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北人睁眼时,川村壱马正披着外套坐在床边,从吉野北人的角度看不清他在做什么,能瞥见他的手腕微动,似乎在写便签。只是稍一动,这位现役黑帮头领就敏锐地将视线投回,微长的黑发遮不住锐利的眼神,像狼一样的人,吉野北人这么默默想着。
“还以为警视厅课长已经对我完全信赖了。”川村壱马冷冷地开着玩笑。
“那也还不至于。”吉野北人报以微笑。
即使吉野北人已经足够谨慎,每次前来都不会带任何通讯设备,也不能保证西装的内袋、又或是手腕的里侧是否还留有什么不能给对方看到的信息。闭眼是假寐,含情脉脉是警惕观察,他一秒钟都不会让川村壱马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们保持这样的关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说到底两人之间能够高谈阔论的也只有床事的部分。吉野北人和川村壱马,一个是警视厅课长,一个是黑帮头目,就算不挂在嘴上,身上也刻满了身份的烙痕,稍不留心就会泄露机密。
“东西我放桌上了,一会儿别忘了。”
川村壱马冲他扬了扬手上的便签,简单整理了下衣服便离开了。房间一下子更寂静,空旷的空间里只有一片狼藉的床,和简单披了一件衣服的吉野北人。
硬要概括这场行为的话,也许用“交易”两个字更为合适。用虚拟ID发送房间号,在一场激烈的床事过后透露一点对方需要的情报,写在随手扯下的纸条上,看完就烧掉。
年轻的当地警视厅课长以冷静的头脑和细致的推理被上级赏识而平步青云,没有人知道他背地里还与黑帮头领勾结;川村组则因为警视厅的视而不见,而日益发展壮大。
“双赢”是吉野北人总挂在嘴边的词,他纤细的手臂环住那双紧实的臂膀,轻启唇齿吐出靡靡之音:“我只是在为我们双方考虑。”
用情之深,仿佛是新婚之夜的丈夫。川村壱马并不会受此蛊惑,他一般都是先离开的那个,远离烘热的暖气,深呼吸一口冬月的白霜,才好找回对工作的疏离感。想来也很荒谬,一开始提出要求的也是他。
那是八年前,当时刚刚上任没多久的警官便被委以侦破某件爆炸案的艰难任务,看上去气急败坏的青年没有任何证据就把目前嫌疑最大的现役川村组头目——川村壱马逮捕进了警局。诚然,川村壱马确实拥有制造爆炸案的手段和实力,但没过几个小时,他就用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迫使警察将自己无罪释放。
卸下手铐时,川村壱马亘古无波地看向面前的警官,小巧的鼻梁和圆润的嘴唇,十足的单纯模样,让人很想关照他。
“跟我做一次,就给你一点线索,怎么样?”
小警官瞪大了双眼,被他低语过的耳廓红红的。
在川村壱马就要坐上车离开的前一刻,小警官走上前把相关的证件归还给他,指缝间夹着一张小纸条,蹭着肌肤就塞进川村壱马的手心里。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小警官的联系方式。
听起来很像大灰狼诱拐小白兔吧,但川村壱马有种预感,吉野北人不会是如此表里如一的人,这一点在他们第一次做完就得以证实。
吉野北人的身体很软,在床上怎么随便摆弄都没有问题。川村壱马衔着细链在颀长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道红痕,他的吻遍布那片染成潮红色的胸脯上。小警官很上道,细长的小腿紧紧地缠着他的腰,后穴绞得他头皮发麻。
很久没有如此合他心意的情人了,川村壱马浅浅抽出又再次重重地碾进去,身下的小警官无从反抗,被按着干性高潮太多次,眼眶通红着,像深爱着他一样哆嗦着索吻,他们像一对真正缠绵的情侣那样相互深陷。
最后两个人躺在一片狼藉的床上,喘着粗气无言地望着天花板。川村壱马神游天外,感觉还不错,他不介意干脆撬警署的墙角,让这个刚刚上岗的小警官辞掉工作,找一个偏僻的地方给他安排住处。
床单蹭了蹭,小孩把白净的脸蛋凑了过来。亮闪闪的眼睛映着清澈的倒影,川村壱马几乎以为吉野北人打算吐露什么爱语。
“要告诉我一点有用的哦?”
