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hing Gold Can Stay
(By Robert Frost)
Nature's first green is gold,
Her hardest hue to hold.
Her early leaf's a flower;
But only so an hour.
Then leaf subsides to leaf.
So Eden sank to grief,
So dawn goes down to day.
Nothing gold can stay.
1
现场照片被贴上白板的瞬间,即便是以处变不惊出了名的搜查一课刑警们也还是不由发出了动摇的声音。
松村北斗摘下眼镜仔仔细细擦了一遍镜片后才重新戴上,那过于浓墨重彩的现场模样越过透明的镜片,像是低温的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照片上一袭白裙的年轻女人孤零零地漂浮在被大片的钟花樱环绕的心形人工池正中央。正值钟花樱的花期,前日又恰逢大风天,绯红色的落花落了满池,将她的身体衬托得无比苍白。若不是她脸上那定格在死亡瞬间的痛苦狰狞表情,这画面甚至颇有几分《奥菲莉亚之死》的味道。
课长很耐心地等到部下们的骚动重归平静后才清了清嗓子,言简意赅地叙述了案件情况。
“死者身份不明,死因初步判定为溺水身亡,现场周边经初步勘察未发现可疑痕迹。详细情况尚待法医解剖后确定,目前不排除事故的可能性。”
话音刚落,松村身边的安井勝就发出了一个有些不可思议似的惊讶声。
安井是一个月前才正式来到搜查一课报道的新人刑警,和他那五官立体的容貌和高大的身材带来的攻击性十足的气势感不同的是,这个已经早早被冠上“警视厅第一阳咖”之称的青年其实有点咋咋呼呼的小孩子脾气,好在为人正直又坦率,不至于聒噪得惹人生厌。系长专门指派了至今都没能摆脱掉“搜查一课第一阴咖”外号的松村担任他的搭档兼指导员,大概也是出于“风险对冲”的考虑。
不过松村其实挺欣赏这位在性格上和自己极端相反的年轻后辈,甚至是非常羡慕他那像是极昼一样永远阳光灿烂的能量感。因此作为一个对人距离感多数时候都很强的人,在被安井一上来就请求既然都是搭档了能不能互以名字相称时,松村破天荒地直接点头应了好。
“怎么了,勝君?”
松村扭头看向安井,后者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点,捂住嘴有点心虚地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现场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一场事故。
他说的不无道理,哪怕已经干了将近五年的刑警,松村、包括那些比松村资历更深的前辈们大概在初见这过于“艺术性”的现场照片时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过往的工作经验告诉他们,现实总是比小说更加离奇,因此绝不能对任何案件怀有先入为主的固化思维。
“这样吧,一会儿我们一起去科警研的法医实验室。到时候就能知道究竟是不是事故了。”
松村的话让安井暂时被劝服了一下,但随即又重新皱起眉来,说其实他在纠结的不是这个。安井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戳了几下屏幕,随即举着手机有些大张旗鼓地转了一圈给大家看。虽然贴了防窥膜的屏幕让大部分人都没能顺利看清他究竟想展示些什么。
“我是想说,现场和京本老师最近正在连载的小说里写的案发现场几乎一模一样!”
安井顿了顿,又有点心虚地说不过自己是看到很多字就会犯困的类型,所以其实准确来说是和与小说同步连载的漫画里描绘的场面一模一样。
松村这才终于看清了安井手机里调出的是漫画的全彩页,被花染成赤色的水面和雪白的人体,甚至连鉴识课的警员拍照时的角度都巧合地和漫画视角有些类似。
但比起这点小小的巧合,让在场的不少警员一片哗然的反而是从安井口中说出的“京本老师”这个名字。
京本大我,当今最受欢迎的推理小说作家之一,不过让他在警视厅内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并非他的这个头衔,而是他身为现任警视厅刑事部参事官京本警视正的独生子的特殊身份。
松村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修剪整齐的指甲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痛感。他有些庆幸地想还好身边的安井足够引人注目,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他无法自控地变得很难看的脸色。
事到如今。
他甚至讽刺地有点想笑,但紧绷的面部肌肉显然并无法很好执行大脑发出的这个指令。
明明都已经事到如今了。
2
如今的警视厅里没人知道松村和京本曾经是警校同期的事情,准确来说,如今除了松村自己的(或者还有京本的)记忆之外,这世上已经不存在什么能够对他们的过往交集加以佐证的客观证据了。
松村的档案上将他标记为了跳级毕业,而京本的名字甚至都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届警察学校的毕业生名簿上。如今“京本大我”这个名字能在警视厅里几乎无人不知,纯粹只是因为他有一位在警视厅高层任职的父亲而已。
和他们的过往一样被从客观上抹除存在的还有一个人,当年松村在警察学校的室友,田中樹。从逻辑上来讲,其实应该说是正因为田中在官方户籍系统里都已经彻底查无此人,所以松村和京本的过往在客观上变成了查无此事。
毕竟要谈论松村和京本的过往,就不可能绕开田中。
松村一直自诩和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哪怕是同期的警校生,从小就身体能力出众的他和运动天赋确实差了点的京本能够在例行的越野跑训练中遇上,完全就是因为原本说好了要一起跑的田中在半程拉着他说得缓缓。他们就这么从队首一路“缓”到了队尾,这才遇见了落在最后一个的京本。
其实关于京本的传闻,松村倒是此前就从田中那里听说过一点,说是“来了个长得好漂亮的人”。只不过毕竟是在纪律严明的警校里,连自称爆モテ的田中都没找到机会去接近不知为何就是受到了教练们的特别待遇的京本,松村自然对京本没有超越这句传闻以上的了解,只是或多或少怀抱了一点褒贬参半的“特别”的印象。
但真的以田中那次不知是无心插柳还是早有预谋的偷懒为契机和京本说上话后,松村很快就发现京本其实也只是个普通人。
准确来说,“漂亮”得不太普通的、普通男人。
田中的爆モテ体质就算是在面对京本的时候也依旧起效,此后没多久两个人就混熟了。不知为何是一个人住单间的京本有时候会无视宿舍管理规定大半夜溜出宿舍跑来找田中只为分享一下看漫画的心得,而身为田中室友的松村则因为在半梦半醒间被不知是谁投喂了半包薯片后就在两个人的连哄带骗下成为了替他们保守秘密的共犯。
三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但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好友,用田中开玩笑的话来说,就是“三角形是最稳固的形状”。
不过关系也并非绝对对等的,起初时候田中是三人的友谊关系成立的必要前提,而松村和京本两个人之间则没什么太多交流,更像是“不怎么熟的好朋友”。
让他们终于熟起来的契机不太寻常。
松村从入学的时候起就是出了名的优等生,笔试成绩优异,身体能力出众,并且非常严于律己。唯一一次受到处分就是因为没拗过田中和京本的坚持,在半夜和他们一起跟逃课的高中生似的翻墙出去便利店的时候,由于京本没能顺利翻过墙而折腾出的巨大动静引来了夜巡的教官,这才害得他们三个人一起被罚了半天的教学楼清扫工作。
或许是在此前的往来中就已经觉察了京本不擅长做这类事情,又或者就是恶作剧心理作祟,田中一脸真诚地说着自己愿意担起责任来负责一半的清扫工作,随即就把事实证明只会添乱的京本甩给了松村。
那也是松村和京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两人独处。没有擅长活络气氛的田中在中间,一个怕生的人和一个寡言的人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松村在听到京本洗手时随口哼唱起的旋律听起来很像是自己喜欢的某个乐队的歌曲时试探着开口询问,这才终于基于共同的兴趣爱好而打开了话匣子。
最后那天的清扫工作做得马马虎虎,但松村自此就得知了京本一直不愿主动提起的他身为彼时警视厅理事官的独子的身份,以及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子承父业的想法,选择隐瞒家庭出身来到警察学校完全只是出于想要证明自己的傲气。
“我憧憬的是工藤新一那样的名侦探,或者基德那样的怪盗。虽然松田阵平也很帅,但我绝对不适合那么帅气的死法吧——而且目前也还不是很想死啦。”
被松村嫌弃跟猫似的总爱在清理干净的地方踩脚印子后,京本有点不满地皱起鼻子,倒是乖乖地站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只有打开了话匣子的嘴还没闭上,滔滔不绝地说着些时不时听起来有点小孩子气的人生理想。
“不过我连大学都已经毕业了,高中生侦探应该是没希望了。那工藤优作那样的也很不错,世界闻名的推理小说家,定居美国,还能和有希子那样的大美女结婚。”
松村不是那么狂热的柯南迷,事实上自从小学时候无意间被某一集柯南的动画吓得连做两天噩梦后就对柯南多少有点心里阴影,但京本谈论自己喜欢的东西时那种眉飞色舞的模样让他不由觉得有趣。
“那我是不是该趁现在就要一个大作家的签名?”
他的这句玩笑话得到了京本非常友好的回应,后者抓着他的手腕,用食指尖在他的掌心上真的一笔一划地写了一遍自己的全名。京本大概是专门学过书法,在写勾之前习惯性地用力一顿,在松村的掌心留下星星点点的痛痒交织的触感。
最后一个点写完的时候,松村收拢手掌握住了京本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京本也没有试图挣脱,就只是任由他握着,然后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
“那北斗以后洗手的时候可要小心了哦。”
松村很配合地说自己保证以后每次洗手都会避开这个珍贵的签名。
3
进入科警研的第一件事是按照墙上贴着的七步洗手法要求把手洗干净,这几乎已经是松村拜访科警研时的既定做法。
安井虽然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但乖乖地听从松村的要求,有样学样地也把自己的手洗得比脸都干净。不过这位好奇心旺盛的年轻人当然依旧没能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看着松村细致地擦干净手上残留的水珠,问他这是不是类似于进入神社前的清洁仪式一样的固定流程。
这个有些异想天开的联想让松村忍不住笑了笑,一边领着安井熟门熟路地往里走,一边还是很好心地给他解释了这纯粹是因为他们现在要去拜访的那位法医学者髙地優吾是个有点变态的洁癖症患者,尤其嫌弃总是因为跑现场而灰头土脸的搜查一课刑警们,以至于如今除了天生带点书生气质的松村以外其法医研究室几乎已经完全处于“搜查一课拒否”状态,而暂且还拥有“通行许可”的松村也出于谨慎起见把洗手作为了拜访髙地前的必须步骤。
“啊,不过也不用太担心,髙地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只是稍微有点怪脾气而已。”
嘴上这么说着,松村的内心还是很诚实地稍微心虚了一下。就算是在怪咖云集的科警研里,这位有着从形成外科转行而来的奇特经历的法医学者也是怪咖得数一数二的那种,就连科警研内部都偷偷给他起了个“笑面虎”的称号,虽然几乎没有人敢当面这么叫他。
不过松村确实意外地和髙地的关系算得上良好。至于为什么有着“搜查一课第一阴咖”之称的他居然能和“科警研笑面虎”交好,连松村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因为曾经经历过身为警校学生也依旧改不掉迟到的坏毛病的田中的“折磨”,本人很守时的松村比其他人都更能够容忍髙地(据本人所言是基于洁癖而导致)的不守时。
松村一边领着安井上楼,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这次髙地能准时出现,不要一上来就给新人来个下马威。但很显然他的祈祷毫无用处,挂着髙地名字的法医研究室大门紧闭,敲门无人应答,发消息也始终处于未读状态。
“……没关系,没有人就证明人快来了。”
松村有点尴尬地对安井解释,后者倒也是好脾气,笑笑说确实是这样呢。
“那个,松村さん?”
背后突然响起的一个有点发闷的女声把毫无防备的松村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拔高了声调发出一个有点破音的“是”,又猛地扭过头去看声音的来源。
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性。她穿着及膝的白大褂,戴了双层手套,大半张脸也被对于小巧的脸型来说有些过大的白色口罩遮盖。不过从她那束成低马尾的金色头发、在亚洲人脸上很少见的高挺鼻梁、以及黑框眼镜下那浅茶色的瞳色来看,除了刚才那微妙地带着点关西口音的日语发音之外,这位年轻女性完全不像是亚洲人。
“我是松村。那个……蓬田さん?”
