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北人从小就被一个念头驱动着，那就是要得到很多很多人的爱，到了后来，这个念头变成了要得到很久很久的爱。他在父母面前乖巧，在老师面前活泼，在球场上信手拈来。但是他从不缺爱，他只是一个获得爱的天才，像发着光的星星，恒定地在天上停驻。
在吉野北人还没有上京的时候，爸爸妈妈把他叫到厨房，在小小的洗菜篮里放进刚收到的草莓和莲雾，撒上细盐，吩咐他们已经抽条的小儿子，让他到庭院里把这一盆新鲜的水果洗干净。吉野北人抱着洗菜篮和小盆子跑得很快，因为他不想水珠滴在地上，但是他怀里鲜红的果子沾着水，透出满满的生命力，像初晨沾着露水，还挂在枝头，他很喜欢。
庭院里阳光正好，吉野北人从草坪上捡起水管，打开水龙头——水太大了，洒了他满身，他在午后的阳光里变成和篮子里的鲜果一样充满生命力的东西，吉野北人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脸侧沾着水滴，顺着下颌滑滴落在无忧无虑的童年里。
他挽起袖子，修长的手指在水盆里与草莓和莲雾嬉戏。草莓已经发出甜蜜的香气了，它们又已经被泡软，泛着熟透的红色，吉野北人只好轻柔地将它们一个个拾起来，轻拿轻放，如果一不小心捏坏了，就只能偷偷吃掉了。他心想。
而莲雾没有什么味道，但父母嘱咐了，这是珍贵的水果，是费了不少劲才收到的。不过没关系，只是鲜红的颜色也足够取悦他了。吉野北人想，他喜欢红色，喜欢这种一看上去就充满热情的颜色，他的感情，他的欲望都找到了原点，红色是他情绪的出口。他揉搓着这些鲜亮脆弱的生物，一边对它们说道：
“要喜欢我哦。”
“要喜欢我哦。”
“你喜欢我吗？”
在纷乱的街角，吉野北人停下了步伐。他注意到角落里已经有一个男人盯了他很久很久了，他一身黑，戴着口罩，留着稍长的刘海，只露出一双眼睛。有意思的是，他的眼睛是红的。于是吉野北人为他驻足了，他把手插在驼色的长风衣口袋里，用清透的声音，和不大不小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询问他如此行为的理由。
“呃，什么？”一身黑的男人好像很惊讶，他的嗓子略有些沙哑，这代表他本来没打算开口。
“如果不是喜欢我的话，你不会这么一直盯着我看吧？”吉野北人朝他走来，他的红色眼睛令吉野北人兴趣盎然，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个质感不是时下流行的什么扮演。尽管黑衣男有意站在阴影处，鲜红色的瞳孔依然在阳光下透亮，是他喜欢的颜色。
“够了，不要再过来了。”他扯了扯口罩，警惕地看着吉野北人。
为什么不过来呢，吉野北人想，反正喜欢他的人从来不会对他做什么坏事。
于是下一秒，吉野北人就失去了意识，在他最后一点清醒的记忆里，他正在朝着那个黑衣男人方向倒去。
川村壱马很茫然，他确实不是第一次捕猎人类，但是第一次抓到像这样的人类。
他的皮囊很漂亮，这是川村壱马不得不承认的，完美的脸部轮廓，饱满的唇型，和纤长而又舒展的躯干。这个人类现在被川村壱马用锁链锁着，放在铺着白色被单的床上。至于为什么不是放在已经画好法阵的地上，只是因为这个人类刚刚被川村壱马放在地上，就开始发出不舒服的闷哼声，明明困在睡梦中，却依然嫌弃地板太硬了吗。川村壱马犹豫了一会，又把他抱到床上。
他们恶魔捕猎人类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吸取人类的灵魂，特别是灵魂里充斥的负面情绪。负面情绪是恶魔的最爱，痛苦，嫉妒，仇恨，疯狂，都是恶魔最喜欢的调味料。充斥着这些的灵魂，也就变得格外甘甜。
但是吉野北人的身上似乎没有这些味道……川村壱马四肢并用，蹑手蹑脚地伏在昏迷的人类身上，把鼻子凑在他纤长的脖颈旁嗅着，半晌，他露出费解的表情，又挪了挪位置，嗅他的胸口，那是心脏正在跳动的位置。
