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face

在六尺之上
Posted originally on the Archive of Our Own at http://archiveofourown.org/works/41882139.

Rating:
Teen And Up Audiences
Archive Warning:
Graphic Depictions Of Violence
Category:
M/M
Fandom:
The Rampage from Exile Tribe (Band)
Relationship:
Hasegawa Makoto/Kawamura Kazuma
Character:
Kawamura Kazuma, Hasegawa Makoto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2-09-23 Completed: 2022-09-26 Chapters: 3/3 Words: 36325

在六尺之上

Summary

慎马,战后架空
注意:有原创女性角色;存在掐脖子等暴力情节。

一切都结束了,川村壱马想,他该对此做出什么样子的反应呢。平日在战场中戴着头盔,一脸硝烟弹渍,不顾危险来回穿梭于各个小队传达指令和消息的通信员此时也依旧坚守职责,在营地和战斗结束后的战场来回跑动,及时将战争己方胜利的消息传递给每一个人:“停战协议签了,我们胜利了!”通信员一脸喜悦,眼眶泛红,背过身去擦掉泪水,给了川村壱马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川村壱马愣了一下,通信员正期待着他的反应,川村壱马努力做出一个笑容,说:“恭喜。”川村壱马的话好像只是在像别人道贺,这件事仿佛与自己无关。通信员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激动的情绪慢慢冷静下来,脱帽致哀,临走时说:“待会儿我再叫些人来帮你。” 川村壱马看着通信员离开,内心没有一丝波动。他该为此感到高兴吗?川村壱马想他的反应太过平淡,战争结束,他们守卫自己的家园不受他人侵犯,理应高兴才是。他看了一眼自己手套上的血污,手套质量不好,已经氧化的血块胡乱沾在手套内侧,川村壱马甚至觉得血污已经渗透进手套内侧,沾在他的手上,黏糊糊的。但川村壱马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在乎,他手上也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他心里很清楚,只是为了让自己维持正常的心智,能够以冷静的心态面对敌人,他必须要让自己变得冷漠、残酷,在敌人倒下之前自己绝对不能先倒下,尤其是在心理上。这是上战场的人必须要学会的一课,把自己的同理心彻底封闭起来。他们确实是胜利了,但他们究竟收获了什么?无数的尸体,不仅有敌人的,也有自己同伴的,被炸毁的家园和战后存活的努力不让自己精神崩溃的士兵和为失去的和所存留的一切而失声痛哭的普通人。川村壱马用吸饱了血的手套,拿起铲子开始挖坑。长官说尽量挖个大一点的坑,这样就能把尸体全部放进去填平,防止疫病蔓延。川村壱马本想着为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挖一个坑,给他们一个能够平静休憩的地方,但他们人手不足,尸体腐烂的速度要远高于他们挖坑的速度。川村壱马想,他早该习惯身边人的离去,战场上没有时间让他们能够好好安葬一个人,如果他的尸体所在的地方成为了阵地前沿,甚至成为敌占区,他们只能看着同伴的尸体在地上慢慢膨胀、腐烂,就像安提戈涅哥哥的尸体一样,灵魂无法安息。在战后也是如此,川村壱马现在就站在他们与敌方最后一战的战场上,树木被烧焦的残骸上是坦克的残骸,同伴尸体上交叠着的是敌人的尸体,阵地前沿布防的地雷还深埋在地底,无辜的人和生灵踩上去就会炸成碎片,枪支弹药武器装备尽数被搜刮收缴,吉克斯还往自己兜里放了几颗枪弹,说到黑市上能卖个好价钱——同伴们都自诩是战争的胜利者,快活地邀伴去街上庆祝、喝酒,参加胜利游行,而倒霉的反坦克七连则被抽中负责清扫战场。七连的士兵们都怨声载道的,但在踏上战后战场的那一刻又恢复缄默。士兵们都去享受胜利喜悦的果实,而他们依然要面对战后依然还在燃烧的人间炼狱。川村壱马将保存完整的尸体按次序排在空地上,但他身边大多都是残损的不完整的尸体,有的甚至不能称作尸体,是被火炮炸碎的尸块,是断臂残肢,川村壱马找到了几个指节,甚至没有办法拼成一只完整的手。整个战场都散发着一股尸体腐烂的浓重而腥臭的味道,甚至会有不少蝴蝶凑过来在尸体上停留嗅闻,川村壱马只是想要呕吐,战场上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不堪忍受。所幸他终于可以离开战场,尽管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场正义战争。但他已经受够了。
川村壱马将所剩无几的胆汁呕出来,胃里空无一物,确实没有什么想要呕吐的欲望了,再下去只能将他刚才灌下去的清水也一并吐出来。
“壱马,先休息会儿。”阵将自己的水壶递给壱马。
“谢了。”川村壱马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偷偷摸摸在尸体堆中穿行,打算去掏尸体的口袋偷东西。
阵眼尖也看到了,并不打算追究:“随他们去吧,只要他们不偷狗牌和照片就行。”
“你那边清理得怎么样?” 川村壱马问,阵又有了想要呕吐的感觉,捂着嘴巴空呕了几下,灌了几口水,摇摇头说:“早得很。不知道有多少人折在这一战上。明明都是最后一战了……”
“谁也没料到自己死在这一战上,也没有谁会料到自己会在这一战中活下来。” 川村壱马说,士兵们的命可不是捏在自己手中的,生杀大权在指挥官手上。
阵笑了笑:“你说话还是这么拗口,不过我喜欢,我们需要大诗人和大哲学家。”
“别逗我了。” 川村壱马有点不好意思。但愉悦轻松的情绪也只有那么一瞬间,很快随着风一起消失了。
“吉克斯去哪儿了?” 川村壱马问,阵翻了个白眼,说:“他当然是去别的连那儿吹嘘他的光辉战绩了,他的枪法是如何如何高超,他的MP40[1]和加兰德[2]姑娘们是多么性感又好用,都是老一套。”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枪法确实不错,不然我们是怎么一次又一次从包围圈里杀出去的。”
川村壱马耸肩,吉克斯在别的事情上或许有让人讨厌的地方,但在枪法上他确实有自傲和吹嘘的资本。
他们默契地望着远处的风景,阵的话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不太真切:“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川村壱马说:“如果军队还发得出遣散费,我想先回去给他们修个好一点的石碑。”
阵轻哼一声,说:“如果军备部的人愿意把军队手上还剩的装备都卖了,那几辆谢尔曼[3]估计就能卖不少钱吧。”
阵犹豫片刻,组织语言说:“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我和家里人联系上了,我家虽然不大,但是肯定能给你收拾出住的地方,要是你过来,我爸妈也会很开心的。”
川村壱马拍了一下阵的胸,笑着说:“阵,谢谢你的邀请,下次要是有机会,我很乐意去你们家做客。但是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阵担忧地皱起眉头说:“是老汤姆的事吗?”
川村壱马说:“算是吧,他之前说要是他出事了,让我照顾一下别连的一个孩子,听说是他老朋友的孩子,叫慎。”
阵若有所思,说:“老汤姆的意思是让你照顾他?你一个人照顾他怎么顾得过来,不如带上他一起去我家里,我家里人也能一起照顾他。”
川村壱马笑道:“阵你真是个老好人。你别担心,我先带着他去找他父母和亲戚,要是他和他们都失联了我再想别的办法,找到他父母才是最重要的事。我会给你写信的。”
阵将自己的通信地址写在烟盒上递给川村壱马,恶狠狠地说:“到时候不要让我寄信给你,催你给我写信。要是遇到麻烦了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扛,来找我,别指望着我总是能跳出来救你于水火之中,愣小子。”
阵拍了一下川村壱马的后脑勺,川村壱马只是笑着喊痛,阵用食指指着川村壱马,警告他一定要给自己寄信,继续干自己的活去了。
川村壱马干完手上的活,和长官告假,长官爽快地批了他的假,悄悄告诉他不回来也没关系,反正七连在胜利游行之后就会解散重组,连里有很大部分人都是平民应召入伍,来去自由,川村壱马直接离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长官问川村壱马干什么去,川村壱马说去找个人,带他去找父母。长官问那你自己呢,川村壱马戴上帽子将帽檐压低,说等处理完这件事就回家里去。长官一贯严肃的脸上难得露出怅然的表情。回家……已经无处可回了……川村壱马向长官行礼,说我的家也没了,但是我还是要回去。回到那个他的家人都长眠着的让人能够重拾起痛苦的地方去。
找到慎并不是一件难事。川村壱马捏着被炮火削去了一个角的黑白两寸照,去别连的营地找人。照片上还沾了机油油渍,川村壱马是个爱干净的人,特地用香蕉水将油渍洗去。川村壱马还能想起老汤姆将这张照片悄悄交给他时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作为小队成员,他没办法拒绝队长的请求,即使那并不是一个命令。被队长托以重任,川村壱马只是想问老汤姆,为什么要将别人的孩子托付给他,他充其量也只是一个半大小子而已,相较来说阵更温和,还有一个幸福完整的大家庭,显然比他更适合养育孩子。但川村壱马并没有说出口,只是用眼神示意老汤姆解释一下理由。老汤姆抽了一口烟,说他迟早会死在战场上,他也觉得这是件很光荣的事,他并不觉得羞耻。但是川村壱马和那个叫慎的孩子年纪还小,他有义务保护这些年轻人继续活下去,而不是在战场上结束自己还未开启的人生。而且,老汤姆别有深意地看了川村壱马一眼,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个责任感很强的人,我相信你能照顾好他。川村壱马沉默地盯着脚边的地面,因为天气过于寒冷的关系,木制的地板翘起开裂,川村壱马狠狠地用脚往开裂的地方踩下去,发出沉闷的声音。川村壱马并没有觉得感恩戴恩,而是由衷的愤怒。为什么是他,是因为老汤姆觉得自己是个道德高尚的人,是最不会推脱他请求的老好人吗?现在又装出一副包容又谦卑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做给谁看。老汤姆和吉克斯一样,都是一路货色。但老汤姆确实很会看人,笃定川村壱马不会拒绝他的请求。川村壱马在入伍前就失去了身边亲近的人,他一无所有,仅凭着一颗想要复仇和守护家园的心加入了军队,但他又是最渴望亲情的人,渴望有一个懂他的、愿意靠近他的人,陪着他走下去。老汤姆就为川村壱马送来一个懵懂无知的又惹人怜惜的孩子,吸引川村壱马的注意力。为什么不呢,川村壱马接过老汤姆递过来的照片,反正这都是老汤姆死去之后的事了。川村壱马又开始恨起老汤姆来,老汤姆知道一旦他死了,川村壱马对他许下的承诺即使生效,但即使不去做也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但川村壱马出于责任感绝对不会不管那个孩子。老汤姆眼尖,在战场上很会用人,资源配置的效率高得可怕,但从另一种角度来说他也很会利用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中士,过来找老汤姆的小鸡仔吗?”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士兵搭上他的肩,酒气直冲川村壱马的脸。是吉克斯的熟人,战场上没事的时候总是过来找吉克斯。
川村壱马甩掉他的手,将照片晃了几下:“是,但这和你有关系吗?”
士兵被激怒了,但喝得太醉直不起身,只能在原地叫嚷:“不就是个在战场上扛子弹的跟屁虫,在那儿摆什么谱!”
“我的朋友”,川村壱马说,“您就算是要和我用拳头较量,也得先把酒醒了,不如去找吉克斯,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川村壱马在营地不远处的一条小溪那儿找到了长谷川慎。是长谷川慎先发现的他,川村壱马和他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几乎就能确定是他,甚至不用再和照片进行比对。那是在战场上经历还没多久的单纯而毫无敌意的打量,而川村壱马在和队伍成员对视时能感受到的是坚定、冷静和鹰一样准确而阴翳的东西,那些因为杀人而带来的冷酷和不安被他们埋在潜意识深处,在和敌人对上视线的时候依旧会暴露。老汤姆关于杀人的观点他已经记不得了,吉克斯的倒是记得一些:你一旦杀了一个人,就算你从头到尾只杀了一个人,你就不再是纯洁的了。川村壱马知道吉克斯的话里还有性暗示的意味,尽管吉克斯把这句话说得像是性经验之谈,但川村壱马不得不承认他说的确实是对的。一旦杀了人,一切都无法挽回,尽管川村壱马知道他们杀人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不受伤害。川村壱马问过队里的医疗兵杰姆斯,杀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杰姆斯耸耸肩,说对于他来说意味着没有把同伴从死神手里救回来。对于你们这些直接和敌人较量的士兵来说,你需要为你杀人的行为找到正当化的借口,这样你才能昧着自己的良心继续在战场上战斗。杰姆斯一拍脑袋,哦,我差点忘了,不要想那些什么战场的伦理道德,那些只会在战后清算的时候派得上用场。况且战场上还惦记着良心的话,谁能保证自己能够在每一次作战里活下来。慎在小溪边清洗护理枪支,但是枪支和慎感觉完全不搭,枪支在慎手里并不像杀人利器,倒是像小孩子偷玩大人玩具。川村壱马看了一眼慎身边的枪,MP40,阵会说哦小孩子可不要随便去动枪,万一没拉保险栓怎么办,吉克斯会说拜托又不是司登[4]那个坏姑娘,保险装置都不上齐全,这种小孩一看就知道玩不了枪,就算能瞄准人也狠不下决心开枪,还是趁早转其他兵种吧,通信员怎么样,还能和漂亮的美女们混在一起。慎看见川村壱马的肩章,站起来对川村壱马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军礼。川村壱马眉头一皱,将肩章摘下来扔在地上,和慎保持了一段距离。他身上混杂着汗味、土腥味和尸体腐烂的味道,会给眼前的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川村壱马说:“川村壱马,我是老汤姆队里的人,受他之托过来照顾你。”
慎眼睛一亮,拘谨地说:“您好,我是长谷川慎,之前听说过您,我知道老汤姆的反坦克小队一直都很厉害。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新兵而已。”
川村壱马反而放下心来,如果慎是在战场上混迹久了的兵油子,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混得开的八面玲珑的人他一向不擅长应付。
