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接到消息的时候我是有点兴奋又忐忑的，毕竟对于一个杂志记者来说，做好一次专栏采访是很重要的事，虽然不是第一次跑这样的外务，但我毕竟还年轻，接近年底总是忙碌的前兆，事务所内的同事们都十分繁忙，对接的那边公司也是，老实说我有些许紧张，就提前了解的信息来看，这次上刊的对象算是经验丰富，接受采访的次数可能比我参与过的都多。
转正并没有太长时间，我的业务能力经常得到肯定，但当实习生的时光并不久远，跟着总编当助理，编写稿子，设定问题环节，了解艺人背景，甚至在摄影组忙碌的时候帮着整理服装道具，都是我做过太多次的事了。也是因为需要工作需要，我对很多并不感兴趣的艺人也被迫了解了他们的经历，看过往的采访素材，还有，能被展示给大众的各种信息。
选择这份工作当然有我喜好文字热爱传媒的原因，擅长写作和讲故事是从小的天分，与之相对地我就讨厌数字和计算，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走上和文字打交道的工作几乎是必然。
另一方面也有人性观察的奇怪心思在，有我负责或者涉及接触过的艺人不算少，地位和工作方面也参差不齐，但以这样的客观角度去了解大众眼中的“明星”，也是这样的工作带来的有趣体验。
粉丝眼中的艺人往往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伸手摘星的过程中也感受到他们四散的光芒，从偶像身上获得力量对自己来说确实是很神圣幸福的事情，能让人感受到片刻的不需要付出代价也无需担忧是否会转瞬即逝的幸福感。还在读书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群体中的一员，当年追随的人现在已经走下神坛，回归生活和柴米油盐，算不上星星陨落，只是现在得知我过去所追随过的人的消息，都得是闲暇时间才能在网络上随缘看到的。
只是后来随着生活和身份的变化，必须要把更多的时间放在自己身上了，没办法人都是要生活的嘛。
况且艺人也不能永远做艺人，镜头前的样子有几分真呢——这是我做这份工作最大的感触。
采访是采访，也是掺着利益的文章，公众人物对外展示的每一秒背后都是有意义的。刊登出的纸页上的东西不可能会显示负面，从事幕后的工作让我见了太多还不够有经验的艺人们支吾搪塞的样子，最后都是我们这些幕后人去给干瘪的文字润色，用剪辑掩盖录制时不合适的肢体动作，而那些问题甚至都算不上刁钻。我还是小实习生的时候会有些讶异，修改文稿时也时常抱怨，而老师笑着和我说这太常见了。
艺人努力做出完美的样子就像永远发光的月球表面，背后总是有许多坑洼和阴影的存在。习惯了这样的工作生态后我的业务能力逐渐熟练，在他们磕巴的时候越来越熟练地转换话题，按照写好的文稿和定好的话题方向引导，对接艺人成为了理性的工作。
其实大部分人幕后和台前差别没有很大，虽说是人生如戏，但也不是完全割裂的。面对镜头也能言善辩的人往往在幕后采访也很能说，他们大多是聪明的，知道如何表达能达到效果的最大化，我喜欢对接这样的人。与之相对一些看上去就腼腆的便不太好采访，不过吃这碗饭的人多少都明事理，而帮他们展示更好的形象也是我的工作，负责幕后的当然要认真负责，台前的人越来越火我们才有更多工作机会。
这次公司单独派给我的外务也是这样，一个正在上升期的男团的两位主唱的专栏采访。我简单地了解了他们的履历，算是他们所属社比较传统的团体运营模式，只是翻页后看到“过往杂志”部分里一长串的双人刊，光是数量就把我吓到了，不过如此丰富的经历应该会让我们的合作十分顺利。
与之而来的我也有些头疼，担心能想到的采访问题会不会都已经被问绝了。我对他们并不算熟悉，琢磨的时候有些好奇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一起上了那么多双人刊的话，似乎是被钦点的铁搭档，拍杂志的风格也各式各样，但能看出来是有迎合粉丝的心思在。
我并不意外事务所会选择这样的运营方式，说直白点，人类都是喜欢旁观他人的情感的八卦动物，热衷人间观察的并不是只有我。愿意看好看的人站在一起几乎是人之常情，所以会有这样的“官配组合”的存在，然而从过往回答过的问题来看，他们似乎真的就只是“搭档”。
