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我还是忍不住在我的日记本上记录下那对奇怪的邻居。我始终无法忘记被警笛吵醒的那个清晨,警察敲开了我家的房门,严肃地告诉我,我的邻居川村先生是逃逸数年的绑架犯,而北人先生则是被他挟持了数年的受害者。
尽管他们的家在警察到来前就已经人去楼空,但我仍然能时不时地会想起,那个整齐有序的庭院、温馨柔软的地毯、和深夜传来动人婉转的歌声。
我第一次登门拜访川村先生是在我刚刚搬来这里的时候。我作为一个租户,对这个偏僻的社区的了解宛如一张白纸。于是我决定带上家乡的土特产向邻居问好,要是能交上朋友那就最好不过,最不济也能混个脸熟,以后也好互相帮助。
我租住的社区是由一栋栋小洋房集合而成,还附有小小的庭院可供有闲情逸致的户主打理花草,而我对川村家的第一印象也就是从他们家整齐浪漫的庭院中形成。
我的邻居所打理的庭院并不花俏,以绿植居多,它们被整齐地修剪,灌木丛还有方形的切割痕迹,足以看出户主先生是个十足的强迫症。但是在灌木丛的中间一定会倔强地种下一簇花灌木,粉黄色的花艳丽地盛开在绿叶丛中,是十分有个人色彩的表达。
庭院的门口正挂着“川村”二字的门牌,想必是屋里主人的姓氏。我猜想我的邻居或许是个闷骚且热烈的人,怀抱着这样的期待,我敲开了川村家的门。
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的黑发男青年——起码比我这样的中年社畜要年轻,他站在只开了一条缝的门口,他的脸上挂着礼貌得体的笑,用眼神询问我所为何事。
“很抱歉打扰了,请问是川村先生吗?”我拎起手上不轻的土特产向他示意,“我是新搬来的邻居,就住在对面,今天特意来跟你们打招呼,如果不介意的话请收下这些!”
“啊,是的是的……”,川村可能没反应过来这世界上有像我这么热情的邻居,抬手蹭了蹭鼻子,这才把门打开了些,弯下腰做出想要帮我的架势。“看起来很重的样子,要我帮忙吗?”
“没事,我帮你们搬进家!”我连忙推脱他的邀约,明明是要送礼怎么能麻烦被送的那一方呢。于是我踏进了川村的家,那一瞬间我注意到他的瞳孔睁大了,但是立刻又恢复到若无其事的样子。
“嗯,这些的话,直接放进厨房就好了。”川村给我拿了一双闲置的拖鞋,我对他点头表示感谢,抬头时我看到客厅有一个金色的脑袋正在翘首以盼,好像很在意我的样子。我猜想那大概是和川村先生同居的人。
待我搬完,拍了拍手掌的灰准备向他们告辞时,川村先生叫住了我,说想邀请我留下来喝一杯。对此我当然高兴,只是我并不觉得川村先生同样也乐在其中。他虽然嘴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但是川村的眼睛并没有动,他平静无波的黑色眸子给我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当时的我并没有想那么多,我踩着拖鞋跟随川村来到了客厅,在那里终于见到了那位对一切都很好奇的金发青年。说实话,他有着一张我这三十多年来见过的最好看的脸,圆润的脸部线条和饱满的双唇,让我不禁恍惚了。
“啊,还是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晃过神来,告诉他们二位我的名字,“我是新搬来的邻居,就住在二位的对面,以后请多多指教!”
