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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高地优吾想起,在自己的一生之中,所有重要的决定似乎都是在一瞬间做出的——自己的人生就像疾行中的摩托,在每一个岔路口只能花上短短的几秒决定方向。虽然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但也难免会产生「那时候选择另一条路会怎么样呢」的念头,比如高中的时候如果好好治疗伤病继续将职业足球选手作为人生的目标,比如在大学院第三年在就职和深造之间选择后者,比如刚才不答应同事喝酒的邀请而是直接回家,自己的人生会有不会有些不一样呢。
大概不会。
在后颈感受到同事指尖温热的触感时,高地打了一个寒颤。
2.
同事叫路易斯杰西,日美混血,所以在他的姓名之中还有长长一段中间名,只不过在入职的时候因为系统里登记不了这么长的名字而导致了工牌上只留下了这一部分。所以上司与同事叫他路易斯,朋友间多半叫他杰西,久而久之也没人在意他的名字里还有一截这件事,连高地也时常忘了其余的部分,在替他处理书面文件的时候总是要特意问一遍。但在此之前首先要听一段长长的抱怨,「好歹要把我的名字记住啊」,可谁能记得那么长的名字呢。
会这样说的同事当然不是普通同事,杰西两年前的这个时候还是高地的恋人——更准确一点的说法是还没有求婚的未婚夫。在求婚前一天对方遭遇了交通事故,因为脑部受伤而失去记忆,经过治疗恢复了大部分,但和高地有关的一切始终没有回忆起来。这对于在事故之后谎称已经和杰西分手的高地来说并不完全是坏事,共属于两个人的记忆变成了仅有高地能想起的回忆,在自己的身体内凝结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怀抱着这样的「东西」独自一人生活,这对于一直困惑于两人关系的高地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高地总是这样欺骗自己。
3.
在高地独有的回忆里,与杰西相识是在「浪人」期间,高三时因为受伤放弃了足球,也就意味着无法通过体育特长推荐进入理想的大学,复读成了唯一的选项。每天早晨去补习学校上课、小测、自习,对着难解的题目发呆,与夜间补习的应届生擦肩而过,在叽叽喳喳的声音中时光倒流。和几乎沉浸在足球中的高中三年相比,补习学校的日子既无聊又一成不变。原以为会这样一直持续到考试结束,但在邻近夏天的春末,因为与杰西相识,一成不变的生活稍微有了一些变化。
在杰西的叙述中,这已经演化为一段英雄救美式的相遇,日语不太好的混血儿在被不良敲诈时被路过的英雄施以援手,从此开始坠入爱河。但在高地的记忆里,那实际上是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发生的一件小事,无意间看见小巷里被不良敲诈的学生是补习班英语老师的儿子,虽然不想卷入麻烦事,但因为是认识的人所以还是出手干预了一下,更不用提什么坠入爱河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高地只把杰西看做是喜欢跟在自己身边的害羞小孩而已。
因为杰西就读的高中是学分制,没有参加部活的学生可以很早就放学,他总是一放学就赶到补习学校,比任何应届生都更早地出现在自习室,害羞的和高地打招呼之后坐在旁边的位置上安静的学习。高地要回家时,如果杰西晚间没有补习的课程要上,也会跟着高地一起回家——他们两家直线距离不远,只隔着神社与寺庙的陵地,但在学区的划分上属于完全不同的区域,因此从未同校,甚至都没有见过他的印象。
不过自己的父亲认识杰西,因为父亲的空手道场和杰西所在的空手道场经常切磋交流,「那个很厉害的混血儿」;母亲也知道杰西,因为母亲和杰西的祖母经常去同一间超市,「从小就是个很乖的孩子」;连哥哥都对杰西有印象,「在车站经常能看到」;似乎只有高地一心沉溺于足球,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惹眼的陌生人。
但不再是陌生人的杰西的在彼时给了高地一点喘息的空间,回家路上十五分钟的闲聊,周日统一考试之后半个下午的游玩,还有偶尔在深夜收到的LINE消息。「现在的复读是为了未来的自己」,在下定决心成为浪人时高地就在心底印刻上这句话,18岁这一年翻来覆去重复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于是和杰西有关的一切才被赋予了「现在」的意义——他是重复而枯燥的生活里唯一出现的「新」。
高地有时候也会想,浪人时期的高地如果知道在十多年后决心分手的是自己,一定会理解的吧。
在翻来覆去的日常中出现变化的岔路口时,毫不犹豫会选择新方向上的「小路」,一定是那个困在「大路」上的自己不是吗。
盆节期间补习学校休息,杰西说想要去海边,就一起去了海边。去的是三浦油壶一处非常老旧的高级温泉旅馆,现在好像已经拆了准备重建。食物很美味、温泉很舒服、海水特有的腥气让一直以来休息不足的高地在傍晚最舒适的时间里躺在榻榻米上很好的睡了一觉,等醒来时只看见说要去海边的杰西抱着膝盖呆愣楞地盯着自己的脸。高地只当他是不敢一个人出门玩,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杰西拼命发出的暗示。
4.
尽管已经在这世界上作为人类存在了三十年,高地优吾还是不太能理解他人所发出的任何形式的暗示——哪怕是自己的。在最近的一年里,虽然看上去似乎于杰西保持着同事的距离,但在对方的眼中似乎自己向他暗示了什么,因此,「暴露了」。借着「离职前单独喝一次酒」这样的由头,自己被对方带到了完全陌生的酒吧——此时此刻似乎不应该思考是陌生的酒吧比较好还是熟悉的酒吧更好这样细枝末节的问题,但「这家店有无酒精饮料」这一句话就封堵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他们坐在吧台转角的位置,既不是对面,也不是并排的距离让高地无法忽视杰西的双眼,濡湿的、稍微有些可怜的眼神在乞求着什么——重修旧好又或是借由高地回忆起自己的已经被封存的记忆,还是其他什么。
尽管相恋的时间已经超过十年,但高地仍然读不懂杰西发出的暗示,但多少也能感觉到了,他最近一直在忍耐什么。总是紧皱着眉头,偶尔发出的叹气声,还有他在焦虑或者紧张的状态下会无意识地用力抠挠的左手拇指的指甲又缺了一点——是从幼年开始的坏习惯,矫正了几次也没有什么效果,甚至连缺失的指甲也没有长出来。交往的时候他们总是为了杰西抠指甲边缘的皮肤、高地吃零食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拌嘴,但也只会因为这样的小事拌嘴。因为深知彼此都是很固执的人,所以在重要的决定上一定要努力说服对方而不是利用轻率的争执掩盖问题。如果杰西不是无法想起和自己有关的任何事,那自己一定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说服他和自己分手,一年前的这个时候,高地一边收拾着房间里的东西一边想,也许自己早就有分手的念头,只不过是因为说服杰西这件事实在是太麻烦了,所以在念头产生的中途就放弃了。
尽管自己最讨厌麻烦事,但似乎每一次都选择了最麻烦的一条小路,刚成年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会喝酒,但大学时的酒会,为了不费劲解释自己并非酒精过敏而只是单纯的不想喝,宁可点一杯啤酒干放着,偶尔假装抿一口。倒是杰西会机灵地一边说着说「你还要骑车载我呢,不许喝酒」一边把自己点的无酒精饮料换给高地。
明明是血管里流淌着酒精的人,却会在某些时刻故意点上无酒精饮料——
在杰西也点了同样的无酒精饮料的瞬间,高地才意识到,最近的杰西一直在忍耐着的东西,果然还是自己。
5.