两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回答高手，许多换汤不换药的问题都答出了花。但令我有些意外的地方是他们像私下约定好了一样很少读者留有什么暧昧的遐想，即使是面对导向性很强的话语，回答也都是客观而冷静的。
这不太正常。我花了几个小时看完厚厚的资料这么想。类似的双人unit我接触过，往往是人气匹敌，话题性强，讨论度高，外形优越，业务能力互补或相配——现在看来我即将采访的这两位符合这样组合的任何特质，除了本人的态度给了我微妙的割裂感。
从事这份工作让我对语言有特别的敏感性，从文字中感觉到他们的相处似乎透着一丝刻意，好奇心让我去搜索了些相关的视频物料，动态的人比静态的照片和文字更鲜活，完全能理解为什么会是钦点搭档，但看上去很明显是比较疏离的关系。
按理来说，这不应该是这样的“钦点组合”里该出现的情况。
不过我的好奇持续了十分钟便停止了，这不是幕后人员需要过分在意的地方，何况还会有后期润色这样的情况存在。他们这次上刊没有处在什么特定的宣传期，需要特意引导的部分也不多，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可以结束。
但我还是有些紧张，这是正常的情况，我毕竟还年轻，良性的压力是好事，一点紧迫感都没有的话会陷入松懈的状态，容易坏事。
虽然有时候造成不定因素的并不是我这种打工人。比如外务是提前半个月通知到我的，当时说好的是早上拍摄，中午结束，在拍摄地点完成采编即可，但是时间只剩三天的时候对方事务所突然改了主意，说拍摄完成后在附近有其他行程，要把时间改到晚上，他们两个人单独过来补一个采访。
……好吧！
已经习惯了突然变动，但这样的情况没有人会喜欢。躺在家里沙发上看电视时手机里弹出来令人厌烦的消息，我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还好地点只是从公司拍摄的地下室转到了顶楼的办公区域，加班还要背着设备跑外务的话那我真的太惨了。
和朋友通讯抱怨，职业素养让我能在加班的时候保持平和，希望二位哥也能做到，毕竟谁喜欢加班呢，打工人何苦为难打工人。
没有关掉的电视里的播报新闻声传进耳朵，说是最近会出现罕见的月全食，停下谈话认真听了下，天文奇象出现的时间和我加班采访的时间完美重合。
……好吧！
其实并没有很在意，工作了之后这样的浪漫似乎就逐渐离我远去，但还是以此为由合理化了在心里痛骂老板的行为。临睡前过了几遍整理好的问题，看着两个名字不免还是带着点怨气。
依照他们的过往经验应该会很顺利，但我还在心里默默祈祷。
“希望能和川村、吉野两位先生合作愉快。”
采访当天约好的时间是晚上八点钟，同事们陆陆续续离开，窗外的天色也逐渐昏暗。我过着流程时随手刷了下社交软件，大家都谈论着今晚会出现的月食。
即使是不怎么浪漫的人也会被稍微感染到，我看向窗外慢慢浮现的圆月，有些好奇月亮完全遮盖住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悬空走廊的设计和位于顶层的办公室给了我每天观赏夕阳日落的机会，所以百叶窗是常年不放下的。只是矗立在楼前的室外电梯显得有些突兀，日复一日地来来回回地辛勤工作，给安静的天空建筑这样的景象里增添了一丝忙碌感。经常能看到电梯中挤满了忙碌的人，箱体周围亮着的霓虹灯也往往是大楼里最后被关闭的光源。
我调出早上拍好的杂志图欣赏，是一套色调很明亮的家居风，精致的妆造和服饰，表情姿势虽然都是设计过得但我还是一边看一边感叹这俩人真的蛮配的，又想到现实中可能并没有多合得来，不由得有些惋惜。
同事们陆续离开，整层楼越来越空荡安静，连电梯都不再忙碌地履行上下运送的职责，窗外已经沉入黑暗但月亮仍未进入到全食的状态，只是变暗了些许。
等待一件已知但还未到来的事时人往往是有一种被驱使感的，这种情况下难免觉得加班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我随便做着点工作打发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安静的办公室里终于响起点声音，是外卖到了。
无聊的时间任何一个新消息都会获得比平时更高的期待值，我立刻关了灯准备下楼。办公室陷入黑暗，我不经意地瞟了一眼窗外，月食算是正式开始了，原本明亮的大部分都变成了暗红色，像是在白色瓷碗中泡久了的红茶。
