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镇居民逐水而居,青石板铺成的塘路边是内河船惯常停靠的埠头。小镇子的居民饲养桑蚕、缫丝织造,以细密的素条纱出名,镇子外的商人搭客船前来挑选纱料,埠头人来人往,热闹异常。
慎沿着街道一侧的檐廊行走,绕过一个又一个弯,还得注意避开路面上雨后新生的青苔,不然就会被街边摇着蒲扇乘风凉的长辈们笑话。还未到埠头,河床的土腥味和河鲜的腥味已经飘了过来,激得慎一激灵。
即使他一直生活在水边小镇里,也不太受得了河鲜腐烂的味道,更何况他水性不好,哥哥从前在家时总是取笑他,如今人倒是跑去远远的地方做生意,慎倒是有点怀念哥哥带着他在河边摸螺丝、捉小龙虾的悠闲自在的日子,但人总是要长大的,父亲总是念叨来念叨去,要自己去县学堂里念书,讨个好功名——可父亲有没有问过自己呢,父亲觉得好的就是自己想要的吗?慎脑子里的想法胡乱搅合在一起,脚踏上埠头木板时吱嘎吱嘎的响声提醒自己来埠头有正事要干。
埠头不大不小,停靠的泊位三分之二都被客船和货船占满,货来客往,船工往埠头地上安置木板货箱的时候还得留心给隔壁下船的客人留出走路的道,总不能让客人踩着货箱过去。
船行和船栈的人忙着和货主商量脚费,上船清点货物数量,和船主讨价还价,慎从客船停靠的区域,逆着客流艰难地走到货船停靠之处,前边是装卸煤铁炭大宗商品的地方,后边是素条纱和其他面料装卸的货船停泊位,停着的第一条大船上就有他要找的人。
“刘叔——”慎站在泊位木板上扯着嗓子呼喊,刘叔应声撩开客舱门帘招呼慎:“小慎,别急着走,日头这么晒还出来替你爹拿信,进来喝口茶,四川的绸缎商带过来的龙牙毛尖,隔老远就能闻到那香味,绝对不会差。”
慎客气道:“刘叔,我爹就等着我哥捎来的信呢。”刘叔摆摆手,毫不客气地说:“别管你爹,他估计又在埋头给出阁的小姑娘家做礼服呢,也不消这一会儿,你哥那儿要是真出了事早就托镖师捎信给你爹了,让你特地跑一趟,少不得是想敲打你。”
慎蔫蔫的不说话,就着掀开的门帘进入客舱,端坐在木制茶几一侧。刘叔拿过空茶杯为慎沏上一杯茶,在滚烫的茶水中放入几匙冷水以点茶。
慎用食指指节轻扣桌面,正欲拿起茶杯,刘叔制止道:“我忘了小慎还没行冠礼,你且等等,我在湖广商人那儿喝过甜茶,小慎你一定会喜欢的。”
刘叔从身后的橱柜里拿出茱萸和芝麻,将其捣碎,放入茶水中,将茶几上放着的蟠桃果肉切片投入茶水中,示意慎饮茶。
慎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果茶,接过抿了一小口,桃子和芝麻的香气扑鼻而来,中和了茶的苦味,只是少了回甘的滋味,“小孩子肯定会喜欢的。”
刘叔饮下一口茶,笑道:“小慎你就把自己从小孩子里剔除了?这才是小孩子会干的事。”慎作无奈投降状:“刘叔,您就别取笑我了。”
刘叔一边笑道:“脸皮忒薄,以后要是做生意可会被姑娘家围住打趣的”,一边从带锁的柜子里取出慎的哥哥寄给他父亲的信,“要我说这皇帝老儿也算是知趣,先前让工匠们拼了命地北上去京师轮班,被领头们压榨,怕死的跑的跑逃的逃,现在也算是睁只眼闭只眼,到了轮班的年度用银子雇人代替就行,你哥也借此脱身,帮你爹上下打点和布商还有客人们的单子,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只可惜你爹没那个福分,所幸现在过得也不错。”
慎点点头,刘叔见慎兴致不高不太想开口的样子,问:“怎么了,你爹又拿你哥给你做榜样了?”慎摇摇头,说:“没有的事,我爹看我哥跑上跑下的说太辛苦,我哥倒是蛮喜欢出门在外和人打交道,不太静得下心打版制衣。只是……我爹总想让我换个行当,说做什么都比做个制衣匠要好。”
刘叔见慎有些愤愤的样子,苦口婆心道:“小慎,你也别怪你爹会这么说,他制衣匠做了二十多年,苦头吃够了,白眼也挨够了,以前谁能瞧得起我们这些做生意做手艺的,少不得在背地里说道,说我们生来就是要为读书人服务的,谁听了这话不生闷气的呢”。
刘叔见慎多少听进去一些,换了个口气调侃道:“也别说,你爹那是整副心思都埋在做衣服里,也就挑着那些不好的惦记惦记、说道说道,干哪行的不说哪行的苦呢,你看我们这些在水上跑货的不照样心烦,担心货物遭水淹了,船上招来水贼了,还要和货主、船行扯皮,最烦的还是得伺候闸口的官老爷,有时候走了漕运的道,那些管漕运的还要过来剥一层皮,一天天的精力就耗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不如你爹安心坐在店里做衣服来得自在。”
慎见刘叔一板一眼抱怨起自己的日子来,不由得掩嘴笑了一下,说:“刘叔您可别说了,您儿子身强力壮的,之前跟着您一起跑货,口齿可伶俐,有几次我见着他,刚打了个招呼他就噼里啪啦说起跑货遇到的奇事,还能分神应付船栈的人,比您嘴皮子还利索,您眼见着也要歇了,他接您的班您不也放心。”
刘叔大笑道:“你可别让他听到你在这儿夸他,他尾巴不得翘起来,以后要吃的苦,要经的事可多着呢。但我看他跑货也乐呵呵的,没见他抱怨过,他要是喜欢我也由着他去,也不愁手上的这些老主顾们没地方托付。”
慎问:“刘叔,我之前也跟着我爹,搭您的船去过应天府,多少见过一点市面,但我还是想去外面看看,读书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和您一样在水上跑货的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是打定主意要做制衣的,见过别人过的日子,也好和我爹说,这就是我自己想走的路子。”
刘叔见慎有了自己的主意,笑道:“好,好,现在也正赶上好时候,你做制衣的也没有人能随便嘴碎说你的不是。你有主见,那是好事,有些人稀里糊涂活了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为的什么活着,要我说顶没意思,还不得我船里放着的货,至少还能知道自己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你爹就算再坚持也拗不过你的,再说你把他的手艺传下去也是好事。”
慎谢过刘叔的甜茶,揣着信往家中走,心理的阴霾和担心少了许多,整个人笼罩在轻松愉快的情绪里,想着要是父亲不同意,他就把刘叔的话搬出来说给父亲听,兴许父亲就能答应他的请求呢?
慎回到家中,父亲就和往常一样,慎越过窗子能看到各式各样的绢布绸缎有序堆放在墙壁的隔板上,父亲埋首裁剪布片,大小款式各异的针线放在桌子另一侧,慎甚至还能看到弥漫在空气中的料子的碎屑和粉尘,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他也喜欢在满墙壁的料子和案几上专心做一件衣裳,想象着客人试穿时的效果和情绪。但这一切又被父亲的话击碎了。
父亲读信的时候在捶他的肩膀和腰,即使是常年伏案劳作的人也不会在将近不惑的年纪得上风湿,而慎知道是怎么回事。去应天府轮班存留的日子并没有给父亲带来功名利禄,反而让他落下了难以治愈的病根。
所以父亲说不慎也是能理解的,但也仅限于理解父亲的处境和想法,而自己并不是父亲,他和父亲不同,是时候让他自己做决定了,即使他还未到带冠的年纪,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等到他对父亲说不的那一天,那就是决定他是否已经长大的时候,不管父亲态度如何,他总是要说出那个不字,这并不意味着他拒绝父亲的任何要求,而是他告诉父亲,他自由了,雏鸟总是要长大离开父母的,孩子也是一样,他不再是父亲,也不再是母亲的一部分,他要是个无情的不孝子,他就会说要把这技艺从父亲手里夺过来,拿来变成自己的东西,让父亲的一部分融进自己的身体里,而他不再成为任何人的一部分。
父亲放下信,对慎说:“你哥哥在信里说,他遇上苏州的花绸商人,说苏州已有富商送孩子去学堂里念书,也有捐官得了虚名官职的,虽然管不上事,好歹也是给自己正了名的,以后出门也可穿书生的襕衫,别人不会多说半字,亲戚也可以像模像样带上那四方平定巾充脸面。你哥哥爱在外边做生意,要是银子多了,结识府里的老爷也可捐个一官半职,你年纪小,还可以读书识字,要是能早些定下来,我也可以去隔壁贩包头纱的林家那儿打听打听。”
慎慢吞吞答:“爹,您不用费心的,我想好了,我只想安心跟着您制衣,我在读书上也没什么天分,您也不用花那冤枉钱。”
父亲劝道:“你经事少,别耍小孩子脾气,你哥见的事多,说读书也没什么坏处,你一个家里还是供得起的,做了读书人也不用看别人脸色。”
慎说:“爹,只有京师的人才会这么想,不要说是工匠,外地人他们一律是瞧不起的,您以后也不需要去京师轮班,哥哥都已经用银子打点好了,也不用受他们欺负。再来我们也住在这镇子里,镇上的人都是纺纱贩纱的,和我们家关系也好,也没人在背地里说三道四,外面的事情有哥哥照料,您可以少担心一点的。”
父亲叹了口气,说:“小慎,我自认没有强迫你做过什么事,你小时候吵着闹着要和我上京,我也允了,你要跟着我一起坐店,我也没把你赶回家里,只是今天这件事你得听我的——你能不能听我的?你会觉得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和你娘把你保护得太好了,你觉得自己去过京师,自认比同年纪的人成熟,但你不知世故,觉得外面的人非黑即白,好的就是好,怀的只是一味的坏,读书会变成对上级点头哈腰的圆滑世故的官老爷,制衣只会遇上好事,可有些客人也难伺候,有时候也需要你低声下气求别人给好料子,喜欢和当饭吃完全是两回事,光有喜欢是不够的。小慎,你现在觉得你喜欢制衣是因为你只接触过这个行当,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
慎原本揪着衣袖垂头听父亲说话,听见这话,将头抬起来,一字一句缓慢又坚定地对父亲说:“我知道的,爹,隔壁林叔说喜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我也是靠着这么点不值钱的东西,一直跟着您走到现在,制衣对于您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它带来的不仅是傍身的技艺,带来好东西,您也因为这痛苦了好久,但这又不全是因为制衣本身。但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话没什么分量,只有我见识过读书人的样子,那些官老爷的样子,生活在别处的其他人的样子,我才能说我喜欢制衣超过别的东西。爹,我想再好好考虑一下。”
父亲一直夸他是个诚实的孩子,从来不说谎,哥哥则取笑他说话慢吞吞编不出什么好话,做生意只会被别人抢活,小慎就适合跟在他屁股后头闷头做衣裳帮他打工。慎想,他确实没有对父亲说谎,在“好好考虑”的这段时间里悄悄溜出去也不是不被允许的事。
人定时分,趁爹娘都已睡下,慎就着油灯悄悄收拾行囊,打版制衣的工具只适合放在固定的地方,显然不适合带出去,他只能忍痛割舍,塞了几件衣物和存下来的银钱,给爹娘留了书信。镇子上有抛了经书从商的读书人,父亲从京师回来之后向他们请教读书写字的事,哥哥和他也少不得被母亲哄着撵着一起跟去,当时店里还未请到账房先生,母亲说让账房先生教也是不错的,只是自家店面还未做到那样大的流水,小慎要是能打算盘做账就更好了。
哥哥是不喜欢读书的,但练得一手好字,哥哥寄给父亲的书信也是自己写的,一纸行楷写得尤为潇洒,哥哥说做儒商更能招揽端着读书人架子的官老爷。反观他自己,静下心来做事的劲儿只用在制衣上,练字的时候心早就飞去别的地方,现在写的字也是歪歪扭扭,会被从前的老师批成何体统,挨板子挨训。他写给父亲的信他自己看了都不甚满意,但水平有限,也只能希望父亲多担待了。
夜色中慎背着行囊掩上家门,步子越来越快,就像是关帝老爷生辰当日请神出行的香头,跑得比谁都快。他的行为算是说谎吗?大抵不是,慎有些心虚,说假话和有事瞒着别人是两码事,就像替父亲去拿信和顺便坐下喝一口刘叔递过来的茶一样,不说他要去做些什么并不代表撒谎,再说他都给他们留了书信,也不至于这么担心,不过指不定父亲会让哥哥寻他把他绑回去,可那都是他溜出去之后的事了。
慎鬼鬼祟祟走到码头,白日里跑货带客的船停在泊位上,隐约还能听到船工打鼾的声音,也有的跑去埠头边的客栈里住店休息,夜航船则在黄昏时分才开始工作,船工提着灯笼引导客人上船入座,埠头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慎绕过客船停泊的地方,找到货船停靠的地方——若是坐客船出去,那和他先前北上去京师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做个客人欣赏沿途风景罢了,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他要做船工,他想知道刘叔这样的在水上跑货的人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能不能吃得消过这样子的日子,他迫切地想要了解所谓的“外面世界的生活”。
慎一眼就看到刘叔的大船,但他决计是不会上去的,刘叔只会把他赶下来,要他和父亲说好之后再允他上船,慎赌气地想,若是搭熟人的船,父亲寻到他的速度只会更快,干脆去生人船上碰运气。慎相中了隔壁的那条货船,船型比刘叔的稍大些,不出意外的话也是运面料的,三四个船工依次往船上搬运木箱,船行的人站在船边检查木箱中的货物,确认完毕就在单子上打个勾。
船工打开木箱盖子的时候慎探头踮脚张望,依稀能辨认出是纱,狮子滚球的纹样,寻常百姓家买不起带这种纹饰的料子,这料子至少也是供给省里贵族的,但如今对衣裳制式的管控也不如先前的严,也有富商私下购入制成便服在私人聚会上炫耀的。
看着船货物吞吐量也不小,需要的船工数量也不会少,但能不能上船全靠运气和他的这张嘴了。但他清楚自己并不是伶牙俐齿的人,奉承话磕磕绊绊能说上几句,但也仅限与此,要他在一盏茶的时间内和生人称兄道弟,他实在是做不到。
但即使不行他也得硬着头皮做,他没得选。慎将自己的头发弄乱,将衣袖和裤腿卷上去几寸,用尘土将干净的行囊弄脏几处,装作是干惯农活的老实人,去和站在船边,肌肉壮实,穿着一身短打的船工套近乎:“大哥,这么晚了还在搬货呢?”