手指撑在他的脸侧,乖巧可人的同时却再次与川村壱马划清了界限,川村壱马这时才反应过来,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把自己当作是爆炸案真正的幕后主使,但只要有一点跟破案相关的线索,吉野北人都会付出一切代价去得到。比如装作天真烂漫的样子逮捕自己,又比如果断地答应跟自己上床的邀请。
于是川村壱马也收起了玩心,想要亲吻的嘴唇不足以再迷惑心神,他只是很好奇,吉野北人将会成长为怎样的警察。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在短短的几年后,吉野北人就可以直接坐上课长的位置。这里面有多少他给的线索派上了用场?抑或是吉野北人又跟多少人这么“交易”过了?这样的念头仅仅只存在过一瞬间,就被川村壱马亲手抹去了。
他不用知道,也不用去思考。
川村壱马只要知道,目前保持与吉野北人的关系已经成为他工作的一部分,那就足够了。
“北人さん,受伤了吗?”
更衣间里,隔壁年轻的后辈长谷川慎突然向吉野北人投来关注的目光。吉野北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敞着白衬衫,虽然有柜门遮挡,但仍有星星点点情事的痕迹袒露在外。说到底还是松懈了,吉野北人忙不迭把衬衣合拢,在柜子里翻弄出声响,装作自己没有听清:
“——嗯?”
“这里,都紫了。”
长谷川慎又站在原地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隔着一道窄窄的柜门,吉野北人看不到比划的动作。还没来得及换的板鞋在瓷砖上蹭了蹭,他径直挤过去,瞧见他的上司正对着镜子慢悠悠地打领带,而之前瞥见的红晕早已被洁白整齐的白衬衫遮盖。
“まこちゃん?今天很有干劲嘛?”
垂眼把领带结调整至领口的最上方,吉野北人与镜中的长谷川慎对视。作为几个月前刚刚上任的小警察,他身上总能让吉野北人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热忱而又莽撞的、激烈而又真挚的、充满活力而又多愁善感的。
好像跟他说话,语气都会不由自主地放缓,声音也会不知不觉地放柔。即便现任中央信奉严格的军队式培养,吉野北人仍然不会把那套说辞实践在长谷川慎的身上。
“嗯……”长谷川慎的喉结滚了滚,“今天早上接到通知,东边发生了一起爆炸案。”
“我也接到了,然后呢?”吉野北人低头将腰带扣至最紧。
“犯人在现场留下了复仇信息,我听说北人さん在八年前也负责过一起爆炸案,所以就想会不会跟北人さん有关系,昨天您在现场吗?”
小孩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吉野北人穿戴整齐,想来是在担心他身上的异状是勘察现场时造成的,实在是把自己刻画得太过伟岸。吉野北人挑起眉毛,欲盖弥彰地在胸口按了按,拍上柜门就要进办公室。
“没有,不过慎想负责这起案件吗?我可以让你来主持调查。”
长谷川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换好着装,连忙挎上外套,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吉野北人的步伐:“但是我还只是普通的警员?”
“伊贺崎警视现在手上还没有负责的案件吧?我让他带着你,你想怎么做,跟他说就好。”
“伊贺崎警视……”
“那家伙不会太管事的,不要怕。”
吉野北人和长谷川慎两个人步履匆匆,在不算宽的警视厅走廊上穿梭,吉野北人不会摆太多的上级架子,但也没有跟所有新人都热络交际的打算,此时把长谷川慎带在身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这是他带的人,或许就是下一任课长的接班人。
小孩个子高挑,在疾步的同时仍然不忘错开半个身位稍稍落后吉野北人,小心翼翼的新人模样让人心生怜爱,但吉野北人脸上不显,堂而皇之地享受后辈的尊敬与敬爱。再过几年,他也会有不苟言笑的神情吗?
“慎,”吉野北人的脚步停了停。
“是,北人さん。”
“这次的案子,要努力哦。大家都说,身为正式刑警主持的第一件案子,是会改变人生的。”
“是。”长谷川慎应得很干脆,只是尾音仍有一点迟疑。
“其实也不难,不要紧张。我们要做的就是不择手段,用尽一切手段破案。”吉野北人捏了捏小孩绷紧的后颈,好让他放松。
“要对得起自己的人生,也要对得起上交税金的人民,当然,也要对得起我对你的期待。”
寡言的后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藏在镜片后,叫人看不出内里的思绪万千。
会议室,吉野北人和长谷川慎来到台前,尽管没有迟到也不免换来万众瞩目的眼神。果然长谷川慎的猜测没有错,所有人都预感到这次案件跟警视厅现任刑事一课的课长——吉野北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长谷川慎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尽职尽责地扮演着接班人的角色,低着头为一会儿的发言打腹稿。课长清脆的嗓音并不大声,但一整个会议室都不约而同地沉寂着。忽的,长谷川慎的镜片被一道亮光反射出白斑,他眯了眯眼,原来是随意摆放在桌上的、吉野北人的手机提示有一条新信息。
很遗憾,在反应过来不该窥探课长的隐私之前,上面的文字已经不可避免地跳跃进长谷川慎的双眼中。
“今晚去这家店吃晚餐吧?ฅ^· ·^ฅ[链接]”
女朋友?
