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face

真心为你
Posted originally on the Archive of Our Own at http://archiveofourown.org/works/42530307.

Rating:
Teen And Up Audiences
Archive Warning:
Graphic Depictions Of Violence
Category:
M/M
Fandom:
The Rampage from Exile Tribe (Band)
Relationship:
Hasegawa Makoto/Kawamura Kazuma, Fujiwara Itsuki/Yoshino Hokuto
Character:
Hasegawa Makoto, Kawamura Kazuma
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tats:
Published: 2022-10-21 Updated: 2023-05-25 Words: 135,814 Chapters: 13/?

真心为你

Summary

慎马,带一点北树,北树主要戏份集中在9-11章;
国内现代背景,铺垫长,慢热。

1

“下一站工业园区,请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听见公交车报站广播,慎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嘴角,还好没有流口水失态,不过他为了防止睡得太死,在座椅上做出什么滑稽的动作和表情,特地戴了口罩,顺便还能遮住到晚上就长出来的新生胡渣,他可不想让陌生人看见自己形象尽失的样子,那样子就不酷了。下一站就到自己的住处了,还好没有睡过头,慎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显示晚上九点半,这里还算不上大城市,撑死也就是个像模像样试图跻身所谓新一线的省会城市,晚班公交车人流量也没有减少,CBD写字楼门口的公交车站上站满了人,各自玩各自的手机,一副被工作耗尽了所有精神的疲惫样子,慎忍不住在想他们会不会是自己在将来会成为的样子,程序员和操盘手或许还能穿个T恤大裤衩,跻着拖鞋去上班,商科出身的人除了家里有矿的就是西装革履的打工仔,在CBD里穿着合身过头的,上衣纽扣扣到顶能勒脖子的西装,做老板和甲方的奴隶,干着毫无技术含量的或是成天点头哈腰伺候有钱人的活,拿着月薪看上去高,除以每月工作时长就低得可怜,远比传统体力活要低的工资,拼死拼活供着高得吓人的房子。这真的是父母一辈都在称赞的人上人的生活吗?

公交车到他住处大概要花一个钟头的时间,他一开始是懒得和其他人抢座位的,但在体验过站整整一个小时无人让座的腿脚直发酸的经历之后,他无论如何也要在冲向公交车的人潮里灵活地移动到前方,至少也要在公交车上灵活地穿过站在扶手两边,不愿意站在中间承受公交车司机大刹车的袭来人浪的人群,在公交车厢后端找一个能够挨在座位旁的位置,以便有人下车的时候他能够自然而然地坐进去。他一向喜欢打瞌睡,在拥挤的空气浑浊的公交车上玩手机都是一种折磨,不是为了打发时间,而是为了将这漫长又难熬的时间混过去,就像一边听音乐一边做pre用的ppt,时间久了连音乐都会和ppt本身一样成为反复折磨他的让人不愉快的东西。

慎打了个哈欠,朝旁边站着的人说了借过,站着的人心神意会从他手上接过座位,他一路经过西装革履、打着领带、背着双肩包的上班族,和朋友分享短视频的千禧年风格打扮的大学生,慎认出她脖子上的项链是今年的新款,在心里悄悄称赞了她的品味,开着公放刷短视频的皮肤被晒得黝黑的中年人,艰难地挤到出口下车,大家似乎过的都是两点一线的生活,晚上CBD的公交车站永远只有上车的人,公交车一批批地将人送回各自的住处去,慎住的算是接近城郊的地方,但他下车的时候从没见过车上空座的情况。车上剩下的人又去了哪儿,城中村,还是城郊,还是工厂边的便宜的工人寝室?但慎没有心思去想。

夏夜吹来的风也是热乎的,吹得慎又起困意,他撸了一把在公交车上被人群挤得有些汗湿的头发,手脚又被空调吹得冰凉,格外别扭。园区的小厂厂房大多已经熄了灯,路过大厂的时候还能听见里头机器运作的声音,这让慎有种走到哪儿都逃不开作为螺丝钉的过着机械生活的不痛快,所幸园区的路宽敞,车道没有挤占人行道的必要,绿植覆盖率也高,慎难得能看看绿植松口气。作为暑期实习,慎第一天去事务所报道,他在省外读书,父母说可以回省内实习,他想着以后可能也会回省内发展,答应了父母的提议,父母又说在靠近中心城区的几个区里找找老房子,方便通勤,但慎一想到城区高昂的租房价格,他不想让父母在他尚未工作时又为他额外花些没必要花的钱,执意在靠近城郊的工业园区旁找到了他中意的性价比较高的房子,他租住的地方靠近小区北侧边缘,依着小路,也算安静,父母陪着他过来看房的时候还嫌弃他住处的阳台能看到小区后边废弃的工业用地,有空置废弃的厂房和坍塌的墙体,看上去就让人不太舒服,慎劝说反正也只是住一阵子,又不是常住,况且环境也安静,也不必执着于找各方面都能让人满意的房子。

今天他去事务所报道,合伙人直接把他丢到审计组去,项目经理乐颠颠地把他领过去,说他赶上好时候,现在还没到旺季,不需要熬大夜赶着出报告,扔给他一堆凭证和进出库单让他慢慢整理,期间又扔给他几张表让他做数据录入,虽然是做些重复性劳动,但量大,实习第一天他也不能随便出错,给经理留下不好的印象,铆足劲做,浑浑噩噩的也熬到了晚上九点,经理劝他早点回去,还是实习生,没必要熬夜上班遭罪,他谢过经理,跟着身着制服的上班族一起走出写字楼,坐公交车,回家,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如梦初醒,他甚至想不起来他今天整理了多少凭证和账单,凭证上写的又是哪家供货商的名字,这些都被归进短时记忆里,出了写字楼就被他自动扔在了脑后。还是回家好好休息吧。慎努力清醒自己的头脑,走楼梯上到一楼。

慎用钥匙开门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他早上出门的时候太着急,忘记查看阳台的窗户有没有上锁,阳台门似乎好像也没锁上。家里应该不会来小偷吧?慎将钥匙插入锁眼,并没有急着转动,他屏神凝息,将耳朵贴在门上听里头的动静。他听到了喘息声,一开始他以为是人的喘息声,后面又觉得不像,他甚至不愿意承认他听到的声音并不是人的喘息声。慎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从未遇上过这样的情况,他觉得门里面的好像是野兽的粗声喘息的声音。他该不会是在做梦吧?慎希望他现在在做梦,这样就不用动脑子处理现在的状况。慎听见自己心脏咚咚狂跳的声音,在催促他快点打开眼前的这扇门,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慎深吸一口气,将里面有野兽的选项排除掉。即使是在城郊,这里离山区也远得很,附近也没什么动物园,饲养的大型动物出逃的可能性不大,野兽出没就更不靠谱,依照常识推理他只能得出里头是人的结论。但是……慎又开始犹豫起来,现在要是部分青红皂白地报警也不好,万一是什么流浪猫或者流浪狗窜进自己家里偷吃东西呢?不管如何总是要开门进去看看的。但万一有危险呢?慎心里想着很危险,但还是想进去看看藏在他看不见的黑暗处的生物是什么。

慎打开门,门外的灯光照进黑暗的屋子。慎可以确认他在客厅那儿看到了一个趴着的黑影,那黑影看到屋外照进来的灯光后瑟缩了一下,飞快窜进空间更为狭窄的厨房里。慎确认闯进他屋子的不是人,从体型看更像是大型犬。慎知道最好的办法是将房门打开,直接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去围堵钻进厨房里那个无处可逃的家伙,但他又觉得这样会吓到那个家伙,万一惹那家伙生气或者让它产生了应激反应,很有可能会攻击他。但慎本能地觉得凭借自己的能力,应该能够掌控他。慎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铁锈味,他将门阖上,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循着味道在地板上看到了一小洼血迹。那家伙受伤了,怎么受伤的,被车撞了?那他应该不会有跃进阳台窗户的力气,还是真的被什么大型猛兽攻击了?慎暗道不妙,地上的血迹在提醒他有危险。但他还是想去看看,只要不是鬼就没什么可怕的,他对此有种近乎本能般的不在乎。

慎伏低身子慢慢挪到厨房门口,手上有冷汗,险些让手机滑到地上,他蹲在墙边,将手机塞进身体折叠形成的缝隙里,又想到手机闪光灯太刺眼,人被照到了都觉得晃眼,更别说是动物了。慎将手机放在地板上,闪光灯的光线依稀漏出来一些,刚好能照亮前方厨房地板连着半个橱柜的情况。慎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伴随着带有威慑性的像是从压抑在喉头的低吼。黑暗中的那家伙在告诫他不要随便靠近,而且听声音感觉像是攻击性比较强的大型犬。慎退后几步,让那家伙慢慢熟悉自己的味道。低吼的声音越来越响,慎借着闪光灯的光,在微弱的光线中看到了一对绿色的光点。但那家伙没有叫,会吠叫的狗还可以算是在口头上威慑对方,暂时没有付诸行动的意向,安静地待着没有吠叫的家伙反而更危险,而且那家伙有着比狗还要流畅的体型和蛰伏在黑暗中等待猎物主动送上门的耐心。慎既害怕又兴奋,他和那家伙一样选择按兵不动。慎还能闻到从厨房里飘出来的血腥味,双方长时间对峙,现在的状况对那家伙而言反而更不利。

慎耐心等了一阵子,厨房里的家伙威慑性的声音越来越轻,逐渐被粗声呼吸的声音盖过去,声音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微弱。它的伤口有可能开始恶化了。慎用双手和膝盖撑地爬过去,尽量不让自己相对较高的身型让对面的家伙产生不安和被危险的感觉。爬到那家伙跟前的时候,慎的鼻子里充斥着血腥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木质香的味道。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双手开始颤抖,他竭力克制住想要逃跑的冲动。他没见过实物,但是他能肯定这家伙绝对不是一看到生人就疯狂吠叫示威的狗。它是狼。慎以前见过捷克狼犬,算是和狼在外形上比较相似的犬种,但在看到它的一瞬间,慎就觉得狗和狼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它喘着粗气,趴卧在地上,警惕着慎的一举一动。慎和它的距离是如此之近,他甚至伸手就能摸到它短且扎实的毛发。依照和狗打招呼的礼节,慎小心翼翼将手伸到它面前,让它熟悉自己的气味,祈祷它不要一口咬掉自己半只手。慎能感觉到它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接近而愤怒,慎尽自己最大努力去展示自己的诚意,即使自己是身型较它大许多,能将它捉住控制它的棘手的敌人,但自己不会伤害他。

慎的脑子里闪过几部狼的记录片,即使他现在本能地害怕眼前的狼会伤害自己,但慎努力说服自己,狼是不会随意伤害人类的,要保持冷静,如果他自己先乱了阵脚,让狼嗅到了他的惊恐和敌意,那狼很有可能会把他当成敌人。狼并没有理会慎伸出的手,贴在头上的飞机耳慢慢立起来,将头搁在自己的身体上,不再继续和慎对视。狼对慎释放了敌意暂时消除的信号,慎松了一口气,暂时不打算做些什么。慎注意到狼的腹部划开了一个口子,汩汩流血,伤口附近的毛发和血痂缠在一块儿,狼时不时地舔舐伤口,希望让伤口快些结痂,但创面太大,狼的做法无济于事。狼费力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慎背后,慎猜他或许在看客厅后边阳台的窗户,大概是想从这个逼仄且狭窄的空间里逃出去。但狼并没有动弹,看了一眼慎,呜咽了几声,喘气的声音越来越弱。慎试探性地将手放在狼的鼻子面前,狼瞥过头不做理会,拒绝和慎以这种方式交换气味,慎转而轻抚狼的后背,狼轻轻摇晃了几下尾巴,慎这才鼓起勇气,安抚性地摸了摸狼的腹部,检查了一下伤口,说他先去拿碘酒和绷带过来。所幸伤口创面不是特别大,慎用绷带在狼的腹部缠了几圈,减少出血量,每隔一段时间观察伤口情况,等出血量减小之后将绷带松开一些防止血液不流通坏死。在慎处理伤口的时候狼没有发出声音,偶尔想要舔舐被绷带包裹着的伤口,慎对它做了制止的手势,说不可以随便碰伤口,狼又将脑袋搁在后背上,看着慎用碘酒处理附近细小的抓痕。绷带被血浸湿,慎换上新的绷带,伤口出血的速度比之前小了许多。

平日里在生人面前慎还会端着架子,矜持着不愿多说话,在狼面前就没有了紧张生疏的感觉,说现在绷带也只是临时性处理,明天有必要的话还是得请假去看看兽医,但是总不能去找宠物医院的兽医,他又不知道兽医站的联系方式,再说狼出现在他家是不是应该先联系林业局和派出所的人?狼只是听着慎念叨,时不时梳理自己身上打结的毛发,慎见狼暂时没有因为大出血而意识模糊的迹象,暂时松了口气。慎把自己险些丢在身后的脑袋和意识重新捡回来,后知后觉发现了一个问题。看狼的状态不像是从动物园里跑出来的,虽然待在动物园里的动物平日里和人接触得多,但狼这样的动物又很强的领地意识,动物园狭小的空间和密集的人流大概会给他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因此有些行为和生活在野外的狼有所不同,卸了玻璃窗和生人遇上时可能会产生应激反应,攻击人反倒是正常行为,但眼前的狼面对生人即使有些警惕,也不会过分紧绷,因为它知道自己并不是会主动攻击他威胁他安全的敌人,在得到自己救助之后又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反倒像是生活在野外的狼。慎看了一眼阳台大敞着的窗户,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将窗户关上的,难道是狼自己用爪子将窗户扒开的?再者自己的住处又不是在乡间山脚下,离山区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眼前的狼来自野外的说法也有点问题。那他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是有钱人在自家饲养的狼吗?无论怎么想都不太对劲。

见绷带上又渗出血,慎叹了口气,将新的绷带换上,所幸伤口慢慢开始结痂,慎想他应该不需要大半夜悄悄送狼去宠物医院了。见狼的情况逐渐稳定,慎安下心来,长时间工作和通勤的疲惫一点点涌上来,慎在客厅铺了一层垫被,对狼说厨房通了天然气,不太安全,拍了拍垫被,示意狼过来,狼嗅了嗅客厅里的味道,艰难地站起来挪到垫被上,垫被上瞬间多了几个灰色的爪印。脏就脏吧,反正明天可以扔进洗衣机里洗。慎甚至懒得处理地上半干的血迹,用餐巾纸草草擦拭几下,决定明天再好好清理。明天的事情明天再想吧,他今天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处理剩下琐碎的事情了。简单的洗漱后,慎回到客厅,检查了一下狼的情况,抬头时又对上狼在暗黑里发光的眼睛。那眼睛看起来很平静,但是慎明白不能再和它有什么过分亲密的动作了。慎想它应该有自己的狼群,狼群成员们可能还在寻找它,它闯进他的家门只是为了处理伤口,而不是寻求他的庇护。慎永远不会成为它的主人,慎想它或许是狼群的首领,自己先前触摸它腹部的动作已经越了界,要是在正常状态下它是绝对不会允许生人随便触碰自己脆弱的部位的。但还是希望它再忍耐一下。慎退到卧室门口,和它保持恰当的距离,说我明天联系派出所的人把你送回去,如果兽医来了也请你再忍耐一下,我知道你不属于这儿。慎想他应该没有必要对它说晚安,但狼毕竟是群居动物,它孤身一个也是会寂寞的。慎将门脚固定在门吸上,房门大开,说今天晚上我睡觉不会关门的。狼抬头朝卧室里张望,将头搁在双腿上,像是在询问慎怎么还不去睡。慎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上床睡觉,一夜无梦。

慎第二天醒来,太阳穴生疼,身体的疲惫感还未完全散去。慎打了个哈欠,下床时瞟了一眼客厅,垫被上没了狼的踪影。慎到厨房阳台厕所绕了一圈,狼像是凭空消失了,连带着地上还未擦干净的血迹都没了,像是用洗洁精处理过似的。慎愣了片刻,怀疑昨天晚上的遭遇是不是幻觉,他想不明白这血迹到底是怎么消失的,他笃定自己绝对没有梦游的症状,总不能是说狼为了报恩帮他处理干净的吧?简直就是异想天开。慎隐隐地还有种失落感,虽说狼不是人,不需要遵守离开前要和主人家打招呼的礼节,但它这么一走了之确实让慎有点沮丧。但看到垫被上的几个爪印,慎笑了笑,用手机拍下来,将垫被放进洗衣机里,急匆匆收拾了一番出门上班。早高峰时期慎艰难地挤上人满为患的公交车,方便站立的位子都被人占了,慎只得握着吊环把手,跟着公交车在车流中一顿一顿地缓慢前进。

慎没有看手机的兴致,望着窗外发呆。那家伙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是也才结痂,还没好全,又伤在腹部,从窗户翻出去的时候估计也不太方便,应该把客厅窗户也打开的,那儿有窗台,至少有缓冲的地方。慎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又多余,自己和它估计也就见这么一次,用得着为它思前想后考虑这么多吗?不过以后见不到或许也是个好消息,它应该已经安全回到自己的族群中去了,不过来找他代表它至少没遇上什么自己没办法解决的麻烦。其实慎还挺羡慕它的,虽然总是要为填饱肚子而发愁,费尽心力捕猎,但是有自己的族群,有归属感,又自由,不像自己一样,每天都被困在鸽子笼一样的办公室里,以后即使有机会跟着经理出差,那也只是在酒店房间和不同的办公室来回奔波,工作能完成全凭一口气吊着。虽然各有各的烦恼,但慎还是希望它能过得自在,以后和别人说起来的时候还能很自豪地说自己救了它,希望它能够代替自己在野外,在不被人打扰的清净地方过逍遥日子。

不过到头来可能只是自己自作多情而已,慎自嘲般地笑了笑,掐着点赶到事务所,刚到工位上项目经理就从茶水间那儿赶过来,后头还跟着一个人,年纪比慎略大些,黑发偏分,是很讨年轻女孩子喜欢的长相,只是现在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慎拘谨地站起来,项目经理对慎说:“来得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藤原树,隔壁组的项目经理,他说手上有个加急的报告要赶,到我这儿来借人去驻场办公,你就跟着他一起过去吧。”
慎双手紧握对树说您好,树点头,对项目经理说:“抱歉,他刚来你这儿没多久我就要把他借走了。”
项目经理喝了一口手上的咖啡,说:“没事,慎也是主任随手分给我带的,我手上这个项目不算大,不缺人手。听说你手上的那个项目就是阵他们的公司吗,他们公司之前不一直都是年审吗,怎么突然让你做半年度报告?”树看了一眼慎,沉默了一会儿,说:“阵说他们打算拿地,挂牌公告里要求的。”
项目经理用手摩挲下巴,说:“一般不都是用上年度的报告吗?行吧,也不知道政府的人在耍什么花招。那慎就交给你了。”
项目经理转而对慎说:“树他话不是很多,但人不错的,你安心跟着他就行。”
树不置可否,只是浅浅笑了一下,和项目经理道别。
树打量了一下刚放下单肩包的慎,说:“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我直接带着你去现场。”
慎应下,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树来到地下停车场。车子驶出停车场,树轻车熟路地开着,慎本想将手机拿出来导航,见树并不需要,悄悄将手机放在膝盖上,一边盯着前方路况,一边用余光留意树的动静。
树不主动发起话题,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副驾驶上如坐针毡,恨不得一脚跨到后座上躲着,至少不用绞尽脑汁想话题。但真坐在后座的话岂不是把项目经理当司机了,那样更说不过去了。慎小心翼翼地调整坐姿,树留意到慎不安分的动作,问慎:“今年大几?”
“大三了。”
“大学是哪儿的?”
“在省外读的,不是什么特别有名气的大学。”慎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心惊胆战地应对,他实在是拿捏不好和上司讲话的分寸,不如装得乖顺安静一些。
树说:“以后我们都在那儿驻场办公,慎你每天直接去那儿报道就行,不用去事务所。”“好的老师。”慎回答,忍不住将身体贴近车门。虽然这么说很失礼,慎总觉得树在打量自己,刚刚他和项目经理聊天时也总是若有若无地审视着自己,慎检查了身上的扣子有没有扣错位置,扣子和扣眼严丝合缝贴合在一块儿,自己今天也就戴了耳钉,其余的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所以树他到底在看什么?慎百思不得其解。

车子到达目的地,事务所在中心城区的CBD,目的地则在新城区金融一条街的末端,是新建的办公楼,层数不多,被茂密的绿植覆盖着,和那些钢筋水泥堆出来的只有零星树木点缀的写字楼相比更柔和一些,慎从外面望过去甚至看不到大楼入口,被绿植遮得严严实实,和那些金融公司的办公楼相比少了些尖锐锋利且冷酷的气质,不能说景观设计做得有多出色,看着倒是挺赏心悦目的。
“是不是感觉里边的人财大气粗,不太懂建筑设计?”树调侃道,慎摇摇头,说:“感觉工作环境很好,保密性还挺强的。”
“是吗”,树笑道,“不过对他们的印象和工作是两码事,先入为主不是件好事。”
慎答:“知道了老师,他们写字楼的设计也不会直接反映在财报里,我会保持客观公正的。”
二人下车,树在前头带路,说:“他们公司是我的大客户,客观公正是对的,不过会计师还是乙方,别太死板。”慎应下,决定先观察树对待公司工作人员的态度再考虑怎么具体应对,为人处世这一块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二人坐电梯上到一层,大厅正中是接待桌,前台站在接待桌后,率先认出树,说:“树,你可算来了,有阵子没看见你了。”
“抱歉千枝,之前忙着处理别的事情。”树答,前台抱臂,不满意树的说辞,说:“要不是阵一通电话把你叫过来,你都不打算来见我们了吗?”
树无奈地说:“千枝,我不是那样的人,但有些事我得和阵他们说清楚。别担心。”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们,所以我姑且相信你。”前台妥协,不再追问,看到树身后的慎,半是疑惑半是警惕,问:“这位是?”
树示意慎上前几步,说:“这是慎。”前台和树交换眼神,确定树的意思后和慎说:“你好,我是公司前台,叫我千枝就行。”
“您好。”慎和她打了招呼,树让千枝给慎一张临时通行卡,方便慎在公司进出。
树带慎进电梯,掏出卡刷了之后按楼层,说:“先带你去见对接的人,他是集团招商部的,叫坂本阵,你就他阵哥就行,不过叫他阵他也不会介意的。”
“好的。”慎看了一眼正在变化的电梯层数,犹豫着说:“老师和公司的人关系看起来很好。”
“我和他们认识挺久的了,他们很信任我,所以把公司里的年审都交给我做。”树说话意外地坦率,慎感叹道:“那这个项目是您自己拿到手的,不是从主任那儿接来的,老师真的很厉害。”
树笑道:“只是我和他们有这层关系而已,也算不上什么厉害,大部分项目还是得靠事务所本身的招牌和主任的资源。”
慎点点头,树把一份审计报告递给慎,说:“这是他们上年度的报告,你可以先翻翻熟悉一下。”慎接过报告,看了一眼公司概况,公司主要做的是商业地产开发,大部分都是酒店和高端服务行业建筑设施,有做过度假酒店、高尔夫球场和马场的综合性项目,慎用手机搜了几张项目的实物图,基本都建在城郊,视野极为开阔,没有在市中心钢筋森林中艰难求生的逼仄感,很适合休闲放松。
慎又查了公司拿到的几块地皮,拿地的速度和数量都维持在稳定水平,虽然不是适合做房产开发的黄金地皮,但区位也不差,即使离中心城区有一定距离,但交通便利,公司负责拿地的人大概也是有优质人脉资源的。
慎说:“老师,他们是做商业地产开发的,拿到的地皮地段也不错,他们手里估计有不少潜在客户和项目,您说得太谦虚了。”
树若有所思道:“别人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太过依赖他们也不是件好事……”电梯门开,树结束话题,敲开电梯旁办公室的大门:“阵,是我。”
“是树吗,快进来快进来。”门里头的人应道,打开门,这人短发长脸,小眼睛,穿着略有些花哨的衬衫,迎接二人的时候特别热情,拍拍树的肩膀说:“可算来了,上次聚会的时候你就缺席了,他们都很担心你。”
树捏了阵的手臂,示意慎在这儿:“确实是我不对,我还没定下来,也没和大家提前说清楚,在我做决定之前我会按时参加的,千枝已经数落过我了。”
树把慎推到阵面前,对阵说:“阵,这是慎,他会跟着我一起跟进这个项目,以后就直接过来公司报道了,你多关照一下他。”
慎说阵哥好,请多关照,阵笑得眼睛弯起来,说:“是个好孩子。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树他手上还有别的项目,不会整天待在这儿,到时候你过来找我就行。”
慎谢过阵,阵揶揄着撞了一下树的手臂,话里有话:“瞧你说的,慎这么一个帅哥,关照他的肯定不止我们。”
树不动声色和阵拉开距离,踩了一下阵的脚后跟,阵哎呦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树说:“流程就和之前的一样对吧?”
树答:“对,没什么太大区别。我们先去仓库那儿盘存,再找个人过来和我们一起过去。”
阵瞄了树一眼,树微微点头,阵接收到树的讯号,说:“去销售部办公室那儿找川村,他以前在行政部干过活,也熟悉仓库情况。”

树点头,阵带着二人下楼去销售部找人。阵找到川村壱马的时候川村壱马正埋首于电脑敲报告,慎将肩膀搭在川村壱马身上,用手指了指身后的两个人,义正严词地说:“跟我们走一趟。”
川村壱马好笑地看着阵,问:“去哪儿?”
阵说:“去找小翔,毕竟你们有十多个小时没见了。”
川村壱马哭笑不得,说:“阵,你真是一个合格的大家长。”
“那还用说”,阵自豪地挺起胸,树不理会阵,和川村壱马打了招呼,几个人一起出大楼往旁边的仓库走过去。

仓库看起来不大,和大学体育社团用的储物库差不多,有个年轻男孩倚在门框上,专心致志玩手机,看见阵他们过来才慌忙将手机锁屏,讨好般地上前问候:“阵哥你们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阵装凶说:“翔,别以为likiya不在你就可以消极怠工了,小心我到时候去他那儿告状。”
翔讨饶道:“阵哥,别,我在农庄工作可认真了,今天刚偷懒就被你们抓个正着,我会好好干活的!”
树说:“最近农庄又到闲季了?”
阵说:“对,前阵子小长假的时候他忙得要死,和likiya求着等忙季过去就来这儿做仓管兼职。”
川村壱马盯着翔背后,不动声色从他背上拿掉一根灰色的毛,树好整以暇地看着,阵发现了川村壱马的小动作,指着翔外套上粘着的几根毛说:“你小子,还装模作样玩手机,是不是又溜去小树林那儿撒欢了?”
翔吓得一哆嗦,连忙说阵哥我会好好反省的。
树截住正要说教的阵,说先做正事儿,阵这才放过翔,让翔带着进入仓库。
仓库里堆放着闲置的桌椅、打印机、饮水机等杂物,贴墙的角落里放着三个大冰柜,慎走近看的时候发现里边都是冻肉,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要在公司仓库里囤肉。
树让翔把进出库单交给慎,翔一脸狐疑地看着慎,问真的可以交给他吗?川村壱马说没事,我会跟着他一起清点的,翔这才将东西交给慎。
慎有条不紊地按照进库单上的内容依次清点杂物,阵招呼着翔和树一起出了仓库门,站在门外聊天,仓库内只剩下慎和马两个人。
慎想核对打印机的型号,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地方,川村壱马走过来将打印机反面挪出一些,让慎确认打印机背后的那串字母数字符。
川村壱马看着身形不高,但力气不小,慎嗫嚅着说谢谢川村先生,还要麻烦您帮我,川村壱马说没事的,之前树过来的时候他喜欢监盘,闲的时候我也帮着他做过清点工作,已经习惯了。
川村壱马站在慎身边的时候慎能闻到一点香水的味道,好像是木质香,怪熟悉的。
慎走到冰柜旁,发现冻肉还没有完全冻上,装着冻肉的袋子上结的冰也不多,像是送来没多久的。
慎有些好奇,问川村壱马:“川村先生,这些冻肉是你们公司的人团购的吗?”
川村壱马说:“不是不是,公司董事开了个农庄,顺带建了养殖场,公司里的人都挺喜欢吃肉的,这肉是从农庄那儿送过来的。那个养殖场也挺大的,还可以看看小猪。”
慎点点头,说:“我还没去过养殖场呢。”
川村壱马笑说:“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带你过去,农庄里也有吃饭的地方,菜也挺好吃的。”慎忙说不用不用这也太麻烦您了,川村壱马满脸不解的样子,说不麻烦的,我听树说你是实习生,刚过来没几天,公司这儿也有很多和你年纪差不多的人,反正你都是要在这儿办公的,一起交个朋友也不错,你也别叫我先生了,怪别扭的,我比你也就大了一两年。
慎对上川村壱马真诚且毫不掩饰的笑容,爸妈之前告诫过他在社会上和人交往的时候一定要懂礼貌,不能随便把领导当平辈朋友,但川村壱马和他印象中的社会人不太一样,说话做事都没什么架子,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做真朋友,但普通来往还是没什么问题的。慎露出一个拘谨的笑容,说谢谢你川村,川村壱马恍神,愣了几秒,随后回以笑容,说那我就直接叫你慎了。

TBC

2

电话铃声响起,是翔的手机,来电显示是农庄负责人打来的。翔和二人打了招呼,跑到另一边接电话。
阵借机和树咬耳朵:“今天中午请了土地资源局的主任去农庄吃饭,到时候把翔、川村和慎都捎上,你也一起来。”
树大为不解,说:“我和川村去了倒是没什么,之前拿地的时候和局里的人也打过交道,慎去是不是有点不合适?万一他把事情说出去……”
阵摆摆手示意不要紧,小声说:“我让翔吾和翔平托舞团的人和别人打听过了,现在做房产利润高,大多公司都去争城区好的地皮去了,做地产开发的的不多,眼下报名挂牌的几家都是外地公司成立的壳公司,都没和本地政府合作过,主要竞争对手还是这家本地公司,我一查,又是北人他们搞出来的壳公司。报名最后几天可能还会有新的公司加入,但估计都会和我们或者北人谈合作,综合下来我们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北人他们,慎他即使没分寸,川村会提醒他,你也可以。你也知道川村他想做什么,川村他自己也有分寸的。”
树无奈地点点头,阵又换上吊儿郎当的语气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到最后我们估计又会和北人他们对上。翔吾和翔平他们在外头奔波也挺辛苦的,北人和你是天天在家里都能见的,要不去问问北人他们打算出什么价?”
树一副“又来了”的不想理会阵的表情,说:“我们不谈工作上的事。我是你们这边的,北人是另一边的,怎么可能会给对方透底。”
阵并不生气,感叹道:“你们能在一起这么久也挺不容易的。之前我找北人聊天的时候他老是开玩笑说让你去他那儿,要不树你干脆就去北人那儿,做我们的卧底,从他嘴巴里套点东西出来。”
树开玩笑说:“那我要不答应他直接过去,把你们的情报一起带过去给他?”阵这才装出一脸正色的样子劝道:“不行,那不行,怎么说都是我们亏了,你们倒是做夫妻店生意两头赚,我绝对不允许,你要留在我们这儿,不许去。”树半开玩笑说:“要留住我可不容易,不过我不会去他那儿的,你放心。”
树的玩笑话听上去有几分承诺的意思,阵明白他在说什么,说:“我知道留住你很难,但是你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和我们捆绑在一起。但你会回来看我们的,对吗?不然千枝和翔就要冲到事务所里堵你了,那场面想想就很糟糕。”树的心柔软下来,说:“阵,谢谢你,你知道我会永远站在你们这一边。”
阵用手指指着树的胸口,挑眉说:“这可是你说的。”
翔挂了电话回来,向阵抱怨:“阵哥,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今天又要去农庄忙活了,有你们在农庄生意根本就不用愁。”
阵狠拍了翔一下,说:“夸我还是损我呢,反正早点晚点你都会知道的。把猫在里头的那两个人叫出来,我开车带你们一起过去。”
翔皱着眉头说:“五个人一块儿太挤了,要不我去后备箱?”阵无奈道:“又不是只有我们几个在,慎也在,你粗心眼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五人挤在一辆车里来到农庄。
阵和树都是常年出入健身房的人,坐在主驾和副驾,川村壱马身形小,翔是正常身材,慎虽瘦但高,骨架不小,三个人挤在后座还是有点拥挤,川村壱马为了将就他们索性将屁股挪出来一些,大大咧咧直接将膝盖倾向慎一侧,二人大腿挨在一处,大腿温热的触感让慎有些不自在,但川村壱马神情自然,慎也觉得没必要太当回会事。
慎到后面也习惯了,阵坐在前头讲些工作里的趣事,川村壱马一板一眼附和他,讲相声似的,慎也忍不住捂嘴笑起来,川村壱马笑的时候险些歪倒在慎怀里,有时候情绪太激动不小心拍到了慎的大腿,慎险些跳起来,但看川村壱马后边搂住翔的脖子,又搭树的肩膀,慎才明白川村壱马只是习惯性地喜欢和人肢体接触而已,他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所以也就放下心来。

农庄比慎想象中的要大得多,与其说是农庄不如说是大型牧场,农庄门口是做旧的木栅栏,上面还特地做了个顶,从顶与木栅栏之间的空隙能看到里边的构造,进去是一大片草地,用鹅卵石铺出了一条蜿蜒的小路,小路尽头是餐厅,种了大量的绿植,把餐厅严严实实裹起来,和集团总部大楼的设计如出一辙。
餐厅旁依旧是草地,后头能看见农田,不远处是养殖场,照理来说养殖场或多或少总会带着点味道,但养殖场和餐厅之间的距离足够远,每日清洁大概也做得很到位,慎站在门口闻不到臭味。
门口看守的人和翔打了招呼,翔带着四人一起进去,在餐厅内的走廊上穿行时,树叮嘱慎:“一会儿我们要去见土地资源局的主任,你到时候跟着我和阵一起去敬个酒,主任他知道你是实习生,不会难为你的。”
慎为难地说:“我这么参与进来合适吗,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树说:“反正是阵他们请主任吃饭,我和你都是过来蹭饭的,不蹭白不蹭。”
川村壱马大笑说:“敲阵竹杠这种好事慎你就别缺席了,这么好的机会。”
阵故意抖落川村壱马的糗事:“小心你表现过头了主任又盯着你灌酒。别空着肚子喝,当心胃痛。主任那儿有我顶着,你悠着点。”
川村壱马不当一回事,笑说:“没事,我酒量还是可以的。”慎说:“那也太辛苦了。” 川村壱马说:“我见好就收,不会傻乎乎往枪口上撞的。慎你就安心吃饭,别接茬,这顿是中饭,他们应该也不会太过火。”

五人进入包厢,包厢空间很大,放了一张大餐桌之外还能容下一张茶几和一套沙发,规格和慎以往见的不同。
阵嘱咐翔将主位留出来,阵坐在主位旁,川村壱马数了数主任带过来的人,留了几个空位后坐在中段位置,树和他对应着坐,翔坐在上菜的位置方便布菜,川村壱马招呼慎坐在他旁边好照顾他,慎过去坐下。
主任带着三四个人过来,阵带着其他人站起来欢迎他们,主任说都坐下吧,不用这么客气。
翔招呼服务生过来开酒,餐桌上放了几瓶啤酒,服务生问放在一边的白酒要不要开,阵问主任要不要喝一点,主任说不用,待会儿还得回去上班,酒也不能多喝,慎暗自松了口气。
翔吩咐服务生将备着的盛白酒用的小杯撤下去,起身为餐桌上的人布凉菜,跟着服务生一起为其余人倒酒,忙来忙去没有消停过。
阵端着酒杯给主任敬酒,说这次的挂牌公告把我们打得措手不及,审计报告的要求比往年高多了,主任笑说有藤原在,你们担心什么。
树端着酒杯上前给主任敬酒,阵问主任公告这意思是不是指有人已经和区政府谈好了,主任说话不能说得这么死,虽然说在审计公告上加了点要求,但是还没具体到能够排除大部分公司,估计是还没谈妥,你也别太小心,你们和区政府也合作过,他们也不可能完全不看你们的面子,你们就按照原计划走,区政府的人不会随便给你们下绊子的。
阵谢过主任,川村壱马带着慎上前敬酒,主任问阵川村壱马最近业绩怎么样,阵说做得挺好的,就是likiya他最近触霉头了,不小心摔了一跤,躺医院里养病呢,川村他这么能干,以前我也没少拜托他和我一起拿地,这次缺了主心骨就更不行了,所以只能委屈川村先在我手底下干活了。
川村壱马说之前要兼顾销售任务和阵的事,现在可以一心一意拿地也挺不错的,阵哥很厉害,就是有时候唠叨了点。
主任大笑,说阵你以后可别对这些人太好,他们都快爬到你头上来了,得摆点架子吓吓他们。
川村壱马装作毕恭毕敬的样子给阵敬酒,说阵哥最近也辛苦了,树在一边说阵和我们约好了等拿地之后要请大家吃饭的,阵大叫我什么时候说过,主任调侃说川村嘴巴这么甜,算盘倒是打得挺响。
这个话题结束,川村壱马拍拍慎的后腰,慎拿着酒杯强装镇定,压低杯面给主任敬酒,树介绍说这是慎,我新带的实习生,主任说长得倒是周正,人也高,问慎是怎么分到树那儿的,慎答原本跟着另一个经理,老师这边接了阵哥他们公司的项目,急着用人,所以把我要过去了。老师他人挺好的,感觉跟着老师以后能学到很多。
主任说藤原看着话不多,带出来的实习生倒是挺会说的,慎说因为老师只说最重要的事,其他的我可以帮老师补上,主任身边的人说哪里找来这么体贴的小孩,藤原要不干脆把他留下来,川村壱马举着酒杯抢过话头说不行,慎要进他们公司,对慎说你会进我们公司的,对吧?
望着川村壱马热切的眼神,慎犹豫着说不出一个“不”字,主任身边的人惊讶地说噢哟,这都开始抢人了,你们要先问问他想去哪一家呀。
阵说川村怎么就代表我邀请慎加入公司了,川村壱马问阵,那你觉得慎怎么样?
阵一时语塞,说慎来我们公司实习那当然是欢迎的,留用的话当然得和likiya还有大家一起商量过,你想直接越过他头顶和likiya抢位子去了,胆子真的越来越肥了。
树说事务所毕竟还是乙方,阵的公司是甲方,事务所里好些人做梦都想跳去甲方公司呢。不过慎现在还在读书,不用这么早急着下决定。
主任说慎看着也挺机灵的,这么抢手,以后工作是不用愁了,身边的人附和着笑起来,慎一口气将杯子里剩余的酒喝完,回到座位上的时候感觉自己脸有点红,川村壱马让慎去外边吹吹风,剩下的不需要慎出面。

慎应下后去走廊上透气,他喝啤酒不会醉,刚才大概是喝得太急了,川村壱马以为他不胜酒力喝得有点上头。
慎望着远处的风景发呆,过了一会儿川村壱马从包厢里溜出来,叫住慎,慎有些惊讶,问川村壱马怎么现在就出来了,里面结束了吗?
川村壱马说没有,阵和翔还在里边和那些人闲扯,他待会儿再进去替换翔,现在先带着慎去养殖场那儿逛逛。
慎多少能看出川村壱马也是个不拘小节、思维跳脱的人,趁着饭局间隙出去遛弯的人自己还是第一次见,而且他也不会对自己摆架子,慎面对树的玩笑还得斟酌几分谨慎回答,川村壱马的做法让慎有了想要和他亲近的想法。
慎的眼睛里也闪着好奇的光,他瞄了一眼包厢,小声说真的可以去看看吗?川村壱马说养殖场本来就是公司自家的,当然可以去看,你不是说没去过吗,我带你去看一眼。
川村壱马能看出慎蠢蠢欲动,但碍着实习生的身份不敢擅自走动,干脆抓着慎的手臂带着他往养殖场走。川村壱马手心是烫的,也没有硬拽着慎向前走的意思,而是调整速度和慎保持适当的距离,不会太亲密也不会太疏远,见慎并没有抽回手臂的意思,又悄悄攥紧了一些。
川村壱马竹筒倒豆子似的介绍养殖场的情况,以前他麻烦饲养员带着他去孵化室看那些在灯光照射下几近透明的蛋,能看到里头成形的缓慢挪动的小生命;刚孵化的小鸡都被放在保温箱里,箱子没关严实,有些小鸡抓住机会扇着翅膀从箱子里跳出来,他看到了就急忙把刚跳到箱子盖子上的小鸡捉住放回去,又说小猪被饲养员抓住做防疫标记的时候会哼哼,叫得特别凄惨;刚生下来的小牛颤颤巍巍的很快就能站起来,但是不能随便靠近,会被母牛追……
慎窥见了川村壱马的另一面,川村壱马所说的事在自己看来是尤为新奇的,他并没有急着在自己面前树立起可靠的领导者形象,而是更真实更鲜活,慎笑起来,川村壱马侧头看向慎的时候,慎和眼睛和他对视了几秒后避开他的视线,川村壱马执意盯着慎不放,慎不得不和川村壱马对视,又带了点好奇和疑惑的神色。
慎略微侧头问川村壱马怎么了,他脸上有东西吗?
川村壱马说因为慎太帅了,慎有些惊讶,瞪大了眼睛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正经地夸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川村壱马换了个话题说快到了,转过头的时候又看到了慎嘴边的酒窝,将手慢慢挪到手腕,收紧后再放开。

养殖场门口拴着一只大黄狗,对着川村壱马摇尾巴,又凑近闻了闻慎的小腿,侧趴在地上露出腹部,一副讨好的样子。
慎蹲下身摸了摸它的肚子,说:“它是看门的狗狗,对人都这么友好吗?”
川村壱马若有所思,说:“大概是因为和我们待了半天,多少沾上了我们的味道。”
慎没来得及细想,饲养员从门口边的鸡舍里走出来,和川村壱马打招呼,说:“今天过来招待领导吗?”
“对,找他们打听一下情况。”“做地产也挺辛苦的,有人脉至少还好一些。”
饲养员看了一眼川村壱马身后的慎,说:“东西都备好了,你们要过来的话就和我说一声,我提前把它们赶进场子里。”
“麻烦了。”川村壱马领着慎走进去,牛舍里空荡荡的,牛都被赶去牧场上散步了,川村壱马和慎靠在栅栏上看着牛甩着尾巴晃悠,有只小牛好奇地凑过来闻闻川村壱马的手,川村壱马被吓了一跳,伸手摸了摸牛的鼻子,慎嗫嚅着说万一它妈妈冲过来怎么办,川村壱马说没事的,等它妈妈过来的时候我们再跑,慎哭笑不得。
川村壱马招呼慎过去摸一摸小牛,慎颤抖着伸出手,又想缩回去,小牛凑近闻了闻慎的手背,鼻子刚好撞上慎的手,慎大气不敢喘,试探性地摸了之后才放下心来。
川村壱马笑慎胆子太小,万一遇上了野兽怎么办,慎说那就跑得远远的,野兽也不是非要吃他,有时候只是误闯了他们的领地而已。
川村壱马说听着倒是挺像回事的,可是小慎连摸小牛都会怕。慎解释道那是因为我们赶着趟惹牛妈妈生气,我可不敢挑衅她。川村壱马接受慎的解释,说我知道小慎是个很勇敢的人。慎笑说壱马哥和我第一天见面就这么了解我吗?
川村壱马说刚刚你和那主任说话的时候不挺有自信的,一点都不怯场,慎说那都是装出来的,和主任也就只是见一面的关系,以后不一定会碰上,我在老师面前可不敢随便说话。
川村壱马说足够了,阵带着我第一次去饭局的时候我表现还没有你好呢,已经很厉害了。
慎避开川村壱马的视线说壱马哥就别再夸我了,我都想找个洞钻进去。川村壱马搂住慎的肩,让慎不要这么害羞,一点点侵入慎的私人空间。
饲养员叫住川村壱马,说有些事要和他确认一下,川村壱马让慎等下他,随后和饲养员走开。
慎站在原地,还没有从先前的对话里回过神来。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差,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也有女孩子在经过他的时候上下打量他,和同伴窃窃私语,室友夸他的时候多半也是带着调侃的语气,从没遇见过像川村壱马这样毫不掩饰地夸赞他的人,而且慎能感觉得到,川村壱马说的并不是恭维话,像是在感叹一些他见到过的很难用语言确切形容的东西。但慎搞不懂为什么川村壱马这么喜欢他,他们只是第一天认识的职场伙伴,甚至连伙伴都算不上,撑死也就是工作同事而已。他搞不明白,但他知道和川村壱马相处比他想象中的轻松,这感觉不坏。

有动物在嚎叫。虽然那叫声并不清晰,被淹没在牛的叫声中,但慎勉强能分辨出这是从牧场后头传来的。
川村壱马迟迟没有出现,慎想着去看看也没什么,花不了多少时间,循着声音绕着牧场栅栏朝后头走。
牧场后头连着一片树林,草丛中被脚印踩出了一条狭窄的小路,好像有人定期会沿着这条路进到那树林里去。那里头有什么?就像昨天他站在门口,那房间里的黑暗和绿点的光点引诱着他快些进去一样。
本能告诉他,他看不到树林里有什么,如果不熟悉情况就贸然闯进去是很危险的,他要考虑清楚。
但好奇心盖过了恐惧和不安,他已经厌倦了日常生活中琐碎且重复的部分,况且这大白天的,遇上危险的可能性也不大。那就去看看。心里有个声音在诱惑他。就像昨天的事一样,他总能想出办法解决的。
慎剥开树丛,树冠极为茂密,严严实实将草地包裹起来,只能看到阳光透过树冠漏下的一点光斑。慎寒毛倒竖,并不是因为他听到了野兽的叫声,而是因为除了他自己走路的声音,别的他什么都听不到。
发出叫声的动物应该就在这片树林里,树林良好的遮蔽性能够为它提供庇护,隐藏它的踪迹,甚至掩去它的声音。它能通过气味追踪到慎的位置,而慎找不到它,树林对慎来说更像是供他躲避的地方。
也许他该回去了,在事情还没有变得更棘手之前。
树木越来越密,慎手上没有趁手的工具,要徒手理出一条路太过困难。慎转过身,在那瞬间他听到了另一个喘息声,一个绷紧了肌肉准备攻击猎物的声音。
慎甚至没有时间尖叫,他顾不得挡在身前的枝杈,拼命奔跑。他的肾上腺素急速分泌,跑的时候甚至还能听到身后动物的爪子踩在草丛时的声响。
那声音越来越近,慎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求生的本能在驱使他不停地奔跑。马上就快到树林边缘了,慎的身体一打晃,他被草丛中的不起眼的石头绊倒了,他摔倒在地上地时候急着想爬起来,身后的野兽近在咫尺。
有人从外边冲进来,挡在慎跟前,发出了低沉粗粝的叫声,以此威胁紧追着慎不放的家伙。
“壱马哥!”慎惊叫,想要将川村壱马拉回来,但川村壱马并没有理会他,威慑性地低吼着,很难想象这声音居然是从人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慎站起来,他终于看到了追逐他的野兽的样子。又是狼,一只落单的在川村壱马的威慑下慢慢后退的狼。那狼哀嚎一声,侧卧向川村壱马露出了腹部,向川村壱马求饶。
川村壱马上前卡住它的脖子,它也没有挣扎,急促地喘着气。川村壱马抓住慎的手臂,带着他慢慢后退,慎看到狼的脖子上有几道长长的已经结痂的抓痕,不知道和什么动物争斗过。狼站起来,委屈地叫着,窜进了茂密的树林中。

出了树林,慎松了一口气,但川村壱马的神色依旧凝重,慎不敢擅自和他搭话。但做错事的毕竟是他自己。
慎垂下头,不敢看川村壱马的眼睛,低声和他道歉:“壱马哥,对不起,都怪我刚才听见声音找到这里来……”
“没受伤吧?”慎愣了一下,说:“没有。”
“那就好。其实该说抱歉的我才对。我没想到它会挑这个时间过来。” 川村壱马透露出了一点信息,这让慎更好奇了:“壱马哥认识它吗?”
川村壱马握住慎的手,郑重地说:“小慎,我希望你能保密,不要把今天这件事说出去。我不是怕坏了农庄的名誉,只是不能让别人知道它今天来过这儿,这对它来说太危险了。”
慎问:“它是狼,对吗,我应该没认错吧。”
“……对,它一直没有找到族群,偶尔会到这里来偷鸡吃。它过来的时候会待在那片小树林里,把那儿当做它的领地,小慎你不小心走进去了,所以它才会一直追着你。你没事就好。”
慎左思右想,决定把昨天遇到的事告诉川村壱马:“壱马哥,我昨天也遇到了狼,要是和别人说他一定不会信的,我也不敢说,但是我觉得可以和川村壱马你讲。它受伤了,跑进我家里,我给它止了血,第二天它就走了。我在想刚刚的那头狼找的是不是它?可是我又觉得我遇到的那头狼不像是落单的。”
川村壱马皱眉说:“但是这两件事好像没什么关联。到时候我会通知农庄这边关注它的动向的,我不想让它伤害到人,也不想让别人因为害怕而伤害它。我先送你回公司休息吧。”
“不用不用,我没受伤,等阵哥他们结束了一起回去吧。”慎嘴上虽这么说,但惊魂未定,总是担心有别的什么东西从角落里窜出来,川村壱马搂着他的肩安抚他,和他保证养殖场有人看守,别的家伙是不会从养殖场里跑出来吓唬他们的,餐厅里也有服务生在,让他不用担心。
慎问川村壱马为什么当时状况这么危险还能保持冷静,川村壱马说也只是因为他之前遇见过这头狼,也不是不害怕,闯入狼的领地是很危险的事,狼一般不会随便攻击人类,但如果人踏入了它的领地,它会觉得受到了冒犯,会做出驱逐的行为,一般也不会随便咬人。但这头狼是落单的孤狼,狼如果没有建立稳固的族群,没有生活在原先的家庭中,它的性格就会变得敏感易怒,随意靠近这种狼还是很危险的。
慎垂头丧气,说那不能怪它,是自己做错了事,不小心冒犯到了它,所以它才生气的。
川村壱马摸摸慎的后脑勺,说它擅自跑到人类聚居的地方来本身就是一件要冒很大风险的事,那片树林现在并不属于它,它驱赶你也是不对的,不要把错都揽到自己头上。况且离群的狼独自行动驱赶人类本身就是很蠢的行为。它自己做出了选择,就要承担后果。川村壱马意有所指,但慎不明白川村壱马为什么要苛责狼的行为。
还有一个让慎格外好奇的地方。慎问川村壱马狼是不是也认出了他,川村壱马说它出来觅食的时候见过他几次,有时候饲养员也会给它丢东西吃,一来二去就习惯了。
慎说壱马哥刚刚掐住它脖子的时候我大气都不敢出,就怕它咬你。但它好像很怕你。
川村壱马说人身形看起来还是比狼要高大的,当时是我和你一起对付它,它知道它没胜算,所以也没打算反击。再说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小慎,绝对不能出差错。
慎笑说搞得我像是一直需要被壱马哥保护似的。
川村壱马说小慎需要我的话我会一直在的,要是我遇到了麻烦,还要小慎来保护我。慎招架不住川村壱马的攻势,开玩笑说那我也得快点适应上班族的生活,能早点帮上壱马哥的忙。川村壱马看着慎,眼睛亮亮的,说能遇上小慎我就觉得已经很幸运了。慎右手捂住自己半边脸,说壱马哥又来,又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让人不好意思的话。不过能认识壱马哥我也很开心。川村壱马见慎强作镇定但完全没办法遮掩自己情绪的样子,收回手走在他身旁,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傍晚,慎回到家中,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事,情绪大起大落,慎困得没了做饭的心思,打算上床躺一会儿养养精神,等精力恢复了再起来做饭,头沾上枕头就立刻昏睡过去,闹钟铃声也没有把他成功叫起来,等慎醒过来时窗外一片漆黑,只能看到昏暗的路灯和隐没在黑暗中的依稀能看出形状的废弃厂房。
慎坐在床边发呆,睡饱之后饥饿的感觉反倒消失了,好像胃跟着其他脏器一起沉到了肚子底部,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过来。慎走到客厅,看见窗外有一个逆着灯光的蹲坐着的黑影。
居然是它。慎走到窗边,不知道它在外面等了多久,但它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而是在阳台窗沿上来回踱步,嘴里叼着一块肉,肉里的血没有完全放干净,血顺着狼的动作滴落在窗台上。
它是来答谢的吗?慎无端想起那些将老鼠捉来放在主人床头的猫。但慎对它的谢意只想心领,肉看着倒是新鲜,但是滴着血的样子实在是让慎有点难以接受。
慎将窗户打开,为狼让出空间,但它并不急着进来,抬起头将肉展示给慎看,不打算让肉跟着它一起进入阳台。狼不会说话,慎只能从它的肢体动作揣摩它的意思。“你是怕肉弄脏地板吗?请稍等一下。”
慎去厨房拿了个盘子过来,放在肉的正下方,狼将衔着的肉放在盘子里,吻突上也沾了血,狼轻巧地跳下窗台,落地的时候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即使它不经过慎允许直接潜入他的家中慎也不会察觉,但它还是选择在阳台外等待。
狼嗅闻慎房间的味道,确定没有什么危险后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卧在地上用舌头舔舐吻突,想要去除血迹,但有一小部分还是沾在了毛发上。狼又用前肢去蹭吻突,部分血迹又蹭在前肢上。狼站起来原地转了几圈,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细细的叫,看起来有点懊丧。慎仔细观察狼的状态,它可能需要自己的帮助?
慎盘腿坐在狼跟前,说:“谢谢你送来的肉,我会把它做成好吃的红烧肉的。作为谢礼,需要我帮你把身上的血迹去掉吗?”
狼嗅闻慎的大腿和手臂,卧在地上,将自己的腹部紧贴在地板上,伸出自己的前肢。慎试探性地摸了一下狼的前爪,见狼并不排斥,从洗手间接了一盆温水,用毛巾轻柔地将前肢的血迹擦去。狼春夏季外层的毛短且粗,摸着有点刺人,但里层的毛绒绒的很舒服,但慎明白自己可不能它的前肢当做玩具。接下来的任务更艰巨了。
慎咽了一口口水,问狼:“我可以碰你的嘴吗?我什么也不会做的,我向你保证。”狼将前肢缩回去藏在身下,嘴巴微微张开,轻轻晃了几下尾巴,看起来不是特别紧张。慎凑近狼的吻突时还能闻到微弱的铁锈味,慎控制自己的力道,将吻突上的血迹擦去。
慎注意到狼的后背沾了几片叶子,身体两侧的毛发也沾上了泥土,不知道它是不是从树林间的小径和尘土飞扬的施工路段跑过来的。慎径直想伸手将狼背上的叶子摘掉,狼立刻竖起耳朵,牙齿微微露出来,和慎对视了几秒。慎心里暗道不好,狼率先挪开了视线,换了个姿势侧躺在地上,露出了一点腹部。
慎手伸过去将叶子拿掉,说:“对不起,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去摸你的背了。”狼用舌头舔自己的身侧,舌头够不到背部,它又将头搁在前肢上,低低地叫着。
“我应该可以帮你梳理毛发吧?”慎将毛巾绞干,将尘土擦去,用还未使用过的按摩梳将打结的毛团梳开,摸摸狼的背,仔细检查背上有没有还未梳开的死结。狼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将身体摊开,四肢贴在地上,享受慎对它的照顾。慎看着安逸的快要睡过去的狼,觉得自己的手艺还是不错的,他能体会到那些养狗的主人们的感受了,即使狼并不需要人类天天伺候它。
但慎看到它出现在窗台前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即使自己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事,还是壮着胆子冒着风险,怀揣着下一秒就会被受伤的狼袭击的觉悟去做的“蠢事”,父母大抵会指责他鲁莽冲动不知分寸,但狼躺在自己身边完全放松戒备的时候慎又觉得很幸福,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毛发梳理齐整之后的狼显得更精神了,慎顺带把它的爪子也擦干净了,它跳到沙发上,从一个沙发跳到另一个沙发,将身体团在抱枕上,慎也由着它去,它对于自己来说是个访客,不是自己的宠物,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去命令它,不让它上沙发。