如果早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我一定会在这个时候揪着自己的领子离开这个地方，不知道能去哪里但总之就是不要看着窗外。黑夜在文学作品里会被用美丽文艺的辞藻描述，但就像浪漫的月下告白和罪恶的法外交易会不约而同地选在夜晚一样，它会当背景板让星体发光，见证为人乐道的爱情，也能充当吞噬的黑洞，隐匿无法见光的罪恶。
生活在地球上的普通人怎么会知道月球背面发生过什么呢，虽说无知无畏，但是对未知的世界最好不要好奇。可有些事情不受控，准确地说是不受我控制，毫无预料地就闯进我的生活里了。
视线右下角所及之处沉寂了一段时间的电梯突然运行了起来，霓虹灯在黑夜里很扎眼，因此会让它所承载的物体处于被观察的最中心。艺人的优越在此时体现，即便是穿着黑白灰还戴着帽子，不然也不会有谁在这个时间穿成这样进到我们的办公楼里，何况只是背影都看得出来是艺人，清瘦挺拔的背影，都不需要多想就知道一定是川村和吉野两个人。
我内心暗骂怎么比约好的时间提前了，何况一般情况下我应该去楼下提前等待的，提前说的是单独补录采访所以想到了可能没有经纪人，但现在好像我这个打工人才是更大牌的那一方。
现实没给我继续纠结这个问题的时间，电梯在缓慢上升，即使是在我眼里比火柴棍大不了多少的形态但他们两个意外地很好分辨，身形，体态这些东西都是看几个视频就能感受到的，所以穿着深色外套的应该是吉野北人。他此时斜着倚在玻璃上，表情是看不到的。边上把外套拎在手里的自然就是川村壱马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快，但是冲击有些过于巨大。要我去找个抽象又合理的形容，就大概有块石头一直在空中荡秋千，你以为它是假的，知道杀伤力不会有多大但没有人想被撞到所以一直躲着走，结果真的不小心被撞到的时候才发现，他妈的好痛，居然是真的石头啊。
大概就是这样。吉野北人在缓慢上升的电梯里斜靠着玻璃，头偏着川村壱马那边，他们之间此时还有点距离。川村壱马似乎也转过来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说了什么，反正我也听不到。然后是吉野北人的身子很明显凑过去把距离拉近，川村壱马下意识地闪躲整个人反方向挪开，但吉野北人似乎并不意外，还是维持着姿势。到这里都还正常，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肢体接触的。所以这个有点尴尬的场面维持了两秒钟，不知道是又说了什么，川村壱马环顾了一下电梯的内部，然后把手抬起来，拎着外套的那只手。
上升的箱体已经停下来，和处在黑暗中的我在视线上形成平视。然后我就这么看着他把外套挂在了墙角的监控器上，对着外面看了几秒——他似乎是在警惕地观察。这层楼现在唯一的人应该就只有我了，而我又恰好关了灯。
大概是粗略地确认了安全，所以几乎是他刚转回头的同时吉野北人就凑了上去——或者用扑来形容比较合适，手的目的是挂在对方脖子上，脸的目的似乎也是对方的脸，川村壱马很快反应过来把手也搭上他的腰。
然后他们就停在我视线的最前方，在一片黑暗中唯一明亮的霓虹灯包围中，脸对脸地吻下去了。和我追过的电视剧里的接吻很像，而且看上去挺熟练的，吉野北人甚至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按按钮，让电梯门保持着关闭状态。
当然不是浅尝辄止啄一下就完的那种礼貌性的吻，虽然那样的也足够可怕。只是隔着那么远都能感受到他们之间的氛围是热烈的，吉野北人似乎更主动一点，我从他们头顶帽子因为反光而晃动的幅度看出来的。川村壱马的手在对方的腰上搂了一会之后又攀上了肩膀，吉野北人也从搂脖子变成了捧脸，两个巴掌大的人之间的距离越缠越紧，在我面前——他们不知道在我面前，但确实是在相拥着接吻。
我下意识地想这是在做什么很新的游戏吗。
持续的时间没有很长，可能几十秒，或许一分钟，分开之后两个人意犹未尽地对视了几秒，然后转过身背对彼此心照不宣地对着电梯里反光的地方整理了领带和头发，似乎是极端的放纵之后更需要花时间来刻意维持下体面，川村壱马站定了几秒钟才抬手取下遮盖着监控器的他的外套。
看着他们背后的电梯门缓缓打开，我才猛地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后又意识到马上就要面对他们了，以为足够隐秘却被我这个完全的局外人全程围观着一会就要接触的艺人在手掌一样大的情况下接吻，但我还是得履行自己采编记者的职责。
