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记忆中评选一个最令人心潮澎湃的瞬间,那么川村壱马第一时刻想到的就是在踏上歌诗达幸运号甲板的那一刻。
穿着淡蓝色制服的船员肤色不一,他们都热情地向他这个略有些羞涩的游客打招呼。上船的客人还有很多,脚步声络绎不绝,海浪的碰撞不足以在厚实的钢板上掀起波澜,川村壱马却觉得游客们的心跳在歌诗达幸运号上震响共鸣,一切都繁华而盛大,仿佛预示着这趟旅程里一点不愉快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川村壱马紧紧地抱着他的小胶片机,他是一个摄影师,前几个月靠给新闻供稿赚了一笔小钱,现在正是手头宽裕的时候。他狠心了一把给自己订了这座豪华邮轮的一等舱,打算坐着这艘船去那个有着白墙,蓝顶,是无数宗教明信片里出现的圣地——圣托里尼取材,回来再以高额的价格卖给本地报社。以财生财,才让他觉得心安。
当然,他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职业,但当爱好变成工作,总需要更多的精打细算。
坐上五层电梯,他来到了中心甲板。大多数游客还在舱内安放行李,这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他拖着皮箱直冲目的地,本想趁机记录下空旷的甲板和平静的海面,却发现桅杆旁早已坐着一个少年,年纪多半不大,正在望着海面,若有所思。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外套,海风把他的头发吹乱了,他也懒得拨弄头发,发丝间露出的下颌线条也是锋利的,他佩戴的钻石耳环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川村壱马情不自禁地举起相机,对准他。
那个人好像注意到了川村壱马,川村壱马鬼使神差地举起了一只手,并且握成拳,示意对方把视线投向这里。很有趣,川村壱马在取景框里看到,对方也下意识摆出了适合上镜的表情,对着镜头露出大块好看的锁骨线条,就像知道自己很漂亮一样。
快门声在川村壱马的耳边炸响,心跳的声音此刻越发地振聋发聩。
这会是最美的一张。川村壱马没来由地想着。
“抱歉,太美了,所以就拍了一张,希望你不会介意。”川村壱马磕磕绊绊地解释道,他把相机从自己的脸前拿开,就像卸下面具一样令人有些害羞。
“照片洗出来之后给我一张就行了。”他的声音很柔和,跟外表一样是赏心悦目的享受。少年推了推椅子下的轮子,朝川村壱马这里靠近。这时川村壱马才注意到,他并不是坐在桅杆的什么凳子旁边,而是一直坐在轮椅上,很显然,他的腿脚并不灵活,甚至可以说遗憾地具有一些残疾。
出于礼貌,川村壱马并没有把视线在他的腿上多停留,据他当时的记忆,除了格外的纤细瘦弱以外,那双腿好像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啊,没想到你是......”他把话咽了回去,“放心,我不会外传这张照片的。这是我的名片。”
川村壱马蹲了下来,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名片递给他。上面烫了金箔的花样,这种款式的名片已经没剩几张了,但他总觉得这样的名片好像才与这个戴着钻石耳环的小孩相配。
“川村......”
听着对方轻声念着他的名字,让川村壱马好不容易修饰好的害羞又烧上耳尖,他不想在比自己年纪小的人面前露怯,快速地接过了话题:“那你呢?如果可以,我还可以再给你拍几张照片吗?”
“当然可以,川村先生。我叫吉野北人。”他了然地对川村壱马笑,“趁现在,可以多拍点。”
川村壱马环顾四周,确实,现在还没有几个游客,是拍摄的绝佳时间。他终于得以正大光明地在取景框里描绘那个瘦弱少年的轮廓,安坐在轮椅上的他连脚也不会沾到地面,仿佛真的实现了一尘不染,他的领子在海风的吹拂下开了一个扣子,钻石耳坠形单影只地在他的左耳上摇晃。
“对了,你要去哪里?是度假之类的吗?”川村壱马有些好奇,搭话的同时又按下了快门,想必捕捉到了对方回眸的可爱时刻。
“请不要戏弄我了。”虽然这么说着,吉野北人看起来却并不生气,“川村先生有看过那种街头的木偶戏吗?我就是做这个的,最近想去圣托里尼试试,也许那边的人还没有见过这种演出。”
“哎,是哪种木偶戏?”川村壱马略略打量他一眼,“你一个人吗?”
