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川村壱馬喜欢夏天的夜晚来爬海岛上的这座小山。
小山的山顶有座神社,供奉着保佑渔民出海平安的菩萨。
除了他,岛上是没有其他人会在夜晚的时候上山的。
壱馬喜欢一个人来山顶听吹来的寂静海风,也喜欢在高处看着海鸥矫健地跃过重重叠叠的浪头,向海的更深处飞远。
下山的时候,背后有一阵木石相击的声音徐徐传来,一会儿,声音中断了。壱馬回过头,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双趿着木屐的光裸而白皙的脚,视线向上推,那木屐的主人着亚麻布的纯白浴衣,提着一顶月光下耀着火色的灯笼,火光莹莹绽在俊美异常的面庞上,那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无声地伫立在石阶上。
壱馬一眼看出他不是小岛的住民,少年白瓷般透明的肌肤与岛民们在海水和日光洗练下黝黑粗糙的健康截然不同,是一种能引人怜爱的脆弱之美。
他稍一思索便知道少年是谁了,毕竟这岛上的几家几户没有一个是他不熟识的——少年大约就是大家说的刚回来的将要继承神社主持的人吧。
老渔民都说,神社的巫女婆婆年轻时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可惜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年纪大了,儿女也都离开海岛往大城市去了,也只有壱馬有时上山,会陪婆婆聊天。
原来是婆婆的外孙啊。
“我叫川村壱馬,你叫什么名字?”不知怎么,就自然而然地问出口了。
少年一只手把灯笼提起来,可能想照着他的脸,另一只手捂着嘴,食指指节顶在鼻头,不明所以地笑了,灯笼便随着他的小幅晃动而摇颤起来。壱馬仰头看着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只听见少年微弱的声音说:“下次见面再告诉你吧。”那声音就随着海风消散在浓浓的夜里。
少年叫长谷川慎,是城市里来的孩子。这在岛民中可算不上是秘密。
许是来度夏的。壱馬此前从未构想过都市生活,想来不会比这座海水环抱、风景如诗的小岛更美。
但是为了他,他愿意用他富饶而充满生气的想象力去描画那繁华多彩的都市夜景,他不知道,不夜的霓虹里,无论多晚、多静,都看不到如岛上这般的璀璨星夜。
怀着目的和希冀上山,这还是头一回。
壱馬几乎是两级并作一步快速地登上山头,据说神社前的石阶恰好是一百级,他总是忘了数,今天也不例外。
长谷川慎坐在神社的木板上,还是昨晚的白色浴衣,他双手撑在身后,从而两肩的耸起,交叉领间露出清晰的锁骨窝,轻晃着悬空的小腿。他在仰头凝望着星空。
壱馬跑过去,坐在他身边。
坐下来也要抬头看他,试探性地小声呼道:“长谷川慎……”
长谷川慎捂着嘴笑了,于是壱馬得寸进尺,“慎。”
“壱馬さん。”慎点头回应。
今晚星河遍野,墨色网罗了月光照拂在海浪上而闪烁的粼粼波光,倒扣在海岛之上。
慎和海风一样安静,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好像已经说了千言万语。壱馬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居然也一言不发。你会和海风说什么话呢?
临别的时候,壱馬终于开口,“你知道吗,神社前的石阶刚好是一百级。”
“真的吗?”
“不知道,从没数过。”
他们一起走下台阶,一步一级,慎穿着木屐,木头敲在石板上清脆的响动似乎是在计数,纯白的袍被风掀起一角,他看着脚下,壱馬看着他,直到走下那一百级。
“是一百级吗?”壱馬问。
“不知道,我没在数啊,壱馬さん没数吗?”
“我……数叉了。”
“那我上去的时候再数一次。”
壱馬听着木石之声一路邈远。
壱馬每日上山来,都是来聆听那寂静的海风的。
慎静静坐着的时候有种不可名状的忧郁,壱馬起先不懂,岛民们从没有这种东西,他们与大海搏击,挥洒着汗水,没空去思考悲哀。他觉得慎需要肌肤相亲的疗愈,就像他回家总要给母亲一个拥抱,让母亲卸下一身的疲惫。他的手指慢慢爬过去,覆住慎的手,见他没有排斥,就整个人挪过来,把头顶抵在他脖颈上,这样,面颊就能贴住他交领之间裸露的肌肤,他的脸颊滚烫,慎的肩窝冰凉。
慎把头偏过来,壱馬在慎的眼睛里找到自己,慎的目光从眼睛一路向下,划过鼻梁到达嘴唇,他们之间只有一指的距离,近得让壱馬疑惑,然而最后慎只是把脑袋垫在他头顶,扭头向另一边了。
壱馬有一次问他,城市是什么样的呢?
