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第一次见到川村是在东道会少当家的出狱仪式上。宝木组组长,系深色提花领带的小个子男人,整体看过去一片黑漆。身后跟着的人都要比他高大,而他的表情却很随和,甚至有些谦卑了。用得着这样吗,慎想,看着他慢悠悠地从自己眼前走进去,踩榻榻米的力道都很轻,钻进男人堆里消失不见。
香水,香烟,各种气味交相混合,故作优雅的暴力团要吞没一个人是很容易的。成员们在其中逐渐面容模糊,无论干部还是小弟,时间久了似乎都长着相同的一张脸。可是川村不一样,他年纪很轻,似乎比慎也大不了多少,卷曲的黑色头发底下有一张容易让人印象深刻的面孔。特别是眼睛,翔吾说,之前有一次在池袋见过组长,虽然没有动手打人,可是皮鞋踩着别人脑袋的样子还是让人印象深刻,眼神简直像头饿狼。
是因为翔吾的胆量实在太小了。慎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心里是这么认为的。混在一群跪坐着的西装男里的川村,离慎有些遥远,瘦而薄的脊背挺直了,同四周隔出一种并不明显但却十分微妙的结界。跟狼搭不上边的人,更像是被一群猎狗给包围的好脾气目标。这样远远看着,慎止不住地开起小差。彼时他刚进入宝木组之下的巨弥商事,一个年纪轻轻受了伤所以退役的拳击手,完全无法预料到几天后自己的去向。
“前几天中野那家伙啊,眼睛有了毛病没法再开车了,听说拿了一大笔治疗费呢……啊所以说,老大他需要一个司机,最好还能做些简单的事。我记得你是有驾照的吧?”
商事的社长是个自大又谄媚的人,一直以来都“老大、老大”这样称呼着川村,仿佛真的跟组长多么亲密似的。他吸香烟的样子有些贪婪,慎低下了头,听到他说总之长谷川先过去吧,如果老大愿意用你,也算是我们这边送人上去的功劳呢。
在这里做事,并不能用想或者不想来衡量,黑道有一套完全区别于正常社会的行动模式,慎还不熟练,正在让自己尽量去适应。可以算是同期的翔吾半是惊喜半是担忧,出发前紧张地拍了拍慎的手臂,嘱咐他凡事当心。
宝木组本部就在池袋,一间还不到营业时间的时髦夜店,做保洁的大婶推着长条拖布从慎面前走过去,几个眼熟的面孔聚在楼梯口抽烟。
“你是长谷川?”为首的问他。
慎点了点头。
他被带到三楼,然后乘电梯到六楼,门开后是完全不同于楼下的装潢,简单得像是普通写字楼那样分成几个隔间,川村就在最里面的一间。
为他带路的人谨慎地敲门,听到里面传出“进来”的声音,慎竟然跟着一起紧绷起来。
“老大,巨弥那边的人到了。”
背对着门的真皮椅应声转了过来,穿白色衬衣没有打领带的川村坐在上面,体型比椅子小了整整一圈。他右手夹着烟,左手拿了一本没有封面的书,歪头看向慎。跟打量不一样,他只是看着慎的脸。
“名字呢。”
“长谷川。”
“名字。”
“长谷川慎。”
“喂”,带路的人插进话来,“跟老大说话客气点!”
“没关系没关系”,川村摆了摆手,“看起来年纪很小嘛,以前是做什么的?”
“拳击,受了伤之后没法再参加比赛,所以到商事做保镖。”
“为什么不去其他地方找工作呢?”
“只有巨弥商事不需要我填简历。”
川村笑出了声。他慢悠悠地掸烟灰,浅口玻璃碗里的清水立刻变得浑浊。保镖嘛,能做当然很好,但主要是开车,驾驶技术得过关才行。“我很珍惜生命的”,川村说。
请您放心吧,这样很简单的话,慎却好像磁带卡住了似的开不了口。他对川村有一种不同于敬畏的心情,具体是什么又不大清楚,总觉得不是好兆头。办公桌上摆着的玻璃名牌印有“川村壱马”的字样,壱马,他在心里默念,又被旁边的人敲了脑袋。
“我说你倒是给我好好回答老大的话啊!”