新人小鸟不可置信地看向正在台前慢悠悠发言的课长。
TBC
“你总是带我来这种女孩子爱来的店啊。”
一团团锦簇的鲜花包围着座位,空气中飘着少女气息十足的甜香,精致的藕粉色绣花丝质餐巾前,身着黑色西装的吉野北人显得格外不搭调。
当然,比他更不搭调的人就坐在他的对面,一身短装搭配黑色的皮手套,大尺寸的黑包就放在脚边,只有脸和颈下的珍珠项链看上去足够讲究,可惜这么搭配反倒显得匪气十足。藤原树,当地有名的情报贩子,地下市场总流传着他在银座手握好几个酒吧的传闻,但他坚称自己脾气不好,除了逛猫咖不会涉及任何一个服务业。
“不是约会吗?这里的评分很高。”
嘴上说的漂亮话罢了,藤原树咀嚼食物而鼓起的腮帮证明他也并不在意气氛的浪漫与否,不如说他和吉野北人从来不会产生那种氛围,装扮出适合约会的皮囊,灵魂的距离却很远,这种错位感却莫名的很安全。
该用什么词来定义他与藤原树的关系呢?吉野北人每每在收到匿名邮件时迟疑两秒钟,才慢吞吞地回想起来发信人的身份,是那个怪脾气的情报商,像只猫一样怕寂寞,索要报酬的方式是要陪他约会。
站在游乐园时的吉野北人甚至有些恍惚,他从未在这么近的地方看到摩天轮,这个虹色的旋转物几乎像一个巨型的棒棒糖,要把他吸入甜蜜的漩涡。身边的罪魁祸首已经早早地戴上园内吉祥物的毛绒头套,他拽了拽吉野北人,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站着发呆。
“快点,要不然得等下一轮了。”藤原树催促道。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谁要在休息日还板着脸上班啊?”毛绒头套上的猫耳抖了抖,“给我把工作都忘掉。”
吉野北人被拉着往前,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很多时候的很多行为,好像都不需要明确的定义。行为是混沌的,慰藉是偷来的,想不出答案的时候,放任自己随波逐流未尝不是一种选择。看见藤原树在路边的可丽饼车前停留了许久,吉野北人轻巧地走上前,买了两个,一个香蕉味,一个草莓味,全都拱手送猫。
藤原树一手握着一个,眯着眼,看起来甚至有些得意。
“馋得都快流口水了。”吉野北人揶揄道。
藤原树哼哼地笑,埋头把溢出来的奶油含进嘴唇。
他们无师自通地适应了在彼此面前的新身份,他们是两个同龄人,是朋友,是原本灰色的生活分区里分出的一块极致雪白的孤岛。如果非要用特定什么词语概括,反而让人郁闷。
“所以,叫我来什么事?”吉野北人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半个小时后还有会议,如果只是寂寞的话就快点告诉我。”
“你,最近跟川村壱马接触得太频繁了吧?”
黑衣警官的眼睛眨了眨,他刻意迟疑两秒:“这也在你的情报范围内?”
“关注你们俩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太多了。”
吉野北人忍俊不禁,他把上身向后仰,望着满天花板的碎花和灯盏感叹:“你也太喜欢我了吧?”
他没有控制音量,果然换来了餐厅一阵短暂的寂静,像是天使路过。
窃窃私语随即席卷而来,能感受到很多眼神只停留在他们身上一瞬间又移开,用手指想都知道是在猜测他们的关系。藤原树从舌尖挤出轻啧,这家伙绝对是故意惹人注目,好打断话题。藤原树也说不清自己在恼什么,他扯了几张纸巾就想离开,又被吉野北人拉住手腕。
“喂,再帮我查一件事情。”
这才是吉野北人应邀而来的正戏。
“你要我帮你查他?”
昏暗的巷子里,藤原树猛地挣开吉野北人的手,皮手套被他拽得错了位,藤原树愤愤地整理着。他不清楚吉野北人和川村壱马的关系,但也可以猜个大概,这种事轮得到他来置喙吗?动用警力也一样能做的事情,把他藤原树当私人侦探吗?