船工瞥了他一眼,手上搬货的动作不停:“你走错地方了,我们这船这次不接客人,客船在那边。”慎将滑下去的行囊背到肩上,说:“大哥,我看你们货物也挺多的,不知道你们这儿缺不缺人,干活打杂什么的都行,我要求不高。”
船工上下打量慎一番,身形不矮,但身形不够壮实,明显不是常年在地头干活的人,说:“不缺人,你问错地方了,多一个人多一张嘴,你一天能干的活都抵不上你三顿饭钱。”
慎一咬牙,拦在船工面前,说:“大哥,我能吃苦的,能不能让我上船和船主说几句话,我不会拖你们后腿的。”船工见慎执意要挡自己的道,也懒得和面前的人计较,拿起木箱打算绕过他再递给船上接手的船工,慎心一横,一口气抱起放在地上的木箱,打算跟着船工一起过去。
船工将肩上扛着的木箱递给船上接手的人,说:“严哥,货还有四箱。”船工回头就看见慎憋着一口气扛着有他半人高的木箱摇摇晃晃走过来,连接着泊位与埠头的木板道很窄,仅能供两个人并排走,船工害怕慎连人带箱一齐摔进江里,赶忙上前试图接过他肩上的箱子:“先松手,箱子让我扛过去。”
慎的话像是从紧闭的嘴巴里逃出来的:“我能行,您别担心。”船工只得绕到慎身后帮忙托着木箱的边角。
慎的脸憋得通红,将箱子递给接手的人,接手的人见是生面孔,愣了一下才接过去,问站在船边的船工:“小宁,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好心人免费帮我们搬货?”船工摇摇头。
慎知道刚才做了失礼的事,努力掩饰语气里的紧张和羞涩,说:“大哥,就、就让我试试吧。”船工双手抱胸,说:“不成。”慎注意到自己正站在船边,眼前有两个船工,如果能闹起来的话——慎装出一副气愤的样子,提高声音说:“大哥,怎么不成了,您拿我当免费劳动力也行,我什么都可以干的——”说着走到连接着船舷和木板道的木板上,试图直接上船。
船工急忙拦住慎:“你不能硬来,小孩子家家的安心回去读书干活,何必来船上凑热闹。都说了你别硬上——”
慎和船工拉拉扯扯的,接手的人在一旁劝道:“小宁你别用蛮力,伤到他怎么办——”船上其他船工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放下手中的活计围过来,隔壁船上的人也纷纷从舱里探出头查看发生了什么事。埠头上什么事情都闹出来过,看热闹的也不嫌事大,最好一把火点着了让大家都过来看看乐呵乐呵。
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走到船边,问接手的人还有几箱货没搬上来,接手的人说还差四箱,男人看了慎一眼,慎心里直发毛,男人又转过头喊人过来:“阵,帮许宁把船下的那四箱货都搬上来。”“知道了叶叔。”船边又冒出一个人,看起来倒是挺和善,视线在几个当事人中间转了一圈,对慎笑了一下,直接从船舷上翻过去搬箱子,手脚麻利,肩背的肌肉线条流畅,和接手的人合作也默契,很快就将剩余的木箱搬上船。
船工口中的“叶叔”大概就是这条船的船主。船主询问方才接手的人和船边的船工事情的起因经过,不带任何表情看了慎一眼。慎心里直打鼓,刚才他的行为明显是逾越了规矩,他能不能上船还是得看船主对他的看法。
“小慎,你怎么在这儿?”是刘叔的声音。慎瑟缩着转过头,刘叔打着灯笼站在船旁,一脸惊讶。
“老刘,你认识他?”船主问,刘叔看了慎几眼,忙换上略带抱怨的语气答:“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叶,他和你的船工闹不愉快了?回头我代他爹娘好好教训他。”
船主见慎是刘叔认识的人,不由得放缓了语气,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刚才他非要帮许宁一起搬货,闹着要上我的船做船工。”
刘叔一脸错愕,完全没听慎提起过这件事,现在是闹哪一出?刘叔盯着慎,慎指了指背着的行囊,小声求他帮忙:“刘叔——”见慎去意已决,刘叔想慎也不是什么撂挑子不干,什么都不做准备就跑掉的人,上船的事估计也已经告诉他爹娘了,所幸叶至富是他认识的人,慎上了船也有叶至富盯着,这小子真想跑也跑不掉,至于要不要帮着慎瞒住他爹娘,刘叔想,他也说不清要帮哪一边,他爹娘真要出来寻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慎是他疼爱的小孩,也是时候让他出去闯一闯了。
刘叔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帮慎一把,拍怕慎的肩,走近几步和叶至富攀谈:“老叶,这小孩是我亲戚,平日里老是呆在镇子里也呆腻了,就想出去闯闯见见世面,不出去一趟心不死,你就当看在我面子上,行个方便,这次就带他过去,就当个学徒使唤,工钱你看着给,不给也没事,他要是搞破坏给你们添麻烦,钱先记我账上,到时候传信给我,我会替这个小兔崽子赔的。你这次从杭州那边带了一批货,又在我们镇子上带了一批,船工人手虽够,但也只是勉强够用,多一个人手帮帮你们也是不错的。”
“这……”,叶至富盘算着慎上船的可行性,老刘跑船的日子比他久,手下船工也没犯过事出过大错,为人做事守本分。跑船招新人最忌讳的就是眼馋船上的货,干小偷小摸的事还觉得自己挺有理。这个小孩有老刘做保,即使小孩犯了错也有老刘给他兜底,姑且还是信得过的。叶至富松了口,对刘叔说:“老刘,你可没怎么求过我,带上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他真想学东西的话估计要吃很多苦头,老刘你也是过来人,比我更清楚。”
叶至富转而问慎:”小孩,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慎。”慎答。“慎,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上了我的船就是我的船工,和你家中面对父母完全是两码事,做船工是要卖力气的,不是你说累了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的,你得想清楚。”慎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叶叔,我愿意的,谢谢您给我这个机会。”
这厢,船上的船工靠在船舷货舱边关注事态发展。阵和船行的人再三确认货物情况后回到船上,揽着许宁的肩膀往船工聚集的地方走:“小宁,还生闷气呢,听叶叔的意思,那小孩马上就要变成你的后辈了,你又能多一个叫你哥哥的弟弟了。我看他也不像是没礼貌的孩子,指不定待会儿就和你道歉了,你别往心里去。”
许宁想甩掉阵紧紧揽着他的肩膀,碍于后辈身份还是作罢:“我没生气,只是有点不太理解,船工也不是这么好做的,他不懂,非要硬着头皮往里闯……”
刚才接手他货物的严正峰听见许宁和阵的对话,调侃道:“小宁,你刚来船上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说你自己一个人能扛三箱货,让叶叔赶紧把我这个只能一箱一箱扛货的家伙换掉。”许宁见严正峰又拿他俩杠上的糗事取笑他,又说不过嘴皮子利索的严正峰,索性闭嘴保持沉默。
严正峰转头问靠在船舷边一直没说话的人:“壱马,你怎么看?” 壱马兴致缺缺地看着叶至富和刘叔交谈,慎跟在刘叔身后听二人谈话的场景,说:“等他上船就知道了,是驴子是马总要牵出来溜溜。”严正峰吹了声口哨,年轻船工里最年幼的壱马在工作时的状态总是认真到让人畏惧的程度,叶至富总是让壱马不要想太多:“壱马现在有点跃跃欲试呢。”
阵看了壱马一眼,如果壱马真对小孩不感兴趣,也不会站在船舷边盯着他们看,早就跟着自己和船行的人扯皮去了。
夜色渐深,已至人定时分,慎跟着叶至富上了船,站在叶至富身后。叶至富将醒着的船工召集过来,介绍慎给大家认识,说今天忙了一天,大家也都累了,明天再让年轻船工的领头阵带着慎和其余的几个人打招呼。
至于慎的住处——“壱马,你年纪和慎差不多,今天让他跟着你睡。”“知道了叶叔。” 壱马点头致意,阵一脸担忧地看着壱马和慎,壱马虽然年纪略长一些,大小也是个刚行冠礼的半大小子,能照顾好新来的小孩吗……但阵知道壱马不会对慎使坏,年轻船工虽说平日里都待在一处干活,但私底下也各有各的事要干,他一直都想要一个能陪着他的弟弟。严正峰对着壱马挤眼睛,壱马全当没看到。
壱马带着慎沿着船舷走到船工休息室。慎跟在壱马身后,壱马比他要矮半个头,但慎听叶至富和船工之间的对话,自己大概是年纪最小的人,肯定要叫他哥。但是慎又不敢主动上前搭话,壱马跟着船工一起走到叶叔和自己跟前的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自己。
那个叫阵的人在作自我介绍时率先把许宁推出来,许宁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请多指教,反倒让麻烦许宁的自己更愧疚,哪里会有人缠着船工干扰他正常工作的,许宁不发火都算是脾气好的了,而且看上去也不像是坏人,虽然他也一直把自己当做孩子看待——慎急忙道歉,说自己先前太失礼了,多有冒犯,以后会给许宁哥打下手,弥补自己先前犯的错,许宁受不了如此大礼,摆摆手让慎别说得这么严重,说好好干,叶叔也不会亏待他,引得大伙爆笑,敢情许宁像是叶叔的传声筒似的,不过还是一如既往的老成。
严正峰一向是油嘴滑舌的,性子和名字完全反着来,人还没和慎混熟就小慎小慎的喊着,不知道的以为他和慎有多亲密。慎有些为难地看着严正峰,严正峰见慎有些躲着他,像是受不了太热情的人,拍拍慎的肩膀,说刚才还以为小慎是个混不吝的主儿,他刚才把木箱递给我的时候,那‘箱子是我的,谁都不许碰’的气势差点把我都吓退了,现在羞答答的像个姑娘家,小慎可真是让人猜不透。”
“行了,严铁嘴,少说几句,别把慎吓到了。都散了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赶紧回去早点歇息,明天厨头放饭的时候一个个的都起不来。”阵推着几个年轻船工往客舱走,临走的时候叮嘱壱马:“小慎就交给你了,他人生地不熟的,好好照顾他。”阵对他挤眼睛:“现在你可是哥哥了。”哥哥吗……壱马轻笑一下,说:“前辈,我知道了,不会把他弄丢的。”
埠头边的夜航船已经起航,货船大都是白日船,晚上赶路水贼容易对船做手脚。夜深时刻的埠头安静下来,只有埠头入口挂着两个灯笼,光线微弱,四周的人物事影影憧憧的,看不真切,总觉得像是被拢在罩子里。船上的灯光也已经熄灭,壱马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慎只能听见自己和壱马的脚步声,只能凭着微弱的月光和灯光辨别前方的路。
慎把全部心思都放在认路上,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慎吓了一跳,以为遇到了什么鬼怪,闭气不敢出声。壱马转过头,冷不丁冒出一句:“前面船板的桐油没刷仔细,有水渗进去,稍微翘了一点出来,阵从这儿走的时候总是被绊倒,走的时候小心一点。” 壱马说着把灯笼递给慎,慎回过神来,总觉得壱马暗搓搓编排阵,同时又吃惊于对待作为生人的自己的细心,小声应了句:“多谢壱马哥。”
壱马见慎松了一口气,望着无边的江上夜色,起了逗弄慎的心思,故意压低身子,脸停留在灯笼上方,营造渗人的气氛:“刚刚你是不是在看船上有没有水鬼,其实他一般不会在这个点出来,你看不到他从船底爬上来的样子,因为他就在——”
慎平日里最听不得这些鬼怪轶事,但凡听见就会在晚上做噩梦,立马被壱马的话唬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往身后看,战战兢兢地问壱马:“会、会在哪儿,我是不是已经——”
壱马见慎害怕得紧,也不忍心吓唬他,拉着慎的手从船板翘起的地方抬脚走过去:“骗你的。严哥说他们水性好,但是怕明火,提着灯笼就不害怕了。”
慎放下心来,见自己紧紧攥住壱马的手,怕自己又做了什么逾矩的事,刚想松开,但慎发现壱马也紧拽着他的手不放,生怕他被船板翘起的地方绊倒。慎忍不住拿壱马哥和亲哥哥做比较,要是亲哥哥早就悄悄看着他被绊倒摔个狗啃泥,偷笑还来不及,哪有壱马哥这么温柔。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用上了壱马哥的称呼,他大概不知道壱马听了会有多得意。
壱马带着慎回到船工休息的客舱。壱马撩开门帘方便让慎进去,慎进去之后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了一下客舱内部的环境:客舱比他想象中的要干净整洁,窗边放着一张桌几,桌几上散乱地放着几张图,还有一个罗盘针;最里边是两张床,一张床是空着的,应该就是留着他的位置,另一张床上被子枕头叠得整整齐齐,墙边立着一个大柜子,被绳子扎实地固定在墙面上,地方不大,比自己的房间收拾得还要干净。
壱马放下灯笼,掐灭里面的烛火,将桌上的煤油灯灯芯点燃:“地方可能比你想想中的小一点,叶叔这条船是走河运的,行程不赶的话就会在沿河的埠头停泊休息,也能时常在小镇市集上补充物资,货舱占用的空间大,客舱相对小一些。被褥我有备用的,先用我的,下次船停靠的时候再带你去买新的。”慎忙说:“谢谢壱马哥,这次出门东西我没带全,还要让壱马哥操心,我实在是有点过意不去。”
壱马从柜子里拿出备用的被褥,说:“不用这么客气的,我来船上的时候什么都不懂,都是前辈们照顾我。”慎推脱壱马要帮着他一起铺被子的热情,打开行囊检查里边的东西。
裹在外边的布慎特地选了耐脏的褐色,布的四周还有不太明显的波浪形纹样,但因为慎故意将泥土蹭上去的缘故,布上难免带了点土渍。
壱马见慎为难地看着沾染了尘土的包袱布,走近问:“弄脏了?明天可以打水上来洗一下,客舱上边甲板那儿有空地,货不多的时候大家都在那儿晾衣服。”
壱马摸了一下布,摸到了布料上略有些凸起的纹样,说:“这也是你们镇子上出产的料子吗,感觉挺好看的。”
慎愣了一下,将布叠起来放到另一边,尽量让语气自然些:“对,花纹是镇子上的绣匠绣的,壱马哥要是喜欢,以后我可以给壱马哥寄几匹过来。”
“慎家里也是做布料生意的吗?” 壱马想刘叔也是水上跑货的,虽然他对慎在的镇子不甚了解,多少也知道是产素罗纱的地方,读书人家的孩子也不会愿意来干重体力活,真要说是商人家的孩子跑出来干船工,听着多少也有点怪,壱马倒是好奇慎来船上究竟是为了干什么,如果是为了船上的货——壱马不愿再想下去。
慎答:“家里有铺面,哥哥在外边跑生意。”“怎么想到来船上干活的?”慎看了壱马一眼,随即瞥开视线,像是个被教训了的小孩子,说:“因为惹爹不高兴了,就偷跑出来想来外边闯闯——我有给爹娘留书信的。”
慎振振有词给自己找补,壱马被慎的样子逗笑,又怕伤了慎的面子,说:“小慎可真乖,问什么答什么,以后保不准被严哥骗去值夜勤。”
慎发现自己找不出反驳壱马的借口,说:“壱马哥,我还有一年就要行冠礼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壱马故作老成地说:“就算你行冠礼了也是船上最小的人,要让阵哥他们把你当大人看的话还是有点难度”。
见慎有些不服气但又不敢发作的样子,壱马不再逗弄他,换了个话题:“小慎识字多吗,还能给爹娘留书信,可以让阵哥他们叫你一声老师了。”
慎被壱马突如其来的恭维话打了个措手不及,自谦道:“学了常用的字而已,和读书人比起来还是差得远了。”慎看到桌子上的图,一张是水系图,另一张是通用的水运路线图,旁边写了一些标注,字迹端正,比自己写的要好看几分:“壱马哥刚才是故意问的吗,明明你也识字,写的字还比我好看,我都要嫉妒了。”
壱马揽住慎的肩膀摇晃几下,说:“我爹教我认了一些字。明天带你去见我们船上的舵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好多东西都是我求着他教我的,有时候神神叨叨的,但还是很可靠的。”
慎和壱马简单收拾了一下之后睡下。慎平躺在床上看着舱顶,不知道明天醒来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期待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害怕,希望今天晚上的夜能长一些,明日迟些来。慎翻了几下身,尽管有些疲累,但精神一直紧绷着,反而没了睡意。
“慎,睡不着吗?” 壱马问。慎的回答有些迟疑:“今天发生了好多事,我有点静不下心。”
壱马说:“确实是挺刺激的,我还以为你要冲上船和叶叔理论呢,我还是第一次见气势汹汹地说我要上船的人。”
壱马探出头对慎说:“睡一觉,明天我带着你去船上别的地方看看。”
慎允下,在夏夜蝉鸣声和船撞击埠头河岸的声音中入睡。
TBC
夏天日头出得格外早,壱马睁眼看到就是从窗外射进来的光。不同于平日里急着起床洗漱去上工的焦虑,他今天还有额外的事要做。
他并不讨厌上工,从记事时起他就一直呆在船上,成为船工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也喜欢这份工作带给他的责任感,这让他觉得格外安心,船上的一些工作需要他,他也能通过这份工作来确认他在船工中的存在感。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又多了一项甜蜜的负担——他要带着慎一起上工,负责教授他在船上生活必要的技能以及航船的基础知识,叶叔让他带教什么都不懂的后辈,而阵作为他的带教和可靠的前辈提醒他——慎成为了他的弟弟,或者说他可以像对待弟弟一样对待慎。尽管可能要忍受青春期小孩的叛逆和反抗,但这和“多了一个伴侣”比起来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缺点,这成为了他今天起床的动力。
壱马起身,发现慎并不在床上。壱马随便整理了一下睡得乱糟糟的头发,思索着慎会去哪里。最坏的念头一下子冒出来,但很快被他否决了。
慎可是要做他弟弟的,要是他想对货舱动手的话也不必苦苦等一个晚上,要真是这样,昨天晚上值夜勤的早就抓住他了。慎身形不算壮实,倒不可能去撬货舱的门,包袱里也没什么锐器,货舱又是没窗的,最多从水密隔舱那儿凿洞钻过去,但这又需要提前做手脚,临时凿洞,这么大的响动肯定会吵醒船上的人……
壱马打开门,他想象中飞檐走壁又习得缩骨功的慎倚在船舷旁,逗弄在船舷上跳来跳去乞食的鸟儿。“壱马哥早。”慎笑的时候脸颊两侧的酒窝特别显眼,壱马忍不住想掐一下慎的脸,但他们似乎并没熟到这个程度,只得作罢。
“小慎早。起得这么早?”
慎眼睛发涩,揉了揉眼睛,说:“睡在船上感觉有点晃悠晃悠的,有点不太习惯,没睡好,我索性就早点起来适应一下。”
壱马说:“去别的地方逛过了吗?”
慎摇摇头,说:“没有,我对这船不熟,随便走动可能会给你们添麻烦,还是乖乖待在这儿比较好。”
慎一板一眼向壱马解释的样子很快让壱马放下心来,和没什么城府又实诚的孩子待在一起让他非常放松,慎就像是有人替他挑选好送到他身边的孩子,身上竟没有一丝让他觉得讨厌的地方,他明明都已经做好忍受小孩子缺点的准备,慎的一举一动却告诉他,他什么都不用担心,就像是凭空用他身体的一部分捏出来的人一样。壱马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需要阵几句话骂醒他。
壱马揽住慎的肩狠抱一下,示意慎跟上他:“饿不饿,我带你去厨头那儿吃早饭。”
壱马带着慎经过客舱、货舱,厨房在货舱尽头拐角的地方。
壱马推开门走进去,年长的船工围了一桌吃饭用茶,阵和许宁占了一桌,招呼壱马和慎过去和他们坐一块儿。
壱马和他俩打了声招呼,先带慎过去见厨头:“王叔,我带我弟弟过来和您打个招呼。”
王福忙着备菜,见慎马二人过来,瞪大了眼睛,道:“哎呦,壱马竟然做哥哥了,恭喜恭喜。”王福从小橱柜里拿出几个绿豆糕分给二人,说:“你要是早点告诉我,我就能提前给你们俩做点好吃的,这天气喝银耳汤也不错,我待会儿加个锅做一份给你们尝尝,现在我手里只剩这几个绿豆糕了,你们先拿去吃。”
“谢谢王叔。”慎接过绿豆糕,王福见慎年纪确实小,不由得多生几分怜爱之情,说:“壱马,你弟弟可太瘦了,要是操舵估计转都转不动,得多吃饭补补身体才行。”
慎觉得王福和严正峰一样,说话让人难以招架,只得小声应着,怕自己要是把理由说出来会惹得王福更关心自己。
王福一边和慎马二人闲聊,一边给二人递早点,二人还未上桌就吃饱了。阵和许宁囫囵吞枣将汤面吞下肚,干掉一杯豆浆,和慎马二人一同去叶至富那儿报道。
壱马问阵:“严哥呢,怎么没见他人?”阵摸摸脖子说:“天知道。他最近总是神出鬼没的,前阵子他家里人给他寄信,他说他妹妹预备出阁了,得好好上工攒嫁妆钱,这会儿估计已经去船尾船橹那儿撑船去了——谁知道呢,他真话假话总是混着一块儿说,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话,可能是他妹妹真要出阁了,或许也只是他想为自己赚钱找借口。他就算要说些严肃正经的话也是嬉皮笑脸地说,太难猜了。”
壱马应了,并未做多想。但令壱马有些失望的是,叶叔依旧让年轻船工里最年长的阵带慎去熟悉环境,他和许宁照旧去撑船。但壱马心里也清楚,阵来船上的时间比自己早许久,也是自己的带教,由阵来教慎自然是更合适的。况且阵性格好,平日是一向是和善的,人也好说话,该严厉的时候也会板着脸指出不足之处,不像自己,上工的时候总是绷着神经,情绪一上头做出的事情煽动性极强,船上的人都会跟着自己一块儿干,但掌握不了分寸,也不确定能不能教好慎,他不愿意对慎板着脸,也不想看到慎看到他上工时的样子而心生畏惧。阵也劝他放轻松一些,任何事情都考虑得太周全,怕自己累到自己,但自己确实是没办法控制——他想要做到最好,他想让船上的人都依赖他离不开他,船在他就在。
壱马和许宁去了船尾,严正峰的脸帕放在船橹旁,但人不在。许宁说大概去放水了吧,别管他。
严正峰回来已是一盏茶之后的事,他揶揄着问壱马:“昨天晚上怎么样,小慎有没有和你犟嘴?”
