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从长谷川慎递给吉野北人的那包纸开始的。吉野北人当时没有接,但他为这件事情后悔过不止一回。起初的确是因为长谷川的出现给他和川村壱马长久以来的稳定关系带来了不可预料的威胁,他才会在校园里格外注意这个人。直到某日课间在操场列队做很傻的健身操,川村站在他前面,背过身来跟吉野说小话,而他完全没听见。
他满操场找长谷川慎的身影,最后在一队末尾看到脸上还挂着伤的男孩儿。
“hoku?”川村壱马喊他。
他才回神问:“kazuma刚刚说什么?”
川村瘪瘪嘴,答没什么,hoku在找什么?
吉野北人迅速换上笑容,说在找年级主任,一会儿他来抓你不好好做操跟我讲话。
川村壱马这才转过去,吉野北人的目光又飘飘忽忽地落在长谷川慎身上。漂亮的脸,盖住眼睛的长发,只穿了件黑色T恤配制服裤,明明该是很诡异的搭配,被他穿得很好看。长谷川跟着音乐做些傻气的动作,看起来没睡醒一样,是要被体育老师念叨没长骨头吗的力度。
吉野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好笑,长谷川才不是没长骨头。
他打起架来拳拳到肉。
吉野北人有幸见过长谷川打架的样子。独自回家路上见着有人打架总是要浅浅去凑下热闹的好奇。背对着他的那个人总觉得很熟悉,只肖一秒他就把这个人和长谷川慎对上了号。他看了他那么多眼,心说长谷川慎化成灰自己都认得出。
可这一个长谷川,是不一样的。汗和灰擦在一起,长谷川慎拎着人的领子打上去,用的拳背最坚硬的凸起,快准狠地撞到脸颊肉。
吉野北人就那样拎着制服包靠在墙边看,全然不在乎这场纷争是不是会波及到自己,他甚至不知怎么的有点希望被卷进去。
和长谷川慎打一架,或者是和长谷川慎打一架。
但1v1完全是长谷川单方面的压制,挪动逼退间吉野北人看到他们的侧脸,他打人时的眼神甚至都不是狠厉的,反倒是有一种…强烈的索然无味。
吉野北人将包甩到背后,打算走了,他看起来不需要自己伸出援手。要离开前最后再看了一眼长谷川,却猝不及防遇着长谷川漫不经心的眼神,只不过是瞥了吉野一眼,随着目光再落在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前人身上。他最后一拳打上去,接着手便直接松开揪着的衣领,人落在地上的声音是钝的。
吉野北人迈步的时候甚至听到了那一拳撞在肉上明亮的响声,他低着头笑了笑走出去,却不知道背后的长谷川慎结束之后,朝他背影迈的那几步。
吉野北人从来都坦荡,他要看就正大光明地看,他看他像看电影,看小说,看凌虐的性爱视频。他每次盯着长谷川的瞬间,从来都不在乎是不是会被他发现,被发现了就明明白白地看到长谷川无语回头。
直到有个喧闹课间,他们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对上视线,吉野北人不知道怎么朝他笑了一下。
长谷川慎就这么愣在那里了。哪怕是那么远的距离,好像他都能从吉野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他不安地避开目光,是因为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心乱得纠结成纱,他一整节课都在犯浑,本来英语就烂的要死,被老师点起来背课文,结结巴巴说的英文他自己都听不懂。
吉野北人对长谷川慎而言是从普通到神秘的存在。他想自己很在意川村,顺便也在意了老跟川村一起走的吉野。他们几乎没有说过话,但长谷川总因为吉野的存在有隐隐的不安,不知道是源于他们对川村同样强烈的占有欲,还是哪怕他们不说话,他也会觉得吉野北人懂他。
而往后他和吉野的无数次对谈都证明他的直觉没有错误,他们之间所谓“同类”的相性太过明显到根本不容许他忽略。被同类吸引是很理所应当的事情,这像是一种投射在他人身上的自恋,当长谷川慎和吉野北人天马行空地胡言乱语时,他盯着吉野漂亮精致的侧脸,眼里有明灭恍惚的光。吉野北人转头笑,跟他说,makoto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吧?
