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是要将两者相提并论的意思,但我确实时常觉得思考工作的意义和思考人生的意义很类似,就像不带任何防护措施地去剥开一颗洋葱,而在泪流满面的辛辣刺激的终点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
当然,心理不健全的人是我,厌人避世,终极理想是在三十八岁生日的当天以尸体状态被人发现。用相识十年有余的友人的话来说,像我这种人居然硬在课业间隙挤出时间也要坚持干一份对镜头卖笑的工作,大抵是脑子不太正常的受虐狂。
不过她说话向来夸张,其实也没有这么痛苦。坚持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并没有那么难,人的行为习惯和心态思维也一样有惯性,只是因为觉得没有意义而毅然放弃才更困难,需要强大的行动力和坚定的内心,而我两者皆无。相较之下,对着圈内的大前辈举起酒杯陪笑,偶尔应奉承几句便能了结的额外工作就是要轻松得多。
不管聚餐到了多晚都要坚持面带笑容地将一众大牌前辈送走后再离开,是在这个等级分明的东亚社会里没什么争议的社交礼仪。当然在演艺圈这个将陋习理所当然地包装成传统加以维护的世界里,这还多了一层年轻女孩进行自我保护的现实意义。
我目送多少有些走路不稳的前辈们一一上出租车离开后,便脚步轻盈地准备回包间去拿包。但主打氛围感和私密性的这家店里灯光昏暗又七扭八扭的廊下对视力和方向感都不算太好的我着实不怎么友好,弯弯绕绕了半天,在找到正确的包间位置之前,我反倒是意外地和大概也是结束了什么工作后的应酬正好走出来的树不期而遇。
“啊,晚上好。”
先打招呼的人是我,虽然我也是在相隔不到三米的时候才看清的他,并且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他的衣着打扮才做出的判断。
但他的裸眼视力显然不比我好多少,并且大概没有戴眼镜,在这昏暗的光线之下,我怀疑即便是他闻声止步、隔着狭窄的过道和我相对而立的当下,他也依旧没有看清楚我是谁。
这也没什么,我们本来就不是在远远偶遇时都能理所当然地认出彼此的那种近距离感的关系,我主动搭话的动机一半是工作模式尚未完全解除的后遗症,一半是想找个人问路的单纯求助。
倒是树很认真地眯起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下,延迟半秒钟后对我露出了个有些歪歪斜斜的清爽笑容应声说好久不见的时候,让我短暂地不知所措了一下。
我不擅长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和人寒暄,不过在这方面树和我其实半斤八两,至少我对他的印象是这样,于是很快我就又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外面好像快要下雨了呢。”
比如我没来由地确信就算拿出很多年前依葫芦画瓢地学习社会化法则时记住的天气话题来填补这段沉默的空白期,树也不会觉得突兀。
实际上他也确实就只是笑了笑,回答说不过他自己开车回去,所以倒是不担心这个。
已经是自己有车的成功大人了呢。这话我只是在心里念叨了一下,还是因为有种太过自来熟的感觉而没说出口。但不知是我没有收好表情,还是树纯粹出于社交礼节或者好心,总之他顿了顿,突发奇想似的提出说可以送我一程。
于情于理都该拒绝的,但他说话时或许只是因为视力原因而微微眯起来的眼睛和眉心皱起的褶皱阴影让我久违地又恍然看到了某张熟悉的脸,以至于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说如果能捎我到最近的车站那就帮大忙了,或许还来得及赶上中央线的末班车。
树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单侧的眉毛,小声说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对于自己并不关心的事情就会放任大雾弥漫而不是非要去弄个明白的宽容(或者说懒惰),是树身上非常值得被称道的一个优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并且从未想过要获得其他任何人的认可。