“我的......养父会帮我搬道具。”不知道是不是川村壱马的错觉,吉野北人有些微微地拧起了眉毛,“我们一般就在街边架台子,小孩子看得多些。”
“......这样。”
甲板上的游客渐渐多了,船头处发出巨大的汽笛声,歌诗达幸运号即将启航。川村壱马蹲得腿有些麻了,他起身跺了跺脚,看着船头方向缓慢地偏转,一往无前地向没有边际的大海陷落,岸边簇拥着挥舞的手帕、向船上游客告别的道别声、和邮轮发动的轰鸣,都让川村壱马有些感慨地按了按耳朵。
他有种预感,在这艘船上将会发生令他难以忘怀的事情。
“......”
“——川村先生?”
再回过神来,看到吉野北人推着轮椅凑到他的腿边,用小型犬一样湿润的眼睛看着他:“累了?”
“看出来了?”川村壱马摆了摆手,克制地没有碰到他近在咫尺的发丝,“没有,我只是在想,让你一个人在甲板上,你的养父不会担心吗?”
“——我不想跟他呆在一起。”
就像所有的叛逆期男孩一样,吉野北人也不例外。他又滚着轮椅,留给川村壱马一个倔强的背影。川村壱马有些轻松地笑了,伸手扶住面前他轮椅的把手,免得他看不清,一口气走远了,轮椅卡在钢板的哪条缝里。
“好吧,他在放行李,我说过等会儿再回去。”吉野北人妥协道。
“嗯,那我先回房间了?有空的话,北人也可以过来做客。”川村壱马低头看着他,不大的阴影笼罩着这个瘦弱的小孩,突然他又想起刚刚毫不客气地把他当作免费模特,又涌上几分殷勤,“或者你想现在就过来看看吗?”
吉野北人抬起头,他愣住了,盯着川村壱马的酒窝发呆。
“......你不是坏人吧?”
“啊,这个......”川村壱马才意识到,他难办地捏了捏下巴,“虽然我敢肯定我不是坏人,但是要不要相信我也取决于你?”
“相机很贵的,一般的坏人不会带着它到处走的。”吉野北人放松地往椅背上一靠,像马背上的骑兵一样发号施令,“走吧,带我去你房间。那里不会挂满了女星的照片吧?”
“呃......”川村壱马推着他的步伐迟疑了半步。
“哇哦?”
“有一些?毕竟是自己的作品。”他摸摸鼻子,“确实很美的事实也是不可否认的,我会把它们留下来做纪念。”
“那我的照片呢?”吉野北人没有回头,随意地问道。
“是啊,”川村壱马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躲开凹凸不平的地面,“想再多拍几张再做决定啊。”
吉野北人不再说话了,他甚至没有什么不安的感觉,任由这个刚认识没有一小时的陌生人带领他在船舱里穿梭。歌诗达幸运号是一艘极为豪华的游艇,今年刚刚交付使用,甚至配备了这个年代很少能够做到的无障碍通道。川村壱马推着他走进电梯,按下按钮,暗数着一路上有几道斜坡,猜测他是否有记住路......
真怪,他居然已经开始暗暗期待吉野北人以后能主动来他房门前找他了。
川村壱马此刻才有点庆幸自己一咬牙订下了邮轮的一等舱,虽然房间不大,家具有些拥挤,但起码比商务舱与陌生人同睡上下铺要适合招待客人。
歌诗达幸运号的装潢是古典的意大利风,漆面的木制家具典雅而又厚重,川村壱马把轮椅推至床边,再把皮箱挤进去,关上舱门,暖黄色的灯光一瞬间包围他们二人,吉野北人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的动作,房间里的气氛却暧昧了起来,连湛蓝的天空都阳光得过了头。
他从行李箱里翻出他这些年的作品,夹在一根绳子上,从房间的这头挂到另一头,像举办一场小型摄影展一样,招待这个刚认识的小朋友。
照片上有男有女,也有纯粹的风景照,无论好坏,都倾注了拍摄人的感情,就像参观一个人的小小人生缩影一样。轮椅一寸一寸碾过房间的地板,吉野北人也就慢慢地从头看到尾,他不是会评头论足的类型,偶尔川村壱马想要讲解两句,他就会停下来认真地听,末了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小孩的眼神亮晶晶的,微微抬头望着悬挂着的这些记忆的碎片。川村壱马猜想他应该是有些羡慕的,也许他过去的人生并没有那么多留下印记的机会,他不由得出声安慰道:“如果北人和我是朋友的话,大概也会给你拍满一整个相册那么多的照片吧?”