狼跳下沙发,伏低前半身,屁股翘起,向慎做出了邀玩的动作。慎看了一眼相较狼的体型来说空间不足的住处,遗憾地说:“谢谢你邀请我,但是这地方太小了,也没办法让你玩得尽兴。”
狼思索了一会儿,小步跑到阳台,慎看着它轻巧地从阳台跳出去。但它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狼隔着阳台和慎对视,摇摇尾巴,一边沿着小路走一边回头看慎。
“要出去吗?可是这儿哪有供我们活动的地方……”即使知道狼能够躲着人悄无声息地溜到自己家来,慎还是担心它在外头现身会被人类发现,顾不上关窗锁门,心一横直接从窗台跳了出去。
所幸现在接近深夜,小路上没什么人,也没人看见慎从窗台上跳出去的大胆的动作。以慎平时的作风,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但看见狼悠然而去的背影,慎觉得自己一定要追上它。慎在无意识中被狼的姿态所引诱,跟着狼去了没人知道的地方。
慎跟着狼在贴着小区边缘的小路上行走,狼刻意放缓行走的速度,好让慎跟上它。小区边缘有绿植覆盖,小区外头路灯的光线也被挡住,慎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慎一向是怕黑的,更确切地说是怕鬼,但慎现在并不害怕。
他能看到狼时不时回头时闪着绿光的眼睛,对狼不熟悉的人总是说在山间走夜路时,碰到绿色的光点,如果不跑得快一些就会被恶狼吃掉,但慎知道他们误解了狼的行为,狼有自己常年狩猎的对象,何必去主动攻击人类?这绿点对于慎来说是指引他前行,确保他安全的指明灯,他甚至不再惧怕在暗黑中被完全隐没的小路,步子走得越来越快,开始小跑,最后索性用力奔跑起来,即使跑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比跑步初学者的姿势还要差劲,但慎不在乎。狼也感受慎高涨的情绪,不再束缚自己,跟着慎一起在黑暗中奔跑,好像能跑到无人知道的世界尽头去。

慎跟着狼从小区边缘尽头的小门中钻出,沿着厂房之间的狭窄小径穿行,最后来到了小区背后的废弃的工业用地。工业用地正中间是一块开阔的空地,狼兴奋地在慎周围试探,来回跳动,慎伏低身体去追它,它总是撩拨着慎,故意向慎露出破绽,在慎即将抓到他后背上的毛发之前大幅度转动身体跳开,让慎扑空。
“你这家伙,是在故意耍我吗?”慎被激起了好胜心,狼慢条斯理地在慎面前来回走动,挑衅慎,慎趁其不备冲过去想要将它绊倒,狼前肢腾空跳过慎的脚背,没让慎得逞。
经过几轮之后慎体力不支,直接坐在地上,夜晚的风有点冷,吹得慎脊背发凉,狼走过去卧在慎的脚边,慎完全没想到狼会主动靠近他,屏住了呼吸,感受狼柔软的皮毛贴在自己裤子上的触感,它的热度透过裤子布料传到了自己这儿,这让慎产生了一种自己和狼相互依偎的错觉。
要是什么事情都不用管,和它在这儿坐在一块儿发呆也挺好的。慎漫无边际地想着,今天他去酒局给领导敬酒,被狼追赶,由此产生的不快和恐惧在瞬间都烟消云散了,好像和它待在一块儿的时候自己也能从人类笨重的壳子里钻出来成为它族群的一员似的。就让时间停留在此刻吧。

TBC

3

次日,慎换了班公交车去公司上班。公司在新城区,虽然也是上班族集聚的地方,但至少比市中心要好些,他不需要忍受在人群里被挤得像张薄饼的痛苦。
昨天他和狼深夜跑出去玩,虽然汗打湿了背,但他的精神比先前好了不少。和狼分别的时候,狼站在垃圾堆顶端俯视看他,慎知道它又要开始端架子了。
慎和它一起玩追猎游戏的时候它也在有意识地引导它,教他如何辨别它的假动作,看穿它真正的意图,当时虽然也以指导者的身份自居,但它和慎玩耍的时候是将慎当做它族群的一员去对待的,即使狼的族群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但它总是在友好地逗弄慎,即使慎装作要卡住它的脖子,作势要咬下去,它也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意思,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慎,在慎恍神的一瞬间从慎手中挣脱,绕到慎身后叼住慎的衣角扯弄几下,在慎转身的时候又跟着他,不让慎抓到自己。
但它只是把自己的强势暂时掩藏起来而已,现在它又露出那副充满威压的不许别人擅自接近它的样子来。人在尊重狼的习性的前提下可以和狼成为朋友,或者说至少成为互不侵犯的在同一块土地上生活的人,这当然也要求人怀揣对狼由衷的热爱和日复一日的坚持和耐心,而慎知道他不太可能做到这一点,每天通勤上班已经占了他大半的时间,他不可能把与狼互动交往,增进与狼之间的亲密关系放在首位。但慎忍不住想,能成为它族群的一员或许是件很幸福的事。
“”下次——我的意思是,还会有下一次吗?”至少在人类的观念里,报恩之后就没什么瓜葛了,它不欠自己的,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和自己保持联系。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狼晃了晃尾巴,并没有回答他,消失在夜色中。
慎读不出狼身体所表现出的情绪。它在思考这个问题吗,还是说它也不知道该怎么表态?这意味着他们以后或许还有见面的可能,但不能总是期待着狼会再次前来,期望越大失望也只会越大。

到了办公室门口,慎把惆怅的情绪收起来,进门就看见川村壱马倚在工位旁,看了一眼手表,见慎过来了急忙合掌道歉:“慎,昨天的事情我觉得有必要再和你说声抱歉,把你一个人扔在养殖场里是我的错,是我太粗心了。”
“我知道壱马哥不是故意的,我也不觉得是什么特别严重的事,壱马哥就别太放在心上了。”
川村壱马将慎按在工位上,说:“昨天回公司之后我和阵还有树他们说了这件事,阵快气坏了,我很少见他动真格发脾气的,数落了我好久,说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再和你道一次歉,不过就算阵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慎摆弄着自己卫衣上的绳结,避开川村壱马的视线说:“其实壱马哥可以只说我看见狼的事情的,或者把错推到我身上也可以。”
川村壱马反驳道:“那怎么行!我会去找树,让他这几天少给你点活干,一般人遇见狼早就吓得要死,慎你也不用装作大胆的样子,我会去和他们好好说清楚的。”
慎偏过头偷笑,随后又收敛表情说:“壱马哥也请担心一下自己会不会在阵哥他们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川村壱马愣了一下,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说:“别担心,我把本职工作干好了,阵他也不会太苛责我的,我可不能让小慎为我操心。刚好今天我要去舞团那儿见见翔吾和翔平,你和我一起去吧,顺便也出去放松一下。”
慎若有所思,说:“那我得先和老师说一声,看他愿不愿意让我过去。”而且他也不觉得舞团的事和自己的活有什么关联。
川村壱马狡黠一笑,说:“我已经和树联系过了,公司这些年一直在赞助这个舞团,前阵子团长说要去参加齐舞比赛,打算和我们商量赞助的事,虽然和其他业务相比不算什么大支出,不过也是可以过去实地看看情况的。总之我编了好多理由,树他也有可能是在装傻,他就放你和我一起去了。”
舞团……慎感觉自己许久没有跳舞的手脚蠢蠢欲动。抛开工作不谈,他还是很想去练舞室看看的。真奇怪,自己和川村壱马在一些事情上总有共同点,平时不提也就算了,每次川村壱马总能抓住自己最好奇的东西,引诱他偏离繁琐的工作事务去一探究竟。他到底又什么魔力,总是能成功吸引到自己去关注这些事?
慎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掩饰不住内心的雀跃,嘴上却装作勉强答应的样子,说:“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我当然只能跟着壱马哥一起过去了。” 川村壱马搂住他的脖子晃悠几下以示庆祝,慎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顺着川村壱马的胳膊,下意识压低身体好让川村壱马能够勾到。说得好听那也是有很大作用的,只是自己更乐意闭口做事。

二人驱车来到舞室。为了吸引潜在客人,舞室的新分支机构开在了市中心的CBD,将跳舞作为业余爱好的上班族会在工作日晚上顺道去舞室上课,还可以和下班晚高峰错开,一举两得,商场的客流量也能为舞室带来热度,而二人去的是最初建的工作室,在新城区艺术园区一隅,比起新舞室新潮且兼具商业性的设计,老舞室多了粗粝原始的地下街头的味道,顺着墙一溜过去都是巨大且张扬的涂鸦,老的涂鸦被新的更扎眼的涂鸦覆盖。
二人进了门,川村壱马和前台打了招呼,径直沿着走廊往里走,慎跟在川村壱马四处张望,室内的空间被分隔成一个个练舞房,有的练舞房里老师带着学生一起拉伸,有的练舞房里有舞者在编排齐舞动作。“找到了”,川村壱马站在练舞房的玻璃窗前,敲了敲玻璃窗,里头站着两个人,身形不高,穿着宽松,裤腰松得半个屁股都快露出来,红头发的人身上的外套上还挂着吊牌。不过确实是老派舞者的风格。红头发的人在练习空翻,前头放了几个垫子,他深吸一口气,发力猛挑几个,翻了几个跟头后落在垫子上,另一边的黑发人鼓掌以示庆祝。
黑发人先发现了川村壱马,他拍了拍红发人的肩膀,红发人眼睛一亮,率先冲过来打开门,开玩笑说:“大忙人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肯定不是过来看我练特技的,说,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川村壱马说:“和你们团长商量一下齐舞比赛赞助的事,我可是为了正事过来的,你别诬赖我。刚刚的空翻很完美,果然是浦川老师的看家特技。”
“那还用说”,翔平抬起脸,用下巴指着川村壱马,洋洋得意的样子,“翔吾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我觉得还有需要修改和调整的地方,我再好好钻研一下。”
黑发人从翔平身后探出头,笑容灿烂,说:“壱马终于过来看我们了。”“说得我们好像是需要川村过来定期投喂的流浪猫一样。”
翔平翻了个白眼,黑发人狠捏了一下翔平的肩膀,翔平痛得瑟缩起来:“翔吾你下手太狠了!”
翔吾说:“那是因为你肌肉太紧绷了,完全没放松,刚才我可是认真地在帮你按摩呢。”“话说回来,这小子是谁?”翔平问道,翔吾缩在翔平背后,谨慎地打量着慎。
“我的小跟班——开玩笑的,他是树带过来的实习生,叫长谷川慎,年纪都比你们小,我带他过来凑凑热闹。”
“原来是他”,翔平故意低头瞪着慎,让自己的眼睛变成下三白,更有威慑力一些,“你小子以前跳过舞吗,练什么舞种,舞龄多长?”
这家伙真奇怪,慎在心里悄悄给翔平的初印象打了个负分,斜睨看了一眼川村壱马,往后退了几步。川村壱马将慎挡在身后,呛声说:“别吓唬他,他又不是你battle场上的对手。”
慎拽了拽川村壱马的衣角,对上翔平的眼睛说:“你好,我是长谷川慎,跳过一段时间的hiphop,后面改跳krump,舞龄五年的样子。”
翔平瞪大了眼睛,围着慎转了一圈,说:“我们舞团里也有跳krump的,不过这个舞种还挺小众的,跳的人不多。真人不露相啊,光看你这体型还真看不出来。”
翔吾笑起来:“你这么说不就是刻板印象吗,虽然以前我不了解的时候也觉得krump是浑身肌肉的男人才能跳得好的舞种。”
川村壱马坐不住了,说:“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我之前也在跳krump,那我们能聊的东西又多了。我太后悔了,应该早点问你的。”
翔平跃跃欲试,说:“长谷川,我们来battle一轮,我也是跳hiphop的,翔吾专修new jack swing,今天又找到新对手了,不错不错。”
川村壱马拦住翔平,说:“等等,让我先和慎切磋一下,好久没有和krumper交流过,今天这个机会我一定不能错过。”
“总要分先来后到吧,川村你不能插队!”翔平不服气,翔吾在一旁劝道:“长谷川他现在主修krump,壱马好不容易找到和他跳同舞种的人,你就大度点,先让他们battle吧。”
翔平转念一想,觉得有几分道理,和翔吾将垫子收起来放到舞室角落里,站在一边说:“那我就先观摩一下,看看长谷川水平到底怎么样。”

翔吾问二人:“谁先出?”慎活动了一下筋骨,简单做了拉伸,举手说:“我先吧,就当是抛砖引玉。”
“这么客气,你可是krumper,可不得先挑衅一下对方。”翔平在一边火上浇油,川村壱马应下,站在另一边,翔吾切换歌曲的时候活动几下脖子,迅速进入状态,虎视眈眈盯着对面的慎。
慎跟着切分音来回走动,感觉音乐塑造的氛围,右手虚握,往右上方看,手臂抬起再次虚握,随后一记挥臂用力掷向地面。
慎顺着动作伏低身体,右手连着手臂做了一个wave,试图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双臂依次轮换做出直线轨迹,视线由地方看向前方。
慎双手转动手腕,手掌相贴,做出了一个犬科动物的剪影,随后四肢着地,身体前后轻微摇晃。搭配音乐的鼓点,慎换成半蹲的姿势,双臂在身前展开,左手虎口大张,右手虚握,用力将右臂连着右手径直砸向左手,左手迅速撑地,向前小跳几步。
慎做了一个反向wave,将身体直起来,慌忙向前冲,双手虚按,像是碰到了什么障碍物。慎倾斜身子向前,双手向前打开,视线向下,做了一个大跳,随后一记重踏。
川村壱马难掩惊喜,用手用力拍击地面,又站起来兴奋得来回走动,双臂用力挥动叫好。
翔吾似懂非懂,搞不明白这记重踏的亮点在那儿,小声问翔平:“翔平,你能看懂长谷川想表达什么吗?”
翔平皱眉,说:“开头那段操纵能量的逻辑我倒是能看出来,他刚才的右手虚握代表他从空间中抓住了一团‘能量’,我和学popping的人聊天的时候他们也提到了能量操纵这个概念,不过在krump里更明显一些,视线的方向就是‘能量’所处的位置。后半段他开始创造角色,他自己是一个角色,双手转动是切换角色的信号,然后他开始创造第二个角色,等塑造角色之后做storytelling。我能看出有两个角色,但是两个角色之间的互动我暂时还没搞明白……”
翔吾继续看下去。慎开始做用力奔跑的动作,右手使劲往前伸,做了一个徒手撕开物体的姿势,将右手缓慢地伸下去,越往下越缓慢,好像在越来越狭窄的通道中探索,随后用力抽出,左手在左侧虚握,用力捏紧后再次挥臂掷出,视线看向掷出的方向,双手再次贴地,伸出食指,双手在身体间不停地穿梭,随后后仰,腰部下沉,猛地倒在地上。
川村壱马想要大叫,但他依然还在battle之中,慎完成了自己的部分,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他跟着音乐踩着步子,慢慢进入节奏,双手放在胯前虚握,猛地向后一推,身体因为反作用力的关系向后踉跄了几步,整个人身体以腹部为中心折叠起来。川村壱马向右顶了一下胯,顺着胯部、胸部、右臂和右手做wave,左臂沿着wave的方向缓慢往上移动,到达右手手腕。川村壱马盯着右手,手掌虚握,一记挥臂掷向空中。
随后川村壱马开始用双手描绘圆形,左手大张,用右手从左手中用力扯出“能量”。川村壱马将帽子反戴,蹲坐在地上,头猛地仰起,用力跳起,用手指了嘴,左手虚握将“能量”衔着塞进口中。这一连串动作发生得很快,衔接动作也行云流水,翔吾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追着川村壱马的动作去分析角色和故事。
翔平在旁边低声说:“川村壱马致敬了慎那轮用到的元素。他也创造了狼这个角色。”
翔吾原本正专心看着川村壱马的动作,听见翔平的话后将笑容收起来,神色变得严肃,紧紧盯着川村壱马。川村壱马右手虚握,右手顺着脖子缓慢下移,身体开始做isolation和震动,“能量”被吞入后在“狼”的身体里游走。川村壱马卡到音乐中的三记鼓点,做了三下胸震,双手按在地上,缓缓站起来,双手成爪状,嘴巴大张,将双臂收紧,双手放在嘴巴跟前,四指并拢,用力闭合,随后双手虚握,用力挥臂,“能量”炸开四散,他进入了癫狂的状态,一记重踏后上半身猛地转动,用力挥臂发泄情绪,慎在一旁配合川村壱马的动作,一边给手,一边将双手放在嘴边,做出无声的疯狂呐喊的动作,最后还把鞋子脱下来扔在川村壱马身上。
翔吾和翔平在一边鼓掌。
慎少见地主动围到川村壱马身边,说:“壱马哥的storytelling太精彩了!而且后面‘能量’被吞入后角色的状态也表现得很好,能量控制和角色塑造的比重也协调得很好。壱马哥真的很厉害,今天如果我不和壱马哥battle的话我肯定会后悔的。”
川村壱马还在兴头上,揽着慎的脖子,将慎的头猛地贴向自己,一边喘粗气一边说:“你的舞蹈就和你本人一样,细节和控制都做得很到位,storytelling做得特别细腻,特别是最后那个从狼的食道里徒手把‘能量’挖出来的部分,太精彩了!”
翔平试图挤进他们二人的对话:“川村,你说的‘把手伸进狼的食道里将能量取出来’的那部分到底指的是那一段?长谷川老师,你就解释一下吧。”
慎满意地看到了翔平一脸的好奇,将食指抵在嘴上,说:“秘密。如果用嘴巴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能看懂的人自然是明白的。”
“什么嘛,长谷川真小气!隔行如隔山,要想看懂krump难度真的挺高的……”翔平垂头丧气,翔吾问川村壱马:“壱马,你刚刚是在两种角色视角之间切换,然后第二个角色又发生了变化,对吗?我不知道我的解读是否正确。”
壱马答:“是的,你概括得很对,能量操纵是krump的基础,而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角色创造和讲故事,有人能读懂故事里的创意和包袱,这对krumper来说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前台小哥从门外将头探进来,敲了一下门,说:“川村,团长让你过去。”“马上就来。” 川村壱马回道,对翔平说:“抱歉,我要带着小慎先过去了,有机会再聊。”
翔平和翔吾和二人挥别,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
翔平还沉浸在刚才二人的battle里,念叨说无论如何也要问问团里的krumper storytelling到底要怎么解读,翔吾盯着玻璃窗,在想事情,对翔平说,你说川村他到底是真的城府深还是装出来的,翔平说要是说川村有城府,那我都能算得上是运筹帷幄、长袖善舞的家伙了,他不会对别人耍心机的。
翔吾自言自语道确实是这样,但愿长谷川不会往另一个方向想吧,这种事也没什么人会认真去思考。
翔平说长谷川看着心思倒是挺细腻的,不把这件事往细了想反倒是好事。再说川村一看就是没问过他意见就擅自行动的家伙,不知道对长谷川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翔吾说反正也不是川村一个人说了算,阵他们也不会让川村乱来。翔平将手放在后脖子,说反正我无所谓,只要不影响我跳舞就行。你也别太担心了,阵他们会有办法的。

和团长商量完正事,川村壱马和慎打算直接回公司。去停车场的路上,川村壱马还在兴致勃勃地和慎讨论他们的battle:“那个时候你切换到狼的角色,把‘能量’吃下去,然后再切换到你自己,打开双手的那个动作应该是开窗,没错吧?你站在窗内,狼站在窗外,你跳出窗去追它,窗的设计真的很有趣!”
慎摸了几下发梢,有些不好意思,把开心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遮掩起来,说:“由人变成野兽的故事有krumper讲过,壱马哥用了狼的元素,让狼吞下‘能量’变成了狼人,之前还做了月亮的样子做铺垫,狼从月亮中拽出能量,整个故事的逻辑很完整。”
慎说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川村壱马,能感受到川村壱马的情绪逐渐攀升到顶峰,估计又要有什么大动作。慎留了个心眼,川村壱马的脸舒展开来,用力一跳,把慎抱了个满怀,慎也没躲开,回抱了一下川村壱马。
川村壱马将下巴搁在慎的肩上,锁骨膈到了他,身体不算强壮,但川村壱马知道里面蕴藏了无限多的能量,他在看慎的每一记挥臂和重踏时候能感受到到,更重要的是慎能够有条不紊地创作角色,架设场景,然后借用衔接动作将角色和场景进行精准的互动,能让观众感受到场景和场景内物体的存在,让抽象的动作去构造真实的角色和事物,这是需要动脑子,通过不断的联系和思考,让思路和身体动作相协调的成果,一边思考一边将想法具现化。
不同于普通人看krump时只是单纯专注于情绪宣泄和力度大小,川村壱马能看到慎独特的思考方式和灵感创意,这才是最珍贵的东西,光靠不动脑子的练习是无法做到的。而且他们还能以krump进行交流和沟通,交换彼此的想法。他知道慎并不会将所有的情绪都在他面前铺开来,让川村壱马看个明白。
慎在面对他时始终有所收敛,倒不是说慎会担心他的情绪过于外放会给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而是因为慎习惯于掩饰自己的情绪,观察他人的反应,用礼貌懂事的壳子将自己裹起来,只对信任的人展现他最为真实的一面。而川村壱马能从慎的krump里感受到慎最为真实鲜活的情绪,感受到慎独特的才能和处理细节的方式,他终于触摸到了慎的新一面,或者说是相对核心的一面。
川村壱马这才相信带慎来见翔平和翔吾是个正确的选择。川村壱马承认,慎能够读懂自己创作的故事,自己很开心,但他希望慎能再进一步想想,因为他所编造的故事并非是完全基于西方神话传说的,那里头还有他想告诉慎的一些事。但川村壱马并不心急,只要他不停地努力去靠近慎,给慎更多的诱饵,总有一天慎会成为和自己站在一边的人。
“加入我们吧,和翔平、翔吾他们一起跳舞也是件很开心的事,我们还能相互交流经验,一起去舞室上课排舞,不是很有趣吗?而且慎你也可以交到新朋友,大家都很欢迎你的。” 川村壱马说。
慎装作认真思考的样子,并没有直接回应川村壱马的邀约,说:“听起来确实是挺有趣的。”
“所以呢?”川村壱马追问,慎加快走了几步,领先于川村壱马,说:“不过我要先为老师干活才行。”“树那儿我会——” 川村壱马想起来慎还是树带过来的事务所的实习生的事。川村壱马懊丧地垂下头,强打起精神送慎回公司。

二人回到公司,川村壱马先出电梯离开,电梯往上走了一层,又停下来,电梯门开的时候树站在外头。树见是慎,说:“回来了?我正好要去找你。”慎看了一眼楼层,是招商部的,他跟着树走出电梯,一边走一边问:“老师刚刚去找阵哥了吗?”“对,和他聊了点事。”树的神色凝重起来,慎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
树找了一间闲置的办公室,确定四周无人后让慎进去。树问:“舞室感觉怎么样?”慎答:“氛围挺好的,壱马哥带我见了浦川和岩谷,人都很好,就是浦川的性格让我有点招架不住……”
树能想象出翔平装出凶恶的样子试探慎的场景,说:“翔平他人不错的,不过面对生人会比较紧张,他并不是故意要吓唬你。”
慎说:“我明白的,大家人都不坏。我和壱马battle了一轮,我不知道他也在练krump,之前根本就没看出来,能和他用舞蹈交流真的很开心。”
树顺着慎的意思问:“川村他之前是不是说想让你进他们公司?虽然可能只是他在开玩笑,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有要加入他们的想法吗?”
慎以为树在试探他在实习期对事务所的态度,斟酌一番后说:“我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件事。即使我在这儿办公,但我还是跟着您在工作,项目的事我一直是放在第一位的。至于公司,我感觉阵哥、壱马哥他们和公司里其他人的关系都挺好的,相处也很融洽,氛围特别好,以后能进这儿工作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我现在还在实习,暂时不会考虑工作的事。”
树说:“确实,和他们接触时间不长的人基本上都是这么想的。他们公司现在发展形势挺好的,不过也有一些问题。他们之前说的拿地的事,你能看出来是谁在负责和推进吗?”慎想了一会儿,说:“应该是阵哥主导吧,壱马哥、浦川还有岩谷他们都在推进。”树说:“你再想想他们的职位是什么。”
阵哥是招商部的,壱马哥是销售部的,浦川和岩谷不在公司工作……慎想了一圈,说:“您的意思是他们的职位和拿地这件事本身没什么联系?”树说:“拿地的事一般都有专门的部门负责,有专门的地产策划、测量、作图还有地拓,财务部门也会参与,招商部和销售部有时也会参与,但一般不会做主导和推进方,他们公司职权的划分有不太合理的地方。而且你也应该能看出,阵、川村他们关系超出了工作伙伴的范围,你要融入这个公司的话就必须和他们搞好关系,而不是那种下班就立刻和同事失去联系,自己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的状态,人情来往上也有相对麻烦的地方。”
树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其他人所说的是个话很少的人。慎在心里更新了对树的印象,但仍有些怀疑,说:“谢谢老师的忠告,您了解的比我要多得多。但是您和他们关系也不是很好吗,我和您认识的时间不长,您对我说他们不太好的地方,您是觉得他们公司状况会变差,会影响报告里重大错报风险的评估吗?”
树眼睛落在桌面上,把玩着拇指关节,对慎说:“他们公司经营状况暂时不会因为他们现在的问题而受影响。我知道川村他人很好,也很照顾你,但有些事情要等接触的时间长了,对他们有所了解之后才能下结论。你毕竟是我带过来的,我觉得我也有义务提醒你。拿地的事水也很深,了解得太深入可能会带来麻烦的,阵和川村他们有时候就是想得太直接了。”
慎还想说些什么,树对慎比了噤声的手势,出办公室门的时候说:“这种事说太多会像是我在训诫你,别的我也不说了,拿我的话做参考就好,别太往心里去,决定要不要加入他们的人还是你自己。不过你心里可能已经有答案了。”

傍晚,慎下班回到家,决定把狼送过来的肉处理掉。早上的时候他已经把肉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解冻,放了大半天之后冻得邦硬的肉完全化开,盛放肉的盘子底部还有一滩血水。血确实是没放干净。慎仔细研究了一下肉,肥瘦相间,肥肉占比更大一些,看起来应该是五花肉,但慎也不敢下定论,毕竟是这肉又不是他看着卖肉老板直接从生猪身上割下来的,论挑肉的经验他也不如父母,还是做红烧肉最保险,即使是前腿肉,他用高压锅煮个半个一个小时的肉大概也会变松软。
慎拿刀将肉划开一道口子,将残留的血放干净,将肉放在水里静置一段时间。血差不多处理干净了,慎又将肉放在案板上,找合适的下刀口,手摸到了一块硬硬的东西。
慎将肉翻过来,在猪皮的位置找到了半个印章,应该是养殖场检查合格的印子。也不知道那家伙是从哪儿把肉偷出来的。
慎叹了口气,并未放在心上,多看了一眼印子,总觉得印子上的养殖场的名字很眼熟。印子只有左半部分,慎仔细辨别印子上的字——好像是他之前去的那个农庄的名字。这也太巧了吧,农庄里的人也知道那家伙的存在?他在农庄里遇到的那只狼和那家伙有联系吗?
阳台那儿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打断了慎的思路。慎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走到阳台,狼蹲坐在阳台窗沿,费力地将沿着窗缝将窗户扒开,直接用脑袋挤进扒开的缝隙里,将前爪搭在窗沿上,和慎对上了眼,并不急着进来。它在寻求慎的允许。
慎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次见到它,为它让出跳下窗的空间,说:“进来吧。”
狼进入室内,嗅闻着味道,直接进了厨房。慎跟在狼后头,指着案板上的肉说:“这是你送给我的肉,我打算把它做成五花肉。”慎将案板放低,狼凑近闻了闻肉的味道,摇摇尾巴,安静地卧在地上,打算看慎在厨房里忙活。“我做菜笨手笨脚的,做得也不是特别好吃。你确定要看着我做吗?”狼斜睨了慎一眼,开始整理毛发,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挪窝了。
慎轻笑一声,将案板上的肉顺着纹理切成一片一片的,打算丢进锅里焯水。他转过身起锅烧水,回到料理台前,案板上的肉好像少了一些。慎立刻去查看狼,它刚好将一片肉吞进嘴里,舌头还舔了舔嘴巴旁边的部分。慎正好抓包,和狼视线相对,狼缓慢移开了视线,故意转头不看慎,装作一切无事发生过。
“你这家伙,不过这肉本来就是你送给我的,你吃掉也没什么关系。”慎决定不去计较狼偷肉吃的行为,印章的事也被他抛在脑后。
慎将焯水后的肉装盘放在一边,将八角桂皮等香料切片,狼被香料的味道呛到,打了几个喷嚏,慎被逗笑,说:“你要不去外面待着,厨房空间小,味道也散不掉,对你来说太刺激了。”
狼站起来,趴在门边,慎只能看到狼的头。也是个顽固的家伙,非得看着他做菜不可。心里虽这么想,但慎还是很开心,有人陪着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回到住处的时候也总是一片漆黑,没人等自己。
慎将冰糖炒出金黄的糖色,随后加入肉和辅料,翻炒均匀后加水闷煮。
慎热得出了一身汗,躺在客厅的瑜伽垫上发呆。狼走过来,将前肢搭在慎的胸膛,头凑过来在慎的锁骨和脖子处仔细嗅闻。狼的毛发碰到了慎的皮肤,痒痒的,慎忍不住将肩膀缩起来,笑着抱住狼的头:“太痒了,我身上都是香料和油烟气的味道,不好闻。”
狼并不理会慎的抱怨,将自己的前半身挺起来,俯视着慎。狼居高临下的状态让慎有种被冒犯的不适感,慎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狼似乎能感受到慎的情绪,立刻将前肢撤回,站在他身边,施施然走回厨房,又冒出颗头是不是看着慎,在提醒慎快点进厨房盯着肉。
它有眼力见,知道做什么事会让慎消气,何况慎也并没有生气。听说狼通过嗅闻就能感知到周围动物的情绪。慎无可奈何,只得站起来进厨房和它一起守着开始吹气的高压锅。

吃完晚饭,狼小跑到门口,一会儿看门,一会儿看慎,希望慎能把门打开。它看起来好像并不是要离开。
“你要出去玩吗?”慎问,狼抬头看着他,表达无声的默认。慎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现在还早,小区里的人基本都会挑这个点出去散步,厂区路上也都是出来吃饭的工人,狼现在出去的话太危险了。
除非……慎为难地看着狼,说:“现在出去太危险了,我怕路上的人认出你。办法倒是有,只是……”
慎不知道该怎么和狼商量,从电视机柜旁的小抽屉里拿出了狗绳和项圈:“别人如果觉得你是只狗的话或许不会怀疑,但是我不知道你不喜欢被绳子拴起来,这会很难受。”
狼安静地注视着慎,凑近闻了闻慎手上的牵引绳和项圈,又跑回门口,看着门,再看看他。它还是想出去。
慎伸出手,让狼闻自己的手,随后小心翼翼抱住它的脖子,轻声说:“我不想强迫你,也不想让你不开心。你真的想好了吗?”狼用湿润的鼻子拱了拱慎的脸,慎笑起来,摸了摸狼的吻突,将项圈松垮地套在狼的脖子上。
项圈贴上狼脖子的时候它下意识地开始挣扎,露出牙齿对慎示威,后面突然反应过来,打了几个哈欠,缓解自己的紧张和不适。慎将项圈调节到最宽松的尺寸,确保项圈只有一小部分会压到狼的毛发。见狼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慎将绳子拴在项圈上,让绳子自然下垂,不让狼有被牵着被控制着的感觉。狼为慎做出了极大的妥协和让步,慎蹲下来和狼贴在一起,缓解狼的情绪,打算直接打车去郊区的自然公园,那边位置偏僻,晚上行人不多,或许还可以解开绳子让狼在那儿自由活动。
“出门吧。”慎牵着狼出门,狼跟在慎身边,全身紧绷,慎干脆将绳子放到最宽,绳子几乎快垂到了地上。慎带领狼往小区后头的小门走,尽量不让狼碰到小区的住户。
尽管不想承认,慎看到狼戴着项圈,项圈上的绳子被自己拽在手里的时候,慎能感受到那种微妙的征服欲。这很可耻,但慎确实感受到了罪恶般的喜悦。自然之灵正被自己紧紧握在手中,自己现在成了它的庇护者。但也只有那么一瞬罢了。
慎先让狼上了出租车后座,自己再坐上去,趁机解开了绳子,狼到处嗅闻,放松下来之后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并不理会慎。出租车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上的他们,说:“是要去公园那儿遛狗吗?”
“对,它体型大,在小区旁边溜不太合适,还是去自然公园那边溜比较好。”狼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懒得理睬。

到达自然公园,晚上自然公园并没有亮灯,公园中有河流经,对面是座大桥,只能通过桥上的路灯来辨别公园中的路。
慎将绳子收起来,带着狼沿着小路走,观察周围的情况,如果没有人的话他就把项圈解开。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冲过来了,慎能听到它的爪子落在地上的声音。狼竖起耳朵,身体前倾,嘴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那家伙冲到了狼跟前,突然停住,快活地摇着尾巴,忽视狼攻击性极强的情绪,在狼身边跳来跳去,想邀请狼一起玩。
一个声音传过来:“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公园里没有人,所以把巴蒂放出来让它自己玩了。”
那家伙是只哈士奇,他的主人带着绳子慢慢走到慎面前,用一只手打断巴蒂的动作:“嘘!”哈士奇高昂的情绪慢慢回复正常,注意力回到主人身上,蹲坐在主人身边。
“我让巴蒂的注意力回到我身上就行,他不会去烦你的……”哈士奇主人站在离狼半米的地方,仔细打量了一下狼,接上后半句:“这是捷克狼犬吗,你这只和狼长得很像,我都快搞混了。”
哈士奇主人蹲下来,试探性地将手递到狼跟前,狼压根不理睬,在慎面前来回走动。哈士奇主人观察狼的动作,皱了皱眉头,唤哈士奇继续邀请狼玩狩猎游戏,狼并不理睬在他面前伏低身体邀玩的哈士奇,一直守在慎跟前。
“没关系,他不会伤害我的。”慎劝道。哈士奇试图去闻狼屁股上的气味,狼一个转身直接将哈士奇甩开,拒绝和哈士奇社交。哈士奇锲而不舍地去追踪狼的屁股,哈士奇主人站到哈士奇和狼中间,一个响指打断了哈士奇的动作。哈士奇主人出声制止哈士奇,哈士奇意识到了错误,乖乖站在主人身边,好奇地打量着慎。
哈士奇主人摸摸哈士奇的头,给予他听主人话的奖励,随后对慎说:“你是第一次养狗吗?捷克狼犬这种大型犬种可能不太适合新手。你太纵容他了,它没有和你确认主从关系,它要是把你当成它的附属,这是很危险的,哪天说不定就会把别人给咬了。”
慎心里暗道可我本来就不是他的主人,不知道该如何辩解,说:“这是我朋友养的狗,他这几天工作比较忙,所以拜托我带它出来走一走。”
哈士奇主人说:“原来如此,不过你朋友对你也太不上心了,确认主从关系这么重要的事他都不帮你做,也难怪你看上去像个新手。如果你以后遇上了像巴蒂这样好动的狗,你的狗又不想和巴蒂玩,你可以直接站到他们两个中间,把你的狗和另一只狗隔离开,打断另一只狗的注意力,这样它就不会纠缠着你的狗不放了。”
哈士奇主人挠了挠头,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说:“而且我觉得它可能不是把你当成附属,而是当成它的伴侣了,它刚才一直紧紧守着你……你多留心吧,狗狗要是没了秩序也会不会自在的,它们需要受到管束。”
哈士奇撒着欢开始往远处跑,它的主人不紧不慢跟着它一起跑到别处去了。慎呆滞地看着狼,还没有从刚才的冲击中恢复过来。
“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同伴,但是伴侣会不会有点……不是性别的问题,我是人,我没办法和你交往的。”狼丝毫没有被慎的话打击到,围着慎转了一圈,抬起头,露出脖子上的项圈。
慎无奈,帮狼把项圈卸下来,抱怨道:“你这家伙是不是太聪明了,我刚才说话的时候你就装傻,装作听不懂,只有我一个人在那边苦恼。”狼伏低身子,邀请慎一起玩耍,慎挥挥手,说:“我跑不快,你不用迁就我,自己去玩吧。”
狼轻快地小声叫了一下,发力向前奔跑,皮毛和夜色相融合,慎只能看到一道绿色的光闪电般地射出去。狼越跑越快,慎快要分辨不出它,好像它越跑越远,自己就算费劲了力气也追不上,只能看着它一直不停地向前奔跑。慎有些惆怅,看着狼跑过拐角,不一会儿又从拐角里窜出来,用力冲向慎。
慎只来得及伸出手臂,狼冲向他的时候明显收了力道,不轻不重撞在慎怀里,慎借势向后坐,刚好坐在路边柔软的草丛里。慎将狼搂在怀里抱了一下,放手让狼在草丛上翻滚。如果它也是孤身一个的话……
慎小声说:“要是我也能变成狼就好了。”狼似乎听见了慎的话,围着慎打圈,尾巴晃动的幅度比之前大了很多。慎知道它很开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开心。但他说的话是不可能会成真的。慎不忍心拆穿,能暂时沉溺在美梦里也是好的。

TBC

4

自从上次battle后,慎和川村壱马走得越来越近,慎对待川村壱马的态度也从拘谨到试探、无措,最后转为亲近、自如,以前川村壱马主动找他聊天的时候他还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觉得川村壱马的热情来得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现在慢慢明白过来,他对公司里的人,对朋友都是这个态度,大方、黏人,又不会招人厌烦。
川村壱马说过好几次想让慎加入他们的团队,慎都用委婉的回答敷衍过去,态度暧昧不明,钓着川村壱马,但又不会轻易让他失去继续试探的欲望。现在川村壱马和他走得近了,这个要求提得也少了,好像慎会加入他们这件事迟早会成为必然,没有了先前的急切和不安。他们从工作琐事聊到日常生活,也会时常分享喜欢的krumper的作品,探讨比赛中选手即兴的逻辑和内容。即使他们兴趣爱好有不同之处,但他们还是能聊得很愉快。
慎旁敲侧击问过川村壱马他和阵的关系,川村壱马说他和阵很早就认识了,当初他进这家公司也是阵引荐的,阵和公司大股东也是熟人,姓松山,手里资源不少,定期也会和他们见见,和公司里的人关系都不错。大股东和核心管理层关系好,这慎还能理解,大股东和公司其他的员工也打成一片慎倒是从来没听说过。他们公司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大股东又不需要插手公司日常事务,说他亲和力强又觉得有点奇怪。
慎问川村壱马,大股东也有时间和下属员工打交道吗?
川村壱马说他特别关心拿地的事,likiya本来是拿地的主要负责人,阵负责协助likiya处理拿地的核心事务,松山先生特别信任他们,乐意把拿地的事交给他们去做,我也算是阵带过来的人,所以他会对像我这样的在他们手底下干活的人友好一些。松山先生他人也不坏的,就是手上产业太多,他一个人管不过来,上一秒听说他来了公司,下一秒就说他有事先走了,有时候连个人影都摸不着。你要是来公司,阵他们肯定会带着你去见见他的。
原来如此……慎说了个万金油式的答案,不让川村壱马看出他的迟疑和犹豫。他总觉得这个公司有点问题,可他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出来,川村壱马的回答不能算是撒谎,很诚恳,但总觉得略掉了几个隐晦的但非常关键的点。想起树的忠告,慎决定再观察一阵子。
与之相对的,狼过来找慎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这让慎忍不住把狼和川村壱马联系起来,虽然他知道他和狼、和川村壱马关系变好只是在同一个时间段内发生的事,两者并没有逻辑上的联系。
狼对待他的态度也柔和许多,尽管慎还在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它的伴侣,存在生殖隔离的物种也能相爱吗?慎相信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幻想小说里。慎甚至考虑过要不要把自己和狼来往的事告诉川村壱马,川村壱马晚上偶尔会和他用社交软件聊天,正好都挑在狼不在的时候,所以慎也不需要刻意隐瞒狼的存在。
但慎还在犹豫,狼会定期来自己家里的事在普通人听来还是有些离奇,他不能和别人说起狼,亲近的人也不可以,但慎觉得可以和川村壱马谈谈,毕竟之前他也和川村壱马提过狼第一次来他家里的事。况且他们农庄里也允许狼出入,所以川村壱马对狼的敏感度还是挺低的?但慎不能随便拿狼的自由冒险,万一川村壱马说为了保持狼对人的警惕性,建议慎不要经常和狼接触,让他减少和狼的来往呢?
慎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只能继续保持当下狼自由出入他家的状态。就算事发了,它又不是什么蠢笨的家伙,自己也总能想出解决的办法的。他觉得一切事情都是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的。

双休日,树给慎放了假,狼好像知道这件事似的,大白天就找上门来。
慎决定带狼去山里逛逛,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不要说是狼,慎也不喜欢长时间待在市区里,偶尔出去走走散散心,这至少能让他短暂地忘记节奏过快的都市生活,有时间想想工作之外的事。
慎带着狼打车去了离住处最近的山。车子刚开进盘山公路,狼直起前半身,耳朵前伸,使劲嗅闻味道,不停地用舌头舔湿鼻子。狼显得有点紧张,慎猜这山里可能会有和他体型差不多的动物留下的气味痕迹。
慎问:“不舒服吗,我们要不要回去?”
狼抬头看慎,状态逐渐放松下来,尾巴不轻不重拍打着慎的腰际。慎笑说:“你要让我做决定吗?我可闻不出味道。我们先去山脚下看看,要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我们就回去。”
出租车司机的话适时插进他与狼的互动:“你对你们家宠物还挺好的,还能看懂它想说什么。”
慎答:“因为和它相处时间长了,好像能猜到它在想什么。”

到达山脚下,慎打开车门让狼先下车,狼窜出后座,走到草丛边,识别上边残存的气味,又焦急地跑到爬山步道旁的沟渠里嗅闻。
慎第一次来这儿,爬山步道边立了个牌子介绍自然风景区的特色,慎凑近扫了一眼,山里边时常有各个种类的鸟出没,还有松鼠,运气好的还能看到狐狸。这生态保护得确实是挺好的。
慎瞄了一眼锲而不舍继续嗅闻的狼,这至少不是它的领地,应该是狐狸留下的气味,他们是擅闯别人领地的家伙。不过狼要是和狐狸撞上,说不准谁会赢。不过狼至少不会怕它。
狼在爬山步道周围转了一圈,似乎还没有决定好要不要上山,慎站在爬山步道的第一个台阶上问:“要进去吗?”
狼在慎面前来回走动,不停地嗅闻步道上的味道,犹豫着踏上了台阶。看来它还是有点不确定。狼走在慎身侧,慎一边走一边叮嘱它:“要是你闻到了什么不好的味道,我们就赶紧跑。”
狼闻到了慎担忧的味道,加快步子走在慎前面,时不时回头看慎。
昨天晚上遇到的哈士奇主人和慎说过,它能通过气味感知到人的情绪,还没进山,他的担心远比狼的消极情绪更明显。狼在安抚他,引导他前进。慎觉得过分担忧的自己有些好笑,努力跟上狼前进的速度。

一人一狼绕着步道盘旋而上,走了莫约半个钟头后,有些坡度的步道开始变得平缓,逐渐深入森林深处。狼一边前进,一边全神贯注确认山中动物留下的记号,这让慎有种带着猎犬出来打猎的错觉。
一阵风吹过,狼突然定住,耳朵转动着,确认它听到的声音。慎竖起耳朵听,只能听到时有时无的鸟啼。
狼起势,猛地扑向远处青石阶旁的一块大石头。慎在恍惚中看到了一对毛茸茸的耳朵。一个棕灰色的身影猛地窜出去,不知躲去了何处。
慎能肯定有个家伙刚刚就藏在大石头后面。他不敢轻举妄动,留心狼的反应。但狼并不急着追踪那家伙,蹲坐在大石头上,视线始终固定在另一块石头上,有棵树硬生生从石头后边的缝隙里长出来,是掩藏自己位置的好地方。那家伙不露面,狼也没有行动的意思,只是紧盯着石头不放,好像和那家伙在玩捉迷藏。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慎甚至动了去石头那儿看看那家伙是不是还在的念头,那家伙似乎懒得和他们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僵持,索性跳出来站在石头上,让慎看个明白。
他运气也太好了,真的碰到了告示牌上所说的狐狸。狐狸和狼体型相似,毛色也接近,是棕灰色的,能和树干的颜色相融合,也难怪它选择躲在树后边。
它的耳朵尖是黑色的,背部的毛发颜色更浅一些,尾巴大而蓬松,能抵得上它大半个躯干,尾巴尖也是黑色的。
他和狼都是第一次进这座山,对于狐狸来说他们就是陌生的入侵者,狐狸本应该发怒,将他们驱赶出它的领地。但它并没有这么做,完全不在乎狼紧盯着他不放的灼热的视线,舔了舔自己的前肢,完全没有向他们示威的想法。比起狼,它倒是对慎更感兴趣。它的弹跳力比狼要好,轻巧的一个跳跃就来到慎跟前,仔细嗅闻慎身上的味道。慎被狐狸突如其来的靠近吓了一跳,但他觉得狐狸并没有恶意,只是好奇,甚至不惧怕人类,或许这儿被开发成自然风景区,它时常能嗅到人类的气味,或许是习惯了吧。
狐狸围着慎转了一圈,转身对着狼,慎不知道它干了什么,从远处冲过来,试图咬住狐狸的嘴。
狐狸被吓了一跳,借着弹跳力往旁边躲闪,狼不依不饶,不咬住狐狸的嘴巴不罢休。狐狸不想和狼继续纠缠下去,和狼保持适当距离,尾巴高高翘起,露出一部分牙齿,威慑狼不要再靠近。
见狐狸保持警戒状态,狼反而没有继续追过去,踩在台阶上抬起一只脚,观察狐狸的反应。它很焦虑。不知是因为它来到了陌生的地方,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平日里它遇事不会像现在这么慌乱,何况狐狸也没有要将他们直接驱逐出它领地的意思,它完全没必要主动去攻击那只狐狸。它在害怕什么?
狐狸也看出了狼内心的慌乱,放松警惕,甚至放弃了戒备,直接卧在地上,用舌头将狼张大嘴逼近时溅在吻突上的口水处理干净。
它站起来,继续保持尾巴高翘的高姿态,胸有成竹,似乎知道该怎么对付面前的狼,踱步站在比狼高一些的台阶上,俯视着狼,欣赏狼窘迫的样子。
狼的耳朵贴在头上,来回走动,却不敢靠近狐狸。慎觉得有必要去干预一下,现在狼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对劲。
慎站在略低些的台阶上,视线和狐狸平齐,说:“对不起,我们擅自闯了你的领地。我们只是想走到山顶看一下风景,不会做别的事,请问我们可以从这儿过去吗?”
狐狸饶有兴致地看了慎一会儿,再看看安静站在一边不作声的狼,收起了高姿态,在狼身边绕了一圈,像是在挑衅,狼忍不住张开嘴巴想咬住狐狸的脖子,将它压在地上,狐狸故意将嘴巴长得极大,狼顺从地闭嘴,狐狸这才满意离去,消失在山林间。
狐狸默许了慎的请求。慎松了一口气,虽然凭借人类高大许多的体型,他完全可以不顾狐狸的意愿强行闯过去,但他并不想做得这么粗暴,他又不是把狐狸领地抢走,占山做大王的坏胚,能够争取它的同意就是最好的。慎拾级而上,经过狼的时候故意不去看它。
慎爬了几个台阶之后狼似乎没有跟上来,慎回头看了一眼狼,说:“不走吗?山顶风景应该不错。”
看慎的情绪没有什么太大起伏,狼这才跟上去,和慎保持适当的距离。慎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它和狐狸应该碰过面。难不成他们以前为了争夺领地打过架?总不至于是它输吧,但说不定狐狸本来就是这个领地的主人,对地形更熟悉。慎回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跟在自己身后的狼,心软下来,也没必要在这种毫无根据的事情上纠结,既然它和狐狸有过节,那下次换个地方,也不会让它觉得难受。
慎转头对狼说:“按照你平时的速度来吧,我知道刚才的事让你不痛快了,下次我们就不来这个地方了,换个别的地方走走。”
狼慢慢加快速度,连跨好几个台阶,时不时回头看看正在慢慢爬台阶的慎。看着狼恢复了正常状态,慎油然生出带孩子不易的感慨,他还是第一次见狼露出这种弱势且顺从的状态。慎知道它一向是强势且游刃有余的,它估计也不愿意在自己面前失态,慎能理解它的心情,所以也不打算胡思乱想,做一些负面的推测。