我对树的了解基本就是基于非常短暂的三天两夜的记忆,并且还是很多年前的记忆。
当年我还是文学部的现役女大,大概也就是沾了还算有分量的学校名号的光而从一众年龄相仿的“花瓶”候选中被看中,得到了个出演山梨县地方节目的工作机会。而和“花瓶”相对的,承担吸引年轻一代收视率任务的“人气偶像”位置的是树。
我向来对活生生的“人”没兴趣,不过出于工作需要,在正式碰面前我还是依靠网络的力量大概对包括树在内的几位工作伙伴有了初步的认知,并且提前戴好了作为“花瓶”该有的讨人喜欢又乖巧懂事的假面。
工作本身还算顺利,虽然乏善可陈,但反正本来也只是一档不追求刺激性内容的昼间节目而已。甚至在御坂峠的天下茶屋聊起《富岳百景》时我一时激动而有点不受控的滔滔不绝在最终播出时都被剪得七零八碎,反而是树在吃馎饦锅时被烫得龇牙咧嘴的画面被完全保留,他在二楼的纪念馆里模仿墙上挂画中的太宰先生的动作拍照的镜头更是在预告和本篇中都被反复使用。都是常有的事,并且市场需求就是如此,没什么不合理的。
真正不合理的是节目录制结束后只是匆匆回了趟酒店更衣后就理所当然般开始的聚餐喝酒,即便真的只是纯粹的工作结束后大家一起放松的含义,对于和别人处于同一空间就几乎不可能放松的我来说就是纯粹的义务加班而已。当然,连尝试婉拒的努力都没有做的我,基本也就是自作自受。
加班而已,习惯了也就这样。酒里掺水地陪到几位资深的前辈都喝得差不多后,我就借口去洗手间而暂时独自离开了包间。
走过廊下的时候我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雨。
确实已经入梅,再加上白天的时候天空就已经阴郁得很可疑了,此刻在黑夜里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水反而更像是本该如此。空气里全是湿漉漉的泥土味道,我深吸一口气,又朝着落日前还勉强能看到朦胧轮廓的那个方向看过去,果然现在的富士山就只剩下了一个黑洞洞的庞大剪影。
正好就是八十年前,太宰先生在这里决定与美知子结婚,在这里遇见了茶店的姑娘,也是在这里写下了那些平稳祥和得不可思议的文字。想到这些,我突然觉得这种过分潮湿的季节其实也没有那么糟糕,至少能把干燥得快要碎裂的人暂时重新粘合起来。
“喝太多了不舒服?”
彻底陷入自己的世界后就会完全忘记现实世界的存在是我的老毛病,不知在廊下呆立了多久后,突然从背后响起来的声音把我吓得猛一哆嗦。
我下意识回头去看。
大概是湿漉漉的空气摧毁了他原本精心打造过的英气发型,以及他身上那下榻酒店提供的浴衣和这家店还保留着传统日式风格的木屋环境相辅相成,一时间我完全没认出眼前的人是树,反而从那双薄眼皮深眼窝的眼睛里看到了我更熟悉一些的某张黑白照片上的模样。
当然我很快就回过了神来。树确实同样很瘦,但他身上并没有那种病恹恹的旧贵族气质,反射了灯笼光而一瞬间显得分外耀眼的金色耳环更是生命力的最好象征。
我于是摇摇头,说只是这一天下来有点累了,所以出来透透气。
树很灿烂地冲我笑了笑,说其实他也是。
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很纯净的少年甚至是孩童感,但说话的音色却是常见于烟酒重度成瘾者的磨砂质感,轻松爽朗的语调又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外向男大调调。这些特质以一种很巧妙的比例在他身上被糅合到一起,构成了一种透明的、近乎常温的、但异常强烈荷尔蒙气场。我突然又觉得我的第一感觉大概是准确的,树身上就是存在一些同太宰先生很相似的要素,虽然在根底里是截然不同的。太宰先生是一个完全随心所欲的彻头彻尾的混蛋,相较之下树应当是个比我都还要健全得多的正常人。
“大家好像没注意到你不在,所以现在你只能和我一起回去了。当然,不想的话也没关系,毕竟我也没有伞。”
听他半开玩笑似的说完这些,我才意识到自己在廊下发呆的时间比自己以为的要久得多。以及,虽然树没有主动邀功,但他大概是特意来找我的。
于是我低头向他很认真地道了句谢,然后说如果他不介意的话,很荣幸和他一起淋雨。这句话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如果您还记得回去的路请务必带我一起走”的等价替换。