川村的行动轨迹很简单,公寓到组里,组里到公寓,除了去四楼的会客室跟各种来人见面商谈之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六楼的房间里度过。慎自我催眠,像个没有情绪的机器人,一周以来都准时出现在川村所在地点的楼下。开着昂贵的奔驰s400,一并享受到精良的空调系统,偶尔会产生自己根本就是在给普通的公司社长打工的错觉。
但这种错觉很快就消失了,在他看到川村搁在驾驶座下面的转轮手枪之后。他很坦然,笑眯眯地拍一拍慎的肩膀,说着只是以防万一而已,不用那么紧张,又不会对自己人开枪。可是慎才来到他身边一周而已,怎么算是自己人呢?他想到巨弥商事下的干部议论过的话,什么笑面狐狸、八面圆通之类的,完全没办法跟后视镜里那个头一点一点悄悄打盹的人联系起来。
午后三点半钟,慎接到川村的电话,问他是否已经到了公寓楼下。慎当然如实回答,紧跟着听到他缓和甚至略有些恳切的语气,请慎上楼一趟,电子门锁密码也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洗澡忘记拿睡衣,可不可以帮我去卧室抽屉里取一下再递给我?”雾面玻璃门推开一条窄缝,川村露出小半张热水打湿的发红的脸。
慎下意识点头,轻手轻脚朝房间里进发。盥洗室里扑出的热气似乎还残留在他的皮肤上,慎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见卧室床上团成一团的白色空调被和一只大号抱枕,明显的熟睡过后的痕迹。五斗橱就在右手边,上面搁着一杯香薰蜡烛,味道和刚刚川村身上传来的几乎一模一样。慎拉开抽屉,一层接一层地找,无聊却又紧张。睡衣放在最下面一层里,他深呼吸,捧着藏蓝色格纹布料原路返回。
“给您放在门口。”慎对着模糊的玻璃说。里面立刻应声,“不要不要,不要放在地板上,等一下。”
门又开了,比刚才稍宽的距离,川村的手臂伸出来晃了晃,示意慎把睡衣递给他。
为什么不能自己去拿呢?慎是想问的,但没有开口。距离这么短,公寓里又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上来,还没有任何警惕心地随便就把开门密码告诉外人。慎后退一步,决定转身下楼,可那道门并没有立刻合上,室内瓷砖墙壁制造出轻微的回音,川村自顾自地解释着因为房间里的空调忘记关,洗过澡之后裸着跑去卧室拿睡衣会很冷,所以才拜托慎上楼来。
“小慎就在这里等吧”,他说,“我很快就好。”
小慎。他又要花时间适应新称呼了。
“老会长病得很重,少当家又才出狱。如果这一次真的是铃木先生选上去,壱马你也得小心才行。毕竟铃木先生是宝木组出身。”
“大哥他现在在上面做得很好,也不是靠组里才怎么样,不会有人闲到来找我事的啦。”
川村又拿出了那副标志似的笑容,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安抚,微微欠身帮对坐的前辈倒满瓷盅。慎在他侧后方,只能看到他因为几杯梅酒而发红的耳尖跟精巧的鬓角。
今晚是这位松平组组长做东请客,二人在身份上虽然已经完全平等,但川村依然恭敬地将他作为前辈对待。会长自去年受伤之后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住院将近三个月了,选举随时都有可能进行。虽然以松平组组长的资历完全可以参与进去,可他却并没有这样的意思,相反一直支持着宝木组出身的铃木。然而为了上供不均的缘故,多数干部仍然试图拉拢松平组结党,为的是选举一旦开始,他们可以牵制独大的宝木组。
“小慎,就在这里停一会儿好吗?头晕了,你一直踩刹车,我会想吐。”
“对不起,刚才那条街有些堵所以才……我马上就停。”
“不是怪你的意思,是我自己酒喝多了。”
川村撑着头倚靠在车门上,车窗打开了一条小缝,秋天晚间的凉风因为气压差异灌了进来,慎从后视镜里看过去,看不到他的眼睛,昏暗连成了一片。
“我也学过拳击哦,小慎。”
“……我以为您擅长的是空手道。”
“那是之后啦。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妈妈病了,每天每天都因为用药产生新的账单,我为了赚钱进了一家地下赌场,他们赌的就是拳赛。”
慎没有说话。
“我不够高大,技巧也不算好,只能强迫自己咬紧牙关。三分钟一回合,如果不能站到最后一个回合我就拿不到钱,医院的账单就会越堆越多。可是我流了那么多血,坚持了那么久,妈妈还是没有救回来。”