当时的杰西也是这样忍耐着高地,高地依稀记得那个秋天杰西左手手腕上方出现了一个血痂——说是被虫子咬的,但结痂的颜色一直是鲜红的——所以高地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找了个写着奇怪台词的创口贴遮住了那块血痂,每天撕就每天贴,总算制止住了杰西撕拉血痂的习惯。但或许因为反复剥离结痂的缘故,那里终究留下了一个很小的、圆形的疤痕。
在杰西端起酒杯的时候,高地又一次看到了藏在腕表带边缘里的那个疤痕——或者说,鲜红的血痂。
明明大脑已经回想不起来记忆,身体却用身体的方式回忆着,不是很多余吗。
在杰西告白之前,高地始终将对方当做是朋友,所以理所当然地分享着烦恼与喜悦,模试成绩只有C的那天被他带去站前的击球场咣咣打了一气,考试前一天收到了他送来的汤岛天神的御守,确认考上理想的大学之后,第一时间通知的也是他。就这样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说不定会在对方的婚礼上作为友人代表发言。但杰西设想的婚礼和自己完全不同,明白这件事是在大一的夏天,和他认识刚好一年的时期。
那一阵高地和一个从补习学校时期就认识的女孩走得很近,同样的大学、不同专业共同的课程、同样的驾校、同样住在父母家、同样的时间往返于东京与横滨,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让杰西知道了,气呼呼地冲进高地家,「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以这样的自说自话的语气开始,混乱地表达了他一直以来隐藏着的感情。想要和高地保持朋友的前提下成为恋人,一种退可守进可攻的狡猾想法被他十分真诚地说了出来。现在回想起来高地只觉得当时的杰西又好笑又可怜,但当时的自己只有震惊这一种情绪,一直以来被自己当成是弟弟的朋友始终用带着性意图的眼光看待自己,未满二十岁的高地也没法妥帖的处理这样的情况,但又无法对杰西始终含着泪水的双眼说出任何可能会伤害他的话。所以写了一封像笨蛋一样绕着弯劝他放弃的长信,明明用了杰西一看就头晕的纵书,但信送去还没到五分钟就收到了他的LINE消息,「我不会放弃的」,没有emoji和标点,只有这样一句话。
最近高地又看到了这封信,十九岁的自己被杰西珍重地收在箱根旅行时买的寄木细工信匣里,和那两枚没能戴上的求婚戒指一起,永远的变成了只有高地一个人的回忆。
6.
说是不会放弃,可杰西什么也没有做,因此高地也什么都没有做,没有更进一步地厘清彼此的关系,也没有退一步假装疏远,一切都还是和之前一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隔几天就见次面,一般是一起去闹市区那些独自一人稍微有些无法踏入的时髦店铺吃饭,偶尔也会在杰西缠人的请求下带着他去山间骑行。前一年的夏季旅行变成了默认的惯例,开车去了热海,只不过高地欲盖弥彰的定了两间单人房,被杰西半撒娇半抱怨地说「明明一起睡也不会做什么的,就这么不信任我吗」,不过一提让他回自己的房间就立刻赖在高地床上装睡的人没有什么信用可言,高地只好拿着杰西的房卡去他房间过夜。
然后在枕头下发现了杰西给自己的信。
即使过了十年,高地仍然能复述出那封信上每一行字,那是一封热切到无法用纵书写完全文的情书,每隔几行出现一次的「喜欢」在最后一行变成了「爱」,但因为太过于热情,信里每一个「你」都无法和自己对号入座。尽管如同杰西所设想的那样,一直是朋友,也是恋人,马上也要成为家人,但高地一直无法确认对方那样热爱的人到底是真实的自己还是杰西想象出来的名为「高地优吾」的幻象。
他「爱」的是自己吗,自己值得他那样的「爱」吗,自己也能够回应同等重量的「爱」吗,诸如此类的疑问始终在高地的身体内回响。在无法确定自己也能够热情回应对方的时候,名为「逃避」的恶魔在岔路口对自己发出了邀请——这当然是只是看上去足够漂亮的托词,如果杰西现在能够回想起和高地有关的一切,一定会大声指摘这是早有预谋的事件。恶魔是十年间自己用内心「不安」饲育长大,在公共场所被突然牵手时产生的不安、被邻居以异样的目光注视时产生的不安、编造各种各样的借口在职场隐瞒恋人关系时产生的不安,无法向别人诉说的「不安」越来越多,最终选择了逃避——当然,这也是谎话。
只是想逃了而已。
7.
高地和杰西开始交往是在十九岁的深冬,被学习的沼泽吞没的高中生看不惯在床上懒懒散散看漫画玩手机的大学生,也跳上床来胡闹,一来二去变成了带着性意图的接吻与爱抚——这本可以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玩闹,但无疑是人生遇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岔路口。尽管杰西并没有要求高地一定要在「此时此刻」做出决断——是继续进行朋友关系的游戏主线,还是保留存档开始恋爱的支线——只是高地自身的理性让自己必须在这一个傍晚做出选择。无论如何选择大概都会后悔,但错过了选择的时机就意味着自己丧失了在这段关系里的主动权,高地不擅长恋爱,所以更加不想被擅长恋爱的杰西掌握主动权,仅此而已。
在被杰西告白之后,高地也在心底稍微整理过之前的恋爱经历——通常高地的爱恋往往开始于好奇心,只不过好奇心来的快去的更快,有时候甚至来不及将那份爱恋具象化。十九岁的高地自认为对杰西并不存在什么好奇——对方是亲人的大狗,在第一次见面就毫无保留地露出了肚皮。但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对于青春期的高中生来说,成长——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的成长——都是脱胎换骨的。身高已经越过自己,体格也显露出基因中另一半血统的特质,打闹时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制服;原本就是头脑很好的小孩,克服了害羞的情绪后也渐渐显露出聪明的那一面,不需要高地充当「兄长」的角色也能应对周围的一切;也完全掌握了高地的弱点,喜欢上了捉弄自己,在看到高地吃瘪之后,杰西流露出来的不是「得意」,而是更加本能的东西。
是「控制欲」吧,高地想。
带着性意义的关系多半是一场微缩的战争,进攻与防守,驯服与反抗,胜利与失败,对于并不想被人操纵也不想操纵他人的高地来说,青春期的恋爱尽是一些坏故事,「高地只是装出体贴的样子,其实对我漠不关心吧」,也难免会收到这样过分的评价。但控制欲不该等同于关心,也更不能等同于爱情——在无聊的恋人游戏中耗尽自己原本就单薄的「喜欢」,以至于留不下任何可以称之为「回忆」的记忆。只不过,或许因为性别相同的缘故,高地对杰西的控制欲并不是顺从或者回避,反而产生难以明辨的对抗情绪,无论任何方面都不想输,哪怕在自己讨厌的事情上。
当时的杰西反常的回避着两人关系中和「性」相关的一切,打闹过程中不小心碰到高地衣服下的皮肤时,他突然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瞬间,脖颈与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像是硝子工房里被加热到水饴状态的玻璃一样。杰西过于热切的体温通过手指传到高地的背脊,盘绕着玻璃原料的吹竿被塞到了自己的手上——只要吹气就能够塑形了,高地明白,只要自己吻上去就会赢了。
高地捉着杰西伸进自己衣服里的左手送到了唇边,吻了对方残留着小圆疤痕的手腕。
变成大人的高地才意识到,这一段占据了自己人生三分之一的恋爱竟然起源于这样无聊的好胜心,真是哭笑不得。
8.