长谷川摇摇头,说我知道。
和长谷川关系转变的契机的确还是因为他们一起打了场架。吉野北人不是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种人,但如果是长谷川慎,他想英雄救美也不是不行。
长谷川打起架来的那副狠劲是这附近所有不三不四的混子都无法匹敌的,可寡不敌众,吉野更看不得长谷川一副被围殴的落魄惨像。包被扔在在地上,几乎可以称得上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长谷川慎身边,成为了和他背对背面对众人的搭档。
长谷川慎浑身是伤但一头雾水,倒也轮不到吉野来救自己吧。吉野这会儿在他心里还像是情敌一样的角色,更何况长着一张娃娃脸,怎么看都弱不禁风。
他那小身板挨得住几拳,这么想着就更莫名其妙了。
连长谷川慎都惊讶了,吉野打人时的神态比他平日里要狂躁得多,像是身体里的暴力因子全部逃逸,无差别发泄在这些人身上。吉野北人甚至会踩在谁的身上碾住,再嫌恶地踹开。像吉野觉得打架时的长谷川不像长谷川,长谷川也觉得这一刻的吉野北人不是他本人。
但好迷人。
后来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全然是自己的无端臆想,因为他和吉野最终还能一起走出这条巷子。虽然拖沓着步子走得歪七扭八,吉野还喊他记得给自己提包。长谷川慎刚想表示不满凭什么我给你拿包,瞥到北人眼角的伤痕,将他眼尾都无端拉长像一尾游曳的鱼。他漂亮的脸本不该留下伤痕的,这么想着就弯腰拎起北人干净的制服包,再艰难地快步跟上去。
他俩也没走几步路,随便遇着个草坪终于吃痛地倒下了。
刚躺下两人便一起笑了。吉野问他在笑什么,长谷川反问回去,那Yoshino在笑什么?
“不知道啊。”
“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这个画面好像很荒谬,他和吉野本该是水火不容的关系,结果现在反倒有种并肩作战的惺惺相惜。
他们之间本也就没什么矛盾,长谷川沉默半晌问他为什么来掺和我的事?
吉野耸耸肩,说看你长得好看。
长谷川无语至极,吉野和他料想的一样不是个省油的灯,可温良的本性不知怎么这会儿又占据了上风,最后还是说“谢谢你”。
吉野笑,说那我也谢谢你。
“为了什么?”为了我抢走你的朋友还想将他当做恋人吗?或者我抢走你的恋人将他当做朋友呢?
“为了你递给我那包纸。”吉野北人答。是他那日低血糖抑或中暑差点晕在路上,川村扶着他,而长谷川递给他他没接的那袋面巾纸。
长谷川很想说你也没接啊,可他想到自己的行为才更觉不明所以。他和浦川就那样朝着他们走过来,他就那样不受控制地下意识从口袋里递给吉野北人一包纸。
很多事情都是没法说出所以然的,像长谷川心也柔软着轻声说,“一包纸不值得你流这么多血。”
“是。”吉野也并不打算跟长谷川客气。
“所以你现在欠我一次了。”
他们那天躺在草地里看的日落。实在疼痛得直不起身了,要缓和了皮肉之苦,只好和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甚至犯冲的对方一起躺着。
长谷川慎酝酿好久才开口喊他,hokuto,你看,日落。
北人说这是晚霞,我俩现在四仰八叉的残废看不到落日。
“你好坏气氛…”长谷川慎说。嘴上这么怨怼着北人说些不合时宜的话,却在想真的有人会这样区分晚霞和落日,实际上心里也清楚,只有吉野会在这种半死半残的情况里还能跟他一起看晚霞。
好傻。连带着晚霞也跟着一起变傻。
长谷川慎这种对吉野北人的认识从何而来他不得而知,仿佛他们在一起打这场架之前早已熟识多年,可这种熟悉是后天磨合来的,比不过三言两语就能确信脑电波接上的美妙。
“真美好啊。”吉野说。
长谷川慎没有回复他,却也兀自给这场意外下了足够浪漫的定义。他悄悄别过脸看吉野北人,余晖能落在这样的面容上都是种荣幸,他全身散发着闪亮亮的光,眼睛,睫毛,连带着还没完全结痂的伤口露出的血肉都很晶莹。