“——那会一直很开心吧,”吉野北人摩挲着相纸亮面的触感,“我听说人都是在开心的时候才照相的。”
“当然。”川村壱马干脆一屁股坐在床上。
“那什么时候能拿到我的照片呢?”
“确实,嗯......”他摸着下巴思忖,“估计要到下船以后了,毕竟这里没有暗室。”
吉野北人转过头来看他。
“因为我也去圣托里尼,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到时候我把冲洗好的照片放在离港口最近的照相馆,你直接去拿就好了?”
川村壱马听到吉野北人悄悄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撑着扶手换了换姿势。他低着头,艰难地把轮椅转过头来,这是结束参观的信号。他圆润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窗外一色的海和天:“那就只能祈祷我们都能活着到圣托里尼咯?”
“啊,好恐怖。”川村壱马也起身把照片妥当地收起来,“这里可不是什么‘永不沉没的巨轮’吧。”
“就是要这么说才不会发生。在做什么事情之前,先把最坏的结局设想一下,反正最坏也不过如此,然后就会收获无限的勇气。”吉野北人稀松平常地说道。
“......”
“台词啦台词,被吓到了吗?”
给小孩子看的木偶戏也会有这种台词吗?多半是他的真心话吧。川村壱马可不是那么好骗的大人,他突然站起身,伸手把吉野北人从轮椅里抱了出来,放在柔软的床上。果然很瘦,骨头硌人,但是却很舒展,要是能站起来的话应该身高也不会太矮。
“川村先生?!”
也许是他的错觉,川村壱马感觉到在他碰到吉野北人的那一刻,他的双腿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就像抑制不住的神经反射那样。
“那你有想过会被我抱起来这件事吗?”川村壱马很平静地看着他,不再做什么举动,“床上会比轮椅上舒服点吧?你可以多躺一会,我不会打扰你。我只是想说,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有一些意料之外的好事发生呢?”
“......”
吉野北人僵硬地躺在他的床上,起初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便在川村壱马的注视下扭过了头,把脸上的表情藏在白色的被单里,又伸手按了按眼睛。手腕的袖口滑了下去,能看到一道又一道青紫色的淤青。他很响地吸了吸鼻子,嘟囔了两句,川村壱马听着哼哼声,猜想那大概是在说谢谢的意思,他也就坐在床尾,用脚拨弄着他的轮椅。
“但是我没有骗你,那真的是木偶戏的台词来着。”过了好一阵,吉野北人突然开口了,“听完的小朋友全都捂着耳朵逃跑了。”他还坏心眼地笑出了声。
“欸?是什么故事?”
“嗯,说有两个人,他们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他们时刻有着相同的烦恼,面对相同的处境,偶尔会闹小矛盾,也时常互相开解。但是他们从来也见不到面,平时只能靠书信,声音沟通。”吉野北人娓娓道来,他用两个大拇指来代替这两个木偶小人,手指一起弯曲,伸直,做出相同的动作,代表小人无时无刻不心意相通。
“他们在经历了数十年的隔空联系之后,终于无法忍受了,他们鼓起勇气决定一定要见一面,无论对方是美还是丑,途中要经历怎样的波折,都无所谓。”
“嗯。”川村壱马淡淡地应一声,表示自己有在听。
“最后,在见面的前一天,他们决定描述自己的外观,好方便相互辨认,但他们却在描述中绝望地发现,他们注定是无法相见的。”吉野北人神情严肃地撑着床坐了起来。
“......嗯。”川村壱马皱起了眉。
“因为——”吉野北人脸上带上狡黠的笑容,朝川村壱马揪着他的两个圆圆的耳垂。“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人的一对耳朵!怎么样,没想到吧?”
“呃......难怪小朋友要捂着耳朵逃跑。”川村壱马有点忍俊不禁,又有点无语。“对小朋友不能说这样的故事吧?”
“没什么所谓吧。”他看到吉野北人又蹭了蹭床单,调整了一下姿势后,对着他张开双臂。
“怎,怎么了?”摄影师的嘴巴有点打结,
“我要下去!”吉野北人又使劲晃了晃手臂。
“......”川村壱马突然有点后悔抱他上床这个决定了,他麻木地把吉野北人安放回轮椅里,心绪却像一团乱麻。本来他想得很清楚,这是完全不掺杂质的一次拥抱,他只是想安慰一下眼前这个坚强的小朋友,但是谁允许他可以这么可爱的?对方太可爱的话,是可以减刑的吗?