同一时刻,招商部办公室内,千枝推门见到了正在和别人打电话的阵。阵皱着眉头,和电话另一端的人交谈:“好——好——我明白了,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北人他应该会帮我们——是的,松山先生,上次资金周转不开付不出工程款的时候,我们拜托北人帮忙,那时候他也把钱借给我们了——对,他精明得很,打架是一回事,借钱又是另外一回事——好的,您别担心,有进展的话我会再打给您的。”
阵挂断电话,千枝说:“阵哥,我去确认过了,壳公司基本存款的账户是正常的,分行主管说可以增加转账限额,不过需要您过去和她面对面谈。”
阵说:“打保证金的日子是下周二,如果限额能谈到一天两百万,转账差不多也要花两到三天——她今天当值吗?”
千枝说在的,阵让千枝和主管约好下午四点见,他今天必须要把这件事解决掉。
阵披上外套,说:“千枝,你陪我去一趟北人那儿。”
“是保证金的事吗?”千枝问,阵将手机、车钥匙装进口袋里,风风火火走出办公室,说:“对,松山先生说他另一家公司本来和项目公司签了股权回购的协议,那个项目公司上市的事情吹了,股权回购条件触发了,本来是能回收一部分资金的,谁知道那公司装死,要和它打官司的话流程也长,这笔钱暂时是拿不到了。所以得我们自己想办法了。”
千枝关上办公室门,跟在阵身边,说:“那岂不是又要被他敲一笔了。”
阵抹了一把脸,无奈地说:“有些钱就活该他赚,公司里负债率本来就高,向银行借不太现实,去找高利贷更不靠谱,北人手里有门路,我们也和他熟,找他借比较稳妥。”千枝问道:“可这次挂牌他和我们是竞争对手,他真的愿意借给我们吗?”阵说:“他会借的,比起拿地,他更喜欢这种利润高回报快的事。”
千枝想了一会儿,说:“那可不就是个财迷吗。”“北人他听了估计还挺喜欢。”阵笑道。

二人驱车来到狐山山脚下的投资项目大楼,走到二楼办公室,阵象征性地敲敲门,毫不客气地闯进去,撞见北人赤裸着上半身在穿衣服。
阵想拦住跟进来的千枝,千枝看了一眼北人,翻了个白眼,说:“哟,不愧是山大王,还要去山里巡视。”
北人套上卫衣,卫衣上沾了一些毛,他熟练地用粘毛器去掉,说:“谁双休日还窝在办公室里,要不是你们过来找我,我还可以在山上多呆一会儿呢。山上风景可好了,哪天你们有空可以过来走走。”
“不敢不敢,到时候会被你的同伴们围起来的。”千枝呛道。
眼见两个人快要杠上,阵赶紧上前打断她们,双手紧握,说:“可以了可以了,我们先谈正事。北人,能不能借我们四百万,我们资金周转不开,凑不出挂牌的保证金。”
北人露出一个笑,说:“如果是以公司的名义借的话,你们公司负债率太高,不太好把控,松山先生人不坏,但不好应付,要从他手里把钱拿回来还是得花一番心思。但如果是阵你个人的请求,我是愿意借的,我知道你是个守信的人。”
阵松了一口气,说:“北人,谢了,我会按时还给你的。”
千枝扯了扯阵的衣袖,示意他不要答应得这么快,把阵拉到一边,小声说:“公司负债,即使破产了那也只算在公司头上,阵哥你自己借的话太危险了,要是松山先生资金回笼慢,够不上还款期限,你总不能去卖器官还债吧。”
阵眨了下眼,小声对千枝说:“松山先生之前给了我一张卡,如果我们有人出了什么紧急状况,可以拿这笔钱去应急,如果松山先生暂时拿不出钱,我可以先拿这笔钱垫着。再说北人他欠了我们人情,即使催款也不会催得太紧——当然我会按时还给他的,不能让他对我失望。”千枝揪着袖口,心情复杂,退下去不再劝说阵。
北人伸出三个指头,俏皮地说:“还是和之前一样,三个点,一个星期之内要还清,应该没问题吧?当然我不会让他们跑到你们公司门口来催债的。”千枝双手抱胸冷哼,百分之三的日利率,周扒皮。
阵和北人签了借款合同,阵签完,心口的大石落下,对北人说:“我们下次再见就是在土地交易所了。审计报告期限变更的事也是你出的馊主意对吗,脑子转得飞快,真有你的。”
北人毫不避讳,说:“你还说,你不也精明得很,我还得处处防着你,说不定哪天其他竞争对手都跑去和你谈合作,一起联手来对付我们,我要是不动点脑筋,还真没什么把握。对了,刚刚我在山上还看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不过当事人好像不想让别人知道。”
千枝想知道,但依然绷着脸,说:“快说吧,别卖关子了。”
北人说:“你刚才还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我不说——开玩笑的,现在说好像还不合适,你们总会知道的。”
阵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但拿地的事情更要紧,等闲下来他再细想。
北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川村的情况怎么样?闯祸的是我们这儿年纪最小的,做事没什么分寸,过几天我把他抓过来上门给你们道歉。”
阵摆手,说:“川村他自己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likiya上次打架的时候受伤了,没人压着他,他就在那儿开始端架子了。川村也把那孩子吓到了,他也该对那孩子道歉。他没什么大碍,受伤的时候刚好遇上个人。”
“哦——”北人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看来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要有趣,阵他们估计也为这事焦头烂额呢。
北人把阵和千枝送到大楼门口,阵犹豫了一下,问北人:“你和树的事……”
北人说:“你别担心,我会好好和他谈谈的。不过他可能真的下定决心了。”千枝听了胸膛猛烈起伏,冲上去想要问北人,被阵拦住。阵摇摇头,示意千枝不要多问。千枝眼眶泛红,撇下阵,一个人先跑去停车场了。
阵和北人面面相觑,阵勉强露出一个笑缓和气氛:“千枝她还小,总觉得大家都不会离开她……”说着也沉默下去。
北人柔声说:“树他自己也考虑了很久,他到时候应该还会和你们聊聊的。我之前也劝过他,但他很坚定,说他必须这么做。但他不会离开你们的,我反倒是那个天天和他吵架惹他讨厌的家伙。”
阵被北人逗笑,说:“又在瞎说什么。我可是见证你们一路吵过来,吵着吵着就吵到一块儿去的人,没我允许你们可不能随便分开。”
北人不服气,说:“哪里来的封建大家长,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反对无效,你们还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阵玩笑开够了,又说:“就算遇到了问题,我也相信你们也可以把话说开的,你们又不像壱马那样脾气那么直。要是真的吵架了也可以来找我。”“你这儿什么时候成调解处了。不贫了,千枝还在等你呢,你别又惹她生气。”
“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阵回道,和北人挥手道别。

周二,保证金成功打入土地交易所的账户,公司成功报名土地挂牌,开了个好头。阵他们暂时能歇个几天,翔说他没得歇,农庄负责人把他抓回去让他好好干活,他两头跑,哪边都不能落下,只能看着他们剩下的人去外头玩。
千枝说不是还有例行聚会吗,搞得你好像不是我们一份子似的。
慎拿着文件从他们身边经过,二人放低了声音小声讨论,川村壱马搭上慎的肩膀,说:“今天暂时没什么事了,晚上去农庄里吃饭吧。”
川村壱马第一次请他吃饭,慎略微想了一下,说:“行啊,我晚上也没什么事。”慎算了一下狼出没的日子,昨天它来了,今天应该就不会来了。
川村壱马将食指和中指并拢放在额头上,做了一个自认为特别酷的姿势,说:“那晚上六点见。”慎觉得耍酷的川村壱马特别有趣,笑弯了眼睛,用文件挡住下半脸说:“壱马哥晚上见。”
川村壱马心满意足地离开,千枝不敢相信地对翔说:“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川村他又要干出什么惊天动地,让阵焦头烂额的事了。
既然他要和慎吃饭,今天聚会他还来吗?”
翔说:“其实你不觉得应该反过来想吗……不知道川村他有没有和岩谷商量过,感觉他甚至都没和慎说过。”
千枝说:“那怎么行,先不说我们,长谷川他不是更危险。你想想上一代那时候发生的事——总之我可不干。”
“阵哥他们应该不至于。不过得随时做好准备才行。”翔故作深沉地说。

慎琢磨了一下,晚上六点吃饭,他要是五点过去没准会碰上晚高峰,吃饭迟到也不好,不如早点过去,顺便也可以在农庄里逛逛。
公司下午早早放了假,慎将工作带回家处理,莫约四点的样子出门,坐着公交车晃晃悠悠转了一大圈,花了一个小时到农庄。天色还没暗下来,农庄门口已经点了灯,门口的工作人员拦住慎问有没有预定,慎说了自己的名字,说和壱马哥晚上六点约了吃饭。
工作人员恍然大悟,说你就是上次跟着阵他们一起过来的人,对吧,川村经常会提起你。翔他又去哪儿了,照理来说他也应该过来接你的。
慎狐疑,说壱马哥说翔现在也挺忙的,我也不是什么贵客,不用劳烦他,我自己进去就行。工作人员说翔也真是的,你和他年纪差不多,和他同年级的就只有千枝,他之前就嚷嚷着要找个同龄朋友一起玩,现在你来了,他又不主动过来和你聊天,真奇怪。餐厅门口有服务生,你让他带着你进去就行。
慎谢过,进入餐厅,由服务生领着去了用餐的地方,座位在窗边,能看到餐厅外郁郁葱葱的草地和不远处的养殖场。
慎给川村壱马发了条消息,说自己已经到了,没有收到回复。既然还有一个小时,不如去养殖场那儿看看。
慎沿着小路走到养殖场门口,想起上次被狼袭击的事,熟悉的恐惧涌上来。慎按住自己的心脏,说服自己,只要不靠近那片小树林就行,他不会再犯第二次错了。
门口的大黄狗老远就闻到了慎的味道,殷勤地摇着尾巴对慎示好,饲养员守在门口,看见他有些惊讶,说:“你来得也太迟了,聚会早就开始了,你快进去吧。”
来迟了?聚会?慎更疑惑了,他完全听不懂饲养员在说什么。慎说:“今天没人通知我参加聚会,您是不是搞错了。”
饲养员听了慎的回答也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说:“阵他们没和你说吗?他们怎么可能会随便丢下新成员不管……你先进去找他们吧。”
慎一头雾水,点了点头,顺着小路往里走。阵他们在养殖场里聚会?完全说不通。慎表面保持镇定,内心十分慌乱,既想过去看看,又不想过去,想远远跑开,装作无事发生过。可求知欲和好奇心还是压过了恐惧。
慎知道他不是非去不可,如果他找借口离开,安安分分回到餐桌边坐着消磨时间,等川村壱马过来吃一餐正常的饭,晚上回去睡一觉之后把饲养员的话忘掉,就这么含糊过去说不定更安全。树先前也郑重地告诫过他,让他不要掺混水,但是——越是被劝阻,他的好奇心就越是强烈。他们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为什么不能轻易和外人透露?
不过他自己也有不能随便和别人说的秘密罢了,说到底他也没什么立场去指责他们。不过要不要比比看呢,看谁的秘密更隐秘、更猎奇、更让人想一探究竟。人不都是这么执拗吗,劝说和阻拦到最后只会成为助推其窥探秘密的工具。
有人评价他做事有自己的一套,不在意别人的想法,但可没说过他天真、不知变通、认死理、不好相处,他总是会用游刃有余的壳子把自己略显稚嫩的内心包裹起来。只要他能把事情做好,没人会无端指责他,他也是这么一路走过来的。他既然决定去看看工作人员口中所谓的“聚会”,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他就下定决心,或者说他对这些充满未知的事物有着没由来的自信,他有能力去应付随时出现的问题,他想要回应在内心深处的、可耻的、想要窥探别人秘密的欲望。

慎一路经过鸡舍、猪舍、牛棚,里面的动物安然嚼食着干草和饲料,仿佛“聚会”和它们没什么关系,一切都和慎上次来的时候相同。
日暮西垂,太阳在灼灼燃烧,缓缓陷进沉沉夜色里。黑夜即将来临,在远古时候这是危险的讯号,意味着习惯于在夜间行动狩猎的野兽们即将开始出没。要竖起耳朵,睁大眼睛,躲进洞穴里,坐在篝火边,看着印在地面上的有时一闪而过的野兽的影子。它要来了。
慎本能地感到恐惧和紧张,放缓脚步,减轻声响。他听见有动物在奔跑,没命地奔跑,另外一些家伙在它身后驱逐它、追赶它,不知道要将它赶到哪个角落里去。慎躲在牛棚的墙角后,露出头张望一旁牧场里的动静。
荒谬。巨大的两个字将慎压得快要窒息。他以前还觉得能用这个词去形容什么,不过是文学创作里创作者们凭空捏造出来的词而已,能让他们的文章显得文绉绉,现在他却觉得用这个词去形容他眼前所见的一切真是再合适不过。之前他还一直觉得能遇见狼是因为他和那家伙有缘分,是美妙的巧合,说得再浪漫些,那是无数个平行宇宙里由无数偶然导致的必然,他对此深信不疑。
现在看来简直荒谬得可笑,慎也不知道自己的笑意从而而来,又要去到什么地方,他的所想也只是纯粹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眼前的现实一棍子把他敲醒了,幻想和现实是割裂的,他在中间被自己的情绪痛苦地撕扯。
为了看得更真切,好让自己彻底私心,慎用手感受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再次探出头去。牧场上被放养的牛都被赶回了牛棚,不知是谁刻意留下了一只尚在成长期的孤零零的牛,而另一边是迂回前进的小心试探着的狼群,莫约有六只左右,披着棕灰色的毛,有一只跑在最前方,将牛一点点驱赶到北侧栅栏的角落里,另一只从西侧过去堵住牛逃跑的路线,剩下几只前后错落着缓缓逼近。牛被狼群包围,对冲在最前头的狼,低头将自己的尖角送出去,对它示威。带头的狼没有继续前进,围着牛打圈,自信慢慢,笃定狼群能够杀死这只势单力薄的猎物。
牛一边后退一边用余光观察逃跑路线,栅栏边开了个小口,牛一鼓作气顶开口子冲了出去。小口后边是小树林,牛跑进茂密的树林中,而狼并不急着追赶,狼群汇合后站在树林外围,似乎在商量谁负责进去引导猎物进入包围圈。
慎作为旁观者,能清楚地看出狼群的意图。栅栏平白无故开的口子估计就是为了诱导在绝望和警惕之中的牛奔向那唯一的出口,出了栅栏之后自然会躲进小树林里。
但如果说这小树林本身才是最后的陷阱呢,或者说先前客人们只是在擦拭自己的餐具,而现在才是正式坐上座位开始享用主菜的时候。这是狼群精心为它们的猎物而准备的狩猎场。带头的狼和那只从西侧包抄的狼交谈,后者轻巧地钻进小树林中。这只狼——慎感觉自己的胃缓缓沉到了腹部——虽然他现在暂时不能确定,但心里有了个大概。
带头的狼嗅闻树林边缘的味道,树林中传出动物擦着枝杈拼命奔跑的声音。剩下的狼陆续钻进树林中。一切似乎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猫头鹰扑扇着翅膀从树林里飞出来,慎只听到了牛短促的一声哀鸣。慎又闻到了血腥味,但和他上次给狼包扎的时候不同,这血腥味里还有死亡的味道,象征着狩猎游戏的结束,盛宴终于到了高潮时刻。
鬼使神差地,慎回头看了一眼牛棚里的牛,它们只是安然吃着饲料槽里的干草,有一只牛抬头和慎对上了视线。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它仿佛在问慎,你到底在看什么,你希望看到什么?慎觉得他应该已经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了,他现在更像是个卑劣的幸存者,总是希望被害者的同伴们多少能流露出一些同情和悲悯——而那头牛在说,你已经看到了它的死亡,你还想要再看到什么呢?你在庆幸被赶进小树林里的是它,而不是你自己吗?
慎想,他也进过这片小树林,是川村壱马从狼的口下救了他,他觉得那一刻的川村壱马就是他心里的英雄。但自己全然是想错了,自己或许也只是其中一只猎物而已,只是作为猎物的自己警惕心强,不太好操控,如果今天他没有过来,没看到他们的“聚会”,他也只是毫无自觉地落进他们精心布置好的陷阱里去。
一只狼从树林里钻出来,嘴上沾着血,脚步轻快,开始愉快地和站在外头观察情况的带头的狼交谈——是的,这并不是用肢体动作传达情绪,而是张开嘴开始说话。这仿佛为这荒谬的场景又添上了一些注脚,狼说话这再奇怪的事发生在这已经足够荒谬的环境里也会显得正常起来。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狩猎结束了,慎知道他该离开这个地方了,现在离开他还可以装作没看见过这一切的样子,胆战心惊地将剩余的几天过完,或者干脆乞求树把自己调回去。他该跑了,但他的脚没法动弹,他能感受到他的腿在剧烈地颤抖。
先跑进树林的狼咬住牛头,将已经断气的牛的尸体从树林里拖出来,剩下的狼各咬住牛尸体的一部分,费力地拖拽着,肌肉组织和骨架几近分离,露出血淋淋的内里,在地上留下新鲜的血迹。那狼将牛头放下,亲昵地和带头的狼交换气味,带头的狼舔了舔它被血脏污的身侧。
那只狼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动着耳朵,嗅闻空气中的味道。慎知道它在找什么,慎在那一刻突然不觉得害怕,意识到好像这一切迟早会发生。避无可避,那只狼和慎对上了视线。
除了它还能是谁呢,慎想,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快要冲昏自己头脑的感情。慎甚至不用听那只狼开口说话就能猜出它是谁。
“慎?”那只狼开口,张开嘴的时候嘴里存的血缓缓滴落。慎好像能闻到那血腥味似的,捂住了自己的鼻子。胃里的东西缓缓翻涌到他的喉头。现在嘴巴里滴着血的那家伙,本来是会在六点,坐在自己对面的位置上和自己用餐的所谓的“好朋友”。
为什么要这么做,慎甚至都问不出口。他觉得他要是问出口了,他就再也不能假装自己对此一无所知。他站在摇摇欲坠的悬崖上,而那家伙抬头看着自己。那家伙说跳下来吧,他会接住自己,而慎或许真的能够闭着眼睛跳下去——但是他现在说不出一句话。他悲哀地发现,悬崖底下是万丈深渊,那家伙就站在深渊里等着他。

TBC

5

慎和那头狼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的位置已经暴露了,只要那头狼和头狼交换信息,头狼一声令下,狼群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追上自己,而自己就像那牛的尸体的一样被撕得粉碎。这已经不是踏入他们的领地被他们驱逐出去的情况,而是自己窥探到了他们想要保护起来不被别人发现的秘密,而死人不会泄露秘密,这是他们唯一能确定的事。但那头狼什么也没做,既没有向头狼传递信息,也没有撇下狼群径直冲向自己,而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那头狼没有传达任何情绪,头狼和其他狼都在暗中观察它的反应,打量着误闯此地的,打扰了他们聚会的慎,没有驱逐和追击的意思。慎和狼群形成了微妙的对峙局面,慎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和狼群僵持。那头狼高高翘起尾巴,肌肉紧绷,除了头狼之外的狼都感受到了那头狼的威压,有些盯着慎的狼将视线收回来,在头狼和那头狼周围走动,耳朵转动着接收即时信息。慎不明白它为什么不针对自己,非要错失这么好的机会,难不成它笃定即使自己跑了,它照样能驱使狼群追上自己吗?慎退后几步,抓准时机,拼命向养殖场门口奔跑。慎依然能感受到来自深渊的阴冷的气息,他身上明明没有沾到血,但慎总是觉得能闻到牛尸体散发出来的血腥味。

慎看见饲养员站在门口,快跑到门口的时候步子渐渐慢下来,回头看了一眼,狼群还没有追上来,慎本想松一口气,但自己现在还没有跑出养殖场,自己依旧待在最危险的地方。饲养员叫住他,问:“你进去才没多久,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慎努力平复呼吸,说:“我以前没参加过这种聚会,阵他们这次没有叫我过来,怕我不适应。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差不多快结束了,我也没什么能帮他们的,所以就先出来了。”饲养员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样。岩谷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战战兢兢的,都不敢和阵他们一起去狩猎,后面慢慢就习惯了,总是有个过程的。”慎应下,手心都是冷汗,离开饲养员的视线,直接穿过草地走到农庄大门。六点未到,守在门口的工作人员看了慎一眼,眼神疑惑,慎说临时出了点事,自己要先回去一趟,眼见公交车快要开到站牌处,慎没了命似的跑,招手让司机等等自己,几个跨步上了公交车,闻到公交车内浑浊的空气时才安下心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虽然他眼下没什么计划,但至少得先躲到家里去——但它也知道自己在哪儿。大热天的,慎后背都是汗,他却打了个冷战。慎还是不明白,要是那家伙把自己当成了猎物,在自己第一次跟着他们去农庄的时候就可以设套把自己吃掉,自己明明都傻乎乎地跟着他去了养殖场,多么好的机会,那家伙为什么还要费劲心机和自己培养关系,还三番五次来自己家里找自己玩,它是狼群成员,休息时间不和成员待在一块儿,却把大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这又算什么呢?慎觉得之前自己多少是懂那家伙的心思的,现在回想起来却又觉得困惑。

 

亲眼看着慎的身影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川村壱马松了口气,将威压收回来,不再刻意用高姿态去约束狼群成员。看见慎惊慌失措的不再信任自己的眼神,川村壱马想追上去和慎解释,但理智告诉他这只会为慎带来更多麻烦。这不仅关乎慎的安危,他的行为给狼群成员也带来了困扰。头狼站到了最高处,俯视着狼群成员,成员们安静下来,等着头狼发话。头狼的视线集中在川村壱马身上,川村壱马舔了舔鼻子,不敢和头狼对上视线,垂着头,恭顺地说:“我会立刻动身去追慎,妥善处理这件事,请您放心。”头狼发话,声音比平时的还要更低沉一些:“你闯了祸,你当然要负责善后。但我并不觉得你是个做事冲动不考虑后果的人。我不希望需要动用同伴们的力量来解决这件事,你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去吧。”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川村壱马发出短促的叫声,示意自己收到指令,动身去追慎。

川村壱马是责任最重的人,但慎的闯入也不是他一个人造成的。头狼看见那头身形瘦削,尾巴夹在两股间战战兢兢的狼,说:“翔,你是负责放哨警戒的,为什么没有注意到慎?”翔大气不敢出,偷瞄了头狼一眼,见头狼露出了自己牙齿的一部分,看着是真生气了,是一年中少有的发脾气的时候,和平时的样子完全不同。翔明白这次自己不能随便打哈哈敷衍过去,用颤抖的声音说:“阵哥,我和千枝听到了壱马哥约了长谷川今天在农庄里吃晚饭,慎刚进农庄的时候我就闻到了他的味道,我想着志村先生在养殖场门口守着,也不会随便放慎进来,那时候大家又忙着进小树林去追猎物,我也没想那么多,就跟着大家一起进去了……但我没有推卸责任,长谷川进来的时候我没有通知大家,这是我的错,我很抱歉,我会协助川村解释这件事的。”头狼说:“这件事也不全是你的责任,但是你犯了错,你得在同伴们面前承认错误。你做得很好。下次不要再犯这样的错。”“阵哥,我明白了。”翔应下,退后几步回到狼群中。

头狼从高处跳下来,抖了抖身体,恢复到平时的状态。
毛发更深一些的、身形略显娇小的狼确认头狼的气味是放松且能够交流的,说:“阵哥,我相信壱马的能力,一般他不会把事情搞砸的,但是这件事和慎有关,我担心他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会失控。而且我们对慎也不是特别了解,我担心他把我们的事说出去。”
棕灰色毛发中夹着几缕红色毛发的狼在那头狼身边来回走动,没法安分下来,心思并没有完全放在这件事上,说:“翔吾你别总是杞人忧天的,我虽然和慎只在练舞室里见了一次,我看他battle的风格倒是挺爽利的,自大也算不上,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川村他有时候会感情用事,但是不会乱来,好歹都是成年人了。也别把事情后果想得这么严重,总有办法的。”
站在翔身边的狼用头拱了拱翔,安抚翔的情绪,说:“只要是跳舞好的人,浦川老师总是会偏心一点的,我还担心浦川老师哪一天就被什么家伙骗了。翔吾哥说得也有道理,长谷川他现在情绪应该很激动,保不准就和朋友说了我们的事。阵哥,需不需要我去监视他?”
阵思考片刻,说:“暂时不需要,先看看川村和慎沟通得怎么样。要是慎愿意和川村交流,那事情还好解决,但要是慎不愿意相信川村的话……”
翔吾语气轻松地说:“那干脆把他吃了吧。”
翔平吓了一跳,在翔吾身边打圈,扑了一下翔吾,说:“你该不是被什么坏东西附身了吧,翔吾怎么可能会说这么恐怖的话!阵,快给翔吾驱驱邪。”
阵懒得管一惊一乍的翔平,说:“我们从上一辈手里把这结社传下来,但可别把什么乱七八糟的坏习惯也跟着一起传下来。动用私刑这种蠢事我们绝对不能做,我们是狼,但我们又不是野蛮人。不过翔平说的确实有道理,你陪我去找点盐和大蒜来,我给翔吾净化一下。”
站在翔旁边的狼见讨论的氛围越来越奇怪,说:“阵哥你都跟着一起插科打诨,这件事我们就放着不管了吗?搞得好像只有我和翔吾哥在操心一样。”
阵说:“千枝你别着急,慎还得在我们公司办公呢,我们在他眼里就算再残暴,在公司里也不会直接变成狼,追着他要把他吃掉,他还在我们的控制范围内,不用担心他会跑掉。再等等吧。”

快步走到家门口,慎摸出钥匙,手还在颤抖,钥匙直接掉到了地上,二楼的住户刚好下班,和慎擦肩而过,慎往后退了一大步,生怕撞到住户,住户反倒被慎吓了一跳,在自己周围看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能吓到人的东西,疑惑地看了一眼慎,慎不敢和住户对上视线。住户也没把慎的反应当回事,慢悠悠顺着台阶走上去,脚落在台阶上的时候完全没收着力道,发出极响的一声,这声音好像重重踩在慎心上似的,慎神经质地回头看了一眼。它没有追上来,但说不定它还在路上,只是还没追到自己家门口。慎急忙把钥匙从地上捡起来,开门后将门关上,将窗户锁紧,将窗帘拉起来,以免别人从窗户外边窥伺自己住处的情况。慎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在防谁,即使他做了这些,能防得住它吗,还是自己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慎走到阳台,掀开窗帘,再次向外张望。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小区内路边的灯尽数亮起来,时不时有住户在小区的路上走动。一切看起来和往常相同,没什么特别的。但之前狼过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它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阳台前,慎完全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不过这次不同,慎没有开灯,室内一片漆黑,慎希望借此骗过它,让它误以为自己不在家中。慎蜷缩在沙发里,侧身对着阳台,一直看着阳台窗上的窗帘,随时捕捉可能会在窗帘上的出现的狼的影子。慎异常焦虑,甚至开始啃食自己的食指指甲。慎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狼只需要依靠味道就能轻易追踪到自己的位置。没有用的,做什么都没办法阻止它。慎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对,做饭,现在该做饭了,他得去做饭填饱肚子。紧张和焦虑让慎的胃部产生痛感,他捂住自己的肚子,等待疼痛过去。在进厨房之前,慎又看了一眼阳台。它还是没有过来。慎算了一下自己从农庄出来到家里的时间,怎么说也有一个半小时,农庄在城乡结合部,并不会撞上晚高峰,即使它以狼的形态追过来也只需要花莫约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所以它为什么还不过来,它就不害怕自己收拾行囊之后直接跑掉吗?慎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之间挣扎,自己既希望它今天不要过来,给自己喘息和调整心态的机会,又希望它早点过来,让自己不再继续煎熬下去,总归要面对它的。自己到底在期望着什么,慎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清楚。

狼给他送来了新的肉,他在狼走后还仔细检查过,肉上并没有农庄的检疫合格的印章,或许它意识到了先前的疏忽,这次做事更细致,将自己与农庄的关系完全抹除掉。和上次一样,慎将肉放在盘子里解冻,原本冻成一块的硬肉现在完全化开来,软软的一滩,盘子底下是血水。还是块牛肉,之前慎接下肉的时候还让狼以后不要送这么贵的肉过来,他对肉也不热衷,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回礼。狼卧在地上,尾巴晃了晃,嘴里发出被压扁似的细细的呜咽声。慎知道它在装委屈,但自己又吃这一套。所以慎说它聪明得很,知道什么时候端架子,什么时候露出自己相对弱势的一面。慎想起了被狼群成员杀死的那头牛,死后眼睛也瞪得极圆,牛头上还有苍蝇绕着,鲜红的肉和骨架还黏连着,血黏在狼的爪子上,被带出一连串的血脚印。他总觉得那头牛在看着他。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呕意涌上来,慎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另一只手撑在水槽边干呕,但只呕出了先前在餐厅里喝下的清水,吐不出什么东西。慎双手撑在水槽边,大脑放空,看了一眼那块肉。但那也只是块肉而已。慎将血水倒干净,将肉切成小块,丢进高压锅里,放上料炖煮。高压锅开始吹气,熟悉的在家里做饭的感觉又回来了,慎松了一口气,抵在料理台边发呆。理智上慎当然明白没必要用和那头牛共情来折磨自己,它是猎物,自己是人,它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但事实真是如此吗?慎发现自己先前对狼的所谓“理性”的认知都是建立在自己不会被狼威胁的基础上,因为不在乎,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无关紧要,就连原先在人们眼里面目可憎的狼也变得善良起来。慎知道自己的卑劣之处,因为棒子没打在自己头上,所以可以保持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态度,有时候还试图说服别人接受狼是大自然生灵的想法。但他知道自己只是个胆小鬼罢了,看见狼的狩猎活动,看见猎物的尸体就吓破了胆,什么纪录片,什么科普讲座,尽数被他扔在了脑后,人类的躲避危险的本能盖过了一切。如果那头牛不死,那死的有可能就是自己。理性无法占据上风,他的脑子完全被恐惧占领,哪里管得上什么风度仪态,跑步的样子就算再丑他也不在乎,他只想赶紧远离危险的根源,离得越远越好。到头来也只是自己骗自己。到头来真正吓到他的并不是狼群本身,也不是牛的尸体,只是他深埋在心底对狼群刻板印象的信任和恐惧而已。

窗外路灯的影子晃动了一下。它来了。慎有种预感,它迟早会来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如果说它对自己还存着几分友好的话……慎轻笑,自己为什么要为它在自己这儿构建出的良好形象做担保。
慎走到客厅,阳台窗帘上有影子在随着风晃动。它蹲坐在阳台上,就和往常一样,等着慎开窗方放进来。但慎和它都明白,它今天是不可能进入慎的住处的。慎走过去,站在窗帘前,深吸一口气,等着狼用身体将玻璃撞出一个大洞,直接冲进来,在自己大腿上狠狠咬上一口。慎的心跳得极快,否定了刚才的想法。现在小区路上有人在走动,是大家出来散步的时间,狼要是做出什么制造响声的举动,很快就会被附近的住户发现,孤立无援的狼就会被凑热闹不嫌事大的人群团团围住,到时候处于弱势地位的就是它。狼就站在窗帘另一侧,慎甚至能看到它的耳朵紧贴在头上。它在示弱,它又在用惯用的伎俩。但它什么也没做。慎的心里有两种声音在激烈交锋,一个声音说别管它,它肯定是想骗取你的信任,等你放它进来之后,它就会一口咬断你的脖子。另一个声音说它又不是什么亡命之徒,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杀人让自己背上命案。它想和你谈谈,毕竟它也是人。慎犹豫着要不要把窗帘拉开,狼开始扒拉窗户缝,但慎已经将窗户上锁,它不可能像先前那样将窗户扒拉出一条缝,然后钻个头进来可怜巴巴对慎示好。慎在想狼会不会生气,对自己露出牙齿,尝试从其他地方潜入自己的住处。狼锲而不舍地扒拉着窗户,它知道慎就站在窗帘的另一面看着它做蠢事,它也在赌慎会不会对它心软。但慎甚至连窗帘都没有拉开,狼只能看到慎的印在窗帘后的影子。

狼停下扒拉窗户的动作,蹲坐在阳台窗沿,一直盯着窗帘背后的人影。慎从窗户边走开,坐在沙发上,侧过头看了阳台,狼还在原地,好像慎不拉开窗帘见它,它就一直在那儿坐到天昏地暗。等待的时间长了,慎没由来的生出一些愤懑和不满,为什么要坐在那儿和自己干耗着,为什么不果断些直接闯进来,还要装出一副犯了错的样子在外面等着。可能这就是它狩猎猎物时特有的耐心吧。慎被激起了逆反心理,快步走过来拉开窗帘,狼见了慎,立刻站起来在窗边来回走动,状态特别兴奋,等着慎放自己进去。慎将自己的情绪全部收起来,和狼隔着一层玻璃,说:“你明明知道我会怎么做。你走吧,或者想点什么别的法子闯进来。”狼隔着窗户想要嗅闻慎的味道,它站着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卧在窗沿,尾巴垂在窗沿外,只是盯着慎看,完全没有挪开视线的意思。慎问:“你为什么不叫上你的同伴一起过来,你们狩猎的时候不是喜欢跟着成员一起行动吗,你自己一个过来不就等于暴露你的弱点?”狼舔了一下鼻子,慎站在窗前,狼的卧姿刚好能让它仰视着慎。不要再这么看着自己了,搞得好像固执己见的事自己,而它只是乞求自己原谅的可怜的家伙。慎恶劣的性子暴露出来,说:“壱马哥,为什么不说话,你刚才不是叫了我的名字吗,我已经认出你了。”狼将头靠在玻璃上,不发一言。慎敲了敲窗,狼换回刚才的站姿,慎将窗户打开,说:“我知道你只是想进来把我吃掉。进来吧,如果你不怕我的邻居发现你打算干的事情的话。”狼看了一眼慎,爪子踩在窗户滑槽上,随后又小心翼翼缩了回去,生怕惹慎生气。慎完全猜不出它真正的意图。慎说:“为什么要装成小狗的样子,你明明知道你是狼。为什么不把我吃掉,这样我就完全可以把你当成是邪恶的、狡猾的、残暴的,让人害怕的野兽……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慎依旧和狼保持着极近的距离,狼只要稍稍向前倾就能碰到慎的肚子,把慎的肠子连带着其他器官一起从慎的肚子里拽出来。慎近乎愚蠢地将自己身体最脆弱的部位暴露在它面前。但狼短促地叫了一声,重新卧在窗沿上,拒绝进入慎的住处。慎恨自己能读懂它的意思。它闻出了慎的情绪,慎并没有同意让它进入他的住处,所以它不会硬闯进去。慎看着沉默的狼,甚至没办法名正言顺对它发脾气,自己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慎甚至希望狼可以粗鲁一些,故意装作听不懂自己的话,展露出狼最凶恶的那一面。但它的行为击碎了慎可怜又可笑的念头。狼在来之前甚至将自己带着血的吻突给仔细清理干净了,虽然张开嘴时还是多少能闻到血腥味。狼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体面又有礼节,衬得疑神疑鬼的自己像个逃亡到此处,随便找了个落脚的地方住下来的落魄租客,不让狼进入自己辛苦搭成的安全屋。

慎觉得自己的反抗,自己的嘲讽,甚至是自己的愤怒都是那么的无力、不堪一击。他觉得没有和狼再僵持下去的必要,既然狼也没打算和他好好谈,那就没什么可谈的,今天不会有任何进展,只是让慎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软弱。慎叹了口气,多余的怒气都变成了无奈和妥协。面对狼充满希冀和热切的眼神,慎无法再说出一句狠话。慎说:“我明天会去公司上班的,你们至少不会在公司变成那副样子,是吗?如果你今天不打算和我有任何交流的话……”慎丝毫没有从窗前退开,为狼留出空间的意思。狼明白了慎的意思,跳下窗台,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慎。狼绿色的眼神在黑夜里发亮,慎只觉得毛骨悚然。那并意味着自由,慎想,那是一个诱饵,引着不知情的人去往无尽黑夜的明亮的光点,最后这光点依旧明亮,而人会被迷雾和沉沉黑夜吞噬。他尚未走进迷雾深处,他要朝着光点的反方向逃跑。他还有逃跑的机会。

 

第二天早上,慎眼下青黑,尽管身体沉重,脚像灌了铅,但大脑异常清醒,脑子里思绪纷飞,无法集中注意力。他踏进公司门口的时候留心周围小树林的情况,生怕有什么可疑的影子从那儿窜出来。慎在心里祈祷,只要走进办公楼大门的时候不遇上狼群成员就好。昨天晚上狼群成员大概是六头,阵和川村壱马关系好,翔和他们来往也很密切,千枝和翔同年纪,看起来关系也不错,浦川、岩谷和川村估计很久之前也认识——慎倒抽一口冷气,川村壱马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说是介绍差不多年纪的朋友给他认识,实则把自己推进了狼群里。走到办公楼门口,慎不敢直接踏进去,确认作为前台的千枝有没有站在接待桌旁——没有。慎暂时放松下来,转进楼梯间,吭哧吭哧费力爬楼梯。今天他来得比平时早一些,前台一般会比其他员工来得更早些,提前到公司候着,慎算了时间,比前台来得更早些,这样就不会和千枝对上。慎甚至不敢想象千枝会用什么样子的眼神看待自己,是装作一切无事发生过的礼貌和疏远,还是隐藏在人类面孔背后的精明、阴冷和算计?逃跑的猎物又重新出现在他们的领地里,他们估计高兴都来不及吧,这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慎唯一指望的是他们还愿意披着人类的皮,碍着面子不会做出什么失态的事。

还有一件他需要确认的事——走到楼梯拐角,慎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还有一层,提起一口气爬完最后一层,站在招商部的楼层大喘气。慎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消息,树说他今天会过来公司查看情况,如果自己有什么想问他的,今天可以去办公室和他聊。慎站在楼梯口,探出头看了一眼,左边是阵的办公室,右边一大块开放式空间是大办公间,二十几个工位错落排列,工位桌子上放着还未喝干净的咖啡和看到一半的文件,外套随意挂在椅子上,好像工位上的人随时会回来似的。慎眼尖,发现阵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着的。阵他今天这么早就过来了?慎回头看了一眼电梯口,静悄悄的,听不到电梯上下运行的声音。先前慎听千枝提起过,阵在工作上关注细节,不会马虎,但是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总是会落下一些零零散散的东西,因为车钥匙落在办公室里,招商部工位上的人总是能看到下班时阵出了办公室之后,五分钟之内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楼梯间,和同事打招呼时喘得话也说不出来。阵总不至于昨天临走时忘记锁办公室的门了吧?总感觉阵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但是……慎通过门缝往里头看了一眼,阵人现在不在办公室里。慎将门推开,窗户紧闭,办公桌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上留了一根充电线——慎想阵家里总是会有多余的充电线吧——茶杯旁放了一个相框。慎挪到办公桌前,尽量不挪动相框位置,看了一眼相框里装着的照片。照片里有九个人,乱七八糟地挤在一块儿,岩谷搂着翔的脖子,树略带嫌弃地用手托住浦川的下巴,浦川将手放在树的头上,川村壱马亲昵地搂着阵的腰,千枝站在最前边比了个自信的手势。慎注意到有两个他没见过的人,一个站在阵的旁边,肤色偏深,和阵年纪差不多,肌肉遒劲有力,一看就是常年泡健身房的。另一个站在正中间,表情慌张,像是被旁边的几个人强行推到正中间的,慌张之中还带着对身旁人的纵容,只是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太好,有点累,眼下也有明显的黑眼圈,年纪和阵相仿。也就是说还有两个成员慎没见过。慎拿出手机将照片拍下来,想着这是重要的线索,想绕过办公桌溜出去。慎思绪飘忽,视线并没有盯着前方。上次酒局时阵也提起来过,likiya大概是他的顶头上司,但是最近病休住院,所以慎一直没有在公司里见过他,这么说likiya应该是其中一个,上次的聚会他应该也没有过来,不过也说不准……有个人猛地开门进来,慎吓了一大跳,险些没抓住手机。

是树。至少没有被阵抓个正着,不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和阵解释。
“吓死我了……”慎送了一口气,树好整以暇,关上门,倚在门框上说:“难怪川村一眼相中你,你和他一样好骗。”
慎略有些迟钝的脑子缓缓开始转动。慎甚至来不及思考,门上刷了漆,树倚在门上,背后能看到树的样子,慎甚至觉得树的影子越来越高大,超过了他的体型,快要变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随时会冲过来将自己吃掉。慎紧捏着手机,一点点往后退,树堵住了办公室唯一的出口哦,慎无路可退,甚至用余光看了一眼窗户,在思考能不能从窗户出去,沿着水管爬下去。
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说:“如果你对你自己足够自信的话,可以试试跳窗。不过别伤到你自己,我可不会做逼迫人的事。”
慎如临大敌,盯着树,一刻都不敢放松。树见慎快被他吓破了胆,满意地观察着慎的反应,像是抓住老鼠后反复把玩它的猫,体验着将猎物牢牢控制在自己掌心无处可逃的快乐。树说:“你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我可是特意为了你过来的。”
树打开门,示意慎跟着他出去。慎又惊又怕,想出去但又顾忌着树的动作,树索性将门开得更大些,对慎亮出手里办公室的钥匙:“你再不出去,阵就快到公司了。先去我的办公室吧,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我。”
慎出了办公室,树用钥匙将门锁上。去树办公室途中,慎后知后觉,树为什么会有阵办公室的钥匙,阵办公室的门为什么开着,树怎么知道他进了办公室的门,树今天为什么来这么早?一连串的问题把慎搞得发懵。

二人进了树的办公室,慎站在门边,随时准备开门逃跑。
树好笑地看了慎一眼,说:“川村也是够自信的,偏偏挑了最坏的时间点,让你提前知道了那些事,你没被吓破胆子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不会在公司干蠢事的,你放心。”
慎咽了一口口水,问:“你知道昨天晚上农庄里发生的事了?”
树答:“知道,川村他捅娄子了,阵托我帮他稳住你。不过我还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的事,挺有趣的。”
“昨天晚上你在吗?”“不在,那样的聚会我不想去。”
慎有些困惑,问:“这个聚会是说去就可以不去的吗,狼群成员不都是一起行动的吗?”
树说:“因为我打算从他们那儿退出去。这下你多少能放心一些了吧?”慎回想起他第一天来公司上班的事,问:“那你带我过来是因为——”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树露出找到适合狩猎的猎物时的惊喜,“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过阵他们临时给我加塞任务,我确实是缺人手。”
慎强装镇定,双手攥紧,问:“那他们是不是把我也当做猎物,就和聚会上的那些猎物一样。”
树耐心告诉他:“你见过川村狼的样子,也见过他人类的样子,但你现在只能想起他作为野兽时的样子。不过也不能怪你,谁见了一嘴巴血的野兽会停在原地不想跑呢?你现在为什么愿意和我交流而不是逃跑?是因为你没见过我的另一面吗?”
慎被树问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树继续说:“阵什么样子你可能没有我清楚,但是川村他什么情况,你知道的东西不比我少,这段时间说你们天天待在一起也不夸张。你这样想对川村来说很不公平,当然你会这样想也是他导致的,他没理由喊冤。”
慎小声说:“如果说我想调回去的话……”
树盯着他,像是知道慎心里在想什么似的,说:“你想从我这儿听到什么呢,听到假惺惺的安慰的话吗?你也能猜到狼群的情况,一旦你撞破了他们的秘密,你能想出逃出去的办法吗?”
慎甚至觉得树的眼睛变成了狼的眼睛,瞳孔紧缩,紧紧地盯住他不放:“你想一走了之,逃避现实,这是不可能的,你没有什么超自然的能力,也不是什么有社会资源的人,你应该很清楚。不如去做点什么,好让你自己心安,或者去找点筹码和他们交换,要不就干脆接受他们的想法,加入他们,全看你自己。”
慎眨巴了一下眼睛,颤抖着说:“我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树看了一眼慎的手机,说:“你不是把阵办公室里的那张照片拍下来了吗。”
见树有松口的意思,慎抓住机会,问:“照片上有两个我不认识的人,一个应该是阵所说的likiya,但另一个我从没有听他们提起过。”
树眼神复杂,想了一会儿,说:“他和阵他们之前一起工作,也是公司员工。你是做审计的,手里有这么多资料,你总能找到他的消息的。因为我还算是他们的成员,所以我不能直接告诉你,我不能让他们为难。阵他们的公司六年前才成立,是个新公司,我想找点线索还是不难的。只是——”
慎将手机里的照片放大,树看着照片里的人,不由得叹了口气:“如果你决定一探到底,那就不能中途放弃,不管是要威胁他们也好,向他们展示诚意也罢,狼群对待外人只有两种选择,同化他,要么让他保守秘密,不会把秘密说出去。”
出门前,慎说:“壱马哥他昨天晚上来找过我,可我不明白他想干什么。”树摇了摇头,说:“问问你自己吧,你比我要更清楚。不要总觉得他做这些都是为了吃掉你,川村他不在乎被别人误解,但是你——算了,他肯定不乐意让我说这些话。你慢慢琢磨吧。”

树将慎送出门,慎捏着手机,更不知道该用什么姿态去面对川村壱马。不过这段时间川村壱马应该不会主动过来找他了,还是眼下的事要紧。慎回到办公室,查看公司内部的历年的工资发放表,所幸人不算多,但狼群成员和普通员工的名字混在一块儿,慎无法通过姓名和所属部门去判断。如果说狼群成员都是管理层核心人员,那还好找,但川村壱马是销售部的部员,千枝是公司前台,翔是农庄仓库负责人,非核心管理层的成员也有许多,再说树也提过,公司里职权混乱,光看职位根本就看不出岗位上的人真正负责的工作。五险一金缴纳的情况也看不出什么,年终奖的发放情况慎又没拿到资料。慎在文件夹里继续搜索能用的资料,找到了申报减员的截图。有了。慎将历年申报减员的表拉出来,大部分被减员的员工都是自主离职的,有少数人是病休,慎又通过比对与阵年龄相仿的男性员工寻找蛛丝马迹,最后敲定了曾经担任过财务部经理的人,名字是松井雄。

公司的人陆续过来上班了。慎用“审计人员需要和公司员工进行一对一面谈”的借口,将财务部的老员工留美子小姐请到自己的办公室,向留美子打听松井的情况。
留美子听到松井的名字,瞪大了眼睛,小声和慎说:“松井已经离开公司了,他的事和这次审计没什么关系吧。”
慎装作一脸好奇的样子说:“是的,我之前听公司里的人提起过松井的事,神神秘秘的,我挺好奇的,想打听一下。我不会和别人讲的。”
慎信誓旦旦地向留美子保证,留美子被逗笑,说:“可以了可以了,做得倒是怪认真的。我比他晚来公司几年,我来公司之后他待了一年左右就离开了。之前财务部的老员工讲起过,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松井就在了,以前是公司的主心骨,likiya和阵他们当时年纪也不大,工作还没完全上手,公司在初创期事情又特别多,都是松井一个人撑着做起来的,整夜整夜睡在公司里,阵说有一次他半夜去公司的时候,看见松井倒在办公桌上不省人事,茶杯也掉在地上,还以为他昏过去了,就差打急救电话送他去医院了,松井他之后迷迷糊糊醒过来,说自己一不小心睡过去了,把阵吓个半死。”留美子喝了口水,回忆道:“那会儿松井压力一直很大,但他年纪最大,又要照顾阵他们,他要是倒下了,阵他们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公司稳定下来之后松井压力稍微小了一些,说着要多回去看看他爸妈,之前因为公司的事太忙,他和家人见面的次数一下子变少了,爸妈也担心他。”
留美子压低声音说:“之前我晚上加班的时候还看到过松井他中途溜出去,过了好一阵子才回来,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抽出一根烟说去顶楼放松一下,我说你少来,身上烟味也没有,身上狗毛倒是沾了不少。我开玩笑说家里养狗就得多备几个除毛器,不然有你受的。”
留美子有些惆怅,放缓语速说:“松井不太能应付别人的玩笑话,但人不错,只是老天爷对他太不公平了。”
慎说:“松井先生他……”留美子说:“他妈妈走了。松井也没说是因为什么,急匆匆的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回老家去了,之后我给他发消息问他情况,他也一直没回复我,打他电话也不接。我没想这么多,只是觉得松井他可能接受不了现实,暂时不想和我们说而已。之后阵和我们说他失踪了,还是阵帮他办的离职手续。我那个时候还不想接受现实,还是说我不够关心他,他之前精神状态是不是一直都很差,只是不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我们又觉得理所当然,他就去了我们不知道的,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
留美子情绪低落下来,说:“那时候我应该和他多说会话的,他能和我说点东西也好,随便什么都行。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留住他,还有什么东西能留住他。”
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留美子,支支吾吾地说:“我想他至少还活着,只要他活着,说不定哪一天就能在哪儿遇见他。那个时候说不定就能变成惊喜。”
留美子勉强挤出一个笑,附和着说:“是啊,大家也是这么想的。”慎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松井先生的事,还让您也跟着一起难受。”
留美子摇摇头,说:“多一个人知道他也很好,这样大家都能记住他,好像他还在公司里一样。”
留美子起身说先回去工作,慎将她送出去,在惋惜之外,觉得松井的事有说不出的古怪——如果说他是狼群成员,他为什么会失踪呢?