树果然是察言观色的天才,对我的话没有误解也没有刻意曲解,只是点点头说那我们走吧。
其实也就是十分钟左右的步行距离而已,哪怕算上雨天路滑和并不那么适合徒步的木屐影响,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二十分钟。
途中我们还经过了一家营业中的便利店,店门口和透明长柄伞被放在一起的是塑料盒装的本地产樱桃,以及特意标注了地区限定的富士山纪念品。
看到樱桃时我的脚步不由停了停,猛然意识到确实是又到了这个季节,回去后得抽空去趟三鹰才行。虽然像太宰先生那样活得乱七八糟的、又被那么多人爱着的混蛋,大抵是不会介意我迟到几天才去祭奠他的。
树慢我半拍停下脚步,很显然是没猜到我突然止步的原因,只是顺着我的视线方向看过去,然后果然很有一般常识地问我要不要进去买把伞挡雨。
我盯着挂在他鼻尖上的一滴水珠看了半秒钟,然后摇摇头说反正都被淋成这样了,再打伞也只是一种行为艺术而已。
“你说话果然是奇怪得很有意思。”
树很愉快似的笑了两声后冒出这么一句。
不过要我说,能在这种湿漉漉的天气里、在几乎半身都被雨水打湿的情况下,还能发出这种干爽得像秋天一样的笑声的他才比较有意思。这人简直就是秋高气爽的代名词。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此前在个人资料栏上看到过树的生日,实际上日期和太宰先生很接近,是在阴雨绵绵的梅雨时节,和秋高气爽根本就不沾边。
啊。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生日快乐。虽然晚了几天。”
树应该同样被很多人爱着,或许也有一些活得乱七八糟的地方,但他显然不是混蛋。他有些意外似的挑了挑眉,然后笑着回答说谢谢。
雨在他道完谢后突然一下子大了起来,像是某种哀叹又像是某种庆祝。我猜对树而言是后者,我也希望是后者。虽然是擅自的投射,但我意识到此刻自己确实爱屋及乌地稍有些喜欢他。
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我当然不会和他说,事实上走进酒店大堂之后我们就没再说一句话,树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再朝我的方向飘,或许是他的职业意识使然。
我也没有非要不识趣,在明显察觉到树是在特意和我拉开距离后,搭电梯去同一层楼时,我就主动和他分别站在了处于最远对角线的两个角落。
不过住的房间是我更靠里一些,所以在路过他住的那间门口时,树还特意叫了声我的名字跟我说晚安。
我停下脚步,安静地看着他有点嫌弃地拉扯着被淋湿后难免贴在皮肤上的浴衣布料,然后才艰难地从内袋里摸出和手机放在一起的房卡去刷,忍不住想那人要是活在现代,遇到这种事时大概还会对着空气徒劳骂几句,突然就觉得有趣起来了。
“树先生喜欢吃樱桃吗?”
面对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树也没有表现出露骨的一头雾水,而是很认真似的思考了一下,回答说虽然他不怎么吃水果,但应该不讨厌酸酸甜甜的水果。
随后我才和他说了晚安。
比起纯粹的脾气好,树更像是就很擅长、甚至是很习惯于应付我这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又总是掐头去尾说得语焉不详的人。他依旧什么都没追问,只是挥挥手应了个嗯。
还是没忍住重新换好衣服出门去买樱桃是因为在洗漱完毕后拿起手机时便看到友人发来的一大堆今日禅林寺现场照片。
被细密的雨水打湿的那些被嵌进墓碑里的艳红色樱桃实在是看起来明媚动人,让我不由想若是太宰先生眼看着这样的光景还能维持着一脸索然无味的表情咀嚼吐籽的话,他大抵是演技的天才。虽然他或许就只是觉得自己表现得索然无味罢了,先生确实在很多意义上对自己有些过度自信。
这么一想,我就突然很想看看树会怎样吃樱桃了。
而当我真的提着一盒从便利店买来的樱桃试探性地敲了敲树的房门时,他甚至比我预计的还要更早地就打开了门,大概是还远远没有到他惯常的入睡时间而正闲得无聊。
“吃樱桃吗?”