但恋爱就这样开始了。无聊也好哭笑不得也好,恋爱就这样毫无目标的开始了。之后人生里所有经过的岔路口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对方更近的那条路——这当然是经过美化的说法,从结论上来看,或许是杰西那边牺牲的更多也说不准。
杰西在高二放弃了留学的计划,转而开始准备日本国内的大学考试,所以原本三年半的高中学业必须提前半年完成,更意味着他总说着的梦想——去纽约成为喜剧演员——已经成为泡影。虽然没有明说目标大学是哪一所,但所用的复习资料变相提示着高地,他想进入的大学是自己正在就读的学校。高地并不想和恋人成为形影不离的关系,但从自身的立场上来说也难说出什么反对的意见,更何况杰西正处于非常艰难的时期——就像是两年前,还未与杰西相遇的高地一样。
所以在那个时期,高地对杰西有一些纵容,想要每天见面,就应聘了补习学校的打工,被没比自己小几岁的高中生围着叫老师,在噩梦里一遍遍写着做不完的小测题;想要单独相处,就在补习班下课后绕远路去无人的公园,一起分食着便利店里买来的夜宵,呆到不能再晚的时间才送他回家;想要做爱,就低头向父母请求每周六的傍晚允许他们两个人单独在家——杰西哭着告白的那一天父母也在家,大概是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在报告和杰西交往时父母没有说什么。倒是父亲私下提醒了一次不要在路易斯家亲热,没有明说的部分是近乎成为大人的高地应该明白的——路易斯家有长辈和幼妹,不可以给对方家人留下不好的印象。但在自己从小长大的房间里做爱总觉得不舒服,更何况对方是同性,即使把枕边的小海龟玩偶翻倒过去,也总感觉被奇怪的视线窥视着。
因为当时的杰西还处在对性忸怩的阶段,高地没有与他讨论过自己的不适,反而接纳了「视线」的存在——谁会这样窥视着他们俩?于是在心底想象出「杰西未来的恋人」的形象,在「视线」之中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年长而成熟的前男友」这样的角色,用虚构的第三方视角判断自己有没有好好地引导杰西面对感情关系中错综复杂难以开解的部分——「反正很快就会分手了」,高地总是这样想,杰西进入了新的环境、认识了新的朋友、见到了更旷阔的世界之后,他施加自己身上的「幻象」就会消失,到那个时候一定会和自己分手,但在上大学的时候、成年的时候、就职之后成为社会人的时候、邻近三十岁的时候,预想的分手并没有降临,反而「结婚」这样陌生而晦涩的词语被写进了日程表。「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我都想和高地结婚」,十多岁时许下的愿望似乎会在三十岁前兑现,高地想,人生哪会有那么笔直的道路呢。
9.
高地优吾几乎无法回想起杰西出事那一天的记忆,只有偶尔在睡梦中会闪现几个碎片——异常炎热的初夏、笔直的马路、突然冲出来的汽车、地面上流淌的液体、生锈的咖啡气味、染血的破碎衬衫、医疗器械低低的噪音、杰西迷茫的眼神——由真实的记忆和想象的场景混合在一起的虚假回忆从梦的间隙中钻出,像是怪物一样撕开高地的大脑,将过去带进高地现在生活的这间迷你公寓中。
在杰西出事后,高地曾短暂地回老家住了一阵,尽管父母希望他可以在家里长住,但在自己的房间里有着太多的回忆,只要一走进去就开始头痛,仿佛自己的脑后部也出现了同样的创口。所以高地还是选择回到都内,在距离老家和公司都很远的街区找房子。
在狭小的房间里会感觉到安心,如同幼年时喜欢躲在衣柜里一样,下垂的衣裤更是安心感的最重要的一部分,因此无法入住利用高挑的天花板消解小房间的压抑感的流行住宅,但老式的木造公寓有多少担心安全问题,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现在的住所。高地很满意这间的公寓,墙壁与天花板都是窄窄的,在搬家时被友人京本误以为是主要用于存放露营和皮革道具的兴趣房,听说高地准备住在这里的时候,小少爷发出了如同受惊幼犬一样的怪叫声。这间全部面积和高地在老家的房间差不多的公寓在朋友眼里定然是不能居住的,浴室与厕所在一起,只有简单的淋浴,想要泡澡需要步行十多分钟走到附近的钱汤;站在单眼电磁炉前一伸手就能碰到玄关的墙壁,没有冷冻区的冰箱塞在水槽下,想吃冰淇淋就只能走到路口的便利店现买现吃;起居区域内在床以外的空间里只能放下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朋友当做搬家礼物定下的单人沙发只能转运回老家。唯一值得一提之处是房间在顶楼,倒是连了一片足够大的露台,前任租客沿着矮墙布置了一排花架,放些植物上去就是一个小小的花园。但高地没有莳花弄草的心思,连仙人掌也懒得从老家搬来,只有京本每次来玩时定要支使高地把露营的帐篷搭在露台上观星。可说到底还是大都会的天空,连冬天的天狼星都看不太清。寻找北斗七星的观星游戏往往终结于友人的三分钟热度,但在旷野中迷失方向的高地也曾寄希望于通过星星找到未来的方向。
太阳也是星星的一种,不是吗。
10.
自己出生时住在横滨的一间公寓,小学时搬到了祖父家附近新筑的一户建,一直住到高地从大学院退学之前,原以为会这样成为「儿童房里的大叔」,但后来搬进了杰西家。那是一套上世纪针对在东京工作的外国人设计的loft风格的房子,是杰西上班第一年的夏天自作主张租下来的,一切手续都是他一个人完成。正直高地犹豫着是否要退学的时期,或许考虑到高地心情,他并没有直接向高地提出同居的请求,而是装进了厨具里——在还没有任何家具的房间里唯一能称得上「物品」的东西只有一口孤零零放在流理台上的明黄色铸铁珐琅炖锅——「是mummy送的搬家礼物」,高地还记得他在那时故意耷拉下来的眉毛,「难度太高了,我一个人可用不了」。谁会给只会用现成的酱料煮意大利面的儿子送一口能用上一百年的炖锅呢,和mummy一碰面就知道杰西是先斩后奏,所以这口庆祝两个人独立生活的锅子在搬家的时候被高地擅自带走了。在只能放置最低限度生活用品的房间里,那口锅正突兀的放在厨房水槽边,成为了棺材里的陪葬品。
那件公寓的厨房很是不错,有三眼燃气灶和嵌入式烤箱,为此高地买了不少锅碗瓢盆。倒也不是多么热爱烹饪,而是整个房子里只有厨房这片区域是属于高地一个人的,杰西几乎不怎么进入厨房,更不怎么会做饭,自己出差时他一日三餐都靠便利店和餐馆——和现在的高地一样。
最开始的原因倒是简单,相比于双职工家庭的高地,一直和祖父母住在一起的杰西对厨房里的事情一窍不通——也毫无天分。刚开始同居时杰西对做饭有着莫名其妙的兴趣,和高地学着做这做那,但真让他去烧饭,能把食物做熟就不错了,味道却总是不合适,搭配更是不敢奢求,一来二去也没有了兴趣。
但现在回忆起来,调味与搭配都是花时间练习就能够提高的,真正让杰西退却的,或许是自己无意间流露出来的领地意识。
厨房是妈妈的城堡,还在幼儿园时高地优吾就意识到的事情。母亲一个人呆子在厨房的时间远远长于在其他的房间,明明是与父亲共担家务,但在厨房里母亲会用「帮我」而不是「去做」来指示丈夫,还有,每天清晨在准备四个人的便当之前,母亲总是要用摩卡壶煮一杯咖啡,在咖啡喝完之前,厨房是独属于她的的空间。小时候无法理解母亲的晨间活动,但在和杰西同居后,高地也渐渐习惯了早起后呆在厨房,虽然没办法像母亲一样成熟的饮下一杯黑咖啡,但高地也会烧一壶白水,听着冷水渐渐加热的声音,慢慢调整着自己的身心——和恋人一起工作的代价是每天每小时甚至每分钟都待在一起,这与曾经是同事、后来又共同创业的父母情况类似。可与能够缔结婚姻关系的父母不同,自己与杰西朝夕与共的生活实际上没有任何保障,在对方出事的第二天清晨,自己像往常一样烧水的时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无法正常的呼吸,猛的一下随着水壶的鸣叫开始痛哭——日复一日的生活实际上脆弱的不堪一击,曾经忧惧过的未来或许根本不会来临——说到底,自己与对方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11.
「所以,高地逃跑了吗?」
12.
