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就像雪花。
一片一片慢悠悠飘下来的时候,松村北斗正倚在缘廊的柱子旁。夜已深,其他人都睡下了,他往常都是早睡的那一个,今天不知怎么的,只想坐在夜晚之中出神一会儿。庭院很寂静,树影的背后有漂亮的水池,层层叠叠是枯落的荷叶;尽管现在的角度无法看见,但他感到池水的气味浸泡在夜色里,比白天更容易渗透进身体里。他漫然地眺望着树枝和蓝夜交织的方向,想着不知道池水会不会结冰;如果结冰的话,不知道是会将留下来的荷叶埋没在冰层之下,还是执着地露出破败瘦弱的茎,变成有些漆黑的光景。那时的夜晚或许将完全混淆蓝色和黑色。
“说不定是叶片和碎掉的冰片浮游在一起呢。”有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是京本大我。完全没有料想到他会出现,但也并没有受到惊吓。或许是夜晚的召唤吧。
可是,“为什么在读我的心声啊?”至少这个吐槽是必须的吧。拥有着微妙关系的对象,不能这么简单地就心灵感应吧。我也需要尊严啊,松村想。
“才没在读吧。”京本竟然自然地坐在了边上,自然地隔着一些距离。柱子和柱子之间间隔刚好,他们现在各占据了一边,谈话不会打破庭院内的安宁。只是对方话语里的回声像夜晚奔袭的鸟儿,倏地出现在云雾之中,刺中松村的心之后又利落地飞远了。
那为什么会知道啊,也没能问出口。对话停顿了,松村不想催着自己接续。京本也眺望着庭院的边缘,也在眺望着地上灰白的石子,眼神玩弄了一会儿那边的树枝,过了几秒才说:“白天不是问了吗,冬天的水池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没有办法追问下去。京本好像也踌躇了,大概是不知道应该称呼松村为“北斗”还是“你”,单独对话的机会实在是太少了。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松村把双手交叉拢进袖子,过了一会儿问道:“京本的话,哪一种比较好?”只是想知道。
京本反而是把腿蜷起靠近了胸前,“我的话……大概哪种都不是吧。”意外地语气有些欢快的样子,“夜晚很困难哪。只有月光的话,荷叶和水池的颜色很难表现出来吧。作画的话,恐怕很容易把自己纠缠进去。”好像说着说着真的开始考虑了,的确,京本的话会从画的角度来看。要站在哪里,选择哪个瞬间。夜晚的荷花池像是失去了时间,只是寂静和幽邃,对松村来说有着亲近感。而京本的场合……
“要是有什么光源的话就好了,”京本散漫地说着,“比如说,提灯。在池子边上走着,幽暗的光线照到水池里荷叶的残骸,那一瞬间或许更好。要是,比如北斗提着灯在那附近走着的感觉,好像不错。”
把松村放进去了。松村听得有些害羞。如此简单地被情感捕捉住了。一不小心向隔壁的对方看过去,结果京本正单手撑在脖颈后面,没什么欲求地望着他的方向。
即使松村十分想要,他仍然没有办法像往常一样知趣又流利地错开视线。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京本的脸。在月色朦胧之中更加摄人心魄的脸。作为画家的京本是不是也像松村注视着他一样注视着所有的景色呢?人在看到美丽的事物时,是不是都在投射自身的美呢?
可惜我并不是画家。松村想;文字总是有限的。人为的、没法完整描绘出世界原本的样子。他只能联想到所有故事里为美倾倒的角色,他们身处的险境和陷阱。如果妖怪是我就好了,松村想道,可以在注视京本之后将他石化,就能一直留着观赏。每当这种时候松村的心就会灼烧起来,小心保存在角落里的木柴、需要远离明火的危险品;却想要自毁。啊啊,果然对方才是妖怪,不可以看。松村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但是、不自禁的合眼反过来暴露了内心,让自己失去了主动权。松村因为这样的悸动而泄气,潦草地再睁开眼时,京本已经没有在看他了。苦涩正是这段恋情的一直以来的余味。不是对心情没有自觉,而是明白脆弱的内心并不总能经受这样的颠簸。像迷途中的旅人,要小心地辨别出海市蜃楼。
这下子倒是可以静静地合上眼为自己怜悯一番了。夜间的空气在缓慢地自我净化着,松村嗅了嗅庭院内的气味,意外地除了树草并没什么特别的。他的出现没有引发什么改变。松村暗暗地想。
京本好像没有要再说话的意思。松村不讨厌沉默,只是出于礼节,他觉得似乎应该说点什么。
“你怎么出来了?”不流畅地转换了话题,这才意识到刚刚的对话要是被樹听见一定会吐槽很久。想起其他人的存在让松村感到安心。
“睡不着,”京本答道。没有自行延伸,松村体察着他的语气,发觉这家伙现在似乎心情很好。
“嗯….”内心不想轻易认输,还是被勾起了兴趣,“发生了什么吗?”
“別に。”京本双手撑在背后,语调异常地轻快。松村觉得他下一秒好像要笑出来,于是自己也忍不住带上了调笑的语气接话道:“什么都没有的晚上你真是有够愉快的。”
预想会得到否定的回答,结果对方爽快地答道:“是啊”,从容地向松村坦白:“因为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想到外面来看看,结果北斗就坐在这里。好像在等我一样,小说似的,不厉害吗?”
“不可能是在等你的吧。”这下松村可以迅即吐槽回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家伙要在完全没有观众的地方说这样的话,即使效果很好也不会有回应;他的视线落在床板的木纹上,忽然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或许我的确是在等你。松村一下子被恋心击中了,在自己也不明白的时候等待着什么,直到答案出现时才发现一直怀抱着问题。可是、就这样出现的你又意味着什么?没法理解的答案,无非只是让我这里的心情更加糟乱而已。有时,所有的防备都只是因为不想陷入绝望;但又有什么比绝境之中的光芒更加令人心驰神往呢?
刚才已经说过,这份恋情的余韵是苦涩。在此之外,松村知道其中还有数十种他尚且无法言明的、又不停引诱着他的芳香。
如果现在的我已经是成为石头的我,想要伸出手、接近这个人的时候,是不是手臂就会像连环画一样夸张地断掉?奢望无法得到的事物,然后在最平凡的动作里毁灭。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抬起手来了。向着京本的方向稍稍探去,结果,一片雪花落在了指尖。
啊….
两个人都无言地作出了这样的表情。
转头看向庭院,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在在成群地飘飘荡荡了。像绒毛,又像千万的思绪落下。
松村受到了震慑,话语直接溜出了口,“……刚才还只有几片,”他抬起头,上方是未知的宇宙,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昭示着远方。在我们不知道的无穷无尽之处。天穹似乎在诉说着什么,无声地散发着讯号,所有的雪的碎片都是密语,而人的语言就像沉眠的树枝,终于可以在冬天融化。
“是啊,”京本在他边上说道。“直到刚才….”
“或许是夜太深了。”京本说。他的声音很轻,松村和他一齐、就这样一直仰望着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