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树如今记起自己二十四岁之前的事情,就觉得那些回忆宛如从天而降的草莓奶油蛋糕,甜蜜又眩晕地砸在自己头上,把所有痛苦和泪水轻而易举地掩盖掉了。他二十四岁生日这天吉野北人陪他一起度过,两个人一起吹灭蜡烛,然后相拥而眠,甚至没有做爱,梦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人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虚拟和现实混杂在一起,他分不清真假。
很久以来树一直试图弄清楚他和北人的关系,一个比较简单明了的解释是他们的爱情仅限于肉体之间,午夜时分他们可以是亲密无间的伴侣,但当白昼到来,一切就成了秘而不宣的暧昧秘密,有时舞台下相遇,北人吝啬到连眼神都不愿投向他。树从来把这当成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两个偶尔都需要发泄,也都需要对方这样美好又体贴的工具当成倾泻情欲的对象。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树开始感觉不自在的呢,他记不起来了。
树第一次感觉到不舒服是某个暴风雨的夜晚,他喝醉了酒,迷迷糊糊想要去找北人,但是说不清是为什么,他只是很想见他。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有回应之后,大概是在酒精的驱使下,他鬼使神差地跑到北人住的公寓门口,给他发消息说,我在等你。
他并不知道那晚他等了多久,醉意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被莫名的焦躁延长,直到刺眼的车灯在他眼前亮起,朦胧醉眼里他看见北人一脸严肃地从后座上下来,隐隐约约能看清车里还有另一个人的身影。
北人一把拽住树的手,像拎着一只淋湿的猫一样把他带回了家里,很无奈地说,原来树也会这样孩子气吗。
树半醉半醒地回答,因为想让前辈照顾我。
北人笑了笑说,果然,你没有我就是不行。
奇怪的是他们那一晚什么也没有做,就像他生日那个夜晚一样平淡地度过了,酒没有成为催情剂,反而成了隔开彼此的障碍。北人那天似乎真的疲惫到极点,洗过澡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此刻树反而清醒过来,他看着月光下北人的脸,心里说不清是后悔自己的幼稚还是嫉妒那个真正陪伴他到深夜的人。转瞬他意识到这样的情绪是不对的,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应该有任何多余的依赖之情。
但他无法否认,有那么一秒钟,他的心的的确确在痛苦。
从那以后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他们相安无事,就如同寻常一样一起去吃饭去看电影,经常争吵,偶尔拥抱。无法让关系再进一步,也没办法破坏掉这样坚不可摧的平衡。
晚上他们难得有空,就一起在树家里看电影,是一部很老的爱情片,故事的最后是男女主殉情而死,北人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很专注地看到结局,然后发表评论说,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也心甘情愿为了喜欢的人去死。
树早就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答案,他的男朋友是很浪漫主义的人,向往着一切现实生活中难以得到的事物。他一边抚摸着Mars一边思索着他们第一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大概是两个人刚刚成年的时候,为了证明已经变得成熟,就选了一部同性成人片肩并肩地看,北人也是这样安静地看着屏幕里的画面,看到一半时他忽然扭过头来很沉静地对树说,你想要试试吗?
树迷惑地问,尝试什么?
