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沿着镰仓的滨海公路往前开,穿过大桥之后在岔路口拐进弯道,由于房子过于靠海,几乎要到尽头的区域。商店垂挂着的救生圈让川村意识到旅游旺季算是提前到来,夏季在他们眼里来得过于急切。过了商业区,路面就开始渐渐变窄,游客也很少了。道路两旁逐渐变得茂密的树林阴影落到车窗前,忽明忽暗。
是今年夏天迎来的第一波客人,往后视镜看,两个男生都和川村差不多年纪,一个很兴奋,脸贴着车窗看外面,另外一个男生面露疲态,看着在睡觉。
下车的时候那个男生显然还没睡醒,把太阳镜收在胸前的衣领前。另一个人发出欢呼,脱掉了薄外套斜系在腰上。
房子靠海,楼身很难保持洁白,因为潮湿和海风的原因。院子里有水泥的围栏,长满了杂草野花,也是因为海风的影响,朝着一个方向延伸。上楼的时候,川村注意到那个男生比起室外风景更喜欢室内的旋转楼梯和落地玻璃窗的设计,因为他一直在拍照。
屋内难免有潮湿的霉味,虽然川村前两天刚打扫过。那个男生点燃了床边的香薰,试图让房间好闻起来。
“需要登记你们的证件。”
两个人同时交出了证件,长谷川慎,那个男生的名字,他问川村能不能再预定旁边的那间房,他本来以为房间会是套件的样子。整栋楼只有这一层是客房,旺季的时候很可能就没房间了,当然这个时候川村很开心能多开一间,毕竟冬季也没什么生意,往后又交代了他们电视,洗衣机之类的东西的使用事宜,但是感觉两个人没在认真听。
回到二楼,检查那个房间是否上了锁,在里面转了一圈又出来,他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父亲的房间,在父母离婚之后,父亲将这套房子送给了他,东西都没有带走,川村也没有把它改造成客房。起初,他甚至都没有想经营这个旅馆,只是无意中上传过几张照片到社交网络,却引来很大的反响,多数人都羡慕拥有靠海的房子,甚至有人问可不可以出售,川村没有理会。
父亲在自己的生活中扮演了很重要的作用,在很多事情上给了他不一样的感受,所以这幢房子对他来说也不仅仅是普通的房子。
…
“去海边吗?”
“对。”
第二天,那个男生要到海滩去,肩上挂着浴巾,又在双肩包里装了水杯之类的东西,在一楼大堂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会儿身体。感觉应该是经常在健身房活动,身材均匀,不显单薄,背部干净,但是看起来…容易受侵害?
他转过来问川村海滩是不是没人。
厨房的热水器出了点问题,川村正蹲在地上看说明书研究,旁边还放了个工具箱。
“嗯,是的。”川村说。
“想把我晒黑一点,看起来会更稳重。”长谷川走过来蹲下说,眼神里有些不同的东西,“你的肤色很好看,很自然。”“要帮忙吗?”
长谷川把手搭在他一只肩上,他下意识躲开了。
过了一会儿才搞懂他在说什么。觉得他在奉承,或是开玩笑,没有回答。他清楚对方是哪种人,和自己不一样——肤色接近黝黑,是因为从小在外面玩惯了,所以即使在室内活动久了也不会有变化;他的见识也不多,只接触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而那个男生感觉带着文艺的神秘气息,比如,如果给他一本书他能侃侃而谈,如果聊到一部电影他也能说出逻辑上的漏洞…川村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他们,但也不是讨厌,只是说他本来就不太相信人类。而且,住客就是住客,他不是热情好客的老板,但是干了这个,也只能这样。
另一个叫浦川翔平的男生整个上午都在房间没出来,到午餐时间才下来,他人很随和,说得给他朋友留点吃的,说慎食量挺大,但是如果有酒的话也行,他可以只喝酒一整天不吃东西。川村不知道说点什么,过了很久才开口,这样对身体不好。
“所以我才喊他出来转转,琢磨琢磨自己喜欢什么,”对方在吧台坐下,往嘴里扔了个葡萄,“晒晒太阳之类的,我跟你说,他平时可以睡一天…”
“你这里挺好,感觉很温暖!”
