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山】远花火
武知海青注意对面那个穿校服的女生很久了，从她独自走出情人旅馆开始。商业区在晚高峰之后迎来最热闹的时段，交错的霓虹灯光像是电影中的画面。他倚着电线杆，水商贩从业者站在路边搭讪行人。
今天是第一次独自巡逻，希望不要出什么差错，他默默祈祷着。
校服的裙摆在余光一角闪过，武知海青错了错神，目光紧张地追过去。
她很快从冷饮店门口的人群中钻出来，半倚半坐地靠在人行道护栏上舔舐甜筒上的奶油。光洁的大腿从过短的裙边露出来，白得有些晃眼。从他身边结伴经过的男人吹着口哨，谈话间发出下流的笑声往街对面走去。
武知海青活动一下手腕，抢在他们之前拦在她面前。对方上下打量他一番，啧了一声悻悻走开。
她抬起头看了看武知海青，似乎对这样的状况见怪不怪，不紧不慢地吮掉指尖沾着的糖水，从金属围栏上跳下来。短裙被脚下搅动的气流吹得鼓起，露出浅色的内裤边，武知海青生硬地转过头回避。
“要请我吃饭吗？啊、顺便，我还没到能喝酒的年龄哦。”
她的手臂垂下来，仿佛精准计算过一般，在两人之间维持一段适合肢体接触的暧昧距离。书包被换到另一侧的肩膀，粉红色的桃太郎挂件响了一下。momo——武知海青决定姑且这么称呼她。
“走吧。”
直到她抬起头，武知海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身形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小上一圈。头顶一圈黑发下有染过的痕迹，他顺着有些泛黄的发梢看见她被冰得泛红的嘴唇，和说话时舌尖在上面留下的湿淋淋的水痕。
他的喉咙莫名干涩起来。
等回过神，女孩已经走到两步开外。
“等等，我不是……”武知海青拉住她的手腕。转身之后无辜的眼神看得他有些不自在，他从上衣口袋中掏出警官证。
高中生几乎是在看到黑色封面的一瞬间就垮下肩膀，“好好——”她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别开脸闭上眼睛，露出一丝自嘲的表情，笑意也从天真变得漫不经心，再看向他时，细长眼睛里毫不掩饰的狡黠让她看上去像某种冷血动物。
她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适合交谈，“至少别在大街上教育我吧，警察先生。”
“要带我去警局吗？车停在哪？”她比武知海青还要轻车熟路地走在前面。武知海青惊讶于她的配合，又被这副不以为意的态度轻微地惹恼。
“我没开车。”他说。
走在前面的身影发出轻轻的叹息，明明是大晚上还在街头游荡的高中生，却流露出比他还要年长的姿态。“去便利店，行吗？”她顿了顿，转过身来对武知海青挑起眉梢：“还是情人旅馆更好？”
“我……”
“知——道了，警察，是吧？开个玩笑而已。”
武知海青在柜台点了一杯咖啡，她则从货架上挑了一个饭团，数着钱包里的钞票碎碎念今天又要被骂了。
武知海青只当她指的是被警察批评教育。
“姓名？”
“山本彰吾。年龄是十七岁，XX高中念高二。”
她捏住塑料包装袋的一角，指尖在灯光下白得几乎要被蒸汽融化。
“家庭住址？”
山本彰吾撇过头，回答的声音低一个度。武知海青的笔尖顿了顿，写下城市里那个最混乱的红灯区的名字。
“请在这里签字。”
她把手指擦干净，接过武知海青推来的圆珠笔。
“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武知海青几乎把人扯得踉跄，他压低了声音：“还是不要再做……比较好……”
“做什么？援交？”
身边的顾客向他们侧目。山本彰吾逼近他，没有挣开手。
“那警察先生会帮我付刚才买饭团的钱吗？”她的语气有些生硬，“卫生巾呢？大学的学费也可以吗？”笑意从脸上消失，耳垂由于急促的呼吸而充血，迅速变得通红，胸膛起伏着，几乎贴到武知海青身上。
“多少有点想象力吧，警察先生。”
他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自动门已经发出关闭的声音。
向前辈汇报的时候，他没有说山本彰吾的事。
和山本彰吾的第二次相遇来得比想象中快，在尚未得出她问题的答案前，排查非法性交易的任务派到他头上。同行的前辈吐出一口烟，鞋尖碾灭烟蒂，看了看小巷深处昏暗暧昧的灯光，比划出发的手势。
他掩着鼻子，潮湿腐败的气味仍然不孔不入地渗进体内。踏入第三家店前，里面传出女人的抱怨：“这么闲就去赚钱啊，这里不是白吃白喝的地方……”
武知海青猛地推开虚掩的门，老鸨模样的女人和前台糊弄着回答她的女孩一齐看向他。
同僚冲进里屋搜查，他则负责把前台的人带走。女孩把笔记本收进背包，经过他时抬了抬眼。