壱马不喜欢严正峰随便编排慎,答:“没有的事,他爹娘把他教得很好。”
严正峰有点惋惜,撑着船竿抵着河床使劲,嘴上不停:“看上去是蛮乖的。我看他今天早上好像没去过货舱。”
壱马答:“我们去找叶叔的时候,叶叔和他说了,刚上船的新人只能由别的船工带着进货舱,也不许拿货舱的钥匙擅自开门。”
严正峰点头,说:“我也没说不相信他,只是——”他又换上嬉皮笑脸的表情:“以防万一嘛,再说不懂规矩又好奇货舱里货的新人也是有的,之前和别船的人聊天的时候提起来的,那新人也没存着偷东西的心思,就想看看运的到底是什么稀罕货。”
许宁接过话头说:“他真想知道的话也简单,直接去问交接货物的人就是了,没必要偷偷摸摸去货舱看——阵哥一直都是负责交接货物的人,要是我们问他这次上船的第二批货是什么,他也会告诉我们的。不过——”许宁还想说点什么,但又蓦地止住。
严正峰摆摆手,示意许宁这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第一批货是叶叔亲自和货商代理人交接的,就算叶叔不说,我们都跟着他跑多久的货了,多少也能猜出来一些。再说叶叔和代理人聊的时候都把人货商名字说出来了,不就是那个北人吗,新晋的布商,叫‘少爷’的那个。”说着还做了个有些下流的手势,许宁是个死正经,不乐意听胡乱给人取诨号的事,说:“严哥,阵哥又要批你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严正峰不以为意,说:“人布商根本不差钱,还在意别人远远地背地里说他些什么——”,许宁和壱马脸上有些不快,严正峰知道自己说过头了,赶紧找补,“我不说了,不说了,嘴巴老是跑在脑子前头。”
许宁和壱马知道严正峰在想什么,其实他们心里也想知道,但他们是船工,得守本分,货是货商的,不是船主的,更不会是他们的,不能动的东西就不要去想去打歪主意,万一真动了心思,船工想要得手是容易的,更别提那些信任船工,把货舱钥匙交给船工保管的船主。
讨人嫌的船主也不是没有,壱马以前也听说过别船的船主,呵斥船工不让他们靠近货舱,即使是跟了他多年的船工也要把他们支得离货舱远远的,生怕船工偷走货让自己赔钱又挨货商骂,防船工跟防贼似的,搞得大家都不好过。
壱马大概能猜到第一批货是什么昂贵的料子,交接的地方也是织丝产丝的重镇,再傻也能猜出几分,提货的要么是大布商,要么是那些官老爷,或是和顺天府沾亲带故的那些子人。
壱马转念一想,即便有人拿到货舱钥匙把那批货给偷了,也得愁找下家接手,布商不会随便收生人搞来的来路不明的料子,更别说是那几个颜色那几个纹饰的料子,壱马对纹饰没什么研究,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小串枝牡丹、飞鸟走兽都是官家的人才允许用的,官家织造局对接的都是固定的几家大布商,多少也是裙带关系沾亲带故的,市集里的布店私底下也会进些昂贵的料子专供府里那些官老爷,但决计不会收船工带过来的料子,天知道会惹上什么事,把捕快和壮班招来了更是得不偿失。
所以说偷这批料子的都是些急着捞钱,没什么脑子的蠢人。只是还是得警惕些,尽量让慎在船工能看到的地方走动,免得惹来怀疑。壱马想按理来说是该对慎有所防备的,毕竟是新来的还没有完全取得船工新人的家伙。得尽快让慎和船上的人熟悉起来,万一要是真要当面对峙,还能让慎接受的敌意少一些。
中饭用过已是歇晌,阵带着慎在船上逛了一圈,基本的技能都教了,让壱马带着慎多练习练习形成肌肉记忆,壱马应下,带着慎去找那个神神叨叨的怪人舵师。
“周先生,我们进来了。” 壱马领着慎由梯子走到客舱上方的甲板,大半是空地,西北角搭了个蓬,一个和叶叔年纪相仿的人端坐在中间,穿着类似于襕衫的便服,但头上没带巾子,说是正经读书人但又不穿全套,反倒有点滑稽。
“周先生您好,我是慎。”慎向他作揖。
那人早像是预料到的样子,摸了摸胡子,说:“果不其然,叶老开船前请示龙王爷时所说的‘变数’就是你。”
变数?龙王爷?慎一脸疑惑,舵师周其昌道:“小友一看就是外地人。船头是福建人,开船前会去龙王庙里请示适合起航的吉日,不过这一次货主说拿货的人要得急,时间紧,顾不得那些忌讳,催着船头早些起航,他也不太信这些。船头应下,起航的日子倒是避开了魁罡,虽然算不上吉日,但也是能出行的日子。我跟着船头一起去庙里给龙王爷上香,问了龙王爷一些事。龙王爷说此行有异,恐有破财消灾之嫌,万幸有贵人相助,另需注意途中变数。”
壱马在旁凝神聆听,叶叔在起航时把这些都告诉了他们,周先生略懂五行八卦周易六壬之术,龙王爷所说的那些意有所指但指向不明的话周先生或许能推出几分。
周其昌道:“船头想问是不是应该顺理成章接受这变数,掷了杯筊,给的是笑杯,看样子龙王爷是劝他这变故自有定数,顺其自然即可,无需向他请示,船头只得留意此行中与之前有所变化的地方,在昨日可把你等来了。”
慎所在的镇子多的是寺庙,以前年初的时候跟着家里人一起去寺庙上过香,但也并非是虔诚的佛教徒,为的是乞求生活安宁、财源广进。父母曾提起过六壬之术,镇子上生了小孩的会去算命的那儿算生辰八字,取个合适的可以躲开命中灾厄的名字,还有的人家将孩子过继给寺庙中的菩萨,求菩萨照拂孩子避免早夭的,对于其他地方的风俗卜术不甚了解。
壱马对这些神的指示半信半疑,但已有一卦灵验,少不得得问问剩下的两个指示:“周先生,这异数和贵人都尚未出现,依您看这异数大概会是什么,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周其昌掐指念诀,道:“玄武地主癸亥,既已入夜,为夜方之阴神,日入时分,盗贼夜祟。”
壱马说:“所以要提防水贼?”
周其昌道:“天机难测,家贼难防,小心点总是没错的,你还没上船的时候船头他们也遇到过水贼,应对之策还是有的,你莫要太担心。再说还有贵人相助——”
周其昌思索一番,道:“不过这贵人也蹊跷得很,解铃还需寄铃人,看样子好像不会到我们船上来。”
壱马听了周其昌的话,陷入沉思,周其昌知道这小子又要开始发散思维想到老远的地方去,装作凶狠的样子道:“都说了莫要揣测天机,提前看人命数是要折寿的,你小子要是想活久些就别想太多。前几日教你的舵术掌握得如何,早日练起来,也省得那些船工在背后嚼舌根。”
壱马笑着作揖,道:“我一直在好好练习,改日让周老亲自过来检验成果。”“口气倒是不小。你们快去歇息,晚上船要经过河滩,芦苇丛密布,水贼时常出没,今日夜勤尤其要注意,你们也小心点。”周其昌叮嘱道,二人谢过周其昌下去歇息。
入夜,除了轮值守在货舱边的严正峰,船上其余人均已睡下。叶至富叮嘱严正峰今夜执勤莫要犯懒,平日里偷个懒不去动船橹,让船停在原处倒也没什么大碍,但他们已到达芦苇密布的地方,听别船的人说之前有船在这儿被水贼缠上过,所幸带的货少,水贼也不是什么练家子,他们和水贼纠缠了一番,拿船竿将爬上船的水贼给捅到河里去,顺利逃了出来,若是丢了小件,数额不大,做保的船行也能帮他们赔一点银钱,但遇上的水贼要是些亡命之徒,想干票大的,如果真闹出人命了,那才是得不偿失,因此今夜不可懈怠,不要让船停在水中央,白白让水贼得了好处。
船在河中平稳地前进,船因排开水面而激起的水波又扑回船底,规律的声音催人入睡。
慎裹着被子睡得迷迷糊糊的,一声急促的呼哨将他从睡梦中惊醒——发生什么事了?
慎揉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壱马已经下了床打开门,朝着船头发出一声呼哨,示意慎跟上他:“贼来了。慎你跟紧我,上甲板棚子那儿放了鱼叉和备用的炮竹,船尾那儿有船蒿,能赶跑他们就行,千万不要和他们硬碰硬。”
“好。”慎跟着壱马预备上梯子去棚子那儿拿东西,中途碰到了从梯子上下来的阵。
阵说严正峰好像被关在防水舱了,年长些的船工在船尾驱赶想要爬上船的贼,许宁守在货舱门口,让壱马暂时不要去掺和,船尾人数多了,水贼可能会考虑从船头突破。
壱马转念一想,心生一计,顾不得别的,和阵说:“慎就先交给你了,我去趟船头。”
阵一头雾水,拉着壱马的胳膊劝道:“壱马你可别脑子发热一个人去对付那些贼,你得听前辈的话,船头有叶叔他们,你先跟着我去防水舱那儿——”
壱马说:“顾不了那么多了,眼下先要把那些还想上船的水贼解决掉,船上的人也方便对付已经上船的贼。不用担心我,我马上就来防水舱和你们汇合。”
他又叮嘱慎:“慎,跟着阵不要乱跑,你没经验,他们容易拿你做把柄。”
壱马将慎托付给阵之后登上梯子,跑到上甲板尽头,跳到船头客舱顶上观察船头情况,叶至富似乎带着剩余的船工去了船尾,船头暂时没有人。
壱马从舱顶跳下来,直奔船舵而去。周其昌先前告诉壱马,他们的船是内河船,用的是平衡舵,省力,但易受水流影响而导致船体晃动,但这个缺点此刻成了驱赶水贼的突破口。
壱马双手抓住舵柄,借用腰背力量猛地一拧,船头大幅度晃动,连带着整个船体左右摆动,壱马甚至能听到有人绊了一跤发出惊叫,还有客舱里东西摔到地上的声响。
应该奏效了,虽然没办法阻挡水贼上船,但至少能干扰拖慢他们的行动。壱马凝神聆听船尾的动静,压低身子小步跑着去货舱下方的防水舱。
防水舱是为了将已经倒灌进舱室的河水控制在舱室内,不波及到其他未进水的舱室而设置的,因此防水舱内不会放置货物和贵重物品,也没有上锁。
阵带着慎去防水舱把倒霉鬼严正峰救出来,壱马转动船柄让船急速转向的时候船体大幅晃动,差点没让阵摔个狗啃泥,慎反应快,及时抓住了船舷才没有摔倒。
“慎,你没事吧,有没有伤着?”阵问。
“我没事,阵哥你先去帮严哥吧。”慎答。
“不成,严正峰这家伙嘴皮子利索,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没被水贼拖去已经算好的了,明明让他看货舱,不知道怎么的就去了防水舱,也不知道怎么被关进去的,让他在里面好好反省反省,小慎要是丢了我和壱马才要急死了。”
阵尽量用轻松的口气安慰紧张的慎,让他别担心,严正峰被关在防水舱倒更安全,不用担心他被水贼打晕扔进水里,也算命大——至于壱马,阵大概能猜到他做了什么,虽然确实帮了大家一把,但是叶叔也少不了说他一顿……
阵和慎二人赶往防水舱的途中还遇上了湿淋淋从水中浮出,试图爬上船舷的水贼,水贼和他俩大眼瞪小眼,阵让慎退后,慎头一次遇上水贼,心里发慌,见客舱舱壁上立了一根不知是哪个船工随手丢着的船蒿,壮着胆子跑过去将船蒿拿起来,趁阵拿着鱼叉和水贼对峙的时候想一杆子将水贼捅下去,没想到方向偏了,船蒿底恰好戳在水贼手上,水贼痛得大叫,阵用鱼叉借力一推,水贼又落回水里。阵拿过慎的船蒿奋力撑了几下,让船远离水贼落水之处。
二人赶到防水舱前,阵推力推开防水舱的门,严正峰迷迷糊糊躺在防水舱内,想要扒开舱门爬出去,被阵揪着耳朵爬起来,疼得他龇牙咧嘴,彻底清醒过来,对阵讨饶:“阵哥,阵老,我醒了,真的醒了,您行行好先把那手收回去。”
阵问:“货舱钥匙呢,在你手上没?”
严正峰咽了口唾沫,说:“在呢。”
“拿给我看看。”严正峰心里直犯嘀咕,将腰上系着的钥匙递给他,阵检查之后确认这确实是货舱的钥匙,让严正峰跟着他们去船尾。
待三人赶到船尾,水贼已经不见踪影,船工们站在船舷边,有的手执鱼叉,有的拿着船蒿,防止水贼再次上船。
船工见阵三人来了,小声对阵说:“阵,船头让你进去和他一起清点货物。”阵点头,许宁依旧守在货舱门口,他和阵对视一眼,示意阵不用担心,放阵进货舱去见叶至富。
虽然叶至富还想做表面上的功夫,但慎觉得大部分船工应该都知道货舱里堆着的第一批货是什么料子了,但凡进过货舱捉水贼的人难免会看见,连他在许宁开门放阵进去的时候也看到了料子的一角。从许宁的表情来看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货舱里有几个密封的木箱明显被撬开过,原本被包装得严实的料子从木箱里溢出来,紫色的料子,夹着金线——他跟着父亲北上轮班的时候在织造局看到过,是织金锦,是紧俏的富商和贵族都争着抢着的名贵料子,也难怪叶叔不让船工们早早的知道料子的材质。
慎转念一想,或者说并不是叶叔故意瞒着船上其他人,而是货商要求叶叔对外保密,免得消息一不小心传出去,让有心人眼馋做些不好的事,但保密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让人有所怀疑,怕不是要被卷到什么奇怪的事情里去,给织造局提供料子的布商彼此之间也在竞争,别处布商给彼此穿小鞋倒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过——但愿是他想太多。
“壱马哥。” 慎见壱马出现在船尾,没有受伤,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壱马快步走到慎身边,对慎露出一个放松的笑:“没事了,水贼已经跑了。”
“壱马哥没受伤就好。”慎将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壱马哥再这么说也只是他的前辈,他俩依旧是这船上年纪最小的人,按年长者的指令行事才是最要紧的。
叶至富带着脸色发白的阵从货舱里走出来,脸上有愠色但没有轻易发作,举手投足间无形的威严感让在场的其余人都憋了一口气,原本小声讨论着的船工们也噤了声,等着叶至富发话。“严正峰。”叶至富喊道,严正峰低头快步走到叶至富面前,不发一语。
“水贼是怎么进入货舱的?”
“……我拿钥匙开了货舱的门,想要进去清点货箱的数目,他们应该是借了这个机会用帕子捂住了我的口鼻,我就挣扎了一下打了个呼哨,他们又把我按住,我就迷迷瞪瞪地睡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丢进防水舱了。船头,都是我的不对,我没有仔细留意背后的动静就开了货舱的门。”
“知道就好”,叶至富示意让阵回到年轻船工那儿去,“原本照规矩是要惩罚你的,但我和阵清点了一下货物数目,他们只是翻开查看了一下,没有将货盗去,既然没有造成损失,受罚就免了,让阵好好教训你就是了。”
“壱马。”叶至富喊壱马过去,慎担心地看了壱马一眼,壱马摇摇头,走到叶至富面前。
“刚才整艘船颠簸了一下。舵师,您刚刚在哪儿?”叶至富问的是周其昌,却一直盯着壱马。
周其昌想为壱马辩白,要是他在别处还能撒个谎瞒过去,但出事的时候他是跟着叶至富一道过去查看情况的,实在是帮不上忙,只得照实说:“跟着您一道呢。壱马前段时间跟着我学操舵术,虽然不能说精于此道,多少也学了些基本功。”
叶至富道:“我让阵通知客舱的人都去船尾,让壱马和慎跟着阵一起去防水舱救严正峰。壱马,你为什么去了船头?”