川村笑了笑没说什么,有吗?他不知道温暖的感觉是指什么,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地方。
“你们喜欢就好,晚上吃什么?”
“都行,水果也很好。”对方又拿起来一片西瓜摇了摇。
…
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川村倚着阳台往下看,浦川在浇花,而另一个男生站在旁边举着DV说:“老板,看这里。”
川村下意识转过去,毫无防备的样子被录了进去,对方得逞地比了个耶的手势。微张着唇,川村来不及制止的话被迫咽了进去,涣散的眼神聚焦之后蹙起了眉头。
从这样的小插曲里川村能感觉到他们两个挺喜欢自己的,时间久了确实觉得自己好像有了家,孤独的生活被填满了。
经营旅馆之后厨艺见长,虽然还是不太擅长复杂的料理,但是自己也不是以前那个捂着耳朵煮泡面的小男孩了。川村把生蚝表面刷了一层油和调制的佐料,准备放进烤箱。
“需要帮忙吗?”被突然靠近的出声吓了一大跳,川村手抖了一下,看清是长谷川之后又摇了摇头,不知道说点什么。过了一会儿,终于没法忽视对方的存在,
“你们来旅游的吗?”川村开口。
“我嘛?”长谷川从旁边的烟盒里抽出一只烟,问他有没有打火机用一下,川村有点愣,但还是从旁边的工具盒里拿出了处理食材用的火机按了一下递过去,长谷川没接而是迎了过来,顺便把川村的手往上抬高了一些,一点火光在眼前扩散开来,川村看得有点失神。
“我逃学出来的,快毕业了,不想实习。”话随着第一口烟出来,川村才知道他原来还是学生,那应该比自己小一点,不过也有可能是随口编的吧。
“你呢?川村桑,你结婚了吗?”
“没有。”
这个时候浦川从外面回来,也围到厨房这里,拍了拍长谷川的肩问他们在聊什么,“好香!今晚又有好吃的了。”
“对了,今天下午看到有人在玩摩托艇,看着很很刺激诶。”浦川说。
“你想去吗?”川村问。
“我想。”坐在对面的长谷川突然回答。
“那明天带你们去个地方。”忽然发出这个小小的邀约是川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记忆里面他从来没主动提出要带住客出去。
另外两个人很快答应了。
…
次日,从熟悉的邻居那里借来摩托艇,坐上来的时候川村提醒他们要抱紧自己或者抓紧把手。大海是危险的,川村一直这么觉得,甚至可以带来灾难。记得小时候和父亲出海的时候,即使认真看过海上的天气预报也会偶尔遭遇狂风暴雨。那一次也是突遇暴雨,机缘巧合向礁石移动的时候才发现的那个岩洞,当时躲在里面想的也只是风暴快点过去,没心思仔细打量,后来这段经历一直停留在川村的记忆里,但是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他总是不想一个人到这里来。
海岸线很长。
“慢点慢点。”发动引擎的时候,坐在中间的长谷川把手放在川村腿上,湿了的大腿本来不应该有什么知觉,但是川村不知道为什么有了反应,一阵发热的感觉从腿部蔓延到脸上,当然他没有转过去。
摩托艇后面的浪花喷薄而出,划出利落的弧线。
两个人似乎对这个岩洞很感兴趣,拍了几张照片,浦川在洞里敲敲打打研究墙上的岩块,川村把摩托艇推上沙地,回忆了一下当年和父亲躲避风暴的地方,在滩涂上轻轻挖了一个小坑玩,随着小洞变深海水又倒灌进来,重新变平。“川村桑。”长谷川的声音又从旁边传来,一不小心又闯进他的相机,川村用手挡了一下但没有觉得生气。
“这个地方只有你知道吗?”