再躺一下吧。长谷川慎想,他也想看看星光里的吉野北人。
而吉野恰好问他动得了吗?他说动不了。
“那好吧,还能再看一下星星。”
他们差点在夜晚湿漉漉的草地里过了一整夜。
和夜晚道别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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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吉野带着一脸伤去上学,被川村搂了一下吃痛大喊。课间在楼梯口瞥见上楼的长谷川,也是乌青的脸和伤。
川村壱马不可置信地回头看了吉野北人一眼,疑窦丛生的眼神惹得北人无辜瞪眼。
“你俩…打了一架?”川村的猜疑不无道理,毕竟他每次被这两人夹在中间时总有种不上不下的尴尬,仿佛下一秒就要为他们拉架。
北人笑着说是啊,被那家伙揍了一顿。川村不知怎么抬手摸了他眉骨边的伤痕,叹口气说你俩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往后的日子总过得飞快,吉野还是会和长谷川一起打球,仍然在前场和长谷川撞在一起。可他扔给他的水也喝了。下一次长谷川递给他的纸,他不知怎么笑了一下,也接过用了。
好像什么都在改变,是一个旋转着的夏天,长谷川总无端思念起和吉野一起度过的那个傍晚,他们好像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一句都没说,长谷川记不清了。
他想该以怎么样的口吻给他发信息邀约他见面,以什么理由呢,长谷川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来。
没过多久就收到吉野发来的讯息,问他要不要去楼顶看月亮。
「你在楼顶?」长谷川回复过去。
「在。就这栋教学楼。」
长谷川也没跟晚自习的老师打个招呼,口袋扔进裤兜就推开门出去了,关门时也刻意放轻了动作怕吵到认真自习的同学。
可上楼梯是一步跨两阶跑着上去的。
推开天台门看见坐在储水台上的吉野跟他招手,长谷川看了看他,看了看月亮。不是圆月,更像一弯峨眉月。他想好漂亮,也想吉野北人好特别,喜欢这样的弯月。完满并不是最美的,他一定也是这样想。
长谷川在他身边坐下,要拍月亮,吉野伸手去挡,长谷川不说话也不怪他,就一边笑一边手机躲避吉野北人小孩子气的干扰。结果绕来绕去不知怎么变成他站在吉野身后,手臂撑着他的肩膀,相机举过吉野头顶。
他们的姿势像一个还隔着礼貌距离的背后抱,可如果是背后抱就不叫做礼貌了。身前闹腾的男孩儿也安静下来,长谷川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也感觉得到吉野的呼吸。如果是月亮、无人天台这样的场合,理应还需要一个吻。
他听到吉野北人轻笑着说你别抖了,抬起一只手扶住了长谷川的手机,以一种覆盖住他手背的姿势。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迅速地在屏幕上戳了两下。
画面里没有月亮,只有他们搂在一起的模糊而晃动的自拍。
也没有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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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次再见时吉野经过巷子的时候看见长谷川靠在墙上,像演电视剧一样往下滑,几乎只犹豫了一秒,他就走了进去,扶他的时候手心一片湿热,把手拿出来对着路灯看,一摊血刺进眼睛,他不知道为什么没觉得害怕,笑了一下,脑子里闪过一些听到的传言,原来是真的?怎么一点都不奇怪呢。哪怕和长谷川一起打了一架,他也从来没过问那些来龙去脉。做这样的事情总有他自己的原因,或者是就像自己打架的时候一样,为了发泄心里那些阴暗的部分,吉野北人不愿意干涉,也轮不到他干涉。所以他只是会下意识在放学路上寻寻长谷川又在哪里打架,然后把他捞回来。