川村壱马的思绪飞到了天边,接下来送走吉野北人的动作也宛如行尸走肉。他的臂弯里好像还留有着温暖的触感,就像小动物毫无防备地将肚皮袒露在你面前,寒冷的冬天也可以把手塞进去取暖......
送走吉野北人后的船舱,暖黄色的灯光也变得冷清了,川村壱马呆站在房间中央,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愣了愣,走进洗手间洗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对着镜子,摸了摸下巴。那里已经微微冒出了些青色的胡茬,他漠然地打上泡沫,把自己收拾出干净整洁的样子。
一天还有很长,刚刚他看见了之前备受照顾的那位新闻编辑也上了船,不去打招呼可不行。
在旅途中的时间好像都会走得很慢,川村壱马在这个微微摇晃的船舱里睁眼到凌晨才睡着,但天还没亮,又被隔壁船舱那位晕船的夫人吵醒,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除了很困以外,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只是不知道那个羸弱的小朋友是否还好。
浅眠后的小憩总让人醒不过来,川村壱马再睁开眼睛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的脑子昏昏沉沉的,身上也没了干劲。所以总说旅途会消磨精力,睡不好觉就是罪魁祸首。川村壱马总算勉强承认自己有点认床,起码不太适应这张在大海里漂浮的床。
他艰难地背上相机打开房门,耀眼的日光跳进他的眼里,已经是午后了。所幸歌诗达幸运号的服务细致周到,餐厅即使到了午后也有供应热腾腾的饭菜。
川村壱马端着餐盘正在东张西望寻找一个景色漂亮的位置,很巧的是,他又看见吉野北人了,他很显眼,穿着一身宽松的宝蓝色长袖,正和他的轮椅坐在宽敞的无障碍区域。这次他们总算四目相对上,省去了打招呼的流程,他也自然而然地在吉野北人对面坐下,就像两个平等而亲近的朋友。
“真巧,你也这么晚才来?”不知道为什么,川村壱马看到他总会露出笑容。
“嗯。”吉野北人把嘴里的咽了下去才说话,“我喜欢挑人不多的时候,要不然很麻烦。”他指了指轮椅。
川村壱马点点头表示理解:“但是这艘船上有这么多餐厅,能遇到也很厉害了。”
“我猜你会来这里,你信吗?”吉野北人得意地晃了晃勺子,“这个餐厅的风景最好,可以看到海。”
这种话当玩笑听听也就罢了,川村壱马笑着摇摇头,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会选择这个餐厅也有海景的原因。吉野北人似乎有一种野生的直觉,能够在昨天干脆地信任他,也能在今天猜中他的喜好。总之,是个很有趣的小孩。
“那给你出一道题吧,如果你猜对了,嗯......”川村壱马叼着叉子想了想,“我就帮你推一整天轮椅,怎么样?”
“请说吧,川村先生。”吉野北人也把勺子放了下来,严阵以待似的。
“北人,你觉得,我会喜欢什么样的人?”
川村壱马有些紧张,但他不想表露出来,他抿着嘴,把叉子放回盘子上,咣当一声,像是宣告猜谜环节正式开始。他盯着吉野北人的表情,试图去猜此时他的态度。为什么提的是这个问题?又为什么要对他提?这是连川村壱马自己也解答不了的问题。也许此时的猜谜环节,对两个人而言都是抽丝剥茧的过程。
“哎......”吉野北人眯起双眼,“这种问题很难猜中吧?”
“随便猜猜也好?”川村壱马拿起相机对着海面,手指在快门上虚放着,用三心二意来表示自己并不在意。
“嗯——那我猜川村先生现在应该没有喜欢的对象,就算以前有,也不是川村先生现在喜欢的类型。”吉野北人依旧皱着眉,认真得像一个视力不好的老学究。
被戳中痛脚的川村壱马暗自咂了咂嘴:“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川村先生给我看的照片里面,几乎没有重复的人对吧?一般有特别喜欢的人的话,会想保存很多那个人的影像的。”
顺着吉野北人的讲述,川村壱马在脑海里回忆他带出来的那些照片。他也忽然意识到,甚至自己更钟情于新闻照片一点,对于单纯的人像确实收藏甚少。被他说中了。川村壱马索性说了实话:“嘛,毕竟是想要共度一生的伴侣,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
“非要共度一生吗?”吉野北人念了念,“难怪川村先生这么喜欢照相。”
“哎?”