“好久不见，警察先生。”
店面由封条封严，现行犯被拘留，其余按照规定则要在询问情况后遣散。武知海青整理好材料走出审讯室，看见伏在椅子上打盹的山本彰吾。
似乎被脚步声惊醒，她没等武知海青走近就猛地坐起。他伸出的手一时有些无处安放，拐个弯摸摸鼻尖，问她去哪里过夜。
她呆坐着，花了一点时间才回想起自己正身处何处，双手捧着脸颊缓缓搓上去，苍白的皮肤才算有了一丝血色。走廊里苍白的灯光在水泥地上投下生硬的阴影，掩住她的眼睛。
“不知道……得找个可以烘干衣服的旅馆才行……”
她又闭上眼，仰起头靠在冰凉的金属座椅上，声音轻得像梦呓。
“不知道钱够不够用啊……”
武知海青蹲下身让视线与她齐平，双手盖在她泛着青紫的膝盖上，掌心下的肌肉猛地一跳，传来刺骨的凉意。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暂时住在我的公寓里。”
“拜托了，我现在很困也很累，没有力气吵架。”山本彰吾抬起小臂遮住眼睛，声音掩不住地颤抖。
“对不起，就当是满足我的圣母心也好……”
或许是因为疲惫，山本彰吾没有再反驳什么。
这样的组合走在一起很难不说奇异，好在终电上的乘客大多无暇顾及他们。电车轻微地摇晃着，让人昏昏欲睡，武知海青还在脑内检索家里的环境，肩头忽然一沉，传来深长的呼吸。山本彰吾在梦中无意识地抽噎，他长出一口气，脱下外套盖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或许是真的很累，到站时她还在熟睡。被武知海青叫醒时还有些搞不清状况，枕着他肩膀的一侧脸颊留下泛红的印记，惺忪的神态总算有些高中生的懵懂。
“等一下，”起身时山本彰吾拉住他的衣角，头深深埋下去。“腿麻了……”
武知海青忍不住笑出声，换来她一记眼刀。
洗衣机嗡嗡作响，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武知海青整理好卧室坐回沙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决定。
虽然个中原因复杂，但带异性高中生回家怎么也不能算是健全的行为……他暗叫糟糕。电吹风的声音消失后房间里只剩沉重的心跳，身后响起开门的咔哒声，武知海青手足无措地闭紧双眼，在对方开口前钻进浴室。
“床铺好了，早点休息，有事叫我。”
声音盖过水声传进耳朵，沙发上还留有前一个人的体温，山本彰吾在那里坐下，烘干的衬衫叠放在手边。她穿着武知海青的T恤，夸张的体型差距让她曲膝时几乎能把双脚也藏进去。
武知海青擦着头发走出来时，冷不防被她的身影吓得僵直。
“怎么……”
“再怎么说也不能……这点自尊心我姑且还是有的。”
山本彰吾没有看他，仍然蜷在沙发里。武知海青的理智告诉他现在应该关上灯回到卧室——或者让山本彰吾回到卧室，直觉却驱使他走到她身边坐下。
“我没有别的意思。”他说。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谢谢你，警察先生。”她双手抱着膝，抬起头直视武知海青的眼睛。
“之前说了很过分的话，对不起。”坦荡得让他反倒问心有愧。
“拘留结束之后，她们还会回去的对吧。警察的封条也很快就会被撕掉——即使原来的地方不能用了，再去另一家店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之所以能够遇见山本，啊、可以这样称呼你吗？是因为还有很多和你一样的孩子。负责这方面工作的前辈总是干不久就要求调职，我猜他们一定也注意到了，批评教育并不能给这些人带去第二天的饭钱。”
武知海青支着双腿，手肘架在膝盖上，握紧的双手关节泛白，脊背拱起陡峭的弧度。
“只要有人想要购买，就总会有另一群人成为商品——警察做的事情，又是其中的哪一环呢？”
叹息的粒子飘浮在空气中，山本彰吾支起身，努力把毯子搭到他肩上。她把自己也包进去，轻轻靠着武知海青。
“可是警察先生救了我，这就意味着，一定也有很多和我一样的人被拯救了。”
她伸出双手，努力包裹住武知海青紧绷的手背。
武知海青不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回卧室的，一夜混乱的梦后，再度清醒时公寓里已经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
茶几上放着粉红色桃太郎挂件，旁边有她留下的便条：遇见武知さん那天，是我第一次在街上等待被搭讪。在那之前，我刚刚从情人旅馆中逃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