松村瞥了一眼对方脖子上挂着的工作证,看到姓名一栏上写着蓬田東海四个汉字。这个非常中性化的名字让他一瞬间怀疑了一下面前这个穿着平底运动鞋都几乎和他身高齐平的人的性别,不过下一秒,随着安井脱口而出的“可以叫你蓬田ちゃん吗”这句包含着隐晦性别指代的提问得到了蓬田的欣然应允,松村很快就把这个不着边际的想法抛到了脑后。
“髙地老师还在做准备工作,但让两位在门口干等着也不好,我就先来开门。”
自我介绍说是两周前才正式成为髙地助手的蓬田说着,刷开研究室的门禁对他们做了个请进的手势,还很周到地翻出两瓶在门口的自动贩卖机买的饮料递给他们,礼貌地说了句招待不周。
松村道了句谢后也就不知道和这位初次见面的对象还能说些什么了,好在这次他身边还有个安井在,后者很自来熟地和蓬田攀谈起来。松村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也就得知了蓬田是在关西长大的混血儿、此前数年一直在国外留学研修、三周前才受学生时代的前辈髙地之邀回国的大致经历。以及,“蓬田東海”这个日文名则是母亲怀着希望她能跳出性别偏见而专门给本名是个普通的女性化英语名的她起的日语名字,蓬田本人也比起本名更中意这个名字。
“很帅气呢,这个名字。”
被安井发自内心地这么夸赞后,蓬田有些自豪地笑着说了声谢谢,随即似乎是注意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松村,补充说不过松村的名字也很帅气,无论是北斗七星还是北斗神拳。
她大概只是好意照顾全局,不过松村确实是不太擅长这一类的闲谈,不知该怎么接话的他只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好在髙地在这时候很及时地走了进来。
和他的姗姗来迟截然相反,一旦做好了事前准备进入工作模式,髙地的行动一下子就变得迅速起来,而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可以迟到但不可以误事向来是这歌个无论是外科医还是法医都做得很好的人的行事宗旨。
安井还是第一次亲历司法解剖现场,某个意义上他的运气不错,这具身份不明的女尸在冰冷的池水中得到了“保鲜”,没有肉体腐败的难闻气味也没有肉眼可见的食腐昆虫幼体,应该不至于产生什么深刻的心里阴影。
松村短暂地回想起了一下当年自己的首次司法解剖旁观经历,当时髙地还顺手发挥前职的经验把那具因为高坠而支离破碎的尸体给缝合成了完整无缺的人形,但他还是被眼前血肉模糊的景象恶心得一个月不敢碰一点儿荤腥。想到这里,他不由替安井感到高兴,也为现在自己居然已经能够平静地回忆起这些而感慨。
髙地的解剖动作一如既往地娴熟又流畅,加上蓬田在一边几乎都不需要语言沟通的默契配合,松村在一边看着,一瞬间甚至产生了眼前在进行的并非冰冷的司法解剖,而是一场单纯的外科手术的错觉。
“从结论来说,很遗憾我更偏向于这确实只是一起意外事故的结论。”
虽然不知道他在遗憾些什么,但总之髙地的语气确实听起来很遗憾的样子,连一边的蓬田也是一副深有同感的沮丧模样。
尸体体表没有显著的可疑外伤,血液中的酒精浓度极高,在死者肺部和胃部提取的液体经对比也证实与人工池中的水样成分完全一致。考虑到案发现场是全天对外开放的公园,数百米外就是酒吧街的特殊地理位置,最近正是钟花樱满开的花季和几乎已经刻进日本人骨子里的赏樱习俗,其实能够佐证这只是一起不幸的酒后溺亡事故的要素也很多。
“不过确实就像安井君,哦,勝君说的,现场和那幅画实在是很像。”
髙地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已经被他顺手调整成了非常安详的长眠表情的尸体,扭头似笑非笑地提议说如果他们实在不放心的话,直接去找京本询问下就好,反正在某个意义上他也算是警视厅的内部人员。
“我猜他应该是不会人如其名地咬你们的吧。”
这个不是太高明的谐音笑话遭到了助手蓬田倒反天罡的小声吐槽,但完全戳到了笑点极低的安井,这个一米八几的男人笑得在地上缩成了一大团。
松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但没忘了委婉地对髙地的提议表示回绝。
“既然都能基本确定是意外事故了,那也就没必要非得跑去打扰大作家的工作。万一还落得个‘税金小偷’的骂名。”
他还是本能地有些抗拒将京本的名字说出来,但下意识替换的代称果然还是和记忆里的某一个瞬间重叠,硌嘴得厉害。
不过显然不可能知道他和京本的过往的髙地没有觉察到异样,只是摆摆手说其实警察就该当“税金小偷”,尤其是他们这种专门负责恶性案件的刑警,工作越是清闲就证明社会越是和平,纳税人在某个意义上也算是花钱买安心。
这歪理完全被好不容易笑缓过气来的安井完全听了进去,点头如捣蒜地连声说确实如此借你吉言。
或许唯一的好消息是以后松村大概不会是搜查一课唯一一个被允许来科警研拜访髙地的人了。
4
在综合多方证据后,最终那起人工池溺水案件以意外事故结案。而在那往后的一个月间,确实像是借了髙地的“吉言”,松村、准确来说是整个搜查一课都经历了一段非常无所事事的“税金小偷”生活,以至于甚至有人开始打趣说再这样下去他们干脆就转行种蘑菇去。
在这方面似乎还挺迷信的安井赶紧叫人呸呸呸,但覆水难收,三天后他们就迎来了一语成谶的瞬间。
这次是没有任何怀疑余地的凶杀案。
被害者一丝不挂地躺在灰青色的地面上,身上没有形成显著的尸斑沉积,只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惨白。而和她失去生命的躯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绽放在她身体上粉色百合。准确来说,是八朵被人为地插在她身上的八处刀口的粉色百合。或许是因为吸收了她体内残存的血液的关系,又或者只是被干枯的尸体衬托所致,那本该给人高洁优雅印象的粉色百合竟然显出了几分诡异的妖艳感。
“被害者名为川井霜花,职业为珠宝店销售。尸体于今日凌晨在团地的垃圾集中投放点外被晨跑的路人发现,被发现时被害者体内血液已经几乎被放干,结合现场未发现大片血迹残留,可以确定她是在别处遇害后被特意弃尸至此。”
说到这里,一直保持冷静的扑克脸的课长的脸色也难免难看了几分。
“经初步尸检确定,被害者的真正死因是颈部遭外力压迫导致的机械性窒息,其身上的八处刀口均为死后造成。”
松村感觉自己的心脏一路沉沉地往下坠。
在搜查一课工作的这五年间,他已经不可避免地亲眼见证过众多血腥暴力的现场,松村自诩当年那个因为不敢看暴力游戏的画面屏幕而被田中嘲笑的自己早就已经进化成了能够泰然自若地站在尸体解剖现场听髙地现场解说的合格刑警,但是这连多余的血迹都没有的、过于“整洁”的弃尸现场照片在另一个意义上让松村的脑子里一阵嗡嗡响,脸色也无法自控地苍白起来。
虽然目前还没有人提及,甚至连此前亲口提出那个想法的安井都仿佛完全没注意到的样子,但当时他的那句“现场和京本老师最近正在连载的小说里写的案发现场几乎一模一样”此刻无比清晰地在松村的记忆中不断循环播放。
松村咬紧后牙,试图抵抗某种像是固体像是液体又像是气体的不可名状的东西从自己的身体深处逆流而上,张牙舞爪地想要吞没他。
虽然此前反而是他亲口说服了安井事故现场和虚构的小说情节高度相似只是巧合,也是他本人出于无法对外人言说的理由而比谁都对京本的存在避之唯恐不及,但作为一个优秀并且尽责的刑警,松村最终还是购买了刊载有京本的那篇小说的月刊杂志,将这部题为《花葬》的推理小说从头开始仔细研读到了最新章节。
其实被安井说是“一模一样”的第一起案件现场,在小说中的描绘反而和事故的现场没有那么高的相似度。小说中名为百合子的被害者死于放满了红玫瑰的浴缸里,死因则是被人注射了过量胰岛素导致的低血糖休克,一定要说的话,除了水和红色的花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相似元素。松村也是在读到这里后才更确信了髙地给出的意外事故的结论。
但是。
松村不由有些恨起自己在文字记忆方面的天赋,看着被贴在白板上的那些现场照片,他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回忆起了小说中对于第二案现场情况的细致描述。
「姫奈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冰冷皮囊。曾被赞誉为青春活力象征的小麦色皮肤失去了血液的底色后变成了枯竭的土黄色,像是一片贫瘠的干涸的荒漠。她身上的八处不规则刀口像是某种残酷的过度杀戮,凶手甚至在她喉上的刀口处插入了一支从桌上的花瓶里取出的橙色百合。
「不,等一下。彼方小心翼翼地走近姫奈的尸体观察,突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过度杀戮”。
「位于胸腹部的七处刀口几乎没有出血,显然是凶手等姫奈的心跳停止后才进行的捅刺。每一刀的位置都经过精心的计算,分明组成了一个标准的北斗七星,而斗柄指向的就是喉咙口的致命一刀。那朵在血液的滋养下热烈绽放的橙百合,是北极星。」
依旧算不上是一模一样,无论是被害者的死因、尸体被发现的地点,或是更细节性的,百合花的颜色。
可很显然,有更多没法用纯粹的巧合来解释的东西。松村没法自欺欺人地骗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即便在很多意义上,他比谁都不希望也不愿意相信京本真的会和这起、或许该说是这两起案件有所关系。
他闭了闭眼睛,终究还是主动举手示意,指出案件或许和京本、至少是京本的小说存在某些联系,眼下应当考虑将此案与前一起意外事故并案处理,并且联系京本看看是否能够找到突破性的线索。
不出意外的,他的话引发了众人的一阵议论纷纷,就连安井都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似乎是完全忘记了上次分明是自己提起的京本。
“正如松村君所言,绝不放过一丝可能性就是刑警的工作。”
最终还是课长一锤定音,将拜访京本了解情况的任务交给了松村和安井,但也没忘了提醒他们考虑到京本身为公众人物的特殊身份,务必要谨慎行事。
松村点了点头,轻声说自己明白。
他当然比谁都明白要对京本小心轻放。以及要如何对京本小心轻放。
忘了说,除了是警校同期之外,京本还是松村的前男友。
5
用如今京本的众多书迷间流行的说法,喜欢京本是一件“就像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情。
虽然只是个夸张表达,事到如今早就和京本完全断了联系的松村也已经不符合“喜欢京本”这个大前提,但这话其实没错,当年的松村确实就是“就像喝水一样”,轻而易举又自然而然地就喜欢上了京本。
松村甚至都不是主动意识到此事的,而是在身为室友几乎和他24小时都在一起的田中某天终于受不了他三句话不离きょうもっちゃん的滔滔不绝后吐槽的那句“你喜欢人家就去告白啊”的提醒下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喜欢京本的。
为此,直到毕业前夕,他都没能让田中改掉喜欢用“纯情小处男”来调侃他的坏毛病。
京本也确实是个很值得喜欢的人,哪怕是在如今,松村也没法否认此事。
他们入学警校的时候早就已经过了青春期的年纪,不过姑且用“男人至死是少年”的说法来打个圆场,在那个几乎隔绝异性的特殊环境里,京本那张漂亮得超越性别的脸就已经足够成为引人喜欢的理由。
当然松村自诩(事实上至少在对京本的感情上也确实)不是那么肤浅的人,他不否认自己欣赏京本那张精致漂亮得毫无死角的脸,但更多的是憧憬京本那种洒脱的性格、耀眼的傲气、敢想敢做的勇气,以及自从意外发现此的音乐爱好相似后,慢慢挖掘出的更多基于志同道合的心灵共鸣。
虽然每当他试图向田中解释自己喜欢京本的理由时,有着爆モテ之称的后者都一脸看初中生谈恋爱的灿烂笑容还是让他有点不满。不满但也无可奈何,并且还是忍不住要说。
警察学校其实没有明确的恋爱禁令,毕竟在那么高强度的课程安排下、并且是在除了几位教官之外就清一色同性的环境里,根本就没有必要特意列出那么条本来就是极小概率事件的规则。但这并不意味着松村和京本的交往可以光明正大并一帆风顺。他们的约会必然会违反各种各样的成文纪律,何况无论是松村还是京本,于好于坏彼时都算是警校里的很显眼的存在。
田中是松村和京本谈的那场瞒天过海的恋爱的唯一知情人,以及守护者。若是没有他和京本偷偷互换宿舍,并不擅长做这种小动作的松村根本就不可能和京本顺利交往那么久还不被任何人发现。
对此田中倒是没有来邀功,只是嬉皮笑脸地说自己是“属于京本大我的东西”,当然京本想让他做什么就会去做什么,而“绝对不是为了北斗哈”。不过彼时松村已经对田中对待他的打压式友情习以为常,只是眼神真诚地说了句谢谢,成功地让田中独自良心不安了一整晚。
但田中也是导致松村和京本分手的直接原因。虽然这其实和田中的本人意志完全没关系。
松村就读的那一届没有毕业记录是因为在他们即将毕业的时候接到了警视厅直接下达的特别任务。是那种在警匪片里很常见的、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反而是没什么现实感的卧底任务,需要由尚未在警察系统中正式登录的“普通人”潜入某个跨国贩毒组织搜集情报。
这是哪怕对于训练有素的警员来说都并不容易的任务,那是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充斥着血腥与暴力的世界,但凡有一丝想要苟活的私心都极有可能彻底有去无回。当然,说得好听点的话,这是对还只是警校准毕业生的他们的认可。
起初经过各方面的考核和权衡被公安部管理官选中的是松村和京本。但不知为何,听说是京本借着父亲的关系直接和管理官谈判的结果,最终京本的搭档换成了田中。(松村曾一度怀疑是听闻风声时自己向京本吐露的内心不安让京本做出了这个选择,不过事后想想他又觉得这未免过于自恋了,向来公私分明的京本很可能只是纯粹地因为他的软弱与无能而选择了田中,毕竟当年的他确实还是个看到血都会忍不住紧张的、只有成绩是优等的“优等生”。)
其实松村也不是没有当面问过京本和田中,不过京本只是笑脸盈盈地说“毕竟田中家兄弟更多嘛”,至于田中更是老一套的那句“我是属于京本大我的东西,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显然谁都没有认真回答他。
松村相信他们当然都有自己的考量,无论是在年龄上还是性格上都完全是三人中的弟弟定位的他只有体格是无意义地健硕,于是最终没有坚持问到底,反正他脾气倔不过京本嘴皮子也溜不过田中。
当时的他天真地想干脆就等两人顺利完成卧底任务回来后,在听他们讲潜入搜查的英雄故事时再旁敲侧击一下,那时候他们一定愿意和盘托出。
只是就如同在叙述过去时特意加上了“天真”这个前缀所隐含的意思那样,松村终究没能如愿。
从结果来说,京本和田中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他们传回的信息让警方顺利抓捕了组织的头目,并且彻底切断了几条主要的毒品流通路线。唯一的误算是原本打算在交易现场逮捕组织的二把手时,连自己的命都不当命的二把手选择了直接引爆火药桶和包围自己的警员们同归于尽。那是一场几乎无人生还的大爆炸,大火扑灭后满地都是已经分不清是人体残肢还是建筑废材的焦炭。
“几乎”无人生还的意思是,京本奇迹般的从那场浩劫中存活了下来。当然,在那之前他也在重症监护室里半死不活了整整三个月。
而田中从此消失了。奇迹之所以能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它无法发生第二次。
松村最后一次见到京本是在后者终于转出重症监护室的两周后,并且由于京本只是脱离了危险状态而非痊愈,他们的见面时间被严格控制在了十五分钟以内。
其实松村原本是打定主意不和京本谈论田中的,至少不是现在。京本必然比他对田中的行踪不明、或者干脆就是说死亡有更深的内心创伤。
为此他早早打好腹稿,准备了许多足够说满三个十五分钟的小话题。但是在见到京本——依旧因为遍体的烧伤和手术痕迹而几乎有半边身体都被厚厚的纱布所包裹的京本的瞬间,松村的大脑只是变得一片空白。
最终还是京本先开的口打破沉默。
“北斗。好久不见。”
他的语调很平静,但嗓音依旧因为吸入了过多烟尘的后遗症而变得嘶哑,像是一把已经卷刃的破损武士刀,把松村一片混乱的感情撕扯开了一道满是毛边的裂缝。
连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京本都是这副模样的话,松村不敢想又无法自控地想起田中。那个明明只比他大了三天却完全以长辈自居、永远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样的人,究竟在那场爆炸里变成了什么模样。
“原本……”
应该是我的。
要和京本成为搭档的人,最终在那场爆炸里死无全尸的人,以及,用死亡在唯二的挚友心中获得永生的人,都该是自己的。松村想。田中是替他死的,当然他根本就没资格这么说,这是苟且偷生者卑鄙的自负。
松村心里五味杂陈,泪水在决堤边缘。
“……北斗?”