“只有照片可以把一时的样子永远定格下来吧?就算之后时间推移,照片只会随着记忆更加美丽。但是伴侣也会有暂时的,一段时间的吧?所以,川村先生其实不是慎重的人,只是要求高的人罢了。”
语末,吉野北人也沉默了下来,川村壱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甚至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内心,原来他是这样一个刻薄的人吗?如果说自己容易对一个人会感到厌倦的话,为什么到目前为止自己想给他拍照的热情没有得到一丝一毫的熄灭?这些究竟是真实的自己,还是吉野北人对自己的想法?
“不,我只是......”
川村壱马总想出声辩解,但又迟迟组织不好语言,门可罗雀的餐厅里,凝固的空气环绕在他们二人四周。
“咔嗒、咔嗒。”
正当他发愁该说些什么打破对话的僵局时,从走廊外传出的脚步声流入他的双耳,比起脚步声更让人在意的是吉野北人的反应,他的手打到了放在瓷盘上的刀叉,因此发出刺耳的声音,两个人都皱起了眉。
“不说这些了,川村先生,可以麻烦你一件事情吗?”吉野北人看起来有些焦急。“现在把我推到餐厅外面,走廊就可以了。”
“哎?”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川村壱马决定先按照他说的做,他起身握住轮椅的把手,“就到外面吗?”
“嗯,然后就行了,把我放在那里,不用管我。”他栗色的脑袋低低的,被川村壱马推着晃了晃,这副样子总让人有些担心。
“好,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川村壱马的语速也加快了,他不动声色地推着吉野北人一一避开路过的船员和障碍,向尽量宽阔的地方快步前行。“不方便也没关系,下次再告诉我。”
“......因为我的养父不让我在外面和陌生人说话。”吉野北人抬眼看着川村壱马,这让川村壱马觉得他好像在祈求自己什么,可他在短暂的凝视后却选择向自己告别,“就到这里就可以了,再见吧,川村先生。”
“那是你的养父?你真的确定吗?”川村壱马松开手,才发现手心已经被捏出了汗。他不放心地问道。
“没事的,明天我再去找你吧。”吉野北人点点头,左耳的钻石耳坠也在他的肩上抖了抖。他自己推了推轮子,让他与川村壱马拉开距离。
川村壱马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怎么他们现在突然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似的剧情?他应当相信吉野北人是一个成熟伶俐的小孩,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什么都能处理得好。再不济,自己也只是一个刚认识他一天的、萍水相逢的游客。没必要操心太多。
于是川村壱马重新整了整袖口,冲他摆摆手,也说:“好,那明天再见。”
当然,走是不可能的。
在确认自己走出吉野北人视线范围的下一秒,他便钻进了走廊的拐角处,像个蹩脚的特工一样,只用耳朵观察吉野北人那边的动作,俗称偷听。走是不可能的,不好奇也是不可能的。川村壱马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自己只是担心吉野北人的安危,一旦确定他没有什么事情,就会马上离开。
没有轮椅挪动的声音,说明吉野北人待在原地没有动,比起恐惧,他可能是在等什么人。川村壱马靠在墙上这么想着。
但没过一会,那个脚步声真的朝这里走近了,并且正正好停在吉野北人的轮椅前,一定是相熟的人。看来吉野北人听得没有错,这确实是他的养父。
“嗯,是他。”
养父的声音实在带着浓重的乡音,是川村壱马无法听清的程度,他只能通过吉野北人的回应来猜测对话的内容。
“我刚刚花了点小钱,让他推我出来散散心而已。你不用操心这么多事。”
“——你能不能别总仗着长辈的身份要求这些?”
墙后的川村壱马耸了耸肩,虽然被当成服务生了,但也未尝不可,他也确实答应了要帮忙推一整天轮椅。家务事再听下去就不够礼貌了,三脚猫功夫的特工蹑手蹑脚地离开,但如果他回头就能注意到,吉野北人一直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神情复杂。
“我会的,明晚之前。”他说道。
“明天我再去找你吧。”
又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夜晚,川村壱马躺在床上,看着窗户外黑漆漆的海水发愣。他说的会来找自己,是什么意思,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是早上会被他的敲门声吵醒,还是需要在餐厅的那张看得到海面的桌子上装作偶遇?尽管吉野北人对他总是一副毫无防备,全盘托出的样子,但为什么他在自己心里仍然像一团迷雾?
