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知海青從棉被裡伸出一隻手按掉吵鬧不止的鬧鐘。上班時間,可不能睡回籠覺。他簡單梳洗過後就算打扮完畢,拮据的生活不允許他做更多花俏的打扮。出門前他看了房間一眼,一眼就能望到頭的小和室裡散發著潮濕的霉味,榻榻米被濕氣浸泡得有點軟,唯一的燈泡壞掉了一明一滅,昏暗的房間連時間都能困住。海青猶豫再三還是把燈留下了沒有關掉,省得自己摸黑回家又踢到桌腳。他貓腰穿過小小的木門,沿著建築側邊的窄小鐵製樓梯往下,這個樓梯甚至沒有遮雨棚,東京的綿綿細雨很快就把他的頭髮浸濕弄塌。
「這是…陣さん的私生子?」武知海青一進員工休息室就看到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孩子坐在沙發上,頭髮亂七八糟的,白嫩的小臉被遮在瀏海下。小男孩倒也規矩,就算腳踩不到地還是乖乖地正坐在沙發上低頭玩著自己的手指,聽到海青進門的動靜他抬起頭用圓溜溜的眼睛看了他一下。乖孩子總是比較惹人憐愛,海青拔下陣用來固定袖子的小黑夾盡可能輕輕的幫小男孩把瀏海夾好,末了又摸了一把小孩子柔軟的頭髮。
手感真不錯。
「這個月的薪水不要了是不是?」坂本陣一邊對他呲牙咧嘴一邊把襯衫袖子捲上去,手腳俐落地把角落堆著的酒拿到吧檯。「山本さん的兒子。他剛才突然跑來說有急事,叫我們幫他顧一下。」
山本是店裡的熟客。
「喔。你吃飯了嗎?是不是偏食啊,怎麼這麼矮?」海青特地彎下腰露出一口白牙。
「Likiyaさん在煮了。還有你,別在這嚇人了,快給我滾到外場去。」
旁邊同樣穿著侍應生制服的藤原樹輕輕飄過,聞言慢吞吞的開口。「誒—我也要吃晚餐—」
酒吧終於在一團混亂中開始營業了。酒吧位於新宿僅次於中心區的地段,生意還是相當不錯的。坂本陣一邊應付吧台區的客人,一邊還要分出注意力看管外場沙發區的服務生們。健太手腳是俐落,服務態度也算好,但就是有點太好了,還在上班時間就會有女性顧客想把他帶出場;樹就不會亂搭訕客人,但他那張俊臉幾乎連笑都不笑一下,白白錯失吸引客人的大好機會;翔平不知所謂的搞笑在中年客人之中相當受歡迎,壞就壞在他老是把店裡唯一的知性常識人海青拉去跟他一起做些奇奇怪怪的動作。
海青趁沒事情的時候跑到吧台偷聽客人聊天。青山陸穿著白襯衫把袖子挽起來,領帶還鬆開一半,標準的白領菁英。他聲情並茂的跟坂本陣抱怨公司發生的事情,坐他隔壁的岩谷翔吾一邊笑彎了眼一邊點頭。海青饒有興趣的聽著,他高中畢業就到處打工了,沒有當過會社員,對一般白領的生活好奇的不得了。
等到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的時候酒吧終於在一團混亂之中關店。海青一邊跟樹聊天一邊張大嘴打呵欠,兩人一起走進員工休息室準備要吃員工餐。傍晚的那孩子還在,正蓋著毛毯蜷在沙發上睡覺,他口鼻都埋進毯子裡,把自己團成一顆小球。其他人坐在他周圍的位置上一邊吃飯一邊看著他,像圍觀什麼稀奇的動物一樣。
「他爸爸還沒來接他?」
「電話沒人接。陣くん現在還在打。」坐在另一邊沙發上的Likiya用拇指往背後正在煩躁踱步的坂本陣指了指。直到他們慢吞吞把晚餐兼早餐都吃完了還是無人應答,陣把耳邊的手機放下,嘴裡發出「嘖」的聲音。
「我帶他回去我那邊睡吧,這樣萬一他爸爸來了才找得到他。」
海青輕輕搖了兩下孩子的肩膀,孩子睡得淺,一下子就驚醒了。
「你爸爸還在忙,今天就去我房間睡覺吧。」
小男孩揉了揉眼睛,有些害怕的看了陣一眼。陣對他說「你爸爸剛剛打電話跟我說了,他說明天早上再來接你,大哥哥的房間有床,睡起來比較舒服,嗯?」
小男孩想了一下輕輕點頭,表情看起來還是有點緊繃。海青在他面前蹲下,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這麼龐大。
「你叫什麼名字啊?」
「......彰吾。」
「那彰ちゃん,我們走吧。」說完海青轉過身背對他,示意他趴到自己背上。他揹起彰吾之後又轉身拿起沙發上的毯子和自己的包包。陣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傳了簡訊給山本之後又叮囑了一句「你睡覺的時候小心不要壓到他」就跟其他人一起走出去了。
海青拐到外牆的小樓梯,小心翼翼的背著彰吾往上爬。他用鑰匙轉開形同虛設的喇叭鎖,房間裡的燈還在一閃一閃。他把睡眼惺忪的彰吾直接放到床上,又拿自己的棉被幫他蓋好才轉身去收拾。等他真的能好好睡覺的時候已經將近六點了,彰吾在對他來說大得有點過分的棉被裡乖乖仰躺著,兩隻小手抓著胸前的棉被邊緣,眼睛卻炯炯有神的盯著他。
「睡不著?」海青一邊說著一邊鑽進棉被,一隻大手摟著彰吾的背。現在是初秋,終於捱到了不用把生活費花在冷氣電費上的時節,凌晨反而還會有點涼。旁邊睡個孩子也不錯嘛,海青一邊感受手下比成人更高的體溫一邊想。黑暗中他好像感覺到彰吾往他懷裡靠近了一點,他想著彰吾可能會冷,也收緊手臂把他摟得更緊了一些。
已經一周了,山本還是沒有出現。彰吾身上除了一個小錢包裡放了一些錢和自己的健康保險證以外什麼都沒有,身上的衣服還是浦川從家裡挖出來的幾年前的舊衣,坂本陣去拜託友人幫他改的。白天彰吾就住在海青家裡,自己一個人坐在桌前畫畫,酒吧開業後則是待在員工休息室裡,大家趁工作的空隙輪流照顧他。期間大家問過他好幾次知不知道爸爸去哪裡了,但是他都只是閉緊嘴巴搖搖頭,連跟他最熟的海青來問也沒有用。直到有一天彰吾終於開口了。
「......爸爸不會回來了。」
「.......咦?」
大家聽到都吃驚的停下手邊的工作。「什麼叫不會回來了?」
「爸爸說,如果他一個禮拜都還沒回來的話、就不用找他了、...」父親臨走前對他說了一大串話,雖然前面一大堆名詞他都聽不懂,但是最後父親說了。
「如果爸爸一個星期都沒有回來找彰吾的話,彰吾就找坂本叔叔當你的新爸爸吧。」臨走前父親還指向坂本陣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那時以為只是父親對自己友人的一個玩笑,是一場有趣的遊戲,直到今天父親都還沒出現他才明白父親是真的不要他了。
彰吾說到最後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哭出來,他再怎麼成熟也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而已。在場的猛男們頓時手忙腳亂,只有海青走過去,遞給他一張衛生紙之後把他抱到自己腿上坐著,拍拍他的背,大手一邊揉著彰吾毛茸茸的後腦勺一邊對他輕聲說「不怕不怕喔,我們不會把你丟掉的,以後還是住這裡好不好?」
坂本陣在一旁用力嘆氣,把好不容易抓好的頭髮弄得亂七八糟。彰吾見狀把頭埋進海青懷裡開始啜泣。大家一邊大叫「陣さん!」一邊七手八腳把他推到角落,海青沒應付過哭泣的孩子,實在已經沒有花招了,他靈機一動低頭跟彰吾說「對了!哥哥帶你去玩電腦好不好?」
雖然他比彰吾大十幾歲,但是他也會害怕生氣的坂本陣。他藉口要安撫彰吾,腳底抹油一溜煙就躲回二樓了。
酒吧今天不營業,一群人坐在最大的沙發座裡開會。下班的青山陸跟岩谷翔吾也進來湊熱鬧,還有打電動打到肚子餓的一大一小。雖然彰吾一再強調自己已經六歲了,海青還是堅持要他坐在自己大腿上,還左右搖晃大腿,玩得不亦樂乎。彰吾跟海青只用了一個下午就變得相當熟稔,但是面對其他大人還是有點怯怯的,尤其是對坂本陣。其他人見狀發出無情的嘲笑,一邊對彰吾說「沒事,那個叔叔人很好,他只是長得比較兇又比較老而已。」
「我沒有兇—而且是哥哥不是叔叔—」
彰吾看著陣用活力十足的關西腔把幾個高大的年輕人唸得像小學生一樣乖乖坐著挨罵,終於忍不住「噗哧」的笑出來,眼裡也終於有了光采,其他人紛紛愣住轉過頭來看著他,隨後也露出放心的笑容。本來就喜歡孩子的青山陸一把牽起彰吾的手。
「走,哥哥帶你去逛百貨公司,我們去買你住在這邊要用的東西。」
「我也要我也要!」幾個大男孩爭先恐後去牽小男孩的手,一群人推推擠擠鑽出鐵捲門。不知道是誰還說了一句「你放心!你想要買什麼坂本叔叔都會付錢!」
「喂、翔平你這傢伙—」坂本陣在後面大著嗓門說,「是哥哥—」
彰吾的上學問題還是靠岩谷在區役所的關係幫他解決的。海青牽著彰吾到百貨公司的專櫃買書包,品牌是大家指定的,說是一定要讓彰吾背最高級、性能最好的書包,大家湊了錢非得要海青帶他去專櫃買。倒是坂本陣把信用卡交給他的時候他才想到自己這個月還沒交租。
海青其實還沒決定好要不要在東京定下來。他老家在兵庫,雖然他現在過得相當拮据,但不是因為老家無法給他經濟援助的關係。相反的,他家裡是經營舞蹈教室的,在當地有相當的名氣。但是叛逆的年輕人總是厭倦父母對自己的照顧,想完全靠自己獨立生活,於是他毅然決然拒絕了父母的所有幫助,身無分文、一聲不響的隻身到東京闖蕩。
但是沒過多久他就開始後悔了。東京人冷漠,比他優秀的人又一抓一把,不管是什麼機會都輪不到他。倘若能專心追夢倒也就罷了,只是他得承擔自己當初硬氣的後果,比起追夢他要先擔心明天會不會餓死。寒冷的冬天裡東京街頭已經飄起小雪,他思念著兵庫溫暖的天氣,卻只能帶著打工的便利商店淘汰下來的即期品回到黑暗的網咖包廂裡。找不到舞蹈方面工作的他只能輾轉在各處打工,服務業的長工時、高強度又讓他在僅有的自由時間裡筋疲力竭。
