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野北人昨晚又没睡好。
上月初他因为拍摄工作到加勒采景,这是个相当原生态的海滨城市,位于斯里兰卡西南部中央,没有便捷的直达交通,只能从首都科隆坡乘几小时颠簸的铁轨火车抵达。和日本截然不同,斯里兰卡作为一个刚结束内战没几年的热带岛国,一切都生长的非常野蛮而迟缓。
吉野北人在为期一周的拍摄后决定留在这里短住一月休假,顺便为他筹划半年有余的个人作品集找点灵感——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一个地方感到这么平静了。
在这个慢悠悠的落后国家城市,几乎能以非常低廉的价格租到景观和居住条件都很完美的房子。吉野北人在扫街的时候相中了一栋离加勒堡垒不远的小洋楼——在一条老城小巷的最里处,非常幽静,采光明亮,且能从窗户直接看到月牙形的乌纳图瓦纳海滩。
这几乎是他转了一天能找到最好的房子,从二楼朝西的窗户望去,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几乎吞噬掉大半的太阳,白日里汹涌的水面在夕阳下平静而闪闪发光。
然而在商讨租约的时候,房东很抱歉地告知他,未来一月内的别墅三楼都早已被人预约,这意味着吉野北人只能选择放弃重找或和人同租——对于一个极度重视个人空间的“my pace”人士来说,这几乎是想想就让他浑身难受的事。
“好消息是,租第三层的客人也是一个日本人,你们住不同层的话其实是不容易碰面的,毕竟这是一栋很大的房子。”房东用蹩脚的英语和他解释道,“每层楼都有独卫和个人休息室,需要共享的空间实际只有一楼的大客厅和厨房。当然,如果你放弃自炊选择外卖,碰到另一个租客几乎是非常小概率的事件。”吉野北人权衡片刻后决定妥协,毕竟确实没有比这更让他满意的房间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那位素未谋面的神秘室友并不是盏省油的灯——当初上头签下租约的他显然没有考虑到这栋有些年份的老楼拙荆见肘的隔音效果。这导致几乎在每个晚上的凌晨十二点到一点,他都不得不被动接受楼上房间传来的吱呀作响的铁架床晃动声和隐约暧昧的呻吟。
在搬进来的半个星期里,吉野北人几乎没睡过一天好觉。终于在第四天清晨,他不堪忍受地敲响三楼那扇紧闭的房门,但无人回应。吉野北人只能在门面贴上便签条,措辞已是他所能想到最克制而礼貌的 ——“您好,请在晚上稍微安静一些,我没有听着别人叫床入睡的奇特习惯。”
然而第四晚躺在床上的吉野北人并没有等来楼上住户的慷慨回应,熟悉而刺耳的铁架床晃动声几乎快把他逼疯。
毁灭吧,吉野北人认命地想。
于是次日,在海边闲逛的吉野北人第一次收下出国后陌生人递来的搭讪小纸条。金发碧眼的小帅哥愉快地朝他抛了枚飞吻:“Sweetie, gotta see you tonight~”
他向来不抗拒送上门的艳遇,只不过休假期间本未计划花费精力在这里——毕竟加勒湿热的海风不同于东京浮躁的灯红酒绿,让人提不起太大性趣。
吉野北人偏爱安静且乖巧听话的拍档,毕竟性爱在他这里勉强只算种消遣工具。他不太愿意在床上花过多力气,也不喜欢暴烈吵闹的“交配风格”。一来他在性主导关系里属于非常傲慢的对象,二来也确实体力有限。今晚这位艳遇对象明显不属于他的取向,但他破天荒默许对方跨越边界——出于某种恶劣而幼稚的报复目的。
次日他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昨晚那位着实折腾,但吉野北人却出奇感到神清气爽,某种程度上说,他确实是睚眦必报的小学鸡个性。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场略显荒诞的报复后,他终于等来了楼上那位的回信——在他下午出门采景回房后,那张一天前被他拍在三楼房门上的便利贴重新出现在他的门上,潦草而狂野的字迹就挤在他那句“友善提示”的后头:
“你也不赖。”
吉野北人气笑了。
「2」
显然,预想中平静惬意的休假泡汤了。
吉野北人扯下那张皱巴巴的便利贴,再次来到三楼叩门——这次终于有人开门了。
“很抱歉打扰你,但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门那边的人刚洗完澡,头发半干,肩上还搭着条毛巾。吉野北人甚至在开门的瞬间感到扑面而来的湿热水汽,他有些愤怒地抬头,却在看到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时愣住了。
他在脑子里设想了很多张可能的面孔,唯独没想过这张。
藤原树长而湿润的睫毛在冷空气里微微颤动,像只受惊的蝴蝶——两个人显然都被这意料之外的相遇梗住了。
“怎么是你?”异口同声的质问后是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吉野北人觉得自己的愤怒在某刻到达顶点后又瞬间归于沉寂,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竟然是你。”
粗略算来,他和藤原树自从那次采访拍摄后就没再见过面,间隔也有快两年时间。对方是业内赫赫有名的畅销情色小说家,这导致一切似乎都能够说通——这人大概是在为自己的新作努力取材中。
“babe, 谁啊?”藤原树身后传来问询声,吉野北人总算见着了每晚扰他清梦的罪魁祸首——对方有着让人印象深刻的漂亮肌肉,甚至这张脸还有些眼熟。
噢,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位新闻里此时此刻应该在澳洲备战冬奥会的运动选手吗?