摄影师痛苦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又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一夜,这样的话,还不如起来做点事情。与此同时,他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川村壱马的心咚咚跳了起来,他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下,把袖子挽上手肘,这才开门。
“啊,你是......?”
门外站着的是一位穿着一丝不苟的老人,他有一点印象但又不记得何时见过面。
“打扰您的美梦了,川村先生。”老人对他点了点头,“编辑先生明天就要下船了,派我来与您告别,他有一些嘱咐想要给您。”
“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川村壱马想起来了,这位是他第一天去拜访的那位编辑身边的仆从,他起先岌岌无名时就曾受这位编辑照顾,因此他撰写的稿件和拍摄的照片才能够顺利见稿,这是无法怠慢的客人,他忙不迭就要请老仆人进屋。
“不必了,这也不是需要长谈的内容。”老仆人很坚决,“编辑先生只是想提醒您,在船上不要随意相信别人,尤其是看起来弱小可怜的,风雨飘摇的。”
这样的形容词,让川村壱马几乎下意识就想到了吉野北人。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自己今天下午帮北人推轮椅吗。
“编辑先生说,您也写过多篇新闻稿件了,应该知道,有一伙人专门会这样,买最下等的船舱票,却混上邮轮的高档社交圈,借机物色高官贵族,制造巧遇,从此赖上,最后携带着一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穷亲戚,成为一群贪婪的寄生虫,将我们的财富吸食殆尽。”
老仆人平淡无波地继续说着:
“编辑先生相信川村先生能够擦亮眼睛,就算碰到了,也并非全是坏事,到时候只要留好证据,早早甩开就是了。如果你有心,也并非不能成为一段供稿的素材。”
“那么,我先告辞了。”
没有等他回复,老仆人便一板一眼地离开了,只剩下川村壱马越发的心事重重。
“留下证据,早早甩开......?”
咔嚓、
咔嚓。
“你的胶卷够用吗?”镜头外,是吉野北人无奈地回过头。每次听到快门声,就知道川村壱马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这艘船上,也只有他会连招呼都不打,直接拍。抓拍似乎是他的一种美学。
川村壱马摆摆手示意无妨,他的摄像头凑得极近,吉野北人脸上的小痣都无处遁形。
今天的他戴着一副银框眼镜,穿着简单的衬衫,一早就敲开了川村壱马的房门。那双圆滚滚的眼睛成了川村壱马醒神的利器,在打开房门的那一刻,他清晨的困顿一下就被一扫而空。川村壱马满脑子想的都是,他真的来了。
洗漱、换好衣服就像一瞬间的事情,再回过神来,川村壱马已经熟练地推着轮椅在邮轮上行走,相机就交由吉野北人抱着。今早歌诗达幸运号在伊拉克利翁靠岸停船,川村壱马本想问他要不要到陆地上逛一逛,但他似乎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坚持着不下船。
“所以,北人想去哪里?”川村壱马今天心情格外的好。
“去哪里都行,剧场,吧台,游泳池。”吉野北人把背靠在椅背上,“我很少能看到这些的。”
“你的养父不会带你去吗?”
川村壱马迎来了吉野北人的沉默,他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
“比起这个,”栗色头发的小孩歪了歪脑袋,“平时只有父亲才会给我推轮椅的。”
“......嘛,毕竟北人昨天猜中了?”川村壱马的手捏紧了扶手,吉野北人的脑袋不老实,微卷的发丝老是拂过他的手指。“我姑且也算一个守信用的大人。”
有时候川村壱马觉得他跟吉野北人的距离很奇怪,一方面,明明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年龄差距,他们的聊天内容却是天南海北,零零碎碎,鸡毛蒜皮的,跟同龄人才能抱怨的小事。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死守着这个不高不低的辈分差距,吉野北人不带尊敬地喊他“先生”,他也不着调地在吉野北人面前扮演一个成熟的大人。
在他眼里的川村壱马似乎是一个苛刻的人,那么在川村壱马眼里的他,又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看着他的脸,答案就能够水落石出。
于是川村壱马用掌心轻轻贴上了他的头发,他明显愣了一下,微微抬起头:
“川村先生?”