慎忍不住回头看他。
“后来做了组长,我发现自己竟然还是过着那种回合制的日子。三分钟,判断正确就赢,失误了就输。可是拳赛输了还可以再站起来,在这里输了就只有死。”
川村转过脸来,昏暗之中一对眼睛反射路灯亮光,终于让慎联想到了那种野生动物。
“您不会输的。”
“小慎怎么知道。”
慎当然不知道,他只是忽然间感到没有来由的肯定,一种排除了他自己的肯定。
取了足足七套干洗好的西装,慎把它们平放进后备箱,准备到公寓去接川村。
因为老会长的身体状况越发不乐观,东道会从核心到分支都有所动作起来。鸟为食亡而人为财死,黑道同样与时俱进,生意排在第一位,如果有必要,当然可以为之抛弃一切人情道义。
这样忙碌紧张,人人自危,只有川村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楼下夜店一直营业到天亮,楼上会客室则来人不断。醉醺醺的吵闹声和剧烈的音乐声经过楼层过滤后变成一种微弱的底噪,川村慢慢地吸一根灰七星,手里的书早就换了一本,只不过封面还是被拿掉了,单看外表完全无法判断他正在读什么。
慎站在卧室门边,两手交握在身前,默不作声地看着川村。这是他们逐渐形成的默契,慎一向不多说话,只不过距离越来越短,比如到公寓接他这一点,一开始慎是在楼下的车里等待,睡衣事件后开始到公寓的玄关站着等,最近更是夸张——会有谁的司机兼保镖是坐在沙发上等主人出门的吗?他自我审视,并不能得出什么所以然。
川村完全是可以沉得住气的个性,花掉半个小时时间只为了挑选领带和相配的袖扣。他从镜子的反射里注意到神游的慎,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可是……”再过去就是川村的卧室了。
“没关系,你过来。”
一条烟灰色真丝暗格纹领带,被川村抬手搭在了慎的肩膀上,观察是否与身上的西装外套相配。出于他身量小的缘故,慎下意识地曲了膝盖,却被轻轻地拍了一下。老实说,慎不大喜欢一天到晚穿着西装,最后的抗争是不系领带。可是川村的手指在他脖颈周围穿梭,偶尔有一点偏凉的触感,刚碰到立刻就移开,又小心又灵巧,像给礼物盒打上装饰缎带。
“今天所有人都会出面,你跟着我的话,果然还是帅气一点比较好吧?”川村说。
慎摇摇头,“这太贵重了。”
“那你就做得好一点。”
“我现在做得不好吗?”
“这个嘛……”川村煞有介事地皱了皱眉,转而露出笑容,“倒也没有。”
“我只是您的司机而已。”
“嘛,现在是,以后也会是吗?大约有一天小慎也会做组长吧。”
“我并没有那种打算。”
慎实话实说。他当然清楚一旦选择走上这条路,就不会再有转身回去的余地了,可他也并不渴望在这里得到任何进步。从始至终,慎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这件事在他心里盘桓,逐渐成型又即刻破裂,进退两难。
东道会近些年翻身成功,台面上摆着不少赚钱的正当生意,核心成员纷纷摇身一变,从老大变成社长。今天集体出席,名义上是对老会长的慰问会,实际上各有打算,赶时间瓜分果实。
慎是宝木组的普通成员,当然不能一路跟进会议室里去,只透过整面通透玻璃看到川村坐在上位,神情镇定悠闲,仿佛对周围一切暗涌都不知情。铃木先生大踏步走进来,径直越过川村走向更靠前的位置,慎注意到松平组组长的视线,手心逐渐潮湿起来。
最近各种各样的流言传播着,当然有很多涉及到川村,一些人认为宝木组的顺风顺水得益于组长本人搭上了政府的快车,有这样稳固的保障当然用不着担心。男人们的嫉妒不容小觑,然而被非议的主人公本身却是一副毫无自觉的样子,甚至前些天还在为这次慰问会亲自准备礼物。
难得又见到了翔吾,对方搓搓手,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几乎是用气声来问好了,等到慎转过身来面对他,又猛地瞪大了眼睛,显得很吃惊似的。
“这个很贵吧!”
“什么?”
“领带啊,一看就知道是牌子货。”
午后公寓里的情景又回到了慎的脑海,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这是第一次有人帮他打领带,新奇陌生的体验,更何况对方是身为组长的川村。他含糊地说是川村借给他救急,换来翔吾更惊讶的表情。
“不是吧,组长原来是这么好心温柔的人吗?”