壱马答:“叶叔,我担心还有水贼要往船上爬,让船突然转向的话或许能把那些想要爬上船的水贼甩掉,所以……我没有听您的话和前辈的指令,是我的错。”
叶至富道:“不仅是这一点。壱马,作为舵师首先应保证行船平稳,不受风浪影响,最忌讳的就是无视风浪和河道位置擅自转向,货物会受影响,船上的人也有可能因此影响他们的正常行动,船也有可能侧翻甚至搁浅触礁,所有的不利因素都要考虑进去,但你只顾及到了水贼这一点,意气用事,这不是作为舵师应有的样子。” 壱马的头越来越低,双手紧握放在腹部,强撑着听叶至富训话。
叶至富看了壱马一眼,不忍心继续责备,道:“刚才我也说了,货物没受损,船体颠簸时没有船工摔进水里,想要上船的水贼都被甩回河里,达到了效果,虽然有运气的成分,但你确实做到了。壱马,为此我也要感谢你为大家所做的事,但你切记,做事之前要考虑周全,平日的你一向是谨慎周全的,但要学会在关键时刻控制自己的情绪,心定才能成大事。”
壱马抬起头,向叶至富深深作揖:“多谢叶叔提点。”
方才遇到了水贼,船上的人害怕水贼抓住他们睡下没有防备的时机再次动手,叶至富让年长的船工先行歇息,由年轻船工撑船渡过这片区域,白天再由年长船工轮班。严正峰挨了叶志富的训,知道自己理亏,执勤是疏忽大意让水贼乘虚而入,这次撑船没有磨磨蹭蹭的,主动走到船尾船橹边开始工作,将相对费体力的操作船橹的活揽下来。
许宁拿着船蒿站在船舷边撑船,见严正峰耷拉着脑袋一脸颓靡的样子,虽然严正峰现在的样子更正经,但许宁还是更习惯看见严正峰一边工作一边拉着人聊天两不误的自得的样子,专注于用船蒿底部打探河床的深度和淤泥的深浅,说:“严哥,要是没你那一声呼哨,水贼进货舱的时候我们都还睡着呢,叶叔说的话也别太往心里去。”
严正峰半天没反应,倒是若有所思,在专心想些什么,许宁见严正峰半天没回答,以为严正峰被叶至富训了还没从情绪里走出来,看了一眼严正峰,严正峰感觉到许宁的视线,更卖力地转动船橹,说:“没事儿,我心可是铁做的,为了叶叔这句话就伤心,那我心理素质也忒差——小宁原来这么关心我,我以后也要对小宁好点才行。”
许宁被严正峰肉麻话激起鸡皮疙瘩,连忙推脱:“别介,您这沉重的爱还是给其他后辈吧,我承受不起。”
阵、壱马和慎一道走过来,严正峰见壱马面色沉下来,忙说:“壱马,你小子一个人去船头逞威风,我真是羡慕坏了,风头都被你抢去了,我只能一个人在防水舱里躺尸。”
壱马勉强露出一个笑,阵关心壱马的状况,说:“壱马,叶叔他在其他船工面前也要做好船头的样子,今天我们能全身而退,你的功劳必不可少,明天我再去和叶叔说说,让他给你这个月多加点工钱。”
壱马摇摇头,恢复往常的样子,说:“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就知道我太冲动了,但是我没能控制住,确实是我的错。我自己能解决的,阵哥你们不用操心的,工作要紧。”
其他人纷纷开始工作,慎跟在阵身边,照着阵白天教他的技巧一板一眼撑着船蒿,并不打算和工作中的壱马搭话——慎觉得壱马需要自我消化情绪的时间,自己不想去打扰他,而且壱马对待自己的工作既热诚又负责,阵他们在壱马开始工作之后也没有找他聊天,慎本能地认为现在应当让壱马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工作上的成就感至少能略微消解他先前的不良情绪。虽然壱马非常照顾自己,把自己当做弟弟看,但慎觉得他不应当擅自越过自己与壱马之间的界限,他不了解壱马的过往,对壱马的性格也只仅仅知道他作为哥哥及其负责的一面,更确切地说,壱马在尽力扮演好哥哥的角色,与此相对地自己应当展现出生涩但善于观言察色的体贴弟弟的一面,擅自窥探壱马更为私人的一面只会给他们双方都造成困扰,一开始磨合好的相处模式也需要进行相应的调整和变动,这对于刚刚开始了解和熟悉彼此的他们来说也是个不小的负担。在壱马哥对自己主动暴露出脆弱的那一面之前,慎决定要在站在他看得见的地方默默等待,而现在时机未到。
壱马闭气吐息,调整自己呼吸的状态,在船板上规律地敲击船蒿,在慎眼里像是要举行某种秘密的祭祀仪式。慎观察周围船工的反应,阵开始随着敲击声调整撑船的节奏和速度,其余人也开始跟着敲击声,在撑船用劲时发出“嘿呦、嘿呦”的声音,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低沉又极富力量的大地的轰鸣,渐渐地响起来:
一支竹篙耶,难渡汪洋海;同舟济海共让路,号子一喊浪靠边;百舸争流千帆进,波涛在后岸在前……[1]
船乘着船工们的劳动号子逐渐行到宽阔的无遮挡的江面,众人这才停下手头的工作,打完招呼后回舱休息。阵逗弄慎说一边唱歌一边撑船是不是很有趣,慎笑说阵哥唱得很有特色,阵笑骂慎不是变着说他唱歌跑调,壱马先前一直保持紧绷的工作状态,看见阵和慎相互打闹的样子,卸下心头重担,慢慢回到轻松的状态。阵发现壱马的变化,这才嘱咐壱马和慎好好休息,明天不用起早。二人应下,准备回到客舱休息。
慎走在壱马前头,倒退着转过头来看着壱马,并不主动开口,眉眼却带着笑,勾得壱马心痒痒,好像自己才是那个投怀送抱的人。这小子真有一套。
壱马夺回主导权,手臂勾住慎的脖子,自己的头险些和慎的撞在一块——即使是在常人看来再正常不过的动作,对于壱马来说是治愈他不佳情绪的良药。
慎并不像严正峰那样,暗自揣度他人情绪,只要觉得他人需要自己的安慰,就狂风暴雨般地开始称赞和奉承,情绪满溢到连旁人都要悄悄退开几分确保自己不受影响;有的人则小心翼翼地客套询问,生怕一不小心戳到自己的伤疤,左支右绌不知如何是好。
但慎不一样,即使他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壱马也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这种别人长久注视的感觉让他心安。并不说他不需要别人的安慰,他能够自我调解不好的情绪,他想要说出口的时候自然会说,而慎是那个在他需要的时候及时地、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身边的人,在慎身边他不需要伪装自己,也不需要为了照顾安慰的人的情绪而强装自己已经恢复正常,让安慰的人不需要担心。有的人想要赢得别人的心,有的人想要用自己心去换别人的心,而慎只是坐在他旁边,静静地听他的心跳动的声音。他甚至能感受到慎的心跳和他的融在一处,流出了一条细密的河,而这河不知道要流向何处。壱马想,就这样吧,让这条河流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这就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据。
“壱马哥唱得很好听,改天教教我。”
壱马笑说:“那得看你有没有天赋——开玩笑的,你只要跟着我一起唱就行。”
船在平静的江面上静悄悄地航行。
TBC
注:[1]取自付笛声演唱歌曲《众人划桨开大船》。
三日后,货船进入运河河段,即将到达第一个闸口。
阵在水贼事件之后偶尔会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许宁问阵:“阵哥,看你整天茶不思饭不想的,前几天水贼来了也没顺走货舱里的东西,你还在担心货被偷吗?”
阵若有所思,装出一副高深的样子,说:“我们没让水贼把货偷走,当时清点了货物发现数量没有减少的时候,我和船上其他人一样都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挺有能耐,水贼一件货都没偷走,但是——现在一想,当时好像太高兴、太兴奋了,总感觉遗漏了一点东西。”
严正峰插嘴:“是忘了表扬像我这样挺身而出和贼正面硬杠的勇士吗?”
阵毫不犹豫地说:“少给你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现在见叶叔不还是绕道走,生怕他再捉你过去教训你。我只是觉得,水贼这次过来不一定是为了把货偷走,而是为了别的什么。”
许宁非常好奇,问:“此话怎讲?”阵解释道:“水贼人数不少,凭我们的本事,如果真的和他们起正面冲突我们是没有什么胜算的,而且水贼撞上了我们,也没有要和我们硬拼的意思,不像是铁了心要过来偷东西的。”
许宁思索一番,指出阵观点中的漏洞:“那他们何必安排这么多人过来,兴师动众的,如果说只是为了看看货舱里的货究竟值不值钱,只需要派几个探子过来踩点就行了,何必浪费这么多人力和财力,是钱多得没处花吗?”
阵被问到了难处,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壱马在一旁听他们的对话,说:“阵哥的意思是他们并不是自己计划过来打探船上情况的,而是受人指使?”
壱马的话一针见血,阵拍了下大腿,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壱马补充道:“既然他们有那么多人出动,说明派他们过来的人不太计较要花多少钱,只要能达成他的目的就行,那很有可能是财力雄厚的人,当官的、世荫贵族、或是——”
严正峰截住了壱马的话头,说:“行了行了,你们越说越玄乎了,壱马说的话确实有道理,但是就算我们得出了这个结论,找这个所谓的主谋就等同于大海捞针,我们也没抓住水贼,没人证,也没物证,凭空去猜吗?与其花这么多时间去想,不如先专注手头上的事,只要货平安送到货主那儿,主谋什么的也和我们没什么太大关系了。说不定主谋也并不是打我们船的主意,而是和货主有仇,我们就趁早把货送了早点跑,也省得掺和进他们的事里去。”
阵瞪大了眼睛,头一回觉得严正峰说的并不是废话:“长能耐了你,难得说了点有用的话,听着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我也就说说我自己的猜测,叶叔也知道现在的情况,主要还是看叶叔如何定夺。”
慎转动船橹,专心做个旁听者,一边留意着航标有没有出现,免得船偏航。
不远处依稀能看见船闸的轮廓,慎向阵报告:“阵哥,我们快到船闸了。”
阵长抒一口气,揽住慎的肩,说:“船闸后边的镇子是水运枢纽,有个大市集,我们会在那儿下船补给物资,顺便还可以去市集那儿逛逛买点东西——不过得先过闸口才行。”
慎注意到阵语气里微妙的变化,问:“是不是要给他们过路费?以前跟着爹坐客船的时候我有看到过。”
阵说:“不是什么大事,叶叔和周老他们肯定能解决的。”
船到达闸口,许宁站在船舷边,将铁锭从船上抛下以固定船只,叶至富出客舱时换上了新的圆领短打,与身着襕衫的周其昌一道去见管闸主事,叮嘱船工在船上安心等待,无须过分担忧。
二人上岸时有个杂役等在岸边,让他们登记船只的信息。叶至富向杂役作揖,塞给杂役一个红包以作门包费。杂役不动声色地将红包塞进衣服内袋,说:“多谢二位爷费心。前几日刘大人任期到了,已调去了别处,张知栋张大人新晋上任,二位爷可能还没见过他。”
叶至富与周其昌对视一眼,心下有了答案,说:“多谢大人提点。不知大人能否为小的们带路。”
杂役忙说:“您言重了。请和我来。”
船工们闲极无聊,在船上等待二人归来。慎趴在船舷上好奇地打量船闸各处,身后传来船蒿撑船的声音和船破开水面的声音,听上去不止一艘船。船上其余人也发现了动静,向不远处张望。
只见不远处出现了一艘船,比他们的船略小几分,船上除客舱货舱外还临时搭了蓬,堆放着麻袋,按形状依稀能认出是粮食谷物。船头插着显眼的官制旗帜,船舷边依次站着身着统一制式官服的运丁。
有莫约十几只小船,满载着米粮跟在第一只船后头,船上的人大多是平民百姓的打扮——是漕运船,慎所在的镇子和其余几个邻近的镇子凑成了一个里,里长每年会召集每户的大家长过去谈话,每十户选出一个什长,每百户选出一个百户长,听说更大些的地方也会指派粮长,负责收集各家需要向朝廷缴纳的米粮,以船运形式按时将米粮押送到各地指定的粮仓中。
漕运一般走运河河段,需要经过不少闸口,闸口主事和杂役对漕运船的盘剥全看他们当日心情而定,船上的运丁,讲难听点就是不懂礼的兵蛋子也会借机敲诈参与漕运的居民,也有不少人受不了漕运途中的盘剥而半路脱逃的,慎也听镇子上的人抱怨漕运的坏处,只是他年纪小,还没有机会接触漕运的事。
慎余光留意到壱马紧握双拳,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壱马哥之前参与过漕运吗?
阵一见过来的是漕运船,对壱马说:“要不要陪你去别处走走?”
壱马双手抓紧船舷边,说:“我没事的。我不是那种随便迁怒别人的人。”
阵叹了一口气,说:“要是管闸口的又是那副德行,不如干脆劝漕运船上的人趁早跑掉,我同村的人也有不少直接从漕运船上跑回村子的。壱马你就别想太多。”
壱马自嘲道:“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保护这条船和船上的人,别人的事我没那个能力去操心。”慎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以眼神求助阵,阵拍拍慎的肩,示意慎这事先放放,现在不急着和他说。
打头的漕运船上下来一个穿着打扮相对考究的人,看样子应该是漕运船的船头,后头跟着大概是百户长。另一个杂役按例站在漕运船边,姿态和迎接慎他们的杂役完全不同,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他才是管闸主事。
船头向杂役深深作揖,百户长将通关文牒双手奉给杂役。杂役并不会理会,掸了掸衣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拖长了语调说:“船头大小也是个船头,小的就是个杂役,和船头还差了一级呢。”
船头眼珠一转,示意百户长将文牒递给他,从袖口里掏出红包,又赔笑双手将文牒和红包奉上,作了个揖,道:“是小的不懂事,怠慢了大人,大人说这话可真是折煞我,大人可是官老爷身边的人,小的哪有资格和您相提并论。”
杂役见船头低眉顺眼的恭敬样,接过文牒和红包,并不打算直接放他们走。船头奉承道:“大人在这露天的地方晒着,平日工作又辛苦,不如先到小的船上坐坐,小的这次特地带了新鲜海货过来,保管大人吃个痛快。”
杂役并不接茬,懒洋洋道:“张大人新晋上任,想要进一步了解闸口的事儿还有漕运的事儿,对你们这些参与漕运的还是很上心的。”
船头道:“大人说的是,大人这么关心我们,也是我们这些人的福气。大人请稍等。”
船头带着百户长上船,态度又换了个样,对船上的人说:“之前和大家都说好的,‘门包费’和‘’过路费’就直接从各位上缴的米粮里扣,毕竟是为了过闸口,闸口不过我们米粮都没法按时运到那粮仓去,到时候问责下来大家都要挨罚,所以这事儿大家都没意见吧?”
货船上的人离得近,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壱马在心里冷笑,想这船头想得真是好,交不上米粮,问责的只是里长和粮长,他们只是把责任又转嫁到住户头上,逼着住户自掏腰包交过路费罢了,说得倒是好听。
船上的人议论纷纷,面露难色,有住户说:“里长,我们也知道其中利害,我们也没说过不交过路费,之前过那几个闸口的时候有哪个是不交的,只是这交的次数也太勤了,交个三四次我们还能接受,今天到这儿都不知道交了几次,再这么下去我们交的米粮都不够抵过路费的,我们上哪儿去凑米粮?”
船头说:“各位,也不是我强迫大家交,现在的情况是不交我们就没法过闸口,至于米粮的问题,等过了闸口之后大家可以去市集里买,现在也只能这么办了。”
有的住户反驳道:“哪里来的钱,今年产的米粮我们全数都交了,家里都没剩下,要煮饭只能去市集上用银钱换,哪里来的闲钱再去买米粮补上?乖乖交过路费没钱补米粮的估计就被送去吃牢饭了,聪明点的早就——”
船头大声呵斥:“莫要讲那些不检点的话,我也是为了各位好,各位也不想连累自己的亲属吧?大人还在岸边等着呢,还需要我多说吗?”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慎从未见过这阵仗,悄悄往后退,壱马走到慎身边,慎悄声说:“壱马哥,这人怎么这么刁难他们……”
壱马冷声说:“这些做里长的最关心的不是他片区里的人,只是想着不能得罪那些老爷而已,再不济把米粮缴纳不足的罪名随便推到别人头上去,自己全身而退。聪明人已经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也可以趁他们下船的时候暗中推他们一把,乖乖交粮的才会被那船头害了去。”
趁壱马去和严正峰商量物资补给的事,慎找上阵,问:“阵哥,壱马哥他以前是不是也有上过漕运船?”