川村壱马坐在慎旁边问:“你在干什么?”
慎慌乱地将枪支零部件拢起来,说:“如您所见,我在维护这把枪,长官说在回收枪支之前需要做一下修缮。”慎开始慢吞吞地拼装枪支,动作远达不到标准,如果在战场上早就被敌方趁机一枪毙命。但这并不是在战场上,川村壱马也没有催他的意思,只是看他笨拙地组装着。
川村壱马问:“和你父母联系上了吗?”
慎一边忙着手上的活一边答:“没有,之前给他们发电报、写信都没有收到回音,可能是逃难去了大后方。”“那要不先回家看看,顺便可以问一下邻居和村子里的人。”
“您的意思是?”慎停下组装的活,带着一丝震惊看着川村壱马。
“我会陪着你找到父母。既然我向老汤姆做了承诺,我就一定会办到。”
“那您自己……”
“我的事可以先往后放一放,也不是什么急事。” 川村壱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慎出于礼节并没有追问下去。
川村壱马问:“为什么不去和朋友庆祝,要在这儿一个人洗枪?”
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边的酒窝:“大家说道胜利的时候都很开心,觉得自己的付出得到了回报,但是我并没有什么参与感,我上战场的时间也不是很长,所以开心是很开心,但是并没有想要流泪。我只是觉得,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它并不是从我加入军队的时候才开始的,是从我哥哥去参军,如果说得更早一点,应该是在家里听到防空警报的那一刻起。现在终于结束了,我只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又能重新回到先前的生活里。我只是觉得庆幸。”
慎站起来,将地上的被川村壱马随手丢弃的肩章捡起来递给他,而川村壱马就像是战场上缺少弹药、武器装备毁损的士兵一样,在看到慎的眼睛的那一刻起瞬间缴械投降。慎的想法和他的如出一辙,都是他不敢在小队成员面前,在长官面前,在其他伙伴面前说出的话,没想到慎替他说了出来,好像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周围的人都说要庆祝、要欢呼,为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没有表现出开心,不流一滴眼泪的人都是白眼狼。虽然他没和慎说上几句话,但川村壱马觉得慎就是最了解他的人。川村壱马接过肩章,摸摸慎的脑袋,和慎一起往回走。川村壱马此刻恨透了老汤姆,老汤姆看穿了他的心,川村壱马不愿意承认老汤姆也是懂他的人,因为老汤姆知道他的为人,知道他想要的、想追求的是什么,尽管他和老汤姆不是同一类人,但老汤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会像吉克斯那样要求所有人与他的步调保持一致,反对他要求的就是他的敌人。因为老汤姆懂他,又利用他,老汤姆的算计是川村壱马最讨厌他的地方。他恨老汤姆知道他无法抵挡慎这样的人,川村壱马在决定老汤姆是个卑劣的人的同时又无能为力。
战场距离慎的村子不远,阵甚至撺掇他们偷连里的挎斗摩托车,被川村壱马否决,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回去,不知道的以为是敌方的人又派兵去劫掠村子。川村壱马和慎决定放弃代步工具,直接背着行囊步行回去,在营地门口和阵告别之后就出发。从营地到慎的村子花了一天一夜左右的时间,川村壱马要是在战前大概吃不消走这么多路,入伍后不得不跟着队伍行军,为了织造奇袭的效果,有时是为了躲避敌方追击,半夜行军是常有的事,最难熬的一次是穿越沼泽地,杰姆斯遇到了麻烦,川村壱马想拉他一把,差点跟着杰姆斯一起陷进去,老汤姆招呼其他人拿绳子将他们拉上来。他们的作战服都是黏糊难洗的泥水,凭空带了几公斤泥水,川村壱马只能一边走一边用刷子将衣服上已经干硬的泥水刷掉。没有人喊苦喊累,因为这没有用处,一旦脱离队伍就只能努力赶上军队行进的步伐,大部队不会等落单的人,所以大家只是一味地忍耐,即使脚掌走到破皮出血,伤口和袜子黏连在一起,也要咬着牙继续走下去。士兵只需要忍耐与服从,川村壱马被迫学会了这个道理。即使他在加入军队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当一颗听话的螺丝钉的准备,他可以忍受恶劣的环境和条件,但还有一些的东西是他始终在抵抗和拒绝的。他们两个人并没有赶路的必要,因此心态也平和,大部分时间为了节省体力而闷头走路,分享一下沿途的风景、人和事,晚上休息的时候会谈起家里的事。慎对川村壱马所在的反坦克小队一直很感兴趣,向川村壱马打听他们小队的情况。川村壱马喝了一口酒,并没有回答慎的疑问,反问慎对老汤姆的印象。慎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很崇拜他。我父亲和他是很要好的朋友,战事爆发之后他就入伍了,我父亲也讲了许多他在成为反坦克小队队长之后立下的功劳,稍有空闲的时候他也会带带新兵,传授实战经验,看起来是个粗野大方的人,其实心很细,听说他在一次作战的时候指挥刚学会使用巴祖卡火箭筒的新兵,在让新兵确认坦克的行进速度之后再测距开炮。虽然我和他没见过多少次,但在我印象里他是个很随和的人,说话没什么架子,而且在战场上也是个优秀的士兵。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是吗……作为小队队长,老汤姆确实待我们很好,我使用火箭筒和地雷的技术有一部分也是他教出来的。” 川村壱马说。
想起老汤姆的遭遇,慎有些伤感,说:“可惜没能在走之前去他的墓碑那儿看看他。”
川村壱马想起他上次去看望老汤姆时发生的事,又灌下一口酒,安慰慎:“以后总有机会的。”有些事还是不要让慎知道的好,川村壱马决定将想说的话都咽回肚子里。
川村壱马和慎走到村子大门口,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他们可能把情况想象得过于美好,或者说下意识地逃避现实,总觉得自己的村子即使遭受了炮火的肆虐和洗礼,也总是能顽强地生存下来,等着他们回来。但事实远超乎他们的预料。村子里几乎看不到完好的房子,都是断壁残垣,不远处还能看见弹片的残骸。电线杆歪倒在一侧,树木被折断,村子里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没有活物存在。川村壱马甚至不敢确定这个村庄究竟是苟延残喘地活着还是已经死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具尸体。慎有些焦虑不安,脸色苍白,川村壱马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让慎为他指出家的大概位置,由川村壱马领着他走进去。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过来:“是小慎吗?”
还有活人。川村壱马松了一口气,气氛不再压抑,慎眼眶泛红,声音颤抖着说:“多弗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我回来了。”
“欢迎回家。”多弗先生白发苍苍,背已经佝偻,颤抖着用双手包住慎的手。
“您家里人都好吗?”慎急切地问道,多弗摇摇头,说:“我留不住他们。是我太没用,作为村长什么也没能做到。”
“那村子里其他人……”慎不敢再问下去,只是急切地和多弗确认村里人的去处。多弗看着慎的眼睛,在确认慎是否做好了准备:“我带你去看看他们。”
川村壱马拉住慎的手,尽管他们认识还没多久,川村壱马也算不上慎亲近的人,但他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慎的精神状态,他怕慎承受不住残酷的现实而精神崩溃。不说慎,川村壱马凭借着在战场山上的经验和直觉,大概能猜到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无非是逃难、挣扎、控制、酷刑和死亡。战场上总是弥漫着死亡的气息,阵线后头的村子也难逃一劫。而慎年纪太小,战场经验不足,川村壱马无法确认他是否有直面死亡的勇气,那需要不断地呕吐、忍受和麻痹自己的心。川村壱马做到了,尽管他的心一直在向外渗血,而川村壱马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忽视掉他心上的伤口。这需要痛苦和忍耐。川村壱马想,他是个足够坚强的人,在入伍前就已经感受过和亲人死别的滋味,那不是轻易用“好不好受”来形容的东西,那是一种将自己人生的大半都残忍撕去的感觉,灵魂无处安放,家也成了一个不可及的遥远的词语。慎回避川村壱马眼神中的质问,轻轻点了点头。好吧,我想他大概做好准备了,或者说他要是真的提前做了心理建设,只会被现实击垮得更快更彻底,对死亡的想象总是抵不过现实。多弗先生在前头带路,他们两个人紧跟在后面。他们身后是村子的尸体,是现实,而前方是炼狱,无论是停在原地还是继续前进,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种精神折磨。
川村壱马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他忍不住开始干呕。慎关切地看着川村壱马,川村壱马示意他没事,继续前进。川村壱马想,那味道实在是太过熟悉,一沾上就再也洗不掉似的,如影随形。多弗先生带着他们走到村子外边的林地里,那里有一片被人为开采出来的空地。川村壱马看见了几道明显的履带印和车轮印,很明显这是战争的痕迹,要么是用来驻扎营地的,要么只是被载具无情碾过的不计其数的地方之一,或者是……川村壱马看到一把带血的铲子,不是因为拿这铲子去铲了带着污血的尸体,而是因为铲子上沾着的泥土都被血浸透了。空地上有十几个坑,齐整地排列着,有些已经被填上,插了一个用树枝制作的十字架,但大部分还没填上,有的只是浅浅挖了几英寸。川村壱马知道挖坑是个体力活,当初挖战壕的时候所有人都累得不想说话。慎捏紧自己的手臂,强忍着眼泪,由多弗先生带着从一个个坑面前走过去。多弗先生说这个坑是留给铁匠老多弗斯的,那个坑是留给珍妮和她小女儿的,珍妮肯定不舍得和她的小女儿分开……直到最后的两个坑,多弗先生声音低下去,温柔地看着慎,说:“这是留给他们的。”那慎父母的尸体呢?川村壱马不远处的尸体堆看了一眼,随即又收回视线。就像房间里的大象一样,只是他们都当那尸体堆不存在而已,只有这样多弗先生才能带着他们来看他为村里人安置的墓地,而不至于被自己的愧疚和自责折磨到精神崩溃。他还有应尽的义务,这至少能给他活下去的动力。
“他们还在家里,我一个人实在是没有能力把他们从那儿刨出来……慎,我很抱歉。”多弗先生的声音很低,到最后几乎成了喃喃自语,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多弗先生就像是已经死去的树的根系,只要这根系死去,这棵树就会栽倒,再也站不起来。所以他一定要站着,守在村子门口,在这片堆满了尸体的空地上不知疲倦地劳作,就像他成为了这个村子的附属物一样。慎背过身去调整呼吸,川村壱马并没有贸然去打扰他。慎转过身,看上去恢复了平静,但川村壱马知道他只是在强作镇定。慎将汗湿的头发撸到脑后,说:“我想去家里看看。” 川村壱马点头,对多弗先生说:“失陪一下,我们待会儿就回来。”多弗先生点头,拿起铲子开始铲土挖坑,像一台永远不会停止的永动机。
村子里的房子几乎都被炸成了碎片,路面被弹片碎片和倒塌的墙面覆盖,二人走得十分艰难,有时还需要从横亘在路面的树干和屋顶上走过去,这费了他们不少功夫。但像归途的鸟一样,慎总是知道从村口通往家中的路。“到了。”慎说,他们站在一摊废墟前。慎走近废墟,一点一点将废墟上的碎片扔到别处,企图徒手挖出一条通道出来。川村壱马观察了一下废墟的情况,房子是砖混结构的,一个人徒手挖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而且……这是慎的私事,也是慎的执念,川村壱马不能随便插手,只能在一边看着。慎的手开始出血,但慎依然没有放弃,和多弗先生一样,不知疲倦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慎清理出了一小个口子,他刚想站起来,被掏空的那部分的结构出现了松动,上方的碎片顺着重力滑下来,轻而易举地将清理出来的口子给重新填上了。慎泄愤般地捶了几下地,指节鲜血淋漓,川村壱马强迫性地拉住慎的手,给他清理伤口,用绷带止血。
慎的眼泪眼看着就要落下来,慎用手臂将眼泪擦去,手臂上的血混着眼泪一起落在废墟上,而眼泪却擦越多,慎恼怒地自责:“明明说好了不能随便流眼泪的……”
“谁教你的?” 川村壱马将绷带缠得紧一些,慎痛得直嘶气,说:“长官说的,因为哭也浪费精力,与其哭,不如把力气省下来用在别的有用的地方。而且男孩子不能随便掉眼泪的……” 川村壱马不带一丝情感地说:“那现在就别哭了,留着力气去帮多弗先生一起干活吧,他手上的活比我们的要多多了,何必在这里浪费精力。”
“可是——”慎对川村壱马说出的冷酷的话感觉讶异,又找不出辩驳的借口,手渐渐捏成拳头。“这种话说了但凡是正常人都会生气的。但是在战场上大家又觉得很正常。” 川村壱马打了一个简易的结,用力按了一下慎的肩,将手帕递给慎:“去他的狗屎规矩。就像你说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是时候松一口气了。”
川村壱马卷起衣袖,接着慎刨过的地方又开始挖,慎出声阻止了川村壱马:“壱马哥,我没事了。我会没事的。”
“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知道我现在在干一些毫无用处的事,只是我自己不甘心而已。我在想杀死他们的会不会是我,都是我的错,但是我知道并不是这样的……”慎说着说着声音又开始颤抖。“我知道那是一个很庞大,我没有办法抵抗的东西,是它杀死了他们。但是我无能为力。我只是恨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也许我原本也是那个被它吞没的人……我很害怕……”
慎终于露出了他作为小孩子的那一面,不再是强撑着不让自己崩溃的刚成年的人,哭出来反倒会好受些。川村壱马顺着慎的背,像抚摸一只猫咪,川村壱马能摸到慎的肩胛骨,还有脊椎上的凹陷和凸起,这些都顺着慎的呼吸在有规律地起伏——慎还活着,这是川村壱马能感受到的最强烈的东西。只要活着就够了。
在慎平复情绪之后,二人又回到多弗先生那儿。慎从别处搜罗来两个有点生锈的铲子,多弗先生喘着粗气艰难地挖坑,二人拎着铲子跟着多弗先生一起挖,三人之间并没有对话,只想安静地把手头的事做完。夜幕西沉,多弗先生留他们在家里吃了晚饭。多弗先生说他会料理好一切的,到时候会请邻村的人过来帮忙,让他们不用操心,还是找份手艺活养活他们自己比较重要。多弗先生说他打算给自己也留一个坑,反正到时候死了也是要和村子里的人待在一块儿的。见多弗先生如此坚持,二人决定第二天一早就离开这儿。川村壱马偷偷将照片用布裹起来,放在留给慎父母的墓地里,撒了一小撮土。川村壱马希望自己能将慎养育成不会让慎的父母失望,也不会让自己失望的人,一个彻底摆脱军队影响的人。虽然川村壱马知道这很难,运转之下的庞大机器对身处其中的人的影响力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恐怖。但川村壱马必须要保护好慎,保护他身边的人,这是川村壱马一贯的信条。