川村笑了一下,露出可爱的酒窝。“我是川村。应该的,以后有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我把视线移向那位金发青年,但是他看起来并没有开口的打算,他随意地赤着脚坐在地上,把玩着用来倒酒的高脚杯,水晶灯的光照在他指尖的高脚杯上,溢出了眩目的光。
“哦,他叫北人。”川村替我解答道。
我愣了愣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了。说起来眼前的画面确实很奇怪,我和川村二人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而那位叫北人的青年则自顾自地坐在地上,于是我看他每每需要俯视。
他的肤色很白,一身舒适的家居衣,令人在意的是脖子上戴着皮质的项圈,我猜想可能是什么年轻人的潮流,想着想着我的脸居然红了,只好不自然地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尽管如此,他赤着脚踩在温馨柔软的暗色地毯上的模样,仍然令我无法移开视线。
“看二位都很年轻的样子……不知道二位和我一样也是租户吗?”我虽然这么说着,却只对川村先生发问,想必那边的北人先生不会回答我的问题。
“不是哦。”北人先生清脆地回答道,令我吓了一跳,原来他并不是看不起我。
“我们是这个房子的户主。”川村自然地接过话头,抬头睨了北人一眼。
“啊,那真是太失礼了!”我连忙道,“不知道二位在哪里高就?我只是觉得我这个年纪还只有这个成绩,相比二位真是太难为情了……”
“没事的,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不同。我目前在用笔名当连载小说家。”不知道为什么,我尤为感觉到川村先生的耐心,但是耐心这种情绪,是只有在压抑着什么才会产生的一种体面的应对方式。“至于北人,他的工作就是待在家里。”
川村先生招招手,北人先生看起来好像懒得动弹,挪挪屁股向他靠过去。黑发青年伸手挠了挠他的下巴,金发的青年就歪头向他的腿上倒去。
我明白也许是时候该告辞了。于是川村先生起身送我到门口,等我进了家门才缓缓关上了房门。而北人则始终在地上坐着,对即将离去的我一眼都没有施舍,更不用提送行客套。那时候我在心里给这对邻居悄悄奠定了印象:这是一对奇怪,诡异,自说自话的邻居。
第二次遇到川村先生是在附近的超市。我在人满为患的优惠区,正愁无从下手之际,见到穿着随意的川村先生宛如见到了救星。我立刻冲他打招呼,他愣了一下看过来,对着我抬起微笑,我就知道,还好,他还记得我。
“川村先生也是来购物的吗?”我兴奋地套近乎,“我可以跟你一起吗?我刚刚搬来,还不清楚这里有什么优惠活动。”川村一看就是对这种细枝末节牢牢掌握在心里的类型,他很稳重,购物车里的商品已经根据品种进行了详细的分门别类,所以我迫切地想要得到他的帮助。
“当然,务必务必。”川村颔首答应了我的请求,并把他的购物车与我并驾齐驱。此时我与他的画面也许会很像两个家庭主妇在友好交流吧,我这么想到,随口问他:
“只有川村先生一个人来购物吗?北人先生呢?”经过上次的冲击,我已经自动默认他们是一对“夫妇”了。
“北人一般不会参与这种活动。”川村的脸上露出抱歉的笑容,“要是弄坏东西就太失礼了。”
明明对方看上去是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了?我只敢这么在心里想想,却不敢随意询问,比起夫妇,他们二位可能更像被管教的孩子与家长,不也许更像是主人与宠物……我的眼前闪过北人先生脖子上佩戴的那个皮质项圈,不像是一时的玩具。也许一切不自然都有了原因。
我连忙噤声,藉由手边的蔬菜转移话题。所幸川村先生确实对时价了如指掌,在他的指导下我少花了不少冤枉钱。于是我向他指了指冷冻区的生鲜:
“川村先生,那最近有比较实惠的鱼肉吗?”
“抱歉。”川村稍稍驻足,推着购物车向我摇了摇头,“北人不怎么吃鱼肉,所以我一般不会买。”
“哎?身为日本人却不吃鱼肉,也太遗憾了吧。”我不解道。
“嗯,我也给他做过克服鱼肉的训练,但都失败了。”川村先生平静地告诉我。
……
最后,我蹭着川村先生的车子一起,回到了社区。在告别后我本打算一走了之,但川村先生站在门口迟迟不进门的举动令我十分在意,我好奇地问他:“发生甚么事了,川村先生?”