他已經很久沒有跳舞了。
因為舞技不夠好而無法得到正式工作、為了維持生計去服務業打工、打工卻又耗盡他所有精力,因此也無法再精進舞技。他被東京的高消費水準禁錮,生活中失去求生以外的選項。
這時向他伸出援手的是坂本陣,比他早幾年上京的前輩攢了不高的金額,在新宿的非精華地段租了一間兇宅,改裝過後做成酒吧。坂本陣自己家裡不是富裕家庭,他不但沒有退路,每個月還想寄孝親費回家好讓父親能早點退休。但是扣除裝潢費後他的存款已經所剩無幾了,於是他跟海青約定好,雖然他也只能提供他低於行情的薪水,但是他可以把二樓空出來的小房間以低於市價租給他,白天空蕩蕩的酒吧也可以借他當練習場地使用,而且一天供一餐。
此後海青的生活有稍微好起來一點,但也只是稍微而已。工作他很喜歡,坂本也是個好老闆,白天他還可以在樓下鍛鍊,但是他的理想還是毫無進展。他到處參加甄選會也都沒有下文,其他參賽者背後都是有舞室的,他們還有為了甄選系統化的訓練等等,但是這些海青不會有。在休息時間的店面裡練習終歸比不過那些專業器材,雖然海青自己也清楚這已經他能用的最大資源了。明明才上京不到三年,高中時期練舞的身體記憶已經在不斷的勞苦奔波裡漸漸消失衰退,他已經忘記盡情跳舞是什麼感覺。不斷花出報名費卻都鎩羽而歸,也許自己就是不適合大城市吧,海青前陣子正在想著要不要辭別這裡的朋友回到兵庫去,只是彰吾的到來讓他暫時忘了原本正在考慮的事情。
彰吾突然停下腳步。海青沿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前方是一個與彰吾年紀相仿的小男孩正在吵著要買跟知名卡通聯名的文具。男孩跟父親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他的父親則是感受到周圍的目光滿臉窘迫。海青感覺彰吾握著自己手指的小手好像抓得更緊了一點,整個人也往自己身上靠,心裡頓時一軟。他怕彰吾看到了想起自己的父母會難過,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他對彰吾說「原來有聯名款啊,我們也來看看吧。」
但是他們兩人都不懂這些。酒吧裡沒有電視,海青自己當然也不會有。他雖然有時候會用電腦找已經上線很久的卡通來播,但是彰吾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興趣,總是看沒多久就又跑去畫畫了。海青改拿起旁邊的高級自動鉛筆,心想著他雖然不是很懂但是認準名牌準沒錯,問過彰吾喜歡什麼顏色後就挑了一套放進籃子裡。正要去結帳時他的衣角被小小的拉力拉住了。
「怎麼了?這個款式不喜歡嗎?」
彰吾搖搖頭,小小聲地說「太貴了......」
真貼心。海青笑著摸摸他的頭,「沒事的,這個才一點點錢而已。」但是彰吾看著他的雙眼,非常認真的說「海青的大衣破了一個洞...前幾天我看到裕太哥哥在幫你補了。這些錢,想要海青拿去買一件新大衣。」
海青一時之間愣住了。他以為彰吾還小感覺不到,只是他沒想到他生活中的一切彰吾都看著。
「還、還有書包也是,可以拿去退貨嗎?昨天晚上我在沙發上等你的時候聽到陣さん在嘆氣了......」
海青差點在公共場合流淚。他蹲下來不顧百貨公司裡其他人的目光,重重抱住彰吾,用力到他的腳都快要離地。
「不會的,大家都是,只要彰ちゃん用起來舒服我們就最高興了。」
「旁邊有好多人......」
海青聽到了也不放開他,拿頭在他單薄的胸前蹭來蹭去。
他們回到開業前的酒吧,彰吾一個一個的跟大家打招呼。這幾個月來他已經跟所有人都混熟了,彰吾說話童貞中帶點老成,大家都很喜歡逗他。甚至有些酒吧的常客也認識他,雖然陣嚴格規定他不准在營業時間出現在酒吧裡。
但是沒過幾天海青發現好不容易開朗一陣子的彰吾又開始鬱鬱寡歡,問他發生什麼事了小嘴倒是閉得比蚌殼還要緊。海青想著這種事要徐徐圖之便也由他去了,直到彰吾好幾頓飯都鬧脾氣不吃他才忍不住用比較嚴肅的語氣跟他對話。
「彰吾,你到底怎麼了?不管怎麼樣都要吃飯知道嗎?你還小,不能沒有營養…」
「不要管我,反正你們要把我送走了。」
看來大人們的密謀是瞞不過小孩子敏銳的感官的。
陸主動提出要把彰吾接到自己家住。他一向充滿愛心又格外喜歡孩子,在這方面大家不曾懷疑過他的真心,儘管他還沒成家。他們這些人的生活境況一向是不允許他們往後多想幾年的,何況光是這幾年彰吾的學費和補習費就將足夠大家焦頭爛額。陸在大企業裡工作,物質上的保障是無庸置疑的,就這點就足以讓大家心生動搖。
大家只是繞不過情關,沒有人捨得。他們心裡都清楚,彰吾一旦踏出這扇門從此之後大家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了,他們不願意把彰吾困在這種泥沼裡,可是對他們來說,尤其是海青,把一個日日夜夜黏在自己身邊的小棉襖剝離哪裡是這麼容易的事情。所以協商才會一拖再拖,才有機會被彰吾偷聽到。
彰吾眼疾手快跑進壁櫥裡又反手把門關起來,海青貓著腰在櫃門外朝裡面喊「在裡面會悶死啦…先出來好不好?」
但是裡面沒有動靜,過幾秒傳來彰吾被拉門過濾得模糊不清的大喊。
「我不要聽話了!反正就算我聽話你也要把我丟掉!」
海青用力到太陽穴都爆青筋了才終於把門拉開。門後露出彰吾滿是淚水的通紅的臉。
「大騙子!你明明說過不會把我丟掉的!你們都是大騙子!」
海青聽到「丟掉」兩個字心裡一緊,伸手一把把彰吾撈出來,不管他滿身灰塵緊緊抱住他。感情已經生根,把他跟彰吾緊緊連在一起,想到要把他送走,最心痛的也是他。
「對不起,都是我們的錯,以後不會再說什麼要把你送走了。」
彰吾抓著他的前襟,抬起頭來問他「真的嗎」,一邊把眼淚擦在他衣服上。
「我發誓,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他們最終還是拒絕了陸的好意,不只海青,其他人也都是。他們一邊互相嘲笑著一邊偷偷摸摸擦掉自己眼角的水氣。開學式那一天,一群人從衣櫃裡拿出自己最正式的套裝,幾個穿著黑西裝、帶著銀耳環的挺拔男子們簇擁著一個小學生進入校園,在周圍的小家庭裡顯得特別惹眼。但是一到門口的牌子旁拍照男子們就現出原形,幾個人拍完第一張之後就開始擺出各種奇形怪狀的姿勢。中間的主角被路人圍觀也絲毫沒有表現出害臊的樣子,挺起胸膛露出冷靜的表情,彷彿旁邊的男人們是他的保鑣一樣,氣場倒是很強。坂本陣選了最正經的那張照片,洗出來之後掛在吧檯後面的牆壁上。
隔幾天海青白天正好被陣抓住,要討論租約的事情。
「再續約一年吧。」
「喔?」坂本陣挑了一下眉毛「你之前不是說......」
「沒有。」海青看了一眼桌上彰吾的作業本「不走了,再繼續闖。哎呀,難得彰吾忘記帶東西去學校。」
他們又確認了一下合約內容就簽約了。陣臨走前海青叫住他。
「對了...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下個月開始排班可以減少一點嗎?」
「可以是可以,怎麼了?」
海青搔搔頭,有點害羞的說,「附近那間舞室最近臨時缺一個助教…我想去試試看。」
「二年B班的山本彰吾同學,請到警衛室。」
跟台上的老師打了招呼之後,彰吾聽從廣播在全班羨慕的眼光裡離開教室,慢悠悠的晃到校門口。還剩一個操場的距離他就認出站在門口跟警衛寒暄的是海青。
寬肩窄腰,高大挺拔。即使只是穿著慢跑用的短袖短褲,不,不如說正因如此他吸引了操場上正在上體育課的女孩們的目光。這樣的帥哥可是我的監護人,彰吾心裡不無驕傲地想著。遠處染了棕色頭髮的海青則是咧開嘴對他用力揮手,直到彰吾忍不住周圍探究的目光才加快速度小跑過去。
海青身上還冒著熱氣,一滴晶瑩的汗水從小麥色的臉龐邊流下,消失在脖子上的毛巾裡。他抬手把包著布巾的便當盒舉到彰吾眼前,語氣裡不自覺帶著寵溺。
「怎麼連便當都能忘記,彰吾最近讀書讀過頭了嗎?」
說著他順便光明正大偷看彰吾穿校服的樣子,眼睛笑成一彎新月。周圍這麼多人在看著,彰吾耍帥一般假裝冷酷,搔著頭望向旁邊。
「明明不送來也沒關係的,我中午再去買就好了。」
「這怎麼行,不是快要考試了嗎?更要吃得營養一點,吶?」
海青把便當往他胸口一推,抬起手來想摸一把他的頭頂,想到彰吾已經長大了就又把手放下。
「你哥哥?」
坐在靠窗位置的昂秀看他回來就神秘兮兮地湊過去問他。彰吾一把把他的頭推開,睨了他一眼之後才勉為其難回答他的問題。
「嘛,算是吧。」
外人看起來他們就是兄弟,也許海青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吧,只是不會有弟弟想著自己的哥哥自瀆的,他已經犯下不可逆的錯了,這點彰吾心裡清楚。大概是上個月,或是中學時,硬要追溯的話大概是在酒吧裡的那個擁抱和那個諾言,讓他沉溺在愛裡無法自拔。他以為只是情感錯置,於是在煎熬裡終於等到他的青春期,然而他發現了,他無法對海青以外的人產生情慾。成熟的文藝部學姊、健壯的體育部學長、抑或是青春靚麗的學妹,他嘗試與人交往不止一次過,只是沒有一次不以失敗告終。山本君好疏離啊,不過疏離也是一種魅力嘛。跟他交往過的人會這樣說,但是只有他知道,與其說是疏離,不如說是他的心早就在別人那裡了。
荒唐可笑。