注:
[1]指MP40冲锋枪;
[2]指M1加兰德步枪;
[3]指谢尔曼坦克;
[4]指司登冲锋枪,保险装置很不可靠,稍微一碰就会走火。

TBC

川村壱马带着慎去市中心找工作。川村壱马已经考虑过去临近村子里做短工的可能性,许多村子房屋被毁,急需重建,大量的男性劳动力被编入军队抵御外敌,大量田地荒废,为了村里的口粮和生计,村民们非常需要强壮的外乡人帮他们一起种粮食。要是川村壱马只需顾着他自己,他觉得短时间内做做短工过渡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慎跟着他,他需要找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不能让慎跟着他饱一顿饥一顿,像无根的浮萍。他需要尽可能地给慎第二个家,这样慎就不会在半夜惊醒,下意识地摸摸川村壱马,确认川村壱马还在他身边。川村壱马不确定原生家庭的缺失会给慎带来多大的影响,他需要为慎提供一个更稳定、让慎有安全感,方便慎建立新社交关系的环境。他的父亲是个木匠,川村壱马跟着他学了一些手艺,去市中心找活是个不错的选择。川村壱马和慎商量的时候,慎说都听他的。川村壱马说慎是不是有点太听话了,可能还没到叛逆期,慎说自己本来也不是什么脾气大的人,而且……自己觉得壱马哥也是需要人陪的,自己也不想让壱马哥一个人待在空空的房子里,那样会很不好受。川村壱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紧紧地抱住慎,慎的脸完全埋在他的胸膛里,没法动弹,直到慎咳嗽几声笑着让川村壱马放开他。川村壱马知道慎总有一天会长大,会离他而去,而在此之前川村壱马可以将慎完全拢在他的羽翼之下,尽管他的羽翼也并不饱满,提供的家也并非是宽敞舒适且坚不可摧的,但他会尽他所能。二人很快就在一家木匠店那儿找到了工作。老板孚瑞肯说市中心的房子有很多也被炮弹炸得七零八落的,有的缺了半面墙,有的被炸掉了半个阳台,更倒霉的房顶直接被掀翻了,但大家都没有抱怨,能够活下来已是一件幸运的事,战线没有推进到市中心这儿,敌方空军的轰炸范围仅仅是波及到了市中心的一部分地区,遭袭的是那些在战线边界的村子,他见过的不少城里人都说等处理完家里的事,要去城外的亲戚那儿一趟,大多都是去参加葬礼的,有的甚至要帮亲戚去曾经的战线边界上去寻找亲人的尸骨,他们说起这些话的时候都没有人抱怨,也没有人大惊小怪,这些事在城里都成了每天都能遇见听到的事。大家不会主动提起战争,但又会在平时聊天的时候提到它,像是离别、死亡、葬礼、棺材板、丢失的狗狗、图书馆的暂时关停公告。城里人都需要工匠们帮助他们重新砌墙、刷漆,修复甚至重新购买家具,把车盖子被压扁的发动机彻底损毁的汽车送去报废,工匠们忙得晕头转向,正需要他们这样的学徒帮他们干活,孚瑞肯说最近一段时间也有一大批外乡人涌入了城市,借着这个相对混乱的时期寻找发家致富的途径和机会。川村壱马冥冥之中总觉得吉克斯那个家伙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时机。
孚瑞肯托川村壱马上门去给客户定制沙发,测量客厅各处的尺寸,川村壱马带着八片帽,穿着衬衣和带着背带的裤子穿过一条小巷,有两个人在拉拉扯扯的,川村壱马定睛一看,一眼就认出了吉克斯,他现在一副暴发户的打扮,全身制式西装,明亮的棕黄色,手上夹了一根雪茄,和一个女孩子在理论,牢牢抓住女孩的手臂不让她离开。川村壱马懒得理吉克斯的破事,只想快些走开,吉克斯眼尖发现了他,注意力到了他身上,女孩借机挣脱了吉克斯的束缚,跑进旁边的店门里。
“川村,真没想到在这儿居然能遇见你,我们还挺有缘的。”吉克斯张开双手打算给川村壱马一个拥抱,川村壱马退后几步,并不打算接吉克斯的茬:“很高兴遇见你,吉克斯。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我还有工作。”
“你真无情”,吉克斯揽住川村壱马的脖子,“我知道你在孚瑞肯那儿干活,早就想过来和你叙旧了。”
“是谁告诉你的?” 川村壱马问。
吉克斯笑着说:“当然是我的姑娘们告诉我的,她们都很听话,我知道不少好东西。”
姑娘们……川村壱马看到店的招牌,午夜迷情,好吧,原来吉克斯所说的姑娘们并不是他的那些视若珍宝的枪支,而是真正的姑娘们,他在靠姑娘们做生意,顺带兼职情报贩子。有够恶心。
川村壱马向来是个直言不讳的人,说:“吉克斯,你靠她们的身体做生意,你父母教会你的经商的办法就是这个?你在剥削她们。”
吉克斯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说:“川村,我就说你实在是太正经了,这些小鸟都应该谢谢我才对,要是我不给她们提供住处和工作,她们早就露宿街头活活给饿死了,工作又不是这么好找的,她们家里也有人要养活,我对她们已经够好的了。”
吉克斯将一份薄薄的册子塞进川村壱马怀里,说:“你在木匠店那儿干活,平日里接触的人也多,你就算了,要是别人有什么需求,我这边都可以满足他们,可以让他们过来找我,我也会给你分成的。”
川村壱马一把推开吉克斯,吉克斯吹了声口哨,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没有冒犯他的意思:“川村,你可真是不解风情,你这样不会有姑娘看上你的。”
川村壱马并不理会吉克斯的挑衅,将名册掏出来,打算揉烂了丢在垃圾桶里,偶然间看到了一张半身照,觉得有些吃惊。他认识照片上的人。但她为什么会去吉克斯那儿?川村壱马决定去问个明白。
川村壱马和慎租住在一栋老旧的公寓楼内,公寓楼内一层有好几个住户,大多是在城内打工的人,也有些是居住了很久的老人,另一些是短途旅客,每天都能遇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川村壱马通常傍晚下工了才回去,楼道里基本上没什么人,公寓楼隔音效果不好,川村壱马上楼的时候总是能听见电视节目主持人的声音,住户和别人打电话聊天的声音,以及宠物猫狗的叫声,有时在楼梯间能闻到烟酒混合在一起的难闻的味道,逼得川村壱马只能捂着鼻子快步上楼。但川村壱马并不讨厌这个地方,和他同一层的住户基本都是礼貌的人,尽管他和慎搬来这儿的时间不长,他们和住户们的作息似乎都是错开的,他从没和同一层的住户碰到过,但这种彼此互不打扰的疏离和客气让川村壱马觉得他和慎的私密空间得到了很好的保护,至于那些素未谋面的好住户们,他们迟早会见面的,或者说川村壱马会主动找上门。慎以前住在村子里,邻里之间彼此都很熟悉,也会互相串门拜访,川村壱马觉得慎迟早也会和他说至少去拜访一下他们的邻居。川村壱马还在考虑怎么样才能从吉克斯口中套出他想要知道的那个人的消息,没想到他要的那个人和他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还是在同一层。真是个奇迹。慎说客厅天花板上的灯出了些问题,川村壱马将工具箱里用得上的工具带回了家,第二天上工的时候才想起来有这回事,打算立刻回家去取。令川村壱马吃惊的是,白天的公寓楼比晚上的要热闹多了。他刚到楼下就听见有人在争吵。一旁在喂猫的老太太和他对上视线,说:“大概又是三楼的那个姑娘在和人吵架,精力真好。”这不就是他和慎住的那一层吗?川村壱马带着疑惑走到三楼,回家把工具带出来,锁门的时候听见争吵的声音越来越激烈,应该是三楼最里边的住户。到底发生了什么?川村壱马探出一个头向里边张望。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站在外边,外套只穿了半边,对着门里边的人大声地理论,用食指威慑性地指了指房间内的人,但房间内的人并不理会,男人狠狠踹了一脚墙边,说了句脏话,套上另外半边外套,气冲冲地离开了。川村壱马走过去想查看一下情况,和门内的人对上了视线。真的是她。但和川村壱马印象中的人大有不同,房间内的人只穿了一件睡衣,外边披了一件外套,脖子上有红色的印子,手上还有淤青,化了全妆,但眼妆有些晕开了,眼下有黑眼圈,手边夹着一根香烟,倚在门边,看着总觉得很憔悴,以致川村壱马险些没认出她来。有只猫从房间里边溜出来,蹭了一下她的脚。川村壱马试探性地问:“吉耶娜,是你,对吗?”房间内的人听到名字的一瞬间僵住了,手上香烟的灰落在上地上,她惊恐地盯着川村壱马,不愿和他多讲半个字,迅速关上了房门。
川村壱马试图在下工之后找吉耶娜谈谈,但吉耶娜那天的反应让川村壱马觉得她排斥自己,不想与自己见面,不敢贸然去打扰她。
川村壱马去问门口喂猫的老婆婆,老婆婆一边摸猫咪背一边和川村壱马说:“你半夜之后去找她,她应该就在房间里,白天是她睡觉的时间。”
“可是上次我白天的时候看到她在和别人吵架。”老婆婆很疑惑川村壱马为什么要追问下去,说:“可能你正好碰到她送客人出去吧。”
“可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这和我印象的她完全不同。”
老婆婆说:“哦,我知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了,你之前也在战场上,对吧?吉克斯那个疯子找到了一些女士兵,让她们为他工作,吉娜也是其中之一,听说她本名并不是这个。吉克斯可没有逼迫她们,她们都是自愿的,所以你也别好心去插手她的事。那些女士兵都是怪物,和男人混在一块,没有个女人的样子,即使有客人找上她们估计也就是为了看看女士兵是什么样子的人。她们可以像马戏团里的动物一样展示自己。”
川村壱马想象不到眼前的人竟然说出这么狠毒的话,好像她就能轻易地把吉耶娜从她的群体里踢出去一样。吉耶娜又做错了什么?川村壱马想不通。川村壱马说:“她是个很优秀的人。”老婆婆温柔地将猫咪抱起来放在膝盖上,说:“可那都是战场上的事了,又有谁会去关心呢?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和我讲讲战场上的事吧,我知道里头一定有什么感人的故事。”“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川村壱马不再理会她,径直走开。一切都乱套了,而他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吉耶娜。川村壱马想,他并不是同理心强到要为其他人向吉耶娜赎罪的人,他只是觉得这一切对于吉耶娜来说很不公平。为什么那些没有参与过战争的人就那么心安理得地活着,认为那些女士兵们是脱离社会常规的怪物?川村壱马始终想不明白。
川村壱马开始留意公寓楼内的动静。川村壱马在空闲的时候偶尔会自己做饭,顺便给慎也带去,虽然慎尝过味道之后说索性川村壱马没去厨房做学徒,否则一定会被开除,但慎从来都是认认真真将川村壱马做的饭吃完。抱怨归抱怨,慎也很珍惜他和川村壱马两个人一起吃饭的时光,那会让他想起过去的事,他还在村子里时候,母亲在做饭,父亲在给母亲打下手,他年纪还小,母亲不让他进厨房,他只能爬到凳子上看着他们在厨房里忙活。这些记忆对于慎来说已经算是久远了,但他最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他明白川村壱马想要给他什么,而且这并不是施舍,而是川村壱马尽自己最大努力,即便这并不是他擅长的事,他依旧会笨拙而扎实地做出来,谨慎而真诚地把他的记忆一并分享给自己。这对于慎来说已经足够,甚至可以算是太超过了,以致慎都想不好要用什么样子的姿势和态度从川村壱马手里接过,才能显得自己非常重视川村壱马给他的礼物。他知道川村壱马尽力想要给他最好的生活,而自己无以为报,自己觉得能让川村壱马开心的方式就是陪着川村壱马一起把在上战场时,以及在战争中失去的一些东西补回来,尽管自己和川村壱马心里都清楚,有些东西一旦丢失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但川村壱马又给了自己他记忆的一部分。
川村壱马早上活不多,和慎提前打了招呼,让他中午呆在店里,川村壱马把饭做完之后就去找他。川村壱马回到家,不太熟练地切菜备菜,预热烤箱之后将切好的原材料放进去,站在厨房门边耐心等待。门外有猫的叫声,一阵一阵的,川村壱马等着也是等着,打开门想确认一下是哪家的猫不小心跑出来了。好像是从吉耶娜的房间那儿传过来的。门没锁好吗?川村壱马走过去,吉耶娜的房间门开了一条缝,一只狸花猫蹲坐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时不时在门口来回踱步。还好猫没走远。川村壱马蹲下来,将手递到猫跟前,猫谨慎地打量了一下川村壱马,凑过去用鼻子嗅嗅他的手,在确认了味道之后趴在门口,尾巴一甩一甩地晃悠着。川村壱马听到了黏腻的喘息声。川村壱马浑身僵硬,不敢动弹。他甚至能想象到里面发生了什么,床板在嘎吱作响,吉耶娜的喘息并不色情,而是带着难耐的痛苦,更像是悲鸣。里头还有另一个更粗犷更蛮横无理的声音,他说要让吉耶娜感受到他的这把硬枪,他要用这把枪把吉耶娜狠狠捅穿,让女战士屈服在他的身下。他让吉耶娜回应他的粗言秽语,吉耶娜只是喘息,随后痛苦地低吼,男人说吉耶娜是难驯服的猫,他要狠狠教训她。床板晃动的声音越来越响,狸花猫知道主人在里面,叫了一声,吉耶娜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安蒂斯……安蒂斯……”迫切地呼唤着。男人又笑起来,以为吉耶娜在欲擒故纵:“你在叫谁的名字,你的男朋友吗,他知道我这样对待你吗,要不要叫我的名字。”吉耶娜在哭泣,但这让男人更兴奋,吉耶娜闭紧嘴巴,只漏出来几声泣音。川村壱马不知道吉耶娜在为什么而哭,是在为她的猫吗,还是她的过去,还是她现在的处境?川村壱马丝毫不觉得被唤起了性欲,只是觉得眼泪要跟着一起落下来。他想为吉耶娜的眼泪而流泪。他试探性地抱起狸花猫,狸花猫乖乖待在他的怀里,川村壱马小声对她说:“安蒂斯,待会儿就送你回来,不会让你妈妈担心的。”狸花猫叫了一声,没有从川村壱马怀里溜走的打算,川村壱马摸了摸猫的下巴,将猫暂时安置在他的家中。