给他致命一击的是看到他欲哭的表情时,京本那听起来只是纯粹疑问的语气和过于平静的面部表情。松村突然想起来了,自己确实从未在京本面前落过泪,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逞强心只占很小一部分原因,更多的只是因为田中总说他哭起来丑得吓人,于是为了至少要在京本面前保持得体帅气的模样,松村一直都坚持着逞强没有在京本面前哭过。
他根本没办法绕开田中的存在纯粹地京本相爱,松村突然意识到,虽然这听起来很荒唐,他也并非对田中怀有普通友谊以上的感情。不,应该说或许曾经是可以的,但如今已经是彻底不可能了。
“对不起,きょうもっちゃん,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个。但是樹、樹他……”
终于还是崩溃地嚎啕大哭起来的松村让京本有些不知所措,但厚厚的纱布将他的可动范围限制了非常小的范围之内,他能做的只有试着说些词不达意的徒劳安慰。
他说樹一定没事的,不要担心,身为“所有者”的自己还没有下达死亡许可,那樹肯定死不成。
京本的话像是在松村本就已经足够脆弱的神经上锤下了沉重的致命一击。
“都这时候了,不要再开这种玩笑了!根本一点都笑不出来!”
松村满怀着的那些分明是冲着自己的懊悔、痛苦和不甘在那个瞬间被错误地转换成了面向京本发泄的愤怒。
而京本还是面无表情。(直到很久以后,在旁观一具面部神经严重损毁的尸体解剖时听髙地随口说起神经断裂到这个地步大概被害者活着的时候就像是戴着假面一样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后,松村才想到了或许京本当时的面无表情并非出于本人意志,只是还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面部肌肉而已。只不过当然为时过晚,已经是“即便真是如此那又如何?”状态。)
这是发生在他们见面的第十五分钟的事情,所以连一点挽回的余地都没有。或许也不需要挽回,互舔伤口这种事不适合他们,他们如今就是两把失去了鞘的刀,继续放在一起也只剩下无止尽的彼此伤害。
这场久别重逢最终以松村抛下一句“对不起”后的落荒而逃而仓皇落幕。
6
就算松村成功跨过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决定为了调查案件真相去见京本,如今的京本也早就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一般市民了。
这位人气推理小说家有着堪比偶像明星的忙碌工作行程,就算是警方,在没有他直接涉案的证据的情况下,也得按规矩先预约上门拜访的时间。
当然,见京本也不是他们唯一的工作,在和京本的担当编辑确定了上门拜访的时间地点后,松村就先带着安井直奔距离案发地三条街开外的花店“奏”了解情况。虽然并不排除凶手通过预约送货的形式在更远处的其他花店下单的可能性,但如果想要避人耳目的话,亲自去花店里线下交易反而才是最安全的形式。尤其是在监控并不普及的居民区一带。
花店“奏”的店主是个年轻男人,名叫木林一木,在某个意义上确实是个和植物很有缘分的人。
或许是生意人的职业习惯使然,木林很热情地接待了二人,还给他们端上了自制的花茶和鲜花饼,说是感谢警察先生们一直以来为维护社会和谐做出的贡献。他一脸认真的表情和无比诚恳的语气让这种怎么想都应该是只会出现在小学生作文里的空洞口号都听起来颇有几分真实感。
松村不太擅长应对这种温度感极高的人,不过这完全是安井的专业领域。这“警视厅第一阳咖”花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和明明只是初次见面的店主处成了勾肩搭背的好哥们,在约定了今后有机会一定多联系后才想起正事似的,话锋一转问木林还记不记得最近有谁在这里订购过至少八朵以上的粉色百合。
木林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思考了半天,最后还是面露难色地摇摇头,说毕竟母亲节将至,最近接到的订单里有将近一半都是订购的百合花,而其中指定颜色的则基本就是白色和粉色平分天下。
“若是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将订单记录提供给两位。只是量真的很大,光是这礼拜里有买百合花的订单全部加起来大概能有小一百单。”
大概是为自己的爱莫能助感到有些抱歉,木林最后还补了这么一句。
安井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下意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松村。
松村只是沉默着。京本用白纸黑字描绘出的现场、白板上那些色彩艳丽得令人反胃的照片在他的脑海里不断交错,压抑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本能地将视线投向店内按照品种不同分门别类地整齐陈列着的鲜花,试图从这些只是纯粹地绽放着的生命色彩中找到一丝慰藉,但很快就又因为一种难以名状的异样感而皱起眉来。
是什么呢。松村努力思索着,试图抓到那一丝分明已经近在眼前的线索。
安井很善解人意地暂时移开了视线以防止给他带来不必要的压力,转而去和木林重新闲谈起来,从花店店主的日常工作一路聊到了要怎么克服对虫子的恐惧症,末了很真诚地夸赞说木林果然是个很厉害的人,这家花店绝对是自己活了近三十年来见过的最豪华漂亮的花店。
言者无心,但松村闻言突然醍醐灌顶,瞬间意识到了那一丝异样感的来源。
就如安井所言,这家花店也是松村所见过的最豪华漂亮的花店,没有之一。木林能一个人将这么多鲜花照料好自然是他的爱花之心和出众的能力相结合的成果,但反过来说,从常见的玫瑰百合到作为礼物来说相对罕见的绣球花蓝星花,并且甚至还包含了橙玫瑰黑百合绿绣球这类少见的花色品种,作为一家只是开在居民区一角的普通花店,品类有些过于齐全了。
当然,最关键的是。松村抿了抿唇,将视线此前从几乎只在植物图鉴上见过的桔梗花转到了正和安井谈笑风生的木林身上。
“木林さん,或许您知道京本大我,这位推理小说家吗?”
他习惯性地选了个有些拐弯抹角的提问方式以做试探,不过能和安井聊到一起的木林显然也是个直脾气,诚实地点点头说自己当然知道,准确来说不仅仅是“知道”而已。
“大我老师是天才!是令和年代的江户川乱步,文字游戏界的哈里·胡迪尼!就连花店的名字其实也是从老师笔下的彼方奏多侦探来的呢!”
不等松村追问,木林就已经主动坦言了自己是京本的超级书迷,对京本小说家出道以来的所有作品都如数家珍,家里还收藏有三份的大全套,一份供阅读一份供收藏一份则是签售会场场不落才能拥有的签名珍藏版。
稍微有点意料之外的过度热情让松村一瞬间都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这次是直奔主题地问那么木林的花店里会有这么多不常见的鲜花,是否是受到了京本正在连载的小说剧情的影响。
他的这个问题引来了安井有些不安的一个眼神,虽然眼下还没有正式将凶案同京本的小说联系到一起,严格来说松村的提问并不涉及泄露搜查信息的嫌疑,但很显然松村是在怀疑木林与凶案存在目前已知情况以上的联系。
木林闻言有些意外地瞪大眼睛,但随后就自然切换到了类似喜悦的表情,点头如捣蒜地承认说确实是如此,真不愧是刑警啊居然连这种事都能看出来。
眼前之人的兴奋和坦率都不像是假的,但又或者只是他的演技足够精湛而已。很遗憾的是即便已经在搜查一课锻炼了五年之久,察颜观色依旧并非松村的专长,对此他无从判断。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微妙的僵持状态。
电话是京本现在的担当编辑津田来都打来的,此前预约和京本的见面时间地点时松村联系的就是他。
“不好意思,突然联系您。”
津田说话的语调温和而轻柔,听起来很舒服。
“京本老师说现在就可以与您见面,但必须得是您独自过来。抱歉,我们老师是个有点任性又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松村完全想不出京本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话说回来其实他可能从来就没有能够摸透京本的心思过。但这也不重要,他拜访京本的目的只是为了寻找案件的突破口,而不是试图收拾那段早就无法收拾的过去。
他答应了津田。在言简意赅地向安井传达计划有变的主旨后,便独自一人先离开了花店,但也没忘记通过短信提醒安井回去后记得彻查一下木林的人际关系和不在场证明。
7
给松村开门的人是津田,从此前的纯语音沟通中难以想象的是,这位说话斯斯文文的编辑居然是个个子比松村都还略高一点的帅气男人。
京本的工作室位于新宿某高层写字楼的最顶层,站在窗边就能把东京最繁华的街道全景收进眼底,安保措施更是齐全得让在警视厅任职的松村都觉得惊讶。想必房租高得吓人,不过对于本就家境富裕如今还收入可观的这位人气小说家而言大概也不算什么。
工作室收拾得非常整洁,书架上全套的海贼王漫画按照卷数有序排列,大概是写作参考书的各类书籍也按照题材进行了严格的分类。回想起当年京本那能把耳机和内裤一起塞到大衣口袋里后挂在门把手上的收纳恶习,松村一瞬间诧异了一下,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这或许是说话慢条斯理但做事很利落的津田的劳动成果。
至于京本,似乎和和松村记忆里的样子有些不同,但又似乎没什么显著的差异,单纯五六年的时光远不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发生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在礼节性地互道问候时,松村瞥见了京本被刘海盖住的额头上有道若隐若现的暗红色疤痕,握手时从手套边沿和衬衣袖口间的缝隙里也能看到手腕上崎岖不平的陈旧伤痕,大概隐藏在黑色丝绒手套之下的那双手上还残留着更多触目惊心的瘢痕。
这是对于松村来说很陌生的部分。上一次他见到京本时,后者几乎半个人都是被绷带缠住的木乃伊状态,而他记忆里的京本的身体还是更加年轻的、像白瓷娃娃一样精致漂亮的模样,他从未想过京本的身上也会留下这种无法抹平的难看疤痕。
一时的出神让松村不小心把握手的时间延长了数秒,无伤大雅,但京本大概是注意到了,在微妙的身高差下抬眼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主动抽离了自己的手。
“松村さん来拜访我的理由我大致听津田君说了,在我能力所及的范围内我自然乐意全力协助您的工作。”
京本的嗓音大概是终究被毁坏到了无法恢复的地步,带着令松村陌生的干涸感。但他的表情倒是鲜活,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地补充说毕竟他是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并且是嫉恶如仇的正义使者。
“我们并不是在怀疑京本老师和案件有什么直接关系,至少现在还不是,所以关于这一点还请您放心。今日上门拜访完全只是想要听听身为知名推理作家的您的意见而已。”
松村很轻易地就听懂了京本这绝对算不上高明的暗示,包括他的遣词造句间隐隐透出的疏离感所代表的态度。他非常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后,也云淡风轻地给予了同等温度感的回应。
京本冲他点点头,说总之自己先把《花葬》至今为止已经完成的部分,包括和已刊载的内容稍有出入的初稿、以及刚刚交稿还没有正式刊载的最新章节,都整理打印了出来,希望能够帮上点什么忙。
“其实要求让松村さん一个人来也是因为涉及了尚未公开发表的章节的关系,毕竟在这方面出版商总是很敏感的。不过如果是松村さん的话,我认为是可以相信的。”
京本说得很真诚,但又完全没有流露出多余的情绪。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身旁的津田递过来的厚厚的文件夹转手递到松村面前,想了想后又有些抱歉似的补充道因为每一章节刊载前后要经过反复数次的修改,所以原本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才把所有版本都打印了一份,没想到居然双面打印都还是打出了这么厚厚的一叠。
“总之松村さん可以先看一下?我去切点苹果招待您。”
五年多的时间似乎至少是让京本成了一个会亲自招待访客的合格社会人。这么想的下一秒,松村就见到连一步都还没来得及朝料理台走的京本被津田按回了沙发上,说这种事情交给他来做就好。
“老师就请高抬贵手,放过水果刀放过苹果也放过自己的手吧。”
津田含着笑意的调侃没有触及京本的逆鳞,后者顺水推舟地说了句那就麻烦你了,还追加了个要切成漫画式的兔子形状的要求,这就又让松村感觉到了久违的熟悉。
他抿了抿唇,压下绝对不合时宜的一丝笑意,低头礼貌地向津田说了句麻烦您后便打开文件夹,一目十行地浏览前半部分他其实都已经几乎烂熟于心的文字。
京本的视线一直很轻地落在他的身上。
其实前两案的初稿版本就已经和最终刊载的版本相差不大了,错字漏字和歧义病句的校正并不那么影响对于事件现场的描述本身。
松村看着那些连带着校阅的批注都一起彩印了下来的、整体显得花花绿绿的文字,脑海中又浮现起那相较之下反而有些色调单一的现场照片,重新想起了当时那让自己在做出最终定夺前曾非常纠结的那个小小细节。
他暂时从大段的文字中抽身,抬眼看向京本。犹豫了一下后还是向前探了探身,稍微压低了点音量说自己其实真的有件事想要听听京本的意见。
“我们在被害者身上发现的百合花是粉色的,而非小说中所述的橙色。”
案件的详细情况尚未对外公布,不过就如方才京本毫不避讳地表示愿意相信他那样,即便事到如今他们已经理应形同陌路,松村也一样依旧对京本怀有同等的绝对信赖。当然,说是礼尚往来也可以。
松村一边说着想要听听京本的意见,一边习惯性地还是专门抽出了涉及案件现场描写的那几页纸打算递给写下这些文字的作者本人看。不知是不是京本投来的视线多少还是让他有些难以镇定,松村的动作罕见地仓促而笨拙,以至于一个不小心居然被打印纸锋利又毛糙的边缘狠狠地划过了中指的指腹。
好歹也是个训练有素的现役刑警,就算有十指连心一说,松村当然也不至于因为这一闪而过的尖锐疼痛而闹出多大的动静。不过他和京本的距离确实是太近,并且环绕他们四周的空气也太安静,以至于他下意识倒吸一口气的声音完全被京本听了进去。
“没事吧?!”
