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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迎来了第一场雪。
坂本阵刚下班,脚一踏出门,飘飘悠悠的雪花便从他脑门上落了下来,划过他的视线,落在了跑步鞋旁。他把书包背在胸前,拉开拉链,摸索了半天,这才想起来,前天刚把伞借给了早班的同事。
但也无大碍,他看看天,便继续走了起来。
外头的风一丝丝地刮着,不大,但像猫儿侧身的毛发一般骚刮着人的面孔。他看着路旁的树影婆娑,听着叶子哗哗作响,缓慢踱步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道路中间的斜坡又拐又陡,旁边的手扶栏杆经过风吹日晒的洗礼,早就染上了斑斑锈迹,暗红色的金属不再发出好看的光泽,而是生满赭褐色的疤痕,侧贴在它赤裸的身体上。
攀上最后一步,他便抬头看见小广场上的灯饰了。说是广场,但无非就是混凝土建的,较为平整的水泥地罢了。虽然上头摆满了植物和灯饰,但也是去年跨年用剩下的罢了。
曾经五彩斑斓的灯饰如今表面结上了淡淡的灰尘,尖锐的散发光,如今也变得更柔和了,就像套进了一个黄色的玻璃罩。路当中的圣诞树的旁边,是一排排种着的普通长青植物,叶子有圆的有扁的,矮矮地生长着,这让他想起了他租的房子。
他租的房子有院子,因为他颇爱种花养草,但唯一不足的是临近高架桥,时常在休息日能听见公车在脑后鸣笛的声音,可坂本阵并不在意,毕竟他睡眠一直好的很,对于他来说,倒在无聊寂静之时多了份乐趣。
整日鸣笛的高架桥下是一个孤单的桥洞,那里头平日里什么也没有,只偶尔在白天与傍晚,日照最为闪耀的时候,偶尔会在车笛声的伴奏下,踱过几只腹中饥饿的野猫。在这附近居住或路过的人,也不知是谁,放了个金属碗在混凝土桥柱下,旁边顺带用黑色的马克笔涂鸦了些提示词,就此以后,但凡是喜欢猫的,路过此地,都会把出门时揣在兜里的猫粮倒在那个食盆里,随后,野猫们便会像城镇的幽灵一般一个个现形,饱餐一顿,再消失得无影无踪。
今天他照旧路过那空荡荡的桥洞。
也许是冬天的原因,无家可归者再也不在那儿烤火取暖,桥洞比以往显得黑梭梭又苍凉了许多,外头杂草丛生,还堆放着些杂物和瓶瓶罐罐。旧的电瓶车像孤儿一般躺倒在旁边,生锈的龙骨上像沾着泪渍一般染满了铁锈,坐垫也被前些日子的雨淋得失了颜色,成了野猫野狗的玩乐居所。
坂本阵喜欢猫,他没时间养猫,只是在背包里放着些小袋的猫粮,路过的时候若看见熟悉的吃客,都会慷慨尽力去施舍它们,虽然那些倔强的孩子通常会露出警觉的眼神逃避他的抚摸,但他仍然乐在其中。
可今天他没见到任何一位熟悉的身影。
他踱步过去,把路人专门用来喂食的铁碗拿在了手中,用力敲了几下。
“吃饭了……喂喂!”
可是依然没有任何的回声。
他有些失望地蹲了下来,把保鲜袋里的猫粮倾在了铁碗里。
在劈里啪啦的碰撞声中,他的耳朵还是敏感地听见了细微的猫叫声,一抬头,是只混杂些黄黑色的公猫,正小跑着走来。
坂本阵认识它,甚至给它取了小名,于是便扬起嘴角,对它远远地招了招手,喊了两声。
公猫听见猫粮跌在碗里的声音,闻到熟悉的气味,也咪咪叫着,他把这当成回应。
“你的朋友们呢?今天不来了吗”
坂本阵自顾自寒暄了几句,站起身,退开两步,又蹲下。
“等家里收拾好了,愿意的话,就过来住,怎样”
他正准备看着那花猫进食,谁知旁边的垃圾袋和杂草中忽然响动了起来,惹得花猫吓了一跳,头也不回地窜向前去,从他的胯下一瞬间溜走了,坂本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重心不稳,差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回头望去,那只花猫早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杂物丛中虽然光线昏暗,路灯的明光像是被厚重的桥墩截断了似的远远停在一米开外,但靠着水洼的反光,能隐隐让枯草与袋子之间染上一层蓝色的幻影,就这么轻轻拂动在坂本阵的视野里。
他眯了眯眼,这才发现有东西正在袋子和袋子直接挣扎,想要伸出来。
最后,杂物堆顶部冒出来了一只像是人的手。
坂本阵先是吓了一跳,经过一番确认,赶忙想要掏出手机打急救电话,可是当手机拿在手上时,却怎么也按不亮屏幕。
可恶……
他这才想起来,在店里打工时,早已因为百无聊赖用完了手机的电。
“您没事吧!!!要我帮你叫人吗!”
他呼喊了几声,那只手像是听到了什么敏感的词汇一般赶忙缩了回去。草丛里再也没了动静。
但坂本阵快步走了过去。
昏暗里,高高堆起的杂物之间,夹着一撮染成黄色的头发,可以猜到那人就躲在袋子的中间。
他伸手想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布娃娃和瓶瓶罐罐搬开时,听见底下的人发出了些微弱的声音。
“不要,别抓我!”