按照杰西的说法,即使已经忘记了和高地有关的一切,可在住院期间自己又一次爱上了高地——对于这种漂亮话高地已经完全免疫了,但也不想深究他究竟能够想起多少——「逃跑计划」本身就漏洞百出,被看出破绽也没有什么奇怪。自己下定决心与他分手,但「决心」以外的准备是一点都没有,编造蹩脚的谎言欺骗家人和朋友,粗糙的消除他身边自己存在过的痕迹,竭力躲避工作之外的接触。但在杰西的眼里,这些过度的掩饰似乎又成了高地与自己相恋——甚至是进行时而不是过去时的「相恋」——存在过的证据。高地看着洋洋得意又小心翼翼地列举「证据」的杰西想,自己所做的一切落在对方眼里大概只是滑稽的独角戏。尽管杰西似乎真的没有回忆起任何过去的事情,但依然自信的认为自己只要摇摇尾巴咧着嘴向高地奔来,高地就会像以前一样张开怀抱接纳他。
高地看着杰西左手拇指的指甲——指甲下的皮肤已经变成紫红色的了,内出血,再往下指甲说不定会脱落,也就是通常被称之为「指甲死了」的那种情况。高地想,他最近一阵不仅仅是抠指甲边缘的皮肤,大概也在撕扯、碾压、扒拽、啮咬,甚至是其他之前未有过的方法虐待自己的拇指,明明是胆小到看到高地被重物砸到脚趾的出血就会吓哭的人,却能从破坏自己的身体、啮咬自己的指甲、撕裂自己的痂皮的痛感中获得愉悦。
杰西注意到高地在看他的手指,立刻蜷起拳头,把伤痕累累的拇指缩进掌心。「身边人最好不要过度关注病人的创口」,所以高地立刻挪开了眼神。之前看医生的时候是高地陪着他一起去的,不知道那一段记忆是否因为高地的存在也被封存了,但他的包里似乎放不下学生时代常玩的魔方了,大约也放弃了用玩具转移注意力。他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因自己的存在而孳生痛苦,也从痛苦里消解自己带给他的压力。
像是莫比乌斯带上的蚂蚁一样,一生都在一个单面上循环往复。
必须要把纸环剪开,所以高地反问,就算猜想全部是真的,那「你想做什么呢」,眯起的眼睛一瞬间又装出可怜的样子,想和高地好好谈谈,去两个人可以安心聊天的地方。
去只有两个人的房间里,是吗。
13.
大学时京本不知道怎么申请来了一个单独的部室,研究会的名称年年都在变,也并非「公认」的研究会,更是从未提交过类似于『活动报告书』一类的文件,但那间部室始终供他们单独使用。或许因为在半地下室最角落的房间,房间的构成有一些奇怪,外间是普通的房间,摆着几台用来打游戏和编辑视频的电脑,内间被隔壁的设备室挤的七零八乱,虽然做过了隔音,但仍然听得见设备特有的噪音。成员也并不是常进来,京本和松村总在屋顶上打高尔夫,田中只有想着睡觉的时候才会进来找这个更好睡的沙发,而杰西和森本的课余总在拍YouTube,有时候在外间,更多的时候在外面,因此绝大多数时候内间里只有高地一个人。
读书、游戏、课题、论文,一个人能做的事情很多,但一个人多少也有些孤独。
但杰西总是在结束了自己的事情之后来到那个房间,他要跟高地一起回家——借口是害怕车站与家之间必须路过的墓地,但明明从小到大都是从那个站回家,怎么长大了倒开始害怕。一说他就装出委屈巴巴的样子,一边嘟囔着「高地是笨蛋」一边扑上来打闹。高地当然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但早在一开始就和京本就约好不能在部室里和恋人亲热,高地家和路易斯家的门禁也严格,别想没有报备就在外面过夜,而高地的洁癖又导致他无法安心地踏入情人旅馆,一来二去只有杰西在性上无法获得及时满足,于是演变为对「只有两个人的房间」的妄想。
最初是对「在房间里做什么」的妄想,后来渐渐衍生到对「房子」这个空间的妄想,一时想要住塔楼的最高层,一时又要住传统的和式木屋,一时想离家远,一时又想和父母一起建造二世代住宅——但人只能住在一间房子里,就像人只能选择一条路一样。
他们成为了最普通不过的上班族,住在非常普通的钢筋混凝土公寓里,普通的操心着一日三餐,普通的计算着日常开销,普通的生活。唯一不太普通的是对未来的预想,恋人是同性,无法结婚也就无法享受政策上的优待,不会有孩子,说不定明天就会分开——越是思考和「杰西一起生活的未来」就越无法想象「未来」的形状,高地一直以为自己的摩托在地面上驰骋,即使不是好走的沥青路面,但起码也是在土地之上。
结果,摩托似乎是行驶在一个巨大的肥皂泡上。
「普通」什么的,说到底只是海市蜃楼的幻象。
14.
在出租车向左转弯的瞬间,高地忽然想起大学时倒经常和杰西牵手,也只有大学时才会肆无忌惮的牵手。杰西的手心很热,总是湿漉漉的,像是夏日大雨过后热气蒸腾的路面,也只有大学时才是夏天。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像是春季,他还穿着校服,还是羞涩而胆怯的高中生,活动范围不过是家附近几公里的范围,多少也要担心着熟人的目光;工作后是秋天,虽然是结出果实的季节,可气温总是一天天的变冷,穿着西装的上班族在路上牵手,周围人的视线也会变得严厉起来。如此说来,现在应该是深冬才对,但在真正的冬天时会高声唱着「冬天这么冷真是太好了」把高地的手揣进外套兜里的杰西,现在并不会握住自己的手。
所以高地握了上去。
破破烂烂的拇指摸上去像是砂纸一样的粗糙,突然被握住时杰西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有些困惑地侧脸看着高地,又转向车窗那里偷笑了起来。这张脸还真是一点事都藏不住,高地一边感叹一边想起来他们第一次接吻时他脸上的表情也是这样的变幻,成长改变了他的体型和相貌,但皮囊之下的东西依然没有变。热情——具体一点说,如同光线一样的热量始终笔直的向外照射着,直到把身边的人融化。
只不过,和高中时稍微戏弄一下就会面红耳赤的杰西不同,现在的杰西已经学会了更加直接的表达自己的性需求,他从关上房门的瞬间就吻上了高地——不是少年时含羞带臊的浅吻,而是试图撕开对方身体的激吻。从玄关到沙发这六七步的距离,高地被亲到丧失了时间和空间的感知,等回过神来时,衬衫的扣子已经被解开了大半,杰西半伏身的骑在自己腰上,低垂着双眼盯着高地,颇为得意地勾起高地脖子上的项链——
「果然随身带着呢——」
杰西解开自己衬衫的领口,一条同样尺寸的锁骨链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作为挂坠的两枚戒指虽然是金属材质,但做成了如同宝石切割面的多面体形状,和自己脖子上这两枚戒指多半是一样的设计。
「——这不是心有灵犀了吗,优吾」
🦓
1.
路易斯杰西的一天是从固定的梦境开始的。
是一直坐在摩托车后座疾驰的梦,从梦的开始到梦的结束,从开始做梦到不再做梦,自己始终坐在摩托车的后座,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模糊的景色与驾驶者的背影。梦中的场景倒是不固定的,有时候是家附近的公路,有时候是深谷间的大桥,更多时候是荒野、海面、天空这些违反常识的地方,但情形是固定的,自己坐在摩托车的后座,紧紧抓着驾驶者的衬衫下摆,想要抱着对方的腰,却总是不敢。尽管不知道驾驶的人是谁,在梦中只能看见对方黄色的头盔和总是被风吹鼓的衬衫,可路易斯想,那个人一定是高地优吾。
也只能是高地优吾。
2.