TBC

6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慎在电脑上搜索三年前的本市人口失踪的新闻。慎考虑过,因为狼群的隐秘性和特殊性,如果成员失踪了,狼群不一定会求助于警方,或者登报发布寻人启事,从松井的失踪事件发散到他们族群的秘密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如果狼群这样做估计是瞒不过公司的普通员工的。找到了。慎松了一口气,点进网站查看。“本市近日发生一起人口失踪事件,失踪人名为松井雄,本市某地产公司员工,居住于新城区某小区,因母亲意外离世,返回老家处理相关事宜,其父称五日前离家出走,未留下任何信件。立案后警方迅速开展调查,调取村口监控后发现松井雄离开村子前往后山,警方立即派出人员前往村子后山搜寻,但并未找到失踪者,未查清失踪人行踪和最终去向。警方正在对此事件展开进一步调查。”村子、后山……慎转而来到本市报社网站,查找松井雄失踪期间发行的报纸,报纸上专门留了一个小角刊登寻人启事和筹款公告。松井雄失踪三天后的发行的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是松井雄的父亲松井治刊登的,提到了狐尾村和狐山,落款处写了他的名字和联系方式。狐山,这是他和狼上次去的地方,还遇到了狐狸,难怪会把这地方称作狐山。慎有些担心,从上次狼和狐狸见面的反应来看,他们肯定认识,不过似乎不对盘,狐狸在狼面前更有优势,不知道狼有什么把柄捏在狐狸手里,如果运气好的话他或许能碰到狐狸,不出意外的话,狐狸平时应该也是以人的样子行动的。

慎有些雀跃,为着找到了一点点突破口而欣喜,下班后直接前往狐尾村,打算找当地住户打听松井雄的事。政府通过招标找到了投资公司承接狐山的旅游风景区开发项目以及狐尾村基础设施改建的工程。村子里的主路被拓宽,改造成步道,两侧是住宅,挂了农家乐的牌子。今天因为是工作日的关系,游客并不多,住宅门户大开,里边却只亮了一盏小灯,依稀能看到里边的绿植和摆放在客厅里的桌椅,但一切都笼罩微弱的灯光里,慎总觉得那些灯光照不到的黑暗的角落里会突然冒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慎深入村子内部,从主路绕到小路上,不知是否因为资金不足的原因,村子只做了表面工程,主路两边的房子经过修缮后变得整洁干净,而主路之外的房子依旧保持着农村住房粗糙且有些破旧的外表。小路是用青石板铺出来的,能闻到湿漉漉的青苔的味道。因为街灯都在主路上,小路没有照明,慎只能接着由两侧房子的窗户里的灯光来辨认前方的道路。慎透过窗户往里边张望,房间黑漆漆的,只有电视屏幕在发亮,房间里的人不知道去了哪儿。慎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壮胆,依照先前的记忆寻找村子通过后山的路线。

慎听到了小石子被人踢到一边的声音,在寂静的只能听到自己脚步声的小路上,那声音尤为清晰,慎捏紧手机,一手贴着墙壁,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前走。慎的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正在朝着他走过来。“迷路了吗?”那个人说话了。慎转过身,看到一个站在树下的逆光的人,上半身笼罩在树的阴影里,只能依稀看到人的轮廓,比他略矮一些,薄薄的一片,和他想象中的村民的样子不太一样。
“你要去哪儿,我可以带你过去。”那个人从树下走出来,精致小巧的一张脸,打扮随性但不土气,像个出入于CBD的上班族,和村子狭窄的小路、陈旧的房子显得格格不入。但这人似乎有点过分热情了。
慎说:“谢谢,我是过来找松井先生的。”
那个人警惕地打量着慎,说:“松井先生他不喜欢被陌生人打扰,之前有好多小报记者找上他,就为了从他那儿挖点他儿子的料,松井先生烦透了那帮人。你就算找到了他的家,他也不会见你的。”
慎辩解说:“你误会了,我是留美子小姐的同事,今年刚进公司,之前听留美子小姐说了松井先生的事。留美子小姐这阵子挺忙的,走不开,所以我想替她看望一下松井先生的父亲。”
慎掏出放在口袋里的公司通行卡,证明自己并没有撒谎。
那个人看一眼,放下了戒心,带着慎往回走:“原来是这样。虽然我没见过留美子小姐,松井雄母亲葬礼的时候我也过去帮了点忙,在礼金名单上见过她的名字。她没有告诉你松井雄家具体在哪儿吗,你刚才走的方向是往后山那儿去的。”
看来自己确实走对了。慎记下刚才的线路,决定在拜访完松井治后去后山看看。
慎说:“是我自己自作主张,瞒着她过来的,我打算来了之后再告诉她,也免得她担心。”
那个人在前面带路,听见慎振振有词的狡辩,笑着说:“这种事哪有先斩后奏的,留美子小姐要是知道了都不知道会怎么说你。”
慎想这个人或许会知道一些松井雄的事,问:“松井先生这些年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那个人愣了一下,惊讶于慎会这样问,说:“关于松井这个人的消息我确实是没有听说过,有人猜他去了北方,有人猜他挑了附近的山隐居了,不想让别人找到他,又有人说他是不孝子,丢下工作,丢下他父亲跑了,什么也不管。但谁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只能问他本人。”
慎专注于与眼前人的对话,完全没注意到眼前的人把自己带到了什么地方。
慎说:“确实……我是慎,要怎么称呼你呢?”
前面的人没有立刻回话。慎发现他们两个站在一栋现代化装修的新大楼前,门口放着一块写着旅游项目开发公司的大理石碑。大楼一片漆黑,街边的路灯打下强光,将眼前的人完全笼罩在光下,光是自上而下打的,衬得面前人的脸更立体,又带着一丝阴森和可怖。
他笑起来,说:“吉野北人。”
北人似乎完全变了个人,从刚才礼貌中带着疏离的样子变成了带着几分危险气息的人,一脸玩味地看着慎,说:“看来你确实对松井的事一知半解。他们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他们?慎心里警铃大作,退后几步,寻找时机打算逃跑,北人饶有趣味地看着慎全身紧绷的样子,说:“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好像有人说和他一样的话……慎在脑子里整理线索,找到了些苗头,说:“你是不是本来就和公司里的人认识……”
北人朝慎走了几步,慎又后退几步,尝试和北人保持距离。慎还处在受惊的状态里,北人想可不能把他吓跑了,说:“老员工我都认识,像你这样的新员工我还真不认识,这段时间我没怎么去过他们那儿,前台防我和防贼一样。不过松井的事又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根本没必要瞒着你。还是川村他怕你知道之后会和现在一样被吓到?”
他怎么知道自己和川村壱马的事?况且川村壱马也没带着自己见过除了岩谷和浦川之外的公司外的人,眼前的人似乎还认识自己……慎反应过来,他从北人的身形和狡黠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深藏在他深处的东西,就和川村壱马对他来得莫名其妙的喜爱和亲近一样。
慎深吸一口气,说:“你见过我,就在上个星期。”北人见慎脑子转过弯来,说:“挺聪明的,川村难得眼光不错。你不是已经知道族群的秘密了,何必专程跑过来查松井的事?”慎有些吃惊,情况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北人和川村壱马虽然看起来不对付,但北人似乎很熟悉川村他们的情况,他们的关系或许和自己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慎说:“他们有很多事都没告诉我,我怕他们是不是特地藏了一些不能让新成员知道的事。我觉得还是亲自过来看一眼比较保险。”
北人点点头,但对慎的说辞仍然有所怀疑,示意慎跟着他往主路上走:“难怪这次川村没陪着你一起过来。不过松井的事还是他们族群里的事,我不能干涉,不过带着你去见松井的父亲还是没问题的,今天刚好是松井母亲的祭日,松井先生他打算今天先过去打扫一下他妻子的墓。”

慎跟着北人走到主路尽头,拐进小路,转角处立着一栋普通的三层住宅,北人过去敲了敲铁门:“松井先生——”铁门被拉开,里头是个五十出头的老人,眼睛里没什么生气,整个人看着比较疲惫,看到北人时尽力露出了微笑:“北人来了。”
北人拉着慎向松井治介绍:“这是慎,阵他们公司的新人,说想代公司里的人过来看看您。”慎对松井治打招呼,松井治点头,说:“今天是工作日,难为你这么晚还赶过来。进来喝口茶吧。”松井治脚边放着一个袋子,里头装了抹布和扫帚,看样子像是要出门。
北人说:“您是不是刚打算去阿姨那儿,我们就不进去了,刚好跟着您一起去那儿看看阿姨。”慎跟着点头,说自己不要紧,阿姨那边更重要。
松井治拗不过他们,只得进家里给他们拿了几个橘子揣着,带他们往小路走,穿过农田,在进山的入口处有一个分岔路口,入口旁有一条小路,三人沿着小路过去,不消一会儿就看见了几个长满草的坟头。
北人接过松井治的袋子,从里头拿出小扫帚递给慎,清理落在墓碑下的落叶,顺手把缝隙里的杂草拔掉,事情做得很熟练,好像一直跟着松井治过来打扫似的。松井治将墓碑擦干净,把枯萎的花放回袋子里,换上新的。
北人和慎做完手头上的事之后看着松井治站在墓碑前絮絮叨叨说着家常。松井治停下话头,招手示意二人过来,北人站在墓碑前拜了几下,说有阵子没过来看您了,我在这边过得很好,松井先生身体也很好,也不知道松井雄他有没有偷偷来看过您。
提到松井雄,松井治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慎,说也不知道雄他现在在哪儿,他母亲在那边也会担心他的。
北人宽慰松井治,说松井雄这么聪明,他肯定不会让自己遇上事的,您也别太担心了。
松井治对北人说,下次还是得劳烦你的朋友帮我找找雄的下落,我不知道雄他现在愿不愿意和我见面。
北人说要是村子这儿有雄的踪迹,我会第一时间告诉您的,松井雄他只是——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但您毕竟是他父亲,他不可能不认您的。松井治点点头,北人背上袋子,招呼慎跟着他们一起往回走。

“松井先生。”是川村壱马的声音。他今天怎么也过来了?慎还没做好直面川村壱马的准备,下意识缩到北人身后。北人瞄了一眼慎,可惜慎比他高些,显然川村壱马看到了慎,眼神躲闪,北人对慎打招呼,川村壱马看到北人和慎待在一块儿,想说些什么但又憋住了,强装镇定和北人打招呼。川村壱马和松井治走在前边,小声说着话,慎跟在北人身后,心里慌张得要命,害怕川村壱马会质问他怎么会过来找松井治。他肯定知道自己想干的事情了。慎在慌乱之中甚至觉得这是自己应得的,自己撞破了他们的聚会,而川村壱马撞破了他拜访松井治的事,两个人算是扯平了,谁都藏着秘密没有和对方说。三人跟着松井治走到家门口,松井治招呼大家进去坐会儿,北人说天也晚了,松井先生也累了,我们就不打扰您休息了。松井治说可是川村刚过来,也没歇会儿,慎也是。川村壱马推脱说我本来也是想过来看看阿姨,您也该休息了,我过来得也迟,下次我会早点来的。三人和松井治道别,等松井治将铁门关上,强行营造出来的虚假的其乐融融的氛围一下子消失殆尽,三人各有各的心思,一时半会儿谁都没先开口。北人看看沉默不语的川村壱马,又看看视线转向别处的慎,说:“别傻站着了,先出去吧。” 川村壱马点了点头,慎偷瞄川村壱马一眼,走在北人身后,北人和川村壱马走在前头,三人并没有聊天,只能听到错落的脚步声。

北人受不了沉默的气氛,对不敢靠近川村壱马,非要拿自己做挡箭牌的慎说:“你那么怕他干吗,他又不会把你吃了。”慎的视线对上北人,又移向别处。
北人对川村壱马说:“你该不会真的要把他吃了吧,口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奇怪。”
“别胡说,我不会这么做的。” 川村壱马说。
“要我说,你们该不会干了什么亏心事,被他撞见了吧。上次也是,我本来还打算和你聊会儿天,你死活拦着我不让我和你说话——”,北人说着说着突然把事情理顺了,“你该不会这事也瞒着他吧,你真要泡他也不能瞒得这么死吧。不对啊,他为什么连这也不知道——”
川村壱马视线游移,北人恍然大悟,将话题转向另一边:“川村,你可欠树人情了,我到时候找你帮忙的话你可得帮我。”
川村壱马呛声:“树他帮了我,又不是你,我为什么要帮你。”
北人大大咧咧地说:“那是他太害羞了不好意思说,他的就是我的,千枝她可讨厌我了,每次我去你们公司的时候她都拦在大门口不让我进去。既然你不愿意帮忙的话——”北人对慎说:“我带你去后山看松井雄之前住过的地方,相对地你得帮我。”
未等慎开口,川村壱马阻拦道:“北人,松井的事就别告诉慎了。”
北人说:“川村,慎他既然知道了你们的秘密,松井的事和这秘密比起来根本就不算什么,他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跑过来调查松井的事吗,因为你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他甚至都怕你,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干了什么,如果你想保护他,那就让他去查,总比他心惊胆战地蒙在鼓里,等着你们结社里哪个动了心思的家伙对他做些什么——”
“我的同伴什么情况我最清楚,他们不会背着我找上慎的,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北人觉得川村的说辞荒谬得可笑,说:“川村,他们对你好,那是因为你是族群的一份子,你们身上有一样的东西,你们追求的利益都是一致的,但慎和你们不一样。你指望着你的同伴们会用同样的眼光看待慎吗,我肯定没你了解你族群的成员,但是你也不敢保证你了解他们的全部吧?现在的状况已经不是你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了,慎有他自己的想法,也许你也该听听他的意见。”
川村壱马被北人说动,北人看着川村壱马表情松动,沉默且紧绷的气氛放松下来,说:“你也欠我人情了,到时候记得还。慎,要跟我去看看吗?我看你对族群的事也不是那么了解。”

慎看着北人的眼睛,显然北人知道的比自己要多得多,刚和自己遇上的时候多少也在耍弄自己,但现在北人的话听上去至少是有几分真诚的,如果北人是狐山的主人,自己手里唯一掌握的线索是松井进入了后山,随后消失,北人是最有可能知道松井行踪的人,即使北人想欺骗自己,多少能拿到一些线索也是好的。至于自己,慎觉得自己的地位还不会重要到北人想要控制住自己以威胁川村壱马的程度。
慎点头,三人沿着主路走到狐山风景区的入口。为了保护狐山的生态,开发公司只做了最基础的设施建设,用青石板铺了一条山间步道,在山顶设了观景台和石碑,其余的一概保持狐山原有的样子。夜晚的狐山黑漆漆的,北人在前头举着开着闪光灯的手机,能看到一部分台阶,其余的都被黑暗吞没。有东西在朝着他们跑过来。慎定睛一看,在不远处的树丛中,隐约有绿色的光点。
慎绷紧了神经,北人示意慎不用慌张,对川村壱马说:“我知道你不单是为了松井的事过来的。”
一头狼从黑暗中钻出来,露出牙齿,浑身紧绷,随时准备攻击川村壱马。绿色的光点越来越多,但它们蛰伏在黑暗中,并没有贸然出现。三个人被狼群包围了。
北人丝毫不怯场,俯视着狼,说:“对客人放尊重些。”
狼张开嘴巴,发出了人的声音:“可是他恐吓健一,健一他明明什么也没做。”
“他就是为的这才过来的。都出来吧。”
狼看见了慎,问川村壱马,语气不善:“他是谁?”
川村壱马将慎挡在身后,说:“新成员,还没来得及通知你们。”
狼嗅了一下味道,对川村壱马说:“身上确实有你的味道。”
北人说:“别疑神疑鬼的。健一呢?”
另一头狼钻出来,不情不愿走到北人面前,怯生生地说:“……吉野哥。”
剩余的几头狼陆续走出来,将他们围在正中央,像是要举行什么古老的仪式。
北人说:“都到齐了。健一,把那天晚上的事再说一次。”
健一不安地抬起一只脚,北人摸了摸健一的吻突,健一才放松下来,说:“那天晚上我不需要巡山,所以偷偷溜到工业园区那儿玩,我知道工业园区往北的地方就是他们领地的边界,所以也没过去。工业园区边缘有块废弃的工业用地,我偶尔会去那儿玩。那个时候夜深了,路上也没什么人,那工业园地有一圈围墙绕着,上边站着一头狼,我认出来那就是川村哥。我见川村哥也过来了,想和他打个招呼,就跳上去站在围墙上,和川村哥眼睛对上了。川村哥看起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准备攻击我。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川村哥他又很强势,我太害怕了,觉得自己肯定打不过川村哥,脑子一热就扑上去咬了川村哥一口……”
健一的头低垂着,尾巴紧紧夹在屁股中间,对川村壱马说:“川村哥,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冲动,害得你受伤。”
北人也向川村壱马致歉,说:“川村,对不起,健一他不懂事,规矩没学好,是我没教好他。”
虽然两个人都在道歉,围成一圈的狼群保持沉默,盯着川村壱马,川村壱马感受到的不仅是歉意,同时还有巨大的压迫感,逼着他给出相应的态度。
川村壱马深吸一口气,说:“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无意识对他施压,让他误会了,也给结社的各位造成了困扰……我很抱歉。”
站在北人身边的狼发出了短促的叫声,其余的狼收回放在川村壱马身上的视线,紧绷的气氛渐渐恢复正常。
健一回到狼群中,北人说:“不过感觉仪式还是有点仓促,你们结社的人也不在场。改天我拎着健一来你们公司道歉。”
川村壱马无奈地说:“我会和阵说的。但阵他对这些仪式也没有那么重视。”
北人说:“至少得让阵看到我们的诚意,和仪式倒没什么太大关系。健一他随随便便在你们领地的边界上晃荡,确实是他的不对,不过他是我们结社的老幺,胆子小,经不起吓,以后就别对他施压了。”
川村壱马腹诽,北人说健一是后端弱势狼,哪有后端弱势狼会主动攻击自己这样的强势狼,北人头领的位子迟早有一天会被他夺了去。

北人招呼慎跟着他上山,川村壱马站在原地,并没有跟着他们一起过去的意思。北人不解,问:“川村,不和我们一起过去吗?” 川村壱马犹豫片刻,说:“我在这儿等你们回来。”“行吧。”北人耸肩,示意慎跟上他。慎走了几阶台阶,回头看了一眼川村壱马,见川村壱马也在看着他,迅速收回了视线。他离松井的秘密越来越近,慎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许在得知狼群的秘密后川村壱马反而会远离他,也把自己当做窃取狼群秘密的人看待。慎不敢想下去,专心对付面前的台阶。

爬了一会儿上坡,北人渐渐体力不支,一边喘气一边说:“人的身体太麻烦了,经不起折腾,还是狐狸的样子更方便。”
慎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说:“那现在就可以变成狐狸的。”
北人剐了慎一眼,说:“这么私密的事我才不会让你看到。看到过我从人变狐狸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见北人又变回了吊儿郎当的样子,慎甚至不想接他的话,无奈道:“你的伴侣吗,她应该也是你们结社的成员吧?”
北人没有正面回答慎的问题,说:“我追求的是冲破世俗的爱情,我已经有我的小王子了,只可惜他被大魔王拐跑了,我得想办法把他追回来。”
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慎不想搭理说胡话的北人,北人不顾慎的反应,说:“小王子的故事你总该听说过吧,我已经被小王子驯养了,但是我可不满足于被他驯养,让他做我的主人,我也想套住小王子,让他到我的族群里来——但是他没这么听话。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帮你?”
意思是他的小王子和自己有来往吗……慎说:“可是我身上并没有可以用来和你交换的东西……”北人说:“我说了,下次我来公司的时候帮我拖住千枝,让我溜进去就行。松井的事在我们这些人眼里也不算什么秘密,也没什么太大价值,不是什么可以拿来赚钱谋利的事,只是知道了我们有选择的权利,对一些人来说是好事,对另一些人来说是天大的坏事……”
台阶旁有一条狭窄的小路,北人领着慎往小路深处走去,绕到后山背面,小路旁是茂密的树林,杂草丛生,北人用手拨开杂草,露出了一个洞穴,洞穴里还有一些散落着的骨头,骨头上带着一点肉渣。
北人凑近看了一下,说:“骨头看上去挺新鲜的,他前几天应该来过。我几天前过来的时候闻到了他留在洞穴边的味道,不过没见到他。”
慎说:“可是你刚才还说没见过他。”
“他这个‘人’我确实是没见过,但我见过他狼的样子啊”,北人振振有词,丝毫不觉得和慎玩文字游戏有什么不对,“阿姨葬礼结束之后,他就到狐山上住了一个星期,之后又走了,偶尔会回来一趟,找点东西吃。”
慎问:“可他明明是阵他们族群的成员,为什么要跑到你们山上来?”
北人说:“因为他那个时候精神状态已经不太好了,我们也没办法一天二十四小时陪在他身边,他知道我们和他还是不一样的,所以他走了,这也是他退出阵他们族群的原因。”
慎更不明白了,想继续问,但北人摇摇头,说:“你也和我们不一样,对吗?你估计也不是阵他们结社的新成员,有些事情我没办法告诉你,除非你想好了要和我们,不,是和阵他们站在同一边,我不能冒着风险把松井的事告诉你。不过川村对你一向心软,你可以去问他。”

北人带着慎下山,一路无话。川村壱马站在台阶上,不知道在想什么,在一旁负责监视的健一迷迷糊糊的,卧在地上半睁着眼睛,险些要睡过去。北人对川村壱马说:“完好无损地给你送回来了。有什么事情你们自己解决吧,我就不奉陪了,明天还得上班。” 川村壱马专注地看着北人,说:“北人,谢谢你。”北人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我也没做什么。慎的事吧,阵他倒不会太介意,只是要说服你们族群里其他的所有的成员可能还是要费点功夫。他们可没有你想象的宽容和友好。” 川村壱马应下,带着慎离开。健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对北人说:“吉野哥,你对那个人类的事还挺上心的。”北人笑说:“让慎的事情搅乱他们整个族群不是更好,这样他们就不会把所有心思都放在拿地上了。”健一说:“吉野哥,原来你这么阴险。”北人说:“开玩笑的,客观上会造成这样的影响而已,阵他们估计得头疼一阵子了。”健一说:“不过那个人类胆子确实挺大的,还能摸到我们这儿来,当年吉野哥不也是突然闯进山里,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北人说:“当初我也以为会被你们吃掉,还好我够聪明。阵总是在说他们可不会像上一辈一样古板和封闭,到时候就看看他们会怎么对待慎了。”

川村壱马和慎沿着村子主路走到村子入口。夜已深,村子里的路灯也尽数熄灭,村子外延伸出去的道路一片漆黑,入口旁立了个新刷了漆的公交站牌。慎看了一眼时间,夜班公交车还有最后一班,他只要将剩下的时间熬过去,就能坐上公交车溜掉。但是……川村壱马他不打算说些什么吗。慎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开启话题,况且自己也没什么资格去质问川村壱马为什么不讲松井的事情告诉自己。虽然姑且能算作朋友,但是又不是什么密友,两个人也没交换过什么秘密,也没谈起过童年的事。而且川村壱马真的有普通的人类朋友吗,和普通朋友来往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辞,不能将自己的秘密泄露出去,那样不是很累吗。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川村壱马又是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不过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联呢。慎自顾自地生起气来,又觉得这气愤来得莫名其妙。

公交车马上就要到站了。“松井的事没能及时告诉你,对不起”, 两个人站着的地方没有灯光,两个人甚至看不清彼此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川村壱马却觉得这样也挺好,至少自己说话的时候看不清慎的神情,还可以假装和平常一样,自如和慎说话,“之前的事给你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今天我也不是故意跑过来和你碰面的,我不想再吓到你……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知道松井的事能让你心安的话,我现在可以带你去找他。族群成员那边我会去和他们谈的,是我擅自把你卷进来的……”慎看不到川村壱马的表情,但是慎能感受到川村壱马话中的沮丧和退让。不过他也没必要把所有错都揽到他自己身上,慎想,其实还是自己主动招惹上川村壱马的,那天如果自己没有救下那只受伤的狼,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是自己愈发膨胀的好奇心诱导、纵容川村壱马接近自己,带自己去探访传说中狼群的秘密。现在自己倒像是个被川村壱马坑害的倒霉鬼,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川村壱马头上,而川村壱马自顾自地在责怪他自己的粗心和疏忽。现在自己遭遇这些事只能说是自作自受。慎想,自己究竟是想要逃离这些与超自然力量相关的事,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去,还是接受现实,看看自己能探索到什么程度呢。也许自己可以借着川村壱马的偏爱赌一把。慎想,其实川村壱马也没有骗自己,他在上次battle时已经将狼群的秘密告诉自己了,只是自己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川村壱马真正想要对他表达的意思。到头来还是得怪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某种程度来说自己也没比川村壱马机灵多少。慎想,在他决定开始调查松井的事开始,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逃避现实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益处。“壱马哥,我会遇上这些事也有我自己的责任。请带我去见松井先生吧,我已经做了选择,不想再后悔了。”“你真的想好了吗?我怕你还会像上次聚会一样被吓到。”“没事的,我相信壱马哥会保护我。” 川村壱马恍惚见觉得眼前用往常的语气和自己交流的慎和先前伸出手救下受伤的自己的慎重叠在一起。川村壱马缓缓点头,不管那天救下受伤的自己的慎是出于好奇心也好,对受伤动物的同情也罢,慎对那天狼狈又强撑着不让自己显得弱势的自己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和关心,这是他从未从普通人类身上感受到的,这是他第一次萌生了想要主动和普通人类交心的想法,所以才拜托树将慎送到自己身边来。如果慎愿意主送去了解狼群的事,那再好不过,这意味自己还有将慎拉入狼群的机会。

村子旁边建了水库,大坝底下留着大片的树林和杂草丛。川村壱马带着慎走到树林里,开始脱外套、长袖T恤,上半身裸露出来。川村壱马将脱下来的衣服交给慎,解开裤链准备脱裤子。“壱马哥——”慎急忙抓住川村壱马的手,川村壱马一脸坦然,突然意识到慎是普通人类,磕磕绊绊解释说:“你帮我拿一下衣服,我要变成狼去追踪松井的气味。”原来是这样,慎放下心来。川村壱马赤身裸体,见慎盯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钻进树林里。慎想起北人说过人变成狼的样子他只会让自己的伴侣看见,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狼从树林里钻出来,仰视着慎,将自己的威压和高姿态尽数收起来,不想让自己吓到慎。慎和狼对上眼睛的一瞬间就明白过来,狼就是川村壱马,川村壱马直白且热情的视线丝毫没有变化,反倒是慎神经大条,将狼和川村壱马割裂成两个身份去对待。慎蹲下来,方便狼能够平视自己。狼见慎并没有排斥自己,小心翼翼凑近,用吻突蹭了一下慎的脸。慎的脸上痒痒的,他笑起来,摸了摸狼的脖子。“壱马哥打算怎么找松井先生,要去狐山上松井先生住过的地方找气味吗?”慎问,狼嗅嗅慎的鞋子,说:“你的鞋子上还留着松井先生的气味。”说着又用身体蹭了一下慎的小腿。慎知道这是赤裸裸的占有和标记的行为,心想壱马哥变成狼的时候比人还直白,但自己也不讨厌。川村壱马顺着松井雄留下的气味嗅闻,抬起头确认气味的方向,说:“它在农庄后边的小山上。”慎问:“它去农庄找你们了吗?”狼说:“不是,它在那儿也留了一小快住处,他会在不同的住处之间来回流窜。”慎说:“狼是群居动物,他为什么会一直孤身呢?” 狼呜咽一声,说:“因为这片区域并没有真正的狼,有狼出没的自然保护区离这儿有很大一段距离,他找不到同伴。慎,帮我打个车,我们直接去山上找他。”慎应下,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但他相信川村壱马这次不会对自己有所隐瞒。

慎带着狼来到农庄后的山丘。山丘并没有被开发,保持着原生态,小路也只是用砂石覆盖,狼爪踩在砂石上的时候几乎不会发出声响,慎能听到自己一深一浅的脚步声,这让慎觉得安心。川村壱马走在慎身侧,尾巴时不时会扫到慎的小腿,慎怀疑川村壱马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但慎觉得川村壱马没想这么多,只是想和慎的距离拉得更近些,他只是喜欢肢体接触。慎摸了摸狼的后背,狼依旧专注于追踪气味,但步子更轻快了。狼站在路旁,路的一侧是茂密的树林,慎借助手机的闪光灯只能看到交叠着的枝杈,根本看不清里头的情况。“慎,跟紧我,松井他不会攻击我们的。” 川村壱马在前面开路,慎伏低身子从交错的枝杈间穿过去。狼停止前进,站在原地,慎下意识伏低身体,观察四周的动静。保险起见,慎将开着闪光灯的手机对着前方,以防有动物突然冲过来。两点钟方向出现了一对绿色的光点,慎知道那儿有一头狼。但那狼并没有轻举妄动,隐约发出了短促的气声。它在害怕。慎观察四周,好像只有这一头狼。其他的成员呢?见狼并没有攻击他们,为了避免狼产生应激反应,慎将闪光灯关掉,用手机屏幕的光亮观察狼的情况——狼浑身紧绷,尾巴紧紧夹在屁股中间,耳朵贴在头上,好像随时会逃跑似的。脖子上有几道白色的痕迹,像是敌人在它身上留下的抓痕——慎心脏紧缩。他见过这头狼。川村壱马用头拱了拱慎的小腿,示意慎往回走。显然他们粗鲁的行为吓到了那头狼。慎点点头,跟着川村壱马一起后撤,看着绿色的光点消失在树林间。

二人钻出树林,站在砂石路上。慎现在终于明白川村壱马在农庄里和他解释时话里有话的原因了,因为川村壱马认识那头狼,知道那头狼干了什么。
慎看向川村壱马的眼睛,川村壱马依然专注地盯着自己,好像知道自己会先开口说话:“松井他就是上次在农庄里袭击我的那头狼,是吗?”
川村壱马舔了一下吻突,掩饰自己的不安和紧张,说:“对,所以我很犹豫要不要带着你过来找它,你上次被它驱赶的时候特别害怕,我怕这次你遇上他之后会想起之前的事来。”
慎说:“可是它这次没有攻击我们,只是很害怕——等等,松井不认识我,但是他认识你,他为什么还要害怕?”
川村壱马语气低落下去,说:“因为他只是狼。他已经忘记自己是松井了。而且他知道我们可以变成人,和他是不一样的。”
慎捂住自己的嘴,不敢置信:“他没办法变回人了吗,是有人逼迫他还是——”
“没有人逼他,是他自愿放弃成为人的权利的。他只想单纯地做一头狼,所以一直保持着狼的姿态,时间长了之后就再也无法变回人类了。松井他一开始还能接受我们,但他发现我们能变成人,我们和他是不一样的,他很失望,他在狐山遇到北人他们,他发现北人他们和他也是不一样的,所以一直孤身一个在寻找同伴。”
慎发现川村壱马的情绪越来越低落,索性坐在草丛边,抚摸狼的后背,川村壱马靠在慎大腿上,说:“我一开始还恨他,觉得他活该,抛弃了我们之后又找不到同伴,这是他应得的。我知道他那个时候很痛苦,他明明可以找我们帮忙的,哪怕是大哭一场也好,但他就轻飘飘地走了,他的妈妈把他和他爸爸抛下了,他和他的妈妈一样又对我们做了同样的事……所以我很恨他,甚至恨他为什么能从人变成狼,如果他是个普通人类的话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们至少还能和他交流。但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到。”
慎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安抚川村壱马,只能笨拙地抱住狼的脖子,用被夜风吹得有些失温的身体去拥抱他。他们的能力对于他们来说不像是一种祝福,而更像是一种诅咒,一种可以和自我抗衡,甚至诱惑他们放弃自我的东西。慎不敢想象川村壱马变成松井那副样子,只能更用力地抱紧川村壱马的身体。慎或多或少明白了他们作为不是全然的狼,也不是全然的人的挣扎和痛苦,只是川村壱马一直没有表现出来,而自己也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他们当做是不通人情的野兽,不在意他们的感受。慎想,正是因为他的无知才催生出他对川村壱马以及他所属族群的好奇和探究欲,而现在他就需要为自己的无知承担代价,去分担川村壱马经受的痛苦。但慎觉得这并不是坏事。

TBC

7

经历惊险刺激的一夜后,慎第二天照例去公司办公。他原先计划找个借口农庄待几天,虽然依然在狼群控制和监视范围内,不过至少不会和狼群成员面对面撞上,但在和川村壱马聊过之后他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就算有成员预备对他下手,川村壱马也会挡在自己面前保护自己,虽然这想法对于慎来说过于卑劣,自己不能全然相信狼群是受过文明社会规训的,不会轻易伤害自己,但慎觉得川村壱马至少是值得信赖的,并不是说自己真的看透了川村壱马的心思,人的心思一向是难猜的,即使川村壱马间接地也做过欺骗自己的事。但慎笃定他在保护自己这件事上绝不会撒谎,因为嘴巴是会骗人的,而肢体动作不会。慎依然能回忆起狼形态的他厚实的皮毛和自己腿根紧贴的触感和热度,就像两个失温的人在寒冷的冬夜里相互抱团取暖一样。慎轻笑,说来也奇怪,自己和川村壱马本是立场完全不同的,在昨天晚上的相互依偎中竟滋生出了相互陪伴的依赖的感觉。这真奇怪,慎也无法解释这其中的缘由。

“长谷川,早饭吃了吗?”留美子拎着一塑料袋吃食,将其放在慎跟前的桌子上。
慎打量了一下袋子里的食物,说:“路上已经吃过了。”
留美子眨了一下眼睛,说:“想想也是,不过你下次可以把早饭带来办公室里吃的,阵他们不会介意的。”留美子看着一大袋种类各异的早饭,有些伤脑筋:“岩谷他今天跑过来和阵商量舞团赞助的细节,赶了个大早,说来了也是来了,买了一大袋早饭过来让我们分掉,有好些人已经吃过早饭了,吃不掉的话也是浪费,岩谷他太热情了。”
慎眼皮跳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上次壱马哥带着我去舞团舞室那儿商量舞团赞助的事,岩谷哥他负责和阵哥对接这些事吗?”
留美子一边在塑料袋中翻找,一边说:“本来是舞团团长负责的,岩谷说团长他今天有事来不了,他就暂代团长过来了。”留美子拿出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饭团,递给慎:“这个给你,岩谷说特地给你买的,他说让你一定要打开,至少也尝一口,这是他从常吃的店里买的,听说味道挺不错。”
慎接过饭团,向留美子道谢。饭团还是热的,闻着很香,但慎觉得手中的饭团就像是定时炸弹一样,实在是烫手,他甚至想直接把饭团扔进垃圾桶里。慎将包装纸打开,飘下一张小纸条,上边写着“邀长谷川先生在天台相见,请您务必赴约”,左下角留了岩谷二字,字迹应该是练过的,相当好看。
结果还是逃不掉。慎叹了一口气,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食欲又瘪下去,他重新将饭团包好,将塑料袋口子扎紧放在一边,坐电梯直达天台。太阳还没出来,天色阴沉沉的,天台也没有遮挡物,时不时的有风吹过来。慎闻了一下自己衣袖上的味道,心想即使是大风天气也不可能将自己身上的味道吹散的,况且自己也只能闻到衣袖上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
“你来了。”岩谷就站在天台远远的另一边等他,套了一件肥大的运动外套,衬得他人小小的,不是他穿着外套,而是外套裹着他。岩谷的笑容看上去是没有攻击力的,无害的,但这让慎更为警惕,毕竟谁没事会特意给自己留纸条,约在没什么人的天台单独见面呢?
慎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自己就站在电梯口,旁边是上天台的楼梯口,他有两个逃生通道,姑且还算是安全的。而且慎相信狼决计是不会单独一头挑衅敌人的,这不是它们的作风。
岩谷像是会读心,看出了慎游移不定的眼神和不自觉做出的防御性姿势,笑着说:“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些什么,我只是想和你聊聊。我知道你是壱马的救命恩人。”
慎咽了口口水,谨慎地说:“谢谢你的饭团。”
岩谷没有料到慎说的第一句话是道谢,笑弯了腰,说:“不用客气,公司里的人都是阵他们的帮手,我有义务帮阵料理好这些事。你帮了树,我肯定也是要谢你的。”
岩谷双手撑在天台栏杆上,俯视着办公大楼和茂密的树丛,说:“留美子小姐一向照顾新人,她是个很好的人。公司里的人看上去都是不坏的,阵他们和公司里的人关系也很好,加入这样的公司很棒,不是吗?我想来公司实习的人大概都会这么想。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清楚,要是做了什么坏事,把不该泄露出去的事情说出去了,可能会被吃掉哦。”岩谷说这话的时候本该是在威胁慎,但慎感受不到岩谷的威压,岩谷的双手紧紧扭在一起,避开了慎的视线,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很紧张。
岩谷和慎始终保持着距离,慎不太听得清岩谷说的话,想走近几步,岩谷却受了惊,飞快往后退了几步,右手紧紧握住左腕,呼吸变得急促,说:“我并不是在威胁你,这也是我听说的,加入我们要承担的风险是很大的,壱马他可能还没告诉你,但我觉得我应该和你说清楚……”
慎不解,问:“你们吃过人吗?”
岩谷语速加快,说:“当然没有,阵他不会允许我们这么做的,但上一代结社的成员可能干过,不然也不会有传闻……”
岩谷的逻辑颠三倒四,慎完全不明白他到底想要说什么:“岩谷哥,你会把我吃掉吗?”
岩谷避而不答,说:“我希望你不要来打扰我们,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不会再单独约你见面了,你放心。”
见岩谷没有要继续和自己交谈的意思,慎说:“不好意思,我要先回去工作了。”慎按了电梯按钮,岩谷站在原地,慎想了一下,问岩谷:“要一起坐电梯下去吗?”岩谷局促地笑了一下,说:“没事,我打算走楼梯下去。你先去吧。”

电梯门合拢,慎完全没体会到见生人的紧张感,因为岩谷的状态显然比自己要紧绷得多,看见一个比自己更紧张的人,自己反而没那么紧张了。
电梯门开,川村壱马坐在开放式办公室的工位上,看见慎时松了一口气,问:“翔吾刚刚是不是去找你了?”
慎领着川村壱马进了自己办公室,答:“对,他就和我聊了几句。壱马哥是担心岩谷哥会把我吃掉吗?”
川村壱马一脸茫然,说:“吃掉?为什么要吃人?翔吾他只是有点怕人,不会做这种事的。”
看来狼群成员确实没干过吃人的事。慎回忆着刚才见面的情形,说:“我和岩谷哥聊天的时候觉得他有点怪怪的,感觉他特别紧张,说要是我加入了你们有可能会被吃掉。可我觉得他并不是在威胁我,虽然由我说这话不太礼貌,但是岩谷哥他好像真的怕我。我不明白。”
川村壱马一边用手比划,一边试图解释岩谷的事:“上次我带着你一起去舞团遇到了翔平和翔吾,翔吾和翔平待在一块儿的时候情绪是稳定的,你也没看出什么奇怪的地方,对吧?但是他下意识地会怕普通人,觉得那些普通人知道了他的秘密就会骂他是个怪胎。刚刚我很担心你会让他产生应激反应。”
慎说:“可是阵哥还有你都不害怕和普通人接触。岩谷哥他之前被别人说过什么难听的话吗?”
川村壱马摸摸慎的后脑勺,说:“你的爸爸妈妈把你照顾得很好。但翔吾他并不是这样。”

川村壱马第一次变成狼的时候把父母吓了一大跳。川村壱马和母亲说进浴室洗个澡,过了整整一个半小时都没出来,母亲过去查看情况,发现有水从浴室门缝里漫出来。母亲以为川村壱马出事了,急忙推开门进去,发现川村壱马的衣服整整齐齐放在置物柜里,浴室里水漫金山,淋浴头还在喷水,川村壱马不见了,地上卧着一只熟睡的狼崽,四肢的毛都被水打湿了,鼻子也险些浸到水里去。
母亲发出一声大叫,后头反应过来,捂住自己的嘴,心想不能让邻居发现,所幸浴室水声大,可以把叫声遮掩过去。母亲把淋浴头关掉,给狼崽盖上浴巾免得它着凉,尝试用手机给川村壱马打电话,电话铃声从房间外传过来。母亲循声找过去,川村壱马的手机就放在客厅茶几上。显然川村壱马并没有趁着洗澡的时候偷溜出去。那么按逻辑来说也只会是她眼前看到的这个结果了。
母亲叹了口气,在沙发上铺了一条浴巾,简单将狼崽打湿的毛擦了一下,然后费力地把它从浴室里抱出来,让它睡在沙发上。可它的毛要怎么处理才能干透呢,就这样放着它不管,它肯定要着凉的。虽然自己儿子皮实,不会轻易生病,可变成狼的话就说不准了。母亲一会儿考虑把自己的速干毛巾拿出来试试,一会儿又想要不干脆用吹风机一次性解决,可这样会把它吵醒。楼下宠物店倒是有专用的宠物烘干箱,要是自己儿子变成了一只狗,或者小猫也好办,但是它可是一头狼……真伤脑筋。
母亲最后决定用低档的吹风机慢慢给狼崽吹毛,处理得差不多了才想起要通知远在外边出差的父亲川村壱马的状况。父亲和母亲商量要不先把川村壱马放到乡下奶奶家去住几天,先看看川村壱马的情况,过了两天作为高中生的阵就找上门来,像个小大人似的和川村夫妇交谈,在川村壱马的房间里待了半天,将睡醒惺忪的川村壱马从房间里带出来,川村夫妇问川村壱马身体怎么样,川村壱马说还想再睡一会儿,川村夫妇又把川村壱马赶回房间睡觉,在家里为阵做了一桌子好吃的款待阵。

等川村壱马状态稳定了,阵决定带着川村壱马回自己家,让他和自己组建的新结社的成员见面。马见到的第一个结社成员是岩谷翔吾,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但明显比自己要成熟,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就把桌子上放着的零食和水果推到自己面前来,给自己沏了一壶茶,自己接过茶盏的时候小心翼翼的,生怕茶洒了。川村壱马在学校和同学们来往的时候很随意,头一次碰上岩谷这么讲究的人,不由得收敛自己的心气,规规矩矩提醒自己不要出洋相。
阵的手机响起,岩谷看了一眼,对在厨房里烧热水的阵说阿姨找你,阵说你帮我接一下吧,岩谷接起阵母亲的电话,热络地和电话对面的人聊天,说自己已经见到新成员了,虎头虎脑的很可爱。能看得出岩谷和阵的母亲关系很好。川村壱马默默喝了一口茶,偷偷瞄了岩谷一眼,岩谷和川村壱马对上了视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让偷摸做事的川村壱马有些心虚,急忙移开视线,盯着自己的茶杯发呆。岩谷挂断电话,对阵说阿姨也想翘班回来看看新成员有多可爱呢,阵将热水壶放在桌脚,说我妈她巴不得在家里办个托儿所,让我去多拉些年纪小的成员进来,这样她就可以一个个地带狼崽了,想得真美。岩谷说阿姨想法不是很好,我也想天天抱着小狼崽不撒手。阵打了个寒战,说可爱的时候是可爱,不听话的时候都是小兔崽子,太难管。
阵转而问川村壱马,最近身体怎么样,可以控制自己从人到狼形态的转换了吗?川村壱马点点头,说挺好的,感觉最近特别容易肚子饿,第一次变成狼的时候晕晕乎乎的,只想睡觉,现在好多了,只要心里想着这回事就能变成狼。但是我只敢在家里试试,外头我就不敢了。阵托着下巴说,你的症状都已经是算好的了,我第一次变成狼的时候开始发高烧,那个时候身边陪着的人都是有经验的,但我那个时候烧得厉害,连烧了三天,把他们吓坏了,说我如果再不退烧就要送我去医院了。不过你妈妈那个时候好冷静,换做是一般的父母早就吓坏了,你妈妈还和我商量要不要把你送去奶奶家住一阵子避避风头,还说如果暂时变不回来的话就先去宠物店里买点驱虫药给你驱驱虫,真把你当狗狗养了。阵指着川村壱马对岩谷说,他那个时候也是只狼崽,大概到我膝盖的样子,睡得可香了,我检查他耳朵的时候都不会反抗。岩谷顿时来了兴致,连说让川村壱马现在就变狼给他看看。川村壱马向阵救助,阵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说是该看看你掌握得怎么样了。卫生间在那边,你去里边脱衣服吧。川村壱马拗不过,嘴里嘟囔着一个个的都欺负人,把自己关进卫生间里。过了十几分钟川村壱马还没有出现,阵过去敲敲卫生间的门,问川村壱马该不会又睡在里面了吧,听见里面一声恼怒的轻吠,知道川村壱马只是不愿意在生人面前显露狼的形态而已。

为了方便川村壱马出来,阵提醒川村壱马,门开了一小条缝,狼崽从卫生间里钻出来,嗅闻客厅内的味道,和阵、岩谷保持距离,尾巴却轻快地摇晃着,表明对这个环境已经适应了。“好可爱——”岩谷走过去让川村壱马闻闻自己手腕的味道,川村壱马试探性地闻了闻,岩谷摸摸狼崽的脑袋,抱住川村壱马的脖子,手陷进扎实细软的绒毛里。川村壱马僵住了,尾巴垂下,身体不敢动弹,只是觉得岩谷过分热情了,让他有点不太适应。
阵打量着川村壱马,说现在体型小了些,不过年纪还小,体型还能再长长。Likiya他今天有月考,松井哥他人在外地读大学,赶不回来,松山哥又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结果还是我一个人在料理狼群的事。算了,他们都不太靠谱,只有我多操点心了。
岩谷笑说,我不也是被阵哥捡回来的,阵哥看着更像头狼。阵摆摆手,说他年纪和这几个不靠谱的人比起来也不算大,头狼要顶事,让他们先顶着,我就算装凶人家也不觉得我有什么威慑力,头狼还是算了。
岩谷对付小狼显然有一套自己的经验,力度适中地挠着川村壱马的脖子,川村壱马被挠得舒服了,直接歪倒在地上,尾巴缠住岩谷的腰,脑袋直往岩谷手上靠。阵在旁边评论道,要是妈妈开了寄养狼崽的地方,就聘岩谷过来做老师。岩谷说要是今天树也过来就好了,他也要让树变狼崽然后摸摸他。阵憋憋嘴,说你们仨年纪都一样,再这么撸他们他们也不会变真小孩的。岩谷习惯阵这么挖苦他,说又没关系,狼崽在我眼里都很可爱,不摸就可惜了。最后还是阵百般说服岩谷不要占着川村壱马不放,岩谷这才放川村壱马回卫生间变回人。

此后川村壱马和岩谷的关系渐渐亲密起来。岩谷总是会给阵还有川村壱马带东西,土特产、进口零食、耳机、游戏机,有次岩谷还打算给阵送电视机,阵连忙推脱,说岩谷自己用就好,东西太贵重了,岩谷说他自己家里也有,别人硬是要送给他,他想寄回去,他们又拒收,他实在是没办法了。阵没说什么,只是拍拍岩谷的肩,让岩谷放宽心。川村壱马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谁没事会给一个初中生送电视机,他的亲戚吗?
岩谷送给川村壱马一盘游戏卡带,还是热门游戏,川村壱马很是惊喜,嚷嚷着要去岩谷家和他一起联机玩,他知道岩谷家有游戏主机,还有大屏幕,想来也是资深游戏宅。岩谷思考了一会儿,说那你不能嫌弃我玩得不好,川村壱马只当岩谷是在顾虑家中父母的意思,说和朋友玩不会太在乎技术好不好,和岩谷定下了日程。

到了约好的日子,川村壱马从便利店里买了一袋子吃的,站在公寓楼下等岩谷。川村壱马打量了一下公寓楼,价格也不便宜,岩谷家里似乎也是不差钱的。岩谷接到川村壱马,坐电梯到门口,岩谷掏钥匙打算开门,里边的人听到了动静,将门打开,中年女性,莫约三十多岁,和岩谷长得很像,看见岩谷的时候很惊喜,不知怎的又有些畏缩。
岩谷的笑容僵住了,嘴角耷拉下来,像是对着仇人似的,说:“你们今天不应该过来的,我们定的日子应该在下个星期六。”
门里边的人避而不答,说:“妈妈给你带了好多吃的,担心你学业太忙了没时间出去买东西。今天买的水果也很新鲜,对你的身体好。”
岩谷并未被打动,语气平平地说:“现在来关心我的身体是不是太迟了,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可吃的。我现在不想见你们,你们可以走了。”
岩谷母亲身后,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试图说服岩谷:“翔吾,你妈妈就是想你了,半个多月才能见你一次,爸爸也很想你,所以带着你妈妈一起过来了。下次来家里坐坐,吃顿饭吧,我和妈妈会给你准备的,你在家里做饭也费功夫。”
岩谷不理会父亲的请求,说:“我已经原谅你们了,你们也别觉得对我有什么亏欠。下次我会来家里的,但是今天我不想见到你们,我害怕和普通人待在一起。”
岩谷母亲还没有放弃,注意到岩谷背后的川村壱马,摆出一副笑脸,说:“翔吾都约朋友来家里玩了,我们刚好可以招待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川村壱马刚想回答,岩谷把他护在身后,不让父母接近他:“这是我自己的家,不是你们家。朋友我会自己招待的,不麻烦你们多费心了。请你们走吧,别让我说难听的话。”

在岩谷的注视下,他的父母走了,岩谷盯着他们放在桌子上的吃食,说让川村壱马带回去。川村壱马急忙摆手拒绝,说这是他父母给他的,他不能随便要。岩谷叹了口气,说刚刚让你看见了这么失礼的场面,真的很抱歉。那我到时候给阵,让他分给他班里的人。川村壱马不敢多问,岩谷勉强提起兴致和川村壱马玩了几局,川村壱马看岩谷情绪低落,和岩谷分享他带来的小零嘴,说这都是他平时爱吃的,味道不错,特地挑了个甜食让岩谷尝尝。岩谷没什么胃口,又不想拂了川村壱马的好意,勉强吃下一口,惊呼好甜,川村壱马又说班里的损友还嫌弃他吃女孩子家才吃的东西,川村壱马执意让他尝尝,结果他尝了也说好吃,说到头他也只是害怕别的男同学看到他吃甜食挖苦他,真没男子气概。岩谷笑说你觉得男子气概是什么?川村壱马答那当然是光明正大地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他们不懂甜食的妙处。岩谷笑起来,心情好了不少。

事后川村壱马跑去问阵,阵的手机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示意川村壱马先等一下,跑到厨房里去接电话。厨房的拉门没关紧,川村壱马坐在门边,隐约听到了阵和电话对面人的谈话:“您那边怎么样,照例在搬黑老吗……漏水了?难怪您那边巡风多,那台子还要搭吗?……是,最近洗水比之前得少一些了……我们这边挺好的,前阵子新接了个成员过来……好,好,劳您费心了,还记挂着我们,等您闲了就过来看您几位……再见。” 川村壱马囫囵吞枣听了个大概,不知道阵在和电话对面的人说的是什么话,字能听得出,把字连成词和句子之后完全猜不出意思。
阵挂断电话,对川村壱马做了个抱歉的手势,眼下川村壱马有更好奇的事情,没把刚才的对话放在心上,问阵岩谷家里的状况。阵问川村壱马他觉得岩谷和父母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川村壱马答总感觉他父母做了对不起岩谷的事,他们离婚了吗?阵说没离,虽然称不上恩爱,但还是互相尊重的。川村壱马问那岩谷和他父母是怎么回事,岩谷性格好,不像是随随便便就和父母吵架的人。而且他自己一个人住,这更奇怪了。阵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最后还是小声和川村壱马说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和你的父母一样这么快能接受你变成狼的情况的。川村壱马说可阿姨不是也很喜欢让成员到家里来做客吗,岩谷比我先加入,他父母应该接受得比我父母要早。阵说或许他们现在也只是觉得变成狼对于岩谷来说就像个诅咒,都是因为岩谷能变成狼,所以岩谷和他们关系才变差的。天底下总是有这样的父母的。

阵和川村壱马说了他第一次赶到岩谷家里去的情况,阵对此印象特别深刻。那时候刚好是夏天,烈日炎炎,阵站在岩谷老家门口的时候出了一身汗,衣服后边被汗洇开了一块,衣服和后背紧紧地粘在一块儿。阵随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敲了敲门。门里边一片寂静,好像眼前的宅子没人住着似的。阵听到了锁链在地上被拖拽的声音,宅子的寂静放大了这声音,在炎热的天气里激得阵一激灵。或许是因为家里养了狗,阵猜,但是狗听见生人的声音不叫唤吗,大概是社会化做得好。
门打开,里头站着一个中年女性,脸上的惊恐还未散去,手紧握着门把手,好像随时想从家里逃出去,看见年纪仅有十几岁阵时有些诧异,反复确认阵后边没有别人跟着,问:“你好,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阵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挺直了腰背,说:“是的,女士,请让我先进去看看您儿子的情况。”
“请进”,岩谷母亲侧身让阵进门,领着阵穿过客厅,走到后头的院子。院子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性,在院子门口来回踱步,是不是往院子里张望。
岩谷母亲和男人耳语几句,随后对阵说:“我儿子……不,那个怪物就在那个工具间里,我们不敢靠近它。求求你救救我儿子,我怀疑我儿子就是被那只狼吃掉的……”
岩谷父亲打断了妻子的话,说:“少胡说,院子里根本没血迹,翔吾他最多就是跑到外边去了,也不知道那头狼是怎么闯进来的。”
阵安抚情绪激动的岩谷父母,说先去工具间里看看狼的状况。岩谷母亲叮嘱阵一定要小心,那怪物指不定会随便攻击人,阵不解,问她狼有攻击他们夫妇吗,岩谷母亲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没有,那头狼大概是袭击她儿子然后被儿子反击了,意识不清,趴在工具间里,她吓坏了,但看那头狼暂时不会攻击她,干脆拿了工具间里拴狗的铁链子,将他拴起来锁在工具间里。
阵听着皱紧眉头,说阿姨,狼是不会随便袭击人的,你们也不能把狼锁在那儿,这样狼更容易产生应激反应,没准真的会攻击他们。
岩谷母亲被戳到了痛处,声音都变调了,说谁能保证那头狼不会攻击人,当然是他们自己的命要紧,她还要为她儿子报仇,弄死这只畜生。
岩谷父亲按住妻子的肩,说事情还没下定论,别随随便便把帽子扣到别的东西身上,再说儿子也没死,什么报仇不报仇的,让妻子冷静一点。