令人作呕的床板摇晃的声音停止了。安蒂斯在舔身上的毛,对川村壱马叫了一声,川村壱马将安蒂斯抱起来,说:“我知道你想回家了,现在就送你回去。”
安蒂斯用叫声回应川村壱马的话,川村壱马将门打开一条门缝,吉耶娜的房间似乎没了动静,他壮着胆子走过去,谁知房客还没走,一个高个男人从门里走出来,吉耶娜跟在后头,刚好和川村壱马撞个正着。
男人好奇地打量着他,对吉耶娜说:“你的下一个客人?时间安排得真好。”
吉耶娜脸上有泪痕,妆面有点脱落,她哑着嗓子说:“同一层楼的住户。这和你没关系。”
男人摊开手掌,遗憾而轻佻地说:“对我一点都不客气呢,我可是你的客人。不过没关系,我就喜欢这样难驯服的。我下一次还会再来的。”
男人将外套搭在肩上潇洒地离开,剩下吉耶娜和抱着安蒂斯的川村壱马面面相觑。
吉耶娜抱着双臂,带着警惕心不安地看着他,川村壱马觉得吉耶娜并不喜欢他,而且吉耶娜也并不喜欢知晓她过去的男性。
川村壱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将怀里的安蒂斯递给吉耶娜:“我在你家门口看到了她,担心她逃走,所以刚才暂时把她放在我家里。”
吉耶娜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接过安蒂斯紧紧抱在怀里:“安蒂斯,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不会回来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蒂斯舔了一下吉耶娜的脸,轻巧地跳到地上,绕着川村壱马走了一圈,随后钻进房间里。川村壱马将手放在脖子后头,不敢和吉耶娜对视,思索再三后说:“真的很抱歉,我之前说了那样的话。”
“你有什么需要道歉的,不如说我没礼貌倒是更合理些。”吉耶娜打开门,示意川村壱马进来:“谢谢你收留了安蒂斯,我应该向你道谢才是。”
吉耶娜叹了一口气,说:“你进来吧,我请你喝茶。”
川村壱马想起中饭的事,说:“吉耶娜,抱歉,我要先去处理点事情。我弟弟还在等我做的中饭。”吉耶娜挑起眉毛,觉得很有意思:“你弟弟?你替他做饭?”
川村壱马慌不迭地说:“不好意思先失陪一下。”
川村壱马回到家中将中饭打包好,托一层认识的房客把中饭送给慎,嘱托他带话给慎,临时有点事情,没办法陪他一起吃饭了。
川村壱马火急火燎把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处理掉,深吸一口气,走进吉耶娜的房间:“打扰了。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吉耶娜换了一件上衣,替川村壱马倒上一杯茶:“我知道你和吉克斯是同一个小队的,他在吹嘘他过往的黄金岁月时总是会提起他的同队成员。我以为你和他是一路人,所以不想和你走太近。不过——你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川村壱马说:“吉克斯他……在战场上确实是很可靠的人,但是我和他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所以私底下和他并不是特别亲近。我在他发的那本名册上看到了你的照片,后面又在公寓楼里遇到了你。我知道你的名字,即使你是别连的,提到优秀的防空炮手绝对不会少了你的名字。”
“防空炮手……”,吉耶娜轻笑一声,“虽然战事结束还没多久,我却觉得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呢,你是来找我交流战场经验,顺便回忆过去的吗?”
川村壱马说:“不是的,我只是担心你是被吉克斯强迫的……”
“强迫?”,吉耶娜笑起来,“他不会做强迫人的事,那样太耗费他的精力,他只会设下一张网,等着那些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单纯的女孩子跳进去。我并不是被他哄骗的,但要说是自愿也有点好笑。谁会自愿做这些事呢,只不过是无处可去只能选择来这儿而已。这个城市没有多少可供我选择的东西。你也听到那些人说的话了吧,授勋的人里面不会有女士兵的名字,女士兵仅仅是可供消遣的乐子,一个女人上战场,这不是荣光,而是天大的笑话。这句话我已经在不同的人听到过很多次了。”
川村壱马一脸困惑,说:“可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他们完全不知道作为防空炮手需要的经验、知识和实操技术,或许他们都搞不懂一米测距的做法。我不知道他们的傲慢和自信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吉耶娜像是见到了什么新鲜事物,说:“看来你并没有被他们同化呢。你让我想起年幼的弟弟,什么都不懂,会在信里用歪歪扭扭的字夸我是这个世界上最酷的防空炮手。有时候我还是会怀念在战场的那些日子,虽然很辛苦,很累,每天睡不好觉,穿的鞋子也都是不合脚的。他们说女人们不该上战场,这说明男人们做得还不够格,没有保护好他们的家人。我说这没有什么对错,事实是我站在这儿,和你们成为队友,做好自己份内的事,而不是在那儿自责。只要做得足够好,没有人会在明面说说你的不是。但下了战场又是另一回事。有些人总以为男女之间只有权力关系。”
川村壱马说:“我在尽力抵抗那些东西,战争结束对于我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意味着我终于可以从那个充满了教条、规矩和潜规则的地方逃出来。我很庆幸战争结束了,他们却觉得很开心。”
有些事川村壱马从来不会和军队里的同伴提起,也不会和别人提起,但他觉得吉耶娜能够理解他在想什么,至于慎——他年纪太小,他没有足够的能力来承受这些压力和黑暗面。川村壱马想尽可能地保护他的纯真,所以川村壱马对战争时期的事一向是含糊其辞,顺着慎的想法说一部分事,隐藏起另一部分他认为慎不该知道的事。下午上工的时间到了,吉耶娜送他出门,说随时欢迎他过来和她聊天,又说他看起来很好骗。川村壱马说不要再调侃他了,他知道自己谈论的话题都太过深入,总让人觉得他想太多。吉耶娜说下次也可以请他弟弟一起过来。川村壱马想了一会儿说,有些事情他可能还不是很了解。吉耶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你把他保护得很好。川村壱马听不出吉耶娜真的是在夸奖他还是在警告他,他一向不太擅长分辨人话里隐藏的情绪。川村壱马把这句话抛在了脑后,回店里干活。
川村壱马开始和吉耶娜来往,有时会征得吉耶娜和安蒂斯的同意,将安蒂斯抱回家里,尝试让安蒂斯和慎熟悉彼此。川村壱马和慎亲近之后才发现他父母对他娇纵得不是一星半点,慎对很多东西过敏,对狗毛也过敏,但川村壱马并不知道慎对猫也过敏,当川村壱马抱着安蒂斯出现在门口,想给慎一个惊喜,慎却为难地退后好几步。川村壱马问慎小时候是不是被猫抓过,害怕猫,慎的话在嘴巴里转了一圈,最后慎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下去,说他家里没养过猫,有点怕。川村壱马和安蒂斯对视一眼,说那只能把她抱回去了,慎不想让川村壱马失望,说没关系,他会花时间好好适应安蒂斯的存在的。安蒂斯对慎叫了一声,慎却离得更远了,安蒂斯在家中转了一圈,熟练地跳到餐桌上趴着,慎站在门口,紧张地看着安蒂斯,害怕安蒂斯突然靠近她。后面的几次接触中慎的胆子逐渐大起来,手捂着嘴巴尝试靠近安蒂斯,颤颤巍巍摸了一下安蒂斯的毛,打了个喷嚏。川村壱马问慎是不是对猫毛过敏,慎避而不答,说感觉安蒂斯软软的,好像没有骨头。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川村壱马憋住笑,说要是慎觉得自己不舒服了一定要告诉自己,不要勉强,过敏也能要人命的。慎看了一眼安蒂斯,安蒂斯叫了他一声,嗅闻慎的手臂,和慎交换味道,宣布她和慎建立了良好的社交关系。慎说没关系,不要靠得太近应该没什么关系,他有分寸。吉耶娜说慎的形容很新鲜,她也想和慎见面,川村壱马说以后有机会的话。他还不确定慎对吉耶娜的态度。
吉克斯又搞出了新花样。市里有个专门管理退伍军人的机构,下面有个退伍军人组建起来的社团,定期举办交流会,一方面吸纳新成员,另一方面能够通过交流会及时了解退伍军人的生活情况,必要时对生活困窘的人提供援助。川村壱马和慎都收到了社团交流会的邀请信,但川村壱马并没有将自己的去向告知长官和军队里的人。到底是谁把自己的信息泄露出去的?八成又是吉克斯,川村壱马甚至不需要过多思考就能得出这个结论。要去吗,慎问,川村壱马说去看看,说不定吉克斯又要借着交流会的由头整些什么幺蛾子,他一向是个能来事儿的人。或许是他的午夜迷情需要一笔新的资金,交流会只是他的融资介绍会,但退伍军人的口袋又有多少钱能让他搜刮的呢?至于吉耶娜,吉克斯可能根本不打算告诉她交流会的事。告诉她,让她去参加吗?川村壱马觉得吉耶娜的身份很有可能让她成为众矢之的,估计也不愿意融入这个群体。川村壱马想了半天还是作罢,打算参加完交流会之后再把情况告诉她。
川村壱马和慎去了交流会现场,会场里头是一个空房间,中间摆了一圈椅子,看起来只是单纯的交流会,而不是什么正义隆重的大会。旁边是专供茶歇的餐桌,被邀请的人站在餐桌边寒暄交流。
“川村,我就知道你会过来!”有两个人朝川村壱马和慎走过来,穿着略有些破旧的衣服和鞋子,衣袖有些磨损,但勉强算得上整洁。
“是街上的那两个流浪汉。”慎小声说,川村壱马点点头,和二人打招呼:“杰克、汉斯,在这儿遇到你们真是缘分。”
杰克眼神促狭,眨了一下眼睛说:“多亏吉克斯还记得我们,给了我们邀请券。你和吉克斯是同一队的,吉克斯向来是个长情念旧的人,他肯定不会忘记邀请你的。只可惜我们俩都没什么战绩,都不敢和别人搭话哩,能蹭点吃的也挺好。”
川村壱马和他们二人话别,慎跟在川村壱马身边,问:“壱马哥,他们真的只和有战绩的人聊天吗?”
川村壱马皱眉,说:“别听他们瞎说。既然吉克斯是交流会的主导人,参加交流会的人也不会用他们的标准来随意评判我们。别去管他们。”
时间将近,会场里的人差不多都来齐了,坐在椅子上绕成一个圆,吉克斯照例穿着花哨的西装套装,站在中间致辞,说这只是一场私底下的交流会,机构一方并没有派出工作人员参与,在座的各位可以自由发言,不用担心自己的言行被泄露出去,我们是有相似经历的人,我们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大家放宽心交流即可,这也是他举办这场交流会的目的。一开始挑起的话题相对还是比较轻松的,大家各自回忆并讲述自己在战场上的经历,时不时能引起共鸣,怀念当时艰苦却苦中作乐的时光,时而调侃一下严肃不知变通的上司和脱自己后腿的同伴,后面谈论到现在的生活时多了几分怨恨的味道,现场的气氛慢慢变得激烈一来,许多生活不顺心的人在发泄自己对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的不满。许多人都觉得生活对待自己不公,不如回到当时危险刺激的战场生活中去。
“战场上的日子很好,大家至少有共同的目标,不需要担心除了自己性命之外的别的东西,物资和生活保障都交给别的部门负责,每天只是想着怎么从战场上活下来,如何挖坑才不会浪费多余的力气,怎么样才能从医疗兵那儿偷几瓶酒精来喝。战争结束后一切都变了,这个社会并不需要我们,我们只是被用完之后就被抛弃的工具,只是一味地干着重复的活,领到钱就去酒馆买醉。以前觉得酒可真好喝,一滴都不能浪费,还要和同伴争着抢着喝最后一口,现在觉得酒也只是个廉价的东西——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生活没有尽头,我想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
“我们属于战场,应该回到战场上去,没有人会尊重退伍军人。”
在座的人群情激奋,吉克斯倚靠在椅子边,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可川村壱马并不想让吉克斯得逞。他举手示意,吉克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说:“川村,你有什么疑问吗?”
川村壱马问:“为什么不邀请吉耶娜过来?”
在场的人议论纷纷:“吉耶娜,是女人的名字,她是女士兵?”“邀请女人过来做什么,反正她也融不进我们。”“我倒是知道有一个叫吉娜的婊子,只是我还没攒够钱。”“吉耶娜,我总感觉这个名字很耳熟。”……
吉克斯似乎早就料到川村壱马会给他一个下马威,不慌不忙地说:“你也知道她不喜欢和粗野的人待在一块儿,她不会喜欢这儿的。”
川村壱马说:“可她也是优秀的士兵,你有什么资格故意挤掉她,不让她过来?”
坐在川村壱马一旁的人小声说:“我想起来了,是八连的防空炮手,听说挺有一手。”
吉克斯双手合掌以示歉意,说:“是我的疏忽,下次交流会我会请她过来的,毕竟她现在也忙着工作……”知道吉克斯身份的人开始露出揶揄的笑,有几个还在比划下流的手势。
川村壱马站起来,说:“可以。在座的各位可能不知道,吉耶娜的军衔或许比在场的各位都要高,下一次过来也请做好心理准备吧。我有事,先告辞了,抱歉。”
川村壱马的道歉说得毫无诚意,慎跟在川村壱马后头,二人随即离开会场。留下一脸尴尬的吉克斯和呆愣的众人。
走到外头,慎回想起众人的反应,担忧地说:“壱马哥,得罪他们真的好吗,尤其是吉克斯,我怕他找你麻烦。”
“不碍事”,川村壱马说,“他势力还没大到那个程度,贸然对我下手也会惊动到机构,到时候见报了他自己名声也会受损。我会再去找他谈谈的。”
慎犹豫了一会儿,问:“壱马哥,吉耶娜是你的朋友吗?”“是,她可厉害了,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川村壱马并没有过多透露吉耶娜的消息,他首先要做的是试探慎对于吉耶娜当前情况的态度。一切都会顺利的,川村壱马想,在社交关系上他向来是个乐天派的人。