还有比这更棘手崩溃的情况吗。
两个人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这意味着我马上，很快，就要和他们面对面了，想到这点我的心脏狠狠地收紧，震惊之外又涌上了强烈的不安，觉得自己像围观到了什么黑帮的绝密交易一样处在极其危险的情况里。更要命的是我马上要和他们进行采访啊，我还不想丢了这份工作，情急之下只能先把许久没有放下过的百叶窗拉下来。
在窗叶合上的瞬间，挂在天空中已经进入到全食状态的月亮钻进了我的视野，在混乱的大脑里占走了一秒钟的思考时间。
他们亲嘴倒是挺会挑时候的。
我躲进厕所，准备一会急忙出来装作无事发生，装作刚从卫生间出来什么都没注意到，或许有点欲盖弥彰的危险吧但是现在的情况下我除了拙劣地演一下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以外没有任何办法。我在隔间里努力平复呼吸，试图让自己一会看上去不那么刻意。
好荒诞的事情，明明对我来说和陌生人没什么差别，可这样隐晦又劲爆的事就发生在我眼前总又不能当成没发生吧。而且，怎么私下会有这样的事情，你们当艺人的真的太戏剧化了吧。
他们紧紧相拥接吻的样子，和我在所看的视频里每秒钟都能感受到的疏离感，是完全无法想象这是发生在同样两个人身上的。
我感觉自己的头发在这几分钟里至少死掉了十几根。
根本没有时间去做好最坏的情况预想，所以当他们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所有的行为全都是下意识的反应，大概是不想丢工作的内心想法太强烈，不管怎么说还是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工作该做的流程。
因为是单独补录，所以他们的装扮也很低调，从头到尾都没有摘下帽子和口罩，我只能看到两双眼睛，因此也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坦白讲是挺顺利的一次合作，他们对待提问的反应实在是熟稔到无法掩盖的明显，大概是真的听过太多次了，回答也就还是那样，和我看过的过往资料一样，左不过“我们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关系”“和北人/壱马是团队里合作很密切的人”“我珍惜在团队的一切记忆”之类，谁听了都得夸一句是工作上值得作为榜样被同僚们学习的良性合作关系，只是他们一如既往地神态自如语气也自如，熟练到会怀疑是排练过的状态，但是每句话都刺激着我，一遍遍回放刚刚被我尽收眼底的亲密贴合的画面，在听着的时候完全不受控制地在脑子里跑来跑去，以至于我全程都是低头记录，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抬起头和他们对上一秒的视线。
最担心的是他们中的谁会不会让我去拉开百叶窗，因为我没来由地害怕天天和歌舞艺术打交道的大明星会无端地对月食这种浪漫景观感兴趣。还好他们大概也是累了，除了让我添了一次水之外没说什么额外的话。
不是没见过大场面，上个月刚跟着老师跑了一个信息量巨大的记者会，但那种时候我一个小记者又不是处在多少双眼睛关注的中心，又不是知道什么背后隐情。而现在，我得说这是我参加工作以来最最煎熬的半个小时。
最后终于是好好地结束了，我满心恨不得时间快点过去赶紧送走两尊大佛，他们也很有礼貌地和我说辛苦记者小姐加班。川村壱马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顿了一下，转过头瞟了一眼窗边的方向，我注意到了，心里顿时咯噔，还好他并未驻足多久，也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做出什么。
把他们送出办公室没几步川村壱马便让我留步，说没有经纪人的跟随没那么多规矩，让我也尽快收拾下班休息。吉野北人附和着，顺带着抱怨今天跑了好多行程想立刻回家。
是对工作人员贴心的艺人，所以我也礼数周全地对他们微笑、道别，直到两个人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才开始狠狠地呼吸。回到办公室猛灌了半杯水，窗前的桌子落了新的灰，是几个月来第一次被我合上的百叶窗上抖下来的。心里没来由地慌乱，这个空间里好像都弥漫着让我无法平静的气息。