结果反而是京本有点反应过度地喊出了声,并且完全不顾松村的劝阻,在书架下的收纳柜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后就一手举着一个从柜子里拿出来的游戏手柄,冲着闻声赶来的津田问自己上礼拜网购的那一箱子金闪闪的创可贴放哪里去了。
津田非常情绪稳定地说是和半个月前京本喝醉后下单的另一批创可贴放在了一起,自己这就去拿。他似乎是对京本的这种自理能力欠缺状态早就习以为常,完全不像是一个多月前才正式成为京本的担当编辑的样子。
“哦!那就拜托了!”
京本说完,转过来冲着松村笑笑,又一脸认真地说就算是再小的伤口也得好好呵护才行,尤其是这种被打印纸拉破的伤口,看着不起眼其实割得可深了呢,他甚至还曾设计过在打印纸边缘涂抹毒药的杀人手法。
松村被他的最后这句话说得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最后津田拿来的创可贴是银闪闪的款式。
松村很快便反应过来这就是京本在一个月前购入的那个“另一批创可贴”。
虽然创可贴这种家常医护用品完全没必要做出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并且绝对比常规版本要昂贵的款式,但很显然,这世上就是存在像京本这样愿意为创意买单的有钱人。
戴着丝绒手套的京本尝试了半天也没能顺利把防粘纸撕下来,最后还是松村看不下去了,伸出左手说自己来就行。
这次京本倒是没坚持,不过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松村的右手腕,凑近去盯着他中指上渗出了点血红色的伤口看了看,最后才放心地把创可贴递给他,还没忘了提醒说不要裹得太紧,也不要忘记至少一天得更换一次。
京本突然凑近的动作让松村这次非常清晰地看到了他额头上那道微微隆起的暗红色疤痕,以及他耳后方才因为被头发遮挡而没能发现的缝合痕。
松村突然想起当年那个抱怨他做爱就做爱能不能别咬疼自己的京本。但却会因为痒就自己把自己腿上的蚊子包抓得鲜血直流还一脸无所谓的京本。以及在他不小心磕破膝盖后主动请缨要给他包扎,结果把他的半条腿都捆成了木乃伊的京本。
久病成良医。现实和记忆的碎片混杂在一起,最后组成了这句充斥着平静的绝望感的俗语。
“那个,京……本老师。”
在听到自己声音的瞬间,松村猛然回过神来。他动作利落地把那张和自己今天的一身正装风格截然不同的银闪闪的创可贴贴到自己的中指上,然后微微低头向京本道谢。
京本笑眯眯地回答说不用谢。
“另外,京本就好。我想要和松村さん——北斗好好相处呢,今后。”
8
经过多方核实确认有着牢不可催的不在场证明的木林的作案嫌疑被排除后,案件的调查就一时陷入了停滞状态。
直到半个月后又发生了一起诡异的凶案。
这次的死者是就职于知名出版社的女记者岸谷彩,而她在死前正在撰写的是以“推理的彼方”为题的京本的万字专访。当然,这并不是让搜查一课最终决定将包括第一起已经结案的意外事故在内的三起案件作为同一凶手的连环犯案而并案调查的最主要原因。
让所有起先还质疑过松村和安井是否有些过于想象力丰富了的警员都无话可说的是,这起案件的现场真的和京本小说中描绘的场面别无二致。
岸谷死在自家的浴缸里,但浴缸里没有一滴水,除了她被发现时已经开始腐败的尸体吸引来的食腐昆虫之外,填满整个浴缸的是被制成了干花的黄色雏菊。就如小说中那位名为陽花的被害者一样,岸谷也是在死后才被凶手塞进浴缸里,并且尸体被彻底掩埋在了大量的雏菊之下。
现场没有外人强行闯入的痕迹,考虑到岸谷平素是一个行事非常小心谨慎的人,大概率是她主动给凶手开的门。但由此推导出的“熟人作案”结论和凶手为连环杀手的前提重叠起来的话。
“松村和安井,你们负责调查京本大我,有必要的话就以任意询问的名义先把他带过来。”
就连向来沉着冷静的课长,在说出京本的名字时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每一个音节。
即便京本不是凶手,他也已经不可能干干净净地从这起、这一系列的案件中全身而退了。而疑罪从无只适用于法庭,不适用于刑侦现场。
“嗯,眼下的情况确实对京本老师有些不利呢。”
特意去科警研了解尸检结果的详情时,松村从髙地口中得到的也是并不乐观的结论,不过从他那有些无奈的语气听来,至少髙地本人似乎完全不觉得京本会是凶手,这对于松村来说勉强算是个好消息。虽说他自觉不该把私情带进工作里。
蓬田一边把整理好的解剖报告递给松村,一边很直白地表示自己倒是完全理解不了他们怀疑京本的逻辑。哪怕姑且用“愉快犯”来收拾动机,好歹也是时下最畅销的推理小说家,照着自己已发表的小说内容模仿杀人都有这么多对不上描述的细节,并且还在剧情尚未过半的地方就已经暴露嫌疑,未免有点太蠢了。
不知是从小在关西长大的县民性使然、基因里的那一半西方式性格的影响,又或者是在多年的海外留学经历中逐渐形成了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习惯,总之蓬田在数落完搜查一课的调查方针“简直弱智”后,又话锋一转问松村和安井既然也读过京本的小说,说实话应该和自己有同感吧。
“要是京本老师真想杀人的话,绝对有一百种办法直接让案件本身都不会被发现,哪能像这样傻乎乎地引火上身。”
她的话一瞬间勾起了松村的某些记忆碎片,不过后者还是顺利地将它们都死死地压了回去,应声说虽然自己也确实不认为京本是凶手,但蓬田的否定也未免太果断了,凭主观臆断来破案可是刑侦人员的大忌。
蓬田一时语塞,话头就这么被似乎对她的吃瘪很喜闻乐见的髙地抢去了。
“你别管她,这人是京本老师的书迷,滤镜拉得比追偶像的粉丝还满。”
闻言蓬田脸上的口罩明显鼓了鼓,大概是做了个嘟嘴或者吐舌头的动作表示不满,但没有出声否定,所以大概就是个不甘心的默认。倒是突然显得很有人味了。
“总而言之,京本老师不仅不会是凶手,要我说的话,老师甚至明明就是被害者。”
据曾经的前辈髙地所言当年会拿高清无码的法医记录片下饭的蓬田自然心理素质强大,她很快就重新神采奕奕起来,说就算没有造成物理伤害,像现在这样被怀疑是变态连环凶手就已经是一种名为“名誉损毁”的魔法伤害了。
大概是蓬田突然爆发的粉丝力让安井想起了排除嫌疑后如今已经完全成了他的大亲友的木林,在松村一时不知该回答什么、髙地又显然不太想理她的状况里,安井主动开口接话说那么就当是为了不让全日本的京本书迷们失望,他们也会全力以赴去查明真相,还所有被害者一个公道。
这句话绝对能算是安井的人生里说过的话中审时度势最成功的前三名。
还能算得上轻松的氛围感当然是科警研、准确来说是髙地的法医实验室里限定。
松村面临的毕竟是三起、或者至少也是两起尚未侦破的恶性案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京本在除了人气推理小说家这个身份之外还有一个警视厅刑事部现任参事官独子的身份,所以案件一直被压着而没有被好事的媒体大肆报道,这在某个意义上帮松村扛住了一部分尽快破案的压力。
但纸毕竟包不住火,何况身为一名刑警,松村要考虑的不能只有明哲保身。
如果这真是模仿京本连载中的小说剧情犯下的案件,那么已发表的部分里至少还有一起、在京本设想的大纲里自然还不止一起会在未来的某日发生的案件。这都是松村必须在爆炸前就排除干净的地雷,等所有人都死完后才开始侃侃而谈地抓凶手的剧情只能被允许出现在推理小说里。
好消息是京本毕竟还是个明事理的人,又或者其实是津田不负众望地说服了他,原因是什么不重要,总之这一次在津田、或是京本通过津田的传话下,松村代替因为工作原因身处外地的津田亲自开车去京本位于六本木的那幢安保措施比工作室还齐全的高档公寓接了京本,以任意调查的名义从他带回了警视厅。
京本的到来在各种意义上都让整个搜查一课暂时陷入了一阵骚动,反倒是他本人似乎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样子,在气定神闲地走进审讯室时,还很礼貌地对抵着门对他做了个请进手势的松村说了句语调轻快的谢谢。
让还只是重要参考人而已的一般市民直接进审讯室并不合规,但京本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在乎那可以说是明晃晃地被打在自己身上的嫌疑标签,甚至还明知故问地装傻问这是不是给他专门准备的“特殊待遇”,为了给他今后的小说创作积累珍贵的体验素材。
松村没有回应他的调侃,只是又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则在京本对面落座。
从前的他、或者可以说是直到昨天为止的他,都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形式和京本面对面,两人独处。(当然,在单向玻璃的另一侧还有众多同时刑警们在看着,准确来说他们并非“独处”。)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如今的松村自信能够把公私分明做到位,何况说到底那些早已经无人知晓的过期私情本就什么都不是。
他看向京本,语调平稳。
“京本さん,正如先前所说的,我们并非认为您就是一系列案件的凶手。但是从眼下的情况来看,三起案件的现场都与您的小说内容极为相似,很难令人信服这只是单纯的巧合。”
京本泰然自若地回望着他,点点头回了一个肯定的鼻音表示自己明白。
“但是叫我京本就好。我没法信任坚持对我使用敬称的人。”
松村翻开案卷材料的动作非常短暂地停顿了一下,最后轻轻叹了口气,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好的。那么,希望对于接下来的提问,京本能够毫无隐瞒地回答我。”
他看到京本闻言忽然咧开嘴,对他露出一个非常阳光灿烂的笑容。
一种突然冒出来的介于陌生和怀念之间的微妙感情让松村的心里不受控地一阵慌乱。
9
虽然并不怎么喜欢被人夸赞外貌漂亮,在脾气最火爆的青春期阶段甚至还因此屡屡和人大打出手,但不可否认的,京本确实长了一张和本人意志无关的、乍看之下非常女性化的漂亮脸蛋。
在已经习以为常地违反宵禁大半夜的三个人挤在松村的单人床上闲聊的时候(至于为什么不是田中的床,他的原话是“怕你们两个情难自控在我床上干不可描述的事情”,不过被京本反问“你的床不就是我的床吗”时他没能反驳),话题不知怎的就聊到了京本看着清瘦摸起来意外柔软的身材。
彼时的松村和京本还处于尚未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的微妙关系,反而是问心无愧的田中大大方方对一边对京本的肚子上下其手一边大放厥词说从手感来看至少有个B杯。京本抗议似的掐了把田中全是骨头的侧腰,抱怨说自己最讨厌被人当女人对待,虽然他的身体确实是不太争气地没有长出帅气的喉结和性感的胡渣。
京本继续吐槽说大部分人一上来就说他漂亮,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想要当“守护公主的骑士”,也不想想自己这一米七四的身高和空手道黑带到底需要谁保护。
“……对、对不起。”
田中还只是嘻嘻哈哈地应答说那自己作为“京本大我的东西”是不是可以反过来得到京本的保护时,回想起刚认识京本时自己确实以貌取人地认定了京本的“柔弱易碎”、以及现在面对京本时不可否认的“不安好心”,松村就先老老实实地对号入座倒了歉。
京本有点好笑似的小声笑起来,略显艰难地伸长了手臂隔着一整个田中去拍了两下松村的肩膀,说自己还不至于小心眼到至今都对刚认识那次的松村自说自话提出的“京本君跑不动的话我可以背你”而斤斤计较。
至今都还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这句话,显然还是在斤斤计较的。
见松村有点沮丧地缩成一团,京本一手捂着田中的嘴一手捂着自己的防止他们笑得太大声,不过末了又重复了一遍说自己现在是真的不在意了,虽然当时他确实差点想直接给松村一拳证明自己。
“不过还好当时我没动手,毕竟我打得过樹也不一定打得过北斗嘛。”
这倒不是京本的过度自信或者妄自菲薄。他说的是实话。
虽然确实短跑的爆发力不够,长跑的耐力也不足,从小到大的体育课上一旦遇到球类运动基本就是被各种大大小小的球追杀的那个,但京本的空手道黑带是实打实靠自己练出来的,稍显特殊的家庭环境也让他即便只是出于对漫画里的手表型麻醉枪有所憧憬,就能在中学时代实打实地接触到射击训练,并且练就了相当优秀的枪法和处变不惊的心态。
所以在不需要比谁的投篮入筐姿势更漂亮、或者谁的棒球投速更快的警校实技课程上,京本完全属于优等生的行列。赢在起跑线上的射击技巧让他的射击课成绩一路优秀,一月一度的空手道大赛上也表现优异,甚至曾一路赢到决赛,最后惜败给松村拿了个第二名的表彰。
同样的,或许是跑步不算快的代偿,在敏捷度上京本人如其名地像只大猫,单论以综合格斗技为基础衍生的逮捕术,甚至连所有人都认可的绝对优等生松村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虽然对此,京本自己倒是很清醒地表示松村纯粹是害怕真的伤到他,这才没能使出全力。事后他还就这事抓着松村的领子好好教育了一番,说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