北人没有回答,他凑过去学着电影里那样笨笨地用舌头舔了舔树的嘴唇,然后松开他,抬起头说,就像这样。
树嘲笑他说,你是小孩子吗,连接吻都不会吗?我可以教你。他知道自己是为了面子在胡言乱语,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闭上眼亲了上去,事实证明他比北人更不懂什么技巧,只是在胡乱地啃咬,当尝到一丝丝甜腥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会不会弄疼了北人,慌忙中他想要推开对方,只是为时已晚。
北人从始至终只是安静地等待这个漫长的吻结束,也许这根本不能算是一个美好的初吻。他慢吞吞地擦去唇上咬破伤口溢出的血,轻声说,现在我学会了。
现在他们都学会了怎么在不弄伤对方的前提下亲吻,这是长大带来的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不过他们接吻的次数明显减少了,有时做爱前会敷衍地亲吻几下作为前戏,但也不含有任何温情。
北人忽然打断他的思考,戳戳他,用很无辜的眼神望着他说,你会为了我做出多大的牺牲呢,树。
树沉默不语,他低下头,不是因为不想回答,而是因为无法回答,他说不上来。
北人略显失望地叹气,他自顾自地说,我不要你为了我死掉,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一只小猫,留在我身边就好。
树不知道这算不算情话,想了想大概不是,这只是北人一厢情愿的胡话。窗子打开着,微风拂过黑暗里只有电视机在发光的房间,他慢慢靠近北人,注视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然后像几年前那个夜晚一样主动亲吻他。
四下安静。粘稠燥热的空气里树的发丝被汗水微微打湿,心脏因为紧张在剧烈跳动。北人一开始还有些茫然,当意识到这是个突如其来的吻时,他没有抗拒也没有迎合,只是轻轻揽住树的后背,像是察觉到恋人焦急的心绪,只好默默地安抚。
树松开北人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表现得太过了,和把心意展开在对方面前没什么区别。还好北人足够笨,他知道他看不懂真情流露,也不会明白今晚这个吻究竟代表着什么。他对此本该心满意足,却又那么难过。
北人果然没有懂。他捧住树的脸颊说,树是不是累了,最近工作很辛苦吗。
树摇摇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这个时候的他确实很像一只猫,北人想,猫不就是这样的吗,会闹脾气会炸毛,没有狗狗那样的温顺脾性和坦诚相待的热情,但依然无论怎样都很可爱,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
北人再次向他求证,郑重地问,树是想要休息了吗,那我就离开了?
不是的,树错愕地想,他慌乱中抓住北人的手,却一句挽留的话也说不出,他难以启齿,爱和恨都是一样的难以开口,他没法与自己那颗真心和解。
最后北人妥协了,他勉为其难地同意就这么陪树一晚上,北人像最初相爱时那样用手臂挽住他的脖颈,额头亲昵地紧紧贴着他,干燥的碎发拂过树的脸颊,连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北人说,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时我在人群里看见你,还以为你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树想起来了,那时的北人还是小孩子的模样,根本看不出和他一样年纪,他看到他时误以为这是个迷路的乡下来的初中生。
树敷衍地轻哼一声,把身子向北人怀里蜷缩得更近一点,确保他能听清所有的呢喃和耳语。
北人想了想,补充说,当时在场的有很多人,但是我只记住了你,我想要认识你。
好无聊的情话,树心想,他通常这样一往情深地表达心迹是为了和自己上床,但是他竟然笨到北人说的每一句谎言都很认真地在听,并且有时信以为真。
树推开他的额头,冷淡地说,你离我太近了。
北人一动不动,像小狗一样抬起湿漉漉的眼问道,树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该怎么办呢。
以后,以后。树听到这个词时一阵恍惚,他觉得很好笑,北人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忧虑他们的以后,他还以为他一直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把抚摸和亲吻当成游戏,把爱意随意挥霍掉。
他说,哪个以后,是今年的巡演结束后吗?
北人摇摇头,是我变成老爷爷那个时候,驼背老花眼满头白发的时候。
树沉默片刻说,我想象不到那时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怎么可能想象不到,只是他不敢去想,他心里的北人永远是那个站在舞台上歌唱,犹如油画里的天使一样神圣美丽的存在,他每次舞蹈时与他擦肩而过时树都会有种错觉,只在那个瞬间,他们两个人共处于一个小小的私密的天地里,在这里他只为他一个人歌唱,而他只为他的歌声而起舞。
但那只是幻想。树再度想起那个雨夜车里坐在北人旁边的身影,他发觉他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对待这一切了。
北人当然猜不到他的心思,理所当然地以为树在赌气,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闭上眼前一刻他很无赖地凑过去亲了一下树的额头,有些害羞地小声说,晚安。
树没有理睬,他假装镇定地咳嗽一声,黑暗里久久地凝视着爱人的睡颜,最后依偎在一起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色大亮,树条件反射地去触碰身边的人,毫不意外地只抓到了空气,北人不知什么时候早就离开了。早就应该习以为常了,他自嘲地想着,难怪北人会开玩笑说树是我的辛德瑞拉,他们都在午夜时分才能穿上水晶鞋坐上南瓜车来到爱人身边,再趁着钟声没有敲响之前匆匆忙忙地离场。一直以来,是他自欺欺人,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不会食髓知味地爱上他年少时最嫌弃最讨厌的男孩。
他一直是最笨的那个人,因为好胜心作祟去吻北人,因为在漫长的巡演中想找乐趣同意和他上床,到头来一切清算,他反倒先输得一干二净。
树恼火地推开卧室的门,即使现在是白天他也很想喝酒,他想喝到神志不清然后任性地喊北人来照顾自己。但是计划第一步就没能实现,他走出去后发现北人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做早饭,Mars懒洋洋地卧在他身边,一副人猫之间其乐融融的模样。
树瞪了北人良久后语气生硬地开口问,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不走?