“应该是。”
“但是你能发现,别人不是也可以?”
“不会,它的背面看起来只是一个礁石,可能大了点,但是位置隐蔽,基本没人会注意到。”
“那到死的话,都不会有人发现吧?”川村觉得他话里有话,但是长谷川的眼睛又是很直白的疑惑。
“你在讲什么?”
“你是不是一直不敢承认自己?”
川村没想到他会谈论这个,难道是刚才在摩托艇上的事情……他故意的?说到底他们两只是住客和老板的关系。
川村一直对自己的性取向不太清楚,而且习惯一个人很长时间了,当然也有人介绍女生给他,但自己谈不上喜欢,不知道是不喜欢那个还是那种,他有时也幻想和住客发生点什么,但是当真正出现暧昧关系的时候,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比如现在。
他指了指那个小坑,说:“像不像一颗心?你打开之后,没多久,它就恢复了原来的面貌。”
长谷川站了起来,“但是你打开之后,能接受更多的东西。”向川村伸出一只手,想拉他起来。川村接住了。
“看。”长谷川给他看刚才的那张照片,川村脸色冷静看向镜头的一瞬被长谷川抓拍到,“感觉你站在悬崖上,身后正好就是大海。”
川村不太愿意相信对方说的话,不管是刚才一番暧昧不明的对话还是他的奇怪形容,但是伸出手的一瞬间他还是知道自己心底收到了一些冲击。他想到了以前在岩洞里躲避风暴的自己,其实他还挺想和父亲谈谈自己对感情的想法,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和他说些语重心长的劝他做正常人的话。
往回开的时候,川村想象自己分身成两个部分,一个是这里的——在大海之上,光的路径;还有一个是在背后的岩洞里,祈祷的只是一场暴风雨的消失。
…
“又在看小说?”
夜色里星光如潮,潮声层叠,椰林摇曳,旅馆好像浮在海上,海又是天空倒悬,在所有的声音里有一种更大的寂静酝酿着。
长谷川敲了几下川村敞开的门,走了进来。
坐起身,川村问:“你怎么知道?”
“猜的,你房间有很多小说。”长谷川指了指一整面墙的黑色书架。
川村盖上书递给长谷川。
《谁杀了她》。
长谷川得意的笑了笑,好像是因为猜对了感觉到开心。
“房间睡得还好吗?”
“什么?”
“我说,你怎么睡不着。”说的时候两人一起走到了阳台。
“我刚从酒吧回来,你知道吧?西北角那边的那家。”川村点头,不仅仅因为他知道,还因为在那里有他的一段感情,是渔人码头的露天音乐节,那段时间住宿的人很多,很多人也邀请过他一起去看过表演,主唱的那个男生也住在他的旅馆,虽然台上很开放但是私底下是个挺安静的男生。
像是一种讯号,在台下的时候,川村总能感受到他投来的格外迷离的眼神。住的最后一天对方在楼梯口遇到川村,忽然拉他过来抱得很紧而且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不记得了,只是那阵温热唤醒了他内心的某种欲望。
这段记忆被掀开仍然觉得湿淋淋的,即使现在没有下雨,也像泡了水的书本一样,纸张荡起来波纹,难以平复。
当然这些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翔平去酒吧里边唱歌了,他最喜欢这种场合了哈哈,我就先回来了。”
“哦,那他今晚不回来了?“
“不知道啊,你们这有宵禁嘛?”