“那家伙最近把手伸进警视厅了,很危险。”吉野北人把他按在破败街巷的墙上,侧过头,遮住巷口透过的唯一一点亮光。“我只想知道,八年前的那件案子到底是不是他做的。”
“可是你当年已经查过了——直接问他不也可以吗?”藤原树从鼻子发出冷笑,太近了,他缩起下巴,瞳孔也只能聚焦在吉野北人的珍珠耳钉上。
“如果最近这起爆炸案跟当年的案子也有关的话,你觉得,他还会说吗?”
“更何况,就算他想透露什么消息,我也不会信的,我需要有人帮我证实他说的话。”
无聊的场面话罢了,藤原树听得耳朵都起茧,他盯着吉野北人的嘴唇,看着那两瓣柔软的嘴唇张合抿起,话语间的内容是什么,他其实一点也不在意。
“树,我相信你。”
浅棕色的瞳仁在夜色的衬托下更加晶莹,双眼滚着水光,像洋娃娃一样注视着他。藤原树终于承认,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样的吉野北人应该很好亲。
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没等那诚挚的语句说完,他就吻上了吉野北人的双唇,堵住那不知真假的诉求,用最柔软的部分相互包含,啃咬,撕扯出银色的线。
吉野北人一开始还不满地推了推,但在藤原树捧住脸颊,用手掌笼住那颤动的珍珠耳环时也干脆放弃了抵抗,亲吻逐渐变得激烈热情,喧哗的鸣笛声的间隙是两个人的低喘与闷哼。空虚的部分被另一种机质的情感所填充,藤原树想,也许这叫名为依赖的爱。
说是只需要半个小时,但浦川翔平已经在车里等了两个小时。车内音响在等待开始的一开始就被关上了,无处不在的音波塞满了耳朵,反而让人觉得拥挤烦躁。浦川翔平也习惯了,只是等待,他想象不出藤原树如约回来轻敲车窗的模样。
“抱歉,等很久了?”
驾驶位钻进来一个人影,是藤原树。他麻利地拧开钥匙开火,昏暗的车内一下子被仪表盘的荧光照亮。他丢了一个纸袋给副驾驶位上的浦川翔平,看上去像是刚刚打包好的点心。
“你小子,差点没接到——有新任务吗?”
藤原树点点头,等把车开上路才缓缓回答:“你还记得前几天找上我们的那个小警察吗?”
“哦,不就是那个小鸡崽吗。”
倒车镜上映出藤原树戏谑的挑眉,他笑了笑也作认同:“我有预感,今天接到的任务跟他会有关系。”
午夜灯火通明的快车道上,一辆满载着秘密与谎言的黑影疾驰而过。
八年前的那场爆炸,直到现在吉野北人还记忆犹新。那时候的他也像长谷川慎一样,被当作机敏的接班人培养。虽然有时候会惹上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麻烦,但归根结底还是精英教育培育下的青年,能用体面的办法解决大多数问题。
当然,除了那个置身火海、时不时破裂坍塌的灾难现场,这是他前半生从未遭遇过的刻骨铭心。平时带领他、与他说说笑笑的前辈进去了就再也没有出来。等待那个熟悉身影的心情从平淡变成了渴望奇迹,正在火场外忙碌的吉野北人根本来不及伤心,只是觉得心空了一块,正在跟破烂的建筑物一起向下掉渣子。
于是在回到警视厅后,他当仁不让地强烈要求,申请主持爆炸案的调查。事件脉络已经基本捋清,最新落成的警局大楼被不明人员安装了炸药,而在爆炸后蔓延开的火灾像引线一样催生了设置在各个角落的小型炸药,从而引发连环爆炸,致使伤亡的大多都是原本就在大楼内的警方和前来救援的消防人员。
很明显,这是一场针对警方的报复性案件,而目标几乎可以锁定在,拥有这样的能力和动机的本地黑帮组织。
川村壱马并不是吉野北人逮捕的第一个黑帮头目,但在熬了三个大夜后的吉野北人诚然已经眼冒血丝,大脑发晕,怀疑所有人,抓住所有的蛛丝马迹,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就是你吧!?安装炸药的人。”
吉野北人在审讯室里用上平时不会有的高分贝,掌根砸在审讯桌上发出重重的闷响,全然不顾监控的存在,倒不如说这间审讯室里除了川村壱马还有另外一个囚犯,因为明晃晃的白炽灯与封闭的审讯室对他来说同样也是折磨。
“如果是的话,就请警官拿出证据。”川村壱马甚至好整以暇翘起了腿。
很奇怪,只有川村壱马在面对逮捕时丝毫没有反抗,胸有成竹的神色,仿佛知道自己十分钟之内就能重获自由。
像这种游走在地下领域的人,偷税漏税、走私军火……随便哪一项罪名都够送他吃上几年牢饭,但这都不是今天的案子,遵循专项专办的原则,吉野北人对眼前这个人人皆知的黑帮头目没有一点办法,因为他手上确实没有川村壱马涉案的证据,不如说连扣押他都是束手无策下的孤注一掷,在没有物证的情况下最多只能扣押他24小时。
有罪的人无法得到制裁、无辜的人却失去生命……
吉野北人使劲睁开眼,眼前戴着手铐的黑帮头目甚至很舒适地敞着衣服,坐在审讯桌前,隐隐约约能看到领口下蜜色的肌肤、肌肉的纹路。
就这么僵持到拘留时限结束,吉野北人就算再不甘心也要走上前解开他的手铐。正当他将钥匙插进锁芯,仅仅是一个错身,川村壱马就将身体靠了过来。
“跟我做一次,就给你一点线索,怎么样?”