离开办公室出神地走着，没有打开走廊的灯，只有窗外的微弱光线照进来，仅仅是能保证不摔倒的程度。我格外地心虚，呼吸带动着颈部肌肉也在轻微的颤动。满脑子都是在担忧刚才共处一室的时候装得像不像，情急之下的反应没有任何排演和经验，只有下意识的认知让我必须装作无事发生，拙劣的素人演技在两位成熟艺人面前很难不说是满身破绽。
成熟的艺人怎么会不知道在近乎透明的观光电梯里做这样的事有多大风险，可是我脑海中冒出来的阴谋论又自我矛盾，如果是有目的性的行为未免太得不偿失，被爆出来百害无一利，他们也确实是慌张的，川村壱马下意识闪躲的身影，出电梯前他们特意认真调整好领带和头发，以及在接吻的前一秒，被严严实实遮住的监控。
也许是觉得在接近顶楼的地方被偷窥的可能性很小，因为时间晚，因为对面楼宇的窗户全都是黑的，也许是我办公室里未开的灯又给了他们更多的自信。即使由于距离原因我所窥探到的只是两个巴掌大的人形，但是吉野北人扑上去的状态，川村壱马自然地落在他腰上的手，甚至最后分开得很缓慢似乎是很不舍的两颗脑袋……太真实了，真实到如果是有目的性的演绎观众们绝对会怀疑他们入戏太深的程度。
然后他们在仅仅几分钟后的对话就能做到毫无痕迹地切换到和过往一样的，在大众面前所展示的相处模式里，看上去疏离，冷静，有距离的关系，还有那永远是完成任务一样的态度。
令人震惊的事实却被我无意窥探到。我在窗外停下脚步，现在的情况短时间内难以消化，人类擅长在一些象征性的物体上找点寄托，我愣愣地看着月亮深呼吸了几次，月食已经过去，黑暗的部分转移，回归原本属于月亮的明亮，很圆很美。
“记者小姐？”
努力利用安静缓冲着内心的冲击，身边却突然响起动静，吓了我一大跳。
熟悉的声音，是吉野北人，但我还是被吓得叫出来，有心虚的原因，但是他怎么还在这里，还有川村壱马呢，刚才不是和后者抱怨着说今天行程排得好满恨不得立刻回家。
吉野北人抱歉地说吓到你了吧，壱马先去叫车了，夜晚的计程车不太好搭我就没有急着下楼。
他又闲聊般地问我是不是在赏月。我要怎么回答呢，只能装着平静接下话茬，附和他说这个时间确实不好叫车。
然后吉野北人就这么一起和我站着，不说话，每一秒过去对我的煎熬都更甚，心里像有蚂蚁爬一样，我没时间弄清这是什么状况，为什么他们要自己叫计程车回程为什么吉野北人会和我搭话而且还不离开，黑暗里酝酿着话术准备逃离的时候大明星又开口了。
“记者小姐有观赏今晚的月食吗？”
语气依然是闲聊的语气，只是内容让我心里一沉。也许川村壱马看向窗户的那一眼可能真的不是无缘无故的。
我不确定他是在套我的话还是真的好奇，紧绷的神经似乎感受到了这位大明星盯着我的眼神，也许是我过分敏感了，可是撞见同性艺人私下接吻的几率比月全食还要罕见，今天像中大奖一样地都让我遇到了，他们放肆又克制的激情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涌入了我的眼睛里。
我思考了一秒后冷静地回答说，没有呢，加班的时候忙得很，没有时间的，吉野先生呢？
把话头抛回给他是最好的选择。黑暗中看不清吉野北人的表情，只是听到了一声轻笑，说我也没看，忙都忙死了。
慌乱里又掺入了一丝对他神色自如的佩服，以及些许的无语。你当然没看，全食的时候你们正忙着和相方亲得难舍难分呢……
我内心默默感叹他是个缜密的人精，没过几秒他手机响起，来电人除了川村壱马不会有别的可能，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盯着月亮直到吉野北人和我道别才转过头去回应了一句注意安全，和两位先生的合作很愉快。
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和接触的艺人说，期待下次合作。
吉野北人在黑暗中走远，我在他进入下楼必经的电梯里之前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在百叶窗缝隙里用余光感受到亮着的箱体缓缓下落。直觉告诉我他一定会盯着这边办公楼，说不定脑子还会回想着在这个算不上完全隐秘的空间里和相方停滞在顶层半空中接吻的样子会有多刺激，会不会被这栋楼里隐匿着的人或者物体无意记录下他们不为人知的行为。
我在黑暗里努力辨别地面的情况，只能凭着微弱的灯光分辨出有辆轿车从远处驶来，停下了几秒钟后又驶离。