我抬了抬挂在手腕上的塑料袋给他看,这次树倒是罕见地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应了好。
他的房间里收拾得比我的要整洁多了,没有堆在椅背上的衣物,也没有在化妆桌上一字排开的瓶瓶罐罐。茶几上倒是放着包已经开封了的烟,不过烟灰缸是干净的,不知道是清理过了还是他确实烟瘾并不大。
做了个手势请我坐下后,树拿了瓶免费的矿泉水随手拧开后递给我,大概是招待的本能使然。我看了眼桌上放着的白瓷茶杯和茶包,但什么都没说,只是说了句谢谢。
“请。虽然就是便利店里买来的而已。”
我把装着樱桃的塑料盒子朝隔着一张小圆桌与我相对而坐的树的方向推了推,没有任何前置说明,开门见山地邀请他尝尝。
树歪了歪脑袋,显然是没弄明白我这一时兴起的缘由。但他也没有问什么,只是耸耸肩小声嘟囔了一句才刚刷过牙呢,手则很顺从地捏着樱桃梗,拎起了两颗红色的饱满果实。
我盯着他意外很骨骼纤细的手,看他迟疑了一下后还是把樱桃送到了嘴边。他用相较之下红色就要暗淡不少的、但柔软得肉眼可见的嘴唇先是抿了抿其中一颗果实,又把它夹在唇间稍稍用力地从梗上拽下来,在发出一个极轻微的水声的同时,他的唇缝染上了一抹湿润的朱红色。他是比起吐出果核选择优先咽下果肉的类型,我先是看到了他的喉结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才看到他用舌尖抵着把浅棕色的樱桃种子送出来,那硬质的植物种子很轻易地就把他的嘴唇挤压成了自己的形状。
大概是我盯着他的嘴唇看的眼神确实有些太露骨,虽然这并非我的本意,树有点尴尬似的抿抿嘴唇,犹豫了一下后才说樱桃很甜,挺好吃的。
我并非美食节目的编导,也是出于不纯的目的才买了樱桃来找他的,所以这种不痛不痒的食评对我来说怎样都好。当然我相信这一点树也知道,只是他没可能猜到我的目的所在,这根本都不在他所理解的范围之内。
但若是真要发生一些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内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倒也不是在预想范围之外的事情。太宰先生也是那样的人。
“那真是太好了。我也尝一下吧。”
我看着他手里那还剩下一颗的樱桃如是说。
树确实是刷过牙了,嘴里变成樱桃酒味道的只有我,他干净得像是取自很多年前的玉川上水的一捧清水。其中加入了一颗来自七十年前的樱桃。
我不记得当年我们是因为怎样的契机而交换联系方式的了,总之确实是交换了,但是那以后基本就没有联系过。甚至连模式化的新年问候都不是每年固定的,反而是对他的生日问候,我每一年都会正好迟到四天发给他,所以对他的祝福和我的致歉几乎成为了定型。但这真的并非是我的故意为之,只是我能够准确认知的日期就只有樱桃忌当日而已。
而每年树也都会非常模板化地回复一句谢谢,没有任何纠正或者吐槽的多余成分。
其实今年也差不多到这一天了,还有不到三十分钟。
意识到这一点是在我搭上他的车,被问及去东京站就好吗,我一边应着是一边姑且还是拿出了手机确认末班车时间状况的时候。看到红色加粗字体的“预计恢复运营时间”后跟着的日期是6月18日,我于是扭头说了句生日快乐。
“虽然迟了三天,很抱歉。”
树正对着后视镜把一副墨镜戴上,隔着镜片能看到他的面部轮廓有些变形,想来应该是近视眼镜的替代品。虽然感觉在这个大雨的夜晚,纯粹的近视驾驶似乎比带着有视力矫正功能的墨镜驾驶可能还要安全点。但他肯定不会想和我一起死于交通事故,尤其还是在他的车上,所以应该能够安心。
他听到我的话,发出了一个没怎么受到梅雨季的潮湿感侵蚀的笑声,说今年比往常要准时了一点,然后才说谢谢。
我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一下这人的脾气果然是很好,明明是有着任性妄为大概也会被原谅的那种天赋资本的人。
人不可貌相的是,树开车居然非常平稳。在香味浅淡清新的车载香薰环绕中,因为恰到好处的空调温度反而比此前更加神清气爽的我不由有点后悔刚才因为担心晕车而主动提出了想要坐副驾驶的请求。抛开被叠加的那部分社会性含义,副驾驶座也是一个让人有点束手束脚的位置,不说点什么气氛就会因为过近的物理距离而略显尴尬,但真要说点什么,以我的性格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又根本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话题。
