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总是在下雨天,潮湿、阴冷,每一块土都拥有过多的水分,掩埋已然多余的爱恨情仇。而活着的人,失去复仇的机会只能任由恨意生长,向四周散去,又在某个时刻汇聚成一把毒箭,刺向对方,也刺向自己。川村早于这个雨天亲手埋葬了一部分自己,又在这个雨天,与父亲的遗体一起,埋葬了全部的过去,或好或坏。
葬礼结束后,就是真正的孑然,用孤独换来的自由。说不难过是假,说不渴望爱也是假,但川村深知停留在过去的徒劳,也体会过竭力抓住某个人的失败,所以在雨天同自己和解、同过去分别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通夜式只他一人守灵,故纸鹤也折得慢些。时针走了大半圈,桌上不过寥寥几只,和他一样形影相吊,五情愧赧。单调重复的折叠,如此熟悉,却又有太多不同。那时他不是一个人,现在躺在灵柩里的人活生生坐在对面,沉默着吸烟;那个他没抓住的人坐在他身边,手指翻飞,几十秒一只纸鹤跃然手上;还有那人带来的小团子,靠在他身上睡得歪斜,蹭他一身口水。
失去只是一瞬间,大多数人在那一瞬间感受不到痛,而是在以后所有相似的场景里被提醒,自己曾经拥有过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川村也逃不过。食指触到一点湿,手里的纸鹤沾上了泪水,向一侧倾倒,无法展翅带领亡灵飞向彼岸了。他有点讨厌流泪的自己,纸鹤被捻作一团,坚硬的喙硌着手心,像回忆割着人心。
可惜他还是脆弱,纸鹤被流放,少年滑进椅子里,阖上眼,放任往昔如潮水般翻涌裹挟他浮沉。从旁人看,他太过平静,像是熬不住夜的孩子,睡着了。走进房间的人也这么以为,原本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轻轻剥开纸团,手指用力碾过褶皱,却怎么也抚不平折痕。手指翻飞,腕上的皮包打在桌侧,原是细微的碰撞,却被寂静放大。
川村睁开眼,那是一只熟悉的纸鹤,像他一样,出自同一人之手,像他一样,满是伤痕。
“かずま”
原来容颜易老,声音却不会。
他几乎下意识要发出那两个音节了,却被什么扼住喉头,像哑巴似的张了张口,发出一个短促的怪音,那是川村迟来的叛逆期。人是多么奇怪的生物,思念最深的人出现在眼前,最先浮起的居然是恨,六尺之下也能破土而出。川村很想质问,质问当初为什么自己被抛下,中途为什么离开,离开后为什么消失,消失后为什么又要出现,为什么偏偏是今晚?但其实他都知道,每一个问题的答案,在过去几年的深夜里,他早就解出了正确答案。
还是不爱穿和服吗?黑色连衣裙搭珍珠项链,是外婆葬礼上的那条,看来嫁到横滨去也没麻雀变凤凰。对长辈说这样的话,就算内心暗语也是不敬,认真本能让川村烦躁,无奈不能发作,只得缩成更小的一团,用距离表明态度。
肢体语言也是语言,川村的态度明显传达成功了,女人抓紧手包轻叹一声,“妈妈不是…”
“我今天下午才知道消息,坐的已经是能买到的最早一班了。”
“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妈妈说呢?”
“无论如何你永远是妈妈的儿子”,女人激动着向前迈了一步,“我把まこと一个人扔在家里…”
呵,川村突然替母亲感到悲哀,赤裸裸地把两个儿子放到天平上比较,荒唐愈可悲。
他抬起头,带着远超年纪的悲悯,宛如旁人般地看向自己母亲,“不用解释了,是我没有通知你,不怪你。”
“怪”这个字他说得极轻,故意忽略许多,有过去的,也有现在的。
“那,我陪你叠纸鹤吧。” 大人都擅长假装风平浪静。
没有理由拒绝,川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发现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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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很冷,人走出来站到阳光下,忍不住打喷嚏。他接过右手边递来的手帕,普鲁斯特效应,气味触发记忆,副作用是让鼻子发酸,阳光太刺眼,流泪是为了缓解,不为其他。
他目送母亲走过闸机,还是来时那条黑色连衣裙,白润的珍珠在发丝间若隐若现,然后他看见发尾在空中划出弧度,母亲转过身,像小时候的每周探望一样小跑而来,手臂越过闸机,没有抱他,只往他手里塞进一张纸片,是一行地址。
“搬来横滨,和妈妈一起住吧。”
“ま-くん?”