咔啦。锁链轻轻振动，川村壱马知道他要醒了，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让他昏迷，吉野北人漂亮的眼睛睁开了，他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黑衣男，露出那种忍俊不禁的表情。这让川村壱马更无法下手了，他叹了口气，从人类身上起来，尽量让自己保持在需要仰望的位置。
“这是在干什么？”吉野北人扬了扬手腕上的锁链，金属在空气里相撞，他看起来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恐惧。
“我是恶魔，你被我抓住了。”川村壱马干脆把兜帽也都取下了，他血红的双眼暴露在空气中，跟这个世界的违和感被最大程度地展现出来。
“好吧，恶魔。”他看起来把这个词在嘴边咀嚼了几遍，“我叫吉野北人，你叫什么？你要对我干什么？”
“……你没资格知道。”川村壱马垂了垂眼皮。
“好吧。”他双臂大张，闭上眼舒服地在床上躺着，已经准备安然赴死。他经常说“好吧”这个词，就好像他能够坦然地面对任何结局，就算是被街上偶遇的恶魔吃掉，那也是他的宿命，不用挣扎。
没有一点恐惧和不安，这令川村壱马感到倒胃口。刚刚他就闻出来了，眼前的人类明明拥有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居然没有与之相符的美味。吉野北人身上是无味的，说得再难听一点，那是虚无到发涩的，即使有烦恼的味道，也是浅淡而可以一笔带过的。就如同没有奶油的可丽饼，没有酱油的土豆沙拉……
说白了，川村壱马不想吃他。他对美食很挑剔，实在难以下咽的话，他也不想强求。
但是，就这么把他放回去……也不是恶魔做得出来的事情。
于是，川村壱马伏身在他的脖颈和肩膀的连接处狠狠地咬了一口，尖锐的獠牙刺进血肉里，让吉野北人发出痛苦的低哼，仅仅只是这一点让川村壱马浅尝辄止了，他品尝到了吉野北人痛苦的潜力。
他的前辈时常说，如果食物没有痛苦，就为他制造痛苦，如果能达到连那一步也信手拈来，他就能成为真正成熟的恶魔，川村壱马不明白要怎么做，只能先从最简单的“制造疼痛”开始照猫画虎。
鲜血从他的嘴边渗下来，滴在吉野北人的伤口上。他与红色很相衬，粉白的皮肤就缺少这样的点缀。川村壱马用舌尖浅浅地将血迹舔舐干净，只留下发黑的咬痕，这是恶魔的吻，也是在告诫区域内的其他恶魔，这个人类是被预定的猎物，不可以轻易下手。尽管无味，但是他很有趣，自己还不想这么轻易地将他拱手让人，川村壱马想。
……
“哎，所以你当时是觉得我难吃吗？”吉野北人不满地用小勺敲了下杯壁，整间咖啡厅都听得到这句不明所以的话。
“嘘，嘘！”川村壱马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巴，“要不然你也不可能活到今天。”
是的，后来川村壱马沉默着将他的锁链解开了。吉野北人看着他的举动，好像明白了什么，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这个房间。再见面时，他们已经变成了可以偶尔闲谈的关系，正式交换了名字，在闲暇的午后，吉野北人也愿意跟这个陌生的物种——恶魔聊两句，反正很新鲜，而且……
“那为什么要咬我？很痛欸。”吉野北人不自然地扭了扭脖子，眉毛还是会随着皱起来。
川村壱马知道他是装的，因为他依然是无味的，那点疼痛肯定已经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了：“可能是因为不死心吧，我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类。”