高地是谁?自己和高地的关系是什么?这是最近一年里一直困扰路易斯的问题。因为去年的夏天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脑部受伤影响了记忆,忘记了很多人与事,其中也包括高地。在路易斯有限的记忆中高地只是自己的同事,但在渐渐能够回忆起的过去中,高地似乎不仅仅是自己的同事,他们——高地与过去的自己——之间的关系应该十分亲密,起码,也不会像是现在这样的疏远。
早在住院时路易斯就察觉高地与自己的父母很熟悉,高地几乎每天都会来探病,也总是帮助父母处理一些事情,对此家人的解释是高地原本是父亲的学生,住的又近,两家从前就有一些往来。但在路易斯的观察中,比起父亲,高地和母亲的关系更近一些,不,应该说,高地和自己的关系更近,许多和自己有关的事情,父母还要特意问一问高地。可路易斯无论怎么回想也无法回忆起任何与高地有关的记忆,在自己的脑海中,「高地优吾」四个字周围是一片漆黑,它既不与任何名字相连,又没有自己的颜色——更准确的说,与其是「颜色」不如是「光线」,和高地有关的记忆似乎被自己存放在了无法被光线照到的地方,因此才什么都想不起来。高地也觉察到自己无法回忆起任何事情,也多半因此而感到失望,路易斯出院后就猛然切断了联系。路易斯在老家休养时经常碰见下班回家的高地——或者说,为了碰上高地而特意在那个时间段在站前的广场上晃悠——但高地只是简单的打个招呼之后就迅速躲开,丝毫不给路易斯张口的机会。没过多久高地就搬出了老家,再也没有在家附近遇见过,后来即使在办公室里碰见,高地也会远远的躲开。自己与高地原本似乎在同一个小组工作,在工作中邻桌的后辈会自然提起高地的名字,系长也会在忙不过来时向董事开口借人。似乎工作交接的很突然,路易斯稍微打听了一下,虽然并不是调岗的时期,但高地通过与董事的私人关系成为了董事的秘书,这或许也是在回避自己。
只是这个程度的话路易斯会自然地理解为是工作上的矛盾,可个人生活里似乎也有高地的痕迹——当然,直接说成「高地的痕迹」多少出于路易斯的一厢情愿,不过在事故之前自己的私生活里存在「同居人」这个角色这一点毫无疑问,尽管自己的住处被对方刻意地进行了整理,但同居的印记并没有完全消失,以厨房为例,那里有着对于独身人士来说数量巨大的锅碗瓢盆,特别是铸铁锅,数个尺寸和深度完全不同的圆形珐琅锅以外,也有专门用于西班牙海鲜饭的扁锅和专门用于牛排的条纹煎锅,另有两个长方形的珐琅锅路易斯怎么想也猜不到用途,用网络搜索之后才知道那一个带着托盘和滤网的是油炸锅,另一个有着隔板和木盖的是关东煮锅。自己——哪怕是过去的自己——会这样精细对待一日三餐吗?路易斯看着抽屉里完全不知道用途的工具想,不,绝对不会。
一旦产生了疑惑,就很容易从疑惑中找寻到新的证据,家里的东西不像是一个人能用完的,厨房里的调味料和干货太多、浴缸的设定温度太热、柜子里床单被套一类的纺织品堆积成山、日化用品都细致的准备了一套补充装,最可疑的地方莫过于事故后自己银行账户里有一大笔不明来源的汇款,汇款方的名字只写了「刺猬」这个词。当然,房间里缺失的东西也很多,衣柜和储物间都有着异常的空隙、当做工作间的书房架子上也空荡荡的、从阳台开始,房间里好几个地方留着像放过圆形花盆一样的痕迹、装饰在墙面的照片过于稀疏,也像是被人拿走了不少、电脑和手机里数据被人为的删除掉了一部分——特别是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高地的联络方式。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路易斯在心底已经写上了「同居人=高地」的等式,在事故之前,自己和高地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3.
梦境也是那一阵开始形成的,最先只是风,在漆黑的意识里产生了比想象中更为饱满的风——那种人为制造的、一刻不停的、不会变化方向的饱满,像是奶油蛋糕上被精挑细选过的草莓一样。路易斯隐约记得某人——大约是同居人——总要在冬天做一次草莓奶油蛋糕,而自己总是在切着草莓,装饰用的草莓片大抵要选择大小薄厚一致的,其他的都被切碎做成了夹心,更多的是被顺手塞进了自己和同居人的口中。路易斯还能回忆起自己的手指碰到同居人稍微有些丰腴的下唇时美妙的触感,像是金枪鱼的中腹。所以路易斯每次从梦中醒来时都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饥饿,草莓蛋糕也好金枪鱼中腹也好一切想象得到的食物都在脑袋中被路易斯吃掉,但真正送入口中的只是超市里的白吐司和一点都不好喝的瓶装咖啡。
在路易斯的记忆中,自己似乎很喜欢咖啡,每天早上要花上很不得了的时间做一杯好喝的咖啡,但现在只会将冰箱里冷藏的瓶装咖啡倒进杯子里,有时候连倒这个动作都有些多余。自己那些冲泡咖啡的机器和工具都在客厅的斗柜上,单单从厨房走到客厅就已经要耗尽力气——从回到这个家开始,路易斯几乎用不到餐桌,买的便当或者自己随意煮熟的食物都在厨房吃掉。
厨房里有一把坐着很舒服的高脚木椅,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原本是路易斯外婆家的椅子,但外婆的腰痛加剧,木椅已经不适合用了,前几年换成了带着脚轮和靠背的新椅子,旧椅子被路易斯带到了自己家,虽然和装修风格不符,但被安置在厨房的木椅似乎很轻巧地融入了周围的环境,看上去一直都在好好的使用着。这样通顺的故事里唯有如何搬运椅子这件事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没有驾照,多半是同居人开着车搬运回来的,对方会开车,或许还在附近借了一个车位,贴在冰箱上自己出事那个月的日历中还写着「更新车位合同」的字样,但日期早就过了,家里也找不到合同一类的文件。
高地会开车,这是自然,董事没有配备专职的司机,出入似乎都靠秘书开车。高地自己有车吗,路易斯猜不准,但高地或许更爱骑摩托,有一次在老家附近看见高地骑摩托车从父母家出来,也是在那一瞬间路易斯理解了梦境中那过于饱满的风从何而来。于是梦也被更加细致的描绘了一遍,风、摩托、振动,还有骑摩托的人。路易斯有时候也疑心自己是因为在住院期间喜欢上了高地才这样笃定地把对方套进「同居人」的形象里,同居人或许是别人,或许因为是很惨烈的分手,所以才把对方的形象从记忆中完全删除,或许缺失的部分需要用一些东西填充才不会显得怪异,或许是出于这样的原因选中了大学时候的前辈、现在的同事高地。
被自己拖入妄想之中的高地或许也是觉察到了什么才会疏远自己吧。
在发现决定性的证据之后,路易斯更希望这才是正解。
4.
被称为「决定性的证据」的东西是自己从高中以来一直使用的SNS账号,用上稍微有些恶心的说法,是被当做恋爱日记一样使用的账号。登录上那个账号有些偶然,在海外留学的妹妹半夜打来电话问路易斯要不要去看一直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催促自己用SNS确认一下演唱会的日程,但不知道哪天是家中网络故障还是SNS的APP出现了问题,原本默认登录的账号被强制退出,重新输入账号时不小心——也可能是潜意识里仍然记得——多输入了一个字母。一样的密码登陆了一个没有头像和昵称的私密账号,怎么想原本的主人都是自己,因此大胆地看了下去。
最近的一条是发生事故那一天中午,「和🦔久违的在外吃午餐,好怀念」,配上的照片是双人份的荞麦面,靠近的那份是天妇罗,远一些的那份是鸭肉——原来自己被撞的时候还有一肚子的荞麦面啊,路易斯不合时宜的想着。日程本上那天上午下午拜访不同的客户,傍晚回公司的时候发生的事故,大概是中午去的荞麦面馆。再往前一条是早餐的照片,那天早上吃的是中间放着鹌鹑蛋的手里剑形吐司和放了滑子菇的味噌汤。
之后的内容大概都是这样,和谁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偶尔提起一两句自己想法也是像小学生的日记一样的「开心」。尽管是私密账号也没有关注者,但提及的人名不是用首字母缩写就是用动物emoji代替,「刺猬」大概是专属于同居人的名词。那个账号里几乎每一张照片都是食物,或许是因为同居人擅长做饭,或许只是单纯想要记录自己吃下去的东西。路易斯看了大概往前翻了一个月,虽然也有过几次和其他人外出就餐的,但大部分都是和「刺猬」在一起吃饭,早餐是「刺猬」做的,中午的便当也是「刺猬」准备的——「刺猬」大概和自己在一个公司,但为了不被人察觉两个人的关系,便当的样子是完全不同的,但仔细看一下又没有多大的差别,迥异的主食、完全相反的蛋卷摆放、同种类的主菜搭配不同调味的酱汁、早餐的副菜也一人一种的出现在便当的缝隙里,还有,「刺猬」的便当盒比自己小一圈,包袱皮的颜色也是明亮的黄色,明明是相近的菜色,一眼看过去却更加轻盈。「刺猬」大概不喝酒,无论在家还是在外的晚餐只有自己这一侧放了酒杯,但似乎很喜欢吃下酒菜,每次都会做上许多,一些菜品第二天变成便当的一部分,但绝对不会原样出现在便当中。
5.