“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翔吾连忙摆手,“我只见过他几面而已,说不好的。”
“大部分人都觉得他可怕吗?”慎说着,语气有些犹豫。
“当然了,他可是宝木组的组长。”
没错,比起慎以自我意识去理解的人,真正的川村壱马是东道会下最大分支头目,二十五岁上位,在广为流传的池袋事件中让溃散的宝木组起死回生。慎强迫似的自我嘲讽,以他的水准又有什么资格去偏袒维护川村,河水那样深,他绝不能再向前迈去。
“伯母最近怎么样了?”翔吾又问道。
慎点点头,“还是老样子。”
他绝不能再向前迈去,因为母亲还躺在病床上,依赖透析度日。无论如何都要拿到为她移植肾脏的钱,这是慎的初衷。
车子里安静得出奇,偶尔西装裤布料挪动摩擦真皮座椅的声音也可以被听得清清楚楚。慎在这种安静之中转动方向盘,却不小心迎上了后视镜里的川村的视线。
慎立刻道歉,“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
因为就在慰问会的结尾,慎并非出自本愿地目睹节外生枝。川村忽然不见踪影,宝木组来的人都已经在找了,慎当然也得行动起来,只是格外凑巧,撞见被铃木先生推进茶水间按在墙上的川村。行动比思考来得更快,慎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手里正攥着铃木的衣领。他是大干部,而慎只是一个兼任保镖的司机。
他完全没有想到川村和铃木之间有着这样的关系。
“多亏了小慎,不然今天大概还是不能下定决心分手啊。”
“真的,真的很抱歉。”
“又没在怪你。”川村小声说,由着身体向下滑,像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样用膝盖抵住前座的靠背,整个人半躺着窝在后排的空隙里。
“为什么……”不自觉地问出来了。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分手吗?还是为什么喜欢男人,给我一口气把话说清楚。”
果然还是生气的吧。慎的喉结滚动着,却无法组织起合适的回答。
“他要向上走,继续保持这种关系势必会影响到组里和他之后的路。可恶啊,想一想每天有多少人指望着要抓住我的短处呢?至于其他的……小慎不是早就发现了吗?”
“是我的错,您可以处罚我。”
“怎么罚”,川村说,“要小慎你来填补这个位置吗?”
突然的刹车让轮胎摩擦路面发出尖锐的响声,慎抬起头,醉醺醺的酒鬼正浑然不觉地走远。身后的川村短暂地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坐直,抱怨的话听起来却有种撒娇的意味。
“差点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他踢了踢驾驶座的靠背,让慎不由自主联想到放在下面的手枪,“抱歉,我……”
“小慎喜欢我吗?”
“不,我是——”
“不喜欢我吗?”
他无法回答了。“转过来看着我”,被这样命令着,用充满诱导的声线,慎失去了判断,只有照做的份。
温暖而柔软的感触,川村的脸在眼前靠近、放大,然后模糊。一只手落在慎的耳后,已经十分熟悉的香薰的气味被呼吸烹热了,钻进慎的各种感官。
川村在吻他。
“如果情况紧急,要你直接动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一个月之前的现在,慎还站在松平组本部组长的面前。焦油气味混杂着关西口音的说话声,四十岁左右的瘦高男人,眼睛里透露出不满足的黠光。
“总之长谷川你也没有别的需要不是吗?钱是最简单的事。解决了宝木组,你妈妈也就有救了。
“为了妈妈才去打黑拳,被教练发现所以开除,连我听了都觉得感人呢。就是因为这样,我们之间的关系才更清楚直接,谁也不用顾虑太多。之后如果你想继续做下去,我们松平组当然也会信赖你的。”
说永远都比做简单,宝木组最先被破开的伤口就是巨弥商事,慎才得以一路顺畅地出现在川村身边。忠诚在利益面前败下阵来,原来有那么多人仰赖着川村,同时一刻不停地希望他失利。如果真的成功了,铃木会插手吗?还是放任新旧更替?慎不知道,或者说完全不能思考。面前的川村仍然温柔地捧着他的脸,可他们的注意力显然都已经不在刚才那个意味不明的吻上面了。
慎控制不住视线向下,转轮手枪的枪口正抵着他的下腹。
“小慎,这是你想要的吗?”