“城市啊……城市很吵,星星都逃跑了。”
“看不到星星吗?”
“嗯,明明在岸边,也听不到海风,我的手机会一直响,一直响……”
“那一定是慎很受欢迎吧。”
慎抿着嘴,没有回答。
“在我看来,壱馬さん就和这里的星星一样呢。”
远处有海鸥掠过,洁白的影子划破漆黑的海面和夜空。
“你知道吗,听说如果海鸥五秒之内能飞过灯塔,就会梦想成真呢。”
“诶,真的吗……”
慎孩子般天真的语气,把壱馬逗乐了,“当然是假的啦,海鸥飞着它的,与我们有何干系?”
但两人同时沉默了,紧紧盯着那双翅膀,一,二,三,四,五……
「神明在上,如果海鸥五秒之内飞过那座灯塔,那么,就让他爱我吧。」
「神明在上,如果海鸥五秒之内飞过那座灯塔,那么,就让我爱他吧。」
海鸥突然拉紧羽翼,旋上高空,越过灯塔。
照例,在一百级台阶下分别。
“你不下山来海边玩吗?”壱馬鼓起勇气问道。
“好。明天,你来接我。”
02
岛上没有手表,大海不欢迎能被它轻易破坏的东西。
壱馬一般会在月亮上中天的时候上山,但是今天他必定会早一点,再早一点,可又不能太早了,知了还没开始叫。
来到神社下,他从第一级阶梯往上走,头一次埋头认真数起来,一只腿迈上去了,另一只才跟上,就这么一步一步,数到一百,又转身往下走,准备再数一回。慎在他身后了。他喜欢看他下山的背影,每每隐没在黑暗之中,会使人想伸出一只手抓住那动荡的衣角。
“是一百级。”壱馬说,齿缝里的小小快乐就这么泄露出来。
“是一百级啊……”
白天的时候,沙滩是烫的,海水是凉的,到了夜晚,颠倒了。
壱馬把鞋脱在礁石上,把短袖衬衫扣子解开两颗,然后双手交叉撩起下摆,从头上揭下来。月光斜视下清瘦的胴体只薄薄地附了一层皮肉,骨骼的走向依稀可见,皮肤和脸颊一样,是被海水和阳光炙烤过的健康的麦色。
浪打上来,他提着脚尖在水里划了两圈,潮满过触上他的脚背,从两边滑开,有微微的阻力。他好像自有他的乐趣。
慎坐在一旁,有时看他,有时看海。
与浪耍累了,壱馬跑到慎的身边,他越过慎屈起的双腿,手撑在慎的腰侧那边,腰臀暧昧处弓起的曲线偻得没有一丝情色意味——像一把上过松香的琴。
壱馬只是捕住那只沙滩上生息着的小东西——是小小的拇指大的蟹,他回身跪坐在脚后跟上,双手摊开给他看,小蟹爬得飞快,临走时用钳子狠狠夹了壱馬的食指,鲜血呈半球形冒出来。
慎伸出手茫然地想做点什么,壱馬沾破了左手腕一粒流连的水珠,伸出舌尖,把食指含进去。
壱馬仰面躺下,和海岸齐平,沙子和海水粘上他裸露的皮肤。他拉着慎也躺下,躺在他的身边。沙子冰凉的,消受了滚烫的多余的体温。
突然一个猛浪捉弄似的,顷刻就盖过慎的脸,他反应不及,呛得满脸通红,而海水只是温柔地抚摸过壱馬的一边耳朵,就远了,海水只打湿了他的发梢,画了很多无规则的曲线。
慎侧躺,胳膊曲着压在面颊下,脸上粘着海水和细沙,壱馬也侧过来,把一只脚搁在慎的小腿肚上,手试探着伸去把慎前额湿漉漉的刘海拨到后面,很轻,很慢,手指穿过发丝,手掌的温度若有似无地蹭过鼻尖和额头,痒痒的,水珠顺着他的手腕荡来,滴落在嘴角,陷入唇缝,咸的。慎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把他捉住了,他的手于是不再乱拨。
月光从手指缝透过来,他的手小,网不住天上的月。
潮声无规律地击打着,比山顶的海风要咸涩。今天夜浓云厚,星星遮死了。
壱馬早就挣开他的手,眯起眼来,惬意地把手举过头顶,往后伸展,伴随着深呼吸,无意识的痉挛,肌肉的起伏就像海浪一样慵懒。