不过教育的地点随意了点,是在京本那张睡两个成年男人其实还是稍微挤了点的床上,说他是抓着松村的领子也行,但说是他被松村大只小型犬撒娇似的整个抱着,手只是碰巧被挤到了松村的领口处就顺势抓了一把也行,总之起初时候松村确实是稍有点没听进去的样子。
“那个,きょうもっちゃん……?”
最后是京本活学活用地从松村的怀里钻出去,直接骑坐在他的身上用自己的全部体重把人完全压制在身下后,那居高临下的凌厉眼神才让松村终于反应过来,乖乖地发誓说自己明白了,今后一定注意。
“一想到以后会有きょうもっちゃん这样的警察来维护社会和平,就感觉未来会很美好很光明。”
松村半是撒娇半是认真的这句话倒是逗笑了京本,他的语气和表情一起软了下来。
“但我不是像北斗这样正义感很强的人呢,偶像甚至是怪盗基德。我只是单纯地想要把我正在做的事情做到最好。”
京本冲着松村笑得眉眼弯弯,说相较之下他倒是觉得未来松村才会成为一位更优秀的警官。
10
“那么首先是第三起案件中的被害者,岸谷彩さん。”
松村把视线从京本脸上移到了手头的案卷材料,放在最上面的是此前从髙地那里拿来的岸谷的尸体解剖报告。
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岸谷死于遭人勒颈导致的机械性窒息,从尸体情况来看应该是运用了类似综合格斗技中的锁喉技巧。考虑到岸谷是个身材瘦小的女性,只要是对综合格斗技巧略懂一二的成年男性,大概谁都能够做到。遗憾的是从岸谷血液中的酒精浓度来看,在被害前她很可能就已经处于无法自由行动的状态,并且由于尸体被发现时就已经遭受了食腐昆虫的破坏,遗体上没能提取到任何能够指向凶手的生物证据。
解剖记录上那大概是蓬田写下的、字迹端正的“综合格斗技”几个字戳得松村的眼睛有点生疼,但他的语调还是一贯的平静。
“案件和小说的最大差别在于,小说中第三案的被害者陽花死于剧烈的双硫仑反应导致的低血压休克。对此,我想听听京本的看法。”
小说里那乍看之下确实有点异想天开的头孢配酒手法经髙地证实并非真的不可能,何况岸谷死前摄入了大量酒精,日常有服用各种胶囊营养补剂的习惯,又显然对来访的凶手毫无戒备心,那么既然凶手这次有时间和耐心细致地把现场情况和小说的描写布置得一模一样,没道理在这天时地利人和俱全的条件下甚至都不尝试一下完全复刻。
京本沉吟片刻,反问松村说有没有可能这就是凶手的故意为之。
“上次北斗来的时候也问了,关于花的颜色不同可能会是什么原因。当时我没来得及回答。”
他竖起两根手指,比了个黑丝绒的小树杈,大概是在指代“第二案”的意思。京本在说到当时松村透露给他的案件细节时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又说得含糊其辞,似乎是试图帮他当时透露案件细节的算是在违规边缘的行为打掩护,不过让松村有些哭笑不得的是这人倒是似乎没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那句“北斗”可能会给他带来另一种意义上的麻烦。
当然,眼下不是计较这种小事的时候,松村挑眉示意京本展开说说,后者便点点头说自己当时是觉得橙色百合相较于粉色百合要罕见得多,或许只是凶手单纯没能买到,再不然就是不想因为特意到处寻找橙色百合而给旁人留下印象导致自己暴露。
“但在北斗来之前和津田君通话的时候,经他提醒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凶手希望我看到,但又不想我被你们看到。”
直到现在后两案都还被牢牢压在警局内部,三起案件被并案调查、警方已经怀疑到了京本头上的消息都还未对外公布。如果凶手是出于某种扭曲的爱意想要向京本彰显自己的存在,但又不希望包括警方在内的其他任何人以此为理由去接近京本的话,至少第三案会选择和京本(即便只是因为工作)近来交往甚密的记者下手、将现场还原得比此前两起案件都更接近小说内容的动机就都说得通了。
京本的完美主义倾向只要是对他有所了解的人几乎都知道,若他真是犯人,至少在那些人的眼里,他百分百不会做出这种粗制滥造的半成品现场来毁掉自己的作品和声誉。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凶手的“不还原”或许是刻意为之。为了将京本从嫌疑对象中排除出去,也为了创造自以为是的、只属于自己和京本之间的“特别”秘密。
松村听得眉心紧锁,忍不住摘下眼镜,用指关节轻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你的意思是……?”
他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不过京本显然能懂他的意思,点点头说虽然这话听起来有点自恋的嫌疑,但自己是认真的,凶手的杀意可能就是来源于对自己已经走火入魔的爱意。
“爱是很美好的东西,但也可以变成很残忍的凶器。”
北斗应该也知道的。京本最后用口型无声地对松村这么说。
京本和前两案受害者的关系的排查结果正好在两人一时陷入僵持的沉默时被送到了审讯室。松村粗粗瞥了一下上面的文字,随即抽出一张纸推到京本面前。
“关于第二案的被害者,川井霜花さん。此前询问时,京本说过不认识她。”
京本先是迎着松村的视线很诚实地点点头,然后才低头去看被放在自己面前的打印纸。审讯室的灯光实在是有些昏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以便看清上面的内容,随后突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原来是她吗?”
他把视线又移回松村的脸上,扭着手腕略显别扭地用掌心揉了揉自己的下半脸,又耐心地把手套上自己蹭起的褶皱一一抚平,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吸吸鼻子,说这下自己想起来了,是之前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踩着截止时间交稿后,为了犒劳自己就突发奇想地走进了一家品牌珠宝店里打算冲动消费一下,当时接待他的店员就是川井。
“虽然我也觉得听起来很可疑啦,但之前的照片真的和本人长得完全不一样嘛。”
京本一脸真诚地看着松村,双手合十拜托他相信自己。
其实也没什么相不相信之说,松村没有递出去的剩下的材料上明明白白写着在第二起案件的推定作案时间内京本有着不可动摇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松村鬼使神差地迎着京本的视线对视了几秒钟后才点点头说好,像是在演一出假惺惺的人情交易戏码。
京本不知道有没有看透他的演技,总之是又笑了笑,主动开口说这样一来的话他刚才的推测似乎更现实了几分。
“或许第一案的被害者也是和我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呢。不过我确实是不记得了,或许可以问问津田君。”
他想了想,又补充说但既然第一案此前警方都下定了意外事故的结论,似乎也有考虑那真的从头到尾就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只是这场意外正好激活了凶手心中一直以来都处于灰色状态的暴力冲动,这才有了后两起明显是凶杀的案件。
冷静,沉着,似乎异想天开,但又逻辑严密。这些放在一个冷血的连环杀手身上,或是一个优秀的推理小说家身上似乎都成立。不过或许应该是相反的,松村想,是因为京本拥有这些特质,所以才无论什么都能做好。
“京本……”
“啊!但如果是这样的话。”
京本的音量完全盖住了松村本就有些欲言又止的声音。他有些纠结又有些抱歉似的皱起眉头看着松村,说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现在至少有两个人的处境很是危险。
作为一个大部分时候就是宅在工作室或者家里敲键盘的“安乐椅”推理作家,京本的交际圈并不大。如果凶手已经升级到了把最近几周才因为工作原因而和他频繁见面的记者岸谷作为下手目标的话,那么进来和京本有过更密切接触的人就只剩两个了。一个自然是现在正在箱根替他拍写小说可能用得上的绣球花照片的责任编辑津田,至于另一个。
“还有你,北斗。”
无关过往如何,至少此刻松村正和京本两个人在这间审讯室里独处。
11
无论京本究竟是为了给自己开脱才凭空捏造了一个可能性出来,还是他身为推理小说作家确实拥有的缜密逻辑让他合情合理地推导出了这个此前警方并未想过的方向,本着绝不错放一点可能性的严谨态度(或许还有没来由的对京本的信任),安井熬了两个通宵调查过往案卷后,居然真的找到了符合京本推测的嫌疑人。
嫌疑人是在半年前因器物损坏罪被判处三个月的监禁和相应罚金的須藤朱梨。在详细查看案件细节后,松村发现須藤破坏的正是京本当时居住的公寓一楼的玻璃门,并且在被现场逮捕后,她也承认了自己就是想去见京本。
这起案子不大不小,没有在社会上引发什么波澜。京本早就不是那种需要靠打造被害者形象借机打响知名度的新人作家了,而他那张时不时还会在民选的“想要成为的脸Top 10”的排行榜中力压一众偶像明星占据榜单前位的脸,确实又让他在出道初期遭到了不少跟踪狂被害,反过来说事到如今这种程度的跟踪狂对他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事了。
安井一边忙着调查三个月前服刑结束的須藤如今的居所,一边倒是还有心思和松村闲谈说果然长得好看也有长得好看的烦恼,换了自己,要是天天走到哪里被人跟到哪里那迟早得疯。
这话从自称座右铭是“人皆可友”的“警视厅第一阳咖”口中说出来微妙地有点不可信,同样也是连轴转了两天两夜的松村有点疲惫地笑笑,打趣说睡眠不足竟然还有这种能把阳咖改造成阴咖的副作用。
玩笑归玩笑,很显然睡眠不足的副作用对于松村的影响更大。听到安井还在自说自话地猜京本得跑得多快才能一直没有受到过实质性伤害的时候,松村突然笑出了声,说你可别小看京本。
“他可是个很厉害的人。”
虽然跑步一点不算快,但当年在校期间的体术成绩绝对不差,何况再怎么长相漂亮也是个一米七开外的成年男人,想要对付不过是个普通女性的跟踪狂必然是绰绰有余。说到底,当年能被公安部管理官选中去执行卧底任务、甚至哪怕最后换下了松村都没被换下的京本,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但想到那最终与他无关的卧底任务、并且以此为契机彻底变得无关了的他和京本和田中的人生,松村快要在温吞的倦怠感攻击下彻底松懈的心门突然又猛地牢牢闭上了。
他看着黑眼圈重得能直接进上野动物园当吉祥物的安井,把一直不听话地往外冒的那些曾经三个人一起熬夜时就他一个人先睡过去、最后还要被田中笑怎么就属他黑眼圈最深的回忆按回记忆深处,站起身来说自己请他喝杯咖啡。
安井不客气地道了声谢,但也跟着一起站起身来,扬了扬手里的手机说須藤现在的住所已经确认,他们大概得一边喝咖啡一边跑外勤了。
和基于对“跟踪狂”的刻板印象而想象出来的样子不同,須藤是个戴着副金丝眼镜、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温和的知性气息的高高瘦瘦的女人。
在得知松村和安井的来意后,須藤虽然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友好地邀请了他们进屋,并且周到地端上了茶水点心作为招待。非要说的话,比起跟踪狂,她更像是会成为跟踪狂的被害者的那种人。
不过确实是人不可貌相,在被问及半年前的事件时,須藤很大方地点点头,承认说自己确实是京本的书迷,那次事件也确实是基于想要去京本的住处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才犯下的罪行。
“我知道这样说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开脱,但如果两位也读过京本老师的书、同京本老师有过交流的话,或许能够理解我的意思。”
須藤有些不安的视线越过松村和安井,看向他们身后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书柜上按照出版顺序排列的全套京本作品,随之似乎情绪也逐渐平稳了下来。她甚至是有些眼含笑意地说,京本的作品里、包括在签售会上见到的京本本人,都带着一种像是真诚和虚伪完全融合的神秘感,像是怎么砸都砸不碎的透明玻璃,或是轻轻一捏就会变成碳粉的钻石,因为捉摸不透,所以让人着迷。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确实深爱着京本老师,包括他的作品,包括他的存在本身。”
听須藤这么说着,松村的脸色不可控地一路难看了下去。
说话时突然露出的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明媚的表情,以及提及京本的名字时那欣喜又轻盈的语调,这都让須藤看起来像是个陷入热恋的痴情人。事实上松村确实并非无法理解須藤想表达的意思。但是反过来说,被她这么深爱着的京本显然连她的名字样貌、甚至很可能连她的存在本身都不知道,这似乎足以成为这个已经有过跟踪狂前科的女人走向极端的诱因。
“那个,須藤さん。”
安井不太理解这一套本就有些扭曲的逻辑,又或许只是为了掩饰差点打出来的哈欠,突然开口打断了須藤的话,有些过于直奔主题地问她既然对京本的爱这么深,会不会嫉妒那些和京本走得过近的女人,甚至因为妒火中烧而杀害她们。
“诶?”