他沒有一天不在祈禱這只是過度依戀的一種,雖然答案呼之欲出。海青該有自己的情感生活的,過往只是自己用被監護人的身分把他綁住,是他在他的人生里過度叨擾。他會離開家,在外面一個人好好生活,每個月固定寄點錢回去當作報恩,僅此而已,止步於此。
彰吾無視講台上老師射過來的眼刀仰望天花板。去唸外地的大學吧,他想。
放學了,彰吾告別一聽到鈴聲就往外衝的昂秀之後走進美術部的教室。他一一和架著畫板正在繪圖的同學們打了招呼,走向教室最深處。
「喲,拓磨。新髮型?」
拓磨是他們跟附近一間專門學校的合作案裡派來的學生,手裡拿著一疊草稿紙已經準備好要開始討論了。彰吾非常喜歡設計,當初他看上這間高中的其中一點也是這裡的美術社相當有名,實際加入後也如他所想像的能任他任意發揮自己的熱情。只是再怎麼說他們也是普通高中而已,他知道自己不能真的像拓磨那樣,何況雖然最近家裡的經濟狀況已經好很多,早年的陰影依舊籠罩在他和海青頭上,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彰吾已經知道自己下一步會走什麼路了,他會往理工科走,然後遲早成為一名工程師,這樣他每個月就能得到不少的薪水,好讓海青再也無後顧之憂。
大多數的人做的工作一定不是自己的興趣,他安慰自己道。他是有機會一開始就去學美術的,他小學放學後最常做的事就是一邊窩在酒吧的休息室裡在素描本上畫畫一邊等海青下班,海青看到那一整本作品之後非要帶他去上兒童素描班不可。他原本是答應的,兩人都約好隔天海青沒班的時候就帶他去附近報名。
海青說完就哼著歌準備去洗澡了。他把半個身子都探進衣櫃裡翻找乾淨的內褲,嘴裡一邊喃喃著確認隔天的行程。
「買菜、鍛鍊、去找教室,噢,還要去買工具。」
他曳曳然晃到小矮桌前拿起自己的皮夾,期間彰吾就坐在桌邊撐著臉看海青自言自語。
「呀—」他修長的手指伸進夾層裡靈巧翻飛,卻只翻到幾張白色小單據。「那就要去—領錢囉—」
說著他隨手把皮夾往桌上一丟,繼續哼著不成調的小曲走進浴室了。
彰吾趴在桌上,歪著頭盯著四角都已經磨損到看得到裡布的皮夾。他記得海青上次帶他去百貨公司之前也有領錢,所以是要花一大筆錢的意思嗎?可是明明昨天海青才在下班之後笑嘻嘻地問Likiyaさん員工餐能不能讓他帶一點回家,或是再前一天,海青在拜託裕太哥哥幫他把他一直穿著的那件大衣補好。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他就不用去上素描班了。昨天晚上海青蹲在小冰箱前面看著滿滿兩便當盒的食物,偷偷發出吸鼻子的聲音,他以為彰吾已經睡著了,可是其實他都醒著,偷偷聽海青抽出衛生紙擤鼻涕和擦眼淚。
等海青從浴室裡出來,彰吾就癟著臉反悔說什麼也不去學素描,海青雖然滿頭霧水,但他一向尊重彰吾的意願。他想著也許是因為美術教室在隔壁區,人生地不熟的,這孩子又一向怕生,也許再過幾年他又想學了也不遲。
彰吾小學畢業之後兩人就搬出酒吧樓上了,說是為了學習環境。他們往郊外搬,租了更昂貴的小公寓,但是終於不再一進門就看到床。幸運的是海青在舞蹈教室的工作順利,已經升遷成正式講師了,他又在附近找到健身房的工作,雖然也要工作到很晚但勝在不用日夜顛倒。
有的時候彰吾會和數學作業奮鬥到大半夜,每當他被艱難的微積分題目吊在書桌椅上時他總會想,好想畫畫啊、要是這不是作業紙而是油畫畫布該有多好。可是他想起晚餐時海青才滿臉興奮的跟他報告自己去了理療訓練班上課的事情,又會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就算撇開那些見不得光的成分他也無疑是愛著海青的,愛是奉獻,那個只為了讓他有更好的讀書環境就擅自換了房子又去多打一份工的青年已經教過他了。
-他彷彿又回到那個專櫃前,海青手上握著值他兩頓飯錢的自動鉛筆,他把鉛筆放到彰吾手裡,順便給了他一個順遂的童年。這次是彰吾主動過去抱住他。
「只要海青能實現夢想,我就最高興了。」
***
彰吾坐在泳池邊,身上穿的還是當睡衣的棉衣棉褲,腳下踩著拖鞋。原本像這樣沒有考試的假日他都是在睡眠裡度過的,只是今天海青說是有一場重要的游泳比賽,說什麼也要把他拖出家門,彰吾還睡眼惺忪的就被按在池邊的觀眾席上了。
第五賽道的海青正戴上泳鏡,吸了一口氣含在嘴裡又噘起嘴吐出來。觀眾席上稀稀疏疏坐了些來幫選手加油的觀眾,海青的老闆也在這裡。
「數原先生。海青平時受您照顧了。」
「是山彰啊。」數原在採光不太好的體育館裡也戴著大墨鏡,彰吾其實一直好奇他到底看不看得清楚。數原留著短髭的嘴微笑了一下,「你看得很入迷嘛。」
白淨的少年回頭看了他一眼,嫣紅的嘴唇張開了一瞬,故作鎮靜地回了他一句「數原先生不是也一樣嗎?」
「哼哼。你放心,我現在在追的是我們的會計師。」
數原瞇起眼睛看著他,露出玩味的笑容,只回了一句語焉不詳的話。
站在預備區的海青突然向彰吾招了招手要他過去。
「彰吾,我泳褲好像穿反了。」
「你自己看不到嗎?」
「隱形眼鏡剛好用完了嘛。」
彰吾嘴裡嘟噥著「真是的」,海青一邊主動轉過身去。
彰吾彎下身,鼻尖一下子大幅接近海青的後腰,男人熟悉又充滿侵略性的體味瞬間充滿彰吾的鼻腔。他小心翼翼地盡量不接觸海青的皮膚,想把褲腰頭勾起來。海青應該是穿反了,這麼說標誌應該在裡面。彰吾想到還要把褲腰拉離他的身體翻到背面,額頭和背後就沁出熱汗。泳池邊潮濕的空氣讓他的皮膚瞬間就覆上一層水氣,濃重的空氣加快了彰吾的心跳,他越是想靈巧動作,手指就越是不聽大腦指揮,顫抖得不像樣。他無暇伸手抹掉額頭上快流到眼睛裡的水珠,海青站著一動也不動,體味卻不斷的撲面而來,先是充滿他的鼻腔,又覆蓋他的頭和脖頸,最後沿著洞開的領口鑽向他的身體。
「還沒好嗎?」
海青見他遲遲沒有出聲好奇的轉過頭來,但是腰臀還是無可避免的跟著轉動,背溝的末端划過彰吾白色的手指。被滾燙的皮膚摩擦過的地方像觸電一般向上蔓延,直到整隻右手都發麻發癢。
「你穿反了,快去換回來吧。」
彰吾撇過頭不去看他純良正直的眼神,丟下這句話就低著頭匆匆走進男廁。糟透了、太糟糕了。隔間裡的彰吾坐在馬桶蓋上縮緊自己的身體,剛剛海青的味道好像還殘留在他的衣服裡無法散去,他的全身都在為此興奮的顫動。彰吾一邊在心裡唾棄自己一邊不敢相信的往下看,他勃起了。
他花了好久等勃起平靜下來,走出隔間的時候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發紅的兩頰跟耳朵,白色的皮膚讓他赤裸的慾望無所遁形。
最惡。
我其實是變態吧。
精心養育,一路保護,他沒想到最後最先染指彰吾的是自己。海青否認這是預謀作案,但是他承認忽略旁邊的計分員反而特意把彰吾叫下來百分之百是出於一己私慾。孩子長大了,已經很久沒有親近自己了,打著這樣的藉口他故意無視計分員催促的眼神,順水推舟讓彰吾接近自己的身體。遲疑的手指,家裡洗髮乳的氣味,海青就這樣在被拉長的時間裡偷偷摸摸嗅著彰吾身上的體香,他有著跟我一樣的味道,就這樣在心裡將他病態的佔有,直到彰吾紅著耳尖匆匆離開他才清醒過來,抬頭恰好和遠方的老闆四目相接。數原戴著墨鏡的雙眼像利刃一樣將他剖開,看穿他一切見不得人的心思,讓他羞得無地自容。
他還是得了獎,站上頒獎台時他藉機尋找台下的身影。彰吾應該在那裡的,只是今天怎麼也找不到人。海青在心裡大呼不妙,徒勞的祈禱著彰吾對今天發生的事情毫無覺察。他不敢回家,他還需要幾個小時好好盤算今後的態度,於是他帶著一絲煩躁輕鬆破了戒,一提就是一手啤酒。
他拐進暗巷裡對著白鐵門使勁敲打,直到門後露出藤原樹不耐煩的臉。
「被投訴的話我會跟你要賠償的。」
但是樹還是讓他進了門,領著他走進寵物店後面小小的起居室。樹的愛貓似乎很習慣海青的到來了,看了他一眼之後就跳回主人腿上。桌上擺著一小盤毛豆,旁邊的小碟子裡還有幾個毛豆殼。海青熟門熟路的隨意轉了幾台節目,一言不發的看著電視裡的漫才。
樹從小廚房裡出來,還端了一盤草莓放到桌上,隨即也默不作聲地看起電視。
「啊,謝謝你,但我不吃紅—」
樹睨了他一眼。
「不是給你的。」
他下巴往前面一指,翔平恰好拉開鐵捲門鑽了進來。
「啊啦,是海青。」
三人敘舊了一陣,說著坂本陣已經把酒吧收起來了,改開了一間餐廳,又討論了一下什麼時段過去蹭飯的成功率最高。
「對了,彰吾大學想去哪裡?我妹他們以前差不多這時候就開始進路調查了,後面還會三方會談喔。」
翔平無意間提了一句,不小心戳中海青的心臟。彰吾要上大學了,意味著他要開始離家。海青哼笑一聲,真是世事難料,從前總是彰吾黏著自己,現在居然是他覺得不捨,然而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彰吾充其量只能說是寄住在海青家而已,他們之間甚至一點法律關係都沒有。他該放手的,尤其是發生了今天這樣的事,他覺得自己甚至沒有當監護人的資格。他已經忘記是從何年何月、是什麼契機,讓他對這個孩子的愛逐漸變為佔有,這份念想根本不該出現,現在也應該被扼殺。
對面的樹和翔平困惑地看著他,但他們也不敢開口問。海青向後撐著身體仰望天花板,叫彰吾去唸外地的大學吧,他一向聽話,而這又是自己幾乎可以說是唯一一次提要求,彰吾會聽的吧,他想。
***
「你回來了。」
海青下班的時候彰吾難得沒有在桌前埋頭苦讀,而是坐在沙發上看小說。
「彰吾,我們來聊聊進路調查的事吧?」
