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结束了摄影作品展后,当天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久别的老家,尽管不确定那个人是否也会像他一样在见面的前一天迫不及待地赶往约定的地点。打扫过卧室后,慎靠在阳台上就着微风看停留在昨天的聊天记录,今天是交稿的日子,慎刷新着界面,想象着对方喊腰疼的样子,想起刚认识那会儿生人勿近的他,不由得勾起嘴角,接着被楼下一辆红色的车吸引,不等他反应过来,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吓得慎差点失手把手机掉下去。
是壱马,对街的哥哥,同时,也是与他约定明天见面的人。
“壱马……壱马哥!”开头的壱马颤抖着被收回,楼下的人只听到后面的称呼,惊异地抬头,惊喜地“啊”了一声。
慎立刻转身冲下楼,壱马已经把行李箱从编辑的车上拿下来,正说着工作上的事情,慎盯着他的后颈,壱马突然回头,额头差点撞上慎的鼻子,慎连忙后退,掩饰性地弯腰拿过壱马手上的箱子。壱马把身上的包背好,朝编辑挥挥手,和慎并排上了楼。
“你不是今天交稿吗?”慎问。
“是啊。”
看来是交完就赶过来了,至于几点交的,为什么突然就过来了,慎不想问。每次他觉得壱马的行为和自己想的原因一样的时候,壱马又开始保持现在的关系会有的社交距离,这样若即若离的感觉,这么多年里,即使在不见面的日子也折磨着慎。
进屋后,壱马感觉到一股违和的气息,但是说不上为什么,等把东西都放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壱马才意识到问题,惊讶地问:“你经常回来?”
“那倒没有,”慎拍了拍饮水机上的灰尘说,“偶尔会寄东西回来。”
“什么东西?”壱马问。
“照片。”
“不放工作室吗?”
“放不下。”
壱马只疑惑了一秒,下一秒问他要吃什么,两人就点起了外卖,把这个话题忘记了。
吃完饭壱马提议去散会步,慎说起卧室只打扫了一间,壱马一只手搂过慎的腰往外走说:“和你睡一张床也行,睡沙发也行。”
“一张床吧!”慎毫不犹豫地应答到,下一刻忐忑地看向壱马,生怕他发现刚刚语气中忘了掩饰的雀跃,然而壱马低头检查慎是不是带了钥匙,虽然猜不出表情,但是明显是没有发现异样,慎突然又有些失落。
他们沿着海边安静的步行街散步,小镇人稀,大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慎一度觉得这条路没有尽头,最后坐在台阶上石,慎甚至觉得没有别的生物。壱马身上的香味,强烈的存在感,低沉的嗓音,彷佛风一样,围绕着慎火热的灵魂,本就会经久不灭的焰火越烧越烈。
等到夜风变得有些凉意了,壱马站起来满足地叹了口气说“回去吧!”想到晚上可以一起睡,慎抛下了不舍,任由壱马搂着一起回家了,回去的路上,壱马看到尚未关门的小吃摊,没忍住去买了几串吃的,慎远远地看着路灯下他欢喜的背影,拿出手机找准角度拍了一张,并满意的点了收藏。
明天其实是约了一起去扫墓,没有说具体的时间,两人都想反正是难得的假期,睡到自然醒再去就好。夜里慎做了一个梦,场景是下午刚打扫过的卧室,被敲门声弄醒的他眯着双眼望向门,手却在边上壱马睡的地方摸索着,那里空无一人,外面的阳光刚刚好并不刺眼,门边的落地窗帘被风轻轻吹动着,慎艰难地爬起身,视线边缘一片漆黑,就好像眼角被什么遮盖,好几次走到窗帘边,却无论如何都跨不过去,到不了门边,他急起来,隐约听到壱马低沉的声音远远地喊他的名字,他张张嘴,想要叫他等等,又想要求助,但是张开的嘴里什么音节也没有发出来,好像他在另一个世界。这种感觉太熟悉了,这些年时不时侵袭他,然后以差不多的方式消失……
比如现在,敲门声突然停止了,他听到了钥匙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打开,刺眼却温暖的阳光泻进来,光中纤细的身影松开门把,快步走过来,背着光的他脸上还多一层不真切的薄纱一样的雾,慎看不清,只感到那人走到身边,双手温柔地扶住他,然后带着他慢慢地退回床边,阳光一点点退开,视线周围的黑暗吞噬了它们,慎一开始有些迟疑,不一会儿低沉的嗓音再次响起,虽然说着听不清的话,他还是放心地任由对方牵引着,最后坐到床上沉沉地躺下了。
慎猛地睁开双眼,就对上了壱马圆圆的眼睛,来不及深究其中意味,慎疑惑刚才的是梦还是真实。
“你还好吗?”壱马问。
“我……我好像……我一直躺着的吗?”
“嗯,我叫不醒你,”壱马说到,然后松开慎的左手手掌,“又做噩梦了吗?”
慎迟疑地望着壱马,说:“好像是梦魇……”
“是吗。”壱马像在思考什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
“现在几点了?”
“九点半。我们晚点再去吧。”
慎点了点头,看着壱马站起身去客厅,过了一会儿拿进来一瓶昨晚买的矿泉水递给他,接过的瞬间,那双手与梦中的手重合,慎没来由地想到前一天晚上买小吃的壱马,身影也罢,肢体也罢,还有谁比他更了解壱马吗?如果,如果将这一切宣之于口,他会怎么想?回应?还是……
“我,有天梦到小时候的事。”
壱马饶有兴趣地坐在他旁边问:“什么事情?”