上一秒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的須藤被他这么一问,倒是迅速回归了起初温和知性的状态,歪了歪头看向安井,发出了个有些茫然的疑问声。
片刻,她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安井是在问自己什么,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
“说实话,那个叫岸谷的记者确实是很碍眼,而且很明显是对京本老师有私心,这才一天到晚约老师在居酒屋那种地方见面吧。京本老师明明只是太温柔才没有拒绝她的,可那女人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特别之人了,也是好笑。”
須藤毫无掩饰的厌恶态度让安井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身,松村也不由地集中注意力等着她继续往下说。但在有些紧绷起来的气氛里,須藤却突然有些兴趣寥寥地摆摆手,说自己可没兴趣去杀那种连京本家住何处都不知道的无聊女人。
“第二名想要成为第一名,就算除掉再多个第三名也没有意义,不是吗?”
说到这里,須藤站起身来,借口自己为次日要举办的京本的新书发售签名会预约了美容室就要送客。
安井下意识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被松村拦住了。后者礼貌地向須藤鞠了个躬表示感谢,然后带着安井主动告辞。
“可是,北斗君。”
对于安井的无法接受,松村并不觉得意外。但他很清楚再问下去也得不到什么想要的结果了,須藤不是他们要找的人。
松村揉了揉因为睡眠不足而一跳一跳地发痛的太阳穴。
“她没有作案动机,勝君。”
截至目前的三起案件中所有的被害者都是女性。但京本喜欢男人。
能靠自己挖出京本的住址、并且至少是有办法绕开一部分的安保措施闯到公寓楼下的須藤,没道理一点都看不出来此事。
12
最终让須藤的嫌疑得以彻底排除的当然还是她的不在场证明和显然并无法做到用锁喉将岸谷勒死的客观生理条件。
不过在嫌疑兜兜转转又重新转回京本身上的时候,发生的第四起案件彻底改变了风向。
那天在审讯室里京本说的那句“有两个人的处境很是危险”一语成谶,这次的被害者是京本的担当编辑津田。在京本留在东京举办新书发售签名会的期间,为了替他拍到写作需要的素材,津田独自去了静冈的热海拍摄满开的绣球花照片。
而案件就发生在热海的绣球花海里。
唯一还值得庆幸的就是和小说中第四位死者瑠璃在一片绿色的绣球花地上的被凶手用乱刀刺死的剧情不同,或许是津田在京本的提醒下已经有所警觉,又或者是虽然看起来瘦弱但有着健身习惯的津田比凶手预想的要难对付,总之这第四起案件以杀人未遂告终。
身中数刀的津田在绿色和浅蓝色绣球花正好交界的位置被正好经过的游客发现,被发现时从他腹部的刀口汩汩流出的血液几乎把他身下的土壤都染成了红色。
被发现时已经气若游丝的津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在被看到有人过来后像是终于放了心似的,缓缓松开了一直握着的右手,露出了掌心的一朵已经彻底被他自己的血液污染得看不清颜色的绣球花。
不过关于第四案发的消息,甚至是京本主动联系的松村告知情况。警视厅把前三案一直压着的弊端到这里终于显露无疑。
最糟糕的是并不知道这是连环案的静冈县警在接到报案后起初自然将其视作了一起单纯的伤害案进行常规调查,而案件又发生在热海这种旅游业发达的地区,即便案发的绣球花地其实是个无名的小景点,经过一些好事游客在网上发布的实时动态扩散,在警视厅终于联系到静冈县警说明情况时,基本上已经彻底覆水难收了。
京本的名字被挂在各类社媒网上搜索热词榜首,并且热度始终居高不下。与此同时,津田经过及时的抢救保住了一命,随后便从静冈的公立医院转入了医疗条件更好的东京的私立大学医院,在修养数日后顺利康复到了能够出院的水平。
眼下的舆论发酵有些不受控,并且被刺时注意力都在拍摄上的津田除了一句含糊不清的“感觉是一个高个子的女人”外就再也没能回想起什么其他有用的信息,权衡利弊后,松村还是决定先去拜访主动给他发来了消息的髙地。
津田在东京入住的医院正好就是髙地直到六年多前为止所就职的医院。那时候的他被称为“形成外科的守护神”,能力出众、人望颇深,理所当然地未来可期。所以在他突然宣布要离职时,不少同事起初还都以为只是个提早了一点的愚人节玩笑。
关于髙地突然离职、并在大半年后作为法医学者进入科警研的真实原因没人知道,松村隐约觉得是自己不可触及的东西。倒是安井曾经好奇地问过原因,不过代替对此果然还是含糊其辞的髙地,那次是身为助手的蓬田一本正经地解释说是因为髙地的艺术细胞少得令人绝望,“让这种人做面部形成术的话患者十有八九康复了还是长得歪瓜裂枣”,居然短暂地让安井相信了五分钟。
好消息是髙地六年前在大学医院的守护神传说至今依旧流传,并且正好津田的担当医生还是他在职时代的后辈,于是虽然有违医院管理要求,但对方还是在津田的二次修复手术时偷偷放髙地进了手术室。
当然,并不是让髙地代为上台手术,只是为了在静冈县警排查周边地带的监控视频无果、对于犯人和凶器的去处都尚且毫无头绪的眼下,让这位现役法医在伤口完全愈合前看看还能否找到什么线索。
“凶器大概是常见的水果刀一类的利器,伤口比想象的要浅一点,另外从肉眼观察的刺入角度来判断,凶手的身高应该和津田さん相近,这样看来他在昏迷前说的‘犯人是个高个子的女人’似乎是有可信度的。但很遗憾的是活人的伤口不能直接做倒模,何况伤口此前还被静冈那边的医生缝上过一次了,所以更详细的情况现在我也爱莫能助。”
髙地说完,有些不爽似的啧了一声,小声吐槽说所以说活人就是麻烦。这句发言倒是很有法医学者的风范,虽然是那种往往只出现在虚构作品里的那种有着不为人知的阴暗过去并且脾气古怪的法医。(这么一想似乎还真是没什么毛病。)
“所以其实髙地老师改做法医是因为死人不会投诉啦。”
在一边正翻看着什么材料的蓬田大概是也听到了这句话,冷不丁开口插了句嘴,在被髙地回怼活人的嘴缝上后应该也能不一天到晚瞎嚷嚷后倒是很配合地隔着口罩捂了下自己的嘴,但末了还是反击说那到时候自己绝对要打手语告他故意伤害罪。
“啊,先不和故意伤害未遂犯玩了。”
蓬田看了眼手机后突然站起身来,摘下眼镜又对着镜子理了下头发后摆摆手表示既然津田没成为尸体那眼下就没什么法医助手可以干的事情了,还不如去和帅哥约会打发时间。
松村这才注意到平时总是一副素面朝天(虽说大半张脸都被口罩挡住的情况下化妆的意义确实不大)形象的蓬田这天确实精心打扮过,那一头漂亮的金发做了精致的法式编发,上面还点缀着星星点点的浅蓝色与浅紫色五瓣花。
髙地有点嫌弃地挥挥手让她赶紧走,还没忘了提醒她走之前把白大褂脱了,别把干干净净的工作服染上外面不三不四的工业香精味。
蓬田懒洋洋地应了声好后还声音愉快地特意和松村也道了个别。
在蓬田离开后,研究室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居然让松村突然觉得有点不习惯。
明明在蓬田来之前,作为科警研里出了名的“人间不信”代表,髙地一直宁愿自己加班都不肯雇用任何法医助手,松村喜欢往他这里跑或多或少也有一点喜欢髙地的研究室特有的清净感的因素在。但是随着安井的同行、以及蓬田的入职,松村发现在不知不觉间这里也已经变成了更有人情味的地方。
当然,就算在之前,髙地本人也是有人情味的,不然他没可能得到对人距离感很强的松村的“其实是个很好的人”评价。
比如他动用自己的人际关系不惜违规操作才得到的这些信息,完全只是为了帮助松村能找到破案的头绪,再比如眼见松村一时陷入苦思后,这个自称有严重洁癖的人破天荒地摘了手套和口罩,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给自己那么大压力,还主动翻出茶具给他冲了杯说是有健胃护胃功效的蝶豆花茶。
松村礼貌地道了谢,看着髙地将还冒着热气的淡蓝色茶水端上桌,又变魔术似的拍拍手,在他的注视下扔了两片刚切好的柠檬进去。很快,原本有点发白的浅黄柠檬片也就一并被染成了浅紫色。虽然是没什么新意的酸碱指示剂效应,不过松村确实近来在案卷里看到了太多过于明艳的色彩,久违地看到这种浅淡平和的颜色,倒是真的让他始终紧绷的神经得以松弛了一些。
绯红的钟花樱与红色的玫瑰与小说中名为百合子的被害者。粉色贵妃百合与橙色海洋与小说中名为姫奈的被害者。黄色的雏菊干花与小说中名为陽花的被害者。浅蓝色绣球花瓣与绿色绣球花地与小说中名为瑠璃的被害者。
以及,尚未在现实中发生的凶案,与小说中那捧着用蓝星花编成的漂亮花环,从高楼坠亡的被害者桔梗。
松村暂时闭上了眼睛,在蝶豆花茶浅淡的香气中缓慢地深呼吸。
在京本尚未正式发表的下一章节中,侦探彼方通过多方调查已经发现桔梗就是曾在博多天神的高档娱乐会所工作、后来神秘失踪的女招待“野玫瑰”。
小说中的案件至此已经彻底闭环,警方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找到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名字与玫瑰相关的第六位受害者。
如果凶手确实就是依照着京本的小说描写展开的连环杀戮,那么在蓝星花之后,他是否会用桔梗再犯下新一起案件?还是说会有那个耐心等到新一章节的发表后就此收手?再或者,如果凶手有机会同他一样在新章节发表前就读到后续的话?