北人毫不在意,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因为你没有我就不行嘛。
树很想冷笑一声然后骄傲地反驳,没有你照顾我也能活得很好,但他只是愣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早餐的面包烤得有点糊,树尝了一口就丧失了食欲,他在闹别扭,准确说是他在和自己生气,也和眼前这个会把面包烤糊的笨蛋生气。
北人拿过来咬了一口,嘟囔着说哪里有那么难吃啊,树真的是娇气。
话音刚落,两个人同时陷入沉默,树看着北人还没有摘下来的围裙和脸颊不小心沾到的的黄油,心想或许他说的是对的,我真的没有办法离开他。
只是这种话无论如何也无法说给他听。即使说了,想来北人也会把这当成笑话一笑而过,然后忘在脑后,这才是让树更沮丧的事情。
之后发生的事就很正常了,万物回归正轨,他们一起去会场排练,然后各自分开,树注视着北人和川村壱马有说有笑地走远,直到翔平呼喊他开始排练为止。这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我根本就不在意。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谁知道五年后十年后的吉野北人和藤原树会是什么样子的呢,也许那时浪配已经解散了,也许他们其中的一个那时已经结婚了,再想起曾经这段荒诞情事只会觉得像是一场美梦。
新年假期很快就到了,一年的工作完美结束,大家都嘻嘻哈哈一团融洽,北人今年和翔吾约好一起回宫崎看星星,树一个人回福冈,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没有问对方能不能和自己回家,他们至此除了同事关系外什么也不剩。
上车出发前北人来送他,系着厚厚的围巾,把半边脸都遮住了,看不出他是喜是悲,只有一双眼久久地凝视着树。树礼貌性地和他拥抱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他想这样也好,就此别过,他们还是朋友,做不了恋人是命中注定的事。
结果是车上落座的那刻树就后悔了,隔着车玻璃遥遥地寻找北人的身影,他果然没有走,连围巾也摘了下来,嘴巴一张一合地对他说着话,但一片人声鼎沸里树什么也听不清,看口型依稀辨认出是在呼喊他的名字,itsuki。
然后他一字一顿慢慢地说,我是一直爱你的。
树想自己一定是看错了,这时恰巧车开了,北人离他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他永远失去了核对答案的机会。来接他的姐姐见树脸色不对,很担忧地问,是生病了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树茫然地摇摇头,他望向窗外不知何时下起的大雪,一时天地间再无其他的颜色。
那晚他梦见了十八岁的北人,他躲到角落里流着泪对自己嘶哑着说,树,我在舞台上发不出声音了,该怎么办?我还能和你和大家一起出道吗?