TBC

慎发现吉耶娜在不知不觉间闯入了他与川村壱马的生活。并不是说吉耶娜总是会上门做客,从常理来看川村壱马应该会带着他去结识吉耶娜,但道目前为止他从来没有见过吉耶娜本尊,只是一直听川村壱马提起,时常能受到与吉耶娜相关的物件,像是他的新朋友安蒂斯、客厅内的手作地毯,以及川村壱马带回来的听说是吉耶娜亲手制作的茶包。慎捏着茶包想,这和川村壱马的生活处事风格完全不同,能看出吉耶娜是个有生活情调的人,知道该如何享受生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和他母亲很像,这让他更好奇吉耶娜本人。但奇怪的是,川村壱马并没有主动提出要带他去结识吉耶娜。川村壱马甚至都说了吉耶娜就住在这栋公寓楼里,找到吉耶娜的家并进去拜访是再方便不过的事。但川村壱马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慎以前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和女孩子一起打闹,女孩子们大多有固定的玩伴,甚至会因为她的玩伴和别的女孩去玩而不叫上她而大吵特吵,女孩子的独占欲和嫉妒心可是很恐怖的。但很明显川村壱马并不是个嫉妒心强的人,他为人热情,很快和木匠店里的人混熟了,从前台孚瑞肯的女儿到后门看管仓库十多年的老约翰,川村壱马在交朋友上就从没失过手,比他操纵巴祖卡火箭筒的技术甚至更游刃有余。唯独吉耶娜,川村壱马从来就不让他和吉耶娜接触,慎甚至能感觉到他在尽量避免制造自己与吉耶娜见面的机会。以慎贫瘠的恋爱经验来看,唯一的可能性是川村壱马对吉耶娜动心了,想要追求她。但慎又觉得困惑,自己作为弟弟,根本就不会和川村壱马争抢女朋友,川村壱马没有理由防着自己,虽然川村壱马总是莫名其妙地夸赞自己特别帅气,没有任何缺点,这让慎一头雾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拜托,在战场上的时候,慎就已经不知道在几个人口中听说过川村壱马稳健的炮弹装填技术、精准的对敌方坦克的测距和发射位置预判,还有和反坦克小组成员之间默契的配合协作,这酷毙了,慎觉得自己倒是不值一提,完全无法理解川村壱马对自己毫无由来的赞美。
但最让慎苦恼的并不是这一点。他和川村壱马傍晚收工回家时,公寓楼门口的老婆婆总是在和住户门窃窃私语,看到他们回来的时候更是提高了音量,生怕他们听不见她们在谈论什么,还对他们指指点点的,“吉娜的客源真是越来越广了,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对公寓楼里的人下手。”“我已经看到过好几个不同的男人进出她的房间了,不检点。”“她真有手段,男人们都对她死心塌地的,三楼的那个住户不还总是去找她,钱都进了她的钱包吧,真好骗。”
慎直接从她们中间挤过去,拿着八角帽向她们致歉,俏皮而不失礼貌地说:“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你们站在门口挡了我们的路。”
伸手不打笑脸人,住户们又不好对着认真道歉的慎发脾气,只得将怒气憋回肚子里,装作无事发生过,礼貌地和二人问候。慎捋了一下因为戴帽子而有点凌乱的头发,川村壱马接过他手里的八角帽方便慎做手上的事。
川村壱马调侃道:“没想到慎说话也有尖牙利嘴的时候。”
“那是因为他们太没礼貌。在背后说几句,我们听不到也就算了,还当着我们的面说你的不是。”
慎踢走走廊上的小石子,川村壱马笑他还是孩子心性,轻轻锤了一下慎的胸:“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管他们说什么,又不是我在乎的人对我的评价,其他人怎么说我都不在乎。不过慎,还是谢谢你。” 川村壱马揉了一把慎后脑上的头发,笑得格外灿烂。
慎害羞地摸摸脖子,故意去看地面,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川村壱马:“壱马哥是喜欢她吗?所以一直都不告诉我她的事。”
川村壱马愣了一下,随即慌乱地解释:“慎,你误会了,她和我们是同期,她在八连担任防空炮兵,是个很厉害的人,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更像是姐姐一样的人。我当然是把你放在第一位的,其他人对于我来说都没有那么重要。”
听见川村壱马完全袒露真心的辩驳,慎甚至没有发脾气的力气。真心能轻而易举地击败一切,慎双手举起示意他彻底投降,说:“壱马哥,你说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并不是在嫉妒,我只是担心她和你交朋友的目的。”不然住户们也不会这么议论纷纷,好像川村壱马和吉耶娜交朋友就是一件错事。慎隐约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头,但他不能直接质问川村壱马,他知道川村壱马乐意和吉耶娜来往,况且他和安蒂斯也成了朋友,他觉得安蒂斯和他合得来——虽然需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他才不会打喷嚏,这对安蒂斯来说也是失礼的行为——川村壱马是完全不设防的人,对待朋友没有什么城府,也不会利用朋友,但吉耶娜为人如何就不是很清楚了,慎也没有和吉耶娜打过照面,完全不知道她的底细。慎觉得还是有必要去问问知情的人,但这件事又不能让川村壱马知道。暗中擅自调查亲近之人的朋友是一件十分冒犯人的事,但慎还是觉得有必要去做。川村壱马用钥匙打开门,说:“你别担心了,吉耶娜她人不坏,我相信她不会利用我们做坏事。” 川村壱马下意识地隐去了吉耶娜与吉克斯之间的联系。川村壱马想,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于是就一直这么拖延下去。
傍晚下工时间,木匠店的学徒罗杰一把揽住慎的肩,邀请慎和他一起出去找乐子:“下班时间到!慎,你晚上没事吧?和我们出去玩吧,吉克斯他一直都想让我们去‘午夜迷情’那儿长见识呢。”
“没兴趣,罗杰你们去吧,玩得开心。”慎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慎,你都没有夜生活的吗,年轻人就该出去多玩玩见见世面,以后遇上了大场面就不会露怯了。再说还能看美女,一举两得,不是很好吗?”罗杰缠着慎不放,大有慎不答应就和其他几个学徒架着他去的架势。
慎无可奈何,劝罗杰不要对姑娘们抱有不切实际的美好幻想:“她们看上的可不是你的脸,也不是你的身体,她们更喜欢你兜里的钱。你别被她们骗了。”
罗杰不以为意,说:“我可是身经百战的,慎你别小看我,还是说——你是处男?”罗杰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慎,慎不想被罗杰笑话,说:“管好你的下半身吧,别被姑娘们缠上。”说着就要走人,罗杰忙拉住慎,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名册给慎展示:“我开玩笑的。你看看,里面个顶个都是美女,耐看得很,活儿也好,你就跟我们去看一眼吧,她们又不会真的把你吃了。”
慎随意扫视了一下,突然看到左下角角落里吉娜的照片,妆很浓,几乎看不出原生的五官,穿着能够凸显身材的吊带,脸上没什么表情,是一张标准的夜场工作照,但视线下意识地回避镜头,看起来似乎不是很情愿。
吉娜……好像是住户们提到的那个人。慎指着照片问罗杰:“你认识她吗?”罗杰看了一眼,说:“听吉克斯提起过,她人是漂亮,不过不会照着客人的心意去做事,有些人就是贱骨头,喜欢她这样不听话的。听说她以前好像上过战场,可能也算是她的卖点吧,不过具体的你得去问吉克斯,他很了解这些姑娘们。怎么突然对她感性了,我们慎终于开窍了吗?”
上过战场……但慎希望这个名册的吉娜最好不要和川村壱马口中的吉耶娜划上等号。慎说:“那我跟你们去看看。”
罗杰抱了一下慎,向其他学徒招呼:“万岁!我们的队伍新添一员,今天我们就去午夜迷情玩个痛快!”“和你的好哥哥去报告一下,他会担心的——要不你还是编个好一点的借口?不然感觉他真的会担心。”
罗杰知道慎和川村壱马生活在一起,平日里也形影不离的,罗杰曾经调侃川村壱马是慎的保姆,川村壱马认真地纠正他的错误,说慎是他唯一的家人,所以他总是患得患失的。罗杰先前并不知道这件事,以为川村壱马只是带着慎来城里闯荡,川村壱马的直白反倒让罗杰觉得自己是个没礼貌的愣头青,支支吾吾半天向川村壱马道歉,说自己失言了,川村壱马说不用放在心上,这反倒让罗杰更愧疚了。慎如果要和川村壱马说是他拐带慎去午夜迷情凑热闹,罗杰担心川村壱马会一拳打肿他的脸。
慎说:“没事的,我想找吉克斯谈谈。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罗杰嘟囔道:“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会和我们狂欢到半夜的玩咖。不过这次还是放过你了,收拾收拾,我们准备出发了。”慎点头应下,另一边川村壱马跑过来说他要陪着孚瑞肯和供应商吃饭,晚上没办法和慎一起吃晚饭了,慎说刚好罗杰叫他一起去吃晚饭,他和罗杰出去一趟,说会按时回家的,川村壱马开玩笑说小慎真乖,玩得开心。慎和川村壱马击掌,川村壱马离开后慎又卸下轻松的神情,若有所思。
慎和同伴们吃完晚饭,来到午夜迷情门口。大门上盖了一层厚重的天鹅绒帘子,慎还没走进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香水味,被味道冲得打了个喷嚏。罗杰跃跃欲试,撩开门帘,里面灯饰不多,房间内比较昏暗,卡座都是半包围式的设置,用薄纱遮掩着,只能看见客人和姑娘们的身体轮廓,若隐若现,学徒们不想表现得像个没见过市面的傻小子,用余光观察周围的环境,垂涎姑娘们曼妙的身体曲线,由服务生引导到卡座上点酒。罗杰和学徒们点上杜松子酒和伏特加兑水,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慎象征性地点了一杯啤酒。慎不喜欢喝得烂醉,醉鬼们的样子有失风度,他不想这么失态。
“罗杰,很高兴见到你。”吉克斯走给来和罗杰热情地拥抱,举着一杯香槟对在座的其他人致意:“欢迎,我的朋友们,你们随意,你们的第一杯我都请了,希望大家在这儿玩得开心。”
“吉克斯,你真是太贴心了。”罗杰说,吉克斯揽住罗杰的肩膀,说:“能和大家认识我的荣幸。如果店里有什么地方需要更换家具的,我也会和你们店联系的。”
服务生上了酒,学徒们举着酒杯一一和吉克斯碰杯。服务生捧上名册,让学徒们挑选合眼缘的姑娘过来一起聊天。
慎特地坐了靠边的位子,小声和吉克斯说:“吉克斯,我们可以聊聊吗?”
“是你”,吉克斯领着慎走到另一个空置的卡座,“上次在老汤姆那儿看见你的时候瘦弱得像个小鸡仔,现在长大不少。跟着川村生活是不是很辛苦?他那个死正经,平日里也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出去找乐子,天知道他的心思都花在哪儿。”
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磨砂玻璃桌面的边缘,说:“壱马哥他很会照顾人,和他生活在一起很舒服,我没有什么不满的。”
吉克斯叹了口气,说:“难怪你们合得来,原来是一路人,你愿意跟着罗杰一起过来,我以为你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好吧好吧,我的朋友,你想问什么。”
“吉娜在这家店里吗?我在名册上看到她的照片了。”吉克斯愣了一下,露出一个揶揄的微笑,用手肘撞了一下慎的肩,说:“我失言了。吉娜虽然不算是美人坯子,但很英气,又在战场上待过一段时间,你要是想重温在战场上危险又刺激的感觉,可以去找她。而且她不像别的小姑娘这么听话,也不会主动服侍你,用什么形容来着,哦对,‘带刺的玫瑰’,很适合有征服欲的人,她不会让你失望的。”
见吉克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慎解释说:“吉克斯,我并不是想点她。”
“别害羞,在钓姑娘这方面就别学川村了,他就喜欢那种长相厮守的爱情,可我们又不会把精力全部都放到一个人身上,那多危险,也很无趣,感情这种东西就是要多交往多体验才能积累经验,不会随便被坏姑娘骗,川村太单纯,也容易轻信别人,他在我眼里就是个会走路的钱包,别人哄哄他就会心甘情愿为那个人买单。”
吉克斯放下酒杯,坐在慎身边,进一步诱导:“别说是你,我也很怀念在战场上的日子,不然我也不会花心思去筹办之前的交流会了。至于川村,他就是那个脾气,直来直去的,要不是我了解他,换个人听了他说的话早就当场发脾气了,但是我知道他没有恶意,只是在为人处世不太圆滑而已。我不讨厌和他来往,要是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觉得和他来往很有趣,不用费心思去猜他话里的意思,他从来不会在话里藏话,也不会骗人,有些事情他觉得不太适合讲出来,他就故意不说,你倒不用担心他会骗你,也不会为了别的什么值钱的东西出卖你,和他来往很轻松。战争还没结束前也是,他第一天作为新兵进来的时候就警告我不要用自己的职级去欺负新人,阵本来想拦住他的,没想到他会当着我的面把这些所谓的潜规则说出来,我还担心他会在军队里得罪人。谢天谢地,队里还有老汤姆在,他会提点川村壱马,指出他做得不太好的地方,川村壱马至少会听阵还有老汤姆的话。欺负新人?拜托,我又不会真的对新人动手,只是教会他们应该懂的‘规矩’而已,我在到老汤姆的小队之前也是这么过来的,新兵们要是不懂规矩迟早会被别的老兵欺负,不如让我早点告诉他们。”吉克斯和川村壱马的确不是一路人,不过慎觉得吉克斯的观点也有几分道理。
慎一边比划一边说:“我是新兵,在战场上呆的日子并不久,我是感觉军队里的人都在维护一套准则,尽管有些东西并没有明着写在条例上。好像是大家都在争夺那些为数不多的资源。”
“正确”,吉克斯打了个响指,“你比川村要聪明。那些准则和规矩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公平正义而设计出来的,从根本上说只是因为资源配置不均,有些人是既得利益者,有些人是新进来的没什么资源的人,这注定会导致两拨人开始争夺有限的资源,确认地位从属,即使是文明社会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从经济的角度去理解大概会更有说服力一些。川村他并没有往上爬的念头,但他很善良,又不愿意去理解机制运作背后的可能会让人不舒服的原理,所以他觉得只要改变大家的观念就能让世界变得更好。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而且要反抗这个机制也很困难,成本太高,很少有人愿意这么做。我承认我是个品行不良的家伙,没有川村这么高尚。我好像绕太远了。所以慎你不考虑和吉娜相处试试看吗?”吉克斯说了一点点真话,就像碰到障碍物的蜗牛的触角一样立刻缩回了壳里。
很明显他不想做那个出头鸟。慎斟酌再三,说:“我听公寓楼里的住户提起过她。她是不是和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而且这应该不是她的本名吧?”
“我想想”,吉克斯拨弄着自己的头发,“确实,她和你们都住在同一栋楼里,没记错的话还是同一层,在最靠里的那个房间。姑娘们是不会随便把自己的名字说出去的,她们也不会觉得做这件事有多么光彩。但这就是生活。至于她的本名……这是她的隐私,我不能随便说出去,你亲自去问她比较合适。”
慎说:“我想再问一个问题,她之前在战场上做过高射炮手吗?”
“是的,没错,鉴于她的客人们在品尝过她的味道之后到处宣扬这件事,她本人也没说什么,我说出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影响。这是她的卖点之一。”吉克斯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难怪我觉得她最近看起来状态好多了,川村是不是和她有来往?她最讨厌油嘴滑舌又精明的男人,川村这样一眼就能看透的人她大概会喜欢的。”
事情都串在了一起,慎得到了最坏的结果。慎担心川村壱马会被她欺骗。最令慎不解的是,为什么川村壱马不愿意介绍吉耶娜和自己认识。直到现在慎也依旧无法理解。慎甚至觉得自己被川村壱马欺骗,还傻乎乎地跑来午夜迷情问吉克斯吉耶娜的事。为什么要瞒着自己,为什么不让他和吉耶娜见面?慎不明白川村壱马在想什么,在顾虑什么。