阵叹了一口气,答:“也是,壱马不会随便把自己以前的事讲给别人听。慎你也看到刚才在那条漕运船发生的事了,看起来是挺荒谬,但放在现在是常见的状况,我们帮不上什么忙,最多也就趁机劝劝漕运船上的人趁早跑掉,去外地避避风头。壱马他以前也碰到过这种事,他爸以前也是水上跑货的,有条货船,和叶叔是老相识,壱马小时候经常跟着他爸一起跑货。他爸又是个热心肠的人,长年跑货,也懂怎么行船,村里组织漕运的时候他爸就主动去做了什长帮忙运米粮,管他们的里长也是个吃里扒外、奉承县老爷的货色,过一个闸口就要交一次过路费,受不了的住户都逃的逃跑的跑。他爸本来也是可以跑的,但是漕运船上还有不少是他同村的人,他又不想抛下这些人不管,总想着劝大家都逃走,里长知道他暗地在干什么,索性推他出去背黑锅,闸口管事的就让捕快捉了他去狱里关着,壱马他就再也没和他爸见过……”
慎心里难受得一阵一阵的,对着阵也说不出什么同情怜悯的话,说:“那壱马哥他……”阵说:“他比你年长,考虑事情也周全,就是老是逼着自己事事做到完美,不过他自己有分寸的,他想做什么也由着他去,一旦事情可能会牵连到船上的人,他就不会随随便便做冲动的事。”慎还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只是点点头。
杂役引导叶周二人来到大门前,大门两侧各有一道边门,门口有杂役看守。叶至富心下了然,从袖口中掏出两个红包交给杂役,杂役收下后和门头杂役耳语几句,将其中一个红包塞到他怀里,门头杂役上下扫了大门前垂头站着的二人几眼,露出轻蔑、揶揄的笑,打开边门退至一侧:“两位请。”“谢大人。”
二人作揖谢过门头杂役,跟着引导的杂役进入边门,在边落中穿行,经过一个小花园,尔后穿过抄手长廊。周其昌一边紧跟杂役一边通过敞开的门观察正落的构造。他们是商人,在官老爷眼里自然是上不了什么台面的人,大门一般都留给贵客,或者说是在举行重要仪式的时候才会开启,平日里都是紧闭着不让人进去的,两道边门,东门供宅子里的主人通行,西门供客人通行,宅子里的仆人若非有引导客人的需要,是不能从边门进入宅子的,只能走宅子西边开的侧门。
第一进是门厅,过厅之后是轿厅,随后是正厅,他们现在就站在正厅西侧侧厢房的大门前。
杂役示意二人稍等片刻,他告诉站在厢房门口的侍从有人要见张大人,侍从说待他进去禀报大人。
叶周二人自进入宅子起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并不敢抬头随意观察宅子的构造和环境,生怕冲撞了宅子里的贵人,亦或是不小心听到了不被外人所知的秘密,做了逾矩的事,一心一意低头走路总是要比四处乱逛、眼睛乱瞟要稳妥得多。
侍从打开门,对二人说:“张大人就在里头,二人请进。”
“有劳了。”二人谢过侍从,低着头走进厢房,里头坐着的人身着团领衫,绣着鹌鹑纹饰,束带,悠然品茶,身侧有一侍女服侍。
叶至富给周其昌递眼色,二人向里头的人弯腰而拜,叶至富恭敬道:“张大人,小的是货船船主,这位是船上的舵师。小的自福建北上运料子,到达闸口时方知大人上任,消息不灵通,今日才来道贺大人上任,小的在此跪请大人谅解。”说着跪下来作揖,周其昌跟着一道下跪。
张知栋放下茶盏,瞟了一眼面前跪着的二人,丝毫没有要搀扶二人起来的意思,只说:“二位言重了,我不知晓这儿的状况,二位能前来拜谒也有助我了解这儿的情况。喜儿,赐座上茶。”侍女应下,请二人起身入座,依次给二人斟茶。
“谢大人赐茶。大人平日夙兴夜寐,管理漕务,小的知道大人工作辛劳,特为大人献上慰礼。”叶至富说着,从门口侍从手中接过一个木箱。张知栋打开木箱,里头是几匹素罗纱,正是叶至富为了应付过管闸口的官老爷而特地在慎所在的镇子购置的第二批货。
张知栋满意地捋捋胡子,让侍从将木箱抬下去,道:“二人有心了,只是我仍有好奇的地方,听杂役说你的船运的一向都是好货,这素罗纱已经算是好东西,好像还有比这更好的宝贝……”
周其昌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不过就是个从九品的不入流的小官,还在这边摆架子,船上运的货一概要过问,真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但也瞒他不住,船上的东西一概是要上报给岸边杂役的。
叶至富早料到张知栋有这一问,故作神秘道:“船上有的好东西自然是要献给大人的,方才的素罗纱就是小的从那专产素罗纱的镇子里购入的,质量上乘,制成衣裳后穿着轻便,也是上好的料子。船上另一批料子确实是上等货,小的当然想献给大人,只是这拿货的布商说这料子是织造局的人专门采买的,不允许随意短缺,小的在这里先给您赔不是。”
张知栋心想织造局的人确实惹不起,又问:“如此说来那卖方也是厉害的人,织金锦可不是随随便便能产的料子,听说织造局上采买名单里的商人也都各有门路。不知这卖方是何许人也?”周至富起身在张知栋身边耳语,周其昌吩咐侍从将第二个木箱子拿上来,里头是整齐码好的纹银。
张知栋满意地点点头,命侍从将木箱子收好,命侍女替二人续茶:“原来是他,听说出身一般,但脸蛋长得挺好看,不知是傍了哪位贵人,生意越做越大,说是打算花大价钱挤进织造局的采买名单。这种风头正猛又不知收敛的愣头青,也不知道自己会被什么人盯上。”
叶至富想到了在龙王爷庙里的预示,问:“张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们这条船已经……”张知栋抿了一口茶,道:“叶老板,织布局的事儿我也只是听说,消息并不确切,你的事儿得请托其他有能力的人才行——亦或是先去问问‘少爷’本人,看他有何头绪。”叶志富脑子思绪万千,一时间也找不到头绪,只得向张知栋请辞,张知栋道船已放行,让叶至富无需担心。
叶周二人回到船上,按照惯例,他们将在闸口后镇子的埠头上停泊一日以采买物资、休憩调整。叶至富先前嘱咐严正峰排班,船上的人依照次序下船采买东西,为了确保货物安全,船上还是得留人看守的。
慎年纪小,上船时间最短,被安排在比较靠后的位置,所幸壱马和其他年轻船工的位次都紧挨着他,叶至富又叮嘱阵,慎年纪小,第一次来这个镇子,记得让年长些的船工带着他一起下船,免得走丢。慎很快和壱马对上了视线,击掌以示庆祝。
年轻船工经过讨论,打算一道下船。
下船的时候慎非常兴奋,壱马笑说:“小慎以前没去过大市集吗?”
慎答:“以前都是跟着爹娘一道出去,今日是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出去——还有壱马哥带着我一起。” 壱马拍了拍慎的脑袋,说:“你嘴今天怎么这么甜,别和严正峰学他那腔调,你会被带偏的。”慎笑说:“严哥的嘴天赋异禀、自成一派,学不来的。”阵在前头招呼二人赶紧跟上他们。
他们沿着道路往镇子中心走,听闸口的人说今日是漕运神的生辰,本地居民酬神演戏,今日怕是比往日的市集还要热闹。临近镇子中心,人渐渐地多起来,再近些就能听到算命先生打响板的声音,还有卖糕点炒货的商贩敲小铜钹的声音,和叫卖的声音混在一处,充满了生活气息。
市集外头店铺林立,成衣铺、打金店、钱庄、银器店,叫出名字的和从未见过的店铺分列在街道两侧,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许宁也耐不住正经性子,想要一口气扎进去,被阵叫住,一脸心虚地摸摸鼻子,看见街边告示板上贴了公告,索性凑过去看一眼:是捉拿逃避服军役的军户的官府告示。
“真是造孽……”许宁跳过大段文绉绉的行文,读了后面几段:“现命各县县承协助卫所征召贴户以充军役,各县贴户名单如下——”严正峰挡在许宁面前:“公告板有什么好看的,走走走,我们去酒馆喝几杯,就我们之前喝过的桂花酿。”
许宁被严正峰揽着肩膀拉回去,不满道:“一个人进市集也不许,看公告板也不许,我又不是慎,怎么事事也被管着。”
阵拍拍许宁的肩:“你在我眼里也是半大小子,到时候第一个走丢的不是小慎,怕是你。”阵带着一行人走进去,许宁嘟哝道:“这军户不就和那漕运一样,聪明点的人早就跑了,卫所真想捉他们其实也奈何不得,只是可怜了那些作为预备役的贴户……”
阵拍拍许宁脑袋,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同村的人也有一家子移边去做了军户,他们家先祖也被是登记在黄册上的,想逃也逃不掉,听说日子也过得不好,只是那些贴户……你认识的人要是有贴户的也提醒他们赶紧找路子把他们名字从黄册上划掉,实在没路子的也只能让他们赶紧跑了。”许宁点点头应下。
壱马和慎在队伍后头跟着,慎要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想要凑过去看看,壱马就会陪着慎过去,或是凑热闹看几眼,或是替慎买下便宜的小玩意儿,慎坚持说自己可以用零花钱买,壱马则振振有词道做哥哥的当然要为弟弟买下他想要的东西,慎装作无奈应下,又拿手臂挡住自己略显傻气的笑容。
先前许宁说慎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还挺酷的,一笑起来就显露本性,傻乎乎怪可爱的,壱马则不满道,不许说我弟弟傻,你那天倚着船蒿打瞌睡,结果把自己门牙嗑在船舷上的糗事我还没和别人提过呢,惹得许宁闹了个大红脸。
没过一刻钟,慎怀里装了一袋米糕、一包龙须糖,还有二人一起套圈时壱马赢来的笔架子,壱马还在包子摊上买了小笼包让慎尝尝,慎被刚出炉的小笼包烫得直把舌头吐出来,惹得壱马一边吃一边笑慎是猫舌头。
街边有杂技艺人在表演顶缸爬竿,生吞宝剑的,船工们又围过去看,看得入迷时又有酬神巡街的戏曲艺人,踩着高跷在人群中穿行,街上的人又围过去看,慎被挤到了别处,好不容易寻到了壱马,二人发现年轻船工的队伍已经被人群冲散了。
壱马说他们仨应该还在一块,要找到他们也不容易,不如他俩自己逛去,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回埠头。慎知道他们和其他人被人群冲散的时候倒是不慌张,只要和壱马在一起他就觉得安心,甚至有了偷偷摸摸背着大人一起出去玩的紧张和刺激。
壱马带着慎溜去酒馆长长见识,途中路过一家赌馆,门口被一道厚实的门帘挡住,热闹非凡,门口还有掷钱猜正反的,慎因为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立马被壱马拉回去,说要是凑过去他们立马会缠上你让你下注。
到了酒馆,小厮站在门口招呼二人进去坐,壱马站在门口就闻到了冲鼻的酒味,里头又出来几个喝得烂醉,左脚绊右脚的酒客,壱马回头看到对酒客退避三舍的慎,对小厮说改日再来,拉着慎去了酒馆旁边的酒酿摊,从卖酒酿的姑娘那儿买了一小碗甜酒酿让慎尝尝味道。
甜酒酿有些酒味,但不重,看着反倒更像是饮品,慎闻了闻味道,试探着喝了一小口——是甜的。
“壱马哥,这不算是酒吧,感觉酒没有这么好喝。”
壱马说:“让你尝尝味道,小慎想喝酒的话还是得等到成年之后。”
壱马酒量尚可,和年长的船工拼酒也吃得消,倒不是说他是个爱喝酒的酒鬼,他更喜欢和大家坐在一起喝酒的氛围,平日里有什么不满的,喝个几碗酒,一边痛骂一边抱头痛哭的也不少,酒喝尽了,争吵的二人又和好如初,所以他并不讨厌酒。虽然他很想看小慎醉得两颊泛红、说话黏糊的样子,但慎还未行冠礼,只得忍着。
酒馆走过去之后大多是卖衣裳饰品的店铺,壱马拉着小慎进了一家店铺,店中陈列的大多为女子用的发簪头饰,壱马相中了一根银簪,样式简单,一侧镶嵌了玛瑙,虽不及玉的温润,但还是契合慎藏锋于拙的气质。
他看了一眼簪子,又看了一眼慎,付了银钱之后将簪子塞进慎怀里:“小慎今年也要行冠礼了,今日带出来的银钱不多,先送一根簪子给你,束发的时候能用上,感觉很适合你。”
他知道小慎在船上平日里看起来有点呆呆的,年长者的人他都一一听着并不反驳,看起来像个乖顺的什么都不做他想的孩子,但他和慎相处的时间长,似乎能窥到慎壳子里的那点满不在乎、慎独自我的一面,亦或是说慎生活在船上并不需要显露他本身的气质,而在他更为擅长的领域,在更重大的场合下才会暴露出来,而且他隐隐觉得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将慎保护得太好的缘故——但他乐意这么做,而慎也不明着拒绝,他就会当作是慎是乐意接受他保护的意思。
在与船还有船上的人相关的事情上他总是会想很多,考虑各种可能性,但在与人相处的过程中他不愿意去揣测别人的内心,不喜欢把人心想得过于复杂,他也不是什么城府深,喜欢和人绕着圈子说话的人,他一向是直来直去的,不喜欢也懒得和别人在一些小事上掰扯,那样没必要,也浪费精力,他给予别人的是热情的不带意思掩饰的感情,而他也只想接受直白的感情回馈,而不奢求别的,而小慎这样稚拙又直白的回应让他倍感受用,即使慎有时候话只说半句,但他清楚慎想要向他表达的是什么,另外不说出口的半句并不是因为那半句会惹他不高兴,因为慎明白壱马懂他,话不需要说全,意思就已经传达到了。
慎知道壱马想要表达什么,壱马的情感向来不是仅仅只能用钱衡量的,慎知道壱马送自己礼物并不是希望自己日后回赠,回报他的恩情,而是喜欢和他待在一处,如果送礼物可以让自己开心,那他就会这么做,而冠礼对自己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他也希望在自己重要的日子里有他的存在,如果自己接受了他送的礼物,就代表自己接受了他在自己重要日子存在的意义。
所以他只能也愿意接受这份馈赠,来日也要通过自己的方式去表达自己也会庆祝并纪念他的重要时刻。壱马哥对于别人将烙印打在他重要时刻的行为丝毫不觉得有种被冒犯的感觉,相反的他喜欢将自己的时间同别人的相连在一处,他的时间需要由各式各样的人填满,甚至可以说他不在乎别人送他的东西是价值连城的还是一文不值的,他只在乎送的人是谁,他在乎的人有没有为他送上祝福,是否积极地对他投射出的情感给予反馈。
慎一改先前半是拒绝半是羞涩的样子,大方地收下了发簪:“壱马哥送的东西我会好好珍惜的,如果壱马哥能来参加我的冠礼,那就更好了。”
慎珍惜他的礼物,慎说他需要自己,这对壱马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情感冲击,他顾不得是在银饰店里,搂了一下慎的腰,而慎虽然被壱马的动作吓了一跳,但努力不显露出来,回搂了一下壱马的肩膀,站在一边的老板娘也忍不住调侃道:“你们兄弟俩关系可真好。”
壱马这才反应过来旁边还有生人看着,闹了大红脸,向老板娘道歉之后快步走出了店门,而慎丝毫没有害羞的样子,在壱马回过头装作恼怒的样子盯着他的时候又拿出发簪对壱马示意,玛瑙在太阳底下反射出的光又映在慎漂亮的眼睛下方,显得眼睛更为多情,好像要把壱马整个人装在他的眼睛里。
壱马半是恼怒半是无奈地想,慎总是这样,不会故意说些肉麻的话惹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而是用手挡住自己的嘴,只用那多情的眼睛说话,或者说那眼睛天生并不是多情的,只是在看向他的时候,在自己眼里,慎的眼睛是会说话的,而自己自然而然地就陷进去了。他总是这么狡猾。
壱马搂着慎的肩膀让他快些把发簪藏好,藏富不显露才是守财的好法子,慎知道他在顾左右而言其他,听从壱马的话将发簪收回去,妥帖放在衣服内侧口袋里。
银饰店旁边是土地神庙,漕运神被安置在土地神下方侧侍,庙前边搭了戏台酬神,特地请了有名的戏班子过来做戏,人们围在戏台旁观赏,还有的抢不到靠近戏台的位置,索性跑到一旁有两层楼的茶楼,花了点茶水钱和客座费,站在二楼探出头去看戏。
人群拥挤,壱马怕和慎走散,紧抓着慎的手费力地挤到中间位置。
生角和旦角在台上婉婉唱着曲词,旦角看了一眼生角,以袖掩面碎步离去,像是一抹孤魂,生角怅然若失,唱道:“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空着我透骨髓相思病染,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春光在眼前,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1]”
壱马仿佛体会到了生角的心境,恍惚间又想起之前看过的另一折戏:“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2]”原来身边有了人陪伴竟是这样的感觉,先前壱马看戏的时候虽然能体会到旦角的心境,但终究没有实际体验过,戏看过也就忘了,此刻又勾起了他的回忆。
晃过神来,慎已不在他身边,被人群挤去了别处,壱马无心看戏,四处寻找慎的踪影——在那儿!慎身形不矮,在人群中还算显眼,壱马一眼就找到了他,逐渐向他靠近。
慎丝毫不慌张,站在人群中尽量不挪动位置,眼神淡漠,不在乎身边争着抢着要挤到前面去的人,只是想呆在原地,方便壱马哥找过来。
慎在看见壱马努力朝他挤过来的时候又放松下来,身上略显冷酷的气质收敛起来,又露出天真的不被世俗沾染的神态,努力伸出一只手提前接应壱马。壱马被人群挤得又退后几步,慎并不急切,而是努力伸长手想将壱马拉到他身边。壱马想,慎告诉我他需要我到他身边去。那就去吧,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因为慎是这么想的。
壱马费力地伸出手,慎紧紧攥住,在双手接触的那个瞬间,壱马突然产生了懊丧的情绪,后悔为什么当初拉小慎上船的人不是自己。但他又庆幸,即使他们并不是同个镇上的人,出身背景都不相同,但他们还是在这茫茫人海之中相遇了,即使是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壱马也觉得他们好像就在夜色茫茫的江面之上,他和慎一起站在船舷边看着夜景,即使不说一句话,壱马也能感受到慎的情绪。
壱马怀疑自己对慎所求的是不是太多,但慎又从不在口头上表态,只是亲昵地叫着自己哥哥,有对他作为前辈的敬重,也有对他作为哥哥的亲近,但壱马分不清哪个身份分量更重些。但慎或许又知道他想说什么,想要什么,他一伸手,慎总是在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地方等着他。
壱马无暇多想,紧紧攥住慎的手,继续看戏。但他的心思显然无法全然放在戏上了。
TBC
注:
[1]出自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
[2]出自汤显祖《牡丹亭》第十出·惊梦。
轮班的时间快到了,二人终于收心,沿原路返回埠头。
中途路过一家打金店,老板和客人在吵架,店周围站了一圈人在围观,还有的人和鹅似的伸长了脖子往店里头张望,听到了店内对话的内容之后又像是捡到了大便宜,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和旁人分享他听到的东西。
“哎呦——”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义愤填膺地喊着:“你怎么推人呢,主子怎么教的——”但又没人伸出手去将坐在店门口的老板扶起来。
作富家公子打扮的人走出来,穿金戴玉,活脱脱的暴发户做派,身边跟着一个小厮。
老板即便是被小厮折腾得十分窘迫,也急忙起身说:“孙公子,这戒指的样式您已经改了三次了,我也是靠手艺吃饭的人,您要再改也可以,可能就是需要多加些银钱——”
孙公子轻蔑地看了一眼老板,道:“错本不在我,是你技艺不精,我要求的东西你做不出来,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改,我算是有耐心的了,如果真是脾气大的早就把你这小店掀了。平日里叫你一声老板也是客气话,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不过就是个匠籍,生来就是要给别人伏低做小的,少在这儿对我指手画脚的。”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王公子也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爹是做面料生意的,还得托绣匠和织染匠替他们绣纹饰染色,哪有脸说出这种话的,按他的逻辑说,他自己不也是个商人,平民都算不上。”
“那是他爹银钱赚得多了,就开始把自己当回事了,老板也惨,被人指着鼻子骂。要我说商人又怎么样,入匠籍的就和军户一样,在那些人里和贱民没什么两样……”
慎怔怔地站在那儿听着,壱马见慎没跟上来,招呼慎抓紧时间回去。
慎应下,幼时北上轮班时父亲因入了匠籍而被别人贬低打压的话又浮上心头:“只见过做官的踩在别人头顶上,别人对他点头哈腰的,从没见过入了匠籍的得了权管别人的。读书的以后有机会做官老爷,入了匠籍的都是要为官老爷服务的,生下来的小孩也逃不掉——可怜见的,你们这样的人又何必把他生下来。”
父亲把他拢在怀里,让他莫要听那些读书读昏脑子的人说的胡话,当时客船上的人听了也不痛快,趁机伸出脚将那满嘴胡话的读书人绊了一脚,那人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的人偷偷奚落他:“做了秀才就自以为了不起了,乡试还没过就在这边大放厥词,家里有钱的早就去捐官了,不知道在嘚瑟什么。”
慎知道船上的人大多是子承父业,一直都在跑货的行当里,也有的是家里没几口田,种出来的米粮够不上缴纳数量的农民,没人会瞧不起他——但他不想再经历那种被人奚落嘲笑又无能为力的感觉,他没有办法、也不想改变自己的出身,与其让别人用自己的出身取笑他,那不如不要告诉旁人,让他自己一个人待着,别人不要来关心他的出身、他的家庭,也不要在他身上投放多余的精心。他只是想一个人待着,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
“慎。”这是壱马第二次叫他。慎十分慌张,怕惹壱马生气,急忙跑上前去跟上壱马。
壱马只是看着他,说:“是在这儿玩得太开心了,都不想回去了?”所幸壱马并没有生气。
慎松了口气,合掌对壱马道歉:“没有的事,刚刚不小心走神了。”
壱马只当慎玩累了,说:“回船好好休息,值勤的时候可别被我抓到你在打瞌睡。”“壱马哥不会对我这么严格的。”
“你小子……”壱马摇摇头,他是不是把慎惯坏了。
二人回到船上,依照先前定好的次序值勤。
第二天日出时分,慎马二人在客舱里睡得迷迷糊糊,一阵敲门声将二人吵醒。睡在门边的慎努力清醒自己的头脑,起床的点也快到了,是谁特地过来喊醒他们。
门外的人不依不饶地拍门,慎手撑着舱壁过去开门,门外打扰他们清梦的是阵,一脸焦虑和凝重,慎这才意识到船上估计是又出事了,就像周老说的那样,“此行有异”,上次的水贼事件只是一个先兆……
壱马赶紧将自己收拾好,问阵:“出了什么事?”