“ま-くん!”
少年拉下耳机挂在脖子上,对着面前的空气,“はい!”
“明天有安排吗?”
“没”
“那帮妈妈去接一下哥哥吧。”
“哥哥?”
“你不记得了吗?大阪那个哥哥…かずま。”
欸?かずま⁈
少年推开房门,楼梯下母亲仰头看着他笑得很开心,“对哦,かずま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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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去吗?如果是刚开始那几年,他当然想,他甚至想让那个所谓的弟弟消失,独占母亲。但事情过去太久了,信纸都褪色,现在他只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要去入侵、去打破一个完整的家庭。少年心软,不想这个世界再多一个自己。善良不代表软弱,他还是要讨回他应得的亲情,算作对支离破碎童年的补偿,只是通过一种更加稳妥的方式,他考到东京读大学。
新干线是陌生的,至少不存在他的记忆里,就算幼时去过东京,也是太久远的事了,久远到他还拥有母亲。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一分钟也不想睡,睁着眼看向窗外,一次又一次,母亲就是这样离开他,离开大阪的。同一辆车,同一条线,会不会有那么几次,她也不想走,她明明说过最喜欢大阪城公园的樱花,樱花每年都开,她却再没去看过。
和世上其他的破局不同,没有狂风暴雨的争执,没有低声下气的挽留,父母的离异发生得那么理所当然,连留给旁人说闲话的机会都无。那时他也不过三四岁,懵懂无知,母亲骗他是工作调动,他便信了。别的小朋友盼周末是不想上学,他盼周末是在盼母亲。母亲就这样“辛苦工作”了六年。然后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母亲失约了第一次、第二次,在第三次他接到母亲道歉的电话,于是满怀期待地失望第四次。从此,他不再对任何抱有期望,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不给予就不求回报,他用疏离他人的方式保护自己。
“我让まこと去接你了,今天晚上想吃什么?”,手机的提示音让他转进另一段回忆。
说实话,川村是很喜欢这个弟弟的,特别是在他没把弟弟的出现和母亲的消失联系到一起之前。第一次见まこと,他七岁,和所有哥哥一样,在第一秒就爱上弟弟了,并且立志要保护弟弟一辈子。まこと也很捧场,当即就发表长大后要跟哥哥结婚的言论,把母亲逗得捧腹大笑,而父亲?父亲在母亲来大阪时总是消失不见,就算在家,也是神隐在阳台抽烟,只有外出就餐时才会出现,合力出演一家四口。
为什么哥哥没有看见弟弟出生?为什么只有周末能见面?两个孩子不太在意,他们隐约知道点什么,又知道得太少,探究这种难题不如抓紧时间玩乐。小孩大都是这样,在周日分别时恋恋不舍,但下一秒就开始激情讨论下周玩什么。川村曾天真地以为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因为母亲的工作才分开,直到一次まこと闷闷不乐说爸爸生病了,他才感到奇怪。
“爸爸没有生病啊?他昨天还陪我玩抛接球呢。”
“不,爸爸在病房里,我昨天刚去看过他,医生说爸爸不太好。”
“你胡说!爸爸明明生龙活虎的”,川村拉着弟弟在阳台找到悠闲撸狗的父亲,“你看,这不是好好的吗?”