藤原树的右眼皮激烈地跳了跳,他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对面的人露出了他熟悉而久违的,恶劣的微笑:
“是树的男朋友吗?很高兴见到你! 一直都是我在照顾他,他送给男朋友的礼物还是我挑的。 顺便一提,甩掉他也可以噢~”
面前那扇门啪地关了,吉野北人吃了一鼻子灰,但仍然不死心地朗声道:
“来我这儿吗?还是甩了他比较好哦~”
门内响起意料之中的争吵,吉野北人心情愉悦地点开手机,那个沉寂了很久的对话框突然蹦出一则消息:
北人,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幼稚。
「3」
那场有些荒谬的闹剧后,这栋不太平的小洋楼终于迎来了难得的两天平静。
一星期足以让吉野北人逛遍加勒的所有景点,这座不算大的古城遍布曾经被殖民入侵的辉煌痕迹,处处充斥着欧陆和南亚结合的特色风格建筑群。在终于看腻了灯塔和海潮后,吉野北人决定去离加勒不算太远的康提转转。
海上火车几乎是来斯里兰卡必须体验的项目,几十卢比的低廉价格就能欣赏三四小时的海景。慢速的老式红皮火车轨道离海岸线不到五米距离,从车内望去有种航行在印度洋海面的梦幻感,沿途的热带植被和色彩明亮的木头房子像幅框在四方形窗格里的油画。永远保持敞开的火车车门让人抓住把手就能整个身子探出车外,咸湿的海风混合着形容不出的雨林气味蹿进衣袂,把人鼓得满满涨涨,有种腾空的错觉。
吉野北人在车厢连接处边吹风边拿着卡片机扫景,耳边忽然传来细细的争吵声——这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显得尤为刺耳,更何况当事人说的还是日语,饱受一周咖喱味英语折磨的吉野北人甚至有种奇异的亲切感。
他转头一看,背对着他的那个男人穿着紧身咖啡色T恤,漂亮的肌肉曲线让人忍不住想吹个口哨。 面对着他的那位戴着副大大的墨镜,几乎遮住半张窄而小巧的脸,但仍然能让人从露出的眉目里看出他现在有点不耐烦。吉野北人收起相机,半个身子斜靠在门框上,侧头对着那人挑了挑眉毛——又见面了,还真是不巧。
“树,”背对着他的那位运动员情绪有些激动,“你说你不谈感情只谈性,那前几天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藤原树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厌烦:“我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没到我需要和你解释这个的地步。”他脱下墨镜,有些咬牙切齿地看着斜对面一脸看好戏模样的某人,单手拂开面前碍事的男人,指着吉野北人有些泄愤地喊道:“麻烦让让,我男朋友来查岗了。”
吉野北人无辜地指指自己:“在说我吗?”
火车停靠在途经站台,男人气愤地拎起手提包,转身恶狠狠地盯了眼无辜卷入的吉野北人:“你好自为之。”后提前下车了。
吉野北人有些好笑地指了指男人的背影,颇有些以牙还牙地对藤原树说道:“树,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幼稚。”
藤原树耸耸肩,“我也不想这样的,都是怪谁?”他朝吉野北人眨眨眼,“况且我也没撒谎。你确实是我男朋友,只不过得加个前缀,你说是吧——”
“前男友。”
「4」
事情的发展多少有点超出藤原树的预料。到达康提火车站后,来接他的当地向导手舞足蹈地半用肢体语言半用难懂的塑料英语发问:“不是定的两个人吗?怎么只有你一个?”藤原树扶了扶墨镜,伸手拽过路过的吉野北人,正色道:“现在是两个人了。”
吉野北人:“?”
