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知海青是在黄昏时分接待了川村家主,这个秉节持重的中年男人在他面前红着眼眶,与他商议了关于自己母亲的丧事。
老太太辞世的时候大抵有些遗憾,攥着川村家主的手迟迟不松。讲到那双满是皱纹的、皮肉松弛的手落在床檐,武知海青看着眼前微微哽咽的男人,动了动唇,不太有感情道,“川村先生,请节哀。”
大概是觉得在坊主面前有些失礼,加上还需准备葬礼的各种仪式,川村家主商议结束就匆匆了离开寺庙。这次时间有些仓促,武知海青通知了下面的小和尚,便回院里准备做法事的物什。
天气欠佳,月亮完全被云雾侵蚀之前,一侧的树丛里传来沙沙的声响,在静谧的院落里显得有些骇人。
武知自然是不怕的,他猜想或许是后山跑进来的野狐狸,这可是不多得的机会,于是走近想探探究竟。
月就在这时露了一点黯淡的光。
一个清瘦的少年,拨弄着环在身侧的树枝,碎叶沾了一身,抬起头的时候眼里像盛了一汪泉,汨汨地流经干涸的河床。
武知实在是没想到,野狐没有,倒是在自己院落里捡个孩子。甚至还很有教养,被拉出来后先行了礼道谢,才一点点拍打着自己身上的叶子。
武知海青又好笑又无奈,“你是哪家的少爷,怎么跑我院子里来了。”
少年此时正扭着身子,试图把背上的叶子抖落,闻言停下动作,很认真地介绍,“我姓川村,川村壱马。”怕他不理解似的,又补充,“今天见的川村先生,是我父亲。”
原来如此,武知海青了然,应该是和他父亲一同来的,一时乱跑迷了路。川村家主恐怕也忙于丧事,还没有意识到。
换作平时,武知海青应该会立刻把人送回去,不过这次还有些准备需要时间做,加上明日一早便要去到川村家里,思索良久,倒是觉得留这孩子一宿也不成问题。询问了少年的意愿,武知海青想着他如果不愿意,当即送回去也无妨。
意料之外,川村壱马很爽快地同意了。
“多谢武知先生。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和您一个房间吗?”
……看来还是川村家娇生惯养的。
川村壱马睡觉时很不老实。
这是武知海青第三次被他踹醒后得出的结论。
说是一个房间,最后又得寸进尺地要和他睡同一张床。
武知海青看着眼前清朗的少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虽说在自己眼里不过是个孩子,可看着到底也有十六七岁了。自从穿上袈裟,武知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和别人同床共枕过。
拒绝的话却没说出口,少年像是天生会撒娇,亲近地贴上半个身子,黏着的尾音还未落下,武知海青已经缴械投降。
既然是自己选的,那半夜被踹醒也很难有怨言。
武知海青想替他盖好被子,手刚触到被褥,川村壱马翻了个身,光裸的手臂擦过粗糙的指腹,带出一串细碎的电花。
明明身上没什么温度,武知海青还是觉得指尖被灼伤了。
第二天一早,武知海青惊讶地发现,睡在身侧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武知大人。”
小和尚已经在催促,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武知海青只好安慰自己川村壱马已经十几岁了,不需要太过担心。再者,说不定他是先回家了呢。
到川村家时便派了人去打听,有些憨厚的小和尚不一会儿便回来汇报,“武知大人,刚刚听女管家说,川村家的小少爷正在里屋睡着呢。”
武知海青松了口气,猜想大概是壱马自己先一步回了家。
今日川村一族要为老太太守夜,准备好已经到了午后,本家和旁系亲属都来了灵堂,武知海青也没时间再去想这位少爷。
直到漫长的法事结束,川村家主将武知扶起,说要送他回庙里。
武知海青还有些在意川村壱马,但随意打听着实不符合礼数,纠结半天还是含蓄地问道,“令郎……不进来吗?”
川村家主愣了一瞬,大概是没想到他会问到自己儿子,不过仍答了,“他年岁还小。”
武知海青想说十六七岁也不算小了,又怀疑是川村家独特的传统,便点了点头不再询问。
只不过他没想到,当晚又在庙里见到了川村壱马。
“壱马少爷?”
武知海青看着站在门口瑟瑟发抖的川村壱马,一时间也没想到去问他怎么在这里,“怎么穿得这样少。”
虽说已是初夏,夜里还是有些凉,武知将他带进屋里,找了件搁置许久的羽织给他穿上,才想起来问他,“你怎么来了。”
武知海青的身形和他相比实在是太大了,壱马披着羽织,手都被盖住,有些孩子气地摇了摇过长的袖子,才回答他,“父亲忙着操持葬礼,我便来找您了。”
这也不难理解,川村家主想必近日都很忙碌,顾不得壱马也是可以想到的。
他把川村壱马来找他的理由归结于孩子般的不甘寂寞,便有些怜爱,“川村先生大概头七后才能空下来,他要是同意的话,壱马少爷在我这里暂住几天也无妨。”
川村壱马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父亲一定同意的。”
壱马似乎自带亲人的属性,武知海青白日被请去别家做法事,晚上回到庙里,壱马就亲昵地迎上来,缠着他讲些不太有意思的事,偶尔还会用柔软的手臂蹭他的袈裟,被敷衍了就鼓起脸颊,没大没小地假装生气。
短短两三日,壱马已经任性地将称呼换成了“武知君”。
武知海青有时半夜醒来,壱马微微颤动的眼睫离他只有几公分,轻柔的呼吸几乎打在他脸上。
似乎有什么从心里破开了,流出温热的液体,像一条孱弱的溪。
壱马偶尔有些笨笨的。
晚饭时不小心咬到了舌头,疼得痛呼一声,眼里都蓄上了水。
揉开一口米牙,嫩红的舌尖上渗出一点血珠,武知海青仔细瞧了瞧,安慰他,“没事,很快就会愈合了。”
他的拇指还扣在壱马的下牙上,壱马合了嘴,正正咬住了没来得及抽出的手指,缓而细地磨,像小动物进食,力道不大,酥痒的感觉从武知的指尖一直传到了心脏。
好在壱马很快放过了他,在将他的手指啃得乱七八糟后,很委屈地告诉他,“果然还是很痛。”
那条溪好似汹涌起来了。
武知海青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捧住少年的脸颊,用手指抚上他的唇,眼里又是带着怎样的情绪问他。
“所以呢?”