“我梦到相遇的时候。”
那时候的壱马与现在不同,据共同的朋友北人说就是浑身带刺,不过慎眼中的壱马比这个要柔和一些,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被狠狠撞了一下而已,硬要说的话还是个正常范畴的意外。那时九岁的慎被身后来的自行车撞倒在地,郁闷着谁会在这种地方骑得飞快,抬头的时候就对上了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睛,对方抿着双唇,看着他,手上脚上都是擦伤,对视了一会后比慎先站起来,向慎伸出手,浑身的气场让慎宁可自己站起来,但是还是将手递给了他,之后,那个看上去有些奇怪的孩子扶起自行车走了。
之后在绘画室慎一眼就认出了他,小镇学画画的人不多,但是他的画技确实一骑绝尘,慎看着那惟妙惟肖的小鸟下正正的四个字,默默记住了他的名字。但是后来是壱马先搭话的,不知不觉间,慎印象中的壱马已经是独立温柔的邻家哥哥的形象,随着交谈次数和年龄的增长,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像如今这样。中学毕业的时候壱马去追求梦想,成为了漫画专业的学生,大学还没毕业就凭借着与小学时代大相径庭的独特画风和有趣的故事剧情拿了很多奖,反应过来的时候,慎自己已经在同样学校的摄影系脱颖而出,在房间堆满了并不公布的壱马的各种照片,或者是他的背影,或者是他的笑容,或者只是昨晚那样,一起散步后路过的某个路灯……这些记忆成为梦魇,会在分别的某个夜晚折磨他,然后那个模糊却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出现,第二天一定会见到壱马或者听到壱马的声音……
壱马安静地听着慎删删减减的版本的梦魇,笑着说:“那我之后好好陪在你身边。”
那笑容蛊惑人心,具象了梦中的神明,不过二者本是同一个人,一个真实,一个虚无。慎期盼着一个拥抱,期盼就做,在猜测了答案这么久的现在,在从一个梦魇中被拯救的现在。于是慎盯着壱马抬起了手臂,果不其然,壱马立刻就回应了,两人几乎是同时抱住了对方。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清香入鼻,梦里唯独没有这虚虚的无形的东西。他变得有些不安,心脏砰砰跳动,在被壱马发现之前——不,或许就应该让他发现,难道他没有哪一刻为我心跳不已吗——慎不受控制地说出口:“喜欢……”他的声音抖了抖,“壱马哥……我喜欢你。”
壱马回答到:“我知道。”语气与平常无二。
慎于是先按住他的肩推开他,激动地皱眉说:“你不知道!”下一刻他从壱马平静的双眸中明白了什么。比方说,壱马立刻推开他,那么现在先放手的一定不是慎。他为什么这么平静,关于慎的表白,他真的……不知道吗……慎不确定了。
慎松开手,心里转了八千来回,怨恨这个日思夜想的人,怨恨懦弱的自己,最后无力的捂住脸,颤抖着声音说:“我不懂……壱马哥,我不懂……”
壱马安静地看着他,慎从未觉得他们的距离这么的遥远,不像每一次过界时的拉扯,而是狠狠隔着一段悬崖。
他抬起头疼苦地看着壱马:“就在刚才,我醒不过来的时候,你出现在梦里,只有你,这么多年只有你能带我走出梦境,壱马哥,你不明白我的心吗?”
壱马不为所动,右手覆盖上慎的手背说:“那不是我,是你喜欢的人。”
这算什么!我喜欢的人不就是你吗!慎的脑袋奇迹般地还在转动,明白壱马的意思,但是他不愿意明白,也不愿意明白自己已经被拒绝,虽然一切对二人来说是有些突然,不过这说不定就是他想要的,他猛地拉起壱马的手腕,把他拉到另一间卧室,急切而粗暴地扭开门把,门被撞开的瞬间,熟悉的照片映入眼帘,壱马还没仔细思考,慎就走到书桌前,扒拉下一册册没有书名的书,壱马胡乱接住,慎还在扒拉,数量惊人的册子横七竖八躺在床上桌上,壱马低头看着这一连串动作弄开的几页,无视掉明显是他本人的,回忆起相册中的场景。
“壱马觉得这是依赖而不是真的喜欢吗?那我珍惜的这些是什么?是什么心情在留着它们?”
壱马不会告诉他他甚至能回忆起目光所及的所有的场景,即使有些已经遥远到可以追溯少年时期的回忆。
他收回目光望向慎,说:“那么,慎是误会我的心情了吗?”
慎看着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壱马,一阵撕裂的痛后,理智回归,慎已经不再有勇气述说衷肠,垂下头,开始觉得自己宁可不了解壱马,这样他就可以无视掉壱马所有地坚定和理智。他感受着身体里的灵魂跪下祈求的冲动,浑身冰冷起来,现在身处的是另一个梦魇吧,这是一个梦中梦,他还没醒,只是对面那双温柔的手,那有着真实芬芳的身影,不会再带他离开。
他们晚了太多出发,但是不影响,他们有一整天的时间。墓碑下是与慎有着血缘的人,壱马也曾受过照顾,说过想说的话后,壱马看了慎一眼,等他说话,看了一路壱马的背影的慎在壱马回头望向他的那一刻,再次被复杂的情感袭击心脏。慎被自己的眼泪吓了一跳,现在他立身现实,反而更不知道去往何处,他回忆着,试图想起自己回来的目的,想起该说的话,记忆却都是湿漉漉的棉絮,比梦中的雾还要讨厌,壱马站起身,无言地越过他向墓地门口走去,在身后的哭声中默默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