让从父母家搬出来之后,路易斯也曾尝试着利用厨房里那些分不清用途的工具做些简单的饭,但总是做的乱七八糟。时间的分配、火候的掌握、食材的组合、营养的搭配、餐具的选择、随手的清洁,一切的琐事都拉低了最终成品的口感。最后做出来的只能是勉强冠以「熟的能吃的」这样形容词的食物。不够端上餐桌,只配在厨房里配着啤酒随便吞下去。大量的食物顺着喉咙滑入食道,但心里的饥饿却丝毫没有消除。像同居人这样料理一日三餐需要超乎寻常的心力与爱意,会这样周详地料理一日三餐的人、会每周末在餐桌上装饰鲜花的人、会在那天上午一起吃下手里剑形吐司的人,也会这样把失忆的恋人丢在原地不告而别吗。
路易斯想不通,因此对曾经的恋人心生怨恨。
但路易斯好歹从那个账号里找到了一些有用的线索,在事故前两三个月的时候,自己发过一张测量恋人指围的照片,塑料的圈环套在右手无名指上,文字的部分却是「为没有穿靴子的大象先生套上鼻环」。路易斯想了很久——久到足以让自己通过信用卡账单查找到戒指订单的时间和店铺、和店家预约了面谈的时间,走进在半年前走过的那条小巷中——才想起来,恋人一直把自己右手手背上两颗黑痣和无名指称为「大象先生」。
很多很多年以前——大概还是学生时代——走在类似于这条小巷的地方时,恋人突然把右手伸到自己的眼前,拽起薄薄的皮肤开心地冲着自己说「看,大象先生!」。这份不知道是真实还是虚假的记忆从黑暗的深处突然浮上了水面,但无论怎么用力的回想,恋人的脸孔却依然看不清。
但答案只有一个,不是吗。
那对戒指分别刻着自己和高地的名字。
6.
谎称——也不是完全的谎言——路易斯称自己在事故中丢失了还没送出的戒指,因为损失了一部分记忆,所以不记得戒指的款式,想要定做相同设计的戒指,最好一模一样的。在确认款式的时候店员提起上一次订单还有一条项链,似乎是当时的自己一并购入的,说是伴侣平时无法在手上戴饰品,想试试看能不能挂在项链上。路易斯不记得项链的款式,于是请店员拿来了同款,是一条银色的项链,短短的,细细的,连光芒都是轻轻的,和高地削瘦的体格很相配,路易斯不记得家里有这样的项链,那多半也是被高地带走了。自己不光定了同样的戒指,又买了一条无用的项链,挂在玄关空空的花瓶上,每一次轻微的地震都会让它滑下来,有时候滑到台面上,有时候滑到地面上。路易斯把它当做一种占卜,又或者说,是一种神示。
路易斯决心和高地谈一谈,但那要在新的戒指做好之后,因此现在需要更多的准备。自己把那个账号里所有的内容都看了一遍,尽管以文字呈现的东西一定掺杂了自己的谎言,但大抵也算对高地与过去的自己有了一定程度的掌握。他们是相爱的,这毫无疑问,尽管获得了家人与朋友的理解与支持,但从认识开始的十多年间也并非一帆风顺,两个人都付出了相当的努力与牺牲才走到「结婚」这个人生的路口。特别是高地,依据自己之前的记述,高地在大学时的理想是读书读到腻之后去满地球流浪——账号里唯一一张能看清高地脸孔的照片就是高地大学三年级的冬天去巴西旅行期间在贫民区的理发摊上剪头发时的自拍。根据账号里的内容,高地大学时去了很多国家,大多像那次巴西旅行一样,突然说要走,就拿着护照和一点美元现金去了机场,目的地也大多是路易斯在地图上无法准确指出的国家,但工作之后这些突发奇想的海外旅行也停止了,即使是休假时的海外旅行,也只是韩国、新加坡、夏威夷这些安全牌。
高地一个人的时候是不进行国内旅行的——起码在最近几年的记录里都是两个人一起去的,原因大概是在某个时期两个人一起游遍47都道府县的约定,但关于此事的前因后果自己并没有任何记录。事实上,即使这个账号是专门为了记录与高地之间的事情开设的,但最初都是信笔写下的只言片语,Daddy的学生为自己解了围、自己很喜欢高地的长相、眼睛大大的很可爱、性格凶凶的也很可爱,像是每一个学生时代有过暗恋经历的人都会经历过的那种情人眼里出西施(痘痕も靨)的状态。高地的脸上可没有麻子,只不过右脸确实有一个小小的酒窝,第一次注意到酒窝并不是在笑的时候,而是高地生气了撇嘴着时,比起开心反而在生气的时候更明显一些的酒窝也让高中时候的自己非常困惑,「那还能被称为酒窝吗」。
路易斯并不记得高地的脸上有酒窝,或许当时的自己得到了长时间盯着高地的脸看的机会才会这样认真的观察,又或许,在住院期间短暂的接触中高地既没有笑过也没有生气过。
说不定在事故之前,高地就已经决心和自己分手。
7.
通读了一遍账号里的记录之后就很难不觉察在高地第一次突发的海外旅行后自己像是罹患了SNS依存症一样事无巨细地记录和高地有关的一切,哪怕那时候并没有交往,高地拒绝过自己一次,还用上了正式的信件,但自己似乎下定决心死缠烂打,写下了长长的情书——当然,那封信也好情书也好既不在这儿也不在老家,肯定是被高地带走了。账号里大多数沉重的、没有标点、没有emoji的记录也都是高地不告而别的时期里写下的,最长的一次是自己刚刚开始工作时、而高地刚刚开始博士课程的春末——那一次的情况太过于异常,连研究室都没有收到请假,回来之后高地既没有告诉自己去了哪,又突然办理了退学手续,接着就是搬过来和自己同居、通过关系进入公司、变成一个安分守己的上班族。
自己似乎推测过高地突然的海外旅行是排解压力——课业上的,以及来自这段恋爱关系的。除此之外的排解方法还有骑摩托兜风、折腾自己脑袋上毛发的长度和颜色,以及做饭。
还在住院的时候路易斯就搜索过高地的名字,因为是很特殊的姓氏,多半不会是重名。学士和修士论文都拿到了学术上的奖项,似乎作为年轻的研究者被期待着。自己并不了解高地的专业,但在账号的记录里也有隐约希望自己能支持恋人的研究一类的话。学业的压力爆发于那年春末,所以在那几个月里高地迅速地调整了自己的人生道路,「我放弃了」这句话的背面并不是靠一个大学刚毕业的同性恋人轻飘飘的「支持」就能支撑的。他成为一个普通的上班族,压力也许只剩恋爱,换而言之,压力的源头也许就是自己。
或许是出于这样的原因,在同居之后自己才会不厌其烦的记录下对方所烹饪的食物,记录下自己吃下这些食物的感受,仿佛只要吃下这些东西,也能够吃下对方的压力。
路易斯想,自己可真是天真。
8.