彰吾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但還是接過他手上的外套。
「你不累嗎…雖然我是不介意。」
海青拿下被吸在冰箱上的調查表,擺在桌上仔細端詳彰吾寫在上面的字。
「彰吾…你的第一志願是東工大啊…」
「嗯,」彰吾有點不好意思。「雖然不一定考得上啦。」
「不是那個意思…」海青向前傾身,定定地看著他。
「彰吾,你真的想唸這個嗎?」
「這什麼問題啦。」彰吾依舊微笑著,坦然地看進海青眼底。「我是因為絕對考不上東大,要是成績夠好我早就寫上去了…」
彰吾還是那樣笑著,就像小時候他每一次被海青逗開心了的時候那樣。海青最近忙於到處奔波比賽,進入訓練班之後又更忙了,加上每天他回家時彰吾總是在讀書,他也不好打擾,他們已經很久沒像以前那樣好好一起吃一頓飯了。彰吾,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得滿臉倦色的呢?光是從眼下就能看出他無法遮掩的疲勞。非常偶爾海青獨自在家的時候他進去彰吾的房間幫他打掃,在牆角看到一個畫架和未完成的水彩畫,可是一個月、兩個月、好幾個月,海青再度進去的時候紙上已經蒙了一層灰,畫裡的神明還是在黛藍色的背景裡張著手,臉上沒有五官,看起來格外冰冷壓抑。彰吾是什麼時候開始不再畫畫的呢?在那些故意躲避回家的日子裡海青只聽說了他要備考,他想著該給彰吾換一張更舒適的桌子了,其餘什麼都不知道。
「彰吾不畫畫了嗎?我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畫畫的不是嗎?你房間不是有一個畫架,上面…」
彰吾彎著眼睛笑了起來。
「海青怎麼偷看我的東西,那是好久以前畫的,後來沒興趣就丟在旁邊了。」
說著他抽走桌上的單子,轉身就要收回房間。海青按住他的手,兩人就這樣在茶几兩側對視。
「海青,你放開我。」彰吾的臉色漸漸難看了起來。
那是可以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的在本子上塗鴉三個小時,直到他下班還不肯停手的彰吾,那是偶爾假日去美術館能逛到休館時間的彰吾,海青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理科生讓他感到陌生。那個小小年紀就吵著要自己帶他去參觀武藏野美術大學的孩子,在他輾轉在工作場所之間奔波的時候,躲到哪裡了呢?海青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困惑。
「以前彰吾不是說夢想是進入武藏野嗎?東京有這麼多美術大學,彰吾真的不考慮看看嗎?我來查查看他們要怎麼考—」
「早就來不及了!」
說完彰吾自己也白了臉,慌張地摀住嘴。
「不、沒事、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來不及…?」
海青拿起手機查詢,赫然看到「素描」出現在視野裡。他想起在那間小房子裡,他洗完澡走出來,彰吾卻對方才答應的事情反悔了,拒絕再提素描班的事情。那時候他還是太年輕,只道彰吾還小,對家裡的情形什麼都不知道。可是彰吾的智慧是過幾年之後才顯露在外的,那天彰吾看似純真懵懂的眼神,他那麼聰明,他什麼都知道的。
「原來是這樣嗎…難道彰吾那時候是因為不想花錢才拒絕我的嗎?」
彰吾艱難的搖了搖頭卻又不忍心騙他,最後還是承認了。
那麼所有的後續,直到現在,都是他為了家境而勉強自己了。從六七歲到十六七歲,十年間的自己竟然毫無成長,只有彰吾一個人學會忍耐。自己才是那個沒有長大的孩子,要是當初答應了青山陸,彰吾就可以盡情學自己想學的東西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就算是現在要買畫材還是得勒緊褲帶,還要讓一個孩子來擔心家裡的經濟。
他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就算去借錢也不能葬送彰吾的夢想,為了討生活拋棄理想已經發生在他身上一次,他絕不會讓彰吾步入他的後塵。
「一定有幾個學部是不需要專門試驗的,彰吾還是可以去考。學費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會去想辦法的。趕快把調查表改一改吧,吶?」海青有點慌張,但他還是快速整理情緒,期望彰吾像平常那樣聽他的話。
為什麼要戳中我的真心,計畫好的事情全被海青打亂,連彰吾都急了起來。他沒好氣的說。
「想什麼辦法?錢的事有什麼辦法?難道你又要去兼職—」
「對、對啊,只要把舞團辭了我就有時間,就可以多打一份工、啊、看看陣さん那邊還有沒有缺…」
「你又要像以前那樣了嗎!?」
他搶走海青手裡的紙張跑回房間,喀嚓一聲把門鎖上了。
彰吾看了一眼牆上貼著晾乾的畫,昨天他忙裡偷閒把畫完成了,畫中的神明神色慈愛柔和,背後發出神聖的光暈,大方的展著雙臂,讓人不禁想投入他的懷抱。他知道這幾年海青雖然還是只有一點積蓄,卻依舊堅持供給他最好的,不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可是他何嘗不是如此呢。他看著海青手頭逐漸寬裕,終於敢放心追求自己的夢想、終於被舞團錄取、終於在各方面大放異彩,他只想海青繼續這樣下去。供奉他的神明是他的使命,為此他樂意去學完全沒興趣的東西,如果這能讓他成為家裡的支柱。可是為什麼呢,海青。明明兩個人做的是一樣的事,為何結果跟他們的出發點大相逕庭。
他們已經陷入惡性輪迴了,太過犧牲的愛指向的是不同方向。
海青到了三十歲還是搞不懂為什麼自己的好意會變成一意孤行。為了彰吾拼命工作、為了他繼續留在東京打拼,其實都只是自我滿足而已。以他為名才有努力的動力,過度依賴的人其實是自己,所以他一直引以為傲的愛、把彰吾囚禁住的愛,究竟是什麼呢?
-他彷彿又回到那個壁櫥前,這次換他抓住彰吾的前襟。
「—不要離開我。」
愛是什麼呢?海青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工作時間也好,下班喝酒時也好,甚至是三方會談時他還在想。
「彰吾把三個志願都改成美術大學了呢。彰吾確定了嗎?」
「是。」
「那哥哥有什麼想法呢?」
老師看向海青等待他的答覆。
海青無力的看了一眼調查表和同樣蒼白的彰吾,紙上的「倉敷」兩個字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
「沒有異議。我完全支持彰吾的決定。」
愛是奉獻,愛是犧牲,愛是負擔。
大學三年級剛結束,繁重的專業課程終於告一段落,彰吾想著趁這時候回最一開始的老家尋找自己的家人。但是說到家人他總忍不住想起東京的第二個家,還有那個男人。海青有戀人了嗎?他已經整整三年沒有和海青聯繫,就連新年不回東京也只傳了文字訊息。他們說好要各自靜一靜的,海青也真的如他所希冀的好好享受自己的生活。海青順利拿到了柔道黑帶、跟著舞團全國巡演獲得很好的口碑...這些彰吾都知道,他是從健太那裡打聽到的,他們到現在還有私下聯繫。只是放到撥通鍵上的手指總會退縮,不要再纏著他了,他告訴自己,反正他已經知道了,海青過得很好。
只是健太轉頭就把彰吾聯絡他的事情倒豆子一樣全部告訴海青了,他還好心幫海青套了一點彰吾的近況,為此他特地把海青約到一間比較安靜的高級居酒屋,好好蹭了他一頓酒。我看彰吾好像很忙的樣子,黑眼圈重得跟煙燻妝一樣,你要不要去關心他一下啊。健太一雙慧黠的眼像是看透一切,幸災樂禍的拿海青的表情下酒直到他的同鄉來把他接走。他相信彰吾的能力,何況他會有朋友、戀人,然後有一方自己的小天地。他已經放手,反正他已經知道了,彰吾過得很好。
***
除了奔走於各公司的面試之間,彰吾還會抽時間去老家看看。他在舊證件上找到上京前的老家的地址,他總是有尋找自己原生家庭的欲望。
他走在黃昏的商店街,小家庭餐廳的老闆正在門口招攬生意,遠處的攤販已經開始收攤了。橘黃色的陽光打在街道上,夕陽被商店街的頂棚一擋,裡面瀰漫著朦朧又魔幻的光暈,空氣裡的落塵在橘光中飛舞。他突然發現周圍的人們都是成群的走著,父母們正在寵溺的問孩子晚餐要吃什麼。恍惚中他看到一個金髮的高大男子牽著一個矮小的男孩,用力眨了眨眼睛才發現是自己看錯。他平復心緒繼續往前走,前方的雜貨店前有一對父子在交談,那孩子好像想要買什麼但是父親不答應,孩子隨即大鬧了起來。
彰吾像是想到什麼一般稍微愣了一下,忍不住在不遠處駐足。旁邊路過的阿姨以為他也嫌孩子在公共場合大吵大鬧,便靠過來和他閒聊。
「最近的父母真是的,都不知道怎麼管小孩的…」
彰吾這時才回過神來,發現是在和他說話。他眼神還是釘在那對父子身上,只有嘴裡心不在焉地說。
「啊啊...是啊…」
連續好幾個禮拜彰吾都利用課餘時間回到舊家的附近打轉,所幸上周他終於想起父親的名字,多了一個線索便好找很多。他喬裝成山本家的親戚孩子,這次來到岡山想尋找遠親,在多番打探之後終於問到認識父親的人。