“哦,没事。”他把购物袋放在了地上,看起来打算站在原地等待,“我忘记带钥匙了,只好让北人给我开门了。”
“打个电话不就行了?”我脱口而出。
“他不喜欢这种东西。”川村淡淡地回绝了我的提议,“等他发现了就会给我开门的,不劳烦您关心了。”
直到我回到家才反应过来,川村的意思是北人先生不爱用手机或者是根本没有手机。在现在的时代,能与互联网隔绝的人已经变得很少了,虽然心中升腾起了一种令我毛骨悚然的猜测,但我不愿意去想,我只单纯地觉得北人先生果然是一如既往的怪人,当然,川村先生也不相上下。
后来,我最后一次见到那对奇怪的邻居是在什么时候呢?让我想想,大概是在一天深夜吧。失眠会让夜幕中的声音都放大数倍,而我也因此,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忧郁婉转的歌声,宛如夜空中的星星一样,清脆,动人。
短时间睡着是不可能了,于是我草草套上衣服,循声而去。声音的源头并不远,就在川村先生的家里。我一方面听得如痴如醉,一方面又忧于被当成可疑的人,只敢站在庭院外捕捉那段若隐若现的歌声。
川村家罕见地灯火通明,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但是在黑夜里,屋内的人影就格外明显,我看到那个纤长的人影在橙黄色的灯里仰着头唱歌,配合上明亮的音色,就像一只被豢养的鸟雀,在深夜孤独地诉说。
正当我痴迷在清脆的歌喉时,屋里的歌声突然停了,我看到屋内的人朝窗外,也就是我所处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起身打开了房门,走到庭院来和我面对面。在浓浓的夜色下,我认出了那个唱歌的人影,他是北人先生。
“是邻居先生啊。”他随意地靠在庭院的栅栏上,嘴角含笑地跟我打招呼。“你也睡不着吗?”
“北人先生……”我被他盯得有点心虚,“川村先生不在家吗?”
“他有事出门了。”北人晃着脑袋看向夜空,而我则依旧羞愧地看地板,看到他依旧没有穿着鞋子,赤着脚踩在庭院里。
“我……”
“这里看不到星星了,想搬家。”
我和北人先生同时开口,但他强势地无视了我的心情。其实我并不在意,一个人太漂亮确实会让你纵容他很多事情,我这时才注意到他眼下的一颗泪痣,平白无故给这张看上去无忧无虑的脸上增加了很多情绪。
“哎?”我还是舍不得这么漂亮又热心的邻居搬走的,短暂地错愕后我提议道,“不如我陪北人先生出去转转吧?可能只是这里的云太厚了。”
“不行,我不能出门。”他望着夜空,并没有看向我。
我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为什么北人先生不能出门呢?我也从来没有在外面看见过北人先生。”
那双眼睛终于才向我投下眼神,我看得出里面的意思,那是宽容。他原谅了我的无知,并且劝告我不要再问。皮质的项圈服帖地环绕在他的脖颈上,那是有主之物的宣告。我们之间一阵沉默,他不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敢再开口。
“帮我一个忙吧,热心的邻居先生。”北人换了一个姿势靠在栅栏上,“帮我拍张照,然后发推,就说……嗯,就说吉野北人就在这里。”
“……吉野北人?好熟悉的名字。”我百般不解,还是乖乖照做着。
“哦,你还知道?”北人先生笑着看我,我发现他和川村先生是两个极端,北人先生的笑容很真诚,有种敞开心扉的感觉。而川村先生的笑更多了防备的意味,也许他并没有把我划进真正的朋友的领域吧。
“只是感觉名字有点耳熟。”我干笑着,感觉好像是什么艺人的名字,可惜我平时并不关心娱乐新闻,想不起别的什么了。
在北人先生与川村先生搬走后的没几天,某一天清晨,我被连续不断的警笛声吵醒了。冷漠的敲门声敲开了我的房门,一个警察朝我出示了他的证件,并问我认不认识对面的邻居。
刚起床的我睡眼惺忪,但是警察随后向我告知的事情就如同惊天霹雳一样,每一句都震耳欲聋,令我久久无法缓过神来。
他告诉我,住在我对面的川村壱马是逃逸了五年的绑架犯。五年前,他绑架了当红的男偶像吉野北人,没有索要赎金,也没有报复家人的意思,只在公司留下了一张绑架宣言纸条和现场的一些搏斗痕迹。两个人一起销声匿迹了数年,本来警方已经认为受害者已经身亡数年,但现在看来,并没有。
听着他的讲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他们二人生活的画面,想起川村先生对自己礼貌但防备的微笑,但他对北人先生并不会这样。我想了很多,最终对警官什么也没有透露,我说我从未和他们聊天,那天拍照只是凑巧。
我想起那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北人跟我说的那些话。他吹着夜风,露出放松的神情:“没办法。壱马是一个很被动的人,我不这样做的话,很难能搬家吧。”
没等我的回答,他看着远方长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的却是满足的笑。“他就是一个推一步走一步的人呢。”
我无言以对,只好说:“祝你们搬到了新的地方,也能够幸福。”
北人笑着对我说:“嗯,我很幸福,壱马也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