冷不丁地,低沉磁性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血涌上吉野北人的脸颊。
于是小警官在获得短暂的轮休后并没有回到自己破旧的宿舍,他循着陌生邮箱发来的地址,步履匆匆,在雨夜独自赴约。
疲惫的身体让他在床上根本任由川村壱马的摆弄,幸好还有一副漂亮的皮囊,即使吉野北人对床事十分生疏青涩,川村壱马也不觉得无趣。反而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观察他的每个神情变化:疼痛时会情不自禁地抓着川村壱马的手、顶得太深会皱起眉、很舒服的时候,小腿会在腰上缠得更紧,要把自己送给他似的。
放任自己沉沦,感受到的痛苦好像就少一点;用全身心去体会快感,身上的重担好像就能忘掉一点。
“要告诉我一点有用的哦?”
气喘吁吁的他向川村壱马投以清澈的眼神,纯洁得就像商店里卖的未拆封的洋娃娃,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刻自己究竟倾注了多少希冀的愿望。
但最后当他读到川村壱马留下的纸条时,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确实不知道爆炸案的凶手是谁,但我可以帮你们栽赃给我的敌对帮派,你可以顺利破案,我也可以达到目的。”
“如果保持这样的联系,我们会有更多互惠互利的选择——川村壱马留。”
没用、没用。一点有价值的信息都没有。
原来他抱着赌上一切的信念得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但确实,是这样的道理没错,吉野北人的眼前突然一片光明,他才发现刚才的笑容原来是情不自禁的自嘲。
真相很重要吗?不重要。有必要使用正义的手段吗?没必要。在这样的世界里,普通的调查手段根本不会起到作用,只有蛰伏下去,才能拥有在有朝一日掌握权力的能力。
纸条需要阅后即焚,他和川村壱马的关系也成了见不得光的秘密。但是没关系,他已经有自己能好好利用这份关系的预感,不择手段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没有什么是无法得到的。
火焰舔舐着纸条,几乎要烧到吉野北人的手指,在距离只有分毫之差时,吉野北人丢掉了这团小小的火焰,黑色的灰随风飘散。吉野北人没来由地想,在古代的西方神话里,主人公好像总是这样与恶魔签订契约。
TBC
“北人さん,吃过晚饭了吗?”长谷川慎抱来厚厚一沓材料,双手被占满的他眼镜滑到了鼻尖,显得狼狈又好笑。
“嗯,你呢?跟他们一起吃速食拉面吗?”吉野北人帮他分走了一点材料,他瞥了一眼内容,大致就是现场勘察的资料,被复印了好几份,等会儿开会的时候就要分发给各位警员。
小孩略显羞涩地摇了摇头,他不饿,确切地说是紧张得吃不下饭。
“真拿你没办法。”吉野北人转过身,把精致的点心袋子放在他怀里的材料上,高高地顶在最高处,让长谷川慎只露出两只圆滚滚的眼睛。
“要倒了,要倒了……”
纸片就要从长谷川慎的臂弯里滑落,但坏心眼的前辈并不打算出手相救,他有耐心地看着年轻的后辈使出浑身解数左右开弓,暗想他当初通过格斗技考试从警校毕业时估计也是这样的忙碌模样。
“这个是给我的吗?”长谷川慎抢救下点心,揪着精致纸袋的一角,这是有名的点心店,开在市中心,平时很难买到。“北人さん刚刚是去跟女孩子约会了吗?”