他摇头。
川村的语气很轻松,跟平时讨论着领带或晚餐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区别。距离太近,慎反而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可是眼睛却矛盾地闪烁着阴暗的微光,让人不得不想起翔吾的话。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坚硬而冰凉的东西挡在中间,慎本能地感到害怕,同时竟然还有一种终于松了口气的感觉。藏在潜意识之下的声音常常提醒着他,那只属于慎的天平歪斜了,如果可以,他更希望川村才是赢家。说着不要踏入更深的水流,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河水的最中央了。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要一再给我机会?”
“很了不起嘛小慎,这种时候还敢反问。”川村笑了一下,手枪移到了更加靠上的位置。
“我已经知道自己根本不擅长做这件事了。”
“呐我说……长谷川慎,那些家伙是怎么说的?如果我现在把枪给你,你会开枪杀了我吗?”
“我不会。”
“为什么?”
“我办不到。”
“可你只有照他们的话做才能拿到好处吧?”
“我可以不要。”
“撒谎。”
川村歪头看着他,气氛一直僵持着,水结成冰又化成了水,慎觉得自己正在被拉扯。舒适温厚的空调环境,他的额头却已经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索性放任一切似的闭上了眼睛。
川村收起了枪。
“您为什么……”
“好好开车”,他退回了后排的昏暗之中,“我好累,要马上回去睡觉。”
与其说川村的态度急转直下,倒不如说是一种微妙的冷淡。
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化,慎还是那个无足轻重的司机,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载着川村到各种地方去。只有一点,川村总是避免与他交谈。
慎一向不擅长采取迂回态度,他与人相处只有好与不好、真与不真两种标准,无法在其中游离。然而川村却是这方面的行家,他看上去自然极了,不恼怒也不拒绝,却能精准地只让慎一个人感受到冷落。
慎觉得这就是终点了,他盘算着该怎样去向松平组交代,而不确定组长是否已经知道他被发现的事情,前景一片渺茫。至于妈妈那边……他不自觉攥紧方向盘,真皮手感腻而泛凉,驾驶座背后位置上的川村安静得像是连呼吸也没有,然而慎却能察觉到自己正在被注视,鬼魅缠身般的异样感。
他忍不住去看后视镜,什么都没有。川村正望着车窗外面缓慢向后滑去的街景出神。
就算是被判了刑的犯人也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死期。按照黑帮常理,慎想,他早该被砌进油桶再扔到东京湾里。作为议论焦点的川村应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会对一个不好怀疑接近他的司机抱有怜悯心。
只不过那把枪已经不在车里了,就像是川村给他的一个可笑的行动机会,慎错过了,川村就自然而然地赢得了胜利,跟他一开始预料的完全一样。
但那个吻、那些话,又都是什么意思呢。慎的逻辑陷入混乱,他发觉自己无比期待川村可以接着像之前那样对他笑。那种仿佛有私心而格外宽纵甚至伴有宠爱的态度,有引诱人的嫌疑,慎知道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透明的,愚蠢地被他人作为博弈的工具推到前面来。
他只是没得选。
这种时期却接到了医院的电话,通知慎已经有了适合换给妈妈的配型。他咬紧牙关,在夜店通向洗手间的窄小走廊上踱步。营业时间还没到,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的踢踏声因而可以被清楚听到,川村手底下的小弟不耐烦地发出啧声,摆手让慎安静一点。
川村从正门口走了进来。
“慎,你帮伯母转院了吗?”