求婚的念头似乎产生于因为病毒而无法外出的时期,尽管原本工作生活在一起就已经称得上是朝夕相处,但多少还有些自己的时间。在那个时期是完完全全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共处,每天早上在同一时间醒来,每天晚上在同一时间入睡。当时自己在那个账号里将高地形容成露营时闻到的空气,混合着植物、泥土、水气味的清新空气,在那个被巨大的不安笼罩着的环境中,对方的存在令自己安心。朋友里不少的情侣在那个时期分手,自己似乎也担心过一阵,但和高地的相处一直很好,像是提前经历老年生活一样平顺的度过了那几年。
路易斯现在还残留着那时候的生活习惯,外出准备好口罩,回到家后第一件事是拐进玄关旁边的洗手间洗手,再将外出的衣服消毒后塞进脏衣篮,一个人的外出服不值得单独开一次洗衣机,最后还是晚间和居家服一起洗的。
自己在东京都推行伴侣宣誓制度的时候顺势提出了结婚的想法,虽然没有被明确的拒绝,可多少觉察出来对方有些排斥。第一次推诿的借口是想以后住在离父母近一些的地方,但神奈川县还没有相关的政策。半年后神奈川也有了相应的政策,推诿的借口又变成了彼此还年轻,还有考虑的余地。所以当时的自己想要强硬的推进这件事,擅自买回来结婚杂志,测量高地的指围,和对方以「我有一个朋友——」这样开头的句子讨论婚礼的细节。在自己的眼里,高地似乎很积极地配合着表演,在结婚杂志中意的页面上贴上便签,总是用「我也有一个朋友——」回答自己的问题,戴着眼罩试戒指时撒娇耍赖的要偷看款式,情急之下说出「我的戒指为什么不能提前让我看一眼」的傻话,不可爱吗,过去的自己对路易斯发出这样反问。
那个账号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能看到,一切记录都是过去的自己向现在的路易斯展示的他们相爱的证据。
可是,如果真像自己认为的那样相爱的话,会这样轻易地离开吗?路易斯向自己提出疑问。时间并不会逆流,过去的自己无法解答现在的疑问,这个问题只能留给未来的路易斯。
9.
路易斯把那个SNS账号里所有的记录都打印出来,按年份装订好,时不时翻一翻。自己也像高地一样做一些炖煮的料理,虽然不知道高地的食谱,但在视频网站上总能找到类似的。在路易斯不太灵敏的味觉里,食物炖出来的味道都差不多,一种被时间所混合的、稍微有些混沌的味道。这大概不是高地的味道,路易斯想,高地的味道一定不是这样的。
路易斯在十二月初有了一次接触高地的机会,下班时系长问要不要和董事一起喝酒,「有你想见的人」,就这样打车去了立川站。路易斯在妹妹出生前约八年的时间里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一直住在立川,现在也有不少朋友住在这里,因此对这一带还算熟悉。七扭八拐地找到了Tabelog上那个写得十分复杂的那个地址,是一间法式小酒馆,自己似乎曾经来过,被带到稍微有些里面的位置,已经落座的除了董事还有高地。
董事今天作为赞助商代表出席以自己名字冠名的将棋比赛,因此在立川,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秘书也在——路易斯忽然冒出这样商业性的想法,又很快咽了下去。董事和高地是大学同一研究室的同学,也是路易斯的前辈,包括系长在内同属于一个兴趣研究会。大家私下里的关系很不错,多半也是那个账号里被自己用动物emoji表示的某个人。自己大学里几乎每天都和高地泡在一起,因此和大学有关的记忆变成了像是政府机关到期公开的机密文件一样,其他事可以事无巨细的想起,只有围绕了「高地优吾」的文字都被精细地涂黑。唯一能想起来的大约是每天下课后都急匆匆地往位于某幢楼地下的部室赶,有时候太过于着急,只能在人多的地方不礼貌的跑起来,路易斯还能想起那间屋子门的形状,却无法想起打开门后房间里面的样子。
这一餐饭吃了什么,说了什么,路易斯已经记不清了,自己全程都在盯着高地的脸。路易斯想确认酒窝的形状,偏偏又坐在了看不见右脸颊的位置,即使高地偶尔微微转头,既没有笑也没有怒的表情也不到什么。在察觉路易斯盯着自己时,高地也饶有兴趣的以一种鉴赏的眼光盯着路易斯。如果这是初次见面的联谊,那路易斯一定会在散场时带着高地去曙町那座像是巨大的草莓奶油蛋糕的波浪形建筑里开间房。但这并不是联谊,只是庆祝朋友生日的晚餐,彼此之间涌动的也不是爱意,而是浓厚的怨恨。那就更该上床了不是吗?在把高地塞进出租车后座时,在背着高地上楼时,在走进高地的房间时,怨恨与性欲的混合物已经从路易斯体内向外蔓延,连一旁的系长都看不下去了。「他家什么都没有,杰西你去便利店买点即食蚬贝汤吧」
高地家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有,起码,还有生活感。
高地现在的住所只是一间很小的迷你公寓,一进门就是床,房间里只有最低限度的生活用品——小小的衣柜,单人床,床单和被罩都是浅色的,和自己现在用的正相反。放在枕边的绿色海龟毛绒玩具叫Pucci,到高地身边已经二十五六年了,尽管很是爱护但作为纺织品来讲似乎已经岌岌可危了,所以像是家中的老猫一样窝在专门的小窝里,水蓝色的小窝是高地特意做的,说是模拟第一次遇见它时的水族馆水槽,但怎么看都只是一个猫窝。床边就是放着笔记本电脑的桌子,电脑的右边有一本信笺和一把钢笔,和他们同居时用的一样,高地想给谁写信呢?信笺右前方放着一盆小小的仙人球,插着一个木质的名牌,「Bucci」,多半是随手起的名字。这张小桌大概还兼做餐桌,因为被称为「厨房」的区域也狭小的不得了,只能放下电水壶和电池炉,菜板立在墙边,马克杯倒扣在水池的滤水网上,其他的用具大概都收起来了,只有一口黄色珐琅锅放在水池的旁边那片狭小的空白中。
按照账号里的记录,这口锅是mummy送的搬家礼物,高地好像很喜欢,经常出现在照片里,那么多锅具里只带了这一口离家,路易斯想,偏偏是这一口。
10.
指甲旁边多余的皮肤、伤口的血痂、长错位的胡须、还有身体一切不平整的地方都,很讨厌不是吗?感情也是一样的。路易斯一遍遍看着过去的自己满怀爱意写下的记录,一遍遍抠着左手大拇指的指甲,那里有着讨厌的死皮和血痂,像过去的自己一样多余——自己每一次撕开创口的时候,随着流出的血液都会想起账号里多次提到的高地是怎样温柔的抚摸这些创伤。他们一起去见过医生,接受过积极的治疗,尝试了好几种转移注意力的口袋玩具,也养成了通过抚摸缓解对方的压力的习惯。高地的手有些冰,抚触之前总是要握着热水杯暖手,带着马克杯触感手掌从左手的拇指开始一点点抚摸自己的身体。过去的自己并没有记录抚触的终点是不是性爱,但每次想象这个场景路易斯都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欲望——账号里关于性的记录一条也没有,这也让现在的自己第一次有了想象的空白,他们之间的性一定是保守的、温和的、安全的,因此在妄想里自己一定会将对方拖进肮脏与危险的处境之中,当然,像是成人电影一样的场景未免太过出戏,即使作为「配菜」也远不够格,唯有每次幻想到高地痛苦的表情时,一瞬间被赋予了可怕的真实感,仿佛自己曾经亲眼所见一般。
他或许真的曾经在自己面前露出过这样痛苦的表情,所以才逃避和自己的正面对峙。路易斯想,在自己意识模糊时一直呼唤自己名字的人多半是高地吧,明明他那样用力叫着自己的名字,但那一部分和他相关的自己还是离他远去了。
自己或许是有些嫉妒过去的自己,路易斯意识到。即使现在自己能够回忆起和高地有关的一切记忆,但过去的自己还是没有办法回来,自己在爱着高地的同时也在被过去的他们所折磨,那样纯净而热切的爱意已经无法从漆黑的记忆里再次产生了。
除了远远地看着他工作的样子以外,路易斯并没有其他能做的事情,但连这样一点小小的希求也很快的破灭了。黄金周结束后的某天午休,埋头吃饭的后辈突然从便当盒里抬起头问,「路易斯知道吗,高地前辈要离职了」
11.