工具间在院子的角落里,只是用木头简单搭成的小屋子,门口上了锁,没有窗户,看不到里面的状况。阵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仔细听里头的动静。他听到了粗重的呼吸声和呜咽声。看来狼的状况并不是很好,也许在发高烧,和自己第一次变狼的状况一样。
阵打开门,闻到了里边浑浊的空气,还有食物发馊的味道。阵脚边摆着一个裂了口的盘子,里头盛着一点吃剩的肉汤,汤上面浮着一层霉斑,还有苍蝇在上边飞舞。阵忍不住用袖口掩住自己的口鼻,险些呕出来。工具屋建在一棵大树下,树的阴影将工具间彻底笼罩住,工具间里黑漆漆的一片,只能看到从墙挂钩上的铁链延伸到了那看不见的角落里,而在黑暗的角落里,有生物在艰难地呼吸着。
阵将门打开一半,让适度的光洒进来,既不会让屋子内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东西,又不会让光太刺眼,让屋子里的狼适应不了。阵凑近观察,发现那所谓的“怪物”,岩谷母亲口中的杀死他儿子的凶手只是一只狼崽,肩高勉强到他膝盖,毛发没有光泽,杂乱地缠在一起。狼崽双眼紧闭,鼻子干燥不湿润,伸出了半截舌头,呼吸声异常粗重。阵用手腕凑近狼崽的鼻子,狼崽没有任何反应,阵又尝试摸了摸狼的后背,甚至能摸到狼的骨头,眼下狼崽的状态倒真的像在野外求生,没有父母庇护又生了病的狼崽。阵觉得现在没必要先确认狼崽的身份,救它更要紧。阵把铁链从狼崽脖子上取下来,甚至觉得和铁链很可笑,狼崽现在身体状态差得要命,估计连站起来都做不到,怎么可能指望它集中注意力攻击人类。
阵将消炎药给狼崽灌下去,费力将狼崽抱出工具间,放在树阴底下。岩谷母亲看见阵将狼崽抱出来,身体开始颤抖,直呼不要把这怪物放出来,万一伤到人怎么办。阵瞥了她一眼,解释道狼崽现在身体状况很糟糕,就算想攻击我们也没那个力气。阵问岩谷母亲讨要毯子和水,还有岩谷的衣服,岩谷母亲说先找儿子要紧,先别管那头狼了。阵压下心头的不快,耐心解释说,现在暂时没法排除狼崽就是您儿子的可能性。
岩谷母亲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颤抖着说:“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我儿子是个乖孩子,怎么可能会变成怪物!一定是它把我儿子吃了,我儿子不可能是它,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岩谷母亲的情绪几近崩溃,岩谷父亲对阵使了个眼色,示意阵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劝岩谷母亲先去卧室休息,他协助阵处理剩下的事。即使阵不想,但该做的表面功夫还是得做的。
岩谷父亲领着阵去洗衣房拿岩谷未洗的衣服,阵说很抱歉让阿姨受惊了,岩谷父亲摆摆手,说他妻子把翔吾看得太重了,他也劝过妻子让翔吾自己做决定,他妻子执意要让翔吾去过她理想的人生,一旦翔吾出了事,她也会跟着一起崩溃的。但她确实也有错,希望阵能谅解。生活在这种家庭里,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呢……阵半耷拉着眼皮,心情复杂,接过岩谷的衣服,说了声谢谢。
阵问岩谷父亲能不能狼崽抱到客厅里去,岩谷父亲沉吟说可以,后面又小心翼翼地问阵,它究竟是不是翔吾,阵反问道,如果是,您愿意让它待在客厅里吗?岩谷父亲哽住了,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不管怎样,他依然是我和我妻子的孩子。阵点点头,说有您这句话就够了。阵和岩谷父亲合力将昏迷不醒的狼崽搬运到客厅沙发上,给狼崽盖了一层厚毯子,又给狼崽喂了一点流食。
狼崽状况稍微稳定一些了,阵对一直守在旁边的岩谷父亲说,麻烦他稍微回避一下,他要确认狼崽的身份。岩谷父亲意识到了什么,打量了一下忙前忙后一头汗的阵,问还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阵摇摇头说暂时不需要,只要待会儿守在狼崽身边就行。
岩谷父亲躲在厨房里,留心听外边的动静。他听见阵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脚步声消失了,似乎有另一只生物进入了客厅,仔细嗅闻客厅内的味道。厨房门是半透明的,岩谷父亲能看到一个中等体型的野兽的轮廓。客厅一片寂静。岩谷父亲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客厅里传来阵穿衣服的声音。“叔叔,您过来吧。”岩谷父亲拉开厨房门,又不敢走出去,生怕自己一出去,这个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的世界天翻地覆。
阵看出了岩谷父亲的犹豫,直接了当地对岩谷父亲说,它就是翔吾。不知怎的,岩谷父亲松了口气,卸下了心中的担子,说翔吾没事就好。翔吾现在还在发烧吗,需不需要他买点退烧药回来?阵说不用,他刚才已经给岩谷喂过了,将身上带着的消炎药交给岩谷父亲,叮嘱说这是兽医开的,需要按照岩谷的体型和重量去控制剂量,按照兽医开的药房去吃就行。阵摸了摸狼的脑袋,说岩谷他在那个小黑房子里被关的时间比较长,阿姨又用铁链锁住它,再加上阿姨情绪和状态也非常紧绷,这些都会加重岩谷的焦虑和挫败,让岩谷处在不安和紧张的状态里,而在这种情况下他是没有办法从狼变回人的,只有他情绪稳定了才能自主控制自己的状况。所以您也要保持稳定的情绪,陪在岩谷身边,您妻子要是情绪不稳定的话,这几天请不要让她靠近岩谷,因为狼是能够通过嗅闻感受到身边人的情绪的。过几天他会再过来看望岩谷的,如果岩谷出了什么状况也可以及时联系他。
岩谷父亲将阵送出家门,和阵道谢,阵说岩谷的身体很快就会恢复,但是他的心理问题估计会持续很久,希望叔叔阿姨能够多多陪伴他,和岩谷一起解决。岩谷父亲脸色一白,忙说好的,希望阵到时候也能协助他们。阵叹了口气,说能帮的他尽量帮,但是岩谷不一定能从这次的事里顺利走出来。到时候他会带着岩谷一起去他家里作客的。

“我当时听阵说完翔吾的事吓了一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子的爸妈,爸妈不应该都爱自己的孩子吗,翔吾即使能变成狼,那也不意味着翔吾变成了会随便攻击人的野兽。我也是头一次知道普通人对我们是有偏见的。”川村壱马说,灌下一大口水,试图平息怒火。
慎说:“虽然我没见过壱马的爸妈,但是我觉得叔叔阿姨都是很好的人,能养出壱马哥这样的人。”
川村壱马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爸妈听了估计乐坏了。不过我那个时候也开始傻乎乎地想,大家是不是都害怕我作为狼的那一面,可是我又不吃人,大家却下意识地都会这么想,我又想向别人证明我即使变成狼,对他们还是一样的,可是我也不能随便和别人说我能变成狼,这不就成死结了。所以我那个时候也挺沮丧的,但是有阵他们陪着,我也不会死钻牛角尖。”
川村壱马重新回忆他和阵的谈话,说:“阵打电话时说的那串话很奇怪,不知道他和谁在说话。没记错的话翔吾说过阵和上一代结社的成员关系很好。”
慎问:“上一代结社?” 川村壱马说:“说是说上一代结社,但是上一代结社的成员和我们没什么来往。听说他们做的是涉黑的生意,所以阵不让我们和他们接触吧。”
慎思索道:“那岩谷哥说的上一代结社成员吃人的事,该不会是真的吧?”
川村壱马说:“不至于吧,之前翔他们问过阵上一代结社成员吃人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阵说毕竟他们都长得凶巴巴的,说他们吃人好像也说得过去,但是他当时年纪小,也没见过现场。我们那时候当阵在开玩笑,随便糊弄也就过去了,没细究。不过确实有猫腻。”
慎觉得他们的讨论朝着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地方滑去,说:“壱马哥,上一代结社的事和你们好像也没什么太大关联,要是细想了,阵哥大概会生气吧。”
川村壱马不服气道:“谁让他有事瞒着我们,越瞒着我们我们不就越好奇。上次参与土地挂牌的时候翔血气方刚的,说要和吉野他们碴架,阵说别随便招惹他们,你以为他们是好惹的。这么算来阵和北人比他和翔吾认识得还要早,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我总觉得事情不太对。要不干脆去查查,阵知道了也不会把我们怎么样,最多也就臭骂一顿。”
慎见川村壱马难得鲁莽,忙劝道:“真把阵哥惹急了怎么办,壱马哥你不是很喜欢阵哥他们吗,因为这件事吵架也不好……”
川村壱马说:“我们就查查吃人的事是不是真的,其他的暂时不管,说不定上一代结社对这次土地挂牌也有影响,只是阵他没告诉我们而已,要是我不知道其中原理,只是傻乎乎地去执行感觉也不好。总之先查查看,要是查到了什么不该查的就收手。”
眼见劝不住川村壱马,慎叹了口气,总感觉前路未卜。

TBC

8

慎将电脑打开,点开搜索界面,问:“那壱马哥打算从哪儿开始调查呢,岩谷哥说要是我加入了就有可能被吃掉,如果说真的发生了吃人的事,被吃掉的应该是他们的成员,至少是他们组织里的一员。但是受害人的名字现在也不清楚,要不先从结社的名字开始查?”
川村壱马面露难色,说:“我没在道上混过,对道上的事情也不了解,阵他们也没做过涉黑的生意。”
慎说:“这件事不仅要瞒着阵哥,也不能让其他成员知道。壱马哥还有别的能问的人吗?”
川村壱马想到了一个人,点开通讯录打过去,示意慎不要出声:“喂,是健一吗,我有点事想问你……不,和上次的事没关系,我又不是什么小气鬼,我有个朋友是做房产生意的,想买这边的地,他不是本地人,想打听一下这边混道上的有哪些比较厉害的人,他想提前了解一下,免得掉坑里去……不和你绕圈子了,我想找那个赌场的人打听一下,你应该跟着吉野去催过款……吉野不是说还要拉着你到我们这儿来道歉吗,你要是帮我介绍的话,我就和阵说我已经上你们那儿道过歉了,事情都讲清楚了,让阵去劝北人不用再过来了……放心,不会牵扯到你的,和你们结社也没什么关系,不过这件事希望你别和吉野讲,他保不准会和阵讲,到时候阵又要过来唠叨我……行,先这样。”
川村壱马挂掉电话,猛地捏住拳头,说搞定了,慎听了之后对吉野他们的结社更好奇了:“吉野哥他们不也是做地产生意的,赚来的钱应该都去做投资了吧,这么突然又借钱给别人?”
川村壱马反应过来,说:“吉野他们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他们偷偷摸摸在做高利贷的生意,阵和他关系好,公司资金周转不开的时候也会找他借钱。我跟着阵一起去他那儿的时候,听他提起过好几次地下赌场的事。他有几个熟客,都是大老板,之前喜欢去境外赌,欠了一屁股债,被限制出境了,现在就去熟人介绍的几个地下赌场里赌几把。地下赌场和道上的基本都有联系,有好些就是道上的人开的,所以多少都知道些道上的事。”
慎想起北人瘦弱的身板,说:“吉野哥他该不会也是?” 川村壱马神色复杂,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没有经营地下赌场,那他精力可太旺盛了,不过只要我们别问他的事,他就算知道我们让健一带着去了那个赌场,应该不会制止我们,我们只是调查上一代结社的事而已。”

川村壱马带着慎驱车来到老城区。老城区南侧边缘和乡镇衔接,也有一些所谓的城中村被裹在老城区的范围内。城中村内外来人员集聚,旁边有个小型夜宵城,在一众小吃夜宵店中夹缝开了几家棋牌室,十二点多了,窗户里的灯依然是亮着的,搓麻将的声音和隐约的笑声、夹杂着普通话与方言的对话混在一起,很快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声和烟火气息中。
川村壱马老远就瞧见健一站在棋牌室门口,和一个穿着背心大裤衩的中年男人交谈。川村壱马过去和健一打了个招呼,中年男人打量了一下川村壱马,健一对中年男人说:“老郭,这位是川村,后面那位是长谷川,我们想找涛哥聊聊。”
老郭点点头,领着三人上了楼梯,二楼走廊上有两排房间,有的房间门半开着,慎经过的时候能听到洗牌的声音和客人们的闲聊,险些被烟味呛到。
有客人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喊道:“老郭,别在门口瞎转悠了,进来陪我们打一局,你又不缺客人。”老郭笑道:“健一带着几个朋友过来玩,四缺一,让我带带他们几个,你边儿玩去,都是老油条了,还想从我兜里骗钱。”客人不满道:“怎么今天一个两个都变成大忙人了,涛哥也说忙着查账,怎么这么巧呢。”
“忙完这一阵就好了。”老郭随手打发客人,走到尽头的防火门,推开后下了两层楼梯来到地下一层,地下一层有个大仓库,卷帘门,有个染黄了头发的男人叼着烟站在门口,时不时查看四周动静,手臂上的肌肉硬邦邦的,看起来不好招惹的样子。
“涛哥。”健一招呼男人,男人和健一打了招呼。有人从卷帘门里钻出来和男人耳语,男人看了几眼站在健一身后的二人,示意健一稍等片刻,让出来的人站在门口守着,自己钻进了卷帘门。卷帘门内还有一道厚重的帷幕,男人掀开帷幕的时候依稀能听到里头好些人在交谈。
老郭见慎探头探脑想往里头张望,十分好奇,笑着说:“要去里面玩玩吗,我可以带你进去。”
川村壱马回以微笑,眼睛却没跟着嘴巴一起笑起来,说:“我们今天就是来找涛哥的,涛哥最近也忙,老是找不到他,下次我们再过来玩牌。”“也是。”老郭没有继续纠缠。
卷帘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男人摔出来,T恤领口被扯松了,男人看见外边还围了一圈人的时候脸上有点挂不住,想要逃跑,王涛从卷帘门里俯身钻出来,踹了一脚男人的肚子,男人痛得蜷缩起来,说不出话。
涛哥拽着男人的领口,慢悠悠地说着话,拳头和手臂上的肌肉都是紧绷的:“你以为欠了高利贷可以不还吗,有本事就上法院告去,看看以后还有哪个放贷的愿意借钱给你。”男人哆嗦着不敢说话,王涛回头看了健一一眼,说:“这个客人你们要吗,和你们那些大客户相比借的钱可能会少很多,不过他人在我手里,应该跑不掉。也就五十多万吧。”
健一为难地看着王涛和男人,说:“我也很想帮涛哥的忙,但是我们也是帮别人收贷的,本钱都在吉野哥那儿,我这边也没这么多钱。”“红狼啊……真不知道吉野他是怎么想的。”卷帘门里陆续钻出来几个人,将男人的手捆起来,拖到仓库另一边的停车场去了。
烟抽光了,王涛将烟屁股丢到地上,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健一掏出打火机将烟点上,王涛在缭绕的烟雾里看了一眼川村壱马,似乎在责怪川村壱马不识相。
健一问:“涛哥打算去他爸妈那儿要钱吗?”
“他亲戚朋友那儿都去问一圈,要是都还不上就让他卖货去。”
健一皱眉,小声说:“台子上最近倒是没风,冷货风声最近不太好。”
“真烦人”,王涛抓了抓后脑勺,话是对着健一说的,眼睛却盯着慎马二人,“我现在心情不爽得很。他朋友想知道道上的事?要不先让他朋友过来玩几把。”
“涛哥。”川村壱马将一盒软中华递给王涛,却不是低眉顺眼恭敬的样子,像是在问王涛他接还是不接。王涛打量了一下川村壱马的小身板,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底气。不过这种找死的牛犊子还是有治一治的价值。
王涛接过软中华,发现烟盒下边还压着一沓钱,崭新,像是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还是懂规矩的。王涛将软中华和烟盒放进兜里,总觉得川村壱马很眼熟,问:“你是阵那边的人?” 川村壱马点点头,说阵是他顶头上司。
王涛笑了,露出一排牙,像是听到了笑话:“吉野还不算是蠢的,真不知道阵他是怎么想的,手边明明有资源不用,还要千方百计脱出身去照顾你们几个,灰狼那几位估计在背地里偷偷伤心呢,养了这么个没良心的东西。”
川村壱马听得恼火,但一时不能发作,强压怒火,说:“阵手里也有资源,他有他自己的想法。灰狼就是阵之前待着的地方吗?”
王涛见川村壱马被自己的话激怒,更开心了,安抚似地说:“我知道阵不想让你们和灰狼扯上联系,我就不明白他哪里来的老妈子心态。不过现在做房地产也赚,阵他傍上了厉害角色,是个聪明人。不过你们年纪太小了,连灰狼都没听说过。健一,你知道吗?”
健一一脸无辜,不知道王涛为什么要把话题抛给自己:“听说过,但是不知道内情。吉野哥他平时也不和我们说这些。”
王涛抓抓后脖子,有些惋惜:“都是温室里的花,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你至少比他俩要好一些。”
健一忙说:“我在争狐山开发权那件事之后才遇到吉野哥的,那些事也是听别的成员说的。”
王涛并不理会健一的辩白,抽了一口烟,说:“之前试了电子烟,还是纸烟带劲。我刚混道上的时候就听说过灰狼,当初还想他怎么取了个洋名字,后来才知道他们养了几条灰毛大狗,听说是狼和狗杂交来的,长得和狼很像,不过我没看到过。他们以前也是搭台子起家的,就做地下赌场的,一开始人不多,后边赌场规模越做越大,他们就开始雇人看场子管理客人。赌场赚了钱之后他们就开始做土地买卖的生意了,赌场赚来的钱不干净,还是要靠别的生意把钱给洗干净了。现在的土地买卖正规不少,什么狗屁招拍挂之类的,以前没那么多花样,都是靠官家直接划拨的,灰狼的人就想办法和他们谈,要是钱不够就直接动刀动枪地威胁他们——健一你那么吃惊干嘛,以前道上的人都是这么干的,不过灰狼有时候也会买些没什么用的林地,种树能赚得了几个钱。更好笑的是有一次红狼的人因为林地的事和灰狼杠上了,我在想这林地里该不会有什么金矿吧。”
“红狼又是什么?” 川村壱马问,王涛瞥了健一一眼,健一摇摇头,王涛说:“和灰狼差不多,混混团伙,听说红狼是国外的狼,不是本地狼,红狼的几个都是外地人,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号。关于灰狼还有件事,听说有个成员犯了点事儿,坏了规矩,被犬决了。”
川村壱马问:“被狗吃了?”王涛摇摇头,说:“谁知道呢,他们养狗的事就是因为出了这件事才传开来的,死了的人应该是叫志村一郎。如果真是犬决,他们玩得可真花。”

问到了想要的信息,川村壱马向王涛谢过,准备带着慎回去。川村壱马问慎要不要先回家休息,慎说不碍事,公司离这边近,他们可以先回公司继续查灰狼的事。从卷帘门里又走出来一个客人,骂骂咧咧的,说最近肯定是沾了晦气,一连输了好几把,打算先去外边吃个夜点心再回来。王涛笑说现在还早得很,没准到后头运气就来了。
健一蹭他们的车回去,听见王涛和客人的对话,说:“赌场最喜欢这种不服输被套牢的客人,在赌场里赢了不会是什么好事,输了那肯定更糟,输输赢赢的只有客人才能享受,最后大部分钱不都还是进了庄家的口袋,只有庄家才能稳赚。”
“气势倒是挺足的。” 川村壱马一边开车一边评价,健一若有所思,说:“不过有时候这赌局不是你想躲就能躲掉的,如果躲不掉的话那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所以说下次你不单是想要争前端强势狼的位置,到时候是不是还要和吉野干架争头狼?挺厉害的嘛。”
健一苦着脸说:“这哪儿跟哪儿呢,吉野哥又不是靠打架坐上头狼位置的。不过前端狼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不错,野心还是有的,下次我遇到吉野的时候和他说一声。”
“别了,川村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坏心眼了。”
川村壱马说:“没有啊,吉野知道你的意思说不定会支持你呢。”
健一被川村壱马噎得说不出话来,小声抱怨:“真不知道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二人回到公司。夜已深,慎打开电脑,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川村壱马说要不要先眯一会儿,慎说还可以坚持一会儿,如果今天能查到和志村一郎相关的人,明天可以过去找人。
慎打开搜索页面,输入志村一郎的名字,页面出现了灰狼成员被杀的新闻:……警方经过力追查与布防,于七日前抓获犯罪嫌疑人藤原浩,区法院于今日开庭,受害者家属旁听。在庭审中公诉人描述藤原浩作案的详细过程,被诉方代理人仅针对量刑进行辩护。是一条中规中矩的新闻,没有交代藤原浩的具体信息。
慎转而点开另一条新闻:……数年前藤原浩制造了骇人听闻的“犬决”事件,以残忍的方式杀害了灰狼成员志村一郎,犯故意杀人罪,被判有期徒刑,但数月后身患重病,依法采取保外就医,自此消失在公众视野中。但撰稿人认为本案依然存在疑点。第一,原派出所相关人员透露,藤原浩是来派出所自首的,而非一些新闻中所描述的“被捕”。藤原浩是某地下赌场的“外围”,以拉客的方式抽成,但与被害人志村一郎并无利害关系,警方先前认定该起事件为涉黑人员的仇杀事件,但似乎与仇杀并无直接联系;第二,判决书中公诉人称藤原浩“以特别残忍的方式杀害了被害人,犯罪性质恶劣”,但并没有提及藤原浩杀害志村一郎的方式,藤原浩的代理律师先前在接受采访时曾透露藤原浩对他有所隐瞒。藤原浩交代某处林场旁边有个猎犬饲养基地,他与猎犬饲养员关系密切。他用药物使志村一郎陷入昏迷状态后,将其运往一处废弃的工业用地,先前他将四只猎犬从基地中带出放在此处,随后驱使犬只将志村一郎吞食。藤原浩说当时犯罪现场留下了几根藤原浩的腿骨,猎犬并没有吞吃干净。律师在随后的询问中发现藤原浩对饲养犬只的基本常识一无所知,对处理尸体的详细情况也模糊其词,只说心里愧疚吃不消,“想早点蹲号子让自己好受点”。看起来倒更像是买凶杀人。
慎将两条新闻拉出来给川村壱马看,川村壱马一边阅读一边分析:“保外就医这个点就足够让人起疑心了,再说藤原浩他根本就不是灰狼成员,这和王涛说的情况不一样。阵之前说自己第一次变狼的时候身边陪着的人都是有经验的,他在认识我们之前就已经和灰狼的人待在一块儿了,灰狼成员大概率也是可以变狼的。那么所谓的‘犬决’、猎犬应该都是灰狼成员狼的状态,但王涛的说法和新闻的说法都没有确切的证据,现在也只是推测。”
慎在一边玩笔,接着川村壱马的思路说下去:“如果说要将藤原浩和灰狼联系起来,可能是灰狼成员杀了志村一郎,怕事情败露,所以给藤原浩一笔钱,让藤原浩顶罪。”
“但这是他们灰狼内部的事,撑死也只是动用私刑,如果是涉黑成员内斗,警方一般不会大张旗鼓地查,更不会让新闻随便报道。而且就算藤原浩被灰狼的人塞了钱,明明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哪里会傻乎乎去派出所自首,是怕灰狼的成员杀他灭口吗?我感觉还少了点什么。”
慎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的,说去茶水间泡杯咖啡。等慎端着咖啡回来,川村壱马不见了,桌角堆着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狼卧在办公桌上,尾巴一甩一甩的。笔记本被合上了,川村壱马抬起头,卧的位置恰好在椅子面前,只要慎坐下去,头就可以靠在川村壱马的毛发蓬松的背上。川村壱马又恢复到先前傲慢的样子,和慎对上视线,无声地引导慎做他希望的事。但慎偏偏不想按照川村壱马的指示去做。
他将杯子放在桌上,想打开被合上的笔记本,川村壱马从喉咙深处挤出带有威慑性的低吼,但没有将牙齿露出来,身体也没有呈现紧绷的状态,慎知道它只是有些不满。慎坐在桌沿,想摸狼的后背,狼作势要去咬慎,慎笑着将手收回来,乖乖坐到椅子上,用手支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川村壱马身侧的毛。
狼开口说:“你不是说困吗?”慎摸了摸狼的脖子,狼无言地看着他,慎说:“嗯,但是我想把这件事查清了再睡,不然总觉得心里有事情压着。”
狼固执地说:“那你可以靠着我先睡一会儿。”
慎在无奈的情绪中甚至生出了一些笑意,说:“你是狼,又不是抱枕。”慎的眼睛半闭半睁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睡过去,但他又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川村壱马叹了口气,说:“判决书里没给其他灰狼成员的名字,还是得托人问问灰狼其他成员的事情才行……猎犬基地养殖场,之前好像也有听说过……养殖场……”等一下,如果没记错的话,农庄养殖场的饲养员和志村一郎是同一个姓氏,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说不定他们两个真的有什么关联。而且饲养员和阵的关系也不错。
川村壱马后背的毛炸开,他想告诉慎他的猜测,发现慎已经睡了过去。看来只能明天再告诉慎了。川村壱马挪动位置,将自己的身体紧贴慎的手臂和脸,缓缓睡去。

一夜无梦。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办公桌上,头发乱糟糟的,口水也流出来。慎一下子反应过来,发现川村壱马已经没影了,庆幸还好没让川村壱马看见自己睡得乱七八糟的样子。
桌上留了早饭,川村壱马给他发了消息,说阵临时有事找他们商量,他先走了。今天中午午休在停车场那边等他,他打算带着慎去找农庄养殖场的饲养员。慎脑海中浮现饲养员的脸,莫约四十岁的样子,但是总觉得没精打采的,和慎说话的时候虽然和慎对视,但慎总觉得他不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反倒是在自言自语,眼睛甚至都没聚焦,时不时地一边说话回头看鸡舍里的情况,比起人更关心养殖场里动物的情况。
慎发消息过去问饲养员和志村一郎的案子有联系吗,但是并没有收到回音。可能是太忙了吧。慎将手机锁屏之后开始忙自己的事。

中午十二点半,川村壱马依约接到慎,驱车去农庄。川村壱马一脸焦躁,说得抓紧时间去找他。慎问出什么事了,川村壱马说阵说政府那边的人向他们透露风声,说有谈勾地协议的机会,让他们先提前做好准备。他们得赶在这件事之前确认灰狼和本次土地交易到底有没有联系,如果灰狼有把柄被政府的人抓在手里,这次他们不会有好果子吃。川村壱马补充道其实上次土地拍卖的时候他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总感觉有一方在暗中抬高价格。
正午,太阳猛烈,空气似乎也被热气烤熟了,慎下车的时候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热气,将防晒袖套又往下拉了一些。川村壱马带着慎从农庄工作人员专用的后门直接穿到小树林,沿着小路走过牧场。
慎在路过牧场的时候看了一眼,牧场里空荡荡的,那头负隅顽抗的被作为猎物的牛不在,那头在牧场上晃悠,好奇地想要接近自己的小牛也不在。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消失了一样,慎能感受到的只有不断从额头滑落的汗水。
慎开始怀疑他先前经历过的那些事情是否是真实的,是否就像这空荡荡的牧场一样,他所遭遇的一切都像是他自己的臆想。慎将额头上的汗水擦去。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牧场被慎远远抛在后头。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又能看到那头在小树林中被杀死的牛在牧场中来回走动。心里有个声音在问他:“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他只是沉默,给不出任何答案。或许要等他去做了,自食恶果之后才知道。但他现在无暇顾其他的事,他只想把手上的事查清楚。

川村壱马和慎来到养殖场工作人员的简易小木屋,木屋屋顶的房檐延伸出去,落下的阴影里放了一张椅子,有个戴着帽子,穿着工作制服的人背对他们坐在椅子上,椅子边放了一个桶,他在用毛巾擦拭自己的裤子,反复擦拭小腿的位置,不知道上面沾到了什么。
“志村先生。” 川村壱马叫了声饲养员,饲养员回过头,慎能认出就是狼群狩猎那天遇到的那一位。饲养员受到了惊吓,猛地抖了一下,毛巾落在地上。
他迟疑地回过头,说:“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现在可不是牛放风的点,小牛也都还在睡觉呢。”慎留意到饲养员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志村圭”。
川村壱马将毛巾捡起来递给志村圭,说:“我们是为别的事来的,有些事想问问您。”志村圭接过毛巾,又开始擦拭小腿,但意识到川村壱马和慎站在他面前,他只得将毛巾扔在桶里。他的裤腿有一条沾了泥点子,另一条裤腿干净得不像话,而且毛巾也是干净的,没沾上什么污渍。两个人站在木屋前,志村圭坐在椅子上,始终没有转过来正对他们,看不到志村圭脸上的神情。
志村圭说:“是例行聚会的事吗,听阵说出了点岔子,不知道需不需要调整一下。下个月要取消吗?”
川村壱马说:“应该是照常进行。阵现在还在忙工作的事,暂时没时间顾这些。”
志村圭站起来,脸上毫无波澜,平静得像一滩死水一样,说:“那为的是什么事呢?我觉得我们的关系还没到能讨论私生活的程度。”
川村壱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冒犯到了志村圭,之前他和志村圭聊天的时候他对自己没有这么戒备。但既然他惹得志村圭不高兴了,兜圈子也无济于事,不如直截了当地问。
川村壱马问:“我和别人闲聊的时候听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传闻,和志村一郎有关系。您认识他吗?”
志村圭没有回答,呼吸越来越急促,重新拿起毛巾弯腰擦拭干净的裤腿,强迫自己一直不停地做一些毫无意义的动作。裤腿被他擦得起球,他情绪才稳定下来,说:“你怎么知道他名字的,你和那些黑社会聊过了?”
川村壱马说:“这不重要,接触到黑社会的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现在有工作,有阵他们,我也不会去道上混。我只是担心这次土地挂牌的事,灰狼的事对我们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
志村圭脸色灰败,点点头,好像是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行似的,说:“看来你都知道那些事了。那你又怎么想到找上我的?”
川村壱马说:“因为你和阵关系不错。”志村圭若有所思,点点头,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既然你知道了灰狼和阵的关系,那就不要再问了,对你也不好。”
志村圭的性情是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川村壱马不解,追问:“我只是想知道志村一郎的事和这次土地挂牌有没有联系。”
志村圭将毛巾绞干挂在桶边,说:“我可以告诉你,没有直接联系,你可以安心跟着阵一起做事。如果你想查清这件事,这会给阵带来很大困扰。阵不希望你们卷进灰狼的事情里去,你这么做是给他找麻烦。如果你真想为阵考虑,那就不要继续追究这件事。拜托你。”
川村壱马还想反驳,但志村圭最后的恳求却让他说不出狠话来。川村壱马原本是向志村圭索要线索的一方,现在却是志村圭请求他停止调查志村一郎的事。
志村圭反复摩挲着他的小腿,说:“如果你只是对这件事好奇,想要知道阵瞒着你什么,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志村一郎是我的叔叔,他坏了规矩,所以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但是他人不坏,至少在我看来他并没有做什么天大的错事,只是有些事就不该去试试,试了才知道那根本不可能实现。”
志村圭看了一眼川村壱马背后惴惴不安的慎,说:“他是上次例行聚会迟到的人,对吧。阵对你们一向很宽容,对他自己的结社也没什么严格的限制,但是我不建议你们去做一些出格的尝试。不是说出格等于不好,只是出格意味着这是不被大部分人接受的事,你要承受风险,以及不可预料的结果,你的选择很有可能会导向恶果。不要试图去尝试让普通人理解你们的想法和立场。这对你们来说或许损失不大,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许可能是灭顶之灾。灰狼的人不坏,但是他们没有意识到他们和普通人之间是永远也不能互相理解的。这很残酷,以致灰狼的成员们乐观地认为他们可以去做一些新的尝试。但最后还是失败了,有些规矩还是有它存在的道理的。志村一郎的事你们就当做听了个传闻吧,也没什么好深究的。”
川村壱马还想说些什么,被慎拉住了,慎摇摇头,川村壱马挫败地叹了口气,和慎离开了。

志村圭盯着自己起球的裤腿,熟悉的愧疚和负罪感又涌上心头。他想问问躺在棺材板里的人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甚至都没办法拽着志村一郎的领子质问他,留在棺材板里的只是几根小腿腿骨。
死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吗,或许能,他对着志村一郎灰白的脸,甚至是对着巨人观肿胀的看不清五官的脸,他至少还能自问自答,但是对着腿骨他又能问些什么,这就好像是他对着一把椅子问问题一样,他知道他问不出任何东西,只是对着一件不会回答的死物而已,他无法在死物上投射任何情感。有时他甚至想将那几根腿骨,叔叔身体仅存的几部分敲进他的小腿里,盼着有人能将叔叔的腿骨从他的身体取出来,再捏一个叔叔出来。
他想叔叔的一直都只有那一个问题,但他又觉得叔叔在举起枪瞄准红狼成员的时候,他和叔叔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叔叔已经作了回答,只是他太笨,或者说他不想面对现实,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在梦里遇见叔叔,逼问叔叔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叔叔从不回答,只是将手里的枪递给他。他从没从叔叔手上将枪接过来,说我不可能会将枪指向狼群成员。叔叔问他,那到了关键的时候,在那个时候,谁又能保护你呢?他想问叔叔到底是为的保护他,还是为的不让他这个叔叔在灰狼里最大的依仗倒下。但他又觉得没必要问,因为在狼的逻辑里,狼不可能带枪,也不可能将枪指向同类,枪在他们的世界中不可能存在,也不应该存在。但叔叔是无法理解的。
电话铃声响起来,志村圭接起来:“喂,是阵啊……对,他们来找过我了……没事的,他们只是好奇叔叔的事,倒不是真的和道上的人混在一起……我知道你不想和他们和灰狼扯上关系,所以叔叔的事我也没有细说,他们只是担心这次土地挂牌而已……之前我还觉得你年纪小,太理想,不过你确实有好好坚持下来,今井先生他也不用这么担心你了。工作的事怎么样,有碰到什么问题吗……政府的人主动谈勾地吗,这块地在城郊,适合搞度假村开发,位置不差,你们和北人他们在竞争,政府没有主动谈勾地的必要。你们还是小心一点吧……对,随机应变吧……先这样,再见。”
志村圭不受控制地去看自己的小腿。他又想起了叔叔的事。叔叔一向是晃荡惯了的,人也没什么大志向,没钱了就去厂里打工,攒够钱就辞了出去玩,爷爷奶奶也劝不住。叔叔是爸爸的哥哥,爸爸也劝过他安心找个工作干着,叔叔说他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着,他就喜欢交朋友,和朋友一起到处耍。叔叔和他们一家关系都很好,时不时地来他们家里蹭饭。爷爷奶奶身体不好,爸爸妈妈忙着工作的时候叔叔带着他到处跑。叔叔的朋友里有混道上的,怂恿叔叔跟着他一起去地下赌场做外围,叔叔说他没那个本事,朋友又说那做保安也行,也不用费什么脑子,叔叔说他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他要是简简单单一个人活着,去道上混也没什么太大所谓。
有的街坊邻居说叔叔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叔叔的朋友说叔叔性格好、为人仗义,他那时候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叔叔会给他买糖吃,在爸爸妈妈都不在的时候陪着他,叔叔是个很好的人。他第一次变成狼的时候,叔叔手忙脚乱地照顾他,事后还被妈妈埋怨,收在衣柜里的过冬被子也被叔叔翻出来盖在他身上,生怕他发高烧的时候着凉。
他问叔叔他为什么会突然变成狼,他知道狼是坏家伙,会吃掉小红帽,他是不是也变成坏人了。叔叔愣了一下,故作深沉地说,这世界上能变成动物的人不多,你就是其中一个,你是特别的,你变成狼的话就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这很酷。
后边今井先生他们找上了他,把他带到了灰狼的地盘,说他以后就是灰狼的新成员了,带着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懂的他开始第一次狩猎动物,第一次在赌场维持秩序,第一次参与土地使用权的谈判,第一次参与狼群之间的斗争。他和叔叔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变成狼的事情只有他父母还有叔叔知道,他是灰狼成员的事道上的人倒都知道。虽然他没有动手杀过人,灰狼经营的行当也不需要他下狠手,但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或者说他对好人坏人没什么概念,灰狼的成员教给了他很多东西,同时庇护他,让他在道上能够生存下去。学校里的老师说黑社会都是非法犯罪分子,迟早会被关到监狱里去,他不知道该赞同还是反对。他知道他做的这些事都在灰色地带上,但他不希望成员们被警察抓住。

大学毕业之后,他留在灰狼创建的壳公司工作,协助灰狼成员管理地下赌场。一个节假日,他回父母家,叔叔照例到他们家来蹭饭。他在厨房洗碗,叔叔挤到厨房里来,抢过他手上的碗,一边熟练地清洗着,一边说:“圭,听说你工作的那家公司私底下偷偷在经营地下赌场,这是真的吗?”
他愣了一下,不小心把洗涤剂的泡沫蹭到了脸上。他将泡沫擦掉,说:“是你朋友说的吗,别听他们胡说。”
叔叔笑着说:“我朋友消息很灵通的,而且你不是灰狼的成员吗,他们不就是做地下赌场起家的。”
他将碗放在水槽里,看着叔叔新添了好多皱纹的脸,一时觉得有些陌生。他尽量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自然一些,而不会过分生分:“叔叔不是说不打算混道上吗,你真的听你朋友的劝了?”
叔叔打哈哈,说:“半信不信,就算他带着我进去了,也不可能一直关照我。不过听说灰狼的地下赌场最近生意挺好的,我想去做外围赚点钱,圭,你能不能帮我问问灰狼的人,他们最近缺人吗?”
他皱眉,说:“叔叔,你真的要进赌场工作吗?这和在工厂打零工不一样的。”
叔叔大大咧咧地说:“有你在,我放心一些。你就帮我问问吧。”他叹了口气,过往的情分在,叔叔就算大放厥词,说想直接加入灰狼成为核心成员,他也会去问问今井先生的意见。但他觉得叔叔的笑容和以前不一样了,或许是因为他长大了,懂得人情世故的缘故,总是会多留个心眼。或许是小时候他对叔叔的了解太少了。
介绍叔叔进赌场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事,再加上叔叔和他的这层关系,灰狼负责赌场的成员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将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推到他面前,说这是坂本阵,新来的小孩,让他带一段时间,就当是放他叔叔进赌场工作的交换。小孩不怕生人,将手里的糖递给他,叫了声志村哥,他回了一声,看着手里的糖,突发感慨,原来他真的已经长大了。他会变成和叔叔一样的人吗?他看着活泼好动的阵,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叔叔在赌场得了志,混得如鱼得水,和管理层、外围、看门人和赌客关系都不错,大概要归功于他爱交朋友的性格和圆滑不拘小节的处事方式。看门人每次遇见他的时候总调侃他,叔叔总是把他挂在嘴边,说他是灰狼里的潜力股,以后迟早要做头把交椅的。他并不觉得这是夸奖,反倒像是一种大家长式的鼓励和催促。
叔叔渐渐取得了赌场管理层的信任,灰狼负责管理赌场的成员也看好叔叔。叔叔又找上他,说想成为灰狼的核心成员,问他能不能去今井先生那儿探探口风。他说叔叔明明知道灰狼核心成员不是普通人,叔叔和他们不一样,这不仅是有没有资格成为核心成员的问题,叔叔也要承担很大风险。叛徒是没有好下场的。叔叔拍了拍他的肩,说他不要总是杞人忧天,自己在灰狼待得很自在,不会随随便便背叛灰狼的。再说有他在,他迟早会变成头狼的,到时自己只要跟在他身后,钱会自己找上门的。
他担忧地看着叔叔,叔叔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尝试着进入另一个世界的危险性。他也知道叔叔私底下送过赌场负责人礼物,赌场负责人半开玩笑地和他说过这件事。他搞不清楚叔叔到底是怎么想的。他的心沉到谷底,冷漠地想,反正这是叔叔想要的,他也不想思考太多,按照叔叔的要求做就行了。
今井先生听了他提的要求之后,沉思片刻,说这件事要和其他成员商议。几天后,今井先生提前知会他,灰狼打算把他叔叔纳入核心管理层,成为核心成员。他的心头高兴和沮丧交织,只垂头说了句谢谢今井先生,今井先生说不仅是因为他叔叔能力强,善交际,叔叔对他的照顾,以及对灰狼成员的尊重自己也都看在眼里,虽然叔叔和他们在观念上存在许多差异,但他叔叔既然养出了他这样的好孩子,自己觉得还是有试一试的可行性的。
狼群与狼群之间如果发生了矛盾,没办法用谈判解决,打架是最后的办法。在应对狼群冲突的商讨会上,叔叔提出让当时还是后端狼的他在这次对峙中冲锋迎敌。今井先生饶有兴致,问他接不接受。按照灰狼的规矩,如果他在这次对峙中表现好的话,下一次前端狼位置的轮换中他就能拥有相应的竞争优势。他看着叔叔殷殷期盼的眼神,他不知道是叔叔想让他坐上头狼位置,还是叔叔自己想这么做。而他没有拒绝的余地,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希望他这么做。

坂本阵加入灰狼后的第八天,他一个人待在大楼中间的空地上抽着陀螺,觉得没什么意思。平日他会往大楼八层跑,那儿是灰狼成员们办公的地方,不出意外他总能抓到一两个倒霉鬼陪自己一起玩。
他跑到八层,职员们在办公,他在办公室里遛了一圈,一个成员都没找到。阵觉得奇怪,问职员今井先生他们去哪儿了,职员说有要紧事要办,他们几个都去了,也没说去哪儿了,今天估计不会来了。
他也是灰狼的成员,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把他落下?前天和红狼打架的事今井叔也不让他参与,说小孩子不可以掺和,太危险。阵有些不满,躲到办公间里换下衣服变成狼,打算追踪他们的气味。今井叔告诫过他不可以在人多的地方变成狼,会吓到其他人——那去人少的地方不就好了。
阵一路小跑溜到今井叔的办公间,闻了闻门背后挂着的外套的味道,味道从办公间延伸到楼梯间,从楼梯间一楼出口延伸到大楼背后废弃的工业用地,气味越来越浓,阵特意从大楼与大楼间狭窄的小径穿过去,趁着大中午没什么人在街上闲逛的时机溜进废弃工业用地。今井叔就在他眼前的那间厂房里。阵快活地咬住自己的尾巴转了一圈,看来自己追踪气味的本事变厉害了。
等等,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东西。阵冷静下来,嗅了嗅厂房周围的味道。里头至少有四个成员,附近有两个成员,还有浓重的血腥味。还有惊恐的、绝望的、悲伤的、无可奈何的味道。阵一时间无法接受如此之多的气味和情绪信息,晕晕乎乎的,想用鼻子把厂房的门拱开。
有人把他抱了起来。阵知道他是志村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收下自己的糖了,也常常陪自己一起玩,今井叔说是因为另一个更大些的志村叔也是这样照顾志村哥的。阵感觉自己的后背被水打湿了,想回头看看志村的情况,志村把他抱得更紧了:“小孩子不可以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和我回去。”
另一个灰狼成员中村气喘吁吁地追着志村跑过来,说:“志村……”“抱歉,中村先生,我知道我不该过来的。”
“……头狼说他怕又惹你伤心。”
“……中村先生,今井先生他们,至少是今井先生不可以去自首,灰狼需要他,麻烦您帮我转告一下。我先走了。”
阵在志村怀里挣扎。至少让他看一下志村哥,他知道志村哥现在状态很差,他很伤心。阵知道有些人不喜欢让别人看到自己流眼泪的样子,那样会显得他没有男子气概。
小狼委屈地呜咽几下,可是志村哥又不需要在他面前逞强。志村哥为什么要伤心呢,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后背上的咸咸的眼泪舔掉。直到后来他才慢慢明白那天志村哥的眼泪到底是为谁而流的,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TBC

9

Chapter Summary

注意:北树主场,慎马未出场。

树拿着手机,按照阵给他发的地址,一路找到了这儿。门口的停车进出系统是新换的,杆子上面还裹着一层塑料薄膜,花坛后边立了一块大理石碑,三两个工人围着石碑忙着刻字,电刻刀、排插等用具杂乱地堆放在地上,周围还有零星的石头碎屑。树用袖子掩住口鼻,绕过杆子往里走。正中是一栋办公楼,办公楼前是一大块没有铺路的地,几棵和半截大楼齐高的大树随意地分布在地上,好像它们才是这块土地最先的住客,办公楼倒是后来的。办公楼旁停了一辆卡车,卡车的挡板被放下来,仓栏车厢上堆放着一批树苗,树根上裹着一大团泥土,有好些泥土碎屑从车厢里掉出来落在地上,乱七八糟的。地上用石板铺了一条小路出来,树沿着小路走到办公楼前,转头打量了一下办公楼外头的景致,一片混乱,哪像是新城区金融街的公司,更像是城乡结合部的小厂子。

树抬起脚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底,缝隙里沾了不少土,树想了想,还是在台阶上蹭掉一些,免得把泥土一起带进刚装修好的崭新的办公楼里。树坐电梯上楼,偌大的开放式办公间里空无一人,隐约还能闻到木质办公桌上油漆的味道。
树站在办公室门口敲了几下门,直接开门进去:“阵,我进来了。”
阵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头发乱敲,显然还没进入到上班状态。阵摸了一把脸,抱怨道:“你好歹问一句再进来,我现在这副鬼样子怎么见人。”
树拿起桌上的杯子查看有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说:“看着不是很敬业吗,昨天睡在办公室里的?初创期可真辛苦——饮水机在外面?”阵接过杯子,树顺势坐在沙发上,看着阵忙活。
阵将接了热水的茶杯递给树,说:“你倒像是进了家门,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看。我以为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这儿来呢。”
树喝了一口热水,说:“挺显眼的,街边都是大高楼水泥地,你们这儿是矮楼土路,我一眼就找到了。”
“没一句是中听的”,阵习惯了树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把话题转到他身上,“恒德集团咨询项目的事你和你们事务所的高伙说了吗?”
树将杯子放下,不自在地说:“还没,高伙在忙别的事,我不太见得到他。我和带我的经理说了,她说她会电话联系大老板的。”
阵不甚在意,说:“又没事,现在你就算只是个实习生,能给你们事务所拉来这么大的项目,你们老板高兴还来不及呢,说不定还想主动和你套近乎。没什么好怕的,直接和高伙说就行。要不你把电话给我,我和你们老板联系,让他多关照一下你。”
“……我自己能解决的,你就别操心了。”树固执道。又倔起来了,不过他自己想要多接触接触,和比他年长的人打交道也挺不错。阵笑着拍了拍树的肩,说:“也行,我知道你没问题的。具体情况你应该也了解了吧?市政府打算在狐山那儿搞旅游开发,公告还没正式出,松山先生从土地资源局那儿打听来消息,说他们打算搞个旅游项目开发公司,市政府、狐尾村还有开发商三方参与,他们打算物色一个有经验的开发商过来做开发。恒德那帮家伙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不过他们是居间,他们打算把狐山的开发经营权拿到手,然后再联系他们认识的开发商过来帮忙开发。”
树问:“松山先生他父亲手里不也有开发商的资源,你们不打算去分杯羹吗?”
阵皱巴着脸说:“恒德名气大,也是老牌房地产公司,政府更喜欢恒德这样名气大的,即使是做居间,公司牌子也可以做背书,我们这种刚起家的还是不去折腾了。恒德的人和松山先生提前通过气,说这个项目他们挺想拿下的,让我们也帮帮忙,能卖他们人情,我们也算赚到。”
树不依不饶,又问:“他们这么厉害,何必托我们找会计事务所?我现在待的事务所也不是做咨询业务起家的。”
阵故作神秘,说:“因为我和对接这个项目的人认识。他说他那边人手不够,想从我这儿要个人过去帮忙。我们这边又忙着公司开办的事,忙得要死,实在抽不开身。所以——”阵双手合十,低头说:“树,这件事要拜托给你了。”
树腹诽,就知道被阵叫过来一定是有事要吩咐,也没有多惊讶,说:“可以是可以,但是涉及到具体咨询业务的事我确实不了解,还得让所里负责咨询项目的经理过来。总不是叫我过去替他挡酒吧?”
“有可能,他酒量不好——开玩笑的”,阵把联系方式给树,“狐山那边也有结社,他要先过去和他们谈。你小心一点,不过他们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攻击你们的,随便攻击同类的话其他结社也会断绝和他们的往来的。有什么事就联系我,不要自己一个人逞能。”
“知道了妈妈,我会小心的”,树把联系方式记进通讯录,“所以他也是我们的同类吗?”
阵还没回答,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盯着来电显示上“吉野北人”的名字,树紧皱眉头,接起电话:“您好?”对面的声音比他清亮一些,听上去年纪不比他大多少:“是树吗?我人在狐山,你现在方便过来吗?”“……可以,我半个小时之后到。”“好,你到狐山之后沿着台阶直接走上来就行,我等着你。”“行。”
树应下,挂断电话,阵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一半一半吧,你去了就知道了。他在的结社成立时间比我们早得多,他进结社的时候和我差不多,也算经验丰富了,跟着他能学到很多。去吧去吧,他还在等你呢,让前辈等着也不好。”树轻哼一声,让阵帮他叫辆出租车来,不顾阵的唠叨,离开的时候带上了办公室的门。他倒要看看所谓的前辈到底有几把刷子。

 

出租车把树放在狐山山脚。树打量了一下四周,暂时没有异动,山脚狐尾村的村民大多出村做活去了,真要上山砍柴采东西的也一大清早出了门,眼下这个点大多也都回去了,山上几乎听不到什么别的响动。
进山的路在村子深处,前阵子刚下过雨,用青石板铺成的窄路长满了青苔,湿漉漉的,树倒不担心上山的时候滑倒,下山的时候可就难了。这路大概是很久以前就做好的,被雨水和泥土长年冲刷后,原本齐整的青石板有些错了位,向下倾斜,铺路的时候也不是特别讲究,树刚开始爬台阶的时候台阶间距大,台阶面宽,树每跨一个台阶就要多走一步。
青石板两侧原先是错落分布在坡路上的房子,台阶越往上树林越是茂密,台阶间距变小,落差变大,爬完长长的一段台阶后,树不得不停下来歇会儿喘口气。一阵风吹过,树摸了一把汗湿的头发,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树观察四周的情况,除了满眼的树林和山下不停流淌的溪流之外,他看不到显眼的活物。如果他变成狼,倒是可以嗅闻山中是否有其他动物的气味——但万一碰上人的话就糟了,他来狐山的次数也不多,对这儿也不太熟悉。树给北人打电话,无人接听。树只得认命,继续往上爬。