他沒想到父親依舊住在岡山,原來父親不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失蹤,只是去躲債了而已,現在債還清了又大膽回到家鄉定居。聽說父親現在獨自居住,彰吾便開始想像一個遲暮老人孤獨獨居的樣子,還在心裡想道,就破例開恩跟父親相認好了,連他自己都沒發現走在路上他不自覺哼起小曲。接近目的地了,彰吾拿起手中剛才商店街的人給他的紙條,再三確認附近的門牌號碼。
還有八號、還有四號、還有兩號,越接近那裡彰吾心跳就越快,他忍不住嘴角上揚,聽到男人說話的聲音。快了,他就快見到父親了,那個和他有血緣連結的人。
「美緒別跑太快啊,小心別跌倒了。喂、庄吾你也是。」
兩個大約是小學年紀的孩子推開門一邊笑鬧著一邊跑出來,後面跟著一個穿長裙的氣質女人。最後是中年男子,他看起來很健壯,頭髮只有一小片花白,穿著路上常見的polo衫和西裝褲,身姿相當挺拔。他一走出來兩個孩子便撲了上去,一人牽住父親的一隻手,女兒的另一隻手還牽著母親。
「shogo,你的作業寫完了嗎?我剛剛都聽到你媽罵你的聲音了。」
彰吾聽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一驚,才意識到中年男子是在跟自己右手牽著的小男孩說話。他目送一家四口說笑著走遠,回過神來才發現斜背包的背帶已經被他攥得發皺,他伸手撫平也無濟於事。那張與自己神似的臉還有熟悉的神韻肯定是父親沒錯。啊啊,是這樣嗎。原來父親早就重新組成自己的家庭了,沒有回到正軌的,只有他山本彰吾一個人而已。父親有了新的shogo了,已經不需要他了,也許父親當年是故意忘了他的吧。原來是這樣,彰吾以為自己是竹子,不論長得多遠多高沿著根回溯總能找到親人,原來我是浮萍啊,從一開始就註定只能在水面上隨波逐流。
原生家庭支離破碎,遠離東京遠走他鄉,應該愛他的人早就把他遺忘,真正愛他的人被他拒於千里之外。彰吾回到學校附近的小套房裡,酒一罐接著一罐的喝,冬夜的寒風刺骨,冰箱裡拿出來的酒讓他雙手沒有知覺。
海青,救救我。他想不顧一切的任性大喊,要海青現在就把他接走,然後回到他小時候那樣在他身邊寸步不離。否則他就是路邊紙箱裡被遺棄的小貓小狗,在雨夜裡找不到歸宿。他翻出手機裡少數跟海青的合照,就這樣看著靜靜流淚。照片裡的海青穿著新買的羽絨大衣和彰吾一起去神社新年初詣,他蹲在小學三、四年級的彰吾身邊緊緊抱著他,兩人鑲著毛邊的帽子貼在一起,都笑得看不見眼睛。想念過去,而不是現在這個把淚滴留在螢幕上的青年,嘴裡還殘留著苦澀的泡沫。
手機突然在他手裡震動起來,竟然是好幾年沒有說過話的海青,他們的line紀錄還停留在今年彰吾說自己不回家過年的訊息上。彰吾胡亂抹了把臉,清了兩下喉嚨。
「喂?」
「…抱歉,這個時間有打擾到你嗎?你鼻音怎麼這麼重?」
「沒事。怎麼了?」
海青在大掃除,今年他打算把家裡好好清一清,想著彰吾房間裡有些東西還是用視訊問他比較好便打了網路電話。儘管如此彰吾還是沒有答應他視訊,只是告訴他好好描述就好,他記得住的。忙了一陣子他房間裡的東西終於問得差不多了,只是海青一直沒有掛電話的意思,彰吾也懶得揣摩他在想什麼,把手機開了擴音往旁邊一放又開始喝酒。
「我們好久沒講電話了呢…」海青的聲音聽起來小心翼翼的。「彰吾最近過得好嗎?」
彰吾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眼眶又開始發熱。
「很好啊,」他故意發出笑的聲音。「最近去面試好幾家公司了,雖然都被刷掉了呢。」
「不是的。」
海青的語氣嚴肅了起來。
「我是說彰吾你,你過得好嗎?」
都是海青害他變得懦弱。眼淚憋不住的不斷滾落,他努力壓抑住自己吸鼻子的聲音,一時之間卻哭得說不出話來。海青沒有說話,只是透過話筒傳來平穩的呼吸聲。等彰吾放棄掩飾的開始擤鼻涕時海青才緩緩開口。
「慢慢來,我在這裡呢。」
「…我啊,今天回了一趟舊家了。」
海青想了一下才想到彰吾指的是哪裡。彰吾果然還是會想找到有血緣關係的家人的。
「我爸還活著喔…很驚訝吧…他居然沒有被討債的殺死…」
海青皺起眉頭。活著卻從來沒有露面的話,答案只剩最殘酷的那個。
「沒有喔、沒有去相認喔…」他又開了一罐酒。「他跟別的女人結婚了,有一個兒子跟一個女兒。他們的家庭看起來好美滿啊。」
說完彰吾自己很開心似的哈哈大笑起來,又趴在桌上,把頭枕在小臂上小小聲地說:「很過分吧。他居然沒有回來找我。真是太過分了。」他彷彿長到二十幾歲,卻又被扯回那個無助的六歲;他分明已經變得強大了,聲音聽起來卻又如此渺小。
「我現在就去你那邊好不好?」
彷彿這幾年他們從來沒有疏離過,海青只想像從前那樣立刻安慰他的男孩,隔著模糊的電波根本不夠。
「…沒關係…小事情而已…而且距離那麼遠…」
海青嘆了一口氣又坐回飯店房間的床上。明明剛才說過自己現在在岡山巡演的…明天再過去吧。
「彰吾?還在嗎?」
彰吾有氣無力的「嗯…」了一聲,心情慢慢平復,呼吸也漸漸平穩下來。整天的情緒起伏太大了,現在熟悉的呼吸聲就在耳邊,讓他的心神都鬆懈下來。他很想叫海青多說幾句話,他想聽海青的聲音,但是眼皮太重了,還是忍不住墜下來。
等他被手臂的痠痛感叫醒已經是凌晨四點了,他一發出動靜手機裡就傳來海青的聲音。
「醒了嗎?」
宿醉在這個時候反噬,彰吾感覺自己暈呼呼的,他揉了一下發痛的太陽穴。手機上的通話時間赫然顯示著好幾個小時,海青竟然一直沒有掛斷電話。
「抱歉,海青趕快去睡吧,我已經好多了。」
「那彰吾也趕快回床上休息。」
「嗯。」
他把自己重重摔到床上,隨手拉過棉被的一角就閉上眼睛,突然他想到什麼一樣小心翼翼的把床頭的手機捧在自己懷裡。螢幕已經暗下來,手機只是冰冷的電子設備,但是想到剛才它還是他和海青之間的橋樑,就好像又有了溫度一樣,只要抱著就能感覺到一絲溫暖。
他搭上電車前往彰吾當初租房時給他的地址。老實說昨晚聽到彰吾異樣的聲音他就已經坐不住了,能等到十一點完全是靠定力。海青還是有點緊張,出門前他特地往口袋裡塞了一張公演的票,還可以當作藉口。門鈴響沒幾下彰吾就來開門了,開門的人滿臉倦容,瞇著眼睛確認自己是不是產生幻覺。
「…我在作夢?」
彰吾說著說著又把眼睛閉上,海青憂心忡忡地把他推回屋裡。
「你感冒了,彰吾自己都沒感覺嗎?」
彰吾「誒?」了一聲。難得看他反應遲鈍的樣子,像個孩子一樣,海青忍不住偷笑出來。海青把他按回床上,又仔仔細細把被子掖好,彰吾很快就睡著了。他坐在床邊端詳彰吾的面容,像是要把這幾年的份都補回來一樣,他幫他把臉上黏著的頭髮撥到兩邊,這時睡夢中的彰吾主動把臉貼近他的手,感受一絲涼意。一旦肌膚相接感情就像出閘的洪水一樣停不下來,濃重的思念讓他怎麼都不滿足,捨不得把手拿開。要是這一幕能一直停住就好了,海青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彎下腰接近睡夢中的彰吾。他哂笑一聲搖了搖頭,起身去廚房做菜了。
海青做了幾個簡單的清淡小菜,回到臥室要和彰吾道別。像感應到他進門一樣,彰吾緩緩睜開眼睛。
「…你要走了?」
「嗯。好好照顧自己,別再喝酒吹…」
一截白色手臂從棉被的糾纏裡伸出來,幾乎沒用力的捏住海青的手腕。彰吾閉著眼睛不知道在對哪裡說話。
「海青也休息一下吧。」
說著他自己還往床的邊緣挪了一下,把左手邊的位置空出來。
海青苦笑著聽他的話乖乖躺進去棉被裡,恐怕今天對自己來說才是做夢吧。棉被裡被彰吾的體溫烘得滾燙,他們隔著幾公分的距離面對面。彰吾因為畏寒把自己蜷成一團,他的手縮在身前,雙手交握著卻怎麼也摀不熱的樣子,全身都在輕輕顫抖。海青忍不住把他的雙手都包進自己手掌裡,被溫暖寬厚的手掌一搓,彰吾捏緊的手才慢慢鬆開。海青不敢逾矩,只是往彰吾的方向靠過去一點,又把棉被的邊緣緊緊壓在床上,兩人的臉都被密不透風的棉被燻出粉紅色,海青自己也忍不住打起盹,他們就這樣握著手在穿透紗簾的陽光裡安然睡去。
再次起床已經下午了,這次海青是真的要回去準備工作的事情。彰吾睡了一覺精神已經好了大半,他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麼安穩了。他倚在房間門口看海青收拾東西,他明明包包都已經整理好了,卻還站在那裡在自己身上到處拉拉扯扯,時不時摸摸衣角。
「海青有事要說?」彰吾忍不住開口打斷他的小動作。
海青看起來有些侷促,又搔了半天頭之後才扭扭捏捏的開了口。
「那個...彰吾...你黃金周...忙不忙?」
彰吾稍微沙啞的聲音比平常低了幾度,平白生出磁性。「大概有空,怎麼了?」
「就是、陣さん說要請以前酒吧的所有人吃頓飯、我想說機會很難得...」說完他又怕彰吾誤會似的。「啊!但是如果彰吾不方便也沒關係的、我再去跟陣さん說一聲就好...」
還沒說完就被彰吾帶著笑打斷。「什麼方便不方便的,海青也太客氣了吧。」他沒有排斥回家。海青鬆了一口氣。「好哇,我黃金周會回去。」
好不容易才艱難的結束對話,海青低著頭匆匆告辭。彰吾把門關上,想起剛才海青發紅的耳尖嘴角就不自覺上揚。但他隨即又想起早上那雙炙熱的手,還有朦朧中看見海青睡在自己眼前的樣子,又想起自己伸手把海青拉住,彰吾靠在門板上摀著嘴,雙頰變得發燒一般滾燙,心臟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
他們開始通電話的習慣。雖然一天能靜下來好好說話的時間不多,大多數時候他們還沒聊完一個話題彰吾就忍不住睡著了,但是終於有了有人陪伴的感覺。彰吾常常不小心在桌上睡著幾個小時後又驚醒,這時電話那端的海青就會輕聲叮嚀他回床上好好睡。回到床上少了海青均勻的呼吸聲彰吾反而會睡不著,好遜,一邊想著他一邊賭氣似的把自己從頭頂到腳趾都捲進棉被裡。