阵欲言又止,说:“先过去再说!这件事还没理出个头绪,壱马你千万要稳住,不要慌。”
壱马觉得有些荒唐,说:“到底遇上什么事了,再不济船上的人可以一起解决的,以前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阵一时解释不清,留下一句“总之收拾好了就去船头吧”就匆匆赶去别的客舱叫人。
二人赶去船头的途中,慎心头一紧,阵刚才说解释不清,要么是事情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要么就是这件事与他们有关,而且是壱马哥听了会生气的事……他冥冥之中有了不详的预感。船上的新人总是背黑锅的那个。
壱马被阵的话扰得有点心慌,但他看见身后的慎,意识到不能让自己的情绪感染到慎,便说:“别担心,事情都有大家一起担着,如果真落到你头上,那也是我在前头撑着。”
如果真的是能够大到让壱马哥失态的事情……慎手心冰凉,说:“壱马哥,到时候可不要逞强。”他也得安抚壱马哥的情绪。“在说什么胡话。”壱马回道。
二人赶到船头,船工们大多三五成群站在各处,各看各的眼色,说话又不敢大声,像是在相互戒备和猜测。船上的气氛不太对劲。壱马想问问叶叔到底出了什么事,叶至富跟着周其昌从后头走进船头,船工们噤了声,等着叶至富发话。
慎看见许宁和严正峰站在不远处,看了一眼他们,许宁挪开了视线,而严正峰用食指抵住嘴巴,示意暂时不要和他们说话。慎的心又下沉了几分,似乎能确认他方才得出的结论了。
叶至富神情严肃,震声对在场的人说:“我也不想伤了大家的和气,毕竟大家和我一起在船上跑货跑了这么些年,对彼此也都是比较了解的。只要你站出来,承认这件事是你干的,说出来的理由大家都能接受,我还有办法补救。”
从阵那儿听了些风声的人不怀好意地看看周围人的脸,和旁人讨论周围人的八卦轶事,而对此事一无所知的人则茫然地看着叶至富,根本搞不明白叶至富针对的是哪件事、哪个人。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或者说没有人站出来才是最正常的情况。
叶至富的脸色沉下来,大家又不敢随便开口调节一下氛围,沉默了一阵子。有个年长的船工小心翼翼地发问:“叔,船上出了什么事,总不会比上次水贼的事更严重吧……”
叶至富瞪视着那个船工,仿佛抓住了质问的机会,指桑骂槐:“在场的各位大都是跟了我有些年数的,就算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也应该知道我最恨什么,张真的事儿还不够让人长记性的吗?船上的人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小偷小摸,偷偷带女人回来睡觉的也就算了,我也没有动真格的惩戒他们,只要能承认自己做了错事,我向来是不追究的,但是背着我偷偷干事还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家伙,不配做我船上的人,我也不想让这颗老鼠屎烂了我一锅好粥!”
阵回到船头,站在二人身后,略微保持了一些距离。
慎悄悄转过头问慎:“叶叔说的张真是谁,他被赶下船了?”
阵让慎小点声说话,免得让叶至富注意到:“他和叶叔是同乡,最早的时候一起搭伙跑货的,叶叔也很信任他,货舱钥匙一开始都是由他保管的。有一次跑货的时候叶叔将货交给货主,货主说有急用,叶叔帮着他们一起把货装车,有箱货不小心撒出来,叶叔发现这箱货有将近一半的货是次品,显然是有人对货做了手脚,将一部分货品运出去,空缺的量用次品补上。叶叔问了张真好几次,最后撕破脸皮说要让捕快过来调查,张真这才跪下来求叶叔,说家里歉收,米粮凑不出,家里银钱又不多,只得动歪脑筋去别处找路子填补。叶叔说他可以直接找自己借钱,但他选了最坏的一条路,欺瞒他的人他是永远都不会原谅的,然后就给了张真一笔钱让张真回家去了。”
慎点点头,又问阵:“阵哥,织金锦数量短了?”阵点点头,说:“织金锦数量短了和另一件事比起来就没那么重要了。”
阵又看了一眼壱马,壱马也不知道张真的事。但愿壱马知道叶叔想法的时候不会跳起来和叶叔当面对质吧……阵不敢再想下去。
“既然没有人承认,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先说说我的看法,大家可以自行补充,大家的话都是可以相互印证的,希望借大家的手将那个人找出来。”
周其昌站在叶至富身后,叹了一口气。先前他劝叶至富不要做得太绝,但叶至富先前经历过被人欺骗、背叛的事,对这些事特别敏感,即使伤了船上人的和气也要把这只臭虫给揪出来。但叶至富以这种方式找出那个人,也会让船上的人彼此猜忌、指责,有些存了坏心,但平日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人,或许会趁这个机会故意诬陷平日里看得不太顺眼的人,他也无法预料到之后会出现什么样子的状况。
“先前我和闸口的张大人聊天的时候,张大人说第一批货的卖方很有可能已经被竞争对手盯上了,我怀疑这个竞争对手已经在这条船上安插了眼线,方便对这艘船动手脚,而眼线则配合水贼一起,先确定货舱里的货,然后在昨天,在大家分批值勤采买货物的时候找准机会下手,将一部分货偷了去。我再说一次,被偷走的货的数量不多,我还有补救的办法,现在能承认错误还有回旋的余地。”
无人回应。
叶至富道:“这个眼线,来船上的时间相对较短。跟我时间长的这批人我都知道他们的情况,说难听点,手里也有把柄,他们不会随便做触碰我底线的事。其次,这个眼线对料子有所了解,偷了料子之后知道怎么保存,料子大概率是交给水性好的人带走,这料子又金贵,即便是家底好的人也不会随便弃置,只会想着要将这值钱的料子保存下来,所以他在料子遇水的时候知道如何防止料子浸水。第三,昨日最后值勤的时间是船上人大多睡下的点,最适合动手。”
叶叔怀疑的是慎。壱马心里的火气一下子窜出来,叶叔凭什么怀疑是船上的人干的!慎想拉住壱马,但没来得及,壱马竭力克制住怒火,问叶至富:“叶叔,您也说了船上的人跟您的日子都不短,大伙都信任您,也不会随便去做背叛大家信任的事——为什么您确定就是船上的人干的?”
叶至富答:“有货舱钥匙的人才能进货舱偷东西,即使外人是通过别的方式取到的料子,首先他也需要上了船才能干这事——我问了埠头的壮班还有负责看守船只的杂役,我们这条船昨天并没有别的人上来过。”
壱马知道慎昨天是拿了货舱钥匙的。昨天慎值勤的时候他一直陪着慎,慎说货舱钥匙是严哥交给他的,严正峰和叶叔提前通过气了,反正慎值勤的时候壱马估计也会在,把货舱钥匙交给慎一段时间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壱马懊恼地想,为什么那个人偏偏要挑这个时候,在叶叔觉得可以信任慎的时候又借这件事让慎的形象在叶叔那儿一落千丈,或许甚至比老船工犯错还要严重。
叶至富念及慎是小孩子,年纪小,说:“慎,你还有解释的机会。”
壱马看向慎。慎并不慌乱,也没有无端被指责偷了料子时的委屈和愤怒,壱马甚至觉得自己比慎动怒更多,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偷了料子的人。他甚至觉得慎的动作里多了些漫不经心的意味,在这一刻慎只想一个人去面对叶叔的指责,而壱马自己并不是那个受到指责的主体,自己没有资格也没必要掺和进去。慎他一个人能解决吗?
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出现:你为什么不跟着叶叔一起怀疑他?船工们上船的日子都比你和慎要久,你既然相信船上的人并没有干偷料子的事,怀疑新来的人也是正常的,说不定慎是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拿着钥匙进货舱开门的。为什么不怀疑慎?壱马有些动摇。
慎只是站在那儿,甚至没有要上前走到叶至富面前辩解的意思。慎说:“不是我。”语气一如往常,没有半点犹豫和踌躇。
叶至富带着怒气道:“为什么不珍惜我给你的机会?”
“没有做过的事我是不会承认的。叶叔,我也不是替别人承担过错的工具。您要是生气,可以向我发火,我是小辈,不会对长辈置气。但是请您不要把别人的过错强加在我头上。”
壱马又快活,又痛苦得想要发抖。他相信慎不是偷料子的人,并不是听别人的观点去推测,也不是仅仅依靠自己对慎的偏爱去做判断,这是他亲眼看到的事实。他和慎一起值勤,他陪在慎身边,他知道慎不会对他有所隐瞒,慎也知道他最讨厌别人骗他,利用他的感情去做一些对不起他的事,做了什么事无关紧要,但是腆着脸将他付出的情感当做工具和商品的就是万恶不赦的人,他会永久地将这情感收回,不再理会那人一眼。
或者说他害怕事情的发展超出自己的预料和控制,他不愿知道是自己纯粹的付出让自己逐渐地滑进被欺骗和被背叛的深渊里。所以他宁愿只相信做好事有好报,不愿去想做坏事会得到惩罚,他不愿也不想去想象被欺骗的后果和下场。
倒不是说背叛他的人得到了悲惨的结果会让他觉得痛快,而是他不想让自己陷入被背叛的恐惧和懊丧中,这种消极的情感会把他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世界观彻底摧垮。慎说过他是个很好懂的人,正因为他是个好懂的人,所以他会自然而然远离那些扭曲的情感。他笃定慎并不是会随便利用别人的人,他也不是个会麻痹自己,让自己去相信自己谎言的人。
阵劝道:“叶叔,您之前不是说可能是卖方货主的竞争对手指使的,这不赶巧的货也被偷了,船马上就到应天府了,您要不先在埠头停留一日,寄信给货主,问一下可能是哪些人会对我们的船动手脚,顺便也告知他货被偷的事。您这么问也没人会承认,大家彼此猜来猜去的,船上也不安生,大家也忙着找犯人,也没那心思工作了。”
“是啊,叔,要不先缓缓,反正偷货的人就在船上,一时半会也跑不掉。”别的船工也跟着附议。
听阵提到了卖方货主,叶至富的脑子暂时冷静下来,虽然找犯人是要紧事,但对于货主来说,保证货按时交到买主手里才是最重要的。
周其昌见叶至富若有所思,脾气不像刚才这么暴躁易怒,忙着劝道:“船头,北人先前不是给了你银钱,说货短万一了先用这钱补货垫上吗?他能从小商贩一口气做到现在的布商,也不会是个蠢人,说不定他把货给你的时候也考虑到了他现在树大招风的情况,这钱说不定就是为今天的情况预备着的。您就先叫个熟悉料子的人把货去给补上,就算我们和北人讲货被盗了,他也不会太生气,偷货的人在我们的船上,那或许更好,容易锁定目标。”
叶至富一想也有道理,叫上阵一起商量下船买料子的事。“叶叔”,叶至富一抬头,慎站在他们面前,眼神坚定,“您应该也从别的船工那儿听说了我懂料子的事,我跟着父亲一起北上来过应天府,我知道织金锦的料子在哪儿可以不用预定,直接采买到,您怀疑我把货偷了也没关系,但在这件事上您可以相信我。”
什么混账逻辑。叶至富听得一头雾水,问:“要是你趁着这个机会偷偷下船溜掉呢?”
慎道:“刘叔给我做了保,如果我真的跑掉,岂不伤了刘叔的面子,他就算是不跑货了,也会害的他船上的人在这行抬不起头,我不会做那样害人的事。至于料子的事——”慎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姓氏告诉叶至富,又说:“您可以去县里户房书吏那儿查,也可以直接去问镇子的人,我家究竟是什么出身。我跟着我父亲去过织造局,也和采买的布商打过交道,知道里头的门路。船上懂料子的人有,但织金锦产量少,产地就只有那几个地方,大多都是直接供顺天府和织造局的,能采买到的店铺不多,而且一般不会对外公开售卖,但我知道应天府的市集那儿有一家。”
叶至富虽然对慎有意见,但不得不承认慎说的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他和周其昌对视一眼,对慎说:“行,这件事上我姑且相信你。不过你下船采买货物的时候让壱马陪着你一起去。”慎有些吃惊,转念一想又觉得情绪复杂,说:“叶叔,我明白了。”
慎向叶叔作揖,阵揽着慎的肩膀,慎知道这是阵无言的安慰,开玩笑说:“阵哥怎么变得这么感性。”
阵骂道:“还不是你们这帮小兔崽子,一个冲动得要死又天天想太多,一个被人冤枉了又不为自己辩解,还瞒了事情不说,一个个都让我这么操心。”
“阵哥,没事的,这次我自己能搞定。”
慎转告壱马下船采买织金锦的事,二人简单收拾之后和阵告别,出了埠头往市集的方向走。
这次二人调换了位置,慎在前头带路,壱马在慎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壱马有很多事想要问慎,但不知该从何问起。况且这是慎的私事,是慎的过往,自己贸然去问慎的私事是不是有些越界了。
壱马还没法定义他俩的关系,说是兄弟过分亲密,对于严正峰开的契兄弟的玩笑自己也从未放在心上,慎的身上还有很多谜团,慎也不会主动说起从前的经历,这次同叶叔说的都是为了证明他有采买织金锦的能力。
但是——壱马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自己相信慎不是偷货的人,但为了让自己的论调更为确凿,自己想和慎打听他从前的事。但是看慎一脸淡然,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壱马又觉得有点心虚。
“就像我和叶叔说的那样”,慎突然开口,“我跟着我父亲一起来过这儿,父亲逛遍了这儿的料子店,也认识这儿卖织金锦的老板。”
“嗯”,壱马应下,又说,“叶叔对你还有芥蒂,所以让我跟着一起过来。你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
慎笑了一下,说:“哥哥要真是这么想也挺好的。”慎之前听壱马说起过,叶叔于他有恩,他向来都是敬重叶叔的,也相信叶叔始终都是信任他的,但在自己看来,叶叔似乎还是有所保留。
“……叶叔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壱马知道慎意指什么,自己现在反而有点痛恨自己能明白慎想要说什么。
他信任叶叔,叶叔也一如既往相信他始终会待在船上和他们一起跑货,这是他赖以生存的根基,要是这根基都动摇了,他就再也没法悠然在船上待下去。他不想活得这么累,或者说他以为大家在船上展现的至少是相对纯粹且良善的一面,他不希望船上的人将势利贪心的那一面展现出来——他要维护这艘船和船上人的生活,他不希望出现任何不好的摧毁他们原本美好生活的东西。
慎自知失言,他也只是在试探叶叔在壱马哥心中的地位:“哥哥,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的。”要是他明着说叶叔借此机会在考验壱马对船以及对自身的忠诚度,壱马哥大概会当场崩溃吧——他也不想让壱马哥伤心。
壱马拍拍慎的脑袋,说:“没事,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
慎停下来认真地看着他:“壱马哥,我并不是因为叶叔怀疑我偷货,所以心情不好。”
壱马难得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那是因为什么?”