走到转角,树发现一侧的山体上有几个小洞,里头空荡荡的,看上去像是被废弃的。树蹲在地上,凑近草丛闻了闻,能闻到非常淡的味道。狐山狼群在这儿待过一段时间。树用鞋子踢出一些土,撒在刚才站着的地方,将自己的气味尽可能掩盖掉一些。树不禁有些焦虑,他已经来到了狐山狼群经常出没的地方,再往上就是他们活动的核心地带,可是他依旧没有遇到吉野北人。他应该不会蠢到孤身一人直接闯入他们的领地。那他会去哪儿呢?
树走过拐角,一只狐狸大喇喇坐在台阶正中间,看见树的时候快活地甩了几下尾巴。头一次见不怕人的狐狸,树有些讶异,但很快被警惕的情绪盖过去。他看到了藏在树丛后的灰色的影子,虽然不能断定,但树觉得他们的处境并不安全。
树尝试着往上走了几步,除了他的脚步声之外还能听到树枝晃动的声音,但那些躲在树丛后的家伙迟迟没有现身,一直注视着他们。芒刺在背,树缩了一下肩膀,想转身查看背后的动静,狐狸开口叫住了他:“你赶巧了,来得正是时候。”
比起狐狸开口说话更树惊讶的是这声音和刚才手机里的好像是同一个。
树问:“吉野先生?”
狐狸站起来,在台阶上走了几步,伸了个懒腰,说:“我和你是同年的,叫我北人就行。看来你们结社里也没狐狸呢。”
树浑身紧绷,提防着那些随时可能攻击他们的家伙,说:“我们要不先换个地方,这地方也不适合讨论项目,你们的计划应该是保密的吧?”
狐狸又卧下去,舔了舔自己的前爪,抖动几下耳朵,说:“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就别分什么你们我们的了。这地方我觉得挺好,我刚好要和他们谈谈呢,狐山的各位,我想和你们见一面。”
树觉得北人的做法不可理喻,他这么做和公然挑衅有什么区别。狐狸丝毫没有意识到状况的危急程度,它的身形又比狼小上一圈,没什么自保能力,他的行为等于直接走进狐山狼群的圈套里。树来不及多想,大跨几步上前,挡在狐狸面前。
一头狼从树丛里钻出来,身长接近于成年狼,但有些瘦弱,龇牙咧嘴,说:“果然找了帮手。红狼为什么就派你这只狐狸过来,真没诚意。”树依旧是人类的样子,身形对于狼来说压迫感极强,狼也不敢随意靠近,在树丛里踱步。
“今天是过来和刘先生谈谈初步意向的,等定下来了我们头狼就会亲自过来和你们头儿见面。刘先生呢?”
“刘哥马上就到,请再等一下。”另一头狼站在另一侧,没有要下来的意思。“用不着跟他们客气,反正我们几个数量占优,不怕他们。”先前的那头狼口气轻蔑,另一头狼小声说:“可是刘哥说了他们是客人。我们先过来见他们,刘哥这会儿估计已经生气了……”“刘哥不是忙着和村委会的人谈狐山开发经营权的事,抽不出身,我们提前过来会会他们。”“可是——”
“张哲你在那儿犯什么浑,不和我说一声就自己过来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出声呵斥出言不逊的狼,脸和手臂被晒黑了,袖口处有明显的肤色分界线,脖子上挂着毛巾,手上拿着安全帽和脏兮兮的手套,后面跟着一头畏畏缩缩,尾巴夹紧的狼。
张哲耳朵贴在头上,仍不罢休,嘴硬道:“我们也没对他们做什么,就是先过来接他们——”
“臭小子”,年轻男人径直往树丛里走,张哲退了几步,越过青石板跑到另一边。
年轻男人对身后的狼嘀咕几句,身后的狼往张哲那儿跑,安抚张哲的情绪。年轻男人对另一头狼使眼色,另一头狼会意,和另外两头狼汇合,站在高处看着他们三个,瞳孔缩得极细,紧盯着的视线依然让树觉得不痛快。
年轻男人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搓着手说:“真不好意思,他们年纪还小,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是刘辉,狐山这片暂时由我管着。”好大的口气。树上下打量着刘辉,决定闭嘴保持沉默。
“吉野北人”,北人用尾巴轻扫了一下树的小腿,“这是藤原树,我的同伴。”树不动声色退开,他和吉野北人可没好到这份上。
“幸会幸会。要不去我家坐坐,在这儿聊也不方便,况且吉野先生您现在也还是这个状态。”
北人说:“没事,现在山上没什么人,比山脚下更安全,您的成员们也可以放哨。今天就随便聊两句,也不是什么特别正式的会面。”
刘辉没想到北人不打算端架子,忙说:“也行,您不介意就好。合作的事您这边大概是个什么想法呢?”
刘辉和北人差了两个台阶,刘辉也是人的状态,比坐着的北人高了半个身体,北人耳朵高高竖起,不得不抬头仰视他:“我们知道您是狐山狼群的头狼,对狐山的情况也非常了解,我们如果有机会能和您合作一起开发狐山,不仅是您这边收益,我们这边项目推进也会更方便。但我们毕竟也不是做慈善的,还是讲求一个利润,当然我们的方案也要争取您的支持。我们这边暂时计划和您合作,和市政府谈勾地,我们这边会找有资质而且有经验的开发商完成旅游开发项目,只是……狐山的开发经营权归项目公司所有,您一时半会儿不一定能拿得到。”北人没有兜圈子,直接将话题拉到了开发经营权的归属问题。
刘辉皮笑肉不笑,委婉地说:“吉野先生,您和我们一样,您也知道我们领地不多,狐山也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我实在不舍得把狐山让出去。还有什么别的折中的法子吗?”
北人用尾巴将自己的身体盘起来,在刘辉的体型压迫之下尽量显得放松,不受制于人:“我理解您的心情。那我们也可以和开发商谈,开发经营权的归属可以在项目完成之后转给最大的股东,当然我们还要想办法把股权转让给您,政府那边也要去协商,要费很大功夫……所以我们要求分得狐山领地的一半,当然这对于您来说非常冒犯,我们也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希望您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刘辉瞪大了眼睛,有些慌乱:“一半的领地……这,您的条件有点太难为人了,能不能再放宽一些?我们只是希望狐山的环境不要被破坏得太厉害,不然我们也很难在这儿生活……”刘辉试图再往上走几步台阶,树伸了个懒腰,装作浑身僵硬,想要走动几步松一下筋骨的样子,走过去挡住刘辉的路,刘辉瞥了树一眼,回到原先的位置,讪笑了几声。
北人借机往上爬了几步台阶,和刘辉视线平齐,说:“见谅,我现在这样子和您说话总是得仰着脖子,不太方便。您如果想自己拿到开发经营权,您这边有什么计划吗?”
刘辉含糊其辞,说:“那得靠村委会的关系去市政府那儿打点一下,然后再想下一步。”
北人说:“我们从别人那儿得了消息,说市政府打算把狐山的开发经营权卖给开发商,说是项目公司,其实开发的东西主要也是交给开发商负责的。您这边能找到有资质的开发商吗?”
刘辉脸色变得阴沉起来,说:“八字还没一撇,找开发商也要费工夫。”
北人说:“或许您可以和村委会再商量一下,靠他们的关系说不定能联系到好的开发商。离政府正式发公告还有段时间,您可以再想想办法,当然也可以考虑我们提供的方案,我们是诚心想和您一起拿下这个项目的。”刘辉顾不得礼节,和二人简单话别之后就带着成员们下山去了,脸色臭得很。

北人松了一口气,跑到草丛里,尾巴在地上快活地扫来扫去,一改之前紧绷的状态:“这家伙比我还沉不住气,说了他一句他脸色立马就变了。这头狼不太靠谱。”
树瞥了一眼在地上胡乱打滚的狐狸,心想到底是谁不靠谱,说:“刚才太危险了,你不担心被他们围攻吗?刘辉看上去也不像是善茬。”
狐狸起身抖落身上的杂草,跳到一块大石头上坐着,说:“我知道,别说是刘辉,就那三个年纪小的成员,看见我体型这么小,看起来就很好欺负的样子,和其他成年狼相比容易对付,可不得高兴坏了,你瞧那个叫张哲的趾高气扬的样子,就差用高姿态直接威胁我了。刘辉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估计是知道张哲和他一样沉不住气,会先过来挑衅我们,所以才放张哲他们先过来的。脑子倒是灵光,不过也就只有这么一点。”
树站在石头下边仰视着北人,却不觉得北人对他产生了威胁,倒觉得北人和这石头融为一体,一派气定神闲,不会为了小事扰乱自己的心神。北人说:“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也不怕,有本事他们直接就在这儿把我撕了,红狼的其他成员估计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眼前的家伙有点自信过头了,不知道是在给自己下套还是真的希望自己过来救他。树说:“二对四想赢也有点困难。不过刘辉至少是成年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会乱来。所以你叫我过来是为了给你做打手?”
北人绕着树转了一圈,仔细嗅闻树的味道,说:“也不全是,听阵说你擅长观言察色,又是本地人,对狐山的了解至少比我要多。”
“你是外地人?”
“对,我父母跑来这儿做生意,我一早就跟着他们过来了,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不过有些事还是不太了解。我不会的事就要拜托你了。”搞得自己好像有多大本事一样。但树不得不承认北人的奉承话听上去完全不像拍马屁,自己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北人伏低身子,试图嗅闻树的鞋底:“有他们排泄物的味道——你去看过他们以前住过的洞了?”
树极力克制想把脚收回来的冲动,但看见北人摇晃着的蓬松的尾巴,又想凑过去摸一下:“对,我在拐角那儿看见了。”
北人立刻转到另一个看上去不相关的话题:“我听公司里的人说狐尾村原先不是在建山脚下的,山上是不是有他们的老房子?”
树回想了一下,说:“听爸妈提起过,村子本来建在山腰上,十几年前因为交通问题搬到山脚去了,老房子好像还在,有些来这儿爬山的人会顺路过去看看,但具体在哪儿我说不上来,有条小路可以走到那儿。”
北人顺着气味的踪迹拾级而上,树见北人起了兴致,跟在北人后头,说:“真的要去找他们的洞吗?”
一狐一人走完坡路之后来到平路,青石板和山体相连接的地方有一条被杂草和树丛覆盖的不起眼的小路,北人一跃跳进草丛中,示意树跟上:“去看看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还好穿了薄外套。树将外套的帽子戴上,弯腰避开树杈和长得极高的稻草丛,努力跟上北人。
平路之后是一段有些陡峭的下坡路,狐狸在前方轻快地奔跑,很快消失在茂盛的稻草丛中,因为惯性,树又没办法小跑着跟上去,一点一点艰难地扒开稻草前行。
他们在山体背光一面行进,青苔湿滑,北人的声音传过来,听得不太真切:“前面有刺丛——”
话音刚落,树脚底一滑,结结实实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手下意识地撑住失衡的身体。屁股倒是不疼,还好前面的狐狸没看见他出丑。树挣扎着想借力坐起来,袖口被枝杈勾住,他定睛一看,刺将他的袖口戳了一个小洞。头顶除了稻草之外好像还有别的东西——树抬头,发现刺丛从山壁上长出来,枝杈自然下垂,将他结结实实拢在里边,只要他再站起来一些,头皮就会被刺丛刺破流血。
好险。树小心翼翼从刺丛里钻出去,将袖口拉长裹住手,将稻草丛拨开,狐狸正站在不远处等着他。
“你头上还有一根刺”,北人从树丛中叼出一截长度适中的树枝,“用这个当拐杖吧,这条路没什么人走,确实太难为你了。你要不干脆变狼?”
树环视了一下周围环境,摇头:“还是算了,回山下还是要变回人的,衣服也没地方放。”“那你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到了。”北人也不勉强,放缓速度,在前边开路。

绕过拐角,眼前豁然开朗,恼人的稻草丛和刺丛都消失了,地上都是低矮的杂草丛,并不影响人行动。路照例是坡路,坡地被人为分作几层,下面几层是田,种着茶叶,路边还种了一些芋艿苗,肆意妄为地生长,最上边一层立着几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狐狸在老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对老房子并没什么兴趣,溜到屋子后面去了。
树走近观察,有间老房子的屋顶破了个大洞,屋子里头木制家具被蛀蚀了大半,有张木椅勉强维持着形状,扶手上有野兽利爪留下的痕迹。
“树,过来看看——”树循着北人的声音走到屋子后头,山体上照例留着几个洞,直径不大,洞前长着半人高的蕨类植物,将洞遮掩起来,里边黑漆漆的,看不清有什么东西。树站在洞边,闻到了风干腊肉的味道。
狐狸站在洞口朝里头张望:“他们把新鲜的肉放在洞口,也不怕味道飘出去——还有腊肉,这洞被他们当成储藏室了。”
“新鲜的肉藏在这也放不久……他们没有冰柜吗?”
“刘辉他们几个都是在工地上打工的,没什么钱,专门置办冰柜拿来藏肉也不太现实。不过这山上除了鸟、蛇之类的也没什么其他的能捉来吃的东西。鱼和蜥蜴倒是有,但太小了,塞牙缝都够呛,不知道他们的肉是从哪儿来的,保存的方法也这么原始,他们倒是真的在过原始丛林生活。”

他们并没有在洞里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决定下山去村里转转。
树在脑子里组织措辞,问北人:“你的结社里都是狐狸吗,能变成狐狸的人我还是头一次见。”
北人轻巧地跳了几下,说:“羡慕吧?刚刚你也听到我结社的名字了吧,红狼,除了我以外其他成员都是狼,只有我是例外。”
“是最近刚成立的结社吗?好像没听说过。”狐狸抽动鼻子,嘴边的胡须跟着一晃一晃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阵他真是……头狼他们平时做事都比较低调,也不会大张旗鼓的招人进来,平时都是用恒德的名义投标揽项目,你们结社的松山应该知道。我听阵说他们公司还在忙成立的事,像样的土地买卖也没参与过,你不知道也正常。说起来你们头狼还没定下来吗,阵老是抱怨结社的事都要他拿主意。”
台阶都是向下倾斜的,树小心计算着落脚的位置,心不在焉地说:“还没有,松山交际能力强,但不爱管事,松井性格不够强势,年纪小的成员也能欺负他,likiya和阵年纪比他们小,争头狼也说不过去。阵他爱操心,什么事情他都揽过去自己做。与其说像结社,我觉得更像定期聚会的朋友圈子。”
狐狸停下来,尾巴高高翘起,绕着树打转:“你口气也不小,点评起你的前辈来一套一套的。”
狐狸的高姿态对人没什么用处,树明白北人的意图,但他不吃这一套。树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多谢前辈指正,我下次会注意的。”
“你继续装”,狐狸见激将法不起效果,小跑几步,躲到一块大岩石后边,“等会儿帮我递下衣服,衣服挂在那树梢上。”
树抱着衣服耐心等待,他注意到眼前的岩石样子古怪,有两个角直楞楞地竖上去,下半部分浑圆,没什么棱角,后头凭空又突出一块,高高翘器,树观察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岩石后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臂,没什么肌肉,树将衣服和裤子递过去,裤子裤腿也窄,他估计比自己要瘦。
不一会儿,一个同树年纪相仿的男孩从岩石后边走出来,有些瘦弱,长相没什么攻击性,光看脸像个小男孩,没有什么尖锐锋利的地方,刘辉比起来倒更像是叔叔。以人的样子和刘辉见面大概会更吃亏吧。树在心里对北人评头论足,北人看了树一眼,知道他在心里损自己,说:“我可没占你便宜,只是看起来显小而已。你这张长脸倒是显得你成熟不少。反正你们结社又不会论资排辈,前辈什么的称呼也没那么重要,我也不在乎这些。”
见北人说话毫不客气,树也不打算矜持着装出乖顺的样子:“你是你们结社里最小的?”不然他也不会不在乎前辈的名头。
北人下山的时候和树的状态差不多,压低身体降低重心,但身体晃晃悠悠的,好像下一秒就会摔下去,没了之前狐狸形态时的悠哉:“对,其他成员都使唤我,我没人可使唤,所以只能让阵把你拉过来和我一起搭档了。”
“他们放心把这个项目交给你?”树上下打量了一下北人,觉得他并不是那么让人信服。
北人并没有被激怒,说:“我会尽我所能,不会把这件事搞砸的。别人也总是这么看我,要是我每次都生气,早就被自己气死了。”
话好像有点说过头了。树试图挽回刚才的说辞:“也是,作为前辈,你懂的东西至少是比我多的。”北人知道树的意思,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不过狐尾村的事你了解的应该比我多。”
二人下到最后一级台阶,不远处有两个提着黑色塑料袋的老婆婆在聊天,塑料袋一侧露出了线香包装袋的一角。
北人偷听她们聊天的内容,找准时机插进去,用不太标准的方言附和道:“狐狸?我刚才也看到了。”
见有人认同她的话,老婆婆说得更大声了,生怕别人听不到。
北人向树勾勾手指,示意树过去,小声说:“和她们聊几句,她们在说山上狐狸的事。”
树指了指自己,北人点头,树只得硬着头皮操着方言加入三人的谈话,北人则在一旁装作乖巧的样子点头附和。
穿白底碎花领子的老婆婆指着另一个老婆婆,对着树说:“我都说了我真的看到那只狐狸回来了,你看她还不信,待会儿我就拉着她上山去看看。你们刚从山上下来,都说看到了,那肯定是真的。”
树说:“那只狐狸就是大家说的狐仙吗?我听我爸妈说起过。”
老婆婆遗憾地说:“也是,小辈们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了,也只有我们这些人记得。从这条路上去差不多走个十几分钟的样子能看到一块大岩石,我爷爷说那块岩石像一只尾巴翘起的狐狸。早些年这边还是一座荒山,没什么像样的路,都是靠人走出来的。有个小孩大清早的上山拾柴,山上雾气重,四周雾蒙蒙的,看不清东西,小孩找不到下山的路,急得大哭。慌乱之中他看见了一只巨大的狐狸,有两人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他。小孩吓坏了,以为狐狸要吃掉他。狐狸的尾巴高高翘起,给他指路,小孩半信半疑,顺着狐狸尾巴指的方向往下走,最后又回到了下山的那条路上。小孩下山之后告诉村子里的人,是狐仙救了他,村民们信以为真,每次在上山的时候就会去摸一下那块岩石,或者在岩石面前拜一拜,希望下山迷路的时候能得到狐仙的指引,找到回家的路。”
另一个老婆婆说:“我也相信狐仙是真的,我妈也说过她小时候在山上看见过狐狸,但狐仙早就走了,说不定是渡劫去了,我活着的这些年都没见过,哪有这么快会回来。”
老婆婆说:“我亲眼看到的,你还不相信,我刚才打算去山上摘点荠菜,台阶还没走几步,往山上一看,狐狸那蓬松的大尾巴就在山腰台阶那儿晃了一下,我这不就急匆匆过来和你说了。香、炉子还有火柴我都带好了,狐仙回来了,你赶紧跟着我去岩石那儿拜一拜,沾点好运气,我就盼着我儿子的中的那十几亩花木能卖个好价钱。”老婆婆打量着树和北人,说:“你们不是村里人吧,今天过来走亲戚的?”
树寻思着找个什么借口蒙混过去,北人适时插进去说:“我们是松井的同事,过来找松井他爸的,松井他最近太忙了,托我们给他爸送点东西过来。”
老婆婆恍然大悟,说:“这样,原来是雄的同事。雄他们家刚翻新,喏,就那栋刷了新漆的两层小楼,治这会儿忙着种花木呢,这个点不知道有没有回去了,你们过去看看就知道了。”
“树,松井家在哪儿你知道吗?”树反问:“阵没告诉你?”北人撇嘴,说:“好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我没去过松井家。”
“走吧”,树不置可否,领着北人往村子里走,“你方言不是说得挺好的。”“应付外地人还凑合,在你这样的本地人面前会露陷的。句子我听得懂,就是说得不太利索。”

“够用了。”树用门环敲了敲铁门,“叔叔,我是树——”
铁门打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走出来,看见树时有些诧异,但还是迅速换上笑脸请他们进来。
松井治让他们先进客厅,他穿着一双运动鞋,鞋上沾满了泥土,他忙着在鞋柜里替自己和他们两个翻拖鞋穿。
树局促不安,进客厅也不是,站在外边也不好,说:“叔叔是刚从地里回来吗?”
“对,前些日子刚移了几颗桂花树过来,忙着给它们填土,得让根和土长严实了。”
“阿姨人呢,不在家里吗?”“邻居家里是种柑橘的,这段时间忙着套袋,你阿姨给人帮忙去了,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午饭。”
“这样……”话题中断,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氛围,北人见状赶紧救场。
北人蹲在松井治旁边,说:“叔叔,我看门外边晒着几双,我先帮您拿过来,您认一下。”
“这哪能麻烦客人,准是我老婆拿出去晒了,难怪翻不到。”松井治拍了下脑袋,走到门外将拖鞋拿回来,让二人换上。
树忙说:“叔叔,这是北人,我的朋友,做房地产生意的,没来过狐山,我陪他到这里来走走。”
“欢迎欢迎,这几天挺热的,你们要是能起早,可以早点过来爬山,山上虽然也没什么能看的东西,就是空气好,可以到处走走放松一下。”
松井治给二人泡茶,北人双手接过杯子,说:“叔叔,我听阵说您儿子打算去他们公司工作,最近他工作忙吗?”
“可忙了,他们公司不是还没成立,天天跟着松山他们跑来跑去办手续,上个礼拜天也没回来吃晚饭。”
北人说:“他们差不多就等于在创业,刚开始是挺辛苦的,后面公司走上正轨之后就轻松多了。他在外面打拼事业也厉害,我还要向他多学习呢。”
松井治笑得眼角的皱纹缩在一块儿:“雄他可没那么大本事。像树这样在事务所里跟着老师做也挺好,还有前辈带着,能学到东西。”树摆摆手,说自己也就是个实习生。
北人说:“叔叔,我听说狐山是不是要搞什么旅游开发,村子里是不是有个叫刘辉的,听说他们也打算掺一脚呢,不知道具体情况怎么样。”
松井治语调拔高,像是想起了什么,说:“你说刘辉啊,雄和他以前关系还挺好的。刘辉是村长儿子,叛逆得很,和他爸一早就闹僵了,高中读到一半就跑去一线大城市打工去了,后面不知道怎么回事,和他爸关系稍微好些了,就跑回来在附近工地里干活。后头又和几个外地来的小孩凑到一块儿,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树提醒松井治:“叔叔,他和松井哥一样的,您随便讲就好了,不用藏着。”
松井治愣了一下,大笑,说:“那我就不用编故事了。北人瘦瘦的一条,和雄差不多,你不说我还真看不出来。那几个外地来的小孩和刘辉一样,刘辉不知道是可怜他们还是想搞个自己的帮派,把他们带进工地里打工去了。城中村要拆迁,城乡结合部那边在造安置房,工地就在那儿。刘辉把狐山当自己地盘了,听说一直在想法子凑钱把狐山的经营权给买下来,谁知道政府的人抢先说要搞旅游开发,他哪里斗得过,要我看这事难。可怜这几孩子,跟在刘辉身边又打工,没时间上学,一早就出来混社会了。不是我话说得难听,他们几个跟着刘辉也混不出什么名堂,刘辉又不是什么特别聪明的人,完全靠自己的本事吃饭,他爸要是愿意给他点做生意的本钱,说不定还能搞点小生意做做,光在工地上卖苦力能赚几个钱。不说了,反正村里人说起刘辉也都觉得可惜。”
到了饭点,松井治留他们在家里吃饭,二人谢绝。树重新盘了一下今天的对话,说:“照松井叔的说法,刘辉既没有狐山经营权,也没什么像样的人脉,你们真的要和他谈吗?”
北人语气平静,说:“本来也只是冲着他们是狼群,方便沟通,利益相关,所以才和他们聊了几句。红狼盯上的是他和村长之间的关系,村长和村委会关系不差,要是能从刘辉那儿找到突破口,村委会的事情也不会太难办。”
树觉得北人公事公办的语气让他一下子成熟不少,有些不习惯,想激他一下:“他也是你的同类,你不同情一下他的遭遇吗?”
北人吸了一下鼻子,说的话听上去是调侃,但仍有些冷冰冰的:“我是狐狸,他是狼,哪门子的同类。”
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那红狼呢?”
北人的神情又恢复到稀松平常的状态:“是收留我,把我养大的地方,是我的家,但不会永远都是。”

TBC

10

Chapter Summary

北树主场,慎马未出场。

时值饭点,北人打算去安置房工地那儿打听一下狐山狼群几个成员的情况。
对于树来说,与陌生人的社交活动会大量消耗他的精力,和比他年长的陌生人打交道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树叫苦不迭,反观北人,状态和先前没什么太大变化,全神贯注于工作中,甚至都没有提吃中饭的事。
去工地的路上二人一路无话,北人忙着给别人发消息,树盯着车外的风景出神,他觉得二人本就不太熟悉的关系跌回了冰点,不知道该如何在恰当的时机开启话题。
站在工地的简易门禁前,北人打了个电话,给门口值守的保安递了烟,垂着眼睛,站在岗亭廊檐下躲太阳。
树瞟了北人一眼,视线停留在地面上,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中饭怎么说?”
北人沉浸在别的事情里,听见树的话才回过神来,说:“工地旁边一般都会有小餐馆,花样多、价钱便宜,我们走完工地再出来吃吧,应该不会花太长时间。”
树放下心来,点点头,北人见树放松下来,笑说:“刚刚还以为你累了,想着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我刚刚说的话很有深度,你被我迷倒了?”
“你愿意这么想也行”,树回道,他打赌北人听了是不会生气的,“刚和刘辉见过面,现在又过来找他?”“不找他,只是想问问工地的人刘辉的事。”
有两个人从工地大门里走出来,一个年纪轻一些,北人先和他握手,寒暄了几句,随后那人向北人介绍另一个年纪大些的人,说是带班班长,可以带着他们去工人宿舍那儿转一圈了解情况。
带班班长领着他们穿过停放在门口的压土车、堆放在地上的混凝土和搭了快有三层楼高的架子,塔吊高耸,矗立着直指空中,树往上看,能看到有一个人影在顺着爬梯缓缓往下爬。
带班班长说工人宿舍就在架子后边。架子被绿布网覆盖起来,里头依稀能看到五六个人的轮廓。
这个点大多数工人都去吃饭了,工地上没什么人,绿布网后边却传来清晰的声音:
“待会儿出去的时候帮我们带点酒来,晚上吃饭没酒可不行。”
“要喝怎么不自己去买——”
“没事,要什么牌子的?”
“就你们平时刘哥喝的那几个牌子,班长不还抢着帮你们刘哥买单,你们刘哥可真不讲义气,今天就让他出点血,你们总要帮帮他吧——”
带班班长暗骂一声,让二人稍等片刻,从一侧的口子走进去骂里边的人:“在那儿摆什么谱,还外地人欺负外地人,没时间吃饭有时间在这儿派活呀,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散了散了,我不会和你们班长说的,你们不敢和刘辉硬杠,找这几个小孩的茬算什么本事。”
里边走出来几个脸色发青的中年人,树往里边看,刚好是跟在刘辉身后的那几个年纪小的成员,带着不合适尺寸的安全帽和脏污的手套,张哲还在气头上,另外两个不知所措,看见带班班长,嗫嚅着说了声谢谢。
北人和带班班长耳语,给他塞了包烟,带班班长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拍了拍北人的肩,心满意足地离开。
张哲是个沉不住气的刺头,刚刚又被那几个工人强逼着跑腿,早就在气头上,怒气全冲着面前的二人发泄:“你们怎么阴魂不散的,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混进来的,要是有这么大能耐就自己拿地去,还假惺惺地跑来问刘哥的意见,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脸皮真厚——”
“张哲哥你别说了,这事是刘哥做主,你好歹为刘哥考虑一下,我们还要继续和他们谈呢。”
另一个瘦高的人发话,张哲更不痛快了,回击说:“吴博你少在那儿装,别以为你多读了几年书就觉得有了不起,刘哥不痛快那就是我不痛快,你少帮着他们那边。”张哲语气强硬,但视线完全不敢和二人对上,只是对着其余两个成员耍横。
北人观察三名成员之间的状态,说:“你想要发火冲着我来也可以,就别对着你的同伴生气了。”
张哲被刺激到,大声说:“说什么鬼话,我不对着你发火我对谁发火——”但依旧不敢和北人对上视线。
北人直言:“我又不会吃了你,你用不着怕我。”
“怕你?就你这身板,你说反了吧,莫名其妙。我们走,别理他们。”张哲被戳中了痛处,口不择言,直接越过二人离开,另一个胆小些的成员跟上他,也不敢和二人搭话。
吴博叹了口气,神情疲惫,说:“真的很抱歉,张哲哥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没什么分寸。”
“没事的,反正我也没生气。”北人笑道,被刚才张哲的强装出来的高姿态逗笑,等着吴博开口。吴博留下来一定有他的理由。
整理了一下思绪,吴博说:“早上您和刘哥聊天的时候我就能看出来您是个经验丰富的人,虽然这事我说不出上什么话,但是我希望能和您合作,您要是愿意帮刘哥,那再好不过了。”
北人故意大声叹了口气,无奈道:“我也想啊,但是你们刘哥要求比较高,要和你们头狼谈拢不容易。”
吴博用毛巾擦了一下脸,说:“刘哥他又溜出去和村委会的人说狐山开发的事了,他对这件事很上心的,就是——”吴博停顿了几秒,说:“他总觉得单靠自己的本事也能解决这件事,不需要别人帮忙。”
北人接道:“尤其是他爸爸吗?”吴博努力牵起自己的嘴角笑了一下,但有些苦涩:“他和叔叔的事不单村里的人知道,工地这边的人知道的也不少。刘哥他不想利用叔叔的关系,我能理解,他在这一点上固执得有些无法理喻,我也不能说些什么,因为他对我们挺好的,我要是说了他反倒更生气。我们几个也算是他捡来的,没理由劝他做他不喜欢的事。”

五年前的大雪天,刘辉和他父亲大吵一架,刘辉一气之下跑去狐山散心。还在气头上,刘辉往雪还未化的草丛吐了口唾沫,愤愤咒骂他那个当村长的爹。
“你要害得家里的人也受你牵连吗?村里人会怎么说你,说我们?”我呸!刘辉唾了他父亲一口,用力踩在台阶的积雪上,一踩一个脚印,好像这积雪就是他父亲的脸,用自己的鞋狠狠踩在他脸上羞辱他。
天寒地冻,融雪的时候比下雪的时候还冷,刘辉搓了搓冻僵的手,插到口袋里取暖。能变成狼那又怎么了,自己变成狼的时候发着高烧,浑身难受得紧,看见镜子里野兽一样的自己反倒有些新奇,自己能变成狼,那说明自己和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他打小也没什么过人的天赋,不过在村里孩子里年纪稍大,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带着一群四五岁的小孩胡闹,上了小学之后都是同龄人,就那也没那样可以号令众人的待遇了,眼下变狼的事又给他找回了自信。
他去大城市打工也没混出什么名堂,俗话说距离产生美,他和他爸长久不见,他爸可能也开始惦记这个在外打工不着家的儿子。他妈和他通过电话,说他爸希望他回去,家也在省会城市,不比外边的差多少,他回来的话他爸多少也能照应他。
他死鸭子嘴硬,说他自己有本事,不靠父母接济,也不要父母一分钱,回来也行,工作的事他自己会解决,让他们别插手。母亲抱怨说家里的新房终究是要给他的,他爸不帮他也说不过去,他不耐烦说总之回来再说,直接挂断电话。
回来之后他就找上以前的玩伴松井,他问松井最近在干什么,松井不善言辞,撒谎骗人的事也不擅长,支支吾吾半天说加了个社团,和社团里的人玩。他说哦,不愧是大学生。
他计划着问村里在附近打工的人有什么能接的活,松井问他最近是不是在找工作,他心想该不会又是他爸说出去的,村子里人们住得近就是这点不好,一有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你就算是放了个屁,也会有人旁敲侧击问你是在村口放的还是在别人家门口放的。
他说了句是,松井说他二叔在城乡结合部那儿的工地做架子工,虽然不是包工,但工钱还凑合,最近正缺人,问他要不要去试试。他大喜,搂住松井的肩膀说,你小子也到了给人介绍工作的年纪了,比之前长进不少。
松井闪烁其词,说他回来得正是时候,他嘴上说赶巧了,心里美滋滋地想,先前不好的时候都过去了,他的运气积攒到现在才显现出来,他终归是要靠自己打拼出一番事业的。
变狼的事他并不打算一开始就告诉家里人,总要给他们时间慢慢接受,谁知道被他爸撞破了,他爸转头就出去叫邻居帮着一起赶他出去,他眼疾手快叫住他爸,他爸狐疑半天才确认是他,张口就把他骂了一顿。也不想想是自己的儿子有福分才会变成狼的,别人都没这个待遇。
树顶部的枝叶上还挂着厚厚一层雪,他猛地踢了一脚树干,飞快从那儿跑出来,看着积雪倾泻而下,自己身上没沾到一点雪,不由得得意起来,觉得自己反应力也是一流水平,他爸不是伯乐,看不出他这匹千里马真正的潜能。
好像有狗崽在叫唤。他凝神听,心想大雪天的怎么会有狗娘在山里下崽,不怕她崽子冻死吗,估计是第一次当妈。估计是村里人新牵来的狗,放着不管也不行。
他循着声音过去,找到了一个山洞。天气阴沉沉的,洞恰好是背光的,里面黑漆漆的,他走近些想看清里头的东西,冷不丁和洞里两双眼睛对上了视线。他吓了一跳,差点坐在地上,里头的人比他更慌张,看架势想冲出来往山上跑。山洞里还能听到狗崽嘤嘤叫唤的声音。
山洞里的人对他丝毫构不成威胁,他先冷静下来,说大冷天的你们跑到山上来干嘛,看狗娘下崽吗?他走得近些,里头的狗崽不顾山洞里人的劝阻,冲出来朝他低吼示威——这声音,好像和狗不一样,是狼?他盯着眼前的小狼崽,半天说不出话来,震惊之余还有些窃喜。他做孩子王的机会这不就又回来了?
他将沾在自己毛衣上的灰色狼毛递给他们看,哄着他们出来,和自己下山去,急匆匆去找松井安顿自己的工作,问能不能多带三个人,松井想问多出来的三个人是谁,最后又忍住了,说应该没问题。
他打包行囊进了工地,把三个小孩安排在工人宿舍里,特地和工头谈了一下,三个小孩都到了十五岁的年纪,离十六岁就差了这么一点,工头说可以让他们进来,但薪资要减,只能做点工,他也答应下来,总得先让小孩赚到自己的生活费,眼下他这点工钱供养他们三个也是杯水车薪。
后边松井找上他,打听那三个小孩的事情,说那三个小孩是他带进来的,他二叔问起来,他得向他二叔交差。他求松井帮他蒙混过去,就说是他朋友托给他让他帮忙照看的,做个顺手人情。
松井欲言又止,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三个小孩的底细。他心里没底,打算试探一下松井,说他前几天又和他爸大吵一架,然后上山去了,刚好在山上碰到这几个孩子,看着也怪可怜的,这个年纪也差不多能出去干活,我就领着他们过去了。你就当我烂好人善心没处放吧。
松井说原来是这样。要是出了什么状况就打电话给我,我知道你能一个人搞定的,但要是真遇上急事了,你千万别一个人顶。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好吗?他想松井还是和以前一样婆婆妈妈的,担心这担心那,口头应下。

工地旁边的小餐馆里,树用筷子夹起鸡腿大口吞吃,北人在一旁拿起一小块红烧肉,啃了一小半又放下,一整条的青菜也要分成三小条吃,脑子里估计是又在想狐山的事,吃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
“吴博的故事太感人了,让你食不下咽吗?”
北人的思绪被打断,树在提醒他吃饭,他顺着意思扒拉了一小口饭意思一下,说:“吴博倒是识时务,人也不错,张哲是个怂包,但忠诚护主,说是刘辉的看家犬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另一个人应该是老幺,凡事都顺着张哲,有刘辉在就听刘辉的。老幺果然没什么话语权。”
“你也是老幺,不过你和他差别挺大的。”
北人对面前的菜色兴致缺缺,拿起一边清淡的紫菜蛋花汤喝了几口:“红狼要的是能干活的人,要是他那德行早就被踢出去了。红狼胜在资源多,即使是老幺也能分到一杯羹。老幺这事在狩猎活动上最明显。你们狩猎活动至少有搞过吧?”
“……有,不过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是吧,我也觉得挺无聊的,我一只狐狸和一群狼挤在一块儿,我图什么,不如在旁边等着他们玩过瘾了再过去参加分食,其实也就意思一下。他们老是喜欢猎牛,我对牛肉不感兴趣,也没那么大胃口。他们倒是没恐吓过我,但看头狼他们都是站在猎物旁边不动弹的,明摆着对我立权威,要给我赏赐猎物呢,红狼别的地方还好,我就讨厌这一点。不过他们是群居动物,千百年延续下来的习惯,就算我是独居动物,加入了狼群也只能慢慢习惯了。”
北人一口气喝完汤,收拾收拾准备走人,树看着对面北人只挖了几口的饭,眼神示意北人确定要走吗,北人只说饱了吃不下。

北人拉着树去村委会找村长刘建明。刘建明是个看着有点严肃的中年人,虽然和他们说话的时候多少有些摆架子,但树觉得刘建文更像是以长辈的身份在和他们这些年纪小的后辈交谈,大概该是因为他们年纪比他儿子还要小个几年。
事情一开始进展顺利,刘建明听说这个项目是恒德在中间协商,也说相信恒德的经验,如果事情能谈成,市政府那边说要争得他们这边的许可,只要项目对村子有益,村委会也不会故意卡他们,让他们放心。
北人想和刘建明套近乎,提到刘辉打算筹钱买下狐山经营权的事,他预想中刘建明的反应是抱怨这个让他不争气的儿子,和自己聊聊他儿子的事,谁知道押错了宝,刘建明的嘴角立马耷拉下来,嘴唇隐隐颤抖着,最后抑制住了自己喷薄欲出的情绪,说了句,那是他自己的事,和我没关系。
做父亲的多少应该还是会挂念孩子的状况吧?北人试探着说,我们早上和您儿子见过了,虽然狐山这块是归村子所有的,毕竟也是您儿子狼群的——这件事我没听说过。刘建明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吧,村子里有时候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传言,随便听听就好了。
北人停顿了几秒,说可是您儿子确实是——我不管你们真的有没有和我儿子见过面,他就是个普通人,和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没关系。我知道我儿子和那几个外地人玩得好,那是我儿子年纪大,心善,照顾他们,有些人就喜欢搞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随便安在外地人身上,刘辉也差点被影响到。
刘建明态度坚定,不容辩驳,北人只得找了个理由敷衍过去。

今天的行程暂时结束,北人打了车,顺便把树送回去,二人在村口的公交车站牌等车。下午两点,烈日炎炎,公交车站牌立在路边,薄薄一块铁板,只留了一小块阴影,即使站在阴影里,汗液也马上就会蒸发殆尽,二人便躲去不远处的大树底下。
大树另一边是家村口小卖铺,超市门口放了一摞塑料椅子,估计是夏夜乘凉的时候供村民们坐的,眼下也都收起来,小卖铺门口也盖上了厚厚的塑料帘子,只有他们两个在这儿等车。
树热得受不了,跑去买冰水,北人让树也帮他带一份。天气本就热,北人回想起刚才和刘健明交谈时狠狠提到他铁板的状况,越来越气愤,工作过程中面对客户时的涵养和耐心也慢慢被消耗掉。
树一手拿着两瓶冰水,一手拿着手机聊天:“妈妈,我人都没出市,一天都在狐山,你这么早就打电话过来,怕我把自己丢了吗?……进展还算顺利,中途出了点小状况,前辈他很快就解决了,不过还没和狐山狼群那边谈拢,后面还要继续和他们聊……例行聚会?我跟着前辈到处调查呢,很忙的,这次没机会参加了,你们玩得开心。先挂了。”
北人听出电话对面人的声音,示意树将手机给他,接过手机抱怨道:“阵,你就不担心我吗,也不给我打电话。”
阵憋笑,知道北人是故意的,说:“担心你?我担心树被你忽悠了还帮你数钱呢。狐山的事情怎么样?”
北人灌下一口水清醒头脑,说:“还凑合,就是没想到刘建明他死活不承认他儿子能变狼的事,还不接我的茬,害得我冷场。”
“死活不承认,那就是默认。他也不知道你和树能变狼,以为你们故意套他话呢。”“我那时候就在想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儿子能变狼的事,把我和树的事随便说出去也不好,毕竟我是以恒德的名义和他打交道的。真难办。”
“能处理好变狼的事的父母也不多,他还不算态度最差的。还有,我以前的事……”北人不满道:“没说没说,我又不是大嘴巴。不聊了,明天还要和他们磨。”
阵说树就拜托他照顾了,也让他出去多磨磨嘴皮子。北人挂断电话,树将冰水瓶子猛地贴到他手臂上,他被冰得一激灵,树笑话他,他不甘示弱,绕到他背后,想要把水冰瓶子贴在他脖子后边,树捂住自己脖子和北人兜圈子,最后两个人又出了一身汗,冰水等同于没喝。
树一边喘气一边问他知道阵的什么事情,北人笑说是阵以前的糗事,不过他答应阵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小气。树坐在树边休息,北人想到树和阵刚才聊天时轻松的氛围,不由得想起他和阵之前的谈话。

阵将打算成立新结社的事告诉北人,北人十分震惊,说:“灰狼呢,灰狼那边怎么办?”
阵故作矜持,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得五官缩起来,说:“我提前和他们都打好招呼了,这段时间就退出。”
北人将阵眼前的咖啡推到另一边去,怒气冲冲,差点指着阵的鼻子对他说教:“坂本阵你傻不傻?灰狼手里资源虽然不及红狼多,可也不少,你退了不就一点好处都捞不到?你直接向你们头狼申请把你的新结社划为灰狼底下的分社也行,独立性再强一些干脆搞成子公司一样的设置,和他们划清界限的话那也太亏了!”
北人实打实对阵发脾气还是头一回,阵说了几句好话让北人先消气,把站起来理论的北人按回座位,说:“我加入灰狼又不是为了从他们手里捞好处,狼群不是狼最基本的生存单元吗?哦对北人你是狐狸,我差点忘了。从小在狼群里长大的狼要是想做头狼,从原来的族群里独立出去找新同伴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也没必要扒着他们不放,再说真的死皮赖脸赖在灰狼里他们也会骂我不中用的。”
“少来你们狼那套”,北人不满阵的说辞,“就算狐狸是独居动物,我也不照样接受了加入红狼的现实?灰狼是大恶霸那又怎么了,欺负的也不是你,你的成员们也能让灰狼罩着,没什么不好的。”
阵装作一派轻松的样子,不想太过严肃地谈论这件事:“灰狼这样的相对隐秘而且联系相当紧密的结社形式好处多多,我待着也挺舒服的,我也不是说灰狼不好。只是从我的立场来看,我觉得没必要把这种形式继续延续下去,再说我也不是什么特别有领导力的人。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是灰狼那种‘敢把能变狼的秘密说去的家伙你死定了’的那种氛围我觉得没什么必要,红狼连准入门槛不是都搞得很隐蔽,千方百计要把自己的秘密给藏好,神经一天到晚都紧绷着,到最后搞得大家都要相互怀疑对方有没有可能是告密者,我觉得这太可怕了,没必要把变狼当成什么机密内容。我只是想为我的新成员们提供一个可以自由交流、定期聚会的地方,变狼既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烦恼,但我不希望它变成什么国家机密或者让人害怕的都市传说。要是新成员都战战兢兢的,他们自己就率先把自己定义成身世凄惨的超自然能力使用者了。我希望成员们不要先特殊对待自己,虽然这么说有点怪。”
北人皱眉,问:“如果你还在害怕那件事会发生……你们头狼也是聪明人,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发生第二次的。”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这样,阵有时揣着明白装糊涂,会转移重点。他们是在狼群各结社的聚会上碰到的,作为族群内新进的老幺,他们被其他成员们带着相互介绍认识。
阵年纪稍长他一些,和他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他当时只是想急切地寻找认同感,说你不觉得那件事很奇怪吗,阵愣住了,说哪件事?他反问你头狼没有和你说吗,还是以为你和我一样年纪太小了,所以他们都不敢在你面前提?阵想了一会儿,说他只知道那个成员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很多血,别的就不知道了。他仍有些怀疑,问真的吗?阵看起来有些迷茫,但和他视线对上的时候,阵点了点头,说我觉得一定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阵那个时候究竟知不知道真相,现在他也不会主动去问,阵是不会和他说实话的。实话也不是不一定要问出来,如果搞得双方都不愉快那就更没必要了。但北人觉得依然有必要提醒一下阵,免得他总是被过去的阴影绊住。
阵深吸一口气,指着北人的心口,说:“好吧,这是唯一的例外,我希望这件事能成为一个秘密,至少不能让我的新成员们知道。如果真的有普通人要加进来,成为我们的成员,虽然我并没有太大把握……但是我会让成员们和他好好相处的。”
见阵如此坚持,北人觉得劝说也没什么太大作用,不如放弃,让阵撞了南墙再回头也不迟:“好吧,反正是你自己做的选择。忠言逆耳,你不爱听也正常。”
见北人不再反对,阵松了口气,为北人叫了一杯拿铁,说:“你就在旁边看着我做实验就行,万一能成呢。你呢,打算一直待在红狼吗?”
“没想好,走一步看一步。当初加入红狼也不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来了,也不知道算不算走运……”
阵将拿铁端到北人面前,说:“那你还没到选择的时候。等到你自己能做主的时候你肯定会面临选择的,不过也不用着急,像你这么聪明的人,到时候自然会有答案的。也不是说那答案一定是正确的,至少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当初加入红狼是你父母做的选择,他们觉得对于你来说是件好事,但你自己未必觉得是这样,可是你当时也也没有做选择的权利。现在就不一样了。”
“做选择的时候……”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呢?会是现在吗?北人仍然对此抱有怀疑。但多想无益,不如现在就试试。狐山的头狼……自己能做得到吗?

“您做狐山头狼?请问您是在开玩笑吗?”刘辉觉得面前的北人在大放厥词,完全不顾自己的脸面。
北人和树对视一眼,树耸肩,让北人接受现实,北人摸摸鼻子,打起精神处理他自己惹出来的祸:“请您先听我解释。我的计划是让我做名义上的‘狐山头狼’,掌握实权的依然是您,毕竟您的成员们都是您亲手带出来的,和我也只是见了几面。如果您依然维持您的头狼头衔,意味着您必须要和我们继续谈,直到达成双方都满意的结果,红狼的立场您也很清楚,您的领地受到冒犯的可能性很大,可能无法达成您的预期。但如果将头狼的名号安到我身上,我是红狼成员,在红狼成员眼里看来,狐山就变相成了红狼的领地。红狼成员其实也并不在乎领地实质上属于谁,说实话他们也不一定真的会定期过来巡视,只是他们满足于‘狐山是红狼领地’的事实,同时也方便联系的开发商开发,这对他们来说就足够了。我也只是想顺利推进这个项目,我也不会对狐山做什么。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靠谱,但是您可以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当然这需要您做出适当的取舍,您的名头和狐山真正的安危之间不一定能得兼……如果您有别的更好的选择,我的提议当然也只是备用项。”
北人恭敬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刘辉有怒气却不能发作。显然他眼下并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刘辉说:“你是你要的只是名义上的头狼,你怎么保证——不,红狼要怎么保证你们并不是真的想要头狼的位子,就凭你这个毫无根据的提议?”
北人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说:“您言重了,头狼那自然是成员们选出来的,成员们信任您,自然会跟随您的,我一个外来人,只是红狼的代理人而已,论在成员们心里的地位,那肯定是不如您的,这一点您不用担心。”
“只是红狼的代理人而已”?刘辉在心里冷笑,不要说是成员们,他也眼红红狼的成员,红狼成员手里的人脉和资源是他几乎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到的。北人比他年轻,资历看上去也比他浅,这种毛头小子投对了胎,手底下有这么好的资源,自己却什么都没有,自己能力也没差到哪里去,怎么就被这种小鬼压一头。看他估计也不是靠自己能力上位的,也不过是只站在风口飞上天的猪。
北人不经意间提起李建明的事:“我找村长谈过了,他说要是以德恒的名义来主持开发,他们也是欢迎的,不过具体的还是得详谈。”
刘辉知道北人用意,但他不想让北人把事情绕到他无法处理的地方去,这会显得他更没用:“我以为我们聊的是狐山领地的事,应该还没有到村委会那一步吧?”
“可您也没有把狐山经营权买下来,不是吗?我当然知道狐山是您的领地,但狐山开发的事不单只与您有关,毕竟政府那边也介入了,这不只是结社之间的事,希望您能谅解。”
北人乘胜追击,直接将窗户纸捅破:“如果您父亲能在这件事上和您、和我们达成一致,我想我们的合作很快就能达成,也能让我们头狼满意。所以可能还要再辛苦您去做协调。”
刘辉仍没死心,想要和北人过招,试图逃避和父亲之间的问题:“他平时要处理村里的事,也忙,再说我都这个年纪了,也不能总是靠他干成所有事,狐山开发的事我也有责任,我手边能用的资源也尽量用起来,你就相信我吧,我能办到的。”
北人笑意更甚,语气放缓,却显得有些渗人:“刘先生,我不是不相信您的能力,只是您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光靠您的能力就能办成的。您身边有这么好的资源,不用可惜了。”
北人的话在刘辉眼里和阴阳怪气没什么差别,刘辉不想再受北人若有若无的打压,直接挑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逼着我去和他谈是吧,你不要仗着你手里资源多,就强求我去硬要那些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你又不是我,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处境。”
北人为刘辉倒上一杯茶,双手奉上,说:“我只是看您在钻牛角尖,提醒您不要觉得自己是个多么有天赋的人。您别生气,我比您更没天赋,只是个普通人,我还羡慕您手边有这么好的资源。我手上的资源可不像您这样是能白拿的。”
刘辉觉得北人的说辞越发不可理喻,只想直接把北人连带着他的小跟班一起扫地出门。

门突然打开,门板狠狠拍在墙上,屋内的三个人同时看向外边。
吴博出现在门外,一脸焦急:“刘哥,村里那个叫健一的孩子变狼了,好几个邻居都看到了,他们家外边围了一群人,怎么办?”
“这……”刘辉也是头一次撞上这种紧急情况,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他应该去找刘建明的,但是他说不出口。他不能依靠刘建明,他是头狼,他必须要自己一个人解决这件事。
北人也吓了一跳,看刘辉半天没反应,只得出头张罗着应对:“刘哥,您先去找村长吧,村里人多少也愿意听村长说话。吴博,你先和我们一起过去,到时候我和会村民们解释,你就慢慢和他们聊,他们听进去了听够了自然就会走的。”
去健一家的路上,树的脸色不太好看,像是有心事,北人不轻不重捏了一下树的手臂,问:“身体不舒服?”
树摇头,说:“我有点担心那个小孩……有些人不喜欢他,也不喜欢我们……”
北人摸了一把树的后脑勺,树讶然,北人在树反应过来生气之前赶紧把手收回去:“不用担心,不是有我们在,你既然已经知道那些人的反应了,多少也知道该怎么应对吧?不喜欢那就让他们不喜欢好了,干脆吹牛吹个大的吓死他们。”
说的又是哪门子鬼话……鉴于北人刚才处理紧急状况时冷静的反应,树决定不和他计较。但树不得不承认,北人要比自己成熟得多。
一切就像吴博描述的那样,健一家门口围满了伸长脖子想进去一探究竟的村民们,甚至还有人踩在外边小花园的石头上,想要翻到围墙上凑热闹,北人走到墙脚,直叫唤说要掉下来了要掉下来了,反倒把爬墙的人吓了一跳,在村民们戏谑的目光里踩着石头缝隙跳下来,脸红着摆摆手说不试了不试了,小命要紧。
村民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三人身上。健一家房门紧闭,站在门外头的人还试图扒开门缝往里边瞧,北人挤过去挡在门面前,故弄玄乎,大声说:“别看了别看了,看了魂要跟着一起被狐狸大仙勾走的——”
狐狸大仙,真的假的,它回来了?围观的人里有不少知道狐狸大仙的,左问右问想要问出个名堂,门边的几个揪住北人的衣服问北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北人又小声和她们说,听得她们一愣一愣的,最后恍然大悟,说哎呀还好看到里边情况,要是冲撞到狐狸大仙,下场就和那里边的小孩一样惨喽。
北人和树轻扣铁门三下,门里边的人露出一条缝,门外边的人经不住诱惑,又想挤进去看看,树又挡着他们,说进去可不一定回得来了,吓得外边的人又退后几步,树轻轻合拢门,隔绝屋外的杂音,村民们看见的依旧是那扇生锈的铁门。
有人说狐狸大仙纯属胡扯,有人反驳那是他不信,不信自然就不灵了,今天还听到打算上山的张家奶奶和刘家奶奶说在山上看到大仙的狐狸尾巴了,大仙回来了。
站在门外的人说这不对上了,刚进去那后生哥说狐狸大仙刚渡劫回来,饿得很,刚进村就开始抓魂吃,健一那孩子命数不好,和狐狸大仙犯冲,这不大仙刚回来这小孩的魂就被她勾走了,还说要是我们进去看他,和他眼睛对上,魂也会被带出来跟着他一起走的,那怎么行。
有的人不死心还想进去,吴博操着本地方言一板一眼地说他刚刚就看见健一在发高烧,差点直接掉进畜生道,人样儿都没了,直接变大尾巴狼了,你们进去了万一变成猪怎么办,让人牵回去直接宰了吃了?那还是算了,又有一拨人打消了念头,就算是谣言那又怎么样,他说得这么真,要是不信,那倒霉的说不定就是自己。
房门内,健一母亲哭得眼睛红肿,北人被她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湿漉漉的,说着说着眼泪又从她脸上掉下来,她着急用手将脸上的眼泪抹掉。她手上的皮肤没法吸收这么多水分,又流到北人手里,北人怔怔地望着被健一母亲的手打湿的手心,竟说不出安慰的话来。
健一父亲将小狼崽抱在怀里,头上还贴了小孩子用的退烧贴,恳求北人和树救救他们的孩子:“我们以后会给狐狸大仙多上供的,以前都是我们心不诚,所以才会报应在我们孩子身上……之前也听工地里干活的人说起过,外面有几个孩子和我家孩子是一样的状况,父母心狠干脆把这些小孩子给扔了,免得别人说闲话,可是我们哪里忍心把健一丢掉……求求你们和狐狸大仙说几句好话,就说我们下辈子给大仙做牛做马都是愿意的,不要把健一从我们身边带走……”
树在一边一直没有插话,健一父亲险些就要给他们下跪,树一手稳稳扶着健一父亲的胳膊,摇头说他们受不起,说健一一定会回来的,请他们放心。
北人由着树替他做他本该做的事,没有多说一句话。健一母亲帮他们开了后院的小门,他们由小门偷溜出去。北人回头看了一眼,健一母亲一直守在门边,愣愣地看着他们两个。
健一母亲的视线灼得北人生疼,忙回过头去,心头也被激得不安起来。他总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北人偷看树一眼,树用毯子将狼崽结结实实裹起来,紧盯着周围情况,不让狼崽暴露在过路人视线之内。
北人轻声对树说,更像是对自己说:“我没有要骗他们……可是我心里很不好受。这根本不是他们的错。”
树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如果要骗他们才会觉得心安,那就一直骗下去,比他们把错怪在孩子身上要好,至少孩子不会被他们当成怪物。这样就足够了。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树的话里带了更多北人不知道的东西,但北人知道眼下的情况不允许他窥探树的秘密,只是点点头。
二人往狐山深处走去,身影逐渐消失在林间。

