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に薫る夏の記憶（？）

1.

        低速列车在铁轨上晃荡，岩谷靠着座椅望窗外，老实说，这种老式的车厢理论上早就应该被淘汰，它既不能跑出高时速，允许挂载的车厢数量也少，更不要说这个糟糕的乘车体验——噪音透过老化的密封胶条传进车厢，空调勉勉强强地吹风，风里都是烟和潮湿水汽的味道。

        这并不会是一趟令人感到舒适的旅程，这是岩谷在捏着纸质票找到自己位置坐下以后的第一反应，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对号入座这件事和特意打印纸质票一样在这趟车上显得尤其多余，车厢里根本没几个人，也没有乘务员来核对车票，他把车票夹进手机壳的夹层，开始对着窗户发呆。

        离开老家的时候年纪太小，再加上是和家人一起离开，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舍，倒不如说正是因为离开了太久，他看着车票上的目的地感到更多的是陌生。

        对于他要回老家的决定，朋友们也没多做挽留，岩谷难得买了一箱啤酒和几个朋友在公寓里喝到烂醉，相互嘲笑对方一脸怂样，就算今天喝的再多也不敢把明天的假给请了。午夜过后岩谷提前定的闹钟响了，趁着大家都还没醒，快速漱口抹了把脸打开电脑，把确认调任的表格发送到了中央服务器。

        系统的确认很快，天没亮调任文件和车票、行李托运凭票就已经躺在岩谷的邮箱里，岩谷把朋友们一个个摇醒送出门，开始收拾行李；不过他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被褥之类的大件物品不带也罢，老家虽然不发达但总不至于没处买，冬夏几套衣服，一些日用品，笔记本电脑，平板，岩谷不用一个小时把行李打包进箱子和双肩背包，剩下的东西会有后勤的人来回收，产生的费用会在岩谷的工资账户上划掉。

        除了黑眼圈更深了，现在和进来的时候也没啥区别，岩谷拖着箱子经过公寓楼大堂的镜子，朝着里面戴着贝雷帽的自己点点头，把备用门禁卡丢进信箱，重置信箱指纹锁与密码锁，这下这座漂亮、发达的中心城市将彻底萎缩为个人简历上几行没有感情的描述性文字。中央系统签发的车票是有时效性的，岩谷本人必须在自己被驱逐前踏上回“家”的列车。

2.

        岩谷先生是本地人？

        曾经是，岩谷模糊地回答。

        居然有人来接他，这是岩谷没有想到的，他努力回想自己在调任表格上填的内容，上面倒是说了住宿有统一调配，其他的一概自理，岩谷也没觉得什么不对，也许是出于工作习惯，他和他的绝大多数同僚一样，并不喜欢将自己的私人生活搅和进工作，没有安排约等于自主发挥，他求之不得。

        “很久没有新人来了，大家都很期待能够见到你，所以派我过来接你。”开车的人自我介绍是叫青山陆，在小镇政府里负责安全工作，偶尔会被当司机使，比如今天。

        “不必这么劳烦，”岩谷面对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怯场，“我不过是来做些文字工作的，又不是什么技术人才。”岩谷感觉自己的后背上都是汗，青山陆没有开车内空调，而是开着车窗沿海岸线飞驰，湿热的海风灌进车内，模糊了岩谷对于出汗原因的判断。

        “不要这么谦虚啦，这地方愿意从东京回来的年轻人可少了，”青山拐了个弯进小路上坡，路面逐渐变陡变窄，小轿车在弯弯绕绕的民居间左躲右闪，“只有像我们这种没啥能力的老人还留在乡下地方啦。”

        “可是青山先生看起来也没多大年纪吧？”岩谷被青山夸张的说法逗笑了，还挺好的，他安慰自己，至少这位自己未来同事还挺好说话。

        这回青山倒是没接话了，看他专心于驾驶，岩谷也不主动挑起话题，他打开自己的手机确认了行程到达，然后回到个人主页看系统通知。与往常被塞满的邮箱不同，今天的未读邮件只有寥寥几条，都是欢迎他来到镇上，提醒他及时进行个人信息变更云云，他打开其中一条，里面附上了他未来工作的档案馆地址、地图和周边街景照片。