他掏出手机准备叫救护车,边拨边问长谷川,你还行吗?长谷川没说话而是把手指伸过来,坚定缓慢,吉野就眼睁睁看他抽走了自己的手机,试着反抗的时候发现对方力气比自己大,虽然衣服上是血,但是长谷川的手还是很干净,和他们经常打球时接触的时候一样。
“你别死啊。”
以一个不伦不类的拥抱姿势从巷子里出来,两个人的脸靠得非常近,长谷川费力地抬眼看了吉野一眼,目光很冷静,倒是把吉野给看乐了,“你把我衣服上弄得都是血,还瞪我?”长谷川也笑了。
吉野北人这样捞过浑身是血的长谷川慎无数次,每次都掰着指头算你已经欠了我几回。
“英雄救美这剧情都演烂了好不好啊?”吉野说。
长谷川嘴角的伤都要裂开了,讲你凭什么是英雄啊?言下之意就是吉野北人只配做美人。
吉野北人说那美救英雄也行。他不在乎。
他给长谷川处理伤口的手法太熟稔,最开始长谷川都一言不发咬着牙硬撑,吉野也不说话,就一边给他消毒涂药一边笑。后来关系越来越亲密了,长谷川也会在北人扶着他回去的路上小声说能不能换个消毒药…
“痛…hoku…真的痛。”吉野北人很想知道刚刚这个看着神挡杀神的长谷川慎此刻为什么像只撒娇的大狗。
然后回答他,不要,你忍着。
长谷川慎才不会忍,就一直说“hoku轻一点,痛啊!”
吉野哄他好好好,手上放轻动作,最后扔了棉签收拾好桌面瓶瓶罐罐,安抚地揉了揉长谷川的脑袋,被长谷川抬手握住手腕扯在身边坐下。
“干嘛…”一向无所畏惧的吉野北人,在碰着长谷川潮湿的目光时也乱了呼吸。
是他先闭了眼睛,感觉到自己的唇被轻柔地覆住又挪开,蜻蜓点水一样的轻吻。
听到长谷川慎的声音,“再多一次,算我欠你。”
吉野北人搂着他的脖子就回吻过去,最后咬着长谷川的耳朵告诉他,一笔勾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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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暑假长谷川一直和吉野待在一起。他们之间好像很多话都没有说过,诸如喜欢啊,爱啊,或者在一起之类带有确定因素的陈述。
一切都是一种湿热的朦胧。氛围和感觉指引着他们做大多数事情,什么都做了,包括爱。对上眼神便知晓对方的心思,他们的谈话都缓慢而迟滞,像自言自语根本不需要人回答。长谷川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和吉野北人隔着人群对视那一次,他问吉野北人为什么笑了。
吉野本来想说不记得是哪一次,但那个体验过于清晰,长谷川羞赧低头了他甚至看到他的寝癖。吉野想逗他就告诉他是因为你那天鸡窝样的头发,长谷川长长地“噢”了一声,上手就去抓吉野的头发。
最后手温柔握住脖颈接吻,吉野跟他说,笑是因为要爱上你了。
后半夜醒来一起骑自行车去海边,吉野踩得腿酸最后从自己车上跳下来攀在长谷川的背后。危险的姿势,长谷川只跟他说这下要死也是一起死了。
夜晚沙子很凉,退潮了整片沙滩都是湿软的荒芜。长谷川和吉野一步步往海里走,落下好长一串脚印。吉野回头去看,却被长谷川掰过身子,说不要看。
“背后会有女鬼吗?”
“不会。”长谷川说。
但是退潮的时候,一直往前走,你就会成为海。
“hoku…你像海。”长谷川说。
“还从没有人这样形容过我,”吉野笑,“但是好的。”
他第一次主动牵了长谷川的手,在什么都做过后。吉野觉得他们好像倒放电影,从强烈的尾声到平静的序章。他们躺在海与沙的交接处,还是能感觉到浪拂在小腿上。
长谷川说一会儿涨潮了淹过来我们会不会成为海里的浮尸。
吉野北人思索了几秒钟,选择侧过身抱紧了长谷川。
“那让收尸的知道我们是一对。”
海的尽头是日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