不,还是有哪里不对。
小说中出现在案发现场的那些花的品种明显只是为了与被害者的名字相呼应才做此选择的,这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第一案中明明那人工池里落下的是钟花樱,却还是让凶手开启了连环杀戮。因为花的品种并不重要,现实中没有那么多以花为名的潜在被害者可供凶手选择。重要的反而是颜色,照着彩虹的颜色顺次排列的,那些花的颜色。
可这样一来。
“髙地。”
松村猛地睁开眼睛,看向面前正悠闲地品着花茶的男人。
“这世上存在因为某些原因而分不清粉色和橙色的人吗?”
13
按响门铃后不到十秒钟,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迎接已经习惯于等待反而因此有些惊讶的津田的是抱着一大捧包装精致的玫瑰花束的京本。
“白玫瑰啊。尊敬与感激,我可受不起老师的这份大礼。”
津田的话引得京本笑起来,还是强制性地把花塞给了他后,语调轻盈地打趣说没想到他对花语还有讲究,早知道就选点不会被他挑出刺的花了。
“不过也没错,刚刚出院就回归工作的津田君,这种敬业精神确实是很值得尊敬的。”
津田抱着玫瑰,一边有些行动不便地换鞋,一边也语带笑意地回答说若是京本也能更敬业一点,不要每次都踩着交稿的死线玩滑铲,自己也就不用这么“敬业”地带着大伤初愈的身体上门讨债。
“我也没想到津田君第一次来我家居然是为了要稿。我明明是绝对不想把工作这种脏东西带进家里的洁癖主义者。”
在工作室玩了场空城计的京本反而是恶人先告状地抱怨了起来,随后就闪身进了厨房又是准备茶水又是准备点心的,摆明了是还想继续拖延时间。
经过过去数月的共事,已经完全看透京本的那点小心思的津田没打算惯着他,说着担心京本用水果刀时会自己切到自己,也跟着走到厨房门口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让他稍微能安心点的是京本家位于这栋有三十多层高的高档公寓的最上层,京本再怎么崇拜蜘蛛侠也不至于直接从厨房连通到的阳台窗户遁走。
京本大概是放弃挣扎了,有点心虚地表示再给自己一个半小时保证改完稿,又讨好似的冲津田笑笑说总之先吃点自己昨天刚买的甜甜圈坐着休息一下。
耍赖归耍赖,拖延归拖延,但京本能成为人气推理小说家当然不可能全靠天赋支撑,不给出版社和印厂添太多麻烦的基本职业道德也是必备条件。
京本乖乖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在津田的监视下开始敲击键盘。
但他安静工作了不到半小时后,似乎还是没忍住,扭过头看了津田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后者挑挑眉示意他放心说,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强大。
于是京本忽而露出了个很阳光灿烂的笑容。
“是津田君吧,三起连环案件的凶手。”
他的语调清爽又明朗,听起来完全没有侦探片里的主角在最后十分钟揭露案件真相时的那种正义凛然的自信感,反倒是轻飘飘地像是在道早安。
津田被他说得发懵,以为是京本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奇奇怪怪的念头,很配合地举起双手问那接下来自己应该演一下打死不肯承认的犯人大叫“你有什么证据”好,还是直接双膝跪地痛哭流涕地控诉“都是他们的错”好。
“只要是能为老师的创作提供帮助,无论是什么款式的犯人我都会尽力演好的。”
京本这次是真的完全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合上电脑后转身面向津田,眯起眼睛盯着后者看了数秒,轻轻叹了口气。
“不行呢。凶手为了躲避嫌疑而把自己做成被害者这种手法,太俗气也太老套了,我的小说里应该是用不上。”
他在津田忽而收敛了笑容而变得有些冰冷的眼神里依旧泰然自若,甚至是怡然自得地将视线转移到了那束被暂时放在桌上的玫瑰花上,继续语调平静地说其实自己订购的是白黄相间的玫瑰花束,还特意把原本搭配和谐的双色玫瑰重新打包成了颜色交杂的样子,就是为了看津田收到花时的反应。
很遗憾的是,如京本预想的那样,津田分不出白色和浅黄色的差异。
“以前因为觉得红绿色盲的病症太庸俗而特意查过,在各类色觉障碍中最少见的蓝色盲眼中看到的世界是什么颜色的。”
无法识别蓝色的患者分不清蓝色和绿色的差异,区分不了黄色和白色,也区分不了橙色和粉色。以及,自然一样区分不了都像是发灰的白色的金色创可贴和银色创可贴的差异。
“但是没想到真的会遇到呢,十万分之一的概率。”
京本双肘支着膝盖,双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已经完全脸色铁青的津田。
“那么我可以知道津田君想要杀掉我的理由吗,在死之前。”
他向来自诩不是那种正义凛然的人。做个像美国队长那样维护社会和平的超级英雄也行,因为很帅气。但做个像汉尼拔那样沉着冷静、有着超高智商的变态心理医生也不错,即便被关押牢中还是让警方恐惧不已,听起来同样很吸引人。甚至,他也不介意干脆就做个被生活压垮的小丑,把自己的人生都变成一场血腥暴力的电影。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一直以来都很清楚自己并不适合成为比起个人能力反而更需要坚守正义和循规蹈矩的警务系统的一员,虽然在这件事上其实他本人根本就没有选择权。
总之没有什么既定的正义需要去维护的他,确实是在隐约猜到可能的真相时为了更进一步确定答案而选择了沉默观望,就像他笔下的彼方奏多,当然还有在推理小说史上都大名鼎鼎的赫尔克里·波洛、金田一耕助云云的名侦探那样,解密尽在案件落幕后。
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他没有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的大义凛然(当然要将眼前的男人类比为詹姆斯·莫里亚蒂也过于高攀),还远远没有做好视死如归的打算,这才在死亡的阴影已经来到自己眼前的时候选择了挑明一切。
而此刻,明白自己继续伪装也毫无意义的津田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狰狞了起来。
“其实我也为自己认不出黄色感觉很遗憾,不然我早就可以给老师送上一大束黄玫瑰了。”
毕竟黄玫瑰的花语是嫉妒,和已经逝去的爱。
14
早在很久之前津田就已经认识京本了。
当然这话稍微有点歧义,是津田单方面认识京本,而后者连他的存在本身都不知道。
津田在十六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年龄是自己一倍的女人,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的母亲早逝导致的恋母情结,又或者单纯是彼时终日居无定所也看不到未来希望的他被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自信又坚毅的气场所吸引,总之他心甘情愿地成为了被女人圈养的情人。
他也是在后来才得知始终连真名都不肯告诉他、只让他称自己为“姐姐”的女人其实是彼时交易网就已经几乎垄断整个关东地区的跨国非法药品走私组织的二把手。不过津田也不觉得有什么,这世上有光照的地方就有阴影,有需求的地方才会产生交易,何况就算法律确实是为了维护大多数人的利益而存在的东西,那么自母亲早逝和父亲的育儿放弃后就再也没有得到过法律庇护的他,本也没有必要以德报怨地去遵守并维护那属于大多数人的规则。
在津田将这些一五一十地说给姐姐听的时候,笑起来时眼角会浮起几道细纹的女人动作温柔地拍拍他的肩,夸奖他说“果然来都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让他恍如置身一场无比美妙的梦境。
把他从这场温柔美梦中拉回阴冷的现实世界的人就是京本。
准确来说其实也不是京本,而是京本介绍给姐姐认识的那个叫樹的朋友。
津田也是在后来才知道原来京本和田中是警方特意安排到组织里的卧底,姐姐始终不允许他涉足组织的交易,所以起初他得知京本的存在,只是因为在酒吧里看到了姐姐和这个长相漂亮得一瞬间让他有些难辨性别的陌生男人相谈甚欢的瞬间而已。
其实对于姐姐当然不可能只有自己一个情人这事,津田早就知道并且和解了。就像是曾经风靡一时的那部漫画一样,既然有女将军,那么自然也会有只为女将军而存在的大奥。
让津田忍不住嫉妒的是,姐姐和京本间有着很多共同的、大抵是出身富贵之人才配拥有的高雅爱好,并且时常在这些他根本连听都没怎么听说过的话题上相谈甚欢。他不想自己表现得像个缺爱的小孩子,于是努力说服自己,他是姐姐口中的“来都”,而京本则始终被姐姐称为“大我さん”,这小小的敬称有无之别,也是他依旧比京本更得姐姐欢心的铁证。
但他的自欺欺人很快就坚持不下了,京本把自己的朋友、一个叫田中樹的男人介绍给姐姐后,津田就渐渐成为了玩腻了后被随手放在一边慢慢积灰的过期洋娃娃。
平心而论,津田自认确实比不过田中。自由、洒脱,也温暖、细腻,拥有一切他渴望拥有的、努力假装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
但是自卑和嫉妒都是不可控的,听到姐姐在打电话时眼含笑意地叫着“樹”,在姐姐身上闻到显然是田中留下的香水味,以及在偷看姐姐的手机邮件时发现她已经对田中的为人和能力都信赖到愿意将自己的一部分工作交给他来做时,强烈的挫败感让津田一瞬间如坠冰窟。
他开始试图除掉田中,但是姐姐并不允许也根本就没有给他机会接近田中,至于那些妄想绕过姐姐直接对田中下手的方式,又都因为京本有意无意的从中作梗而以失败告终。(对此,津田倒是至今都不知道那是京本的有意为之,还是真的单纯无心插柳柳成荫。)
总之津田终究还是被姐姐彻底抛弃了,毫无征兆也没有理由,只留了一句轻飘飘的“已经不需要你了”而已。很帅气很潇洒,也很冰冷很锋利。
就连姐姐在重重包围之下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引爆炸药和警方同归于尽的消息,津田都是通过连日播报的新闻头条才知道的。他还在新闻中得知的是,以姐姐的恋人兼贴身助理的身份和她一起出现在交易现场的田中,也和姐姐一起在那场玉石俱焚的爆炸中尸骨无存。
津田对此恨得牙痒痒,也羡慕得近乎癫狂。
我要报仇。这个念头自此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一路疯长,并且在推理小说家京本大我的名字变得家喻户晓的时候,终于开花结果。他不可能杀掉一个已经死去的人,但是京本,也没有无辜到能够让他说服自己完全不去迁怒。
如今的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莽撞,而是偷偷开始跟踪京本,并且耐心地蛰伏着等待机会。直到那天深夜,在尾随京本穿过那条灯红酒绿的酒吧街,路过钟花樱满开的公园时,有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循声走到人工池旁,看见那个喝醉的陌生女人在落满樱花的冰冷池水中挣扎时,津田想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沉默地站在树下的阴影里,看着那女人沉入水底再也没浮上来。
几天后,津田在报纸的角落里看到了对钟樱花公园溺亡事故的寥寥几语的报道和相较之下反而占了更大一点版面的提醒读者赏樱时注意安全的标语。
至于假装粉丝用钱收买那个原本要成为京本的新担当编辑的男人,甚至比津田原以为的还要容易得多。
平心而论,在经过数月的相处后,津田也承认京本是个性格不错的人,如果他不是别有目的,或许会很积极地想要和京本成为朋友。只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
15
“原来如此,是恋爱脑的剧本呀。嗯嗯,这倒是很日系推理呢,社会派的。”
听完浓墨重彩的过往回忆的京本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让津田莫名想起田中,一时间更是怒火中烧。
他猜不透明知自己死期将至的京本究竟为什么能够保持这种深海一般的平静。或许只是表面的强装镇定,或许是已知无力回天的自我放弃,或许是还在盲目自信能够在近身战中制服大伤初愈看起来并无攻击力的自己,又或许是局限于推理小说家追求杀人“美感”的思维而没有想过自己只要是能杀了他根本就不在乎最后要用什么手段和方式、甚至都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不,其实这怎样都无所谓,只要能杀掉京本就好了,至于京本此刻在想些什么根本不重要。没人会在意一个死人在临死前想了些什么,反正就算知道这些也毫无意义。
津田盯着京本那双真的看不出任何情感波动的、仿佛是一对深色玻璃珠般的眼睛,努力自我说服,以平抚因为情绪波动而过早开始加速的心跳。
京本的眼底在某个瞬间闪过一抹明亮得像是月光一样的东西,他对着津田忽而笑得眉眼弯弯,说自己倒是并不讨厌这种为了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赔上自己的全部人生的爱情故事。
“哦不,应该说是我很喜欢呢,这样的纯爱故事。因为是我这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体验的嘛。”
京本理了理丝绒手套上的褶皱,然后抬手竖起三根手指,说毕竟艺术来源于现实,而在现实中他有幸接触到过的有关爱情的模式大体来说就只有三种。
很轻易就能爱上谁,所以归根结底反而就是无法爱上任何人的人。将爱与守护画等号,以爱之名无论是下地狱还是扮演恶角都心甘情愿的人。以及将爱视作信仰,将爱人视若神明,所以在信仰崩塌的瞬间出于自我守卫而干脆否认有神论本身的人。
“虽然看起来好像谁都没能落个好下场,但是至少在他们想要被爱的时候。”
都曾经得到过爱。
京本还没来得及说完,刚刚收拢的拳头也尚未放下,就见津田突然掏出一直收在口袋里的弹簧折叠刀,直直冲着他的眼睛甩过来。
确实,现实里的犯人不至于好心地等到侦探说完决定性台词后才动手,虽然从眼下的情况看来自己好像根本都不是侦探,而是帮助侦探拼合上推理的最后一片关键性拼图的被害者。他有点不合时宜地想。不过也还好我只是个被害人,不然在没有范达因二十则保护的现实世界里,犯人的最优解永远都是第一个就杀掉碍事的侦探。
或许是肌肉记忆依旧存在,总之他的反应还算敏捷,一个侧身堪堪避开了被刀片正中要害。但显然随后的身体失衡才是津田瞄准的结果,在被突然暴起的津田骑压在身下用冰凉的刀刃对准颈部时,他脑子里冒出的念头竟然是如果被伤到动脉导致血直接飙到了天花板上的话不知道得赔多少钱。
“京本!”