冬日下午一时阳光正好,父子三人站在暖洋洋的金光里,如果赶在长谷川慎开口前按下暂停,将得到一副美好的家庭速写。回忆能暂停,历史不能,他听见弟弟奶声奶气地说,“这是你爸爸,不是我爸爸。”
横滨站,到了。
血缘能解释很多未知,例如多年未见的兄弟是如何从人群中认出彼此;例如为什么相见时的摸头还像童年那样自然。只是长谷川慎如今长势喜人,他只得伸长手臂去触碰那宣示着青春期叛逆的倔强发丝,向下揉了揉,是和自己的柔顺完全不同的手感。当年明明有那么多预示,为什么他们谁也没能读懂呢?
都是没进入社会的少年人,能聊的寒暄只够他们走到车站。及时赶来的电车和人群拯救了沉默,冲散来不及叙的旧情。人流将他们逼进角落,拥向彼此,长谷川慎很自然地挂上耳机,别过头去,错开所有人的视线。于是川村壱马的目光落在地板上,确切地说是他们两脚间隔的那道空隙。那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空隙,即便是高峰时段的电车,每个人的脚下都留有这样的空隙。现下这条空隙就像电影画面般一寸一寸在川村壱马眼前放大,他甚至能看见电车地板上细小的灰尘和污渍,以及他和长谷川慎板鞋橡胶边的纹路。反光的白,白得刺眼,他终于忍无可忍,将左脚小心地蹭了出去,和长谷川慎的右脚贴在一起。挡住空隙的瞬间他长舒一口气,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身边人一直紧绷的神经顺着那声他根本不会听见的叹息松懈时,他好像也跟着松下一口气。长谷川慎不着痕迹地低下眼瞥了眼两双紧贴的板鞋,一样的logo,一样的黑色,他们还会像幼时那样合拍吗?血缘或许真是妙不可言,想到此处,他不免安心许多,青春期专属的戒备也放下一半。长谷川慎活动了下绷直的手肘,随性地放任它和川村的手臂随着电车的晃动而擦碰。
说来奇怪,他向来是不愿与人肢体接触的。异性是不想,同性是厌恶。从第一次梦遗惊醒起,他就对男人产生了从骨子里冒出来的,粘稠腐臭如沥青般的厌恶,其中他最恶的便是他自己。梦里他被人握着,近乎暴力地粗鲁蹂躏。尽管看不到脸,但手指的骨节、粗重的喘息,无疑是来自一个男人。他从压迫感中挣扎着逃离梦境,睁开眼腿间是陌生的温凉湿滑。他压住喉头喊母亲的震颤,无力地闭上眼。眼前的黑暗又伸出那只手,他绝望地回味着射精快感,手不自主地向下滑,探进内裤。在手指触碰到根部时,一种难以遏制的恶心从他的胃袋迸发出来。冲下床,扒着马桶干呕,嘴里却只有不断分泌的唾液,连胃酸都吐不出来。热水淋在身上,他剧烈地咳嗽,分不清是呕吐还是咳嗽导致的眼泪,混着热水流动。他借着水声抽噎生怕吵醒母亲,感觉到沥青的嘲笑。嘲笑他喜欢同性;嘲笑他父亲早逝;嘲笑他母亲出轨;嘲笑他没有哥哥。浴室突然传出不加掩饰的哭声,少年哭着冲沥青大喊,我有哥哥!我有哥哥…
从体育社团退出是必然的,他无法忍受同性的肉体在皮肤上蹭过留下汗珠的触感,是那样的热烈,那样的拥有生命力。更衣室的空气都带着十足的荷尔蒙,闷得他无法呼吸,无需用眼睛去看鲜活的裸体,光是鼻间积攒的浴室水汽,就足以使他勃起。所以他逃走了,他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少年,来自成年人的性欲像深渊巨口,急不可耐他的坠落。他为了与之战斗,索性封锁自己无处挥洒的冲动,连自慰都像是完成纾解任务。最终,梦里那只手再也没来过,他以为这就是胜利,他战胜了人类不可能战胜的东西。邻人说起他,也总是满嘴夸赞,只会在背后叹惜他过于孤僻的离群性子。
他看着与川村壱马手臂接触的那块皮肤,露出劫后余生的微笑。他想,哥哥回来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