倒着看吉野北人的感觉很奇妙,从川村壱马的视角看,好像那双圆滚滚的眼睛更大了,圆润的双唇微张着,勾起小巧的下颌。可以看到他的双手也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裤子,那里的布料皱成一团,就好像他此时揪起的心。这样的气氛,似乎紧紧地贴上他的双唇,才是顺理成章的发展。
“想要照顾他”是川村壱马此时唯一的念头。但这几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死死地噎在嗓子里,他清楚这句话意味着多少责任和感情。
“累了吗?”
吉野北人依旧这么看着他。他很擅长这套从下至上的眼神,只要这样就没有人可以拒绝他的请求。
“嗯,我们回去吧。”
他又一次读懂自己了。川村壱马想,他该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情了。
他们谁也没说目的地在哪里,却在川村壱马推开房门的时候彼此都不感到意外,轮椅被谁随手一推,乱七八糟地斜靠在墙上,地上堆着衣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就已经紧紧相拥,用亲吻来代替多余的言语。
原本川村壱马想,只要吉野北人一有抗拒的意思,他就会立刻收手,不再做多余的事情。但当他看到吉野北人伸手抚上他的双腿时,他又觉得辛酸起来,他不知道这个人的过往,但是却明白他的心情。理解只在一瞬间,却比无数声色犬马要来得热泪盈眶,他们沁入在彼此中,晚霞也被海面赋予了水光。
从没想过在旅途中还会有这样的遭遇。川村壱马看了看躺在旁边的人,好像刚刚睡过去了,但明显睡得不踏实,川村壱马好心替他理了理碎发,便悠悠醒转过来了。很少能看到吉野北人这副样子,半梦半醒的,刚刚为了方便,他把那枚钻石耳坠摘了下来放在一边,现在光洁的耳垂显得他年龄更小了,这让川村壱马没来由的堆积了压力。
站起来的动作让他迟来地感到肌肉酸痛,川村壱马用了十成的稳重让自己没有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平静地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把地上的衣服收拾进洗衣篓,心思仍然止不住往回飘。
好像,并没有那么辛苦?这个奇怪的念头充斥着他的大脑。
“醒了的话也稍微休息一下吧,等会我送你回去。”川村壱马没有回头,背对着床说道。
“嗯......”
吉野北人很少有这么犹豫的语气,这让川村壱马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北人?”
“壱马......”他的声音闷闷的。
“你说吧,我在听。”说实话,今晚吉野北人叫他的名字令他很受用,川村壱马弯起嘴角转过了头,刚刚他把相机放在哪儿了?
“你可以收养我吗?”
“......嗯?”川村壱马的心跳漏了一拍,但本能还是驱使他再进行确认。
床的那边沉默了很久,最后传来了吉野北人淡淡的声音:“没事,我开玩笑的。”
“等下了船,我们第二天就在照相馆再见吧。”川村壱马努力抑制自己正在剧烈鼓动的心跳,他想更加正式,更加完整地对他说出自己的想法。“到时候我把照片亲手给你,可以吗?”
“好。”依旧是淡淡的回应,但对当时的川村壱马来说已经足够。
但让川村壱马没想到的是,那天居然是他与吉野北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夜色降临后,他便把吉野北人送了回去,依旧是送到半路,川村壱马还是没有机会见到他口中那个讨厌的养父。有很多次,川村壱马都想问他那些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摔的吗?还是养父会打你?但吉野北人的神情似乎总与他的身体处在两个维度,是不会主动提起,也不在乎的淡漠,川村壱马只好想着,好吧,以后总有机会,等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但那天晚上的画面实在令川村壱马触目惊心,吉野北人的大腿上布满了红痕,无疑是用手掐出来的,但这绝不是自己的举动,唯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这是吉野北人自己掐的,但又是为了什么?他是为了感知到这份痛苦,还是因为跟自己做这种事的恐惧?