在出示警官证强制要求公寓管理人给自己刷开门禁后,连屋内状况都顾不上确认直接撞开门冲进去的松村被眼前的场面震惊得一时失语。
从髙地口中得知由于蓝色盲无法区分蓝色与绿色的差异,红绿叠加而成的黄色系和红蓝叠加而成的紫色系在他们眼中就会变成极为类似的颜色。
“换句话说,蓝色盲的话,可能会把粉色当成橙色,把黄色当成白色。”
髙地回忆说在自己的实习医时代还真遇见过一个蓝色盲患者,那个患者自称是重度的黄金爱好者,但其实那天身上戴的项链耳环手链戒指几乎全是白金制的,害得他当时忍笑忍得差点练出腹肌。
说着说着,髙地还突然回想起了很久以前和蓬田也曾聊起过关于色盲的话题,当时蓬田莫名其妙扯到了“回忆泛黄”这个固定搭配,说从这个角度来说蓝色盲似乎还挺幸福的,永远都看不到陈旧性的枯黄,还真是永远年轻永远stay gold(“不对,好像应该是platinum?”),那一股子迎面而来的异想天开的文青味儿熏得髙地直想翻白眼。
“这么来看你们两个还挺像的,好好相处吧。虽然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也有点怪怪的。”
松村没能耐心地听髙地继续说下去,在半途他就突然意识到什么,随即猛地站起身来,连句礼节性的道别都没来得及说,一边抓着手机联系安井要他赶紧去京本的工作室查看情况,一边大跨步地朝着停车场飞奔而去。
他没有京本的联系方式。松村没有想到这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在会在这种时候引发如此可怕的蝴蝶效应。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哪怕一路危险驾驶也要尽快赶到京本所在的地方,并在不断在心里自我催眠即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当年在警校练就了那么优秀的逮捕术的京本也一定还有足够的实力保护好自己。
但是此刻,眼前的场面还是让松村的大脑一片空白。
京本家中原本应该是收拾的整整齐齐的客厅里一片凌乱,但比起这些,更让他不知所措的是处于那满地狼藉正中央的两个,不,松村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那三个人。
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个是津田,这让松村有些不合时宜地先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浅浅吸了一口气,将视线落到了那两个大概也因为他的突然出现而一时陷入慌张无措状态的人。
“那个,北斗。”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个耐不住仿佛空气凝固的沉默而开口的人是京本。或者准确来说,长相确实和京本一模一样的、只是声音比起曾经的京本难免有些嘶哑的、人气推理小说家“京本”。
“虽然我可以解释,但是我想还是请他来向你解释会更好。”
他把视线缓慢地从松村移动到另一边正手拿着一顶因为外力拉扯而完全变成了一根绳状的金色假发,像是坐在满天繁星上身边落了一地蓝星花和紫桔梗的蓬田。
“毕竟我是‘属于京本大我的东西’,所以没有きょも的允许就不能自作主张地把一切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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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个再无聊不过的anagram游戏而已,从きょうもとたいが到よもぎたとうかい,从京本大我到蓬田東海。
京本在解释完这个来源于田中的提议起的假名后,还有点不满似的撇了撇嘴,吐槽他颠来倒去就会玩这一种模式,害得他回来后真是战战兢兢了好久会不会被人看穿。
“没事啦,你看北斗这不就完全没发现嘛!你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把这小子想得太聪明了。”
田中语气轻松地为自己辩驳,还说从松村连彼方奏多那么直给的暗示都没注意到时自己便看出来了,松村要么是出于内心本能在抗拒深入去想关于他和京本的事情,要么就是纯傻白甜,只是长了一颗擅长考试的脑子和一具很能打的身体而已。
很显然,从田中的语气来看,他倾向于是后者。
京本意外地被田中的这句话说得有点吃瘪,于是干脆皱了皱鼻子装没听到,重新扭过脸来看依旧因为大脑过载而有些反应迟钝地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斗嘴的松村,像只大猫似的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先坐下,听自己一一和他说明。
“首先,抱歉北斗,我知道樹的‘死’给你带来了很大的伤害,所以那天在医院里你对我发火、后来你再也不愿意见我——啊,虽然后来的‘我’就基本上都不是我了——这些我都能理解,也没有觉得是北斗的错。”
但是卧底任务的详情直到去年为止都是作为警视厅公安部的最高机密不得对任何外人公布的,何况当时他们面对的还是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当命的穷凶极恶之徒,京本于情于理都没法在那时候、在短短的十五分钟里,就将一切都告知彼时在他眼里还是个喜欢对他撒娇的年下小男友的松村。
“说是我自以为是、擅作主张也行,那会儿的我确实就是挺狂的。”
他会坚持要让田中代替松村,一半是出于私心,一半是合理分析后的结论。当时京本提前通过父亲的渠道得知了组织的二把手是个喜欢漂亮男人的女人,便已经隐约意识到了公安部会选中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以及他们该以什么方式接近目标任务。京本自知没法胜任,但松村在很多意义上都让他放不下心,于是选择显然更习惯这种风月场合的田中去成为那个“男人”成为了最优解和唯一解。
不过这些,因为不想让松村擅自想东想西末了还自己给自己折腾出劣等感来,京本什么都没和他说,而只是去征求了田中的意见,并且在得到后者的允诺后就去和管理官谈判,最终成功地把什么都不知道的松村“排除”了出去。
从结果来看,虽然或许直接让松村上他们的计划也一样可以顺利完成,但田中当然不负期待地完成得很好。直到那场终结一切的爆炸发生为止。
其实就连京本也是在事后才得知田中没有死在那场爆炸里的。并不是什么奇迹,说出来甚至非常令人啼笑皆非。在交易的那天早上田中老毛病发作睡过了头,而或许当时真的已经对他动了心的女人心软地没有叫醒他,而是独自带着一众手下去到了交易现场。
事实上最终爆炸发生时,田中距离爆炸中心甚至都不如原本打算闯进去亲手逮捕嫌疑人的京本来得近。
“樹是我从重症监护室出去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当时我真的很惊喜,但也马上意识到,‘田中樹’是必须要‘死’的。”
没有人能保证公安部真的已经将那么庞大的组织一网打尽,没有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他们面对的是百分之百的亡命之徒,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纰漏,具象化到某个特定的人头上时,就只有零与一两种可能,他们赌不起。而就如他们曾经互开玩笑时说的那样,“毕竟田中家兄弟更多”,换句话说,如果田中被发现还活着,会牵连到的无辜平民也更多。(“这么一说怎么感觉有点柯南和小哀的味道了,突然有点羡慕樹。”)相较之下,家人没有一个是“普通人”的京本的身份就要安全得多。
想到这点后,那个听起来离奇荒谬的、京本和田中间瞒天过海的身份更替计划就被提上了日程。
“我联系了高中时候认识的、当时还是‘形成外科守护神’的髙地,拜托他秘密地给我和樹做了面部形成手术。”
把田中的脸换成京本的,连着彼时的京本额头上那道看起来似乎无法修复的疤痕一起,而把京本的脸换成一张谁都不认识的外国女性的脸,并且将那道疤痕一起彻底抹除。(“说起来髙地老师说我和きょも其实底子长得挺像的,换脸比想象的要容易。”)并且,为了让田中彻底成为自己,在彻底康复后京本就离开日本,在英国伦敦开始了新生活。
“不得不说,髙地这家伙确实是个好人。”
反正也没有了继续伪装的需要,京本大大方方地盘腿坐开,遣词造句也一下子变得不文雅了许多。
不过他也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对髙地的感谢。不仅仅是因为他巧夺天工的技艺,更是因为他在接下这个绝对机密工作后就不得不签订保密协议并从医院离职。好在髙地似乎本就对法医行业挺感兴趣,于是在经过半年的研修后,他顺利地以法医学者的身份加入了科警研,也算是被纳入了警视厅的保护伞之下,这让京本的负罪感小了很多。
至于田中顶着自己的名字作为推理小说家风风光光出了道、还在这行干得风生水起的事情,京本当然知道并且给予了默许。
有些时候当个公众人物而被陌生人们无孔不入地过度窥探私生活也不完全是坏事,至少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多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动手。
不过在看到田中给笔下的侦探起了个“彼方奏多”的名字时,京本起初还是对于这个基本就是把“田中田中”明明白白写出来的名字表示了一些担忧。好在从结果来看这个姓与名完全同音的名字发音特殊性完完全全藏住了全日本大抓一大把的田中的普遍性。
“不要小看胎教音乐都是我哥唱的rap的人的语言能力啊!而且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田中有点抗议意思的抱怨被京本完全无视,大概是早就听过很多次了。
松村自觉在理智上已经大概了解并接纳了眼前的情况,但是在感性层面,看着眼前完全是京本的模样的人口中说出一连串确实连音色都很像田中的话,多少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难免表情不受控。
或许是误读了他有些复杂的表情,京本冲着他摆摆手,说不用想太多,反正就是那么回事,至于名字啊容貌啊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说到底都只是为了让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来以貌取人的要素而已。
“而且我在伦敦过得很开心哦,还去了新一告白的大本钟下圣地巡礼呢。”
京本说着,很满足似的眯起眼睛又皱着鼻子笑起来。
或许只是因为在过去很多次碰面中京本、或者该说是蓬田都戴着能把自己的大半张脸全盖住的口罩而已,松村直到此刻才发现虽然京本自称在髙地的帮助下换了张脸,但其实他的五官、那些猫里猫气的小表情,分明都还清晰地残留着专属于京本大我的痕迹。
反而京本会回日本这事完全是在当初的计划之外。
倒也不是他真像马普尔小姐那样一边在英国的庄园里养老(虽然准确来说京本没有在“养老”,这几年里他都正儿八经地在那边的医学院里上课和实习),一边还能当个安乐椅神探,隔着半个地球都能算到田中面临着生命危险,这才千里迢迢赶回来。何况京本深知田中也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保护。
他只是想要偷师一下髙地那确实优秀出众的形成外科手术技巧(“不觉得髙地的技巧结合上我的美术能力就能打造出一个真正的形成外科之神吗?”),以及不得不承认的是即便同为岛国城市,东京的阳光和食物都比起伦敦来要好上太多了。
“不过从结果来看,这次还算是我救了樹的命吧。”
京本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那顶显然已经彻底失去了原本功能的金色假发缠在自己的手腕上绕来绕去地玩,怡然自得地表示要不是自己眼疾手快用假发从后面死死勒住了津田的脖子,田中现在就算没死脸上也得多道疤。
田中终于摘掉了那副黑丝绒手套,松村这才终于看到他的手上并没有自己原以为会看到的更多陈旧伤疤,大概一直带着手套更多是出于隐藏指纹的需要。他揉了下自己的脸,嬉皮笑脸地接话说那不至于,他必然是会誓死保护这张漂亮的脸,毕竟其中包含了京本和髙地的心意,还能拿来逗松村玩。
“樹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把北斗当玩具。”
京本把手里的假发团成了一个球朝田中扔过去,金色的毛球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抛物线后,不偏不倚地正中据京本本人所说只是暂时被勒晕过去后又被他出于保险起见地打了针肌肉松弛剂而已的津田的脑门。
田中伸手把毛球拿起来,反手准确无误地扔到了松村的怀里,辩解说这也是一种爱的表达形式而已,就和当年京本非要瞒着松村一个人逞英雄、或者是松村时隔多年又见到京本(“啊,虽然准确来说是我。”)时还是别别扭扭地不肯给他个好脸色看一样,这世上可多得是普通人理解不来的爱的方式。
“而且我很怀念嘛,明明已经成为了很优秀的刑警,但是在きょも面前的北斗完全就还是当年那个小狗一样的北斗。”
虽然北斗肯定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吧。田中说着,一脸坏笑地冲松村挤了挤眼睛。这个爆モテ味十足的表情就算是放在属于京本的脸上,也确实看起来完完全全就是田中樹其人。很神奇地。
松村一片混乱的大脑终于彻底恢复了正常运转。
“可也不只是我啊。”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面前两个又是陌生又是熟悉的人,说明明他们两个也一样,还是当年的他们。
“樹还是樹,以及。”
松村的视线在和京本对上的瞬间,像是一片被大风吹了很久的羽毛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落点,软绵绵地笑起来。
“京本也还是,きょうもっちゃん。”
他猜到此前田中频频要求他去掉对京本的敬称是有什么打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