树立刻意识到了这是梦境,他一边想着怎么能无限延长这个美好的幻觉,一边抱住梦里的小孩,很温柔地替他擦去眼泪。他知道,如果是十八岁的藤原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嘲笑北人丢人又差劲,可他已经长大了,他只想拥抱多年前的爱人,告诉他,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以后他会做得更好,站到更大更广阔的舞台上,耀眼的灯光会洒在他身上,会有更多人去爱他。
可当树发觉到怀里的小孩在颤抖时,这些准备好的说辞就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的心疼得厉害,只能机器人一样反反复复地机械地说,不要怕,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的,不要怕。
这是梦啊,他想,正因为是梦才能这么美好,从前的情事一笔勾销,他才得以有机会去坦诚地拥抱这个他深爱的人。也正因是梦他才得以体会淋漓尽致的痛苦,心如刀割一样害怕失去稍纵即逝的陪伴十八岁的北人的机会。
十八岁,十八岁他们在做什么呢,在无休止地打闹,在没日没夜地高强度训练,在前辈的舞台下打杂,在老师的训斥下默默地落泪。他们疲惫时只敢在无人处偷偷地勾紧对方的手指,在月光下注视着彼此的脸庞悄悄地休息。要是能重来就好了,树对这个虚拟的、他脑海里想象出来的小孩说,你知道吗,那时我偶尔会想和你逃离那里,前往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的世界,那里会有五颜六色的建筑和霓虹灯,我们养了很多很多的猫,街道常年下着融不化的雪。
可惜我们都长大了。他遗憾地松开北人的幻影,看着十八岁的他在他手心里灰飞烟灭,最后只剩一滴温热的眼泪。树忽然就释然了,他一直以来都试图证明自己爱上北人是件愚蠢至极的事情,此时他知道不是这样的,是因为还年轻,因为还鲜活。
因为还有真心,所以那时最爱你。
回东京工作的第一天,树照例很忙碌,整整一天都没能和北人问一句好,甚至没能对视过一眼,直到工作结束后他们才见上一面,彼此相对无言,只好找了间酒吧坐在一起喝酒。
北人还是老样子,浅尝辄醉,几杯下去脸颊就红红的,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像是他家乡宫崎的星星。他抓住树的手,慢慢地说,我们要不然交往吧。
树也喝醉了,他想挣脱却又没有力气,但还是逞强说,凭什么要和你交往啊。
因为我们牵过手了啊,我也亲过你了,北人理直气壮地抬起头,这样还不能确认关系吗。
树说,当然不能。你知道正式交往是什么样子的吗……话说到一半他就闭嘴了,他怎么可能知道真正交往该是怎样的,人生里最好的这几年都挥霍在眼前这个傻瓜身上了。
我知道,交往要表白的。还没等树反应过来,北人就紧紧地牵着他的手跑到大街上,深夜四下无人,只有不远处高楼大厦的广告灯牌和路灯注视着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跑了很久,直到遇到某个路口的红灯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树的酒意早就醒了大半,他恼火地说,你到底要做什么,喝醉了之后就像傻瓜一样……只是北人没有让他把抱怨的话说完就凑上来吻他,酒气漫上整个鼻腔,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发烧了,不然为什么从心底开始发烫,整个人像是要融化掉一样。
北人轻轻放开他,看着树像小猫一样嫌弃地瞪着自己,微笑着问,树,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树皱皱眉,他以为北人又在说傻话,谁知道北人接着说,我知道,去年舞台上你不敢和我对视,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不是的,比那要早的得多啊。是从武者修行看见你第一次因为生病没法完成巡演而躲起来流泪时,是我们第一次接吻时我看见你的眼睛时,是第一次做爱时你从背后抱紧我的时候……是这些瞬间的喜欢积攒起来的爱,每当我动摇时,这些细节就会提醒我,我还爱着你,并且会一直如此下去。
可是树无法解释,他闭上眼无奈地轻声叹息,真是个笨蛋啊,北人。
北人小心翼翼地亲亲他的额头,以为树在因为犹豫而痛苦,很是委屈地说,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多喜欢我一点呢,小猫的爱可真昂贵啊。我知道树很讨厌我,因为我会偷看你的手机,因为我总是和你吵架……可是我该怎么做呢,我是真的很喜欢树啊。
北人认真地又重复了一遍,是真的喜欢。
这种笨蛋真的无可救药了吧,树绝望地想,这么笨,我怎么会放心把Mars借给你照顾呢。他静静地注视着北人因为苦恼而忧愁的面庞,忽然想到从前北人总是做噩梦午夜里惊醒,不是梦见现场表演时突然发不出来声音,就是梦见武者修行那年他被淘汰,那时的他也是这样郁闷,醒来时就会像撒娇的小孩子一般无声无息地抱紧树,再度昏昏沉沉地睡去。他一直以为树没有发觉,其实他都知道,他在北人入睡后久久睡不着,就会安静地看着爱人的眉眼,心里莫名其妙地想着,也许他们真的可以这样拥抱到永远。
可是这一刻他想,他不会那么贪心了,有些事情即使只有一秒也弥足珍贵。
于是树用手指温柔地抚平北人紧皱的眉头,极为郑重地宣布,我确实还没有喜欢上你……不过幸好还有补救的机会,我还可以考虑一下——
——比如,请你在这一刻抱紧我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