川村壱马不得而知。
送走他后,川村壱马才发现,他的那枚钻石耳坠遗落在了床头。起初他还暗自窃喜,这样又有了去找他的理由,但随着旅途一点一点走向尾声,无论是在房间,餐厅,甲板上等候,还是去舱室中寻找,吉野北人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从这艘巨型邮轮中消失了。
也是这时,川村壱马才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住在哪个房间,也不了解他的喜好,等待和寻找都是徒劳的,他就川村壱马做的一个梦,这趟邮轮之行是名副其实的梦幻之旅。
而眼下,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与吉野北人下船后的约定。他的大衣内袋里装的是他遗落的那枚钻石耳坠,加急冲洗的订单他在一下船就拍下了。再次回到陆地上的川村壱马执拗地抓住美梦的尾巴,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川村先生,您的照片在这里。”照相馆老板慢悠悠地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牛皮信封,将里面的照片抽出来给他看。
照片是一张构图简单的半身像,里面的人微微抬着头,专心致志地看向天空,四周的桅杆像是囚笼,又或是窗台,光线并不明亮,却有种昏暗的静谧。照片里的人拥有绝佳的面容,与他耳垂上那枚璀璨的钻石耳坠成为了整张照片的光彩,是不会随着时代褪色的美。
“这张照片确实很美,但容我冒昧,川村先生,您是在哪里拍摄的这张照片?”老板客气地询问道。
“......怎么了吗?”川村壱马警惕地。
“在昨天的报纸上,有一位通缉犯跟您这张照片上的人很相像。”老板从另一边拿来报纸,没有怎么翻,因为头版头条就是,他用手点了点。“巨型邮轮抛尸案,第一嫌疑人,啧啧啧。”
川村壱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篇报道的,其实他在看到标题的那一瞬间就有种隐隐的预感,也许,就是他。
报道上说,这名嫌疑人在巨轮上趁自己的养父睡觉时,将他残忍杀害,并抛下巨轮沉入海水中,随后嫌疑人趁着邮轮停船靠岸的时间下船,混入人群。新闻的最后,那名撰稿人提醒大家警惕携带轮椅出行的人,如有线索,可获重赏。
川村壱马紧紧地皱着眉,轮椅二字刺得眼睛发痛,他恍然醒悟自己似乎始终在逃避一种可能性,此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轮椅是什么意思?他不是残疾人吗?”
“哈哈,”照相馆老板爽朗地笑了,“你还信人家真的站不起来?当然就是装给你看的!又杀人又抛尸的,没骗到你头上就偷着乐吧。”
川村壱马眼前越发的头晕目眩了,他潜意识里忽视的事实无情地暴露在他面前,是啊,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木偶戏演员,也不会给小朋友讲温馨可人的故事。为什么会不允许川村壱马送他回房间,是因为平时他也不会使用轮椅,被附近的游客看到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也许最不愿这个谎言被戳穿的人是川村壱马而不是吉野北人,只有他还是行动不便的样子,川村壱马才有理由接近他,照顾他,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那些淤痕,那些笑容,那些眼神,是真实的,还是演给他看的?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川村壱马绝望地想,他不介意被从头到尾地欺骗,如果可以,他想永远留在船上,但是吉野北人只会觉得痛苦吧?为什么自己没有发现他与养父的矛盾已经到如此的地步了呢?
如果能有一刻,曾经问过他与养父的过往,会不会这些事情都得到更好的解决?
“......不,你认错了,他不是什么杀人犯。”沉默许久,川村壱马缓缓开口道。
老板挑起一边眉毛,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他是我的养子,我们感情很深,看到这样的新闻多少还是有点吓了一跳。”川村壱马笑了下,“我只是外出工作,想洗几张他的照片放在身边罢了,他在家里好好的,可能只是长得有点像吧。”
照相馆老板这时才有些尴尬地松了口气:“确实,可能是我看错了。毕竟贵公子看起来仪表堂堂,怎么能跟杀人犯混为一谈呢?”他把照片重新收拢好放回信封,“哎,得罪了,抱歉啊。”
川村壱马从老板的手中接过信封,走出照相馆,看着人来人往的街。他总有种预感,再也不会再见到吉野北人了。整座城看过报纸的人都知道他是杀人犯,他能去哪里呢?如果赴约意味着永远失去自由,那么他刚刚争取到的自由又有什么意义?
现在他才意识到,吉野北人屡次向他发出的求救信号,他都没有接收到。他像一艘沉没的船,经历过最后的挣扎,发现没有人能够回应这份孤寂,绝望地下坠,埋葬在大海中,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川村壱马自嘲地笑了笑,真讽刺啊,拥有一整面照片墙的摄影师,以后却要通过一张照片来怀念一个人了。
川村壱马没来由地想起吉野北人给他讲过的那个故事,两个耳朵,相像,却又完全对称;互相理解,却又从来没有真正认知过对方。
是啊,也许无法相见,就是他们彼此的宿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