少年的脸庞浮上一层红晕,“你抱抱我呀。”
武知海青的心在烧,他伸手将壱马拉近,那纤细的腰肢不堪一握。壱马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到了,下意识躲了躲,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武知君,你好烫。”
武知海青沉默着把他揉进怀里,他就化成一滩不散的流水。
明日便是川村家老太太的头七,法事也必不可少的。武知海青寻上川村家主,将第二日的流程商讨了一番。
川村家主似乎很感激他的尽心尽力,坚持与夫人一同将他送回庙里。
武知海青有些心虚,川村家主显然还不知道自己同他儿子的事,简直让他于心有愧。不过自己确实是认真的,这样想着,打算稍微试探一番,便在临走时开了口,“川村先生,承蒙您信任,令郎在我这的几日,您应该没有困扰吧。”
令他不解的是,川村家主瞬间愣住了,很疑惑地问他,“什么?谁在你那里?”
武知海青也被他这反应惊到了,以为壱马并没有如实告知自己父亲,便小心地确认道,“壱马少爷啊,他没有告诉您吗?”
川村家主的眼神在听到“壱马”的那一刻,从迷茫变为惊讶,而身旁的川村夫人显然震了一下,肩膀都颤抖起来。
“武知先生,你说的确定是壱马吗?怎么会……”
他瞳孔骤然收缩,良久才叹了口气,抚着川村夫人的背,“壱马他……八年前就永眠了,这件事一直是我们家的禁忌,还望先生不要再提。”
武知海青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拜别川村夫妇回到院里,巨大的眩晕感将他笼罩在里面,他努力地回想他们在一起的所有细节,试图寻找着川村壱马真实存在的证据。
仔细想来,自己似乎从未在白日看到他,川村家主曾说“年岁还小”的小少爷,恐怕指代的也不是壱马。而他始终不愿承认的是,少年即使在他怀里,也仍旧没有一点温度。
“母亲说她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再看一眼家中的长孙。”
川村家主最初前来寻他时说的话突兀的浮现在脑海。
亡灵可能会受到将死之人的呼唤回到人间,在与重要之人相见后方离开。
重要的人……
所以,在自己从未在意的时候,川村家主早在无意中说出了壱马会出现的原因。
武知海青双腿发软地跪在了地上,双膝接触到粗糙的地面,针扎般的疼痛。
早该想到的,壱马他,原来是个亡灵。
川村壱马早料到了这一刻,甚至这一刻的真正到来比他预料的还晚了些。
“我在的呀,武知君。”
壱马笨拙地拿袖口擦拭他的眼睫,好像自己才是年长的那个,“白天你看不到我,但我一直在你身边的。”
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明日头七,见过祖母他便要离开,武知君肯定知道了,他这样伤心,让壱马也揪着疼。
他抱住武知海青,很轻很轻地说,
“对不起,武知君。”
武知海青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从穿上袈裟那一刻,他便告诉自己勿生贪爱,却在壱马面前破了戒。也气川村壱马,明知自己只能留在他身边七日,却还来招惹他。
可川村壱马说了“对不起”,他又实在想不到,如果没遇见他,自己会不会少却这许多伤心。
“我见了父亲母亲,见了牵挂的所有人,虽然只是远远看着,但已经很知足了。”
“重要的是,我遇到了你。”
川村壱马将手挤进他的指缝,好像要汲取他身上所有的温度一样,紧紧握着。
“即使不能永远陪在你身边,武知君,你幸福的话,我也会开心的。”
……
从庙里到川村家的路并不长。
武知海青的手垂在身侧,恍惚间觉得有人在勾他的小指。
这大概是他们一同走的最后一段路。
“武知大人,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好了。”小和尚挠挠头,主动接下了武知海青身上的物什。
今日是盂兰盆节,庙里最忙碌的一天,此时已经近夜,武知有些疲惫,应了一声便准备回院里。
月光嶙峋,映照院落里树木的阴翳显得有些戚戚,恍惚间像是坠落阴沉的湖底。
直到旁边的树丛传来沙沙的声响。
沉寂的湖面波澜四起。
武知海青正欲推门的手顿住了,像是被什么牵引着走近,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在静谧的夜里无限放大。
他拨开了眼前的树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