那天有一场震度不小的地震,花瓶和项链一起掉到了地上。如果是占卜的话,这大概是极其凶恶的兆头,但路易斯想,没有比现在更坏的状况了。
路易斯花了一个月才趁着董事不在的时机在秘书室的门口堵到高地,冬天那碗加了山药泥的蚬贝汤也没有让他意识到自以为滴水不漏的表演已经漏得滴水不剩,依然在路易斯面前扮演着关系疏远但会答应离职前最后喝一次酒的前辈这种枯燥无味的角色。明明在在你的记忆里,他是个柔软的、任性的、喜欢撒娇的笨蛋,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喜欢在你面前说着一捅就破的小谎话,被戳破之后又会擅自气得不行。他明明那么不擅长撒谎,却在表演着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戒指……戒指只是没有地方放才带在身上的」他眨了眨濡湿的双眼「路易斯,你不要误会了」
是路易斯,不是杰西呢。
自己应该戳破这个谎言,路易斯想,从酒窝的那个位置戳进去。他一定会生气,气到没办法继续这种拙劣的表演,可能会发火,也可能会哭,但更大的可能是什么也不会发生,只是继续生气,把自己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刺猬。
你也没见过高地发火或者哭泣的样子吧,路易斯在心底说,真好啊,他那么爱你,你也那么爱他,爱里一定是混杂着怜惜的,怜惜对方,也怜惜被对方深爱着的自己,你身体的创口已经平复,只有浅浅的疤痕,没有痂皮的地方想要制造出新的流血需要借助外力吧。路易斯轻轻抚摸着高地的右脸,用近乎于恳求的语气说,「那今晚你就把我当成杰西吧」
12.
虽然立刻听到「你不就是杰西吗」的反驳,但又瞬间被误读为只是上床的邀请,丢下一句「你不许进来」就逃进了浴室。准备的时间很长,长到路易斯有一些局促不安,生怕自家浴室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暗门会让高地逃走。但高地终究是热气腾腾的、像是刚刚打开锅盖的炖菜一样从浴室里出来了,直接吃或许有点烫嘴,要等到稍微冷却之后,在最适当的温度下口。在自己匆忙冲澡的时间里高地已经做了两三碟下酒菜,切细的茗荷配冷豆腐,加了毛豆和蟹柳棒的蛋卷是用微波炉的简易做法,正在菜板上被切成三角形,炉灶上两个平底铸铁锅摞在一起,猛烈流淌出鸡肉的香气,酱汁是葱盐和照烧,放在炉灶旁的小碗里,流理台上有一个奇怪的柠檬在轻轻地挪动,这样的风景在一年前还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现在却带给路易斯奇异的恐惧。自己真的能够踏入这个厨房吗,即使今天的早晨还光脚站在菜板前吃了一个香蕉和一片抹了冷花生酱的白吐司,路易斯也无法确信此时此刻的厨房是真实的。自己站在客厅不知所措,脑袋里在拼命回忆以前这样的时候自己会做什么,以前的话,以前的话……无论如何努力回想,记忆依然沉没在黑暗的深井之中,什么也无法想起。可能察觉到路易斯的不自然,哼着歌切着蛋卷的高地随手拿起柠檬,像是丢炸弹一样扔过来——「路易斯,你去调酒,给我留一角柠檬」。
即使恳求他今夜把自己当成杰西,但脱口而出的还是路易斯,区区路易斯也能享受这样的晚餐吗,路易斯腹诽。
这几样菜路易斯偶尔也会做,但高地做出来的味道和自己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从父母家搬回来之后除了偶尔回老家,路易斯路易斯每天吃的都像是乌龟的饲料,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吃下亲人满怀爱意的烹饪的餐食了。可佐餐的话题却非常单调,高地抱怨了几句路易斯的冰箱里找不到一片绿色的菜叶,但被反问「高地现在的住处连冰箱都没有,你有好好吃饭吗」就立刻偃旗息鼓。如果是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们或许会顺着这个话题开始小小的争执,路易斯能够想象他们为了多少这样细微的小事而争吵,但在更大的问题上似乎从未商量过什么。像是小时候玩的过家家游戏一样,无论怎样沉迷于游戏之中,防灾无线广播报时的音乐响起时一定会结束。
可明明横滨并没有每日报时。
借着「想尝尝你的酒」的由头他们开始在餐桌上亲热,餐桌并不是那么适合做爱的地方,又转到了沙发上。性事中的交流比食事多得多,多半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即使大脑完全不记得高地,但路易斯的身体依旧记得对方的喜好,他喜欢接吻,喜欢被啃咬锁骨,喜欢被咬手指,也喜欢用力地咬自己的左手臂——那里现在有一道伤疤,或许出于这样的原因,他只是用鼻尖蹭了蹭,像是小动物通过吸嗅气味确认对方的身份一样。他依然不认同自己是杰西,一直在叫着路易斯这个姓氏。
高地在路易斯所有的中间名里最喜欢杰西这个名字,这是自己现在唯一能回忆起来的和高地有关的事情。
或许是第一次见面时就对他说「叫我杰西就好」,或许是这个名字叫的最顺口,或许是自己最喜欢他这样叫。时间长了高地偶尔也会分不清其他中间名,在吵架时明明想叫全名,却经常吃螺蛳,原本靠音量撑起的气势一下少了一半,准备认真生气的自己也被逗笑。所以自己在戒指内侧刻上了自己的全名,求婚的台词也准备好了,却没能送出去。
13.
或许因为高地就睡在自己的身边,路易斯今晚难得没有做梦,也并非无梦时的漆黑,大脑所感受到的的景色处在一种类似于浸入温泉水中的感觉——多半因为睡前曾谈论到旅行与温泉,他们第一次旅行去的温泉旅馆去年3月已经停业拆除,连重温旧梦的机会也没有。撒娇说想要再去一次三浦,得到的回应也是「NO」。高地不会去同一个地方旅行两次,同样,多半也不准备再回到自己身边。
问及辞职之后的打算,高地的说法也很模糊,在祖父的长野老家有一片山林,在国道旁边,想和慎太郎一起做些什么,露营地一类的。路易斯本来想说长野太远了,还没张口就想起他曾经独自去了地球的另一端,张了半天嘴才挤出一句好歹还在国内,自己还有希望——可自己又在希望什么呢。
杰西从温暖而平和的梦境中惊醒,高地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14.
他似乎预料到不告而别会让自己惶恐,高地在枕头上贴了便条,「先去上班,代你请了半天假」,仅此而已。枕头上还残留着高地的气味,但温度已经完全消散了。杰西迷迷糊糊地走下楼,餐桌上放着早餐,加了蘑菇的味噌汤,切成手里剑形状的烤吐司上盛着的是鸡蛋和芝士,主菜是烤鲑鱼,副菜是胡萝卜沙拉,既不是和食也不是洋食的早餐有着自暴自弃的平衡感,明明冰箱里已经没有多少能够使用的材料了,但高地还是固执的遵守着三菜一汁的规则。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一直是循规蹈矩的,像是运行良好的列车一般,只要在既定的轨道上循环往复就能获得世俗意义上幸福。所以,所以才会突然从原来的轨道脱离,高中时放弃足球与推荐入学,大学时和同性的自己坠入爱河,大学院是突然的退学,还有现在。
没错,即使循规蹈矩的生活着,高地也不是只能行驶在轨道上的列车,他是没有既定路线、哪里都可以去的摩托,只不过恰巧他们并行了这一段路而已。
杰西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
咖啡机旁放着一封信和两枚被项链缠绕着的戒指。
信封和去年冬天在高地家看到的信笺是同一套的,信封的四角都有一些磨损,并不是早上才写的,应该在包里放了很久了,说不定那时候高地想写的就是这封信。拆信刀在斗柜的最上面那层的抽屉里,但杰西并不准备拆开这封信。高地写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他对抛弃自己这件事的辩驳还是对十年恋爱的总结,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内容,都不重要了。杰西已经替他找到了最好的借口,所以并不想通过信件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自己更在意的是戒指。
高地大概不想让杰西解下戒指,只不过受限于项链的材质,并不能像露营时携带的绳子一样打出一个自己永远无法解开的结,项链还未完全摘下,杰西就迫不及待地凑近看指环内圈,一个是自己的全名,另一个也是自己的名字。
高地带走了两枚刻有「Kochi Yugo」的戒指。
「果然是笨蛋啊你」
项链和眼泪一起落在信纸上,重重的一声,将信封上自己名字中浊音的三个点洇成了一片。
「谁的结婚戒指会刻着自己的名字嘛,笨蛋」
終わ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