到底还是嗅觉灵敏的小警犬,刚刚慎看到了自己的手机消息吗?吉野北人思忖着,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慎也想谈恋爱了吗?我们警察在这方面会很辛苦的哦。”
那双黑色的瞳仁在眼眶里转,吉野北人猜不到长谷川慎正在想什么,他坐在自己的对面,呼吸着也沉默着。
“慎不适合谈恋爱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不是紧急集合的通知,其他的工作安排你绝对都是放置一会再回复的类型。”吉野北人托着下巴,距离开会还有一会儿时间,他对这个后辈确实也已经观察很久,“这样很伤女孩子的心的。”
长谷川慎同样也抬眼看他,双手垂在腿间,正在无意识地抠着指尖的角质层。
“唔,他就是这么说的。”一仰头,长谷川慎饮下玻璃杯里所有的液体,留下还没来得及融化的冰块。
“所以,他说你不适合谈恋爱?”
坐在他旁边的,并不是陌生的人。金发略显毛躁地盖在那个人的眼上,颈下垂着的珍珠项链略略晃了晃,那人起身帮长谷川慎又倒了一杯。尽管是贴心的举动,耷拉的眼皮却好像把他心不在焉的态度写在了脸上。
是的,藤原树怎么也没想到,他的业务范围里还有倾听雇主感情困扰这一项。
“昨天我问他,是不是跟女孩子约会,他也没有回答我。”长谷川慎的手指捏着杯壁,水雾沾湿了指腹,“明明还在任务期间,我满脑子想的都只有这件事,很不称职对吧?”
藤原树没有作声,他心想比你还不称职的警察他见过太多了,眼前这个小鸡崽大概算是最乖的那种。
“他是男的,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男的……”他呆呆地把视线投向某个角落,酒劲有些上脸,显得他更愣了点。
虽然眼前的状况一目了然是青涩小子在为虚无缥缈的单相思买醉,但长谷川慎的脸上并不见什么怨气,反而让人看着有些轻松,就像每个人必须承担的第一份工作一样,毛头小孩也要为初恋而烦恼,这是必经之路。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不回答你?绝对有什么理由吧。”藤原树看着他的脑袋低垂下来,没有精神地趴在手臂上。
长谷川慎眯起双眼,好像在回想什么:“因为对方还没有跟他交往吗?可是没有交往会发那种信息吗?”
“什么信息?”藤原树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
“很可爱的,像猫一样的颜文字。”半醉的小孩支撑着坐起来,把手比在脑袋上做出两只猫耳,“问他要不要出来吃饭。”
长谷川慎看到,坐在他身边的藤原树挑起一边眉毛,表情从刚刚的百无聊赖突然变得生动起来,好像终于正视自己了。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吐出话语:
“欸-原来是这样。”
“也许他已经跟别的什么人交往了呢?”
送走长谷川慎后,藤原树才得以好好伸一个懒腰,他还良心发现帮那家伙叫了代驾,结算费用的时候绝对要把这一项翻倍加上去。小孩被扶上车的时候迷迷瞪瞪的,不知道到底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多少了呢?
“辛苦了,毕竟是听过两遍的事情了。”浦川翔平摘下耳机,从酒吧暗门探头出来。电脑屏幕上闪烁着随音量大小变化的音波,目前保持在稳定的幅度上。
“不算什么,而且听到了一点有趣的事情。”藤原树瞧了一眼电脑屏幕,“他那边怎么样了?”
“一直在开会,一群警察忙得团团转。”
嘛,毕竟警力都派出去勘探现场了,留在警视厅里的那群人也只会开会了。藤原树嗤笑了下,披上外套就要离开。“我要去帮那个小警察做事了,他再跟川村壱马接触的时候通知我。”
“哦,下次你们……的时候,记得带个新的窃听器,这个快没电了。”
藤原树应了声,表示自己听到了,当然青梅竹马的含糊不清也包括在内。他们什么?其实藤原树很想听听浦川翔平的看法,反正他无所谓浦川翔平从监听器里听到怎样的自己,从幼时开始相依为命的青梅竹马,他们比谁都要熟络而知根知底。
窃听器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因为他没有对雇主忠诚的义务,既然吉野北人可以委托他调查别人,那么别人也可以借自己的手调查吉野北人,为了接单他必须要掌握所有的信息,至于要透露多少,那就全看藤原树自己的分寸,也全看吉野北人可以被自己掌握到什么程度。
外面下着雨,藤原树套上外套的同时带走了一柄黑色的伞。雨夜就像坠入水潭的雨滴,无数的回忆泛起层层涟漪。
吉野北人的脸很小,一只手就可以捏住,但是脸颊却意外的有肉。某一次他们的约会终于把做爱提上了日程,当吉野北人跨坐在藤原树身上索取慰藉时,那张艳红的脸和微张的嘴唇,以及起伏的身体和抖动的手臂,怎么看都让藤原树觉得少了一些东西。究竟是灵魂,还是装饰物?