「下一場在岡山,是我們熟悉的場地,太好了。」
午休時間大家紛紛癱坐在地上三三兩兩的吃便當。海青和旁邊的團員一邊喝著礦泉水一邊閒聊著附近新開的烤肉店,團長貼好告示後朝他走過來。
「海青,你弟弟是不是在岡山唸書?可以叫他來看表演喔。」
團長晃了晃手上的貴賓票,俏皮地眨了一下右眼。他當然也想,自費也想讓彰吾來看他,只是彰吾從那天後又恢復往常的冷淡客氣,不知道會不會排斥這樣程度的親近。旁邊的瑠唯聽了他的嘟嘟噥噥笑了一下,眼神依舊沒有離開往保鮮盒裡夾肉的手。
「對了,這個便當能放多久啊?」
「最好是當天吃完喔。這樣不會被健太罵嗎?」
瑠唯心滿意足地把便當裡所有的肉類都夾進盒子裡,雙手合十又拿起手機拍了張照。
「才不理他。海青拿出你當初拿黑帶的氣勢來啊,不要猶豫直接上吧。」
沒錯,忸怩不是他的作風。海青在心裡握拳給自己打氣,重重拍了瑠唯的背一下。
「痛!」
「—就是這樣,難得是大場的,彰吾來的話又可以坐招待席,不用錢的喔。」
「聽起來不錯…」
彰吾帶著無線耳機跟他通話,眼睛盯著手上的草稿紙,手裡唰唰不停寫著東西。對面的長谷川慎聽到聲音好奇地從參考書堆裡探出頭,見彰吾沒有注意到自己就豎著耳朵專心偷聽他說話。
「我知道彰吾很忙啦…但是我想說機會難得…」彰吾聽他越講越膽小輕笑了兩聲。海青覺得自己這樣像是別有用心一樣,便補充了一句。
「對、對了、彰吾可以帶同學一起來,就是那位...慎くん?」
「我看看…那天有兩個會要開啊…」
「啊…那沒關係的。彰吾很忙的話…」
腦海裡浮現垂著尾巴的悲傷大狗。彰吾放下手上的筆,不自覺笑彎了眼角。
「我會去的。」
「啊、啊、太好了!」他的聲音上揚到有點破音。「那彰吾再幫我問一下慎くん。」
彰吾看著暗下去的手機螢幕,臉上帶著慎從來沒見過的柔軟。慎微張著嘴忘記自己在偷聽,直到彰吾鄙夷的舉著手機看向他。
「不,沒事,我什麼都沒看到也沒聽到。」
「…問你要不要去看表演啦。」
黑暗裡彰吾長出一口氣,把僵硬的身體交給劇場的柔軟坐椅。他和慎才剛從上一個洽談裡脫身,等等看完表演還要趕回學校繼續下一場小組會議。撐在脖頸後面的椅背實在是太舒服,大燈一關睡意就陣陣襲來。不知不覺間脖子用力點了一下彰吾才驚覺自己差點失態,連忙甩了甩頭。餘光瞥見旁邊的慎雖然坐著眼睛卻閉了起來,他用手肘頂了慎一下。
「別睡著啊,難得被人家招待了。」
慎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巴靦腆一笑,指著彰吾說道「山彰剛才還不是一樣。」
他們兩個對視一眼,撇了撇嘴無聲笑了起來。彰吾強打精神,把屁股往前挪了一點挺直背脊。
說起來因為自己的特意疏遠他還沒親眼看過海青的英姿。會場暗了下來,舞台的聚光燈倏地打下,幾個角色依次出場。
「啊,海青さん。」
海青的頭髮染回黑色,此刻正被髮膠往後固定住,只有幾綹前髮掙脫束縛,調皮的在他額頭上隨著他的動作躍動。他穿著寬鬆的白色深V領綢衫和長及腳踝的垂墜寬黑長褲,美麗的肌肉線條讓人感覺到生機蓬勃的力量感,動作設計和表情卻又能傳達出豐富的情感,引人入戲。
彰吾完全拋棄剛才的疲倦,著迷於台上的表演,他的目光一直黏在海青身上。
原來這是台上的海青嗎,彰吾甚至忘了把嘴巴合起來。海青自信張揚,旋轉時揮出的汗水在空氣中閃閃發光。他匐在地面又一下子只靠手臂把全身撐起來,雙腿在空中優美地畫了個圈,他不停跳躍旋轉,幾個在空中飛翔的動作引起觀眾席小小的驚呼聲。最後謝幕時海青匆匆從後台鑽出來,胸膛還在劇烈起伏著,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笑盈盈地接受觀眾的喝采。
彰吾忍不住跟著站起來拼命拍手,旁邊的慎都被他嚇了一跳。團長一邊說著話,海青一邊在後面四處張望,最後他的目光定住在彰吾身上,先是溫暖,然後他看到了彰吾激動的神情像是有點不好意思,接著越來越深情,最後是繾綣。海青的眼神像是隨時可以撥開他和彰吾之間的其他觀眾就這樣直直走過來,他們兩人就這樣直勾勾的對視著,最後是旁邊的團員發出腳步聲海青才注意到要退場。
「山彰,要散場完了喔。」
身旁的慎捅了一下他的手臂他才從思緒裡回過神來,舞台布幕早已拉下,劇場裡黑了一半。他愣愣的收回視線,一陣冷氣吹來,才感覺到自己全身衣服已被汗濕,還沒從海青的目光裡全身而退,心臟在胸腔裡奔馳著,全身的細胞叫囂著。
想要他。
***
彰吾拿到內定的公司在東京,於是剛畢業這段期間他毫不客氣地搬回東京的家。海青到新宿車站接他,兩人順便帶了些高級壽司和酒回家慶祝。彰吾的房間被收拾得很整齊,他高中離家時的擺設都還維持原狀,只是沒有一點灰塵,床和棉被還散發著陽光的味道。彰吾把行李隨意扔在地上就撲到床上,他把臉深深埋進鬆軟的棉被裡吸著家裡特有的味道,豎起耳朵聽海青在廚房裡擺弄餐具的聲音。歲月靜好,心神放鬆,空氣中的浮塵定在半空中舞動,伴隨著海青呼喚他開飯的聲音。
「彰吾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他們訂了滿桌子的菜,海青難得破戒一次。填飽飢餓的肚子之後他開始關心起彰吾的未來規劃,雖然他知道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只有一件。想到這件事他就心裡一沉,剛才的好心情逐漸消散。
「關於住所的事情...」
「啊,剛好我也想說這個。」
彰吾看起來已經決定好了。如果彰吾已經決定要搬出去了呢?不要把答案告訴他。他單方面跟彰吾在棋盤上博弈,就算他在心裡再三沙盤推演、就算他在心裡變著花招說服彰吾,還是只能乖乖等待審判。
「我...」
大概是不好意思直接說吧,他太懂彰吾的細心。上天給了他跟彰吾日夜相處的時光,又施捨他緩刑,現在即將宣布他的最終處置。他對數年前的爭執耿耿於懷,即便彰吾的態度已經幾乎恢復到從前,他也不敢向前邁進。
應該由我這個大人來開口。
「彰吾,你還是...」
「海青想要一個人住嗎?」
海青為什麼欲言又止。總是這樣,無論是膽怯的海青還是猶疑的他,他們總是這麼近又這麼遠。想要得到這個男人的全部、想要獨佔他的愛。彰吾花了四年在外面的世界裡遊蕩,才發現自己不過是不斷地在尋找海青的替代品。在某個成年後的深夜裡他想起那個驚心動魄的泳池邊和那個偷偷向他的方向靠近的溫熱軀體,終是推測出海青真正的企圖。他感到一瞬的甜蜜,一點遺憾,緊跟著來的是無底洞一般的想要回那個人身邊的欲望。想要奪回海青,他在動身回東京的前一夜這樣想著,一想到隔天就能見到他彰吾就心癢不止。
可是為什麼現在又推開他。彰吾鮮少體會到求而不得的滋味,內心一陣不爽。如果海青害怕非議,那就由他來捅破這層窗戶紙。
彰吾本不想用酒精當作自己反常的藉口,但他遲疑了一瞬,還是為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一口悶下。酒壯慫人膽啊,沒想到自己也淪落到這一步。感覺到酒精慢慢跟著血液流進大腦裡,他終於開口說道。
「海青啊,」他舉起右手食指,雖然頭腦還很清醒手卻有點舉不住。「海青是不是想打炮怕被我聽到?」
「!我才沒有…」海青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這麼直接的詞,聲音裡都帶了點哭腔。
「所以是交女朋友了?」
「也沒有!我心裡…」他有點激動的站起來,然後隨著身體晃動又坐下,放緩了語氣說道「沒有…沒事…」
彰吾不住粗喘,他差點以為自己的心臟要衝破胸腔掉進胃裡。聽到後半句又像一拳打到棉花上一樣,呼吸都快停止了。
「那海青…」他看到海青面色變得有點難看,正要自己動手倒酒就伸手攔住他。「別喝了。看著我,海青。」
海青好像被他嚇住了,又遵守本能下意識地聽他的話把頭抬起來。彰吾雙手撐著桌子,讓自己的視線從上往下看著他。他深深地望進海青帶著點委屈的雙眼,酒精突然一瞬間全部湧進腦子裡,他開始感到暈眩。空氣太熱了,他開始呼吸困難,有些艱難的開口道。
「…那海青你,對我是什麼感情?」
太好猜了。海青像被戳中心事一樣臉色變了一瞬,遲疑了一下之後防衛性的坐正起來。不知不覺他已經換上清醒的語氣,喃喃的說道「怎、怎麼突然問這個?當然是愛、我可是彰吾的監護人—」
「你在說謊!」彰吾語氣越來越強硬,但是在他強勢的表面下全身正在恐懼的顫抖。想要奪回海青,但是當初他把海青推開時就已經失去問他自己在他心裡究竟佔了多少分量的資格。這麼多年了,海青的心境他如何能得知呢?海青永遠對他這麼溫柔,溫柔得他無法分辨背後究竟只是親情還是帶著其他。他是那個只要想要就一定拿得到、絕對自信的山本彰吾,別人對他從來都只有絕對服從,但是在自己最愛的男人面前他註定一敗塗地。
我要你的答案。欲望和擔憂逼得他無路可走,既然開了頭就只能步步緊逼。
「你在說謊…海青。那天在游泳池,你是不是故—」
「我沒有!」海青瞪大眼睛,話一出口才想到失去裝傻的機會。不想汙染他、不想被發現,不想騙他、不想一錯再錯,海青在罪惡感之中無路可走,在自己最愛的男人面前他註定節節敗退。「我沒有…」他抬眼看著彰吾,瞪大的雙眼因為乾澀而開始發紅。「我真的沒有…你要相信我…」