        有够贴心，岩谷在心里嘀咕，该不会想我今天就开始工作吧，真有你的。

        “到啦。”驾驶座的青山突然发话，把天际神游的岩谷拽回现实。

        怎么说呢，这地方真有够眼熟的......岩谷想，而且他十分确定这与自己残存的儿时记忆无关，普普通通的钢筋水泥六层建筑，外表朴实无华，也没个牌子说这是什么地方，但是环顾四周也就他和青山陆两个人，楼里也没亮几盏灯，想来也不是什么集中公寓楼。

        “这边的民居比较少，而且条件大多比较差，就先安排岩谷先生住在档案馆的一楼，原来就有个休息室，昨天找人来收拾了一下，水电空调什么的都确认过了，住人没问题。”青山从腰间解下一大串钥匙，又从里面解出一半的钥匙给岩谷，“我带你走一圈？”

        ......用钥匙？岩谷接过这一串金属片，觉得不太真实，然而青山已经提着他的箱子往里面走去，想了想，还是赶上去。

3.

        新工作的内容用语言描述并不难，主要是将档案馆里的纸质文档更新传到系统，不过按照前来交接的人的说法，只用保证提出申请想要离开小镇的人的资料及时上传更新就好，剩余的，什么时候做都没有区别。岩谷抱着刚拿到的操作手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是真的“手册”啊，岩谷把人送出档案馆再回到大厅，随手翻了几页手上砖头似的手册，最近镇上唯一的人事变动就是自己，也就是说当下的工作状态几乎就变成了没有工作，岩谷摇摇头，把手册扔在桌上，拿上钥匙去二楼库房的门。

        不管怎么说都还是很难想象时至今日纸质仍然是最主流的档案存储方式之一，岩谷被空调冷风吹得一阵哆嗦，决定下次进来的时候一定得穿上外套。即使知道纸质资料保存有温度和湿度要求，但这怕不是把每年经费一大半都在电费上，岩谷在铁架上抽出一个牛皮纸袋拆开，很快明白为什么这个岗位没有人愿意来做，总体进度也迟迟无法推进。

        登记用的表格制式变了又变，同一个名词假名汉字混着写，单凭这两点就足以让听起来简单的工作无限复杂化，岩谷数了一下档案袋里的纸张数量，就算是扫描识别文字再手工分头录入，一份也得花费不少时间。

        不好意思，刚刚不该觉得人的一生就直接用一份档案代表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是我唐突了，岩谷冷静地将资料封回纸袋插回原位，档案馆六层楼，二楼往上都是一样的库房，一个人做这事得做到什么时候啊，岩谷眼前仿佛出现60年后的自己扶着木头梯子爬上爬下取档案的画面。

        吓人，岩谷打了个喷嚏，决定出去缓缓。

        锁好库房的门，岩谷才发现一楼有人在等他。

        “现在是工作时间。”岩谷好心提醒这位不请自来的公务人员。

        “我现在就在工作。”被点名的人毫无翘班的自觉。

        “哦，那请自便吧。”岩谷也懒得同青山争，他要回去休息室里拿电脑，说不定能够找点思路提高工作效率。

        “别走啊，有东西要给你的。”青山挡着岩谷的路不让他走，藏在身后的手终于舍得拿出来让岩谷看拿着什么。

        是那种一盒四排，一排四个，个个都是代可可脂的巧克力，岩谷看着青山手上的盒子想。

        “谢谢，又是政府里的人让你跑腿？”经过几天的工作交接，岩谷已经对自己的新所属单位情况知道个七七八八，小镇人口少，主要决策由更上一层的管理系统计算和决定，剩下的事情就由几个在不得不留人看守的岗位上的解决，其中青山陆因为脾气好会开车，时常被拖去跑腿，岩谷不太喜欢这种行为，不过当事人倒是一副挺享受跑来跑去的快乐，每次都积极得不行。