似乎是被大赦一般地长出了一口气，心脏才反应过来开始咚咚乱跳，沉重的呼吸在只有我一人的空间里格外明显，像是见证了地下组织私下交易一样的劫后余生。
打开灯后安静地坐了一会回神，时间还不晚，我准备今天直接把采访文稿整理好，后续的图片排版等无论如何都要交给别的同事，我需要至少半个月的时间来脱敏，不会想接触他们两个相关的东西了。
录音的人声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他们大抵都有好演员的天赋，仅仅是声音都透露着天衣无缝的合作感，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并不是彼此多合得来的朋友，只是因为业务、外形，或是什么其他的地方太相配才会被钦点成固定的宣传搭子，只是工作而已，同时利用一些话语有意无意地表达更亲密的同僚其实另有其人。
说谎者总是会有破绽的，可他们已经连欲盖弥彰的氛围都已经没有，似乎是早已熟练这样的演绎，每句话都是在和全世界宣告，川村壱马和吉野北人只是普通的共事者。
我不会在工作时掺杂私人情绪，但今天的录音实在是整理得很痛苦，而且只有我一个人承受，无法与人分享。冷静的声音通过耳机传入耳中，脑中却停不下来地闪过在暗色月亮下被我无意偷窥到的激情场面。
像被迫窥探到圣洁者的放荡，听到忠诚者的谎言，巨大的割裂感要撕开我一样，甚至想冲到大街上拦下他们的车，把被我尽收眼底的亲密画面摆出来，说你们其实是会接吻的这样的关系不是吗！
这样矛盾的状态让我花了一个小时才改完短短的十个问题，摘下戴了太久耳机而有些发痛的耳朵，办公室座机的声音又急促地响起，安静的房间内放大了对听觉的刺激，我皱着眉接起，是保安室。
“您好，我是今天当值的。刚才查录像发现两个小时前电梯的监控无故黑了一段时间，当时乘梯的好像是今天来拍摄的那两个艺人，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吧？”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他尽职吧，现在才发现俩小时之前的异常，说他不尽职吧，如果川村壱马没有把监控盖上，明天八卦头条主人公就是他和吉野北人了。
“没事的，采访很顺利，可能是艺人比较在意隐私吧。”随便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说完发现也没差。
确实是完全不能被爆出的隐私，可还是被我看到了啊，那大概只有躲在夜晚无人的黑暗里才敢表露一点的东西。
我看着天花板无言长叹。这是除了我的脑子之外没能在世上留下任何记录的秘密，职业道德和对这份工作的珍惜也时刻提醒着我，它唯一的归宿就是烂在自己心里。
乘电梯下楼的时候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个不真实的空间里，面前亮着的按钮和灯本来是无比熟悉的东西，然而强烈的心虚让我只想尽快逃离，似乎透明的玻璃箱体外有在窥探我的眼睛。公司前台躺着那份已经冷掉了的外卖，我想也没想就丢进了垃圾箱。回到家时已经快晚上十点了，我给总编发消息说这次采访的后续工作不会再参与，理由随便编了个说觉得累。
我开了瓶烧酒喝，想麻痹一下有些超负荷运转的大脑。喝到第二杯时总编的电话打来，还好没有对我的要求有什么异议，寒暄了几句采访是否顺利后，这位多年资深车迷的总编用略显兴奋的语气问我，有没有注意到川村壱马那款市面上还很少见的新车。
虽然摄入了一点酒精，但我的大脑还是清醒的，听着一时有些语塞。
总编的意思是，他俩其实是自己驾车过来的？他没有骗我的理由，可这和吉野北人的说法相矛盾了，然而夜晚黑暗，我也不能确定离开的时候是私家车还是真的是川村壱马叫来的计程车。
后背突然有些发凉，如果是自己驾驶那就不存在川村拦不到车所以吉野先在楼上等待的情况。吉野北人的目的就只是等我，要从我这里听到我亲口说没有注意到他们在电梯里时的情况。而这个行为川村壱马一定也是知道的。
想到这里我口中残留的烧酒变得有些苦涩，这两个人都太聪明了。是绝对成熟的，敏感度极强极有眼色的艺人，也正是这样的职业本能才会让他们把一些东西掩盖得天衣无缝。
挂了电话后我反复琢磨着和他们会面时的每一秒，在镜头前，在除了彼此之外有其他人的空间里，川村和吉野都非常好地扮演着想要展示的关系，这一点真的是很默契了，我不禁有些羡慕。