相信什麼呢?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他自知理虧,那份愧疚感從來都沒有隨著他展開自己一人的新生活而消失,如今彰吾一站在自己面前就捲土重來。他把彰吾放走了、他讓自己極度忙碌,可他從來都知道的,自己沒有走出來過,他還抱著一絲僥倖在為了那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等待彰吾回來。理性怪罪著自己,但是那把已經點燃的火他澆不熄。
原來彰吾什麼都知道了,那麼他的夢想就更不可能實現了。就算現在彰吾要立刻跟自己斷絕關係也是自己罪有應得,他閉上眼睛,感覺到眼角一片冰涼。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對彰吾有那種想法。我是一個不合格的監護人。」
「懲罰我吧。」
他在模糊的視線裡等待他的死刑。彰吾走到他面前,面無表情的從上面往下看著他。
「那海青也懲罰我吧。」
「…...誒?」
「我從十幾歲的時候就對自己的監護人有奇怪的想法了。我常常想獨佔他,想要他碰我,那你覺得這樣要怎麼罰才好?」
海青用手臂抹掉眼淚,驚訝的看著彰吾不知何時紅了的眼眶。彰吾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掌心貼上自己的臉頰。「你的懲罰我想到了,」他安心地閉上雙眼,語氣漸漸緩和下來,臉頰輕輕蹭了蹭。「罰你以後只能…」海青等著他把話講完,但是彰吾突然有點羞恥似的把頭扭向一旁不說話,臉也慢慢紅了起來。他一反常態的扭扭捏捏,話含在嘴裡又吐不出來,久到海青都想把自己的耳朵湊近了,才聽到彰吾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愛我。」說著又像怕自己在作夢一樣,把他的手捏得更緊。
海青這時候才回過神來,彷彿還沒完全理解眼前的狀況一樣,嘴巴開著都顧不得要閉上。「彰吾,你…」
彰吾看進他眼裡,好像能看透他所有心事。「以前的事一筆勾銷,反正我們都心懷不軌,不是嗎?」然後他看海青毫無反應,突然又帶著點不安跟急躁的推了海青的胸前一把,海青重重倒在椅背上。
「海青,我想聽你親口對我說。」
那個他悉心呵護的孩子長大後又回來了,他的孩子變成了他的國王。眼前的彰吾有著他陌生的成熟和迷人,可是內裡還是那個和他互相依戀的孩子。他的王對他下令了,他能做的便只有消除他的不安。海青虔誠地望著彰吾的雙眼,雙手覆在他的手外面,試圖用自己的體溫感染彰吾因為緊張而冰冷的手。
「彰吾,我愛你。」
彰吾明顯的鬆了一口氣,眼淚慢半拍的開始不住滾落,海青順勢抱住站著的他。彰吾輕聲說道「太好了…幸好海青沒有拋棄我…」外強中乾的他強勢的軀殼裡裝滿不安,在他的皮囊下威脅著他呼吸加速直至缺氧。海青把他塞進自己懷裡深處,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安撫的說,「我答應過你的,嗯?」說著又輕拍了兩下彰吾的背。「我說到做到。」
他們相對無言的吃著桌上已經冰冷的菜,偶爾抬頭眼神交會的時候只是淡淡的微笑。海青站起來把菜拿進廚房加熱,回來時看到彰吾不知道怎麼找到他藏在櫃子裡的清酒,正往杯子裡咕咚咕咚的倒。
「你還沒洗澡呢,別喝太多。」
彰吾花了多年終於打開心裡的結,心裡一放鬆,喝得臉都紅撲撲的。
「我酒量很好...我有練過...而且我心情好嘛......」
海青看他手都開始晃了,無奈的輕笑一聲。他拿過彰吾手裡的酒瓶和酒杯,幫他倒了半杯又塞回他手裡。
「最後一杯喔。」
彰吾跟喝水一樣三兩口就喝下去,閉上眼朝海青高舉杯子。
「再來一杯!」
許是剛才心情起伏太大了,彰吾很快就開始打盹。海青把他推進自己的臥室,叫他自己先換衣服,等他回到臥室的時候彰吾已經躺在床上了。春寒料峭,他卻只穿了一件短袖,不蓋棉被在床上把自己縮成一團。海青用棉被把他包起來,自己則規規矩矩地躺在距離他一段距離的地方。
他以為彰吾睡著了,自己也閉上眼睛呼吸越來越慢。黑暗中彰吾偷偷蠕動著靠近他,直到感覺到海青的熱度才停下來。
「喂、海青,你睡著了嗎?」
海青睏得眼睛睜不開,迷迷糊糊的應了一句「...嗯?」
彰吾看著海青黑暗中的輪廓,彆扭的說「我之後...想繼續住這裡」
海青不知道醒了沒有,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好像有點反應。他伸出手把彰吾攬過來,隔著棉被淺淺抱住他。
彰吾的臉倏的紅起來,明明一直在夢裡幻想描摹,真正光明正大觸碰到的時候又臉紅心跳。「幹、幹什麼動手動腳的....」
不知道海青是裝睡還是裝醒。這次他動也不動,一隻大手壓在彰吾身上不放開,一張俊臉上掛著傻氣的微笑。
坂本陣背靠著櫃台,手肘往後放在檯面上。下午兩三點的餐廳幾乎沒人,尤其是平日。現在店裡只有兩個客人,兩人看起來都很年輕,一個染著金髮,一個染著紅髮,酷愛淺色頭髮的陣看了心癢難耐。
"所以說我最近瘋狂健身,"紅髮男孩捲起袖子,曲起手臂一陣用力,飽滿的肱二頭肌立刻耀武揚威似的凸出來。"看,是不是比之前壯很多。"
對面的金髮半掀眼皮,嘴裡還是叼著咖啡的吸管。"你是女子摔—"
"等等等等等..."坂本陣看不下去,走到金髮男孩身邊。"彰吾,你不要再欺負拓くん了。"
彰吾嘴裡"嘖"了一聲撇過頭,拓磨則是看著救星一般看著坂本陣。
兩人走出店裡的時候Likiya在收拾他們剛才用的桌子。
"陣くん。"突然他輕輕叫了一聲陣,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陣沿著他的目光看去,是彰吾跟拓磨並肩走出去的身影。他再仔細一看,彰吾的脖子側後方有一塊不規則的深色印記。他記得彰吾身上沒有胎記,看面積也不像是蚊子咬,看來只能是那個了,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陣回想了一下,最近跟海青聊天的時候也沒聽他說彰吾交女朋友的事情,有點擔心年輕人會玩太瘋,他決定冒著下次見面時被陰陽怪氣的風險跟海青告密。
"—彰吾,陣さん說你在外面偷交女朋友喔,還玩得很野,脖子上被種草莓了都不知道。"
雖然他們各自有各自的房間,但是睡前的休息時間裡他們還是習慣聚在一起。彰吾正趴在海青床上看小說,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把注意力放回書上。"超過一百八十公分、一拳可以把三個我打進醫院的女朋友嗎?那也蠻厲害的。"
"我才不會打你..."海青噘起嘴嘟噥著,打開遊戲繼續剛才被電話打斷的動作。"不過遲早會被大家發現的啊…怎麼辦才好…"
彰吾把書往旁邊一放,湊到海青身邊問他"對了,話說海青是什麼時候對我有想法的?"
"噗—啊啊啊!"海青一個分神就被對面用槍打死,他把手機隨手一丟索性把自己埋進枕頭裡。"突然問這個…就、就是不知不覺中…"
"哼嗯—"彰吾一邊若無其事地坐起來,對海青曲線流暢的背肌動手動腳。"我的話是在游泳池那一次喔。來,我來幫你看看你內褲有沒有穿反。"說完他俐落的一把扯下鬆垮的睡褲,靈巧的手指煞有介事的勾起黑色內褲邊緣,裝腔作勢的幫他翻找標誌。看到海青突然憋住氣不說話,他輕笑了一聲。"我那時候也勃起了喔。"他附到海青耳邊輕聲說,又把手往前一撈,摸了發硬發燙的陰莖一把。"像現在的海青一樣。"
海青一下子翻起身來握住他的手腕,眼神裡透著一絲慾望的幽暗。"彰吾明天不是要上班嗎?"
彰吾看到他的模樣更加興奮了,雙頰泛起潮紅。他舔了舔嘴唇說道"明天放假。"說著他掌心一發力,海青砰的一聲倒回床上。彰吾跨坐在他大腿根,他洗澡出來之後沒穿外褲,兩根白皙柔嫩的大腿一跨,把海青壓得動彈不得。
海青從彰吾手上接過潤滑劑,看著他在自己身上輕輕聳動,兩支細長的手指插在自己後穴裡幫自己擴張,潤滑液發出咕啾咕啾的聲音,多餘的還順著他的大腿根滴到海青身上。海青看他動作有點著急,索性坐起來抓住他後穴裡那隻手,把手指換成自己的。他的手指比彰吾的略粗一點,但是勝在動作溫柔。他熟門熟路的先在穴口輕輕按摩,再伸進裡面直攻敏感點。肉穴逐漸熟透打開,彰吾挺起腰伸長脖子,略微失神的看著天花板。海青趁勢掀起衣服貼上他的前胸,用嘴唇嘬住他的乳肉再用舌頭用力撥弄乳頭。彰吾"啊..."的輕呼一聲,手卻抱上了海青的頭顱,送上被冷落的、欲求不滿的左胸。海青兩手把住他意外的有彈性的雪白胸肌來回搓揉成各種形狀,又像嬰兒一樣低下頭用力嘬住左邊的乳首。"噫!..."強烈的電流從海青的牙齒傳到他的下腹,彰吾忍不住扭動臀部在海青的下體磨蹭,牽起他空著的手拉到自己後面。海青抬眼望著他,眼神亮晶晶的,彰吾幾乎要失去平日冷靜自持的樣子。"後面,想要。"
海青笑了一下,嘴裡的乳肉也跟著震動引起小小的肉波。他像大型犬一樣濕濕的從彰吾胸前一路舔吻上去,留下一個又一個的印記,玩鬧一般輕輕啃咬彰吾的臉頰。
海青掐著彰吾的腰,讓他慢慢往下坐。彰吾可以清楚感受到滾燙的利刃一吋一吋侵犯他的身體,莖身摩擦過的地方都背變成敏感點,直腸深處越發搔癢。海青身材健碩又熱衷健身,那處自然是相當可觀,陰莖又粗又長,臀肌發力起來像馬達一樣不知疲倦。想起上次的纏綿彰吾就一陣心癢,見海青還是動作慢吞吞的就自己撐住他的腹肌急切的吞吐了起來。
"咦,彰吾已經習慣了嗎?"