“是在说我很特别的意思吗？”吉野北人笑起来。
川村壱马点点头没有回答。确实是这样，他虽然跟吉野北人保持着偶然会面的关系，但这并不代表川村壱马没有在偷偷观察他。在上课的时候，在兼职的时候，在回家的路上，阴影里都有川村壱马意味深长的眼神。偶遇在这里会面也只是川村壱马想让吉野北人发现而故意现身的罢了。
不过他只是看着，什么也不会做。
吉野北人的身边人来人往，而他也男女通吃，他会笑会哭，感情充沛得足以代言双鱼座。偶尔他也会在失恋的夜晚踢烂啤酒易拉罐，在月光的照耀下很大声的抽泣，但这些都让川村壱马毫无触动，如果是第一次见面的话，川村壱马绝对会笑纳这份浅薄的甘甜，但现在的他总觉得还不够，他渴望吉野北人身上迸发最深处的痛苦，最好是由他操控，被他引燃……
那双浑圆的眼睛如果盛满了泪水，一定会非常好看。川村壱马坐在吉野北人的对面出神。
面前的甜点被他很快就吃完了，除了情绪，川村壱马也很中意人类世界的甜品。在没有狩猎的日子，他通常都以此果腹，一个人默默地品尝，咀嚼，吞咽，消化。
吉野北人招来服务员，追加了两份蛋糕，摆在面前。吉野北人只是时不时喝一口手里的拿铁，没有品尝蛋糕的打算，他更多的是默默地看着川村壱马。他很中意蛋糕上的草莓尖与恶魔的红色瞳孔，并且试图让二者在他的视野里连成一条线。
吉野北人的注视令川村壱马觉得有点局促，他本可以心安理得享受人类的供奉，也就是眼前的蛋糕，但是吉野北人脸上微微的笑意总让他觉得自己正在落入圈套。很奇怪，应该是吉野北人对他保持恐惧才对。
川村壱马舔了舔隐藏在深处的犬齿，他问道：“你为什么不怕我？”
“哎，什么？为什么要怕你。”吉野北人看起来有点不可置信。
“我可是恶魔的。”
吉野北人低头笑了笑他的乡音，越发觉得可爱了。他想起关西的草莓都很好吃，不仅香甜，还会有奶油的味道。
“恶魔什么的，也无所谓吧。”栗色头发的人类低头抿了一口拿铁。
“我会吃人的。”川村壱马压低了嗓子。
“现在不也在吃甜食吗？”
川村壱马刚要反驳，下一秒，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类就用蛋糕尖上的草莓堵住了他的嘴，香甜扑鼻的味道让他无法拒绝，川村壱马一口咬上去，汁水就在口腔中迸发，果肉顺着舌尖被碾成碎块。不可否认，他确实经常用食物作为灵魂的代餐，起码美味的食物能够充实自己的灵魂。
优雅的恶魔不会一口吞下一整个草莓，吉野北人的叉子也就一直举在空中，等着川村壱马来认领另外的半块，他的叉子稍微放得低了些，以致于时时能看到红眼恶魔的上目线，吉野北人内心小小的企图实现了，草莓和他的瞳孔果然是一个颜色的，想到这里，他不可抑制地觉得对方可爱起来。
“壱马的眼睛很像草莓呢。”吉野北人突然开口道。
“在说什么呢？”川村壱马舔了舔嘴唇发笑道，他又凑过来想把剩下的半块草莓叼走。
面前的人类故意挺直了腰躲开他，恶魔此时觉得有些没面子了，他可不想做被人类随意逗弄的笨蛋，他想要报复他，他和他近在咫尺——
于是他就看见，吉野北人自然地凑近，在他的唇上印了一个轻得像没有感觉的吻。
川村壱马没有想过抗拒，也根本无法反应。他感觉好像有一片火焰从草原上燃烧起来，一瞬间席卷了所有的空间，氧气被耗尽了，他也被灼热的温度烫伤了，变得痛苦，又尝到甘甜。
他突然明白唇齿间感受到的甜味是什么了，不是刚刚吞吃入腹的蛋糕，也不是吉野北人喂给他的草莓，更不是人类的痛苦，而是他自己的情绪。
这是他第一次尝到自己的情绪，是嫉妒的酸甜。这种事情他早就目睹了数次，但他从不知道是这个滋味，那一瞬间川村壱马突然怨恨起吉野北人了，他让自己痛苦，也许他才是真正的恶魔。
不过到底还是动静太大了，在引起其他客人的注意之前，吉野北人就付了钱，拉上川村壱马就跑。吉野北人的长风衣在川村壱马的眼前随着风跳动着，这让年轻的恶魔觉得自己荒芜的内心长出了新的苗，前所未有的感情充斥着大脑，他突然明白眼前的人类为什么这么受人欢迎了，因为从不吝啬分享爱的人自然也会得到爱，被爱的人会更容易被爱，人们更爱健全的人。