他看向一旁的镜子,上面是一副肉体交叠的情色画面,更让他口干舌燥。青筋鼓起的手掐着吉野北人的大腿里侧翻了个身,由自己占领主导位置居高临下,他俯下身,嘴唇凑得极尽却不亲吻。吉野北人被盯得不自在,扭过脸,富有肉感的耳垂就这么袒露在藤原树眼前。
“我送你一个耳钉吧。”藤原树说。
“……为什么?”吉野北人没有回头,“我没有耳洞。”
“我可以帮你打。”
吉野北人想回头了,却被藤原树轻轻衔住耳垂,鼻息喷吐在耳畔,比起痛更多的是痒,他对这种触碰意外的很敏感,挣扎着蜷缩起身体,又再次被迫舒展开身体,接受藤原树的进入。
那天结束后,藤原树取来了房间里的酒精和白色的一次性手套,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穿刺医师,轻捏着耳垂为吉野北人定点。酒精的味道很刺鼻,他不能逃避也不想逃避,不可挽回的事情好像又多了一件,只能钝钝的,等待疼痛的到来。
藤原树从自己的耳朵上扯下一只珍珠耳环,尖针穿过耳垂的最窄处,恍惚间好像听到皮肉破裂的声音,少量的鲜血涌了出来,吉野北人感觉自己的血液在往头上冲,热热的,有点发晕。但明明只是打一个耳洞,他只能安慰自己,或许只是有点低血糖。
“这个就送给你好了。”藤原树满意地看着珍珠耳环挂在他的杰作上,鲜血配上贝母色的白,这样看上去人偶才有些生气。
吉野北人晃了晃脑袋,耳垂仍留有钝痛:“有点重。”
“习惯就好了,这个很适合你。”
此后的藤原树仍然热衷于送他耳饰,甚至是帮他搭配。藤原树总说吉野北人的品味太差,要自己看过才能放心,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送出的耳环都嵌入了微型芯片,吉野北人走到哪里,他就能监听到哪里的内容。狡猾的猫咪用爪子轻轻钩住人类的衣袖,扯出绵丝留下绒毛,要吉野北人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掌控范围。
但这几年来,一周总有一两个夜晚,他听不到任何声音。
根源是谁,他已经心知肚明。
忙碌的会议大厅的角落,一位不起眼的警视将吉野北人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汇报:
“吉野さん,我目前怀疑,这件案子不但涉黑,我们内部也有人与黑帮勾结。”
TBC
忙碌的会议大厅的角落,一位不起眼的警视将吉野北人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汇报:
“吉野さん,我目前怀疑,这件案子不但涉黑,我们内部也有人与黑帮勾结。”
吉野北人闻言先是环顾了一圈大厅,然后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示意他到外面说。
虽然在名义上他并不需要对案件走向进行细枝末节的了解,但他刚刚用眼神寻找了一圈,长谷川慎和另一位负责人想必是去轮休了,眼下他是在场最高级别的领导者。平时这群家伙都在背地里调侃自己当上课长不知道打通多少关系,现在居然也想得起来自己大小算一位长官了吗?吉野北人不着调地想。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的信息被大范围泄露了,现在甚至连地下黑市都知道我们正在通过炸药来源倒追嫌犯,相关商贩全都销毁了账单,也就是说,我们的线索中断了。”警视说着,吉野北人垂眼瞥到他胸前的警号,是很新的数字,似乎跟慎是同期。
可以预想到的结果,没什么好惊讶的。吉野北人适时地叹气:“没办法了,那就从别的角度入手吧。”
“但是课长,难道当务之急不是先彻查我们的内部吗?!”
“好啊,由你来负责怎么样?”年轻的课长拍了拍小警视的肩,做出鼓励的姿态,但只是轻描淡写的随口说说,一目了然的敷衍,不过他对小警视怀里的文件有些感兴趣, “这是什么?”