翔吾到医院去探望,却得知上周还住在这里的慎的妈妈已经办理了出院。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只剩下分不清是呼吸还是风声的杂音,半晌直接挂断,什么都没说。
是川村?还是松平组组长?慎没有头绪,甚至根本联系不到自己的妈妈。恐惧仿佛灭顶,伴随着浮现出的冷汗,他恍恍惚惚,车钥匙被人轻巧地从口袋里勾出去。
“今天我自己开车”,穿着正式的川村微微欠身,由下至上盯着他,“但你也要去。”
老会长病重,凌晨四点钟被推进抢救室,到现在还没出来。东道会重要成员再度聚齐,铃木先生坐在供人等待休息的金属椅子的最前排,少东家也只能靠边站。川村坐在离他不远的第三排,双腿习惯性交叠在一起。他被黑色西装外套包裹的背影看起来小小的,上面像羊毛材质粘着灰尘一样粘着身后许许多多怨怼妒恨的眼神。慎没有主动去看,只知道其中一定有松平组组长的一份。
他的心思被去向不明的妈妈搅乱,同时仍本能地注意着川村的安全,甚至无暇顾及真正没救的人或许是他自己。
可老会长还是死了,上午十点钟左右被医生宣告。慎在同一时间认为那也是自己的结局,回神却发现莫名活动起来的人群中找不到川村的身影,松平组的人也不见了。
紧张极了,连手都在颤抖,混乱中似乎再一次看到了翔吾的脸,带着惊惧的神色,正对几步之外的慎说着什么,可他听不清也看不懂。有人叫喊着“电梯”、“地下停车场”之类的事,慎拨开他们,从另一边的逃生梯快速跑下去。地下三层的电梯门刚好在他眼前展开,慎几乎认不出门里站着的人是谁。
暗红色的液体溅在川村的脸颊一边,并不像电影里呈现的那样粘稠,而是顺畅地沿着他的下巴流淌。跟着那方向看下去,是更加刺目的被染红了大半的衬衣。他的外套已经不见踪影了,袖子胡乱地堆在手肘边,领带掀起来甩到背后去,右手握着他的转轮手枪,左脚踩在一个俯趴着的人的背上。他呼吸的起伏比平时大了很多,脊背也微微垮下去,却对着不远处愣住的慎露出了笑容。
慎回头,松平组组长正带着更多的人朝这边涌来,而宝木组的人也出现在逃生梯。地下停车场回荡着脚步奔跑和喊叫碰撞的声音,一时之间变得拥挤。他本能地走了几步,转过身挡在电梯门前。模糊的面容狰狞地靠近他,身后的川村动了动。
“小慎,你猜这一次我会不会赢?”
慎隔着玻璃确认妈妈已经再次陷入沉睡,低头回复了翔吾的消息。
“医生说她恢复得不错,接下来还要一直吃抗排异反应的药。”
翔吾那边很快显示已读,然后弹出了新的消息:“那你还会回来吗?虽然巨弥已经被遣散了。”
老会长死后半个月,铃木先生如愿坐上东道会主位,宝木组则经历了彻底的清洗。川村是手腕果断的人,在这样的事上表现得毫无余地。从内鬼到外敌,他擅长的就是打扫残局,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被处理,只除了慎。
果然想起那天还是心有余悸,翔吾说。
“现在想想,慎简直像是疯了,你不怕死的吗?不过松平组的那位……我看到他正要朝川村组长开枪,可是实在害怕极了,怎么都喊不出口,如果不是慎你在的话,真不知道组长会怎么样。”
那只戴金劳的手在慎眼前举起了枪,枪口正对浑身是血的川村。幻想着全身而退的慎忘记了一切,脑海里浮现出跟川村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就是了,整个计划失败的开始。他嘲笑自己根本不是做这种事的料,松平组寄希望于他只能是错信了人。捡起不知道被谁丢在脚边的钢管,慎毫不犹豫地挥了过去。
河水干涸了,露出崎岖不平的河床。慎站在中央,一厢情愿要保护河对岸的人。
川村终于对他露出了从没见过的惊讶的神情。看吧,慎有些骄傲地想,也不是什么事都能被他预料到,他这么聪明,也不会真的想到被派来害他的人最终会舍出自己救他。
可他还是猜错了其中的一些。手臂上缠满纱布的人皱着眉靠在床头,故意做出娇气的样子来,指挥着慎把吸管杯递到他嘴边。
“小慎懂什么,我是怕那些混蛋又用你妈妈来威胁你,所以才早早给她办了转院的。就连移植手术都安排好,天底下还有比我更关心组员的组长吗?”
“我只是组员吗?”慎问。
川村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有明白。
“如果我只是组员,从一开始知道我是他们的人,你就该处理掉我了吧?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我把你当成我自己”,川村缓缓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会为了救妈妈的命做任何事。我没能做到,所以希望你可以不在这种事上留下遗憾。我承认,一开始只是怕你因为妈妈而被要挟,破坏我本来就要解决掉他们的计划,后来——”
他没再说下去,手指碰到了慎的脸。
“你喜欢我吗?”慎大着胆子问,轻碰的手于是变成了用力捏他脸颊肉的动作。
“手术费用给我打工还清再说。”
好。慎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由着他没受伤的那只手在自己的脸上摸来摸去。“但是其他的可以先教教你”,他说,俯身靠过来,轻微的药气混合着房间里的熏香,慎忍不住闭上了眼。
一点水光落在了他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