慎打开门,看到川村壱马坐在沙发上,头一点一点的,看起来像是要睡着了,手里拿着一本书,里边是家常菜的制作方法,这让慎压在心底的怒气和委屈消散了一些。慎知道川村壱马把他照顾得很好,即使川村壱马对他有所保留,慎也没有资格对川村壱马发脾气。但他不想看到川村壱马受到伤害,正如同川村壱马不会让他也受伤一样。
慎叹了口气,想要将川村壱马手上的书拿走,川村壱马只是浅眠,意识到有人站在自己跟前,一下子就清醒过来:“慎,你回来了。”
“嗯。”慎应下,将书放在茶几上,看着揉眼睛伸懒腰一派放松的川村壱马,问出了那个问题:“壱马哥知道吉娜是谁吗?”慎发问的时候声音还在颤抖。
“吉娜?你是从哪儿听说的,是不是罗杰带你去吉克斯那儿吗?那小子,我迟早要把他收拾一顿。” 川村壱马打了个哈欠,还没彻底清醒过来。
慎的心猛地沉下去,他努力保持镇定,问:“壱马哥,我找吉克斯聊过了,他说吉娜和我们住在同一层。”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慎在心里暗自发问,他希望川村壱马能如实告诉他,这样的话慎也没必要说出一些难听的会伤害到川村壱马的话。
川村壱马愣了片刻,努力消化慎话里的意思,他有些迟疑,说:“你可以直接来问我的,吉克斯他只会把他的姑娘们都当成商品推销出去,说些不切实际的过分夸大的话。有些话你别信他。”
慎说:“但我刚才说的是事实,对吧?你一直都说要把吉耶娜介绍给我认识,但是我和她到现在也没见过面,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你不会瞒着我什么事情的,为什么吉耶娜的事你总是遮遮掩掩的。我不明白,所以我想知道为什么。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因为吉娜就是吉耶娜,吉克斯口中的漂亮的会又骗人又骗钱的小鸟。”
川村壱马从没见过情绪这么激烈的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尝试着让慎先冷静下来:“慎,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吉耶娜她是个好人,她、她人很好,我和她一直有来往,我相信我不会随便看错人的。” 川村壱马甚至找不出什么别的更好的形容词去描述吉耶娜,因为她现在的职业,无论说什么都会加深别人对她的刻板印象。他觉得自己的辩解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壱马哥,我不是小孩子,别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只相信我听到的、我看到的东西。但是我没见过吉耶娜,没和她当面说过话,不了解她,我没办法以自己的标准去评价她,所以我只能听你说,听吉克斯说,听住户们说,去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吉耶娜的形象。如果她骗了你,你该怎么办,你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我……”川村壱马徒劳地张开嘴,发现自己没办法反驳。他完全没考虑过这件事,自然而然地、固执地认为自己来往频繁的,和自己能够开心交流的都是自己的真朋友,不会去做欺骗自己的事,但慎的话却重重打在他的心上。
慎进一步逼问,把川村壱马逼到悬崖上:“为什么吉克斯说她是会骗钱的漂亮姑娘,为什么楼里的住户说她是婊子、贱女人,壱马哥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吗?你是不是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了,总是活在真空罐头里,自以为是,完全不顾别人的看法——”
川村壱马打了慎一巴掌。慎捂着半边脸不再看他,川村壱马反倒像是从梦中惊醒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隐隐作痛的手。他怎么能打手打慎,他不该是这样的人,不管慎说了多么让人气愤的话,他都应当坐下来和慎好好谈谈,而不是通过单纯的暴力解决问题……但慎让他很失望。这不是他平日里看见的慎,单纯、羞涩,不善于社交,但做事有自己的方式,从来不会轻言放弃,是川村壱马眼里最完美最真实的人,是他打定主意要陪着走完剩下日子的家人。但他现在只是觉得失望。慎只是年纪小,不明白事理,不管川村壱马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他只是想保护慎而已,保护慎那颗不设防的纯真的心。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导致今天的局面。最悲哀的是,他发现自己讨厌别人质疑自己的为人处世的方式,即使是慎,他最近的人,也不可以。原来他是个这么自私的人。他觉得自己的巴掌好像不是打在慎的脸上,而是打在自己脸上,一方面川村壱马后悔打了慎,伤害小慎就是伤害自己,慎觉得痛他自己也觉得痛,另一方面是……他觉得自己的教育方式很失败,他居然把慎教成了这样子的人,说话尖利、刻薄,随便听信别人的话,随意诋毁他人,不尊重吉耶娜。慎怎么变成了这样子的人。
川村壱马紧咬嘴唇,太阳穴涨得发痛,说:“你知道我从来不说谎。我为什么不让你知道吉耶娜的事,因为我也想保护吉耶娜,也想保护你,我不想让你受到伤害。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人,你待在我身边,能看到我的一言一行,你最清楚我待人如何。我一直都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坚信我自己做的就是对的,即使这会让我自己活得很艰难,被别人嘲笑,但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身边人的看法,我只在乎你是什么看我的。可能我只是个胆小鬼吧,害怕你知道这些,又会像那些住户,像吉克斯,像那些圆滑又精明,只相信别人看法的人一样看待吉耶娜,看待我。吉耶娜和我很像,但她能做到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客人怎么肆意对待她她都不会贬低、轻贱自己。但我做不到,我很害怕你看到我做的这些事,说我是个傻乎乎的、心甘情愿被姑娘们骗的蠢笨客人。到头来我还是怕了。但我不会放弃自己的想法,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用知道,也不能知道。”
看着川村壱马死倔到底的样子,慎越来越气愤,说:“你不愿意告诉我,那我自己去找!我不可能永远都是你的乖孩子!”慎说着就要出门,川村壱马拦住他,说:“你留在家,我出去,我们彼此都好好冷静一下。”说着出了门。
慎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念头是川村壱马大概又出去找吉耶娜诉苦了。慎真不明白他到底有什么只能和吉耶娜讲而不能和自己说的。不过既然川村壱马不在家……慎偷偷溜进川村壱马的房间,在书桌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封皮有些脱落的记事本。慎翻开一页,里面是川村壱马的字迹,记录了他自参战后他遇到的人和事。里面会有川村壱马不愿意告诉他的事情吗,有关于吉耶娜的描述吗?慎耐心看下去。