直到被骗上大巴车,吉野北人都觉得这趟旅行有点云里雾里。 他惊恐地双手护胸,警告道:“藤原树!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这个人可是卖艺不卖身的啊!”
藤原树有点无语:“我本来定了VIP双人旅游套餐,钱都付好了,现在我伴侣被你气走了,你不得负责到底?”
吉野北人:“……”
好吧,免费的导游,不要白不要。
整车的洋面孔。向导戴着车载麦克风磕磕巴巴地用英语介绍接下来要去的景点历史,吉野北人和藤原树两个人并排坐在倒数第二排,谁也不理谁,气氛一时间尴尬到隔壁的墨西哥情侣频频侧目。
在经历了披着所谓植物园参观和矿石展览的幌子,实则推销当地红茶和宝石的“精选景点畅游”后,吉野北人冷笑着嘲讽:“这就是某人说的豪华双人旅行套餐吗?”藤原树也多少有点尴尬:“主要是为了等等要去的佛牙寺,这个套餐可以不用排队。”
终于到达这座久负盛名的佛教朝圣之地,由于寺庙有着严格的入内服装要求,二人被向导以穿的过于花里胡哨为由打发去街边买新衣服。套上素净的麻布衬衫和裤子,随着人流进门,入目是通体洁白的圆顶建筑群。踏入寺门,宏伟繁复的壁画,隐隐约约的香火气,还有细细碎碎的诵经声都让人不由自主虔诚起来。
向导领着一行人来到佛堂,面前是数排跪地祈祷的教徒,藤原树一知半解地听着参杂着浓重卷舌口音的英文,大概的意思是这里可以许愿。他转头——可以说是第一次见到吉野北人这么严肃的模样,那人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在默念着什么。
无法否认的事实是,吉野北人长得真的很漂亮。特别是那双眼睛,像要把人吸进去一样。但此刻,那双惑人的眼睛合上了,藤原树却意外觉得——该死,怎么更迷人了。
走出佛堂,向导给了一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让他们四处转转。两个人百无聊赖地蹲在广场旁看鸽子,同行的瑞典小姑娘路过,歪头看着他俩问道:“原谅我冒昧发问,但我真的太好奇了。你们是一对吗?因为看起来真的很配。”
“不是。”
“是的。”
藤原树:“?”
吉野北人笑了笑,伸手搂住藤原树的肩膀,黯然神伤道:“不好意思,他老偷看我手机,刚刚和朋友聊天被他误会了,正和我生气呢。”
藤原树:“?!!”
瑞典小女孩一脸我嗑到了我懂得的表情光速离开了。
吉野北人嘟着嘴巴委屈地眨了眨眼:“原谅我,好吗?宝贝。”
藤原树嫌恶道:“谢谢,滚。”
「5」
“给你五分钟时间,和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吉野北人拖着行李看着面前的单间大床房,感到有些汗颜。
“可能他们觉得我们是couple, 所以只准备了一间屋子吧。”藤原树摊手,“这可不能怪我,你爱睡不睡。”
向导给他们安排的住所是一个有点像homestay的农家乐,美名其曰体验当地原生态,实则开门就是大农田,厕所里还有高脚蜘蛛和不明爬行昆虫。吉野北人已经可以认定,藤原树这笨蛋是个被虚假宣传骗得团团转的冤大头。但跑了一整天的他也没力气挑三拣四,他把背包甩到藤椅上,自暴自弃地说:“我睡。”
夜晚的康提静得仿佛在另一个世界,只有微微的蝉鸣和星星点点的萤火虫——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有够原生态,吉野北人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看到萤火虫是在哪年哪月了。两个人单纯并排躺在床上,空气里甚至有青草地的芬芳。藤原树侧目看着躺在身边的人,觉得他们俩亲过做过,但没有哪怕一刻像现在这样近过。
他踌躇片刻,终于问出困扰了他一整个下午的疑惑:“你今天在佛堂,许了什么愿望?”
吉野北人闭着眼睛笑了笑:“我许愿我的辛德瑞拉能够回来。你信吗?”
