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长谷川其实是不怎么喜欢那个人笑的。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词不达意。像风吹过林梢,丁达尔效应穿梭于繁叶,那双微微扬起的眼睛温柔又专注,让人心跳在脑子里蹦音符。
太容易陷进去了,他想。
从高校到大学,别人总说好幸运你们关系好又考到一起,长谷川却觉得这是种折磨。
他站在四楼的背阴处,整个人和沉沉的黑灰融为一体,看斜下方那两个几乎叠在一起的倒影。那个人单手垂在说话人的肩膀,侧头笑看着对方,素色的耳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好熟悉又好讨厌的笑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热衷于送他一模一样的耳圈。
他帮那个人打好耳洞,然后亲自戴上去。
长谷川觉得很可笑,那也是他自己后来发现的——
因为太漂亮了。
那个人戴着长耳坠,转过头朝别人笑的样子,太漂亮了。
他甚至能顺着画面回忆起靠很近的时候,耳链末梢划过他皮肤的触觉。
太漂亮了,所以要藏起来。
01
自从熟了之后,那个人就喜欢跟无骨动物一样半挂在他身上。望人的眼神热烈又真诚,就是习惯了别人热情的他看来都有些烫得慌。
是什么时候变得不一样呢?
从开始,他虽有不适但接受得迅速又心安理得——他向来骄傲,且有资本骄傲。到后来,几乎和喝水吃饭一样成为习惯,侧头就能碰到对方脖颈的距离,熟悉的重量熟悉的淡淡香气。
再后来,他发现,噢,原来不只是我啊。
那个同社团的高个子,还有那个高年级的黄头发……他在脑子里掰着指头一个个细数,焊在脸上纹丝不动的面具静悄悄裂了个口子。
他那么吝啬又骄傲,习惯了被动接受一切,好像没见过别人眼里除了爱意和艳羡外的第三种情绪。但实际那颗心外头又冷又硬,内里像玻璃一样易碎。
他绝不会承认,也绝不容许自己承认。他的所有骄傲,所有自信,所有自尊都构筑在这四角一方,一旦失控,手无寸铁只能举手投降。
这种情绪久而久之会变成什么?
他最开始不知道。
后来,高中毕业旅行,他们一群人围在一起燃篝火,那个人坐的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
长谷川望着烧得猩红的流木,觉得脑子里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了。
汹涌的疲惫将他淹没。他想,要是眼睛也能烧起来就好了,把那个人的影子连带这三分地烧得一干二净,烧得寸草不生——要是看不见他就好了。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这种情绪会变成什么。
会变成恨。
02
长谷川习惯在晚上画画,因为有月亮。
油画系这个学期的结课创作是命题人像,《他/她》。
他拿着平头刷,呆呆看着窗外的月亮,柔软的光像瀑布落在窗扉,奇异地让人感觉暖洋洋。而他的脑子里却全是这夜色被剖开,伤疤里流出泛蓝的光,像滚烫的鲜血流满他阴冷的心脏。
他没思考,回过神,纸上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分明是那个人的模样。
一时间他的欲,他的恶,连同他难以言说的爱意泻满整个房间。长谷川再无可避,他自暴自弃又自私自利,想独占那轮月亮,让它只照着这片黑。
他恶劣地想,是月亮不听话,将光也照在了别人身上。好生气,所以要把月亮拉下来,只照着我一个人。
他没来由想起黎明前的第聂伯,像罩了层塑料膜,模糊地闪着光。风很冷,四周静得仿佛能听清鱼在流水里甩尾的声音,黑漆漆的河水在浓稠的夜晚里缓慢而热烈地翻涌,向下流去。他觉得只有在这样的暗影中,自己才能摘下面具稍微喘口气。
事到如今,他已经足够熟练,去说服自己毫不在意,骗得所有人都要相信。
但又悲伤得很,好似路过的风都在嘲笑他表里不一。
他觉得自己快被自己的骄傲和口是心非溺死了。
03
又做那个梦了。
梦里雪下得好大,他疑似酩酊大醉,走得跌跌撞撞。
路尽头的白雾里站着一个人,熟悉的脸上有熟悉的笑容。人类的遗忘竟然是周而复始的,就像他分明知道路前方是断崖,却依旧好似被蛊惑了心脏。
坠落又跌回原地,失重的感觉早已不再稀奇,他在反复的下坠中睁开眼睛。
凌晨三点十五分,空荡荡的房间。
满地的废纸和杂乱不堪的调色盘,长谷川抱膝坐在床上,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两小时前那人发来的简讯,说明天会来看他们系的结课展览,展后一起吃个便饭。
长谷川看了很久也没有回复。
昨天下午他去展厅挂画,油画系那个老家伙罕见地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以往他的作品,不出意外都要被挖苦一番。美则美矣,但徒有其表,像他这个人一样。
“画画不仅仅是看技术,还要看情感。慎,你的画没有灵魂。”
说不受打击那是骗人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陷入一种自我怀疑——他是否真的适合画画。
他记得老家伙很兴奋地拍拍他的肩膀,指着那幅画说:“慎,你找到了自己的缪斯。”
这句话像个魔咒,让他如遭雷劈。
像找了很久的答案就摆在自己眼前,但谜底却是他始终回避的,不愿承认的——他痛苦得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04
川村站在那幅画面前——说实话,这感觉很奇妙,像和放大版的自己对视。
“为什么画我?”
沉默。
那个单词就卡在咽喉,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长谷川觉得自己精心构筑的琉璃塔已经塌得不成样子,他保持体面坐在一片废墟中央,绝望地举着一面白旗。
无声的败意,他早该认输。
“慎,为什么画我?”
对面的人不依不饶,像是问不出答案就不会罢休。
长谷川向前走了一步,半个人离开沉沉的阴影面,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皮肤有些受不了忽然的光照,刺痛得厉害。
他抱住那个人。
“因为想拥有月亮。”
“你可以只做我一个人的月亮吗?”
川村觉得窝在自己脖颈的脸滚烫中带着一丝冰凉,有细小的水滴顺着皮肤缓缓淌下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