這傢伙怎麼明知故問!後穴被塞得滿滿脹脹的,腸肉蠕動著咬緊陰莖,被塑成海青陽具的形狀。彰吾放鬆所有重量,讓海青進到前所未有的深度,他吐出一口氣,燒紅的烙鐵好像要壓迫到他的五臟六腑,捅得他都有點缺氧。海青看他喉間嘶嘶吸氣就想自己頂腰,"你不要動。"彰吾有點賭氣的說道。
他只好把手虛虛環在彰吾的身側,看著彰吾像騎木馬一樣在他身上歡快的搖動。彰吾全身上下只剩一件白色T恤,還是海青的衣服。過大的領口向下滑落,隱隱露出殷紅的乳暈,多餘的布料堆在腿間,把脹紅的性器遮得欲蓋彌彰。海青掀開層層布料,任由彰吾在自己身上顛簸,自己則撐起上半身專心在他脹大發硬的性器上。他溫暖的大手一把握住彰吾的陰莖前端,楷起小孔上的濃稠腺液塗滿整個龜頭和莖身。為了讓彰吾更舒服,我還找片子來觀摩學習了呢。海青回想著看過的要點,手腕使出巧勁上下擺動,五根手指也不甘示弱,一下捋住包皮套弄,一下子又用指縫夾住莖身摩擦,拇指還在龜頭上騷擾馬眼。
彰吾被服侍得舒服,後穴裡一陣一陣收緊,腸肉逐漸失控的顫抖著咬緊。海青什麼時候學會的新招數!?彰吾心中一驚,身體卻誠實的完全向海青打開。他雙手向後撐,挺著胯讓陰莖在海青手裡戳刺,一邊大起大落的騎在他的肉棒上,穴肉追著陰莖把它按在敏感點上不放。
"等一下、等等、你慢一點...這樣很快就會..."
海青不顧他的命令胯下發力,配合彰吾的節奏挺動起來,每次龜頭都會撞擊直腸最深處。彰吾已經失了神,只能意識模糊的跟著海青上下起伏。他的陰莖脹成深紅色,馬眼不停開合,腰身已經軟在海青屈起的膝蓋上。
"唔、不要...嗯嗯...啊呃、"
海青頑皮的用指甲輕輕掃過前端的小口,彰吾隨即繃緊下身,僵直著忍耐來自大腦深處的震顫,白漿爭先恐後的射出。彰吾大口呼吸氧氣,海青坐起來輕輕幫他跪起拔出自己的陰莖,又讓彰吾趴在自己身上休息。待他呼吸平順下來便啄吻他溢出涎水的嘴角,舌頭輕舔他的雙唇汲取甘美。
彰吾不甘示弱,伸進海青的口腔攫取他的味道,海青也讓著他,由他在自己上顎舔舐,像雛鳥在乞食一般。他伸手扣住彰吾的後腦,雙唇和他嚴絲合縫的相接,掠奪他嘴裡的氧氣,在各處都沾染上自己的味道。海青糾纏住他的舌頭摩擦,彰吾被嘴裡被填滿的快感控制,不自覺的伸直舌頭要海青侵犯口腔更深處。過不久他拍打海青厚實的背。
"哈...唔唔...沒氣..."
海青這才放開他。一下又一下的與他四唇相貼,大手撫摸著他的後腦勺。彰吾喘著氣,感覺自己的性慾又被勾起,一陣空虛感從心裡漾開來。他低頭看到海青的性器還挺立著,正怒張的彰顯自己的存在感。
"你!"不愧是海青,身體素質真好。海青像發情的野獸在他緊實的肌膚上摩擦陰莖,只剩一絲理智壓制著自己,有力的雙腿纏住彰吾讓他動彈不得。
難道還要再來一次?彰吾有點慌亂起來。海青越抱越緊,抬起頭用濕漉漉的眼神望著他。
"彰吾,再來一次好不好?"
自己才剛射過正在不應期,彰吾有點猶豫。可是看到海青渴望的眼神心裡一軟,撇著嘴轉過頭。海青讀懂他的意思,高興的在他身上到處啃咬,彰吾感覺自己都看得到他身後瘋狂搖擺的尾巴了。
海青沒有急著插入,而是讓彰吾站在床邊面向床,自己則站到他的後面。他一隻手環住彰吾的脖子,一手環抱在他的胸下,把頭靠在他的肩上用力汲取他的體味。彰吾把頭往後靠,扶住海青的頭,閉上眼享受他的體溫。
海青等了一陣,開始在他身上到處點火。他壓著彰吾往前趴在床上,火熱的軀體緊緊貼著他。從喉結到鎖骨,在往下到胸腹,明明是帶著溫情的撫摸,被海青的掌心一燙竄起小小的電流。身後的性器又變得跟剛才一樣堅硬,就著腺液在彰吾的臀縫中猥褻摩擦,龜頭故意擦過他的囊袋,彰吾脊椎抖了一下,陰莖偷偷抬頭。海青越摸越入迷,身體用力壓住彰吾強迫他張大雙腿,雙手順著腿根來回褻玩細膩的大腿內側,任由他的陰莖在空氣裡顫抖。
他壓低嗓音在彰吾耳邊說"我可以進去了嗎?"但是彰吾已經無暇顧及了。海青壓著他的肩膀把他固定在床上,牙齒叼著他後頸的皮肉輕輕摩擦,彰吾只能翹高臀部忍受他在臀縫裡來回插弄。每次陰莖經過穴口的時候彰吾都以為他終於要插入,興奮的繃緊全身肌肉,可是海青只是玩弄穴口就又擦過。彰吾的性慾已經完全被挑起,無力奪回主導權的他只能趴在床上晃腰,試圖用豐滿的雪臀勾引海青。
"我要進去囉。"海青果然上鉤了,急匆匆確認穴口夠鬆軟就直直插進去。他模仿野狼交媾叼住彰吾的後頸不讓他逃跑,肉刃深深釘在他身體裡,兩人的囊袋都撞在一起。
一開始他的動作還很輕柔,但是注意到彰吾陶醉的哼哼,他笑了一下放開手腳。他抓住彰吾的雙手和他十指緊扣,胯下卻越發凶狠的頂進深處,腸道內壁已經被操開得水潤爛熟,只能靠痙攣時的力度軟軟阻止肉刃前進,穴口被撐到極限,小嘴被撐得薄薄的任由陽具進犯。
"啊啊、海青...不行了...我剛剛才射過...不要這樣..."
彰吾被操得幾乎失神,放聲呻吟出來。從下體傳來的快感直沖頭顱把他逼出眼淚來,嘴和下身的小口一樣合不攏,任由津液流出,還掛了一截粉嫩的小舌忘了收回。海青見狀把手指伸進他嘴裡攪弄,模仿陰莖的動作抽插,把彰吾攪得咿咿唔唔說不出話來。
"啊唔......啊...呃...射...."
海青感覺腸肉迴光返照般死命絞緊他的陰莖,彰吾也吐著舌頭痙攣了起來,就知道他快高潮了。他加快速度,兩手伸到彰吾身前緊緊綑住他的胸腹,像要揉進自己的身體一樣。彰吾面對巨大的未知快感一陣恐懼,卻被海青禁錮住只能徒勞的掙扎。海青貼在他耳邊壓低聲音呼喚著他。
"彰ちゃん。"
他眼前一陣白光,高高挺起腰腹身體不自覺地抽搐,張大的嘴裡發不出半點聲音。明明沒有被觸碰過的陰莖高高挺立,這時卻一片異樣的乾燥,什麼都射不出來。彰吾被乾高潮逼得腦袋嗡嗡響,緊閉雙眼忍受全身的顫抖,軟軟的脫力趴伏在床上。海青在他身後也悶哼一聲,終於痛痛快快射出來。
彰吾不敢相信地看著自己的陰莖,嘴裡只能虛弱的喘氣,胸口上下起伏。他幾乎沒有力氣爬回床上,還得靠海青扶他一把。一沾到床他就癱軟下去,岔著腿動都動不了。海青也有點頭皮發麻,他爬到彰吾旁邊,又怕弄髒被子,就自己充當棉被黏糊糊的蓋在他身上。他輕輕的親吻彰吾的嘴巴,不帶一絲色情意味,宛如蜻蜓點水。
時間長到海青都快睡著了,彰吾才緩緩扶著腰坐起來。海青趕緊起身放開他,問道"彰吾要去沖個澡嗎?"
"當然。"彰吾揉著痠痛的關節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個絕倫王!不准跟進來!"他捅了捅海青的額頭,忿忿的下床走出去。他走得有些搖搖晃晃,海青就掛著討好的微笑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既怕他跌倒又幫他拿著浴巾衣服等物品,跟到浴室門口才轉身進去收拾案發現場。
彰吾沖了個澡就逕自回到床上把自己裹進棉被裡了。海青在他進浴室的時候就已經換好床單,現在在房間裡到處走來走去收拾。
看來今天也要在海青房間睡覺了。彰吾在心裡吐槽自己,這樣分房間不就完全失去意義了嗎。
"對了,"他說"我們還沒討論完,所以你要公開我們的事嗎?"
海青彎腰撿起地上的髒衣服。"看彰吾介不介意啊。"
"我當然不介意。改天我也一起去吧,趁大家都在的時候一次說一說。大家都知道了也好,免得有奇怪的女人纏住你。"彰吾說。
"彰吾..."海青受寵若驚,感動得眼泛淚光。還沒等他感動完彰吾又補了一句。
"不過你大概會被罵吧。畢竟,嘛,對吧。"
海青想到前輩的大嗓門關西腔就想捂起耳朵把自己塞到桌子底下。他撲到彰吾身上,像八爪章魚一樣纏住棉被捲,臉在彰吾脖頸附近蹭來蹭去,用下巴的小鬍子摩擦他柔嫩的臉頰。
"彰吾—幫幫我—"
"好刺!"彰吾在他懷裡使勁推他的臉無果,只好躺好任他在自己臉上拱來拱去。
"幫幫我嘛—"
"快睡覺!我累了啦..."
海青哼哼唧唧下床關了燈,又回到他旁邊鑽進被窩,心不甘情不願的親了他一口道了晚安,才把頭埋進彰吾肩窩裡,委委屈屈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