战争正式爆发后的两个月,敌方军队预备在东线发起进攻,军方在拦截敌方线报后部署机械化部队等待敌方突袭。七连三排排长在阵线前沿等待长官发布指令。“敌方侦查车辆出现,敌方坦克部队预计在十五分钟内到达五连工兵部署雷区,六连火炮部队已到达标准位,七连各排按指示,作为侧翼掩护火炮部队,七连三排反坦克小队前往雷区与标准位之间的已标记位置埋伏,等待进一步指示,完毕。”
“收到,完毕。”排长利用对讲机向老汤姆发出指令:“A队,前往雷区与标准位之间的已标记位置,等待进一步指示,完毕。”
“收到,完毕。”老汤姆对A队其余成员说:“我们现在前往指定位置。川村,我们的命可都交在你手上了。”
队伍开始行进,阵无奈地说:“老汤姆,你别吓唬他,万一壱马真的听了你的话,发挥失常,我们才是真的完蛋了。”
杰姆斯紧跟在阵身后,调侃阵:“可别说些什么完蛋不完蛋的话了,你们完蛋了我还得给你们收拾烂摊子,真被穿甲弹炸成碎片了我可救不回来。”
吉克斯一边跑一边检查腰包里的弹药数量,说:“杞人忧天,有我在,你们还担心什么,就算小队里有人出问题,我也能补救,都还没交手你们就先怂了。”
老汤姆大笑,对跟在阵身边,略有些紧张的川村说:“放心,我们当然不会指望你出错。我知道阵把你教得很好,今天是第一次实战,好好享受第一次做炮手的感觉吧,我和吉克斯都会掩护你,你不用担心。”
“是,我会尽我所能。” 川村壱马答,吉克斯说:“川村,你就看着我大杀四方吧,你那巴祖卡说不定都派不上用场。”
阵毫不客气地说:“你指望着姑娘们的子弹能穿透虎式的厚甲吗?”
“笑话,我先往虎式的观察缝里先扔个烟雾弹把乘员熏出来不就行了,不战而屈人之兵。”“那火炮部队还没迎战你就先暴露雷区和标准位的位置了,你真行。”
队伍按指示到达指定位置,老汤姆用对讲机向长官报告,阵懒得继续和吉克斯斗嘴,一边侦查四周情况一边叮嘱川村壱马使用巴祖卡的注意事项:“我今天作为装填手支援你,之前我做炮手的时候你已经无数次看过我发射弹药的动作了,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巴祖卡[3]会有点紧张,但这很正常,巴祖卡的操作步骤比开枪要简单,你只需要做到准确测距,确定命中位置就行。我们现在只是负责支援火炮部队,你只需要等老汤姆指示发射弹药就行,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在与敌方交火之前不能暴露火炮部队的位置。”
“明白,我会留心的。” 川村壱马越紧张话越少,阵叹了口气,算了,紧张有时候也是件好事。阵明白川村壱马一向是个认真负责的人,紧张也是正常的事,不过川村壱马之前作为装填手支援自己的时候一直保持着从容冷静,今天应该也不会出太大差错。
老汤姆和队员们和共享情报:“敌方坦克部队已到达雷区,三列纵队并作两列,预计敌方预料到了我方雷区的位置。敌方坦克部队暂时停止前进,你们再检查一下装备,随时留心坦克履带行进的声音。再确认一下,川村负责干扰坦克行进,尽量攻击坦克侧方,阵负责弹药装填,一定要记得拉开弹药上的保险栓,防止巴祖卡哑火;吉克斯负责火力支援,尽可能切断步坦协同,减小火炮部队的压力,我负责火力支援,同时会用集束手榴弹破坏敌方坦克履带,杰姆斯跟好吉克斯,及时为队员提供医疗救援,以上。”
队员们下到战壕,屏神凝息,等待敌方坦克部队到达。川村壱马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他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胸膛,阵的手也摸过来,川村壱马吓了一跳,阵笑说让我听听你的心跳声有多大,川村壱马看着阵胡闹,说你别逗我了,阵拍拍川村壱马的肩膀说,放轻松,你也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这次结束之后我们就能出去放松一下,只要我们活下来我们就赚到了。川村壱马放松下来,说我很期待。不远处传来了坦克履带的传动声,随后是坦克碾过草丛、压断树木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老汤姆拿着望远镜观察坦克部队行进的情况,其余队员紧紧贴在战壕泥土壁上,虽然只能听到声音,川村壱马甚至能想象到坦克部队从战壕旁碾过的画面。老汤姆给队员们打战术手势,指示队员留心火炮发射的声响。
长官向老汤姆传递消息:“敌方坦克部队通过雷区,距离火炮部队标准位一公里。反坦克小队准备火力支援。”得到老汤姆的指令,阵将烟雾弹从弹药便携箱中抽出,拉开保险栓,平稳推入炮筒。川村壱马等待老汤姆的发射指令,手心和后背都是冷汗。但他意外地很平静,至少他不是直接对着人射击,不会增加多余的心理负担。“轰——”是QF6磅炮击中目标载具的声音。敌方坦克部队和他们一方的火炮部队开始交战。川村壱马的肾上腺素急速飙升,小腿肚忍不住开始打颤。他已经迫不及待了。阵按住川村壱马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太兴奋,以免错过老汤姆的指令。老汤姆比出发射指令的战术手势,川村壱马站在凳子上,探出大半个身体,将巴祖卡稳稳架在右肩上,用准星确认虎式位置——距离他三百米。那么就瞄准更前边一些的位置——川村壱马扣下扳机,随着一声轰鸣,阵捂住耳朵,甚至看不到穿甲弹的飞行轨迹,前方虎式的侧方被击中,但并没有停止前进——看来履带还没有被破坏。老汤姆丢出集束手榴弹,堪堪擦过炮塔,落在了坦克后边。
“距离太远,手榴弹对坦克没法造成太大伤害。但目标坦克已经落单,缩短距离后再使用巴祖卡攻击也是可行的。A小队注意,缩短与坦克的距离,川村由阵指导,看准时机再给目标坦克一发高爆弹,吉克斯跟着我掩护川村和阵,杰姆斯留心后方地方。前进。”
吉克斯吹了一声口哨,率先爬出战壕,拿着M1加兰德用高倍镜侦查前方情况,川村、阵和杰姆斯跟在后头,老汤姆断后。A小队距离目标坦克越来越近,前方木屋门廊上窜出来一队步兵,杰姆斯点射了几个,弹药用尽后换上MP40,吉克斯填补火力空缺,为其余成员提供火力掩护。川村壱马和阵突入木屋,在窗口观察坦克位置,准备攻击目标坦克。阵看到窗口底下有枪管,拉下川村壱马的身体卧倒,吉克斯打中了他的右手,用枪托砸晕了他。
“吉克斯,你还有心思瞄准他的手,年轻人就是喜欢炫耀。不过干得好。”老汤姆一边说一边和吉克斯击掌,吉克斯看着川村壱马发射高爆弹,击中坦克,坦克开始熊熊燃烧。
吉克斯一边换弹一边和老汤姆说:“多谢夸奖,秉持着人道主义精神,没必要对敌人赶尽杀绝,留他一条命也不错,还能展示我精湛的技艺。”
“成功击毁目标坦克,A小队准备撤退回到战壕。敌方坦克部队有生力量还未完全消灭,不要掉以轻心。”老汤姆掩护川村和阵撤出木屋,返回原先的位置。老汤姆左臂被枪弹削去一小块肉,杰姆斯给老汤姆做了简单的包扎。
老汤姆依次和几个成员击掌,川村壱马不情不愿和吉克斯击掌,吉克斯说:“川村,今天干得不错,多亏有我的火力支援你们才没有受伤。”
“谢谢,不过你只是想让我夸奖你而已。不过伙计,干得不错。” 川村壱马不得不承认吉克斯的支援对于他们小队来说不可或缺。
前线传来消息,火炮部队成功抵御敌方坦克部队侵袭,布设于轮替位的火炮部队在标准位的部队承受坦克部队主力进攻时成功打乱坦克部队侧翼进攻节奏,拖延坦克部队的推进速度,七连反坦克小队从旁协助,牵制落单的敌方坦克,各方合力协作赢得了这场战役的胜利。长官通知老汤姆修整队伍,A小队各成员可以享受半天假期。
老汤姆向A小队成员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川村壱马又惊又喜,大声喊着:“真的吗?不是在耍我们玩吧?”
“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杰姆斯一边填写人员伤亡情况确认表一边说风凉话,吉克斯勾住杰姆斯的脖子,杰姆斯直接蹲下从吉克斯的臂弯中挣脱,吉克斯无奈地看着杰姆斯,干脆坐到杰姆斯用木板和汽油桶搭成的简易桌子上,说:“川村,你别看老汤姆那副热心助人的样子,队里最喜欢欺负新兵的就是他,阵刚进队的时候老汤姆还用不知哪里搜刮来的鬼故事吓唬阵,阵晚上不敢不出上厕所,差点尿裤子。”
阵脸上挂不住,连忙截住吉克斯的话头:“吉克斯你别说了,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川村在检查巴祖卡的保险栓和扳机,对吉克斯说:“刚进队的时候欺负我的可是你。”
吉克斯摊开手,装出一副头疼的样子,说:“川村,你真记仇,那只是友好的欢迎仪式而已,别总和我对着干。朋友们,值夜勤熬大夜、上战场挨枪子,我们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是时候该放松一下了,今天晚上就去酒馆里喝个痛快!”
吉克斯依次和成员们击掌,说:“今天组了局,可不能喝到中途偷偷溜掉。”
杰姆斯酒量不是特别好,面露难色,对川村壱马说:“川村,我们今天要合力把吉克斯灌倒,把他偷偷丢进河里去。”
川村答:“的确是个好主意。”
老汤姆只是笑:“收拾好了就赶紧出发吧,别耽误玩的时间。”
A小队成员去了营地旁镇子里的小酒馆,喝了个痛快。川村喝酒不上脸,喝得也不急,慢悠悠地和吉克斯拼酒,杰姆斯从脸红到了脖子,整个人似乎都快要冒热气了,扶着墙去厕所醒酒,吉克斯还在兴头上,喝完一小杯威士忌,手搭在椅背上,刻意压低声音说:“酒馆老板和我说了,他们认识几个漂亮的姑娘,我觉得我们可以去会会她们,怎么样?”
杰姆斯刚从厕所回来,有气无力地举手表示同意:“我被酒精彻底摧毁了,需要美丽小鸟的安慰。”
老汤姆和阵不发一言,只是无奈地耸肩,并不否认。
川村壱马将杯子中的酒一饮而尽,说:“吉克斯,抱歉,我就不去了。”
吉克斯说:“拜托,大家都答应了一起过去,你也是A小队的成员,过去见识一下也没什么不好。老板他和我保证过,都是好货,没有什么次货。”
川村皱眉,对吉克斯的说法并不赞同:“吉克斯,我想你和她们一起玩的时候应该不需要我陪同吧,而且我确实不太感兴趣。失陪了。”
“你这家伙——”吉克斯想拉住川村壱马,老汤姆拍了拍吉克斯的肩,说:“川村他就是这臭脾气,油盐不进,随他去吧,别坏了自己的好心情。”
阵觉得还是有必要去确认一下川村壱马的情况,对老汤姆说:“你们一会儿先去,我去看看壱马,免得他醉酒了睡在半路上。”
川村壱马出了酒馆没走几步就被阵追上,川村壱马不解地问:“你不和他们一起去吗?”
阵说:“你刚才都和吉克斯杠上了,我这不得过来看看你有没有在生闷气。” 川村壱马说:“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吉克斯胡搅蛮缠,再说我不喜欢随随便便和不认识的人上床。”
阵心里暗道真是迟钝,说:“吉克斯年纪比你大,进队又比你早,你这么回绝他就相当于拂了他的面子,他现在又喝了酒,控制不住自己,没当场和你掐起来都不错了。”
川村壱马说:“吉克斯怎么想那是他的事,我又不是他的小弟。好吧,我说话确实直了些,等我和吉克斯酒醒了,我会去和他再聊聊的。”
川村壱马埋头走路,问:“阵,士兵们都是那样子的吗,随便找个人调调情、上床,吉克斯总是说年轻的时候就要多出去玩玩,可我觉得这并不是我的生活方式。”
阵叹了口气,说:“对于他们来说生活就是要及时行乐,谁知道自己下一秒会不会立马横尸在战场上,所以尽可能地去找乐子。大家觉得这没什么,也不算是道德污点,总觉得和姑娘们玩玩只是一种消遣,没把她们当回事,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自然而然地就会认为大家既然是同伴,就要接受军队里默认的观念。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这没什么,但现在想起来自己的想法也恐怖,大家在不知不觉间就接受了一些古怪的不合理的观念,因为它被大多数人认可了,大家都觉得没什么,况且上级和长官们也都是这样认为的,有谁愿意去违背他们的想法呢?老汤姆不会强调所谓的等级观念,也不会在队里推行潜规则,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老汤姆或许还觉得你说的话挺有趣的。”
川村壱马慢慢消化阵所说的话,阵拍了一下川村壱马的脑袋,说:“别思考得太用力了,军队可不喜欢太有主见的人。不过我觉得战争马上就会结束的,到时候我们就能回到日常生活中去了,那时候你就有时间慢慢思考了。”
川村壱马点点头,说:“那你还要回去吗?”
阵抛了个媚眼,吓得川村壱马缩起肩膀,说:“不回去了,我可没有那么多钱去挥霍,再说我都陪你走了这么一大段路了,不如干脆回营地。”
川村壱马说:“你就是在拿我当开溜的借口。”阵笑说:“别说得这么直白,我可是在关心你。”
“少来了。” 川村壱马嘴上不服软,但夜路有阵陪着确实是件不错的事。

战争到了中后期,两方的较量陷入了僵持,敌方集中了大部分机械化部队,准备奋力一搏,火炮的冲击和坦克的进攻都比以往要厉害,川村壱马所在的小队在枪林弹雨中突围,老汤姆断后,老汤姆中枪时没有人发现,敌人来势汹汹,他们没有喘息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突破封锁线。杰姆斯发现老汤姆受伤的时候老汤姆的伤势已经恶化,没办法再跟着小队撤退。老汤姆甚至没有给小队成员犹豫的机会,中枪后带来的伤口感染和并发症很快夺走了他的生命。小队成员压下悲痛的情绪,留下老汤姆的尸体,回到了己方防线。战事吃紧,连里没有时间为老汤姆举办葬礼,只是用树枝给老汤姆做了一个简易十字架,至少能分辨出这是老汤姆安睡之处。做哀悼仪式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没哭,阵只是眼眶泛红,川村壱马强忍着眼泪,此刻几乎只能听到人们的呼吸声,仿佛连哭声都会打扰老汤姆的安宁。他不能哭。川村壱马紧闭嘴巴,偷偷将眼泪擦去,跟着杰姆斯默念悼词。
“他是一个尽职的队长,保护A小队成员从一次次的包围中脱出,完成一个又一个掩护任务,忠诚守纪律、爱护队员、热心和善。他走过了很好的一生,也从未后悔在战场上献出自己的生命。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记住他,以此让他的生命延续。”
人群散去,川村壱马站在老汤姆的墓前,采了一小束花,放在树枝十字架边。“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有个陌生的女人站在川村壱马身边,川村壱马能闻到浓浓的医用酒精的味道。她的脖子上、手上都缠了绷带,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看上去并不像是老汤姆的亲属。
没等川村壱马开口,女人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刚刚听见你们给他写的悼词了,说他是个完美的好人,没有缺点,值得所有人尊敬、怀念。他装得可真好,把所有不好的东西都发泄在我身上。”
女人踢了一脚刚撒上的土,吐了一口唾沫,川村壱马拦住并质问她:“你在干什么,老汤姆可不是个随便和人结仇的人!”
女人笑起来,后退几步,手紧紧捏住手臂上缠着绷带的部位说:“结仇?我哪敢和他结仇,他没杀了我就不错了,你们在那儿默哀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真可怜,都被他蒙在鼓里,但你们都活得好好的,我想杀了他,但他居然死了,我恨不得把他从棺材里拉出来再往他脖子上添一刀。”
川村壱马听不懂她在什么,问:“老汤姆他做了什么?”女人将自己的绷带拆下来,手上有淤青和结痂的血痕,脖子上也有被掐的淤痕,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浑身上下都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女人将带着血痕的手臂径直往川村壱马面前送,川村壱马被吓了一跳,退后几步,女人笑起来,说:“刚才气势汹汹的样子,现在看到伤痕就害怕了?你为什么要怕,害怕知道这是谁干的吗?你心里有答案,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而已。士兵们用暴力征服敌人和女人,女人用暴力留下的伤痕就能吓到男人,说起来都觉得好笑。”
女人看到了川村壱马内心的恐惧和震惊,慢慢将川村壱马逼到老汤姆墓前:“你觉得老汤姆私底下是个什么样子的人,疼爱妻子和孩子、家庭美满、生活幸福?或许是这样吧,他辛苦地去打造一个让人称羡的完美的家庭,然后将多余的力气和精力用来折磨我,他说过什么,因为他在我面前不需要任何掩饰,可以做真实的自己。我听了这话都要笑,他知道我觉得他只是在说些不切实际的哄骗人的话,说不定他觉得我在嘲笑他,所以他开始动手打我。他说这叫前戏,是性爱前的小菜,然后用皮带绑我,掐住我的脖子,说他一直都很想看窒息性高潮是什么样子,对妻子做这个容易让别人发现,在我身上就不用担心,毕竟姑娘们受伤,那都是姑娘自己为了赚钱应得的,不值得同情。有趣吗?你可以当笑话讲给那些大头兵听,没人会相信老汤姆这么做,即使老汤姆这么做了,也没有人会去指责他。所以先生,让我在墓前好好羞辱一下他,你就别看着了,这对男人来说可不好受。”女人被手臂上医用酒精的味道刺激到,留下了眼泪,她又用手臂去擦,脸上的泪痕和手臂上带出来的血混在了一块,像是在流血泪。
川村壱马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狼狈地从墓前跑开了。老汤姆在他心里树立起来的形象尽数被摧毁,他的身心在狂风中飘荡——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还有什么是值得称颂的,偶像崇拜的背后会不会都是谎言和欺骗?川村壱马陷入了混乱。