愕然而尖锐的手机铃刺穿夜幕和海面——是家里来的电话,然后是同学的社交软件消息,大概是下了山,信号又好起来,消息一下子涌入。慎几乎是心虚地越过手机看壱馬,并没有找到其他情绪,刺眼的手机屏幕白晃晃地扎着沙滩上的两人。
他猛地摁灭手机,急切地翻身,双腿跪在壱馬胯骨两侧,捧住他的脸。
壱馬顺着他的手微微扬起下巴,脆弱的喉结上下起伏,因为停留太久,壱馬无聊地撅起嘴,轻轻吹起面对的人的睫毛和刘海,他的神情天真自然,就像迎接海风拂面。他在壱馬眼中看到手足无措的颓靡的自己。
壱馬把手环在他的脖颈上,用了点力收紧,让他一下子倒在他赤裸的身体上,他把他抱在怀里。他的体温总是比他高一点,安抚的,恬静的。
“什么时候回去?”壱馬在他耳边问。
“跟外婆说了,马上就回。”
“那什么时候回家呢?”
“……”
“因为慎在这里总是很难过的表情。是不是太寂寞了呢?山上很安静……”
03
夏天结束了。
04
长谷川慎在找东西,壱馬坐在一旁帮他折进行李箱。
神社里没有空调,两人都满头大汗,慎的刘海黏在肌肤上,浆糊一样让他烦躁又坐立难安。一会儿他想起这个,一会儿又想起那个,没个章法,但是壱馬把他胡乱拿来的东西理得整整齐齐,让它们有序地躺在敞开的行李箱里。
壱馬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发夹,跪在他的腿边,让慎的头低下来,把他沾着热汗的刘海薅上去,发夹别在他的正头顶,有几根不听话的毛往四周翘。
他又摸出两个发夹,把自己的头发往两侧拢,一边一个,也别上了。
慎不找东西了,他坐到大门边,像平常坐在门口等他上山那样,把小腿挂在檐外,双手撑在身侧。
“你知道海鸥飞过灯塔的时候,我许了什么愿吗?”
“无论许了什么,对海鸥许愿,总是能成的。”壱馬也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表情认真。
“那你许的愿成真了吗?”
“不知道。”壱馬舔了舔嘴唇,伏向前侧头看他的脸。
“我许愿我能爱你。”
壱馬先是笑,是那种不管听到什么都先给出的笑,而后笑容僵在脸上。
“啊……”他默默地把两只发卡摘下,把头低下藏在耸起的肩膀之间,他把小腿向前伸直,背拱成一个曲线——他把自己缩得小小的。
慎很好奇为什么壱馬总是能看穿自己情绪,忧郁,其实并没有什么来由,也许是城市人的与生俱来。壱馬却总能保持自己的快乐,就像星夜只在孤寂的山上显露出全部的面貌,此刻他却突然看穿了壱馬,看到他与他独立自由的快乐疆域塌陷下去。
“那我的愿望也落空了。”壱馬闷闷地轻声说。
慎没太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话让壱馬也传染上忧郁。
“我就知道海鸥的迷信是假的,它们十次有九次能飞过去的,愿望哪有这么容易实现呢!”壱馬跳下地面,往台阶下走,他走得不快,晃晃悠悠的,并没有拂袖而去的意思,慎跟了上去。
壱馬走到平坦的露台,双臂依靠着栏杆,海风从他的身躯两侧推过来,挂眼的刘海顺着风的方向流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把发夹取下了。海潮在他身后沉默地摇来摇去。
“有一只海鸥。”慎指着壱馬背后的海面。
壱馬转过身,盯着那只孤零零的海鸟。
快一点,快一点地飞过今夜熄灭的灯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