好在东京站离得很近,这种有些尴尬的氛围也自然而然随着东京站那标志性的红砖建筑出现而终结了。
我一边说着谢谢,一边低头去解安全带。车内的昏暗环境对有点夜盲症状的我不太友好,再加上一直从耳后往前落的头发遮挡视线和对赶不上末班车的焦虑,摸不到锁扣的准确位置的我有点手忙脚乱起来。
倒是树显得神定气闲,事不关己似的(当然,这事确实和他关系不大)看着我一个人手忙脚乱,甚至都没有好心地替我开个车内灯。
“其实也可以直接送你到家的。如果你不介意告诉我你家地址的话。”
他半开玩笑地说着,然后稍微语气诚恳一点地补充说毕竟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而我显然连雨伞都没有带。果然是常识人。
我总算是顺利解开了安全带,于是一边把缠在带子上的头发扯出来,一边回答说倒是不介意把地址告诉他,但我不能搭他的车回去,至少今天绝对不行。我非得在三鹰下车后尝试找一家还在营业的便利店买一盒樱桃,然后带着它一个人从车站走到禅林寺,等着八点墓园准时开门。
我当然没指望树能理解我在说些什么,其实我本来根本都没想和他说这些,只是今晚的雨太大,把我的边界线暂时冲刷得有些模糊。
“这样的话。”
所以在听到树像是根本没听见我在说些什么,而是同样自顾自地说那他可以借我把伞挡雨时,我稍稍松了口气。
“不还给我也行,但有机会的话,还给我也行。”
他说了一句滴水不漏的废话,然后就探身过来打开了我面前的储物箱,看来是把伞收纳在了这里面。
副驾驶座的空间不算太狭窄,但是算上打开的储物箱和两人份的上半身厚度,确实还是有点拥挤。被安全带限制了行动范围的树伸手摸着雨伞,脑袋几乎要贴到我身上。
我脊背紧贴着车座靠背给他让出空间,但鬼使神差地低了低头,随后便很清晰地闻到了从他的发间传来的或许是来自聚会现场的烟酒和香水杂糅在一起的气味。不能说难闻,但香得很混乱无序。
头发太长确实是很碍事,仅仅这么一个低头的动作就让我别在耳后的头发又掉下来了几缕,蹭过他的侧脸,又和他耳朵上那个金色的耳环、黑色的墨镜镜脚微妙地缠在了一起,以至于在他准备撤身回去的时候被限制了一下行动。
“啊,抱歉。”
我回过神来,赶忙伸手处理自己的头发。但实在是有点看不清,这又不是用蛮力拉扯一下就能完美解决的事情,我只能低头凑近去看。
树似乎是吓了一跳,但乖乖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连脖子都没有趁机卸力,脑袋依旧和我的大腿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当然这是我顺利地把自己的头发重新别回耳后时才意识到的,与此同时我还终于闻到了被那层层叠叠不属于他的浓烈气味压在底下的,真正来自他耳后皮肤的香气。居然是有一点点发甜的花香调。果然刻意展现的弱小也是他最强大的武器。
我一时间没忍住。
“有人说过您真的很像太宰先生吗,在很多意义上?”
这次我非常明确地在树脸上看到了疑惑的表情。也不怪他,很显然太宰先生不是用一句“写《人间失格》的那个?”的反问回答了我的问题的他在日常生活里会接触到的类比对象。
料想到这段对话他也绝不会往心里去,我干脆也就没再占用他的时间,只是接过他手中的伞后便打开了车门。
迎面而来的潮湿空气里有一股闻起来像是樱桃腐烂的味道。
于是我终于有了种双脚重新踩进泥沼地里的安心感。
关门前我倾身向车里的树道谢和道别。
车门开启后自动亮起的车顶灯正好给他有些凌乱的发尾镀上了一层光晕,让他看起来像是在这一团潮湿黏稠的黑暗中仅存的人造月亮。
我猛然意识到此前我的提问才比较愚蠢。
树肯定不会过上那种死后才被人在墓前摆满樱桃的人生,他可以在显然会被很多人和很多爱围绕着的人生里随时都吃上樱桃,也不用自欺欺人地假装樱桃难吃。
“您肯定会度过很幸福美满的一生。”
这句话碰巧接在了我的道谢后面,以至于树显然是误会了什么,露出了一脸错愕的表情。不过他很快就又笑容爽朗地回答说祝你也是。
今年多买一盒樱桃吧。坐在电车上看着外面黑色的倾盆大雨,我突然有点好奇山梨产的樱桃和青森产的樱桃究竟哪一个更好吃一些了。
这么想来其实我也是随时都能吃上樱桃的人,至少现在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