TBC

11

Chapter Summary

北树主场,慎马未出场。

刘辉走到村委会大楼面前,心里五味杂陈。他凭什么要乖乖听吉野北人的话,遵照他的指令来这儿找刘建明。对,他不是主动过来找他的,是红狼的人说了,他没办法了所以才来的。他听吴博说健一出事的时候多少还有点担心小孩的安危,吴博补了句觉得健一的体型他们变狼的时候要大一些,体质应该比当时的他们要好,在北人他们过去之前还能再撑一段时间,他又警惕起来。
他原先觉得健一只是小孩子,他作为头狼理应是要照顾小孩的,毕竟也没什么自保的能力,这时候他出场就是英雄在世,能给小孩留下好印象,以后也会念着他当年的好,不会随便背叛他。现在倒好,万一小孩成年之后狼形态的体型比他壮实,书也读得比他要多,各方面都超过他,这可怎么办,他头狼的位置就不保了。
他先前就觉得吴博这家伙处事还算冷静,但是对他不够忠心,他对能不能留住吴博也没什么把握,说不定吴博早就盘算着另找一个规模更大更有影响力的结社。这家伙是靠得住,但是也靠不住。恶毒的想法在刘辉心头渐渐滋生。他以前就在动物节目里看到过,狮子要是成为了新族群的狮王,以前狮王生的孩子一律是要咬死的,凡是会威胁到自己的,不是自己血脉的都要先铲除掉。
不论是健一一家的声誉被村民们抹黑,还是健一因为迟迟无法变回人,发高烧死了,都不关他的事。要是健一死了——算了,咒别人死这种缺阴德的事他可干不出来。

刘辉进了大楼,有人拿着文件从刘辉身边路过,和他打招呼:“辉子,昨天不是刚来过吗,今天又过来,村委会还剩几个人没见了?”
刘辉打哈哈,说:“过来找我爸,想和他商量点事。健一他们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怪吓人的。”
“要我说就该送医院去看看,狐狸大仙什么的我反正是不信的。等健一身体好了大家自然也就不讨论了,左右也不算什么大事,到时候让存回人派个人去看看健一就行。刘建明他人就在办公室呢,你过来找他他肯定会高兴的。”
刘辉讪笑,随便应付过去,敲开刘建明办公室的门:“……我进来了。”
刘建明似乎并不待见他,问:“上班时间出来溜达,松井他二叔以后会怎么看你。”
刘辉一屁股坐在刘建明对面的椅子上,并没有把刘建明的忠告当回事:“少来,松井他叔就算知道这件事不还是直接向你汇报。我翘班次数多不多你会不知道?我过来是为了健一他们家的事,村里人都在说他们家的事,我怕事情闹太大,对村里影响也不好,你是村长,出面帮他们说几句话也不是什么难事。”
刘建明觉得刘辉的的说法不可理喻,说:“我出面干什么,帮你们撒谎吗?说健一只是生病,还是说狐狸大仙勾魂的事情是真的,你有没有考虑过我出面解释对这件事的影响?”
刘辉同样觉得刘建明挖苦他的话让他摸不着头脑,梗着脖子反驳:“我在发善心做善事,你说我没考虑清楚,我哪儿没考虑清楚了,我不是在说你厉害,你在这个村子里说话别人都是听的,我都承认了你还不满意?我告诉你,健一的情况和我一样,他也变成狼了,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救救健一他爸妈,万一他们的事情被别人添油加醋传出去,他们的名声指不定就坏了——也是,你又不在乎别人的名声,你只在乎你自己的。”
刘建明看刘辉就像看一个没长大在原地哭闹的孩子一样,说:“我看你和上次变狼的时候根本没区别,永远不会真正为别人考虑。遇到事你也不会来找我,不知道是哪位高人指点的你。这件事还没闹大,如果我专门去现场解释,村里原本不把它当回事的人也会觉得真遇上大事儿了。村里人对怎么想是他们自己的事,即使健一他真的变狼了,没人相信这件事,那这件事就传不出去;要是有人说这是狐狸大仙的意思,只要有一个人信了,这件事就会被当成真的传出去,你等着事情发酵就好了,何必要在明面上专门去解释。”
“所以健一就算因为这件事死了,你也没所谓是吧,只要他们一家人名声不受影响就好了。”
“这点你倒是说对了”,刘建明冷眼看着刘辉自顾自地发泄自己的情绪,“他究竟有没有变成狼根本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村里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你心里根本就藏不住事,沉不住气,不如先说服自己这世上根本没有变狼的事情,然后再和其他人去解释。你现在这样只会给那几个外地小孩惹麻烦。”
“惹麻烦?”,刘辉只是觉得好笑,“我就差伺候他们吃穿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你们的好戏吗?好几个村里人都和我提起过你和那几个外地小孩的事情,说不知道你们在山上搞些什么名堂。要是健一的事情泄露出去,头一个倒霉的是那几个外地小孩,不是你。你要是觉得只要我出面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你不是要对那几个外地小孩负责吗,你就打算放着不管了?”
刘辉懒得和刘建明多嘴,预备离开:“怎么可能。照你的意思,只要先等着就行了对吧?我先去找吴博看看情况。”
“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你要是真为他们几个考虑,先看看自己到底有几分本事。你要是有什么需要的,我也可以借给你。”
“……你急着退休了?”刘辉还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刘建明的暗示,索性关上门,把刘建明的话关在办公室里边。
刘辉扪心自问,他是真的没能力保护他的成员吗?他走到健一家门口,门口的人散去了不少,吴博还在剩下不愿意走的村民间斡旋,见他来了松了一口气,问他村长是不是很快就会过来了。
刘辉本想说有他在就够了,哪里需要刘建明,看见吴博热切的眼神,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改口说他和刘建明谈过了,刘建明说他会看着办的,必要的时候他会过来的。吴博点头,说村长的判断应该还是能相信的,北人说的法子挺好用,好多人都信了。
这件事完全没有他插手的余地了。刘辉愣愣地看着发生的这一切,觉得自己毫无作为。可是就算他和村民解释,那又如何,村里人会听他的话吗?刘辉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狐山中,北人在前边用小刀开路,树抱着狼崽跟在北人后边。
为了给狼崽提供一个更为稳定和安全的环境,树提议去松井家,阵之前解决类似的人类初次变狼的问题时都是在当事人家中进行的,阵说相对偏暗的小房间可以营造狼崽出生时暗黑狭小的洞穴,可以给狼崽带来安全感。
北人寻思健一父母因为应付村民的关系没办法陪在健一身边,补充说不如直接去狐山上找个狐山狼群的根据地,这样就不需要用小房间模拟了,可以直接用现成的山洞。
他们先前已经走过一次去狐山狼群根据地的山路,这次行进的速度明显比上次快得多,树也不再抱怨山路崎岖难走,额头也被荆棘划了一道小口,狼崽被他护在怀里毫发无伤。
树担心狼崽的状况,问北人大概还要多久。北人一开始打算直接变狐狸,但是他们还要顾忌陷入昏迷、意识不清的狼崽,他还要在前边开路,用狐狸的身体不方便,只得保持人的姿态。
童年时代他在山上玩得不亦乐乎,但在山上玩闹和用小刀开路完全是两码事,但树和他比起来野外生存技巧更为不足,他只得硬着头皮顶上,手被杂草锋利的边缘割开了一道口子,血顺着口子流下来,树难得见北人手忙脚乱的样子,心反倒平静下来,给北人几张创口贴,说别硬撑,到时候他除了健一之外还得照顾北人这个拖油瓶。
北人没好气,翻了个白眼,说关心人也拐弯抹角的,万一他要是因为大出血交代在这里,肯定会被树嘲笑。北人看着同样焦虑的树,说马上就到了,让树放宽心,他要是焦虑过头也会影响健一的情绪,到时候健一就更难变回人了。说是这么说,但看见状态糟糕的健一,谁又不会担心呢?北人深吸一口气,继续清理眼前碍事的杂草。
二人又费了些功夫,顶着满身的草屑到达狐尾村废弃老宅背后的山洞。山洞里仍然存着鲜肉,并没有腐烂,看样子是成员们新补充进来的,腊肉看数量也没有减少,山洞里相对密闭,弥漫着肉制品的味道。
树被冲鼻的肉味熏得打了个喷嚏,鼻头红红的,将怀里的狼崽递给北人,自己站在洞穴外透气。
北人无奈地说也没办法了,毕竟这儿是狐山狼群的仓库,他们只是借用一下,总不可能把里边的肉全部丢出去,让树暂且忍耐一下。
北人伸展了一下因为开路而酸痛的手臂,想偷个懒,问树能不能变狼照顾一下健一,有同类在健一会更安心。
树浑身僵硬,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既然北人他都进山洞了,这件事就交给他了,自己就在洞外守着,免得有什么爬山的人突然闯进来。
北人说那你变狼不是更好,狼的五感都比人类发达多了。
树慢条斯理地反驳,总不能用狼的样子去面对不小心闯进来的普通人吧,到时候他们看见的事两只狼一只狐狸,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什么野生动物保护区。
见树不愿意变狼,北人也不多勉强,把健一暂时托付给他照顾,自己跑去岩石后头变成狐狸,回山洞时故意从坐着的树身上跳过去,树想抓住北人的尾巴,但被北人避开了,北人得意洋洋地甩弄着尾巴,嘲笑树作为人类的笨拙。
树被激起了好胜心,想爬进去逮住北人教训他,洞里视线昏暗,他的手不小心按在了一块鲜肉上。有什么东西被挤出来了,黏糊糊的,树嫌恶地甩了甩手,凑近去闻——是血的味道。
先前的记忆浮现,树险些干呕,对鲜肉避之不及,顾不得脏,将手在泥土地上蹭了几下,让鲜草的味道盖掉让人不快的铁锈味,又将整个身体缩起来,面朝山洞外头呼吸新鲜空气。
说是鲜肉,其实不还是动物的尸体,这地方就像个藏尸洞一样,树只想从这个山洞里逃出去。为了确认一些东西,树压抑着对铁锈味的厌恶,又闻了一下手上残留的味道——对,这不好闻,这是让人讨厌的味道。

北人将身体团起来,身边的狼崽因为发高烧而产生畏寒的症状,止不住地打寒战,小声叫着想要爬到更温暖的地方去,北人身体紧贴狼崽,狼崽也是热烘烘的一团,北人险些热得吐舌头降温,但他忍受热意,露出柔软的肚皮,将狼崽的身体贴在自己腹部,为它供暖。
北人尽量放空自己的思绪,他这几天闲下来的时候也没让自己的脑子空出来,总是在想和各方沟通协调的事,红狼那边也有一些琐碎的事情需要自己处理,精神难免会疲惫,但眼下他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健一,于是做了几次深呼吸,闭眼休息。
不过他没办法控制自己做噩梦。他也不需要处理繁多的嗅觉信息,山洞里的肉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完全将其他的味道彻底掩盖掉。他中饭吃得不多,现在闻到夹着血腥味的肉的味道,倒是被勾起了一些食欲。
作为人类他吃不惯夹血的没有烹饪过的生肉,但是作为狐狸他很喜欢。血腥味越重意味着肉越新鲜,血腥味是让他愉快的味道。不过——他闻到了树身上的味道,他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树。北人在叫他。树急忙收拾自己的情绪,问怎么了,北人的声音迷迷糊的,好像马上就要睡过去一样。你说这山上以前真的有狐狸吗?
有些无厘头的问题,但树想转换自己消极的情绪,打算回答北人的问题。如果在古代,或许会有,等到人开始开发周围的地方了,它估计就跑了。但这边并没有狐狸分布,我以前也没见过。要是真有狐狸分布,说不定他们已经下山在城市里生存了,狐狸生存能力还是挺强的。
北人懒洋洋地回答,看来狐山的传说就是大伙瞎编的,也亏得他们信。不过他们信了也挺好,至少可以帮到健一他们家。不过还是有些可惜,要是山上真有狐狸,我还可以拿狐狸的事情作为我当头狼的正当借口。
树愣了一下,问你玩真的?北人沉默片刻,说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我觉得刘辉他以后没办法罩着他的成员,说句有些厚脸皮的话,要是我和你今天不在,健一的事指不定会闹成什么样子,我有点不放心。
树玩味着北人话里的情绪,说你和阵一样,看到别人出了事就想管,倒确实有做头狼的潜质。不过刘辉他确实是独立的,但是没能力保护成员,你行吗,红狼代理人?
北人想有时候和树说话确实很烦人,树总是会精准地击中他最薄弱的点。北人说他至少可以借助别人的力量保护他们,他倒是不在乎自己能从狐山头狼的身份上攫取到什么东西。这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这是他自己想要做的事,他会拼尽全力去做,即使更多地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想法。
树听着北人的豪言壮语,平淡地说了句,那挺好的。
树的情绪还是没能高涨起来,后边反倒是在说他自己的事。北人挫败地甩了甩尾巴,摆脱沮丧的情绪,用俏皮话遮掩自己问问题时的冒犯和不安。我还没看见你狼的样子,是因为狼的样子太帅了,所以不想展示给我看吗?
树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反问,你觉得狼的样子很帅气吗?
北人被问住了,说我看红狼的成员变成狼之后自我感觉还挺不错的。你觉得变成狼不好吗?
树思索片刻,说我不知道变成狼以后能做什么,需要做什么。我并不觉得变成狼能给我带来什么帮助。而且有些人也不能接受能变成狼的人。
北人问,是岩谷的事吗,我听阵说起过。可那是过于严格的父母对孩子的要求,虽然这么说更像幸存者偏差,父母能不能接受岩谷变成狼,那是他们的事,而岩谷能不能接受自己变成狼,那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事。岩谷能接受他变成狼的事实,那已经很好了,我觉得岩谷是很厉害的。
树的心沉到谷底,说那挺好的,翔吾他平时总是一惊一乍的,翔平说他是个胆小鬼。但结社里的人都知道他能为结社做到什么程度。不得不承认在这一点上我确实比不过他。
树依旧绕开北人的问题,北人能看到树的那堵心墙竖在他与自己之间。北人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该随便窥探别人想要藏起来的秘密,但树越是想要回避,他就越是好奇,与其说是想要知道树身上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不如说是想要知道树的全部,包括被树掩藏起来的心理阴影。
人们总是说狐狸贪婪且狡猾,他觉得这评价虽然是负面的,但某种程度上说挺正确,亦或者这只是一种心理暗示,引导他认识到自己就是个贪心的家伙,想要得到一个人的全部。
接受了自己能变成狼的事实的人不稀奇,家人不理解变狼事实的也常见,他在红狼和打交道的族群里见到不少,但是不接受自己变狼事实的人还是头一次见,这加重了他对树的窥探欲。
这很有趣,阵把树交给他的时候或许也有考虑到这个方面,觉得狐狸和狼比起来至少没什么攻击性,看上去更友好一些,树在自己身边能起到缓冲的作用。但阵也许忘记了重要的一点。
北人揣摩树的心思,说,其实我也觉得大部分人能够这么快地适应自己变成狼的状况还挺让人吃惊的,或许他们觉得能变成狼是一种额外的能力吧。
树转过头,和北人对上视线,说可这才是正常的情况,不是吗,因为大部分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觉得自己能变狼是件怪事的人反而会被当做异类。
北人看向树眼睛深处,试图从里头找出一些树过去的记忆碎片。北人说可他还有选择的权利,要么接受自己成为族群里的异类,要么隐藏自己成为普通人的一员。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我们就是异类,他这样的也只会被归类成和我们一样的人,又不是被定死了。既然可以在普通人和同类之间来回游移,异类这个定义其实也是很灵活的。全看他自己怎么想。
树似懂非懂,说如果还没想清楚自己要往那一边走呢,北人听出了树话里的迷惘,而自己即将成为树的引路人,树的内心即将向自己敞开。
人心不可测,所以他才执着于窥探人心,尤其是人心最为脆弱的一面,有时候是谈判里击溃另一方的武器,现在是和树的信任、好感缀连在一起的珍珠项链上最美丽也是最易碎的一颗。
只要他粗鲁些,将这一颗直接拽出来,整条链子都会被他毁掉。但他不是个病态的,在得到一个人的全部之后再将其全部毁掉的人。他要将这串链子戴在自己的脖子上,用自己的体温去养这串珠子,直至这串珠子和自己真正融在一处,如果别人要将这串珠子抢走,自己的骨头血肉就会跟着一起被带出来。这很危险,但他觉得这是为了获得别人的心而需要付出的看起来惨重但完全合理的代价。
健一身上的热意逐渐转移到北人自己身上,北人觉得自己好像也跟着健一一起发起烧来。
北人说,不着急,思考的时间还有很多。我没觉得异类的身份会妨碍我们之间的关系。北人直接将树的问题挑明了说,不过看起来树并没有被冒犯到。
树轻笑,说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北人并没有马上回答,说健一身上的热度退了,让树过来看看健一的情况。
树双膝跪地抚摸健一的背部,说他应该马上就会变回来了,到时候得赶紧和他爸妈说一声,让他们送衣服过来。
北人身上热意翻涌,困得他打了个哈欠,靠在树的腿边,昏昏欲睡。二人之间的距离悄然拉近,树的关注点却并不在这儿,皱眉说发烧会传染吗,北人说不会,睡一会儿就好了。
树也就让北人靠着,时不时查看健一和北人的情况。北人贴着树温热的大腿,心想现在维持这样的关系也不错。他已经预想到珍珠链子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那美丽的光泽。

 

北人和头狼说了要汇报狐山开发进度的事,头狼约他在公司的会议室见面,还是他第一次和红狼成员见面的那个会议室,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不过北人并没有将自己的目的和头狼全盘托出,他们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觉得自己还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还是个需要他们托着才能摘到树上果实的小孩。
但现在不一样了,北人想,要从盘根错节的根系中挣脱出来是件不容易的事,他并不打算彻底从红狼中脱离出来,只是想要从他们手中要回一点点独立的权利,当年他们就是在那个会议室里将自己彻底从父母手中夺走的,连带着他可以向父母手中分得一些自己做主的权利。
北人提前几分钟来到会议室,会议室里空无一人,他将室内的灯打开,桌子上空荡荡的没有东西。没有纸杯……如果助理不过来,他就需要代替助理替头狼他们做一些份外的事,而北人已经习惯了。
但这一次他不能示弱,他是坐在谈判桌另一边的人,而不是单纯的向他们汇报的下属。如果一切都按往常的规矩来,他在气势上就先输了。他知道他已经成长许多,但还是被保护在红狼其他成员的羽翼下,或者说深受被羽翼遮蔽下带来的阴影的影响。
北人坐在长桌一边,十指紧扣,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这一次谈判没有成功,意味着他依然和当年一样,没办法自己拿主意,他不想做个毫无长进的人,也不想被红狼成员用那样审视的目光对待。
北人不会主动在别人面前提起这件事,尽管红狼成员有时把它作为他们和客户来往应酬时的谈资。“小北那时候还是个小孩,脸圆圆的,让他变成狐狸的时候也害羞,小狐狸的样子也很可爱,毛色看上去挺有光泽的,身体有点瘦巴巴的。不过小男孩瘦也正常,那时候还在抽条长个子。”红狼成员惋惜地补了一句:“小北连叛逆期都没有,有点乖过头了。”
客户意会红狼成员的意思,在一旁附和说北人这样的好孩子打着灯笼都难找,北人端着装着果汁的杯子在心里冷笑,自己当时经历的和他们口中的说法可完全不同。
他的父母在城区菜市场里租了店面卖时蔬,自己也跟着一起过来上学读书,他第一次变成狐狸的时候碰巧是春节,他们一家子都回老家过年,凭空出现在家里的狐狸把他父母吓得不轻,即使他后面变回来了,母亲也总是担心他无法控制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变回狐狸去,节后返城卖菜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有时候甚至多找钱给客人,客人把多找的钱还给她,问她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也用老家进了狐狸的借口随便敷衍过去。
菜市场有两层,二层尽头的仓库里总是有人鬼鬼祟祟钻进去,游魂似的从里头飘出来,嘴里念叨着还差一张就能凑成五花牛了,就差那一张。菜贩子聊起来都说里头是个小赌场,仓库门口时常站着一个街溜子打扮的人,对待在仓库里进出的赌客们凶神恶煞的,对其他人则和和气气的,也经常去他父母的菜摊子上买东西,和他母亲拉家常。
这次他照例过来买菜,北人刚放学回来,替父母称菜收钱,他说旁边卖豆腐的老张说她最近不太对劲,问她出了什么事,母亲照旧说过年的时候老家进了狐狸,指不定是进来偷财偷小孩的,感觉不太吉利,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她看那狐狸也挺可怜的,大过年的外面还在下雪,狐狸估计是找不到吃的所以才进她们家来,好像还在发烧,没什么精神,她就给了它几块番薯,它囫囵吃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它已经没影了。
别的客人听了顶多再问几句感慨一下没什么见到狐狸的机会,他却格外好奇,说你确定那只狐狸在发烧?
她有些疑惑,说那只狐狸浑身发抖,身上冒了好多热气,想想它应该是发烧了。也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希望身体没什么大碍。
北人知道母亲在说什么,抓住母亲的围裙,母亲回过神来,摸摸北人的头,问他今天怎么样,身体要不要紧,北人摇摇头说没事,以后也会没事的。
他看着母子二人的互动,放下刚买的菜,小声对北人母亲说,他老板家里有钱,对狼特别感兴趣,悄悄在外头养了几只狼,都发过烧,奇了怪了,他老板也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狐狸他老板倒真没见过,但他老板估计会感兴趣的,问北人母亲要不要和他老板见一面。
北人母亲一脸不解,说他老板估计平日里事情也多,她也忙着店里的生意,和他老板时间也对不上,还是算了。
他说这可是好机会,这个这个村就没这店了,老板他平时也只看着那几只狼,别的也不会随便养。北人他现在怎么样,记得过去的时候把北人也带上。
你……北人母亲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他说这菜市场就是他老板在管,老板他对菜市场里头发生的事还是清楚的。如果你们想让北人过得安稳些,那就去找他,他不会亏待北人的。他提起菜,又骂骂咧咧埋怨今天碰到了赖账不还的臭瘪三,和北人母亲告辞。
在他的牵线搭桥下,北人父母带着北人来到这间会议室,和红狼成员们见了面。头狼青木淳坐在首位,其余两个成员坐在一侧,青木招呼北人父母坐在另一侧,唤秘书过来给他们倒茶。
青木说希望介绍他们过来的那家伙没有吓到他们,那家伙是协助管理菜市场的人,红狼的一些聚会也是他在负责,所以他知道红狼的底细,也算是个热心肠的人,他猜到你们家里出了能变成狼——哦不是,这次是狐狸,对吧?出了能变成狐狸的人,说无论如何都要把你们介绍给我们。我们这样能变狼的毕竟也是少数,所以不会随便加人,多一个人也就多一分危险。不过你们既然是那家伙介绍过来的,我们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北人父亲担忧地看了一眼年幼不知事的北人,问青木红狼成员里有没有和北人情况一样的人,北人年纪还小,红狼的成员大多都成年了,他们也觉得将北人交给他们带会不会叨扰到他们平时工作。
青木说北人这样的情况很少见,即使在别的结社里也没有和北人情况相似的人,但无须担心,他们会教会北人必要的本领和技巧,让他可以在普通人中安全地生活下去。
只是——青木身边的成员替北人父母将快要喝尽的茶满上,青木直勾勾看向北人,说想看看北人。
北人母亲牵着北人的手上前,北人第一次见红狼成员,怯生生的不敢靠近,北人母亲说别害怕,他们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说着后退几步,站在北人身后。
北人忍不住向后看,青木绕着北人转了半圈,不像是在看人,而是在查看一件物品的状况。青木对北人母亲说,我知道您二位是不会骗人的,不过还是希望北人能证明给我们看。
北人母亲局促地观察着会议室内的布置,青木说走廊尽头是洗手间。
北人被父母带到陌生的地方,眼前的人又要让他在这儿变成狐狸,他既恐惧又不知所措,小声问母亲能不能不变成狐狸,母亲摇摇头,柔声说北人是个乖孩子,北人变成狐狸的样子很可爱,我们就让他们看一眼。
北人瘪嘴,眼泪即将滚下来,北人母亲急忙将北人带出会议室,半蹲在地上,和北人视线平齐,说我和你爸爸以后不一定能保护你,有他们在,别人就不会轻易伤害你。
北人想发脾气,但是又拼命忍着,说我只要有爸爸妈妈保护我就够了,不需要别人。
北人母亲叹了口气,说要是我们也能变成狐狸就好了,危险的事情我和你爸爸都可以先尝试,而不是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对不起,妈妈和爸爸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北人把眼泪忍回去,抱住妈妈的脖子,小声说妈妈不许比我先哭。
变成狐狸的北人站在地板上,仰视着围绕着他的青木和其余两个成员,觉得成年人在他的眼里变得更为高大可怖,只想将自己团起来,将尾巴盖在自己的脸上,好让自己完全看不到周围的情况,也意识不到潜在的危险。
青木凑过去摸了一下北人的背部,北人的毛炸开来,青木将手收回去,向北人父母表达歉意,北人母亲安抚北人的情绪,北人才慢慢冷静下来。青木说想查看一下北人的尾巴,北人母亲默许,北人颤抖着等着青木的手放在自己的尾巴上,像针扎一样,北人只想把自己的尾巴收起来。
青木问北人母亲能不能让北人说句话,母亲点头,让北人和他们问好,北人耳朵贴在脑后,尾巴夹起来,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完全处于惊恐状态。
北人母亲将北人拢在怀里,向青木他们道歉,说北人认生,青木和其余两个成员端坐在会议桌一侧,对着蹲在地上保护北人的父母说没事,他们也提了不太礼貌的要求,吓到他了。
随后北人母亲将北人抱上桌子,北人和他们视线平齐才觉得好受一些。但他们带着探究与像品鉴物品一样带有侵略性的目光一直让北人有所忌惮,直到现在也没能忘掉。

“小北来了?”青木带着两个成员进入会议室,北人没有站起来,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直直对上青木的视线,说:“青木先生早上好,村上先生和渡边先生也辛苦了,这么早过来。”
村上信在青木身边落座,往门外看了一眼,抱怨道:“加藤小姐跟着别人出差去了。小北,能不能帮我们接点水?”
“……好。”这并不是什么强硬的请求,北人没有拒绝的余地。北人接水回来时看了一眼安然端坐在各自位置上的三人,青木照例占据主座,一副等着北人向他们汇报的样子。
北人对上青木的视线,下意识想要退缩,但他明白这是个好机会,错过了就很难再遇上,无论如何他都要拿下,即使是要将自己作为谈判的筹码,把自己抵出去。他没有慷慨到要为了保护狐山以及狐山狼群的成员而献出自己的所有,但至少是为了自己,他也要同青山他们交锋,以换得一个相对满意的结果。
北人例行公事完成了狐山开发进度的汇报,恭敬地对青木说他还有别的事情想要和他们商讨。
青木眯起眼睛打量着北人,对身边的村上信开玩笑,说这还是小北头一次主动找他们商量事情,看来小北是真的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都没有事先告诉他们,打算直接开口和他们谈了,胆子大了不少,不错,确实是磨出来了。
村上信说北人作为老幺总是被他们护着,现在确实该让北人自己拿主意了,不然温水煮青蛙,竞争不过别人的,有自己的想法确实是好事。
二人的话里有暗暗敲打北人的意思,但他必须要顶住压力,主动把自己的方案提出来。北人说关于狐山开发的事,自己有个不太成熟的提议,但自己家觉得这么做对红狼有利,希望他们能考虑一下这个方案。自己与狐山头狼刘辉交谈过,刘辉和他父亲关系不好,手头没什么资源,狐山的经营权也不在他手里,他自身职位不高,无法保护结社成员,老实说和他合作拿不到什么好处。但刘辉毕竟是头狼,如果越过他直接和市政府以及狐尾村村委会讨论狐山开发的事,对红狼的名声有所影响,毕竟狐山名义上仍然是他们的领地,他们和红狼以及其他结社来往也持续了一段时间,不能贸然侵犯狐山狼群的利益。自己和刘辉同还商量过,让自己成为狐山狼群名义上的头狼,刘辉依然把控对成员的实际领导权,但刘辉并没有明确表态。如果说把事情做得更彻底一些,自己可以先将狐山头狼的位子拿到手,借保护结社成员的理由,将能够忠于自己的成员转变成自己真正的成员,彻底把刘辉的位子抢过来,让狐山彻底成为红狼的领地之一。
村上和渡边面面相觑,等着青木发表意见。青木笑着拍拍手,说小北就是年轻人,有股子闯劲在,做生意的就是要有这个胆子,才能拿下大单。这方案听上去确实不错,就是可行性有些……我们毕竟是作为居间出面的,狐山开发的具体事项我们不会直接参与,要是小北真成了狐山狼群的头狼,开发商那边可能会有些麻烦,项目开发公司股份占比的问题也不好应付……小北,你在提出这个方案之前有考虑过这些细节吗?
北人手里直冒冷汗,他打算直接戳破青木装作担心他的样子的假面。他知道青木总会留一手。北人拿出一份拟好的居间合同意向书,说这是村上先生让我提前拟的。加藤小姐这段时间出差去了,我按例接手了加藤小姐的一部分工作,也包括她的工作邮箱。您说之前暂定定下了几个开发商,其中一个发了修改之后的意向书过来,里边新增了渡边先生在项目开发公司里占有部分股权的条款。青山先生,开发商那边还是挺有诚意的。
渡边找补说北人这些年助理的工作也做惯了,加藤她出差之后我就全盘都交给北人处理了。
青木剐了渡边一眼,说小北做什么都用心,自然是能做好的,我也相信小北的能力。这件事我原本想等和开发商谈妥了再告诉你的。小北想做头狼,我也能理解,只是狐山这块地要是做了领地,那就不能开发过度了,可我们拿下这块地主要还是做开发的,开发商他们也不想亏钱。所以小北打算用什么东西来做交换呢?
北人松了口气,青山没有全盘否定他的提议,而是主张资源置换,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他和青山他们之间在谈判桌上的地位终究是不对等的,自己手上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北人说我愿意替青山先生承担风险,但同样地,也希望您能庇护狐山和狐山结社的成员。
小北口气真大,青山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小北可是我们的老幺,我当然不会把小北抵出去,传出去多难听。把你介绍过来的那家伙你还记得吧,他和菜市场里的人都挺熟的。菜市场里头有个小赌场,那是他管着的,我们手头有笔流动资金,专门拿来放贷的,利息比银行的要高些,私人借贷嘛,总是要稍微多算点利息的。他手头也管着几个往我们这儿借钱的客人,最近客人变多了,有些客人赖账的花招也越来越多,不好应付,他自己一个人也管不过来,小北,你去帮帮他。项目开发公司的账户我们到时候也会想办法搞过来,有这个账户在,我们钱周转也方便些,到时候这个账户也交给小北你,有些事情还要麻烦小北帮我们搞定。股份的事我们会想办法的,要小北多费些心思了,你别看我平日里像个甩手掌柜,做头狼也得担不少事。小北可得提前有这个觉悟。
……好,青山先生费心了,狐山的事我会继续推进。北人后背冷汗涔涔,只觉得身上担子更重了。这真的是好事吗,还是一连串坏事的开端?北人也说不清楚。但对自己来说目前姑且还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他要有自己的领地了,有自己做主的权利了,这是他以自己为代价换来的。北人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他又想起了自负的刘辉,那家伙说自己手上有不少资源,可这些资源真的属于他自己吗?显然并不是,这只是作为红狼成员才能享受到的东西,其实自己才是那个可怜巴巴的穷人,而刘辉是坐在金山上却大喊着要靠自身实力上位的让人嫉妒的蠢货。但自己暂时不想去想这些有的没的,这对于他来说没有意义。
树呢,树会选择抛弃他的结社成员来帮助自己吗?北人心生茫然。有什么东西是他能切实抓在手里的?他卑劣地希望树会是那个坚定地选择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但自己有几分把握,他自己也说不准。

狐山开发项目推进得很顺利,北人和刘辉达成了一致,红狼带着敲定的开发商和市政府谈妥了勾地的事,预备出公告,开发商已经计划开始项目开发公司的选址。
北人预想中还要和刘辉扯皮好几轮,肚里盘算着应对刘辉的说辞,将头狼名号拱手相让对于刘辉来说也是件难事,事关面子,他看刘辉是拉不下这个脸的。
但出乎北人意料,刘辉主动找上他,说他们之前谈的条件他答应了,但他还需要征求成员们的意见,要是执意要跟他的,他也不打算和北人客气,这些人他是要带走的。
北人猜出个大概,问他日后有什么打算,要另立门户去别处成立新的结社吗?
刘辉说不整这些虚的,他打算和村里人一起搞个施工队,狐山开发的事他们也打算掺一脚,揽点活过来做做,预备先挂靠在有资质的施工单位上,后边再想法子自己搞个资质出来。跟着他的成员都安排在施工队里,现在的狐山结社撑死了也就四个人,跟着他的肯定更少,不管结社成立不成立,他照样是要做头狼管其他成员的。
刘辉脚边放着一个塑料袋,装着几瓶酒,刘辉直接将塑料袋递给北人,北人吓了一跳,直说他不喝酒,心领了,刘辉说之前有成员说了些不着调的话,他自己之前也钻牛角尖,对北人多有冒犯,希望北人不要往心里去,要是有成员留下来,也请北人多照顾他们,在公司里给他们安排点事情做,他们在工地里没什么依仗,要是还留在工地里肯定会受欺负的。
刘辉难得诚恳,北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又被他咽回肚子里。北人想自己只是真的不太会喝酒而已。他还是收下了刘辉的酒,刘辉潇洒地对他挥挥手,完全没有之前摆谱装蒜的样子。
估计是和他爸和解了,北人和树在村里晃悠的时候碰到过松井父亲,松井父亲说刘建明叫上他二哥,和狐山开发商的人吃了顿饭,准备把刘辉也塞进狐山开发的项目里。所以刘辉才这么痛快地答应了北人提的条件。
那自己先前和刘辉的那几轮较量又算什么,刘辉自己想通了,这件事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解决了?这对北人来说当然是件好事,但北人仍然觉得有些挫败,因为并不是主导解决这件事情的并不是自己。
有人在扯他的袖子。北人回过神来,健一站在他跟前,他意识和北人对上了视线,立刻后退几步,时不时往后看,一脸戒备,生怕北人扑上来把他吃了。
“那个,刘辉叔他叫你过去,狩猎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健一说完这句话又往后挪了几步,打算逃跑,北人心想他看上去也没那么吓人,叫住健一:“待会儿别离我们太远,小心他们吃了你。”
健一怕极了,又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嘴硬说:“刘辉叔他是好人,不会把我吃掉的,你骗人!”
“还有闲心欺负他?刘辉他们往山上放了一头羊,就等着你过去。”树走过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健一躲到树身后,叫了一声树哥,看北人却像敌人。
北人不屑道:“现在头狼还是刘辉,等这次狩猎游戏过了之后才会把位置给我,我们今天可是作为客人被他们邀请过来的,我又不用操心猎物的事,等着他们分食就好。”
北人起了逗弄健一的心思,打算吓唬他:“喂健一,你变狼发高烧的时候还是我救的你,你现在怎么翻脸不认人了?”
健一从树背后探出头,说:“不对,你就是我妈说的狐狸大仙,准备把我的魂勾走的坏蛋,是树哥把我从你手里救出来的。”
树侧过头憋笑,北人莫名其妙被泼了一身脏水,对树抱怨:“你也不和健一解释一下,我就这么被当成狐狸大仙了,上次见到的婆婆那不还得上门找我来求财运?我要是有这个本事,哪里需要费嘴皮子和那帮人打交道。”树只是笑,北人恼怒,说你也不帮帮我。
吴博远远地站在山脚台阶上唤北人他们过去,健一大叫马上就来,跃跃欲试,往吴博那儿跑过去。
北人没拦着健一,犹豫着问树:“你打算怎么办,要不我就说你今天身体不舒服,不方便变狼。”
树看着跑过去,人影逐渐变小的健一,答:“不碍事,反正我们这次也不参与狩猎。健一他才刚学会控制自己,但他又不算是狐山狼群的成员,我有点担心他。”“我会看好他的。”
“不”,树摇摇头,“他们之前本来就对你有意见,这次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还不至于怕变狼,必要的时候我是不会逃的。”一个两个都倔。北人奈何不了树的想法,只能由着他去。

四头狼应付一只半大羊羔还是绰绰有余。狩猎的时候健一一直跟在他们身后,刘辉有心带着健一一起狩猎,但不会让健一随便靠近羊羔,羊羔要是被逼急了也是会攻击他们的。
张哲咬断了羊羔的脖子,血从羊羔脖子里喷出来,零星血点溅到了健一吻部,健一用舌头将血点舔掉,尝到了羊羔血的味道,乐颠颠地跟在狼群后头。
确实是狼的天性。北人和树一狐一狼和狼群保持恰当的距离,树对健一见血的反应并不奇怪。理应是这样的反应,哪有狼会抗拒猎物血的味道。
张哲将羊羔拖到空地上,退开几步,刘辉上前站在羊羔旁,准备分食。
吴博和谢小华默契地站在张哲后头,按照既定的等级秩序撕取羊羔身上的肉。
健一从来没参与过狼群活动,好奇地跟在狼群后头打转,闻到了羊羔肉的味道,食欲被勾起来,想要挤到刘辉跟前去撕一口肉。
刘辉发出低吼,尾巴高高翘起,警告健一不许靠近,他嘴上还留着羊羔血的味道。健一被刘辉的高姿态吓得一激灵,尖声叫起来,树轻声呼唤健一,健一跌跌撞撞跑到树身边,背上的毛炸开,着实被吓得不轻。
刘辉依旧保持着高姿态,北人并没有要和刘辉对峙的打算。按照狼群成员等级分食是一些狼群依然在坚守的规矩,他不是头狼,没有置喙的余地。
刘辉撕了一口肉,狼群成员们退开,留出一点空间让北人和树他们进去。他们今天是客人,分食的顺序排在头狼之后,其余成员之前。北人上前撕了一小片肉意思一下,准备带着树一起离开。
健一呜咽着也想要上前分一口肉,但害怕刘辉会威胁他,对着树叫唤,想让树帮帮他,他只能依靠树。北人按住健一的腹部,顺势将他推倒,按着他的腹部,展示自己的权威,示意他要听自己和树的话,不能随便行动。
树抖了抖耳朵,犹豫了几秒,走上前,颤抖着撕下一块肉。血从树的吻部流出来,树尝到了血的味道,鲜美,羊羔停止呼吸还没多久,他嘴里的肉很新鲜,血也是。这味道很不错。他还有什么需要抱怨的呢,刚变狼的时候发生的事只是巧合而已。他会习惯血的味道的,就和健一一样,嘴巴沾到血的那一刻狼的天性总是会显现出来的。血只是沾在他的嘴巴上,再不济也只是沾在他的皮毛上,而不是在人脸上。他现在是狼,不是人。血是不会沾在人脸上的。
树不断地尝试说服自己,但他还是看到自己脸上沾了血。血并不鲜美,那是铁锈一样让人作呕的味道。但他现在不是人,他是狼。那藤原树又是谁?树陷入了混乱,反射性地将混着血的肉一齐吐出来,重重摔在地上,嘴巴张大大口地呼吸着,陷入昏迷。
树在一片黑暗中听到北人在叫他的名字。自己是谁,树在想,是藤原树吗,刚变成狼的他是藤原树吗,还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心里的那头狼悄然间替换掉,他早就被关在自己心里,现在的他也只是披着人皮的狼而已。他是怪物,他不是正常人,是会喝血吃肉的怪物。
他早该想到的。树想,他在第一次变狼的时候早就意识到了,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那时他跟着朋友一起去爬山,中途他突然发起高烧,意识混沌,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直接晕了过去,似乎还听到了朋友充满惊恐的尖叫声。发生了什么?他想问朋友,但是他说不出口。
等他意识清醒之后,他发现自己待在山下民宿的小房间里,朋友在门外和店主说明情况。“是,那是狼犬,它跑太快,没等我们自己先跑上去了,我们走了好久才追上它,天气这么热,它热得中暑了,还要我们把他背下来……它早上没什么食欲,也没吃东西,您人也好,还把买来的新鲜肉给我们……”
树头痛欲裂,他们爬山什么时候带上狗了?嘴里还有一股黏腻的味道,刺激得树直犯恶心。他嘴里被塞了什么怪东西?树刚清醒过来,手脚像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他下意识嚼了几口,猪肉的腥味一下子冲到他的鼻头,他想要干呕,急忙吐出来用手接着。手里是被他嚼了几口的猪肉,上面带着血丝。嘴里也有冲鼻的铁锈味。树抹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上面也有凝固的血。
他刚才干了什么,他为什么完全没印象了?树慌乱起来,起身去洗水间,想把嘴巴里的味道清理掉。洗手槽上安了一面镜子,树在恍惚中看见了自己的脸。他的嘴巴沾了不少血,连下巴上也有一丝血迹。他刚才到底吃了什么,是猪肉吗,他为什么要吃生食?
树跌跌撞撞走回卧室,地上掉着一块缺了一角的生猪肉。树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手掌心也有滑腻腻的触感,还带着一点猪肉白色的脂肪层。你看看你刚才干了什么。镜子里的人在说话。树不敢看镜子,但镜子里的人还在说话。你就别否认自己的想法了,你刚刚在吃生肉,可不是别人逼你吃的,你明明就知道是朋友送给你吃的,你为什么不承认?正常人可不会干这种事,但刚才你又变成了什么呢?
“你醒了?”朋友打开门走进来,看见树握着自己的手,情绪崩溃,连忙叫另一个朋友进来安抚他的情绪:“你变回来就好。”
“我刚才到底做了什么……变回来,什么意思,我根本就不懂……”店主站在门外,朝门里边看了一眼,非常疑惑,问朋友:“刚才那条长得狼的狗呢,这么快就跑出去了?”
镜子里的树碎成一块一块的,但嘴巴依然在动。对呀,你刚才变成狼了,只有野兽才会吃生肉。你的朋友都没变成狼,为什么变成狼的只有你一个,你是那个特别的人?不是,只是因为你天生就是个怪物。
树想,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正常人,只要不变成狼,他就可以过正常的生活,不会再想起之前的事。但一切都是徒劳。他越是不愿意承认,心里就越清楚这个事实。他的心里有一头野兽,而他无法控制。他能控制自己吗,还是需要别人来帮他一把,阵能吗,北人能行吗?他不知道,树在心里回答,他也不知道。

TBC

12

Chapter Summary

非专业人士,本章涉及到的专业知识如有错误请指正。

临近傍晚,棋牌室前有三五个老人站着讨论先前下过的几局象棋棋局,太阳西沉,店面里头暗暗的,更凉爽些,但外头有风吹过来,在室内则有些闷得慌。
老人们招呼在前台惬意喝茶的老郭出来和他们拉家常,店门口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几个年轻小伙开着拉风的摩托车呼啸而过。一个老人摇着蒲扇,说最近跑车少了,摩托佬倒是多起来了,放着好好的车不开,偏要开摩托。另一个老人说,他在大坝上散步的时候还看到有人在大坝那斜面上开上开下,还开着摩托爬台阶,本事可大了,过路人都盯着他们看呢。
话音刚落,王涛骑着小电驴慢悠悠地过来,将车停在店门口,神色倦怠,打了个哈欠,和老人们一一打了招呼。
老人戏谑王涛怎么不学学现在的年轻人,赶时髦换辆摩托车,王涛说他早就过了爱出风头的年纪,开车他都嫌路堵麻烦,不如电瓶车省事儿。老城区还在旧城改造,好些地方都被绿铁皮围住了,路也被截了不少,坑坑洼洼的,谁想不开要在这儿开摩托,也不嫌这儿路烂。
老郭跟在王涛身边,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前几天不是在熬大夜忙着轧账吗。”
王涛走到前台桌子边,让老郭给他泡杯茶,几根手指不停地敲打桌面:“账没平,短款,能安安稳稳平一次账我都谢天谢地了。上头老板还要过来查账,我和吉野约好了今天拆借,先想办法把钱填上。”
王涛一口气饮下茶水,一边沿着走廊往里走,一边给健一打电话,漫长的一分钟后电话并没有被接起来。估计是在路上没听见铃声吧。
王涛站在通往地下一层的走廊上,点开虚拟货币钱包,显示的数字金额并没有增加。奇了怪了,前阵子他刚好抓住一个在北人大客户名单上的老板,他和北人约好了按客户欠款比例收情报费,说好了今天会打钱过来,结果也没动静。
这小子该不会临时放他鸽子吧?王涛给北人打电话,依旧没有回音。王涛点了一根烟,打着摆子,给健一和北人发消息,不停地点亮熄灭手机屏幕,查看有无收到新消息。
没有。搞什么鬼,王涛怒从心起,看了眼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赌场就要开门了,大老板指不定就踩着点上门查账,北人他们之前也没迟到过,今天演的又是哪一出?
“噢哟,王经理这么早就过来了。”王涛回头,孙老板站在楼梯上方,笑眯眯地看着他,心情看上去不错。
王涛跟着露出一个客套的笑,问:“孙老板,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儿来了?”王涛将手机揣到口袋里,用余光瞄了一下手机屏幕,将和北人的聊天记录放在最前边。孙老板欠了北人一大笔钱没还呢。
孙老板上下打量着王涛,试图从王涛的动作里找出一些奇怪的地方来:“我刚和客户谈好生意,想着离老郭这儿也近,到这儿来聊会儿天,吃个饭,顺手还能玩几把。我刚到店门口就看见你那小电驴了,我还想着今天是什么稀奇日子,你又是掐着点到这儿来开门的人,听老郭说你前阵子也挺忙的,怎么今天就得空了?”
还想套他话?姓孙的不知道拿到了什么消息。“忙些有的没的,这赌场经理就我一个,什么杂七杂八的都要管,可没有孙老板您舒服,杂活有底下人帮您干呢。今天和吉野约了商量点事儿,结果他现在都没过来,让我在这儿一阵白等。您要是不来,我还以为他急着催您的账呢。”
孙老板大笑,丝毫不慌张,说:“我和小北认识也有几年了,和青山他们关系也不错,我可不敢赖他们的账,朋友之间要是因为这点小事撕破脸皮,划不来的。”
孙老板轻巧地把话题带过去,拿出手机,将虚拟货币钱包的页面递给王涛看:“要不是小北告诉我,我还不知道有泰达币这个东西。听小北说你也在用?还有些人用这个来炒币,要是我有闲工夫倒也可以试试。”
王涛将虚拟货币钱包的页面调出来,说:“您这个账户也是吴博帮您申请的吧?我也不太懂这些,吴博这个书读头,人看上去不太活泛,聪明倒是挺聪明的,账上赚钱也麻烦,用这个转虽然也有点烦人,但做事总归方便一些,省得那些烦人的苍蝇一天到晚查来查去的。”
王涛给孙老板递烟,孙老板接过,说:“话也不能这么讲,他们和我们这些生意人毕竟是不一样的,他们守财,我们要发财,他们的业绩是从我们身上出的,罚款也是可以创收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应该是比我们懂这个道理的,管得太死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我昨天还给吴博发消息问助记词的事,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又怕抄在什么地方给弄丢了,今天还没回我,不知道在忙什么。”
吴博也玩失踪,红狼该不会真的出事了吧?王涛将手机屏幕重新切回到和北人聊天的页面,先前告诉北人孙老板出现在赌场的话还没删掉,孙老板眼尖,瞥见了王涛的小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说:“小北鬼点子就是多,算盘还打到你头上来了。我的关系网都在这儿,公司也没遇上什么难事,小北他还担心我逃了,果然还是小孩子,操心些有的没的。小北这段时间忙得很,我欠他的那点子钱他现在没心思管,这个小滑头别趁着他自己不来要款,到时候多收我利息才好。”
王涛不解,问:“吉野他们最近不是在忙着拿地吗,还出了别的事?”孙老板回避王涛的询问,慢条斯理地摞袖子,确认手表时间:“五点了,我先进场子玩一把,棋牌室旁边的那家店也快开门了。听他说你忙着平账,拆借的事再去问问别的老板,小北那儿——他估计抽不开身。”
王涛被孙老板含糊其辞的说法弄得摸不着头脑,又不能多问,只得泄愤般地将卷帘门猛地拉上去,撩开天鹅绒的帘门,方便孙老板进去。
王涛用脚踩灭烟头,心想,就算吉野再忙,不来和他见面,他也要找吉野问个明白,红狼那儿还欠他一笔拆借的款子没还。这事儿没完。王涛吐了口痰,挨在门边开始盘算起来。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树眼睛发涩、四肢沉重,懒得睁开眼睛,勉强打起精神听外面的动静。
北人穿着拖鞋往大门那儿走,还能听到他将钥匙串放进兜里时钥匙相互碰撞的声音。树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早上七点,北人出门的时间比以往要早。
树原本是不想起床的,但被吵醒之后也不太睡得着觉,索性打开房间门,门外边是被吓了一跳一惊一乍的北人,眼下有熬夜的痕迹,精神也不是很好,看见树之后眼神游移,有些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
树打了个哈欠,说:“偷偷摸摸的打算溜出去钓鱼吗?公司里的人也没那么早到的。”
北人赶着树回房间睡回笼觉:“德恒底下的一个小公司出了点问题,开车过去也有好一段路,我昨天睡觉的时候还做了个很奇怪的梦,今天醒得早,想想干脆早点过去。你快回去睡,难得能睡懒觉。”
“把人吵醒了又催着回去睡觉”,树没理会北人的说辞,脱掉睡衣换上T恤,“我送你过去,你下去的时候顺便帮我买份早饭。”
北人把包扔在沙发上,在房间门口拦住树,不让他出去:“不行,你那边刚好到淡季,难得能休息,到时候你还要开车回来,多麻烦。听我的话,回去睡觉。”
北人态度强硬得有些奇怪,树抱臂问:“你一个人过去?”
“健一也会一起过去的。”树还想问些什么,最后还是忍住了。北人见树面带不满,但是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拉开他的胳膊,这是仍然带着防御性姿态的默许。
北人自认为和树达成了一致看法,略带得意地说:“之前说好的,谁先谈工作的事谁就是猪。”
看他能嘚瑟到什么时候。树作势要推开北人的手臂,北人提前撤掉了扶在门框上的手,作双手投降状,但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他只是表明自己主动做出了让步,带着让人讨厌的自信。
看他这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树装出惋惜的样子,说:“没人给我带早饭了,那我还是自己做吧。”
没想到树会来这一出,北人急道:“你说过不忙的时候要给我做早饭的。”树耸肩以表遗憾,脸上表情很是无辜:“你这段时间忙,刚好和我休息的时间错开,我也没办法。晚饭要是不回来吃记得发消息给我——不是说离那儿有些路的吗?”
北人败下阵来,装作恶狠狠的样子说:“小气鬼,说话不算话——我走了,晚饭我尽量赶回来吃,他们别整些什么幺蛾子就行。”
树轻飘飘地挥了挥手,目送北人出门,收回戏谑的样子,若有所思。
北人一早就和他约好了不谈工作上的事,嘴上说不谈,他们互相都是有业务往来的,业界内有些消息也是互通的,不谈工作不等于不了解对方公司的情况。
像这次土地挂牌,报名结束之后阵他们也没有忙到天天加班熬大夜的程度,北人鬼点子多,但除了土地挂牌之外还有一堆事要应付,也不可能把全部精力都放到阵他们身上。这阵子树看阵他们又忙起来了,说是因为政府那边有新动向,但具体情况要等双方谈过之后才知道,也没什么底,但北人这边似乎在处理别的事,要是他刚才没有撒谎的话。
树清楚他的尿性,话说一半藏一半也不算说谎,但他不至于骗自己。北人这段时间也忙得要命,说青山老是让他处理烂摊子擦屁股,树心想红狼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况北人依然是红狼成员,手拿他们的资源,和资源相关的麻烦事儿也就跟着一起找上门了——不过青山他们确实是生意人的性格,冒最大的风险,让北人替他们兜底,相较之下阵他们没那么焦头烂额,结社里的关系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虽然效率低了些,但风险总归是结社成员一起承担的,松山和阵也舍得放权,把别的事都交给其余的员工去做。
像红狼这样事事都要捏自己手里才放心的不忙才奇怪。说到底是对谁不放心呢,害怕北人夺权,所以天天盯着他,让他忙得抽不开身?但树明白北人虽然不乐意被他们使唤,但他在红狼里混得开,那是他赖以生长的环境,一时间是很难从中抽离的。再说他有要抽离的意思吗,和自己生活就意味着要断绝和红狼的联系吗?树没想过这是件好事还是坏事,北人在这件事上有自己的坚持,自己也无权干涉。
但要是真到了红狼动荡不安的时候,以北人的资历和性格,他能应对吗?树也说不清,自己本身并没有待在传统结社的经历,只是从北人平日的话语中窥得传统结社的一点余光,在深不可测的泥淖之下游着的不可名状的生物……北人能处理好他与红狼还有狐山狼群之间的关系吗,树也说不清。