那天晚上他们做了很多事情，吉野北人给川村壱马分享了他小时候的故事，说他小时候养过一只小腊肠狗，家乡的星空是最好看的，还有那个小菜篮里的草莓和莲雾。
川村壱马想，既然他说自己像草莓的话，那么吉野北人也许就是那个莲雾吧。虽然他没有吃过，但是听了吉野北人的描述，那个没有硌人的核和坚硬的外壳的水果，鲜艳的颜色一看就是天生的艺术品，内在却纯白得发涩，不是正适合无色无味的吉野北人吗？
川村壱马再次捏着人类的下巴亲了上去，在这件事情上他好像无师自通，毕竟无尽的食欲和对爱的索求是一样的，恶魔对于满足欲望从来不择手段。他的脸被白皙而纤长的手捧着，对面的人类加深了这个吻，似乎可以相信他正在用全力回应这份诉求。
“为什么要……”略微分开后，川村壱马才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
为什么当时要亲他。
“因为我喜欢壱马的眼睛。”吉野北人还是一样的回答，“我喜欢红色，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让我看到了红色的眼睛。”
见鬼，川村壱马想，他要变成没有爱就活不下去的恶魔了，而始作俑者就是眼前这个什么也不懂的人类。
“你才是恶魔吧？”川村壱马恶狠狠地说道。
“不，我是人类。”吉野北人笃定地说。
“你就是恶魔。”
“我不是。”
“你是……”
川村壱马的双唇再次被堵上，这次用的不是草莓，而是吉野北人的嘴唇。
他渴望一份长久到永远的爱，现在正好就摆在眼前。
最后的最后，就是一些发生在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吉野北人带着年轻的恶魔回到了他在宫崎的老家，庭院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只是有些旧了，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吉野北人招呼着川村壱马坐在靠着草坪那一侧的阶梯上，他向来是一个晴男，到哪里是明媚灿烂的天气，今天的宫崎也很给面子地绽放着星空。
吉野北人和川村壱马之间隔着不大不小一个拳头的距离，是只要有一个人稍稍弯腰就可以靠在另一个人身上的距离，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这样做。他们就这样默默无言地看着星空，像两颗篮子里的水果。
“你们恶魔的寿命是不是跟人类的不一样？”吉野北人突然打破了寂静。
“嗯。”
“那看来我没办法陪你到最后咯。”
“嗯。”川村壱马点点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第一次想这种问题吗？”
“第一次……是呢。”川村壱马苦笑了一下。
“抱歉啦。”吉野北人淡淡地说。
“没事。”
吉野北人伸手在川村壱马的背上拍了拍，他也不知道人类为什么还要反过来安慰恶魔，但毕竟是他提起来的。
“那就再最后一天到来之前，继续开心下去吧？”吉野北人对他笑了一下。
这是川村壱马第一次尝到吉野北人身上甜蜜的味道，但是他忍住了冲动，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表情。川村壱马闭了闭眼又深呼吸，知道这份痛苦是吉野北人少见的寂寞和孤独。如他所愿，这是自己亲手制造出来的。
川村壱马决定什么也不说，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尽管空气如此香甜。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