慎转而说起别的:“我知道壱马哥把这艘船和船上的人看得很重要,但是我在乎的并没有像壱马哥这么多。”
壱马说:“我只是……我不像慎这么独立,一个人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慎说:“壱马哥,你明明知道我在乎的是谁。至于货被偷了的事,我也不会说是哪个人栽赃陷害给我的,我现在没证据,也没必要随便冤枉别人,而且要是我这么辩解,叶叔只会更生气。我知道他把船上的人看得很重要,在某些方面我并不觉得他是在随便指责我。只是——我只是觉得用我自己的出身来证明我是有能力的人,这让我觉得我很没用。”
壱马的心因为慎的话而变得柔软,听见慎难得的抱怨,说:“我知道慎是个有能力的人,如果说慎的能力有部分也是来源于自己的出身,我觉得没必要为此感到羞耻——你可以为你自己的出身而骄傲。如果这是件好事的话。”
慎看着壱马,又露出了天真又有点傻气的笑,他想闭紧嘴巴,笑又忍不住从嘴巴里溜出来。慎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壱马在身后跟着,两个人只留了一臂不到的距离,只要其中一个手伸出手就能碰到彼此。
“壱马哥能陪着我来真是太好了。” 壱马发现慎的声音隐隐有些发抖,但也不拆穿他。他想慎流眼泪的样子一定很漂亮,就和早晨太阳照耀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栽进去。
他不知道慎经历了什么,但他至少可以悄悄接住慎那颗看似完好无损实则带着伤痕和泪水的心。即使这样的慎也是很美的。
TBC
注意:内含北树
那厢北人收到了叶至富快马加急寄过来的信,急匆匆赶到树家府邸。
为了避人耳目,北人穿过小巷来到府邸西侧专供仆役进出的偏门,门口有杂役把守。
北人一脸谄媚地凑上去:“这不是王头吗?”
王承垂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看是北人,笑着说:“哎哟,是贵客,有失远迎。您上次过来可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怎么,最近这么忙?”
北人摆摆手,说:“前阵子太忙了,我这不还没在这儿站稳脚跟呢,得和本地的这些布商打得热络些,有些人还不愿讲官话,只讲本地方言,有时间还得向您多请教呢。”
王承道:“方言有什么难的,多说多听也就会了,有些人不是听不懂官话,坏得很,他们是装作听不懂,就想让你随他们的心意,故意想看你出糗呢。但您毕竟也算是刚来这儿没多久的人,他们又排外,还需要您多多努力挤进去才行——或者您看看您同乡在这儿有没有什么商会,先抱上团再说,虽说同乡坑同乡的事儿也不少,但至少不会捉弄你太狠,毕竟要是对你下狠手,他们回了乡,在其他人面前也抹不开面儿。”
北人故作惊讶,说:“还是王头经验丰富,受教受教。”
北人提了一壶酒交给王承,说:“王头,隔壁酒馆从底下地窖拿出来新开的酒,香得很,听说后劲也大,您先尝尝鲜——您见着苗儿没有,我找他有点事儿。”
王承意会,说:“您等等,我去给您找人去。我多嘴说一句,您也不用担心,有二少爷给您兜底,本地那些斤斤计较的布商也不敢拿您怎么样,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北人只是笑,并不回答。
“大人”,作小厮打扮的苗儿迈过门槛走出来接北人。
北人问:“二少爷他今天在府上吗?我找他有点急事。”
苗儿答:“少爷他就在自己房间里待着,我带您过去找他。不过——”苗儿压低了声音说:“少爷他近日心气不顺,您多担待点。”
北人不以为意,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是那副死人脸,遇上了天大的事儿也憋着不说,不憋出病来已经算不错的了,心气不顺只是小问题,他知道该怎么应付。
树家府邸照例是三落五进式的构造,苗儿带着北人在西边侧落里穿行,北人来这儿的次数也数不清,府邸大得吓人,他从侧门进去走到第四进少说也要一刻钟的时间,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背上已蒙了薄薄一层细汗,先前树见到他的时候则一脸嫌弃地让苗儿将帕子递给他,又叫苗儿出去打桶水来,让他在隔壁厢房里擦一下身子再过来见他。
北人看不惯树娇生惯养的做派,不过是出了点汗,又不是走路恍神不小心掉进大粪堆里,至于这么当回事儿吗,再说他脸上根本就看不出来有出汗的迹象,树又是怎么发现的。
树道北人虽是做商贩的,体型看着挺瘦弱的,不像是能拉着装满货的板车到处叫卖也不会大喘气的人,体力差,又是跟着苗儿一路从侧门快步走进来,难保不出汗。
北人受不了树暗搓搓编排他,不满道,是是是,您体力比我好多了,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出臭汗理所应当,怎么着也不能八抬大轿进你家轿厅吧,你爹要是知道了不得说你不知分寸。
树不搭理他,半天之后说了句,妈妈说担心你这小身板的,要是出汗了着凉染了风寒可不好,让你擦干净身体再做别的事。
北人被树的话梗住,手指抠抠自己的衣袖,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好嘛好嘛,树的话他不听也没什么关系,树妈妈的话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反驳,只是小声抱怨一句知道了,下次我带点树妈妈爱吃的东西来,你一定要替我交给她,不许嫌弃市集里人做的东西不干净,偷偷扔掉。
穿过一个小花园,北人叹了口气,说:“苗儿,帮我打桶水来,我先把汗擦了再去见你家少爷,就不劳烦他每次见到我的时候总是念叨这件事了。”苗儿掩袖偷笑,道:“行,我先带您去厢房。”
北人在厢房洗刷干净之后进了树的起居室,在外边的候客间坐着。
照理说第四进是府邸主人和内眷生活的地方,外客一概是不许带进来的,北人也知道分寸,和树说他在第三进的侧边待客间那儿见面就行,树说府邸里人多口杂,在第三进见面和在第四进见面没什么区别,前三进的仆人杂役更多,时不时的也有外客来访,隔墙有耳,他们的对话少不得被有心人听去,随意编排一下传到他大哥和他爹那儿,指不定用这个做借口让他在家里禁足,他都没办法出去和布商谈生意,不如干脆去他起居里,内院仆人少,他也可以让仆人都退开些,让苗儿在房间门口守着,这样倒更安全。
北人还想反驳,万一他进了内院不小心撞见不该见的人该怎么办,树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有苗儿罩着你,不用担心,就说是新来的杂役。你不要动歪脑筋。”
北人被树一语道破他的心思,干脆破罐子破摔,双手抱着后脑勺,一副浪荡公子的做派道:“是呀是呀,内院里的美娇娘和别处的相比自然是别有不同的,我就算是掉脑袋也要做个风流鬼去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树的脸色一点点阴沉下来,北人赶忙换掉轻佻的做派说:“我开玩笑的,就算我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再说我是来见你的,又不是去做什么别的事情。”
北人心里暗自嘀咕,树到底还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自然是看不上我这种乡下出生的野小子。虽然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北人总觉得他偷偷叹了口气,并没有说别的什么。
“二少爷,小的进来了——”莫约有半个月没见,北人又起了逗弄树的心思,越是表现得正经的人他就越想那人生气,露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壳子底下更为鲜活的一面。
树从里间走出来,内衫外边披了一件襕衫,说:“许久不见,好好的布商怎么混进府里来做了杂役?”苗儿进门来想替北人斟茶,树向苗儿招手,苗儿一头雾水双手执茶壶站在树身边。树坐下,说:“做杂役也就罢了,没个规矩,我还没请你入座你就当是在自家似的坐下了,不像话。过来帮我沏茶。”
苗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用余光偷瞄树,树也不给他指示,北人不想让苗儿为难,屁颠屁颠上前去接过苗儿手里的茶壶给树上茶:“这么久没见少爷,得了空自然是要过来拜访您的,也不能在您这儿失了礼数。”
北人向茶盏中注入烫水,再加一勺冷水,让苗儿拿些时鲜水果的切片和红枣过来一并投入茶水里。树知道北人为了迎合府州官员的喜好,特地去茶馆向沏茶师傅学了煎茶点茶的步骤,今日泡茶的手法却略显古怪,更像是别处学来的不合礼数之物。
树拿起茶盏凑过去嗅闻,能闻到水果的清香和红枣甜腻的味道。北人回到座位上,说:“擂茶,我从跑货的老板那儿学来的,你应该会喜欢。”
树抿了一口,水果和红枣的味道盖过了茶的苦味,他一向嗜甜,确实合他口味,因此他并不像平时喝茶那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品,直接一口见底。
北人手撑着下巴看树豪气的样子,说:“早知道就换个大些的碗,擂茶不适合用这种小茶盏装。”北人能看出树的心情明显好了不少。
北人又问道:“树,你今天不出去和那些布商谈生意?”树一脸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样子,说:“今日我哥去了我爹那儿一趟。”
“又来”,北人翻了个白眼,“是说你跟着织造局官员的那帮混不吝的混小子们一起去赌馆里打牌了,还是说你打算盘要把采买名单上的布商都从你爹手里抢走?编排来编排去都是同样几个理由,你爹估计都快听腻了。”
树对此不发表任何意见,说:“我哥他更想接手和采买名单上的布商打交道的事。”
北人只觉荒谬,说:“你爹不是都提前给你们安排好了,你哥接任杭州织造管事的位子,你就负责和采买名单的布商交接,看社会地位你哥明显是得了好处的,再说他是嫡长子,好东西大多也落在他手里,你一个二少爷还能凭空和他去抢你爹位子不成?他有了官位还不够,想把那些布商也独吞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树垂下眼睛,说:“他觉得爹偏心,对我更好些。”
北人笑得快要从椅子上溜到地上去:“你哥他是不是得了癔症,虽然现在商人的地位是提高了不少,但官老爷比商人地位可高了不止一截,你哥和官老爷打交道都这么久了,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觊觎你手上的这些布商,他坐上位子之后再耍手段把这些布商笼络过去就行,手上捏了权的能给布商带来多大的好处,布商心里也是有数的,你哥何必天天的和你爹打小报告贬低你的名声,何苦来——”
树不想把这件事往深了聊,他哥终究是和他有血缘关系的,即使以后迟早要闹僵,他也不想现在就给他哥甩脸子看:“你反倒是和我哥站在一边,打算算计我了?”
北人见树想要编排自己,急忙自证清白:“我这不是换个立场帮你分析其中的厉害嘛,不过看你哥现在这副火急火燎的蠢样,以后也想不出拉拢布商的法子,那些布商可都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谁聪明有手段适合做靠山,谁蠢笨按捺不住性子适合做弃子,他们心里门儿清,只要我混进去和他们混熟了,说说你能够他们带来的好处,他们就知道该选谁。”
树见北人胸有成竹的样子,调侃他:“苗儿还说你现在在杭州都还没站稳脚跟,你可不要说大话。”北人抱怨道:“我一个外来人,你也知道本地人都是各自抱团的,生怕外地商人从他们手里分走一杯羹,聚会的时候和我在那儿打太极,就是不告诉我杭州周边闸口的情况,不知道的以为我在作贼呢。”
树说:“不止杭州本地商人,这儿的宁波帮、晋商商会也都是一样的。我认识布商商会的会长,到时候你去和他见个面,让他帮忙引荐一下城里的大布商,他们看在会长的面子上还是会好好和你打交道的。”
北人装作感动道:“以后我一定给二少爷做牛做马,万死不辞,争取早点挤进采买名单给二少爷做内应。”
树轻笑一声,北人虽然在这儿说些不着边际的奉承话,但他知道北人是个有城府有野心的人,对他不熟悉的怕都是会被他这副谄媚又机灵的样子骗了去。
树说:“别兜圈子了,有什么事就说吧。”
北人收起嬉皮笑脸的样子,道:“你不是也看得很开心?不过你刚才的反应真是没趣,不装了。”北人从袖子里掏出叶至富给他寄的信递给树,说:“我的货被人盯上了。我上头的人是你这件事反正不少人也知道,虽然我现在还没能耐到挤进织造局的采买名单,我都还没使阴招,有人就忍不住趁机下手了,这副德行真是——”
树接上北人的话:“你猜是我哥指使的?”
北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赖在座位上,一脸恹恹的样子道:“对,但是我没想着现在就和你哥对着干,我翅膀还没硬到那个份上,再说你也不会同意。你哥大概是找上了采买名单里看我不顺眼,又怕我挤进名单的布商,给我下绊子,让我在买方那儿丢面子,害得叶老板也被我牵连。”
树看了一眼北人,道:“别装出那副愧疚的样子,骗骗别人倒还行。叶至富在信中都说了,你提前给了他补货的银钱,你早料到有人会对这艘船下手,顺带还能揪出船上的内应,叶至富那边又是要找犯人又是要补货,你在这边乐颠颠的什么都不用干,叶老板见了都要夸你一声精明。”
北人自谦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叶老板他既然接了我这批金贵的织金锦的货,就得做好心理准备,哪有趟趟船运都平安无虞不经一点风浪的道理,利润越大越有风险,他要是没这个觉悟,也就不会接这批货。”
树说:“所以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北人说:“也没什么,我就是想知道采买名单上供织金锦的是哪几位。”树说:“你知道了又能如何?”
北人说:“看看哪位和你哥私底下关系好。我这批货是经你的手卖给另一位大布商的,再看看哪位和我的买方是竞争对手,如果说能查到近日这批织金锦的供货商有哪几家就更好,能省去我不少功夫。”树想,直接从采买名单的布商开始查明显不太现实,即使查到了对他下手的布商,布商大概率也是通过他手底下的人去找船上合适的人做内应,不可能直接出面,那么北人又要花大量资源和精力去调查和内应对接的人,等他查完了货都已经到买方手上了,内应得了好处估计也会跑掉,要是不能抓现行,北人的调查就没什么意义。
树说:“你手头查到了些什么?”北人拿出几张写满了字的纸,说:“够聪明。叶老板手上有船工的信息,都是他托人从各地户方书吏那儿誊抄来的,年轻些的船工信息不是太充足,但他的船也时常来这儿的埠头停泊,我又去埠头的情报贩子那儿打听了一番,大概能锁定目标了。说起来他船上还来了个小孩,叫慎,叶老板还怀疑是他偷的货,我觉得应该不是他。”
树依稀记得有这么个名字,说:“我在织造局里遇到过他,是过来轮班的制衣匠的孩子——怎么去做船工了?”
北人说:“天知道,不过他和这件事没什么太大关系。”北人凑近了悄悄和树说:“他们船上有贴户家的孩子,最近军户制度又严苛起来,不少军户都逃去境外了,卫所也懒得去捉他们,索性召集贴户服役,估计有不少人急着凑钱去户房书吏那儿把黄册上的名字给抹了。”
树应了一声,让北人再沏一杯茶给他。
北人拿起茶壶道:“好说好说,就是采买名单的事……”
树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做慈善。”
北人笑道:“那把我第一次给你怎么样?”