川村愣了愣说当然没有,随后才意识到是玩笑话。接过长谷川递过来的烟,不知道是海风的原因还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这支烟的烟嘴被润湿了,这种想法很奇怪,是一种与平常相反、倒错的恍惚心理。在以前,他只知道别人给了他一只烟,仅此而已。
夜晚的大海有些东西不太能看清。
“你的房间视野很棒。”长谷川说。
川村告诉他这里白天的时候能看到更多东西,一半陆地一半海洋,西南角的那座小岛屿就像是一只蜷缩的小狗,沿着外圈的林区就是它的光环,海洋就是披在它身上的毯子。
长谷川听得很认真,又想了一会儿,“那浪花就是——毯子被吹动的样子?”“你的形容蛮有趣的,让我觉得这里更让人留恋了。”
好耳熟的话。
离开的那晚,那个主唱男生和他发生了,在他房间的浴室以沐浴液作为润滑,男生的腿上布满了泡沫,像在炎热海边突然出现的一团雪花。结束后两个人平静地离开对方的身体,坐在地上靠着床,听外面的雨声,男生也和他说,自己去过挺多地方,但是这里让他很留恋。
当然,最后男生按时离开。这件事情让他的意识根基被撬开,引发了一些本质的东西,比起觉醒这带来的更多的是忧虑。
在同一个烟灰缸按灭烟的时候,两个人的手指关节不可避免地碰在一起,迎面的海风穿过身体,川村感到自己的力气逐渐流失,自己在盯着长谷川的手,对方也在靠过来,但没有亲下去,在一呼一吸之间,川村感受到一种远离很久的陌生的城市浪漫气息。
两个人跌进房间的时候,没有关上阳台门,外面的风越来越大。靠得越近,川村好像能看到大海上隐隐浮现得更多噪点,把呜咽都咬住,只在情欲最盛得时候紧紧贴住长谷川,双眼失神只能仰起头去索吻。房间、椰林、海边、月亮、厨房、冰块、潮汐、空酒瓶、白色床单……早已经熟悉的一切融化在自己和长谷川之间,血肉溶解在其中。
……
离开的这天,翔平抓住他说了好多话,甚至讲了好多自己的事情,并说会常来。长谷川倒是没说什么,但是眼神还是能传递出很多东西,特别是……长谷川的眼睛,一种不舍与难能可贵的情愫被压抑住。川村很想留住他,但他当然不指望对方能留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地方,所以只能以老板和顾客的身份说些不搭边的告别之语,试图用这些给自己解围——忽视那晚的激情和自己的生理反应。
送了一份自己制作的海鲜烩饭,他没太听进去翔平讲了些什么,只是在长谷川上前给他拥抱的时候往脖颈处靠了靠,川村注意到对方的肤色有点晒黑了。松开的时候以为对方还会说些什么,但是只有背影和贴近川村身体的残留体温。
……
独自开车沿着镰仓的滨海公路往前开,穿过大桥之后在岔路口拐进弯道。一直很熟悉的道路,今天开着倒是有点陌生。接收到新的预定,是一对年轻情侣,下周五入住,对方问可不可以带着宠物来,又问房间里可不可以吸烟。
作为人类就是有很多麻烦。
回到屋里,川村有大把的时间来收拾迎接后面的来客,他发现冰箱里还有翔平从酒吧带回来的几瓶气泡酒和长谷川留下的蛋黄酱。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方便的短袖短裤,他瞥到阳台上那个烟灰缸,两支烟头还在里面。
带着有点失落的心情到三楼收拾房间,用过的纸张还留在桌面,不知道是谁的字迹,写了几行读起来像歌词的东西,主要是对这里的赞美,几行字就把这个地方描绘得十分瑰丽,川村突然想起来以前自己还在读书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喜好,但不知不觉就消逝了,变成一个无聊的人。
如果有人愿意倾听的话…他或许也可以聊点有趣的,讲讲周围椰林的故事,海岸渔船的运作方式,海神像的历史…
感觉心里的一扇大门被轻轻推开,从打到岸上的潮汐开始,慢慢推向更远的地方。
“川村桑!”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喊自己,他走到阳台看出去,竟然是长谷川。
“有东西没拿吗?”
“不是,”对方仰起头看他,“想留在你的房间,可以吗?”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