藤原树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那是某天,他俩还在一起的时候——吉野北人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忽然对着他说:“我的辛德瑞拉。”他也笑笑回应:“我是辛德瑞拉。”
房间骤然陷入仿佛没有边际的沉默。
他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是杂志社给他安排的专访,他们事先都不知道一起合作的是对方。事实上,在在一起的几年间,由于各种各样重叠的圈子,为了避嫌,鲜有人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一直认为,吉野北人选择和自己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秉持着共同的理念,那就是玩玩儿而已,不谈感情。毕竟每次他试图去对方家里坐坐,北人都是含糊不清地推辞说自己有洁癖,下次再说。他们俩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藤原树也觉得神奇——这种看似脆弱的关系竟然稳固地维系了这么久。
转折在某次饭后,吉野像聊起今天的天气如何一样稀疏平常地和他提及自己的父亲最近要来东京看看,是否要一起吃个便饭。
藤原树觉得自己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不知道是为了说服自己,还是逃避一些他不愿意面对的东西——他总觉得他和吉野之间像有场无声的战役,谁先承认自己认真,谁就输了。于是,在采访时记者问到他是否有伴侣时,藤原树笑笑看了眼拿着摄像机在后台的吉野,仿佛赌气一样回答道:“没有。”
他认为在那一刻,他和吉野在空中交汇的眼神里是无声地交换了一些东西的。
从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联系过对方,连该有的分手仪式都没有,就这样悄然地告别了。
但让藤原树感到后怕的是,从那之后,他开始频繁地在梦里梦见吉野——有时他们安静地背靠背在沙发上玩手机,有时他们热烈地在床上做爱。
他开始频繁更换伴侣,但每一个都无法超过三周时间。他和吉野确实是最适合彼此的——这个事实他花了几乎两年时间才强迫自己接受。
藤原树听见自己轻轻回答道:“我信啊。”
然而他转头,发现对方已经瘫在床上睡成了一头死猪。藤原树气得牙根发痒,恨不得一脚把吉野北人踹下床去。
「6」
吉野北人做梦了。
他梦见自己的小猫咪离家出走了,好不容易逮到对方,小猫咪趴在高高的围墙上舔着爪子,喵喵喵地朝他怒吼。然后——
然后他被藤原树踹醒了。
“快起来,向导在门外喊人了。“
吉野北人从被窝里探出鸡毛掸子一样的脑袋,他很久没睡得这么沉了,以往只要有点风吹草动他都会被惊醒。
两个人鸡飞狗跳地整理好出门,黑皮肤的向导正拿着喇叭在大巴车旁嗷嗷乱叫,依稀能听出他们今早的旅程安排是去野生象保护园看大象。
吉野北人坐在大巴车上疯狂打着哈欠,昨天那个八卦的瑞典小姑娘正朝他俩挤眉弄眼,仿佛在说我都懂我都明白。藤原树无奈笑笑,觉得这一路上碰到的人都让他脑袋发疼。
野生象保护园建在半山坡,一行人颠颠簸簸总算入园,藤原树觉得自己的胆汁都快被山路给震出来了。他戴着个墨镜慢悠悠跟在吉野北人身后——这个人好像遇到了来采野的摄影师同行,对方正扒着他问个不停。
也是,吉野北人的作品和他那张脸确实在摄影界小有名气。
他跟在后头边努力分辨着导游蹩脚的英语介绍边分出只耳朵到吉野北人那儿偷听。
“Hukuto桑!久仰大名,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
“你这两年都没怎么拍人像了,都是些风景作品,真的好可惜。我很喜欢你之前的人像作品集,光影颜色还有情绪都表达得太好了!”
“可以问问你为什么都不拍人像了吗?”
……
他听见吉野北人回答:“好的人像摄影需要摄影师在拍摄过程中爱上模特。很遗憾,我发现我暂时失去了这个能力。”
藤原树的心咯噔一跳。
匆匆结束了两天的康提之行,藤原树和吉野北人乘火车回到加勒,一路上两人都出奇沉默。他们于一楼大厅分别,明明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但此后的几周内都没再碰面过。
一晃时间就到一个月后,吉野北人不得不结束自己在斯里兰卡短暂的休假,展览编辑正催命一样催他回日本选片。他没有选择当面告别,而是贴了张便签条在三楼房门上,内容只有短短三个字:我走了。
他们像两年前一样默契地没有再联系过对方,仿佛达成了某种无声的协议。
再次收到藤原树的来讯是三个月后。此时他的个人作品集已经在宣传出版中,展览也轰轰烈烈办了好几场,正是最忙碌的时候。
那人发来一张照片,背景是几个月前的佛牙寺广场,藤原树正东倒西歪倚在路边的木质长椅上喂鸽子,一束阳光正好打在他的左半边脸上,衬得整张脸惊人地漂亮。
这是他这次作品集里唯一一张人像。
“不是说不拍人了吗?”
“问过我的意见吗就直接展出?必须付我巨额肖像费。”
吉野北人笑了,抬手打字回复道:
“好啊。”
END
------
勒夏特列原理和楞次定律一样,是有名的平衡负反馈调节理论。
它揭示着平衡稳态被打破时,反应只能被抑制发生,但无法被抑制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