而后又没来由地好奇，他们在营造这样的关系里，台前真的没有哪一秒会脱轨吗。还是说其实也在享受着这样背叛着全世界的相处模式呢。
只是还是会有忍不住的时候，于是会在黑色的顶楼前，没有打开的电梯门内，遮盖住了监控器的空间里，在觉得全世界都看不到的地方给这段精心营造的最熟悉的陌生人的关系里添上最冲击的反差。
川村壱马的外套遮盖住了监控器可能摄取的禁忌画面，以为躲在黑暗中便不会被发现，却被我无意间捕捉到。像永远不被世人发现的月球背面一样的黑暗地带，才是他们真正的样子。
那天入睡的时候我已经在酒精作用下有些昏沉，但仅存的清醒依然被乱七八糟的想法占据，甚至带了一丝兴奋，在慌乱的掩饰过后复盘这几个小时，我发现自己无意间地观察到了太有趣的东西了。
在台前嘴硬到骗过所有人的优秀演员，没有走心的相处原来只是为了掩盖更不为人知的秘密，而更有趣的是两个当事人似乎乐在其中，表面的功夫做得滴水不漏，私下也会被欲望驱使，在并不安全的情况下就迫不及待地去挑战危险的边界。都说纸包不住火，但他们的纸与火好像维持在一个奇妙的距离里，白纸从未被点燃，火焰也从未熄灭。
这就是在娱乐圈中心的人身上会发生的事情吗，真有趣。
第二天醒过来后我尽量让一切都回归正轨了，生活和工作都要继续啊，还好总编和同事们没有对我擅自推辞工作有太多非议，大概一周后杂志定图定稿，我随便看了一眼，和他们以前上刊的样子没什么差别，宣传手段之一是未公开亲签拍立得，看样子应该是那天早上刚拍摄完取材的，距离正常，姿势正常，只是在我眼里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是正常的了。
摄像机所能到达的地方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但我选择对任何人都闭口不谈所看到的事情，即使我看到他们只拍摄到上半身的拍立得时控制不住地好奇相机关掉后他们离开摄影棚的时候会是什么状况，是会悄悄对上个只有他们能知道的眼神还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牵手，又或者更劲爆一点。
这件事对我的影响没有很大，毕竟说破了天也只是撞见了一次别人的接吻而已。只是在发生的那晚有些过于冲击和戏剧化，我花了大概三天来彻底接受这个事实，最后觉得还是记录下来比较好，只在脑子里藏秘密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记忆是有时效的主观性东西，而文字不是。所以我选择以这样的形式把这件事记录下来。
此时手边就躺着他们拍摄的那份杂志，发行后我买了一本，不为别的，就觉得是不是应该留作纪念。
现在是2022年，也许若干年后，十几年二十年？不知道他们会活动多长时间，可能等他们都退圈成素人或者半转幕后的时候我会找个论坛，把这些到时候已经算是古早的秘密发出来给那个时候的追星妹妹们当茶余谈资，当然不会实名，主人公名字也换成A和B之类的，可能也没多少人会相信，但人不是一向乐此不疲这种半真半假又戏剧化的东西吗。只是因为半真半假，所以舆论默认都是假的，其中的真相就很容易被掩埋，躲在匿名的背后说真相，就像主人公有不被发现的信心但还是要躲在月食的阴暗处才敢放肆一把一样。
又也许那个时候他们中的谁已经结婚成家了，到时候的报道肯定会很精彩，至少在我这里一定是。不过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就像接下这份采访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
我翻着杂志若有所思，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总编发来的消息，几张截图，是艺人惯例宣传电子版图的IG快拍。应该是挺满意的，点出了我们的官方账号还加了几个表情。总编圈了我和当天负责的摄影师道具师出来挨夸
摄影师和我一样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回复的文字能看出来她被表扬了心情好，但也小小地吐槽，我把他们双人照拍得那么好看，怎么都只发自己的单人图啊。
我端详着他们发的图，良久，回复了一句。
“这种事情，只有他们知道原因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