树收拾完之后慢悠悠开车到事务所整理项目材料。事务所里零零星星有几颗人,聚在一块儿聊天,像是在交换重要情报,压低音量克制自己好奇的情绪。
“藤原”,原本带着慎的那个项目经理过来打招呼,“阵那边怎么样,还顺利吧?”树答:“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报名结束之后政府那边有新动作,一时半会儿还不算完。”
项目经理心神意会,用肩膀撞了一下树:“好消息,德恒那边说不准会给高伙这边派新活。你以后是别想走了,高伙可是把你当摇钱树看的,有你在,德恒那边的咨询案子就会源源不断地过来,还用愁没项目?”
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嘴上还是得客气几分:“是阵他们厉害,我哪里来的资源,德恒说不定和大老板也聊得来。”
“哎哟,这话说的,所里都知道你和德恒的吉野关系好,你就别自谦了,所里还得靠你养活呢。”树一边应付一边想,吉野北人就是猪,德恒内部他有点话语权的业务,还有德恒打算成立新公司开拓新市场的咨询项目,他都会和高伙联系,让高伙把项目派给别的项目经理,把拉项目的业绩又算在自己头上,所里的人都默认自己和北人是捆绑在一块儿的,德恒的新动向知道得比自己还多。
作为同居人,自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好意,自己也想帮帮他,但他似乎并不乐意让别人插手他的工作。说得再难听些,要是北人处理不好青山他们交给他的事,这也会影响到他们二人的生活,虽然还没有到利益捆绑的份上,相互影响还是在所难免。为了自己的生活质量考虑,怎么也得帮北人解决他工作上没有办法一个人独立处理的麻烦事。
北人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结社利益冲突也不影响他和阵之间的关系,不也有受夹板气,没法自己做主的时候?树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对面人体察到了树微妙的沮丧情绪,开口的时候有些犹豫:“你也听说了吗,德恒那边可能要遇上麻烦事儿了,要是牵扯到北人,让他赶紧查查账,和这件事撇清关系。”
树听了并不觉得慌乱,而是有种大石头终于狠砸在他头上的解脱。不好的预感终于得到了验证,树只是觉得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干预北人的事了。树说:“北人他估计知道得比我们要早。”
见树神色冷静,项目经理松了口气,看来事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糟糕:“知道就好,德恒出事了和我们也没什么太大关系,但北人和你关系好,德恒先放一边,北人你总不可能放着他不管的。我们所里有人认识在证监会工作的,听证监会的人说有基金管理人卷钱跑了,还在证监会注销名单上,投资人忙着找托管方打听管理人的下落呢。那托管方还不提供资料,投资人就找了法院介入,查的时候发现管理人手里的资金有一部分流到另一家叫泰成的基金公司那儿去了,听说和德恒关系不浅,万一要是真查到德恒头上——如果是碰巧查到的也就算了,万一有人想找德恒的茬……”树一时理不出头绪,说有空和北人联络,慎暂时还要在他这儿放一段时间。
反正急这件事的也是北人,又不是自己。在电梯里,树盯着逐渐变小的电梯层数,只觉心跳加速。但愿他开车的时候不会分神。
树越走越快,站在车面前,打电话给慎:“慎,你人在哪儿?”
“我在公司里。”
“行,我一会就到,有事情想找你帮个忙。”
“……好的。”
树坐进车里,拨通健一电话,过了莫约一分钟,树以为不会打通的时候健一才接起来:“……树哥?有什么事吗?”
“北人有没有和你在一块儿?”
“在呢,北人哥今天带我一起出来了,和集团下边一个小公司的负责人对接。北人哥是不是电话静音了,你打过去他没接着?”
树懒得和健一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北人他最近在忙什么?”
健一停顿了几秒,试图糊弄过去:“最近、最近不是在忙土地挂牌的事,树哥你不也在帮阵哥他们准备前期的报告,还有点杂七杂八的事情要干——”
树打断健一的话,说:“泰成的事是不是和你们有关系?”
没给健一组织语言的时间,树说话时隐隐带了威胁的味道:“你不说我也会托所里的人帮我查,你说了我就不会白白浪费时间和钱。”
健一犹豫不决,求饶道:“北人哥说过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你,我也不想挨他骂……树哥你也知道北人哥的性子,他要是下了决心,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你硬要和他对着干,他不得把脾气都发在我身上……”
树气得发笑,讥讽健一的胆小:“他对你发脾气和狐山管理公司被泰成牵连,你挑挑看哪个比较合适。”
健一作最后的挣扎:“北人哥说他一个人能搞定的,我和吴博哥也会帮他的。”
又是一样的说辞。树想起之前的事,说:“上次你的北人哥也是这么说的,你也不告诉我,你北人哥自信满满,最后和阵他们不还是谈崩了,差点吵起来,朋友都差点做不成。哦,听说打架倒是打得有模有样的,你也没少出风头吧,我没看到真是有点可惜。”
健一隔着电话也能感受到树的怒气,放软语气说:“北人哥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树语气平平地说:“晚了,我已经知道泰成的事了。泰成法代是你们结社成员吗?”
“没有的,那个法代明面上和德恒也没关系,法院不费点功夫查的话是查不到德恒头上的。”
树细数德恒在他们所里的几个咨询项目,先前和他聊天的项目经理还做过虚拟货币数字钱包应用的项目,不知道红狼他们想要干什么:“德恒不知道开了几个壳公司,计划拓展的业务也多,谁知道哪个会先出问题。泰成的财务数据拷一份给我,我先看看有没有容易被查的地方。”
健一讪笑,有些为难:“数据倒是能拷出来,但是线上传输有点危险,也容易被吴博哥抓到,树哥你要不过来拿?”一定有鬼。
树不动声色地问:“是不是还要找个监控死角,免得让你吴博哥抓到?”
“没有的事,树哥你别逗我了。这件事是不是还是得和北人哥商量一下——”
“商量?”,树已经能想象出北人一脸笃定不让自己掺和的样子,“他怕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生意,被别人发现就会进局子吃牢饭,让我别掺和免得跟着他一起倒霉?”树还分出神仔细想了一下,很符合北人浪漫到死的作品审美。
健一的笑声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听着是笑,又觉得像是在哭:“树哥也有这么不着调的时候。我在公司后边露天停车场的那根电线柱子那儿等,树哥你到了就打电话给我。”
树应下,挂断电话,打开办公室门,办公室里边有两扇落地窗,慎倚在窗边,看着窗外的景致,看见树站在门口,眼神有些慌张,站在办公桌边,装得很是乖巧。
树只当没看见,阵交给他的任务只是完成审计报告,挂牌结束之后理应把慎给撤走的,留慎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慎也没有留在这儿的正当理由——他给川村的期限已经够长了,除非川村放低姿态在求他一次,他或许还能考虑找个别的借口让慎继续在这儿驻场办公,但慎未必也乐意接受。不过现在情况有变。

慎站在电梯口旁边的楼梯通道里,伸出头观察前台那边的情况。
不出慎所料,千枝雷打不动坐在接待桌边,和进出公司的员工打招呼,盘问进公司的生人,没有要离开接待桌的意思。
为了躲开千枝,他一向是早到迟退的,下班的时候也尽量缩在人堆里,不和千枝视线相撞,生怕千枝下一秒就紧盯着他不放,和其他的结社成员一道跟踪他,以确保他全天都处在他们的控制范围内。或许是他知道得太多,结社成员害怕他哪一天把秘密告诉其他普通人,可他要是不去深挖他们的秘密,他手里就没有什么可供交换的筹码。
他不知道其他结社做过什么可怕的事,但松井和岩谷的经历又让他觉得结社成员并不是纯粹的没有人性的野兽……慎想,他得再勇敢些,再大胆些,去感受他们试图寻求人性与兽性平衡的那个支点。
慎深吸一口气,视线只盯着大门,目不斜视地从接待桌边走过去。可是——慎觉得这么做太没礼貌,回头看了千枝一眼,埋首做事情的千枝察觉到慎的视线,看向慎的眼睛里只是带着困惑,像是在催促他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
难不成是自己多想了吗?千枝的反应出乎慎的意料,慎拘谨地点了一下头,说自己替树办点事情,出去一趟,和千枝视线即刻错开,急匆匆走出门,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
千枝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切换页面,余光注视着慎,等他彻底消失在门后,千枝立刻拨通阵的短号:“阵哥,长谷川他刚从公司出去,说是替树哥办事。我要跟着他吗?”
电话那头阵劝说千枝不要那么疑神疑鬼:“没事的,树不是已经到公司了,待会儿我过去问下他就行。慎他本来就怕我们,你现在去跟踪他,他只会更怕,壱马也不会开心的。”
千枝回想了一下川村壱马对待慎的态度,说:“壱马哥就算再喜欢他也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掌握他的行踪,他真要有这个想法也不忍心对长谷川这么做,那只有我们做恶人了。再说树哥他不是都已经出了审计报告了,项目也结束了,长谷川他不是马上就要走了?他要是回了事务所,就更难追查他的行踪了。”
阵忙于审核手头的勾地方案草稿,一边修订一边说:“所有事情都挤在一块儿了——土地挂牌报名都结束了,资源局的人又说要谈谈勾地的事,哪有先挂牌再勾地的,从没听说过。不过也好,勾地的事我们可以再给树一个咨询项目,拿地的事树和慎他们都能全程跟着。”
千枝仍然怀疑这个办法的可行性,但一想到树还能在他们公司多留个几天,说不定自己和翔对他软磨硬泡的,他心软了说不定就不走了。慎的事情被搁置在一,千枝打算拉着翔邀树一起出去吃饭。
另一边,阵挂断电话,手机切到和北人聊天的界面,先前的那笔保证金他和北人约好了一星期内还清,阵好不容易东凑西凑凑齐了款子,昨天凌晨的时候才汇过去,给北人留了消息道歉,北人却没有任何回音。
以往北人都是还款日期截止三天前提醒他累积下来的利息总额,这次也没什么动静——北人这家伙借款都懒得催了?阵想总是要过去见树的,不如问问树北人那儿什么情况。

慎打车到泰成后边的露天停车场,停车场前边是一栋墙皮有些脱落的办公楼,临街的店面小餐馆、外卖店和便利店胡乱地夹杂在一处,办公楼入口的大理石壁上贴了楼层商铺指引,被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的名字和单身公寓廉租的牌子填满。
慎远远地看到了在电线柱子旁边站着的人,焦虑不安地来回踱步。慎朝着那个人走过去,那个人好像也认出了他,但并没有招呼他走过去,而是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挂断电话后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慎不确定站在自己的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上次他在狐山见到的情急之下咬了川村壱马一口的勇士,拘谨地打了个招呼。
对面的人双手插兜,笑着说:“我是健一。你是慎,对吧,我听树哥提起过你。跟着树哥工作感觉怎么样?”
慎不知道眼前人和树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说这话是在试探他,还是只是单纯的寒暄:“他人很好。”健一撇嘴,说:“对自己带的人好,对我一点都不客气……给,这是树哥要的资料,要麻烦你带给他了。”
慎收下U盘,他实在无法将眼前和他年纪相仿的人和北人身边的那头狼联系起来,虽然那头狼看上去和凶恶不搭边。健一见慎思绪飘忽,既没有问问题的意思,也没有离开的打算,只是盯着自己看。
健一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慎摇摇头,说没什么。
慎走远之后,健一自言自语:“我都自报家门了,他应该认出我了。早知道应该和他多聊几句的。他也蛮可怜的,树哥是他顶头上司,他能不听树哥的话吗,和我一样都是受夹板气的人……真难办。”

慎回到公司,将U盘交给树,树说麻烦你特地跑一趟,慎答没事,树今天也没有给他安排事情做。
树将U盘插进电脑接口,说:“阵这边事情也忙得差不多了,你要回去跟着原来的那个经理做项目吗?”
慎见树将泰成的财务数据调出来筛查问题,觉得树并不像是闲下来没项目做的样子:“泰成的事不是新项目吗?”
树手上动作不停,眼睛只是盯着电脑屏幕:“不,只是我的私事。我只是想搞清楚这家公司和红狼之间的关系。”
听到红狼的名字,慎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拉起来:“健一也在帮红狼做事吗?”树有些讶异,挑眉说:“川村真是什么事情都一股脑告诉你了——或者说他从哪儿打听到红狼的事情的。”
“你对红狼很了解吗?”
树摇头,说:“北人和红狼关系不浅,我也只是知道一点,如果真了解红狼我也不用费心思问健一要泰成的财务数据,况且这数据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什么东西。”
如果泰成的事真的和红狼有关联……慎站在树身边,低头问:“原先的项目经理我也不是很熟悉,你这边也有事要忙……”
树仰视慎的脸,再次确认慎的想法:“我手上忙的可不是什么新项目,说不定还会摊上麻烦事。”
慎一脸无辜:“我习惯跟着树哥做事了。”树意会,无可奈何地笑起来:“说得倒是轻松,担责的反正是我。”

树让慎去查泰成的基本情况,他自己查凭证和报表。泰成和之前出事的那家基金公司一样,都是做私募的,相关网站上有它底下挂着的几支基金产品的备案,但披露的信息极少,公司的基本信息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只能看出这是另一家公司全额注资的的壳公司,注资公司又是在香港的一家私人注资的公司,查不出什么相关信息。
“泰成注册资本是多少?”
“八百万。”
“这家香港公司对泰成是全额实缴的,明明能认缴的事,它没必要实缴的……”要说这家香港公司确实是实诚,但这件事纯属把本可以用起来的钱锁进柜子的行为,生意人怎么可能笨到这个份上。
树喊慎过来看账目金额和业务来往对象,泰成的基金项目大部分属于短期投机,都被归进了交易性金融资产的科目,科目冲抵基本保持在半个月到一个月左右的高频率,交易时间也分散在不同的月份,看起来并不是有固定募集期的项目,短期投机的项目也没有必要分期募集,而管理费的收取时间也紧跟在投资人投钱之后,也并非是按照按年收取的模式来。
慎在一边统计投资人情况,大部分是生意人。树翻看投资人名单:“周作海……听着有点耳熟——孙传祥,这不是孙老板吗,和北人关系挺好的。”
慎核对账目金额,说:“感觉泰成的管理费也不是固定比率,像是按照投钱到收取管理费之间的时间来计算的,说不上来的奇怪,但是光看账目又觉得没什么大问题……”
树合上电脑,说:“正常,因为你和健一不熟,他才放心大胆地把外部账给你,内部账还在那小子手里。但这家公司到底是为什么生意打的幌子……”
慎想起他和川村壱马过去找王涛时的对话,说:“我听别人说红狼是靠地下赌场起家的,如果说泰成和红狼有联系的话……”可北人会参与地下赌场的事情吗,慎对此保持怀疑,而且——慎看着名单最后的名字出神:“如果说真的和地下赌场有联系,那为什么阵哥的名字也在上面……”树核对了一下金额,四百万,和土地保证金的金额是一致的。
北人绝口不提工作的具体内容,但树和健一联系的时候或多或少能猜到一些,除了正常的工作之外大抵还有些不太能上台面说的内容。
树想北人大概是为得到狐山管理公司的实质经营权,为了狐山狼群付出了一些小小的代价,但北人到底是用什么去做交换的,树不得而知。
既然北人不愿意在他面前提起,他也没有要求让北人亲口告诉他的权利,对北人来说这也是件伤面子的事,树也不想破坏北人能从青山那儿抠出一点自己本应得到的东西的小小成就感。等时机成熟了,北人或许会告诉他这些事,或许不会告诉他,北人觉得自己是有决定是否将这件事告诉伴侣的余裕的。
但这种余裕又能持续多久,红狼还会给北人这个机会吗?
健一的来电打断了树的思路。树接起电话,健一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似乎是用手罩住了手机听筒,语气里的焦急让树警觉起来:“树哥,泰成的法代被带走调查了,警察说要查银行流水,吴博哥之前帮我们处理过了,不知道还会不会被查出来。”
树说:“要是泰成的法代和红狼赌场有联系,你那边记得先保存好内部账,我这边虽然只看了外部账,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健一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心虚:“不是,树哥,把外部账拿出来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万一北人哥他——”
健一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树本想问出了什么事,电话对面又传来有些急促的喘息声。
被发现了。树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接着刚才的话题:“所以你们内部账处理干净了吗?”
北人语气平缓,带着安抚的意味:“吴博那边留了一手,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我就知道健一那小子肯定会告诉你。等事情解决之后我会和你好好解释的,你要是烧了晚饭记得帮我留一口。”
北人毫不在意的语气激起了树的不满,树反问道:“要是你们事前留的那一手有效果,泰成法代会被带走调查?”
北人语气软下去,希望能博取树的同情:“红狼和德恒的事情盘根错节的,乱的很,你不是连阵的结社都要退掉吗,万一因为这件事和红狼扯上关系,后面就更说不清了。”
树不想接受北人的糊弄,说:“这不是我会不会和红狼扯上关系的问题,我和你的关系我所里人都知道,你觉得红狼的人对我们的关系一点都不知情吗,你能把你和我的关系从红狼的事情里彻底摘出去吗?”
北人不服气,说:“上次我和阵谈的时候你不是出差去了,我和阵虽然没谈成,事情最后也解决掉了。”
树气极反笑,说:“打一架就叫做解决问题,你的脑子什么时候和川村壱马一个路数了,这次的事情你还打算靠打架解决吗?你们还没约上架说不定就跟着泰成法代一起进局子了。”
“习惯就是因为大家都没异议所以效率高,打架能速战速决,也不是什么坏办法”,北人煞有其事地反驳,“我这边找到帮我兜底的人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火都烧到凳子腿上了你还不打算和我谈工作,你不是猪谁是猪。你别稀里糊涂把自己搭进去就行。”北人说他可不会做糊涂虫,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事情搞定之后他一定要吃到树做的饭,挂断了电话。
树能想到电话对面北人倔强的样子,总觉得自己一个人总能扛过去。要是稀里糊涂地掉进陷阱里也就算了,树最怕他明知自己的处境,却依旧要用自己仅有的东西去拼一把,而且这仅有的东西原本也是属于红狼的……
办公室门传来焦急的三声轻叩,川村壱马打开门冲进来,话音直指树:“树,红狼的事你插手管也就算了,为什么要把小慎也卷进来?”
慎不敢招惹在气头上的川村壱马,但川村壱马又是为自己讨说法,他不知道该帮树遮掩还是安抚川村壱马的情绪,只是用余光盯着树,向树求救。
为什么听起来像捉奸,他们又没干什么。树只觉得头疼。

TBC

13

暂且不理会怒气冲冲的川村壱马,树以目光询问慎,慎避开了树的视线,轻轻摇头,绕过川村壱马把门关上。虽然慎在场情况会有趣得多,但树心思仍放在泰成的事上,不想把场面搞复杂。
树对慎说:“帮我和阵说一声,我过会儿去他办公室,我这边有点事耽搁了。”慎有些犹豫,应过之后轻声带上门。树想以慎的性格是绝对不会在门口偷听的,再说他和川村壱马接下来的谈话也没什么营养可言,一车轱辘气话倒来倒去。
川村壱马不知从慎脸上看出了什么,尽量克制自己语气,显得不那么粗鲁:“慎他不会拒绝人,你不能因为是他师傅就强迫他。”
树气急反笑:“他是我从别的经理那儿借来的实习生,我又不是给他发工资的人,我怎么强迫他?”
川村壱马说:“就算他是自愿答应的,你也不能让他掺和进这种事情里,你还是结社成员,你有义务保护他。”
树觉得川村壱马理所应当的口气有些惹人嫌:“该搞清楚状况的人到底是谁,慎他是内定的结社成员吗,结社里的人你都问过了吗?你不是likiya,也不是阵,阵他也不会趾高气扬地把人带进来说这是新成员,大家要无理由接纳他。你倒不如动脑子想一想慎他为什么要答应帮我。慎他帮了我,我也没理由让他犯险,你有闲工夫在这儿和我理论,不如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聊聊。”
川村壱马这才意识到树也在气头上,他搞不懂树突然生气的理由,怒气反倒降下来。他小心观察树的状态:“……北人那边出状况了?”
树暗啐一口,川村壱马有时候脑子不是那么灵光,但直觉有时准得可怕:“长谷川他不是结社成员。我没蠢到那种地步,我自己瞎掺和事情,和你们没关系。”
川村壱马说:“那我去通知阵——”
“阵他迟早会知道的”,树坦诚到近乎自暴自弃的程度,“我不知道你是哪儿听来的,如果北人成功了,这件事和红狼,或者说和他没关系,只要内部账没问题——”
川村壱马心急,说:“但我还是觉得不能让小慎进赌场,你要拿内部账的话我替你去。”
树愣住了,敢情他生气都生错地方了,无名怒火又烧起来:“我和你说得完全就是——”树话说到一半又止住,好吧,说不定是一码事。
树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说:“你想去拿也没问题,别硬抢,否则对我们对他们都没好处。” 川村壱马点头,说:“你得答应我不可以让慎——”
“知道了,我没想让他去赌场,指不定我到时候还要去捞他出来。”
川村壱马看着树,笃定地说:“之前我也拜托过你把慎带过来,现在你也能理解我,就像我能理解你在想什么一样。拜托了。”
开什么玩笑,树在心里冷哼,川村壱马那是越有人拦着他他越起劲,也不知道在自我感动些什么——树盯着偷偷摸摸从健一手里拿来的U盘,不愿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和川村壱马是相似的。

川村壱马打开门,和站在门口偷听的阵面面相觑。
阵想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川村壱马却先开了话头,一本正经地问他:“我之前说想让慎加入我们,你会同意吗?”
阵失笑,领着川村壱马穿过走廊,说:“你打算一步到位吗,之前不是说想让他进公司?”
“别绕来绕去的,你知道这一套对我行不通——还有不要把likiya搬出来,慎能不能留下,只有你才有决定权。”
二人走到走廊尽头,阵站在窗边,有枝杈伸进窗内,但并没有被修剪。阵摸了摸枝杈上的叶子,说:“我只是负责把和我们一样的人领进来,能决定去留的可不仅是我。如果我们习惯了慎的存在,他自然会成为我们这边的人。”
“别说那些套话了,我只是想知道你想不想让他留下来,likiya那边我也会去问的。”
“……实话说,我也不知道。等这次挂牌结束了我们再慢慢讨论,怎么样?”
川村壱马盯着枝杈,说:“如果慎这次能把这块地拿下,其他人是不是就会认可他?”
“……凭他现在的能力,这很难做到。看他的性格,他也不会你拱手送上去的东西吧。”
川村壱马摇摇头,说:“他会喜欢的。他为什么会不喜欢?他可以和我们一起占有这块地。”
壱马总是把一些事情想得很简单,对于结社来说是件好事,但对于慎呢?阵说不清。阵拍了拍川村壱马的肩,巧妙地转移话题:“你有什么计划?”
川村壱马欲言又止,但决定按下不提:“有些问题想搞先搞清楚,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帮岩谷的忙。”
阵关切地问:“需要我帮忙吗,不是什么大事吧?”
“你先忙你的勾地方案吧,我一个人能行的。”

 

川村壱马现在满肚子困惑。先前他觉得和任何人交往只要坦诚,必要情况下撒个无伤大雅的小谎,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遮遮掩掩的。他早就想问阵灰狼的事,他倒是不怕阵转移话题,他只是不想看见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阵脸上可能会出现的如释重负或是无可奈何的神情,那会伤了阵的心。他从来没有想要伤害任何人,尤其是阵。他相信阵有不说的理由,所以他也不想用逼问似的强硬口气去质疑阵。但他还是不放心,如果他知道这件事的事实会给阵和结社成员带来麻烦,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去排除自己带来的危险。
他转而想从岩谷身上下手,但他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有了秘密就意味着和其他人有了信息差,川村壱马在开口前还得斟酌对方的身份和知晓的信息量,免得让双方都陷入不必要的危险境地——但这太难,他也不是什么城府极深的人。
岩谷在和他说话,他不能再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了。川村壱马觉得懊丧,他想问的问题太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北人妈妈说她一看到菜市场二楼那边的动静就给我打电话了,后面就看到赌场的那个负责人给警察带走了,那几个警察还是便衣。大白天的赌场里也没什么人,警察直接就把人带走了,旁边几个菜贩子正打算收摊,看见被手铐拷着的负责人,吓了一大跳,以为他犯什么事了——虽然确实是不正经的生意。北人妈妈她这阵子也联系不上北人,前几天吴博去过几次,说北人没事,让她别担心,但是北人和那个负责人也走得近,她担心北人可能也会被那个人牵连。北人这段时间确实也没联系过我,我也挺担心他的。”
川村壱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岩谷既然知道北人和赌场负责人走得近,那他知道北人和红狼的关系吗,如果自己告诉岩谷这件事,对树查账有影响吗,会影响岩谷和北人之间的关系吗?川村壱马决定先挑个稳妥点的回答:“你问过树吗?”
“北人妈妈给树打过电话,树说健一告诉他负责人的事了,他现在也不清楚情况。她觉得如果树也不知道,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她也不想让别人轻易知道这件事,只说等我过去。”
岩谷侧头看川村壱马,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觉得如果放着川村壱马不管的话,不知道他又会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帮我照看一下北人妈妈,我去赌场那边看看。”
岩谷真把他小孩了。川村壱马说:“我不是怕去赌场。我只是怕这种赌场会和道上的人有联系。”
岩谷表情什么变化,稀松平常地说:“多少都会有联系的,我舞团的老板私底下聚会的时候也碰到过几个混道上的人,好些都是有在赌场投资的。我只是去那儿问问负责人情况,或者问问常客,不会和那些涉黑的扯上关系的。”
川村壱马点头,但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码事。如果树拜托他去拿赌场的内部账,岩谷也说北人和负责人关系好,北人又是红狼成员,红狼、北人、赌场、赌场负责人,赌场负责人被抓,到底是哪一环出了差错?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下午一点,菜市场里安静不少,家离菜市场近的菜贩子开着电动小三轮悠悠地回家休息,还有些菜贩子懒得来回跑,在摊位上支了个躺椅,就着电风扇睡过去,市场里只能听见电风扇的声音。
岩谷在和北人妈妈寒暄,川村壱马观察四周的情况,抬头看着二楼尽头大门紧闭的仓库。岩谷问北人妈妈今天仓库那边还有人进去吗,北人妈妈答没人再去了,客人们都怕被负责人的事牵连。仓库门口贴了封条,卷帘门紧锁,看不到里面的状况。
“但也有人说仓库里死了人,所以才把他带走的。隔壁卖豆腐的老张说昨天晚上他收拾摊位走人的时候就听到仓库有动静,像是有人在里头翻东西。昨天吴博来找过我,我今天又给他打了个电话,想问问北人那边怎么样了,听吴博那边背景音总觉得耳熟,也像是在菜市场里。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北人他爸劝我至少别进仓库里头去,但我还是不放心。”
岩谷又耐心劝北人妈妈,说他和川村过去看看就好。北人妈妈抓着岩谷的手,眼里仍有关切和担心,直到岩谷和她挥别,站在川村壱马身边时,她才想起来川村壱马也在场,有些不好意思,和川村壱马打了招呼,又忍不住叮嘱岩谷多加小心,有机会带川村一起去她们家里吃饭。
岩谷和阵的母亲关系极好,和北人妈妈也亲近,与其说岩谷和北人关系要好,不如说他和北人妈妈更像是非亲生的母子。川村壱马看了一眼正在爬楼梯的岩谷,回过头,北人妈妈依然盯着他们两个,川村壱马与她视线相对,她一改有些忧愁的面容,还他一个温柔的笑。
这下可好,即使他和北人不对盘,他也有义务尽力完成北人妈妈的嘱托。也不知道那狐狸在干什么,别引火烧身就好。

二人上了二楼,站在仓库面前。川村壱马观察贴在卷帘门和地面接口处的封条,他们胆子可还没大到直接揭了封条闯进去的程度。
“仓库有后门吗?”
“有,要往逃生通道那边走。”
仓库对面是女装店,照常营业,旁边是黑洞洞的口子。菜市场是老建筑,还没翻新过,二楼的店面几次转手几次翻新,店内亮堂又干净,楼梯口却伸手不见五指,有一股年久失修的味道,地上还有烟头和污渍,楼梯铁制扶手漆已经脱落,满是铁锈。
川村壱马打开手机手电筒往下张望,听不见任何声音,不知道底下有什么东西,所幸菜市场连着地下一层,统共三层,没那么恐怖。川村壱马朝下走了几步,岩谷却没有跟上来。手电筒的光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地方,川村壱马站在台阶上,依然能听到有脚步声,那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远,越来越深,不知要朝着什么地方去。
川村壱马回头看岩谷,岩谷蹲下身缩在楼梯旁,手电筒的光自上而下照亮了他的脸,极力掩饰着恐惧,凝神听着那可疑的脚步声。
岩谷说话时声音有些颤抖:“我知道那不是鬼,那肯定不是鬼,肯定不是……”
“鬼是不可能有脚步声的”,川村壱马见岩谷吓得发抖,安抚他的心情,“我们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川村壱马将手电筒照在岩谷面前的台阶上:“我带路,你在后面跟着我就好。”岩谷将自己的脚步声放到最轻,小声说:“那个‘鬼’可能也能听到我们的脚步声,要小心。”
岩谷就着眼前被川村壱马手电筒照亮的台阶向下,觉得人类的视觉在黑暗中毫无用处:“如果我能直接变成狼就好了……”
川村壱马思考一人一狼和“鬼”对峙的可能性,说:“那你恐怕得绕到他背后偷袭才行……但我们也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太冒险了。”
脚步声越来越深,二人和那声音保持恰当的距离,缓步来到地下一层。地下一层原先是防空洞,逼仄狭小,现在被用作停车场,小货车和电动小三轮满满当当停放在一处,仅留了一条可供行走的小路。
二人站在楼梯口,停车场里的脚步声渐渐往另一个方向去了。“鬼”还在停车场里。川村壱马将手电筒关掉,探出半个头寻找鬼的踪迹。“他往另一个楼梯口去了。”如果“鬼”和他们的目的地是一致的——二人在车辆中穿行,川村壱马想要加快速度,又担心会磕碰到车辆,发出声音把鬼“吵醒”。川村壱马双手开始冒冷汗,甚至也生出了不如干脆变成狼的想法。如果是北人那边的人倒还好,但万一是别的什么人……川村壱马不敢往下想。
二人快步跨上台阶,空气里尘粒弥漫,岩谷嗓子痒得想干咳,眼泪险些被呛出来。川村壱马回头观察岩谷的状况,岩谷摇摇头,让川村壱马先追过去,他马上赶过来。
川村壱马没法子,只得跑到一楼,出口便是室外悬空楼梯,川村壱马不得不适应室外刺眼的光线和闹市声。川村壱马深吸一口气,跑到二楼,原本他还得想办法把后门撬开,但仓库后门大喇喇开着,有些年头的木门缓缓就要合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刚刚有人进去了。是“鬼”吗?川村壱马溜进去,用木门旁边的石头卡了一条小缝。
仓库被隔成了几个房间,川村壱马眼前的门大开,未等川村壱马过去,他就听到了肢体激烈碰撞的声音。川村壱马守在门边,凝神听里头的动静:“赌场负责人被抓走了,老郭说菜市场闹鬼,我今天到这儿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让我撞上了。说,吉野人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你都知道他人住在哪儿,问我也没有用。”
“我不知道你在用那个什么狗屁虚拟钱包搞什么鬼名堂,是北人让你来这儿的吧,拿赌场私账?你要是不说,我到时候就用私账来换——你这副死人脸要摆给谁看?真以为吉野他是什么大善人,我是大恶棍,对吧?是吉野他欠钱不还,我找不到人,所以才过来找你的,你这个来拿私账的也清白不到哪里去,装什么装!”
“——还给我!”
“我看看,哦,是你们的大主顾名单,拿着个至少也能逼他出来吧?”后头有人拍了川村壱马的肩,川村壱马知道岩谷过来了,示意他等在门边,抓住时机,结结实实踩了里头的人一脚,那人重心失衡,大主顾名单落在门边,岩谷顺手捡走。
“川村,你来这儿凑什么热闹?” 川村壱马站在门边,被他抢了大主顾名单的是王涛,站在另一边有些吃惊的是吴博,背着背包,开了个口子,露出了里边的账簿。
“藤原树让我过来的,我要把私账拿走。”王涛愤愤不平:“那你抢我的名单算什么意思,先和吴博联合起来对付我?”
“涛哥”,川村壱马把手插在裤兜里,“吴博又不是管账的,再说赌场的资产也已经查封了,北人不还钱确实是他自己的错,但您现在催他还钱,他也不一定还得出来。”
川村壱马的直率激怒了王涛,王涛一把拽起川村壱马的衣领,质问道:“说了一大堆废话,意思还是让我做冤大头?我要是不催他还钱,以后谁还愿意和这家赌场拆借,你小子不懂就别在这儿装模作样的,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还钱,就算要割他身上腰子那也得干!”
川村壱马同眼前的人完全讲不通,眼见川村壱马和王涛就要打起来,吴博突然插进来:“我知道还有一笔四百万的款子,土地挂牌的保证金,但是这笔钱取出来还要花点时间。涛哥,对不住,北人哥他一向都是按时还的,这次确实出了点事,希望您能再宽限几天。”
王涛上下打量着神情疲惫的王涛,双肩下沉,好像要被这背包里的账簿压垮似的,但眼神坚定,和第一次见到他时战战兢兢的样子完全不同。王涛只觉得这四眼仔没胆量,自己瞧不起,但眼下这副样子倒是能稍微高看他一眼:“说得倒是蛮好听的。要我接受也不是不行,但是你做了保证,总得有什么东西作担保吧?我和你还没熟到那个份上——门后边的那位也出来吧。”
岩谷探出一颗头,王涛指了指岩谷:“你得把这份名单押在我这儿,剩下的就看吉野了,要是他真的不想做赌场的生意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吴博沉思片刻,对岩谷说:“岩谷哥,私账我会给你们的,你们不需要用名单来换。麻烦了。”吴博将背包放在地上,岩谷和川村壱马确认之后迟疑着将名单递给王涛。
“谢了”,王涛满意接过,随手翻了几页,“孙老板,前阵子刚见过他,你们不过去催债,他这段时间过得可逍遥了——周作海,哟,这不是养殖场的周老板吗,他听到风声,说你们最近都不催债了,已经从外省溜回来了,前阵子刚去我赌场那儿赌过几把。”
周作海……上次阵和北人不就是因为这个人吵起来的?但川村壱马总觉得这个名字在别的地方也看到过,他一时想不起来。王涛补上一句:“吴博,他溜回养殖场去了,你们要找他可比以前方便多了,如果钱能要回来记得给我。” 川村壱马心一沉,那养殖场估计是先前那块地上的猎犬养殖场……和灰狼的杀人案又牵扯上了。周作海到底是什么来头?

王涛得到了吴博的承诺,完全不理会他造成的混乱局面,仓库里只留下心思各异的三人。
岩谷问吴博:“你怎么样,他没打你吧?”
吴博摇头,沉默地清点背包里的账簿。
见吴博情绪低落,岩谷问:“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你的吗?”吴博怔了片刻,回避岩谷关切的眼神,将背包推到二人面前,说:“是树哥让你们过来的吧?他肯定是生气了……”
“树和吉野的事本来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但被他们卷进来的人太多了。”
川村壱马翻开账簿核对单位名称,觉得有些不对劲,说:“不对,这不是赌场的账,这是——泰成的账?从来没听说过。”被川村壱马反问,吴博有些困惑,说:“树哥他还要赌场的账吗?赌场的账应该在泰成那边,要问健一拿才行。”
川村壱马一头雾水,决定直接打电话给树:“吴博这边只有一家叫泰成的公司的账,赌场的账不在这儿。”
“哦,原来你遇到吴博了。那正好,你不用去特地找了。”
树的话带刺,川村壱马觉得树说话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到他了:“你到底是要赌场的账还是泰成的账,你没和我说清楚。”
树不紧不慢地答:“哪一个都行,只是我现在知道赌场的账在别的地方了。多谢,麻烦你带回来交给慎。”
想到慎还押在树那儿,川村壱马明白对树生气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我还有点事情想查,账我托岩谷带给你行吗?”
树见川村壱马如此冷静,问:“你不是怕我把小慎卖了,不回来见见他吗?至于泰成的事……”
“我相信小慎会查清楚的,你不是也想知道事情起因经过吗?”电话另一头,树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像之前这么焦虑,这让川村壱马微妙地有些不痛快,他现在本该和自己一样在为伴侣的事而发愁。
树说:“大概又是些我不能知道的秘密吧。你要是真能查出点什么,至少这次不会发生像上次一样的蠢事。祝你好运。” 树还在为上次打架的事而耿耿于怀,川村壱马想说些话安慰他,但可能会起反作用,不如不说。
川村壱马短促地应了一声,挂断电话。他现在确实是想给慎打个电话,但慎迟早会知道自己给他送过去的重要的线索的——川村壱马希望它确实是重要的,好歹能让小慎开心一些,可以在他擅长的领域证明他的能力,虽然自己希望慎能够再依赖自己一些,但自己还没摸清慎的想法。川村壱马想,慎只要乖乖呆在树身边,自己把账簿、土地、结社成员身份,将这些战利品一样样呈上去就好,他应该是喜欢这些东西的。
树的反问在川村壱马看来没什么意义,他甚至冥冥之中有种预感,他和小慎从两条不同的线查下去,终究会汇到同一件事上,就像他们始终会踏进同一条河流中,而不是像树和北人一样始终在试图理解对方的想法。自己和慎生来是要互相追逐对方的。树总是试图为自己和北人在一起的事实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试图说服自己,但川村壱马觉得这能有什么理由,正是因为自己能理解慎的想法,所以他才会被慎所吸引,而慎也懂自己。川村壱马从来不会对自己笃定的事实产生任何心理上的动摇,正如他始终相信慎会毫无理由地信任自己一样,而在上一次狩猎中慎对他产生的恐惧只是过渡时期再正常不过的情绪。川村壱马轻而易举地忽略了他与慎之间存在的堪比的鸿沟的信息差,立即着手开展下一件事。

 

远离市区的某座山上,一人一狼在山间行走。
“怎么突然叫我陪你过来?我手上还有个编舞没搞定呢。”狼在人两侧不停地来回走动,时而蹦到人面前,那人险些被狼的爪子绊倒:“翔平,你今天基本功训练量铁定不够。上次打架之后阵叫你来这儿看过几次,这儿你比我要熟得多。”
哦,狼放慢脚步,绕到那人身后,猛地扑了一下他的腰,T恤下摆强行被狼的爪子带上去,露出了腰上两道浅色伤痕,不怎么显眼。
那人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想要抱住狼头教训它一番,狼早就预见那人的行动,早早地从他身边跳开,乐颠颠地跑到前面去了,和那人保持恰当的不会被追上的距离:“上次打架受的伤已经好了,不过毛还没长全吧,川村壱马你要破相了!”
“你也就趁我还是人的时候敢这么和我说话,小心下次狩猎我把你脖子上一圈毛都咬掉。”
“哎呀,我真害怕”,狼一边嘴上说着,一边嗅闻之前沿途做下的标记,“喏,你要找的山崖就在那边。” 川村壱马半信半疑,问:“你说志村一郎是被狗群逼到了山崖上,摔下山崖而死,我听到的版本和你完全不同。你觉得哪个说法靠谱一点?”
“十几年前的案子,就算有证据也都不可信了。川村壱马你该不会要翻案吧,你手里是不是有什么关键线索,快告诉我!”
“瞎咧咧,我就过来找个人,顺便来这儿看看。”
一人一狼站在山崖上,崖底的风顺着陡峭的山体爬上来,吹得川村壱马一激灵,直叫人睁不开眼睛。
翔平躲在川村壱马身后,探出一颗头往山崖地下张望,黑洞洞的望不到底,瞬间有一种腿软直直栽倒下去的感觉:“怪吓人的,还好有防护栏。你想找的人应该不会在这下面吧?”
看来这儿找不到线索。川村壱马答:“不会,死人没法作妖,我只关心现在的事。最近有什么人来过这儿吗?”
翔平身上的毛被吹起,他一改咋咋呼呼的样子,抬起头嗅闻风带来的气味,转身往山下走:“有很多不属于山的味道,但都混在一起了,有点难分辨。山脚下的气味最新鲜,我们先去那儿。”
二人沿山路下山,率先进入他们视线的是一座荒废的小平房。川村壱马费力地穿过茂密的杂草丛,险些被杂草锋利的边缘割到。他在平房门口发现了一块被蛀蚀的牌子,依稀还能看出猎犬养殖基地的字样。
门不知被搬去了什么地方,只留下一个光秃秃的门框,里头是一大块平地,角落边放着几只铁笼子,还有脏污的狗食盆,墙角有几块氧化的血迹,水泥地上还有大块液体残留的痕迹。
“我们最好不要在这儿停留太久”,翔平站在门口,耳朵高高竖起,留心四周动静。
川村壱马从门口望出去,恍惚间他竟觉得山对面有东西在晃动:“这儿没法住人。”
“我知道”,翔平示意川村壱马快点出来,“从这儿跑出去的狗估计讨厌这个地方,但他们还是会来这儿做标记。人应该就在这附近,但那些狗也在。一对多我们不一定有胜算。”
川村壱马观察四周的状况,风声渐渐小了,房内平地上开始散发出刺激性的味道。“快走,我听到脚步声了”,翔平催促川村壱马跟着他上山。二人躲在山腰一处小土坑边,山两侧向中间凹陷的地形恰好能让他们观察到山脚平房的情况。
一个戴黑帽子的人进入了二人视线。那人倒退着走了几步,站在平房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几只狗从平房侧边冒出来,站在那人不远处,全身紧绷,警告那人离开它们的领地。那人并没有被吓倒,短促地吹了声口哨,蹲下身子,率先递出手,让狗群确认他的气味。
一只胆大的狗凑上去仔细嗅闻,尾巴开始有节奏地晃动,绕着那人转了几圈,完全放松警惕。其余的几只狗甚至想要扑到那人身上去,那人下了个指令,将狗侧身按倒在地上,狗狗们从过于兴奋的状态慢慢恢复到相对平静的状态。
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并没有翔平想象的糟糕,这对川村壱马他们并不是件好事。有什么东西要从路上跑过来了。
翔平比川村壱马反应更快,用吻部推了一把川村壱马的屁股,川村壱马起身太快,重心不稳差点摔倒。他伸手扶了一下地,再抬头时看见了一只体型和翔平相当的大型犬。
翔平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警告那狗不要再靠近一步,那狗意外地没有再做出攻击性举动,而是单脚抬起,身体前倾,时不时回头看看,像是在等它的同伴过来。或者说它在向他的主人指示猎物的确切位置。
“翔平,快往山上跑!”川村壱马看向翔平,翔平僵立着并未动弹:“山上也有不属于这里的味道。”他们被猎犬包夹了?川村壱马脑子飞速转动,试图寻找第三条出路,那狗却嗅闻了几下,尾巴紧紧夹起,呜咽了几声,沿着山路逃走了。
但川村壱马仍未放松下来,用人类的眼睛费力地辨别山上是否有动物活动的迹象。“不是吧……”翔平对自己看到的景象震惊不已。川村壱马顺着翔平的视线望过去,在上方茂密的树丛间捕捉到了一个灰色的轮廓。
那灰色的身影只出现了短短的一瞬,但川村壱马可以断定那东西的体型和翔平还有刚刚那只狗差不了多少。川村壱马专注地用目光追逐着那灰色的影子,那影子时隐时现,有规律地向着山崖移动。
川村壱马如愿以偿,看到了那灰色影子的样子——是狼,而且是他从没见过的狼,体型比翔平大了足足一倍,但它只是站在山崖上低头看着他们——它到底想干什么?
“翔平,这儿是我们的地盘,对吧?”
翔平神情复杂,想起他腰上的旧伤,说:“至少是你拼死拼活抢回来的。”
不一会儿,从山上跑下来另一只狼,体型相对瘦弱一些,尾巴紧紧夹在屁股中间,体型大些的狼向它龇牙,它受了惊,后退几步,站在后头,畏缩着身子打量他们这边的情况,但并没有要直接冲下来攻击他们的意图。还有别的狼群成员吗?
“怎么说,我们要撤吗,狗群和那两只狼好像不是一伙的,我们让他们自己斗去。”翔平打了个哈欠,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那两头狼在山崖上,他们在山腰,前者地形占优,所幸他们还有树丛作掩护,只要不往凹陷的山谷地带跑,想要抓到他们也没那么容易——但川村还是人,体力不及狼,如果打持久战,一定是他们吃亏。
“我们去山下找狗群主人。” 川村壱马沿着山路往下走,翔平急忙跟上去,只消几步就跑到川村壱马前面去,试图将川村壱马引到另外一条下山小路:“那就别走大路下去,遮蔽物少,更容易被狗群围攻。”
川村壱马听从翔平的指挥,忍不住问:“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翔平不耐烦地甩了一下耳朵,说:“你要是真打算和狗群直接杠上,我也不拦你。但你现在和我不一样,你是人,总不会被自己的狼性冲昏头脑吧?这块地光靠你一个人是守不住的。而且……”
翔平回头看了一眼山崖,那两只狼还在那边看着他们,即使他们离那两只狼远,他也能看到那只前端狼强劲有力的前腿肌肉。在两只狼的情况下没有讨论战术的必要,但看体型他们就略逊一筹,这意味着那只狼单凭简单的冲撞就能把他们掀翻在地上,让他们像猎物一样疲于奔命,耗尽所有体力,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驱赶出去,将这座山占为己有。
翔平加快步子,从夹杂着血腥味的狗群的气味中分辨主人的气息,越跑越快,风声从他身体两侧呼啸而过,而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一味向着狗群主人进发。狗群主人和狗群的味道是截然不同的。
狗群主人的气味越来越浓。狗群没有主人照料,在山中奔跑狩猎,在浓重的体味之外夹杂着土腥味、草的鲜味,还混了一些排泄物的味道。而主人的味道是……翔平一个急停,压低身体,摆出时刻准备进攻的姿势。他就在前面。
出乎翔平意料,川村壱马推了他一把,他直接摔进了一旁的灌木丛。翔平气得想咬川村壱马一口,正打算探出身去,狗群主人开始说话,翔平这才意识到被狼的进攻心态冲昏头脑的正是自己,毫无防备地准备将自己暴露在陌生人类面前的行为蠢得让人发笑。
在翔平懊恼不已的时候,狗群主人上下打量着川村壱马,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说:“山里头有野狗,你最好小心一点。”
川村壱马懒得绕弯子,径直说:“沈先生,你作为主人,不该放着他们不管的。”
沈作海仰头大笑,先前的指示犬出现在平房门后,紧盯着灌木丛不放。显然它知道翔平在那儿。
沈作海摇摇头,说:“我懒得和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掰扯。”指示犬眼巴巴地看着沈作海,沈作海叹了口气,说了声“靠”,指示犬飞奔到他身边,亲昵地蹭着他的大腿。
沈作海摸了摸指示犬的肚子,说:“所以你是奔着我来的?为的什么,说我的狗群伤人,给我扣锅?你最好先去搞清楚我后面的猎犬基地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这基地明明是我盘下来的,还要赶我走不让我做生意,我有冤我找谁申去?”
川村壱马越听越混乱,沈作海他到底在说什么?川村壱马说:“不是因为你参与了杀人案吗?”
沈作海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嫌恶地将口香糖吐掉,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说:“当初就不该鬼迷心窍听了藤原浩那家伙的话去掺和那件事。所以你是想听杀人案的细节?当然可以。”沈作海做出手指捻钞票的动作,“这件事都过去十多年了,你想把消息二手卖出去也没人愿意买了,我可是个实诚的人。”
川村壱马说:“但我觉得我们得先解决山崖上的野兽——”
沈作海皱眉,说:“什么野兽,我的狗群数量根本没变化,如果有野兽,我的狗也会被吃掉。”
川村壱马向往望,山崖上并没有两只狼的身影。那两只狼躲起来了?
沈作海啧了一声,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说:“你不想付钱就直说,我等的人快到了,趁我还在的时候你赶紧走,我现在还能保证狗群不会追着咬你。”
川村壱马别无他法,假装气愤,拍了一下灌木丛上的叶片,让翔平跟着他离开。

平房旁蹲着几只大型犬,时刻关注川村壱马和翔平的行踪。沈作海用树叶擦掉鞋子上粘着的口香糖,接起一个电话:“喂刘哥,是我,你人在哪儿呢,我过来接你。真不好意思,刚才第一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没接到,刚刚碰上个人,还说山崖上有什么野兽,我狗群都还在山上呢,真要有野兽我会不知道?……哦您两个兄弟比您先到了,那刚才那个人肯定是眼睛不好使,怎么会把人和野兽搞错呢……”
山下阶梯旁停着一辆车,两只狼从山坡上跑下来,在车前来回踱步。体型大的轻轻叫了一声,车边站着一个打电话的人,示意狼稍安勿躁,将电话挂断。
狼开口说:“辉哥,别的结社成员也刚才也在,也是冲着沈作海来的。你说我们要……”
“沈作海根本不知道结社的事,他只是贪吉野手里的那点土地保证金”,刘辉将电话通讯录打开,划到吴博的名字,“吴博过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长进,我想捞他一把他还不让,死脑筋。”
刘辉摸了摸两头狼的吻部,向着山中进发。
刘辉想,沈作海人不算聪明,但那句话说得倒是没错,普通人根本不会觉得人和野兽之间有任何共通点——所以像自己这样的才能心安理得地利用普通人的自以为是来保护自己的同伴,同时也保护普通人脆弱的认知。这是一种天赋,普通人既看不到,也不会拥有,区分不出来自然是最好的。但如果真的存在这样的人,只知道一点但不知其全貌可比一无所知要危险得多,这只会让这类人比普通人更自负。但思考这些也没什么意义。刘辉随手折断一根草茎,两头狼逐渐隐没在树林中,树冠阴影笼罩在山路间,只有刘辉一个人的身影清晰可见。
狼来了,但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没人能看见,也没有人愿意相信。

TBC

出坑了,这篇文不会再更新了,祝喜欢着慎马的各位能够早日见到本尊,有缘再见。

Afterw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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