晚上八点,吉耶娜听到了敲门声,三下一停顿,应该不是那些猴急的客人们。吉耶娜透过猫眼观察门外的人,好像是川村壱马的弟弟。但他一直盯着地面,好像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吉耶娜敏锐地感觉到门外的人绝对不只是找她聊天。
吉耶娜问:“请问您是?”
“您好,我是川村壱马的弟弟慎,我想和您聊聊我哥哥的事。”吉耶娜在自己开口的那个瞬间就知道她一定会放慎进来,不管慎过来找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是川村壱马的弟弟,也是安蒂斯的朋友,吉耶娜相信慎的为人,就像她相信川村壱马一样。
“随便坐。”吉耶娜将慎引到客厅,安蒂斯端坐在沙发上,嗅闻慎的味道,发出了低沉的带有威慑性的叫声。
吉耶娜心里一紧,谨慎地走到慎身边为他倒茶:“有什么事情是需要你背着川村过来问我的吗?”
慎没料到吉耶娜会开门见山地问他,眼中的防备更明显了,他双手紧握,艰难地控制着自己快要溢出来的焦躁:“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我?我想我们以后会有很多了解彼此的机会,鉴于我们住在同一层。你从吉克斯那儿打听到了我的事,对吗?”吉耶娜大概能猜到慎想问什么,因为她能猜到川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对,所以我想确认一下,哥哥说的、住户说的,还有吉克斯说的,哪一方才是正确的。”
吉耶娜有规律地敲击着沙发扶手,说:“从某种程度上说你和川村很像,都是不会绕弯子的人,只不过川村只愿意看到身边人最好的那一面,而你太贪心,你想要知道一个人的全部,然后再判断这个人究竟是好是坏。可你有没有想过,每个人都不是在好和怀两个极端上生存的。”
“我不是想了解你的全部,而且我认为我并没有这个资格,因为我现在还并不算是你的朋友。但我想知道你有没有骗我哥哥,仅此而已。”
“你的问题都很难回答呢,我要是随便敷衍你,你肯定会觉得我是在骗你”,吉耶娜喝下一口茶,“我只会对川村展现他想要看到的那一面,不知道算不算你口中的欺骗。我对川村说过,他把你保护得很好,但是他的保护对于你来说可能意味着欺骗。你受不了他骗你。”
慎被戳中了痛处,紧紧抓住吉耶娜的手臂,安蒂斯围着慎,想要窜到慎身上阻止她,吉耶娜让安蒂斯冷静。慎冷冷地说:“是你教会了他欺骗,哥哥他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人,因为遇到你,他开始瞒着我一些事情。都是你的错。”
吉耶娜笑起来,笑得手腕都在颤动,这对于慎来说是一种触电般的感受。吉耶娜根本就不怕他的力量,也不害怕他的质问,他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权。这让慎觉得焦虑,他拽着吉耶娜的手臂来到卧室,用单纯的力量将吉耶娜压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吉耶娜说:“明明在战场上是优秀的士兵,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吉耶娜舒展着身体,说:“川村也问过一样的问题。我该怎么回答你呢,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只会将愤怒发泄在女人身上的人,所以我才会做这种工作。这明明是川村的错,你却不敢、不愿意怪罪他,反倒是把错算在我头上。我很冤的。”
“你没资格这么说,哥哥他没有错,哥哥他不会犯这样的错!”慎越来越愤怒,双手慢慢卡在吉耶娜的脖子上,一点点收紧。吉耶娜呼吸困难,紧紧揪住慎的衣袖,尽量放缓呼吸说:“川村他是人,他会犯错,他不知道他犯了错,而你没有提醒他,你不要觉得自己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你们都是共犯。”
慎晃过神来,发现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急忙松开双手,所幸没用多大力气,吉耶娜呛了几口,慎失魂落魄地坐在一旁,吉耶娜倚在床边不停地咳嗽,安蒂斯不停地抓挠卧室的门,慎打开门跑到客厅为吉耶娜端茶,安蒂斯不停地朝慎叫着,慎小声说了句对不起,绕过安蒂斯回到卧室,战战兢兢给吉耶娜递过去。
吉耶娜看了慎一眼,灌下一大口茶,说:“现在冷静下来了吗?”
慎站在吉耶娜面前,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敢看吉耶娜的眼睛:“……我很抱歉。我太冲动了,做了很不好的事。”
吉耶娜叹了口气,说:“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川村的,或者说应该由你亲自告诉他。川村他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总觉得你还小,不能接触不好的东西,要是没见过坏东西,你又该如何去分辨呢?也许你应该和川村好好谈谈,而不是在这边玩过家家。我不是说你们不该爱惜彼此,这很好,其实我很羡慕你们的感情,但是你们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可以把彼此牢牢保护在自己的小花园里,不需要接触外界的一切不好的东西。我也没有资格对你们说教,但是——和川村好好谈谈吧,我可不会做你们的传声筒,无缘无故被你们兄弟俩夹在中间,我可不想两边受气。”
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沉默片刻,说:“我想为我刚才所做的事情道歉……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补偿,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我一定尽力去做,只要您能够消气……”
果然还是个孩子,都给他台阶下了,他还要傻乎乎地靠过来请求自己原谅他。但这并不坏,他和他哥哥一样,真诚到近乎恐怖。慎始终低着头,不敢和吉耶娜对视。
“请看着我的眼睛。”吉耶娜说完后站起来,和慎身高相当,慎看了一眼吉耶娜的鼻尖,又低下头去。
“请看着我的眼睛,我又不会吃了你。”吉耶娜重复一次,慎鼓起勇气和吉耶娜对视,吉耶娜从慎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和畏缩。他在害怕什么?他可是刚刚紧紧掐住她脖子,说她是带坏他哥哥的人。真可笑。但吉耶娜觉得这样欺负他没什么意义,自己是受害者,但需要解开心结的是他们兄弟俩,她只是无端被卷入他们争吵的倒霉鬼而已。日后她总是要向川村讨要教育他弟弟的报酬的。
吉耶娜打包好一份手作饼干交给慎,说:“这样吧,你帮我把这东西交给106的住户,她叫海伦,你就说东西是我托你送的,不过她遇到任何人都会开门请人进去,也不用担心。”慎接过包装好的饼干,有些犹豫,说:“您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吗?”
吉耶娜反问:“你不是想要知道我为什么还要做这份工作吗?去吧,你是川村的弟弟,我应该可以信任你。比起川村,你反倒是更容易被骗。”
慎还想追问,吉耶娜半强迫半有礼地将他请出房间:“既然你不了解,那就亲自去感受吧。”
慎带着一肚子疑问敲了106房间的门。门被打开,一个个子略显娇小的女性走出来,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您好,我是海伦,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慎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急忙做了自我介绍:“您好,我是三楼的住户,我叫慎,很高兴认识您。吉耶娜托我带了点饼干过来,她说您应该会喜欢。”
海伦接过慎手里的饼干,说:“吉耶娜她真贴心,谢谢您帮吉耶娜送过来,您也是个大好人。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您转告吉耶娜,饼干我乐意接受,钱就算了,我自己会想办法的,让她别总是送钱过来。”
慎更好奇了,面前的海伦和吉耶娜又是什么关系,从没听川村壱马提起过。“如果您不忙的话,请进来喝杯茶歇息一下吧。”“那就打扰了。”
海伦引着慎进入房间,和慎想象中的富家大小姐的房间不同,海伦房间内的布置和装修像是十几年前的样式,墙上空荡荡的没什么装饰物,沙发布上打了几个不太明显的补丁。海伦的生活并不富裕,甚至可以称得上困窘。而且她似乎一个人在这儿住着。她的亲人呢,女伴呢?餐桌边有一个反扣着的相框,沙发靠边的墙上有一枚钉子,上面挂了一个勋章。慎凑近看,依稀能辨认出是一条蛇缠绕着权杖的纹饰。
海伦留心到慎的动作,笑说:“每个客人进来都会仔细研究呢。”
“请问您在医院工作吗?”
海伦替慎倒茶,说:“说起来可能会让您发笑,我以前去战地医院做过一阵子的临时护士。不过感觉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明明才过了半年。”
慎愣住了,斟酌着措辞说:“不,我并不觉得这很好笑,这是一件值得您自豪的事,不是吗?士兵们在战场上杀人,而您在救人,您这样的人是很特别的。”
“您太在乎我的感受了,谢谢您的关心”,海伦始终用着敬称,很有教养,却待在破旧的小房间里,“您可能不知道,我十四岁的时候就自告奋勇,偷溜进装着士兵的军用卡车上,求他们让我去战场上帮忙。我哥哥在前线,我姐姐也去了前线做通讯员,我很想他们,也想去帮他们的忙,士兵们说我年纪太小,要把我送回去,我又跑去医院里,求护士们收留我,她们刚好也缺人手,允许我在那儿帮她们打下手,做的也不是什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伤员太多,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行军床都匀给伤员了,我和护士们只能躺在桌子上休息。医疗兵损耗太大,我又被派去前线做医疗援护,那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可能是我太幼稚了,总觉得上前线是一种莫大的光荣。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在医院里看着别人的死亡是一件缓慢的、让人求死不得的事情,是一种折磨,而在战场上,一个人死了,他就那样死去了,那样快,好像他的出生就只是为了能够更快地死去而已。我总是哭,边哭边帮他们做一些无用的止血的包扎,士兵们总是说等跑到战壕里再哭,哭了只会让我在战场上变成别人的靶子。”
海伦的话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海伦对慎说了一句失礼了,过去打开门,外面站着两个穿着打扮像个街头混混似的人,不耐烦地说:“海伦,你就别总是说托尔会回来的之类的蠢话,他还不上钱,你既然在保证合同上签字了,你就得还,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
海伦虽然害怕,但依然鼓足勇气和门外的人说:“可是你们要两分利,这太高了,我手上没有这么多钱。托尔他、他不会抛下我不管的。”
门外的人往里望了一眼,看见慎,说:“那就去交个有钱点的新男友,骗他帮你还钱,可惜托尔不走运,骗到了你这么个没钱的姑娘。”
海伦噙着眼泪,眼看着就要哭出来,慎走到门边,对他们说:“做高利贷的可不能在大晚上扰民。再不出去我就叫警察了。”
门外的人吹了声口哨,说:“你还挺横。海伦,你考虑一下把房子抵了吧,我还能帮你找中介,多少能还一点。你躲得过一时,躲不了一世。打扰了。”
海伦关上门,擦干眼泪,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对不起,还要您帮我解围。”
慎问:“吉耶娜她是想帮您还钱吗?”
海伦说:“是的,我早就和她说过不要她帮忙,我已经陷进坑里了,不能拉别人下水。”
慎说:“您真的联系不上托尔了吗?”海伦走到餐桌边,将反扣的照片拿起来,里面是海伦和另一个男人的合影:“我只是不愿意相信托尔他不回来而已。在战场上士兵们待我很好,把我当成他们的小妹妹看,我觉得他们都很好,不会骗人。所以在离开战场之后我也是这么想的,所有人都是真心相待,就像我和我的哥哥姐姐一样。我觉得托尔也是个很好的人,我喜欢和托尔来往,也喜欢和住户们来往,他们找我帮忙我也不会拒绝,更何况是托尔呢……我不知道究竟是托尔的错,还是我自己的错,放贷的人总是说我没什么钱,又装出一副有钱人家大小姐大方得体又热心的样子,不知道是在装给谁看……但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的生活一直就是这样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从战场上回来之后一切都变了……”
慎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海伦,海伦用手帕擦去自己的眼泪,说:“很晚了,您的家人应该也在等您回去了。今天的事我很抱歉,希望不要坏了您的好心情。”
慎只是难过,说:“请您不要这么说,吉耶娜她也很关心您,您不要觉得是自己的错。之后我也会跟着吉耶娜来看您的。”
海伦送慎出门,慎看见川村壱马坐在台阶上,脚边掉了几个烟蒂。川村壱马看见慎的时候眼睛亮起来,又急忙将掉落在衣服上的烟灰拍掉,将烟蒂捡起来丢掉垃圾桶里去。慎只是默默地看着川村壱马做完这些事。
川村壱马对慎挤出一个微笑,又觉得不合时宜,只是说:“去顶楼聊聊吧。”慎点点头,他没有问川村壱马为什么会在这儿等他,川村壱马也没问他为什么会从106室出来。慎跟在川村壱马后头爬楼梯,他希望这楼梯没有尽头,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和哥哥重复着无聊的动作,他可以一直跟在川村壱马身后,不需要说任何话,而川村壱马一回头就能看到慎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且他可以一直仰望哥哥,如果这是川村壱马希望他做的话。但慎现在明白自己的仰望和爱慕会给川村壱马带来很大的麻烦,自己不希望川村壱马成为下一个老汤姆。
二人推开顶楼的门,川村壱马打好的腹稿被夜风吹乱,对上慎的眼睛,他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慎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他必须要主动承认错误:“壱马哥,我翻了你的日记本,我很抱歉。”
“……这大概是我的错,因为你觉得我肯定不会把之前的事情告诉你,就像吉耶娜的事一样”, 川村壱马苦涩地说,他把慎囚禁在他的保护圈里,他没有问过慎本人的意见,“我说你让我很失望,其实我是对我自己失望,我总觉得你还小,我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我忘了有些事情是需要你自己去经历的,有些事情我不能插手,就像你父母的事一样。我要得太多,又怪你不能满足我的期望。是我的错。老汤姆的事也一样,我害怕破坏老汤姆在你心里的形象,我不相信老汤姆的为人,但是我不想告诉别人老汤姆就是个坏坯,没有人会觉得我说的话是真的。”他不敢看慎的眼睛。
夜风很大,川村壱马穿得单薄,有些发抖,慎站在川村壱马跟前替他挡风,牵住川村壱马的手,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川村壱马:“壱马哥,我一直觉得你比我坚强得多,总是挡在我面前,你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我一直都觉得这样的壱马哥很了不起。其实软弱和容易害怕的是我,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听取别人的观点,有时候会怀疑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出了问题,为什么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又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壱马哥是个很好的人,你知道别人的不好,但只说别人的好,而我只觉得别人是好的,说别人不好的都是别有用心的人。我总是摇摆不定,害得壱马哥只能不断地让自己变得更坚强,都是我的错。”
慎摸摸川村壱马的脸,川村壱马抬起头,看见自己落在慎的眼睛里。“我想我也得努力长大,变得更坚强,更有主见,可以让壱马哥依赖我”,慎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川村壱马的额头上,两个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交融在了一处,“我也想保护你,因为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所以我的存在才是有意义的。”
川村壱马笑出来,吻了慎的鼻尖,慎脸上猛地蹿红,将川村壱马抱在怀里,不让川村壱马看到自己的脸。川村壱马说:“别说大话了。慢慢长大吧,我们还有好长的日子要走,不用心急。”慎的眼泪落在川村壱马的后脖子上,他轻轻点头。
下楼的时候,慎突然想起吉耶娜交代的事,说:“我和吉耶娜见过了,她说下次交流会必须要带上她,她要当面和吉克斯对骂。”
川村壱马打了个冷颤,说:“确实是她的作风。”
慎沮丧地说:“我被安蒂斯讨厌了……下次得带点好吃的过去给安蒂斯赔罪,吉耶娜也是,我做了很失礼的事……”
川村壱马笑说:“记得好好给吉耶娜道歉,不过下次见她我大概也会跟着你一起挨骂。”
慎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打开家门,和川村壱马一起回到家中。他们还会有像今天这样无数个一起回到家中的夜晚。

END

注:海伦的经历参考自S. A. 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总之堂堂完结!(?)

Afterw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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