        “没有，是我要给你的。”

        什么意思？岩谷歪头看青山，不明白这话的用意。

        “就是欢迎礼啦——我之前不是什么都没送么？”青山摸摸鼻子，说话听起来明显底气不足。

        “呃，那谢谢？”可是现在距离迎新会都三天了，岩谷没有拆穿这个烂得可以的借口，巧克力可以收下，但青山怎么看也不像是单纯来送东西的样子。

        “那要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吗？”果然，得寸进尺的要求就来了。

        “......我都说了现在是工作时间。”

4.

        岩谷躺在单人床上放空，窄小休息室里装满老式空调运作时的噪声。

        说实话这里的生活比他想象得要轻松得多，没有绩效考核，没有上下班高峰；档案馆盖在小镇几乎最高的地方，水汽侵扰没有下面的民居严重，平时也没有什么人来，符合他对安静环境和简单社交的需求；工作嘛，也不能说是完全重复的劳动——

        然后青山陆那张脸就突然跳出来张牙舞爪。

        吓人，岩谷翻了个身，换成趴在床上。

        岩谷不是傻子，不如说长期的独身生活给了他更多在人际关系上的敏感与不信任，青山陆三天两头、有事没事地往档案馆跑，甚至连这屋子例绝大多数的日用品都是青山陆陪他去置办的，要不是自己确实是没什么积蓄且对方又是在中央系统里实名注册的公务人员，他甚至想直接把青山的大头照传去诈骗通缉犯相片库里对比。

        青山陆实在是对他太好了，超出了普通同事和前后辈之间的界线。

        就好像他找自己看太阳下山的第一天，“我还在上班时间”这种话说三次就没意思了，最终还是拗不过他，一到下班的点就被扯上摩托，甚至连连帽卫衣都来不及脱。

        本来还以为他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找自己，结果也真就是两个人坐在港口的水泥地上看太阳慢慢沉下海平面，渔家对这种行为似乎见怪不怪，甚至还给他俩一人一杯茶水，然后留这两个年轻人继续守着这些小船。

        “翔吾为什么会选择回来？”趁太阳留下尾巴与路灯亮起的间隙，岩谷听到青山这么问他。

        “......想回来就回来了。”岩谷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只不过没想到会那么早。

        “东京不好吗？又漂亮又先进，和这里一点也不一样。”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陆君不也没留在东京吗？”

        又是一阵沉默。

        “说起来那台摩托是电动？这个提速速度不太像啊。”岩谷觉得自己不应该把天聊死，主动把话题延伸到青山看起来会感兴趣的领域。

        “不是，是烧油的，”青山稍微来劲了，“这里的坡用电哪里够力，就蹭着船一起加油。”

        哦对，青山陆的车还在烧汽油，岩谷在心里记上一笔，这倒是蛮好笑的，用着号称最新的家电但是骑的车还是汽油车，也不知道到底是紧跟潮流还是原地踏步。

        而且还不喜欢用手机。

        想到这里，岩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他实在是无法理解为什么青山陆有事不能直接用网络联系，而是非要跟个傻子似的在大厅里随便找张椅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直到岩谷一手抱电脑一手捂嘴打哈欠从电梯下来和他打招呼。

        不过确实，他的事一般也不是什么正事，无非就是去看落日、去镇上阿姨家喝茶、去他家吃饭这种不大不小的事，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闲的人，岩谷在床上打了几个滚，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于是从床上跳起，打开屋子里唯一一扇小小的透气窗。

        热浪混着潮气扑向岩谷的脸，鼻梁上的眼镜立刻蒙上一层雾，岩谷只得取下来再拿衣角去擦，顺带擦一擦自己的脸。

        又要下雨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