坂本阵愣住了,那声音听起来意外地高扬,让他有一瞬难以判断对方的性别,但那人用的自称确实是男性称谓。
当他气喘吁吁搬来杂物时,看到了蹲在一个小堡垒里的,用风衣包裹着严严实实男人,身材看上去中等,正把头缩在两膝之间,只露出偏长的金发。
“你还好吗!……没事吧,呃!”
那人伸手便大力把坂本阵拽蹲了下来,探出头四处警觉地望着,又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伸手在唇中央笔画了两下,又嘘了一声。
“我不想被警察当成流浪者赶走……拜托了”
“我不是警察!别担心……”坂本阵赶紧摆摆手,举起手里空了的塑料袋,暗示自己是来喂猫的。
月光下,水洼里的水反射的光显得那人的一对圆眼闪着漂亮的光芒,一下撞进了坂本阵的视线里,他这才就着微弱的照明看清楚那人的脸,比他想的要清秀许多,是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他觉得自己问了个白痴问题,就像问无家可归的人为何流浪一般搞笑。
“这里偶尔有好心人施舍饭菜给流浪者吃,还不至于饿死”
男人说完这句,重新坐回地上,像是经历了什么运动似的有些气喘吁吁地抬头看着坂本阵。
他这才发现,对方的脸颊似乎在冰冷的月光下,呈着不一样的微红,动作也不太灵巧,想要把风衣重新包裹住大腿的动作始终做得磕磕绊绊,最终有些气恼地蹬了蹬腿,泄气斜躺了下去。
“没事吧!”
他怕那人摔倒,伸手想要揽住对方的肩膀,手背擦过了对方的后脖颈,感受到了那寸不同寻常的温度。
“好烫!”
坂本阵吓了一跳,天性驱使着他反射性地不顾对方甩着刘海的反抗,把手贴上了男人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不用管我……我睡一觉就会好的!”
“怎么可能!”
那人还想要继续躺在杂物中,但却一下被坂本阵扯了起来,顺势用力揽在了背上。
“我家就在旁边,有可以退热的药!你在这里躺一晚上,会被冻死的!”
“不要……不要多管闲事!”
那人比想象的要沉重许多,还时不时伸手挣扎着,但坂本阵不顾对方的抗拒,一下便托起对方的身体,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顺手把后面地上的旅行袋提了起来。
这点运动量他还是可以胜任的。
男人身上是尘土的气味,并没有像普通流浪者一样,带着干涸掉的汗味。金色略长的发丝也跟着那滚烫的面颊贴在坂本阵的侧脸上,弄得他脖颈有些温暖地瘙痒着,还伴随着一呼一吸的鼻腔嗖嗖声,好似夏季在外海边一阵阵吹过的热风,湿润而又温暖。
他感觉自己像背着只大狗似的。
从男人身上的气味和笨拙的举止来看,并不似那些普通的流浪者。对方的面孔没有经过风吹日晒的褐色斑纹,也没有蓄长的胡子。除了掌心有些茧,实在看不出能让他判断出经历的端倪。
如果让坂本阵来猜,他会觉得这大概只是离家出走的青少年罢了。
走到了家门口,他慢慢把男人当在门口的地上,摸索出钥匙,再熟练地打开,将他搬了进去。
屋内橙色的灯光亮了,坂本阵这会才发现对方已经大剌剌地睡着了。
他开了暖气,回过身,把自己红色的外套脱下,挂在门口,再利落地踢下运动鞋,又伸手把对方的黄色靴子也扒了下来,期间又扯开那人鼠灰色的大衣和里头的黑色毛衣,看了看洗涤标签,便一股脑丢进了篮子里。
期间,男人并没有反抗的情绪,反而显得顺从而听话,除了因为静电而乱成一团的头发偶尔纠结在坂本阵的手指间,基本上叫句抬胳膊或是抬背的指令都会迷迷糊糊地照做,所以这是坂本阵照顾的最为轻松的病患。
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黄色的大狗。
坂本阵打点好对方的被子,又替那人盖上,把正烧好的热水倒进杯里,在脑里第一个想法就是如此。
他伸手摸向桌子上男人的钱包,利落地翻开,企图找到些答案。
不出所料,里头除了叮当掉出的硬币,一张皱巴巴的福泽谕吉,便是张拍的端端正正的驾照。照片上的男人还是黑发,看上去刚成年没多久,像极了高中生,左上角也赫然写着名字。
青山陆。
行吧,请多指教。
坂本阵低头煞有介事地念叨了句,然后又伸手拿过杯子,喝了一口,试了试水温。
“来,吃药”
他低声说了句,伸手拍了拍地铺上的男人的侧脸,让他张开嘴,接着把药依次掰进那人口中。
青山陆又侧头趴着爬起来,艰难地喝了口他倒的水,接着便翻了个身,背对着坂本阵,一歪头,继续昏睡了过去。
哎……
坂本阵叹了口气,把水杯放回矮桌上。
望着被子堆中只露出一撮的金发,他觉得有点好笑,但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对于青山陆的身世到底如何,他并不是很感兴趣,只是觉得有些疑问,到底是什么让他逃离原本的生活,选择钻进桥洞里跟猫儿一起生活,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日子又是如何度过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把这个无家可归的家伙接回了家到底是对还是错,但直觉上并不觉得青山陆是个坏人,应该也不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
的确,有那样单纯眉眼,露出那样真挚神情的人,会有什么坏心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