树恶寒,说:“你‘少爷’的诨号都传出去了,还没人得手吗?” 北人说:“卖笑倒是可以,他们知道我有你罩着,也不敢随便动手。”
树观察北人的反应,见北人并没有被自己的话冒犯到,说:“有什么事情就和苗儿说一声。”北人歪着头看树,像是见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说:“你别担心,平日和他们来往的时候我都仔细注意着,我可不像之前那么傻。”
树想起他们初次在私下聚会里见面的时候,北人主动找上大布商扯闲话,有个不知检点的搭上北人的肩,一点一点往下滑,树及时解围救了他,到后来也总是觉得北人会被那些人盯上。
北人道:“那就给你介绍几个靠谱的跑货老板,什么古怪违禁的货都能想办法给你带进来。”
“又在说什么胡话。”树无奈道。树想,北人的事儿他也不需要过多插手,他又自己的主意,只是可怜船上的人,在北人调查得出结果之前可能还要被竞争对手和内应折腾个没完。树看着北人兴致勃勃的样子,喝下茶叹了口气。自求多福吧。
另一边,壱马和慎采买完织金锦,回到船上,将料子和采买单子悉数交给叶至富,叶至富让阵清点料子的数量,确认无误后放他俩回去。见下去采买料子的人从船头回来,遇到二人的年长船工大多上前和二人攀谈,在确认货物数量已补齐的好消息后松了口气,说等跑完这趟把大伙都叫出去好好搓一顿,去去路上遇到的晦气,二人都一一应下。
二人走到船尾,许宁看见二人就放下了手头的活,犹豫半天后对慎说:“慎,我真是对不住你,我从没叶叔发这么大火,又不敢出声,就怕火烧到自己头上,现在事情又是你摆平的,你比我有能力,反倒我像是个胆小鬼……”
严正峰不知从什么地方跳出来,对二人合掌道歉,说:“我也是,真对不住二位,当时就只想着看叶叔脸色行事,看叶叔当时那架势,但凡是为小慎说话的都会被打成同伙,谁还敢吱声。我家里一家老小都要靠我接济,我当时怕得要死,实在是对不住。”
慎乖巧道:“没事的,我不在意,织金锦短了的事也解决了,偷料子的事叶叔也去问卖主了,要是真能抓到那个内应,叶叔也就不会太计较我的事。”
许宁应和道:“就是,船上大伙都处得好好的,偏偏出了个搅屎棍,把大家都折腾得筋疲力尽的。”
严正峰道:“你这么个正经人也说起粗话,看来确实是气得不轻。”
严正峰拿着船蒿沿着船舷往船尾走,悠悠地唱起歌来:“正道是明枪易夺,暗箭难防——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1]”
许宁怪道:“严哥怎么今日这么有兴致。”慎觉得严正峰今日的样子说不出的古怪,方才的样子还正常,这会子又正经起来,唱歌的时候又多了几分离愁和哀婉的味道。慎有种预感,但不太明晰,也懒得深究,跟着壱马忙采买时落下的活儿去了。
今日也是严正峰值夜勤。按照排班表,今日轮到的原本是慎,慎和壱马打了个招呼,壱马说用完晚饭他俩一块去货舱那儿,慎点头应下,找叶至富拿货舱钥匙,半路上遇到严正峰,严正峰晃了晃手里的钥匙说他今天顶慎的班,慎一脸疑惑,问严正峰平日里能偷懒就绝对不会多干一份活,怎么今日这么积极,感觉有点蹊跷,严正峰笑骂道你就当我是在做好事,行善积德,再说慎跟着壱马今天去市集里忙活了一天,也累坏了,叶叔说换班也合理,只要他愿意顶班就行。
慎应下,开玩笑般地向严正峰作揖,道,那恭敬不如从命,在此谢过严哥,明日见。
严正峰并没有放他走的意思,说我知道你并非是真的在谢我,我平日里话多招人烦,我自己心里也清楚,平日里干活也是能省则省,不像壱马那样对工作有种,该怎么形容,算是有种使命感吧,把船上的工作当成自己喜欢的事情来做,我确实很佩服他,但也明白我是不可能做到他那样的。
叶叔也是,我在他眼里估计就是个埋汰的人,最多不犯大错不会随便顶撞他,违逆他的意思,他将就着用罢了。慎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今天的严正峰像是换了个人,平日里他说话可不会像现在这么正经,尽说自己的坏话做的坏事,生怕别人抢着贬低批评他。
慎想替严正峰辩解几句,好给他找台阶下,刚想说话时被严正峰示意不要插嘴。严正峰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个乖孩子,不会随便把我今天对你说的话和别人说去,所以我才这儿说这些让你觉得不明所以的话。你们几个都是好孩子,吃过苦,但没有吃过真正的苦,我算是比较倒霉的那帮人,什么烂事都能遇上,但这事又不能细想——我遇上烂事是因为我自己造孽吗?并不是,那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要还债吗?
我想着我也没那么缺德,做好事不一定有好报,但做坏事或许能拿到报酬,我做人很现实的,不信那些菩萨佛祖的话。我找不到自己倒霉的原因,我又不能去责怪谁,只能让自己骗自己,这世上也不是没有不能摆平的东西,只是需要自己去找路子。我原先想其实做船工也挺不错,吃住都在船上,也没什么可烦恼的,日复一日地工作就好,什么都不用去想。
严正峰絮絮叨叨地念着,说完之后又突然反应过来,对慎赔笑,说自己脑子糊涂了,遇上偷货的事情就没了主见,生怕因为这件事闹得整艘船的人都不得安宁,还在想万一要是被叶叔解雇了自己有多伤心。
慎说他能理解,毕竟严正峰也是在船上待了一段时间的人,对船和船上的人多少也有点感情,担心也是正常的。
严正峰拍拍慎的肩,说今日要值夜勤,长夜漫漫,他或许在值勤的时候会想念船上酣睡的人,值勤实在是难熬得很,那就后会有期。
慎心里涌上巨大的不安,但他从严正峰身上又找不出原因,只得当严正峰是在开玩笑,回了一句,后会有期。
夜里下起了小雨。慎担心料子的状况,想着货舱应做了防水的工作,但如果真碰上料子浸水的事故,他还的找找沿路会不会途径大市集,他记忆中提供织金锦料子的商家各自分布在何处。慎睡得很浅,半梦半醒之中他听见雨打在甲板上的声音越来越密,念及严正峰的反常,他决定下床去货舱看看。
为了避免吵醒壱马,他将下床的动作放得极轻,所幸壱马睡得沉,慎披上外衣悄悄溜出客舱,外头雨势越来越大,慎不得不打伞前往货舱。
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像是在水倒灌的声音……慎心下大惊,循着声音跑到货舱侧边,侧边和甲板连接的地方破了个洞,雨水顺着洞落进去,货舱下方是防水舱,隐约能听到河水灌进舱室的咕咚咕咚的声音,而本在值夜勤的严正峰消失了。
慎顾不得脚边的伞,跑回去叫醒壱马,壱马和慎商量,他去把剩余的船工喊起来,而慎想办法进货舱查看料子状况。
壱马问慎严正峰去哪儿了,慎说没见着他人,壱马说发生这么大事的时候他偏要偷懒,还说帮你顶班,这不是给他自己,也给你惹麻烦。
慎顺着壱马的意思说也不知道严哥偷偷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壱马原先想得好好的,后面越发觉得不对劲,慎赶紧止住他的话头,让他别多想,先去找船工解决船漏水的事。
慎的外衣已经湿了大半,壱马问他要不要换件衣服再出去,慎说赶时间,料子要紧,顾不了那么多了,又跑回货舱。
果其不然,货舱的门上了锁,锁门的人想借此拖延时间好让料子被雨水和河水浸湿损毁。慎在镇子上认识的锁匠能靠一根簪子解开门栓,也有用做竹篮的竹片子撬门的,但慎手头并没有什么工具,突然想起壱马送给他的簪子。
慎从棚子那儿捡来油纸盖在货舱侧边的洞上,心里先对壱马说了声抱歉,随后用簪子转动锁孔。壱马带着船工赶到货舱,慎还在缓慢转动簪子寻找和锁孔内部的开锁点,壱马问需不需要帮忙,慎透过洞看了一下眼下方的防水舱,大半被水填满,道防水舱要紧,让壱马先解决防水舱的问题,货舱门他自己想办法。
壱马匀出两个船工修补货舱侧边的洞,剩下的船工跟着他一起修补水密舱的洞。水密舱原本是密闭空间,即使船底漏水也只是被限制在水密舱中,并不会对其他水密舱以及整个船体造成太大影响,但内应知道水密舱工作的原理,特地在水密舱上方的甲板上也凿了个洞,如此一来原先在水密舱中的水就会渗漏到甲板上,不仅会对货舱中的货造成影响,如果不及时将洞补上,整个船体都会面临沉底的风险。
壱马将洞周围的木板悉数拆除,换上新木板,又忙着刷上桐油,顶上钉子固定,另外几个船工忙着清理从洞中涌出的水,在洞周围放置盛着干燥谷物和沙子的麻袋以吸收多余的水,防止水渗漏到货舱。
另一边,慎找到了开锁点,感觉门锁中卡槽的滑片转动了几分,慎不再犹豫,用身体撞开门,看见货舱内部的状况之后,慎又叫壱马再拉几个船工过来。
壱马问货舱内是不是也漏水了,慎答货舱地板上也被凿了个洞,水已经漫到了货架,所幸料子还没浸水,修补洞是其次,首先要把货物转移到货舱旁边的棚子里。慎在棚子里垫上几层木板,又麻烦船工取来油纸和铺在木板上防潮,从壱马那儿匀了几个麻袋过来,防止货舱中的水渗到外头。
壱马留了几个船工继续修补水密舱上方的破洞,另带了几个水性好的船工去货舱内修补破洞。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有人问道:“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严铁嘴的影子,船上的人都快忙疯了,他到底去哪儿了?”另一个人答道:“顾不了这么多了,先把洞填上要紧,不能让货沾水,先别管他了。”
许宁和阵从船头赶到货舱,货舱内的水已经漫到了第一层货架,货舱壱马他们里还在试图修补破洞,而慎带着几个船工,肩上扛了一箱,又用粗麻绳连接木板,让木板浮在水面上,借力将货运出去,忙得不可开交。
许宁和阵没有多问,跟着慎一起搬运料子。壱马和几个船工将船洞补上,又忙于将货舱里的水清理出去,慎他们将料子都搬到了棚子里,然后逐一检查料子受潮的情况,确认料子完好无损后又开始清理木箱,在木箱中垫上防潮的材料,又用油纸和便宜些的布里三层外三层将织金锦保护好再装进箱子里,几个负责打包的船工精神高度紧绷,累得眼皮都快撑不住,蓑衣也来不及穿,混混沉沉的,慎忧心于料子受潮,怕船上的人没法对买方交代,他也不想让这么好的料子全部打水漂,全神贯注于打包工作。
阵见大家情绪低落,开始苦中作乐讲起以前遇到的倒霉事逗大家开心,让大家觉得即使是在下雨天救料子补船洞也不是那么辛苦的难事,又生了继续干活的动力。
慎悄悄向阵说了声谢谢,“阵哥果然比我更懂船上的人,我只会埋头做事。”阵手上工作一刻不停,说:“料子的事我不太懂,还是得靠慎,我就做些份外的事,大家如果都没斗志了,会拖你后腿的。”
新修补的船洞上刷上了桐油,味道很重,慎被呛得打了几个喷嚏,身体又湿淋淋的,打了几个寒战,阵担心慎的身体状况,问慎要不要紧,慎说没事,他能坚持住。
鸡鸣时分,壱马他们将货舱中的积水全部处理干净,船工们大都两眼发直,壱马谢过他们,让他们各自回客舱休息。
慎那边的工作也几近收尾,饶是保持充沛活力的阵也败下阵来,耷拉着眼皮检查最后一箱料子的状况,而慎罕见地保持着高度专注力,船工们包装好后的料子他依旧会依次检查一遍。壱马和船工们打了招呼,站在慎身旁:“需不需要我帮忙?” 壱马的嗓子有点发哑,神情疲惫,但强撑着没有倒下,慎摇摇头,露出一点笑安慰壱马:“没事的,就差最后一箱了。”但慎知道即使自己劝壱马回去休息,壱马也不会听他的话。
慎头发上的水珠顺着脖子滑到衣领里,整个人湿漉漉的,但眼睛里有光,好像这料子没理完他就永远不会倒下似的。慎现在的状态和平日里他在船上撑船的状态完全不同,平日里待在船上的时候慎一向是谨小慎微的,年长船工和前辈的话他一概是听的,阵指导他怎么做他就照着做,绝对不多做一步,严格照着流程和步骤来,壱马也想过大概是因为慎对船上的事不甚熟悉,只要照着阵他们教的方法做就不会出错,也不会给其他人添麻烦,但看到现在的慎,壱马又想起先前逛市集时慎在料子店里一一细细抚过料子,辨认纹样的专注的样子,壱马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叶叔在捉贼的时候认定慎就是船上对料子最为熟悉的人。
慎说自己沉浸于工作时的状态就像是在干一件大事,像是将布片缝制成一件完整的衣服,没有人敢来打扰自己,也注意不到时间流逝,像是在船上生了根,自己是从船上长出来的大树的枝叶,而他能捡到从枝头掉落的果实。
壱马当时只是笑慎的比喻怪异又贴切,又说不出贴切在哪儿。而慎现在的状态和自己工作时的状态大抵是相似的,沉浸于自己喜欢的事,即使再累再辛苦也不会觉得无聊和困倦,壱马也知道此时的慎做不完手头的事是不会停下的,将手中的东西打磨到极致是工匠一贯的作风,慎也不允许从自己手里交出来的料子有污渍和其他瑕疵。
不过这和担心慎身体出状况是两码事。壱马见慎意志坚定,也没去劝他,取来干燥的外衣披在慎身上,防止慎身体失热生病。
货舱内的织金锦悉数被船工们装回木箱,船上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慎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疲惫和寒意一下子席卷而来,他的身体累得站不住,只能靠着棚子的竿才不致立马倒下。
壱马见慎情况不妙,用自己的额头去抵慎的额头,比自己的要热些,是感染风寒的前兆,赶紧搀着迷迷糊糊的慎去客舱内休息。
阵和许亮跑去叶至富那儿拿药,让壱马给慎服下,照顾慎安稳睡下。二人走出客舱,有一种过度工作之后的劳累和空虚感,不想动弹,又怕风夹着雨水斜着下进放着货的棚子里,跑去坐在棚子里看着货。
许宁打了个哈欠,大梦初醒,问阵:“严正峰人呢?”
阵将棚子周围放着的麻袋拢得紧一些,说:“他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反正是不会回来的了。”
“哦”,许宁闷闷地应了声,“他这人也不太爱和别人说自己私事,越是这样大家就越爱打听——我听埠头卖消息的人说过,他们家好像和贴户有关系,但我也没细问。”
阵懒洋洋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毕竟都是在船上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的人,又做出这样的事,他家里出了事又不愿和我们说,虽说我们也只是给叶叔打工的人,手上也没什么权,最多也就是打听消息,多安慰他几句。说爱他,不至于,但恨他,也没到那个份上。”
许宁不满道:“他都害我们差点丢饭碗了,爱不爱恨不恨的,走的时候也没说一个字,反正我是恨死他了。”
阵笑道:“我知道你是他一手带起来的,恨他恨正常。但我们也只是小鱼小虾而已,卖方货主和他竞争对手的事我们也插不了手,倒真像是严正峰说的那样,早点把货交了脱身才是最佳选择。说不定他等着你过去把他狠狠骂一顿。”
人心这种东西也不会一时半会儿能说清的……雨霁,月亮又冒出来挂在天上,阵盯着月亮,在想同样在月亮底下的严正峰在干什么,有没有如他所愿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壱马用被子将慎严严实实裹住,慎出了一被子的汗,所幸没有发高烧,第二天就能下床行走了。因为昨天的事,再加上慎生病,随时可能需要叫郎中过来看病,叶至富干脆将船停靠在埠头,船上的人也结结实实睡了个好觉。
慎说要出去采买东西,壱马说他病才好,自己可以代劳,慎说没事的,他想去市集上逛逛放松一下,再说叶叔忙着给北人寄信报告昨天的事故,壱马哥,还有船上的人昨天也帮了很多忙,他想去买点东西犒劳一下大家。
壱马说你小子什么时候脑袋变得这么灵光,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想偷偷背着船上的人干的事?慎笑道,壱马哥真聪明。
壱马揽住慎的脖子逼问,所以你到底想去干什么?
慎慢悠悠道,壱马哥可以猜一猜。壱马装作苦恼地想了一会儿,道,送衣裳?慎说,壱马哥真聪明。
壱马佯怒道,这又不需要偷偷瞒着大家做,所以你到底想去干什么?慎说,说出来就没有惊喜了,但壱马哥可以期待一下。
壱马还没来得及反应,慎就和路过的船工打了声招呼,直接从船甲板跳到埠头过道上,壱马站在船舷边暗想,好的不学,偏要学阵耍帅的花招。
市集料子店内,慎和老板娘一一确认自己要购买的料子成色和数量。慎又挑出一匹带着暗红色纹饰的花绫,老板娘问,其他的料子都是绢,挑这花绫是要给贵客做衣裳吗?慎答,不是,想给亲近的人做身礼服。老板娘掩袖笑道,那就先行在此道贺。慎回礼谢过。
回到船上,慎一一给大家量体裁衣,借了老板娘的制作台,劳烦店里的活计将布片裁下来缝制成衣裳,回去仔细包装好送给船上的人。壱马眼巴巴等着慎给自己做衣裳,但慎并没有将他排在前头,反倒是放在最后一位。
慎招呼壱马过来,拿着卷尺在壱马身上比划,记录壱马的身体数据。慎站在壱马身后量壱马的肩宽,壱马甚至能感觉到慎的呼吸有规律地打在他的肩胛骨上,慎工作时又慢悠悠的,壱马被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甚至能想象出慎将卷尺贴在他背部的专注的样子,这让他很难不想转过身抱住他,但壱马还是忍住了,他不能打扰小慎工作。
慎走到壱马前头量腰围,壱马看着慎略有些冰凉的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自己忍不住想往后缩,慎双手掐住他的腰示意不要动。壱马瞪视着慎,发现慎的眼睛里有笑意。
壱马佯怒道,你到底是在量尺寸还是在耍我玩?
慎一本正经地答道,壱马哥可以猜猜看。
壱马掐了一把慎的腰以作报复,尔后又紧紧抱住慎,说:“看来你身体已经完全没事了。”
慎笑着回抱住壱马,道:“壱马哥,让你担心了。”
待壱马放开他,慎又将带着纹样的暗红色花绫拿出来给壱马展示,壱马说这料子很漂亮,慎的眼光很好,慎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说,这是我为壱马哥特意挑的,别人都没有。
壱马这才反应过来,说,原来这就是你说的惊喜?我很高兴,只是这料子……慎说我想为壱马哥做身礼服,等到我行冠礼的时候希望壱马哥可以穿上这身。
慎充满希冀地看着壱马,壱马明白过来,慎在邀请他过去参加冠礼。
壱马的激动只是一瞬,随后又很快冷静下来:“但我是船工,要在船上过日子,我没办法天天陪着你……”
慎说:“我知道,我并不打算让你为我而改变些什么,下了船记得来看我就好,或者路过镇子的时候停下来,我会在埠头那儿等你。”
慎想当然他也可以像哥哥那样跑去不同的地方接生意,不过慎打算吊着壱马,暂时不告诉他。壱马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泪光,慎想壱马总是说自己的眼睛会说话,在慎眼里壱马更不吝于用眼睛表达自己的情感,情绪外放到慎一看到壱马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慎想,他能等来一个热烈又让人眼睛发酸的拥抱,而他会永远在埠头等着壱马的船在那儿停泊。
END
注:[1]出自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