材料被小警视一一展开,上面是零散的监控探头的画面和一些事无巨细的表格。小警视解释说,这些是目前正在排查的可疑人员,事发前两三天经常在分局门口出入。一张照片吸引了吉野北人的目光,那是川村壱马的得力手下进入分局的背影,那人多年来一直跟在川村壱马身边,对他忠心耿耿。
并且也不是最近两三天,而是最近一年来,川村壱马都有向警视厅伸手的倾向。吉野北人心里清楚,作为在警视厅放任下登顶的黑帮头目,川村壱马的野心如沟壑一样无法填满,那么他积极地与警方接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从自己这里得到的信息还不够多,还想有样学样地进行更多交易吗?
“如果有思路的话,就由你来负责刚刚说的那件事。”似乎看到小警视顾虑的神情,他拍了拍纸面,“这些材料等长谷川来了之后我会转交给他,你可以先去忙了。”
小警视确认再三还是胆战心惊的样子,吉野北人望着他离开时飘忽的步子发笑,因为实在是足够可爱。
他不相信一个新人有胆量进行所谓的内部调查,因为偌大的警视厅现在不仅有本部的常驻警官,更有从分部调上来支援的警署人员,人员数量多分布也凌乱,任谁来都是烂摊子一团。那么索性就大胆地交给菜鸟,期待他在混乱的工作中“主动投降”,没过几天就因为能力不够向自己主动申请放弃。
因为恐怕警视厅内部最大的问题就是他自己。吉野北人勾起唇角,待小警视彻底从视线里消失,将那张记录川村壱马下属行踪的资料抽了出来。
材料有表明页数,突然缺了一页会惹上麻烦。吉野北人干脆起身,连那人一起,随机挑了几张纸,大大咧咧地倒上浓咖啡。褐色的水渍一下子渗透纸面,把墨迹也浸得糊成一团。咖啡豆的香气充斥着鼻腔,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安心。吉野北人没有包庇川村壱马的意思,只是查到川村壱马身上的话,终归对与他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自己有风险。
就算真凶真的是川村壱马,也无所谓,因为他迟早会受到惩罚。
当自己有朝一日能从这里逃脱时。
这种毁灭物证的事情,吉野北人并不是第一次做。不如说从某一时刻开始,他就与自己心目中的警察背道而驰了,只有身上这套严丝合缝的着装和勒至最紧的皮带将他伪装成一个正义的皮囊,把腐败的灵魂拘在警察的壳子里。
他记得有一次,大概是在他们开始交易后一年左右的事情吧。某起谋杀案与川村组息息相关,追查后的结果是帮派相争,被害人是另一个帮派的头目,在自家客厅被手刃。吉野北人查到川村壱马的身上,却又在一夜后亲手把物证烧掉。只因为他在权衡利弊后,觉得川村壱马对自己仍然有用,送进监狱就太浪费了。
被找上门来的川村壱马依然镇定自若,他好像料定自己对吉野北人仍然有用。
“真是一只忠诚的警犬啊?”达成双方满意的交易后,川村壱马调侃道。
这在吉野北人听来,反倒有些受宠若惊了,这份评价正面得可以作为卡通形象登上迪士尼动画片,难道现在的自己,在外人看来仍然有回头的余地吗?
吉野北人抬起头看着他,露出修长的脖颈和明显的喉结,仿佛招惹川村壱马的手前来安抚。自然而然地,他的交易伙伴欣然领会,摘下了皮手套用手指轻挠他的下颌细腻的皮肤。年轻的警官闭上眼,似乎真的在川村壱马面前卸下所有伪装,做一个有家的梦。
“我的弟弟,他小时候的梦想就是成为警察。”川村壱马淡淡地开口道。
“但是,如果是你这样的警察的话,我也许不希望他实现梦想吧。”
真好笑啊,听得吉野北人都从鼻腔里发出冷笑了。他抽回身,把刚刚屏住的气息全都一吐为快:“那就祝令弟事业顺利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川村壱马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急迫,但又什么都没说,“算了,我是说,你也保重。”
保重,保重。是作为他口中的“警犬”,还是一个能够给他带来利益的棋子?
而自己如今这份维持生活而执着的心念,究竟是出于身为警察的信念感?还是纯粹的为前辈报仇的情义?他已经不知道了,也许也是狂念,是堕落的开始吧?
在后来的几年里,吉野北人经常这么想。
TBC
对吉野北人的心情,是什么时候从单纯的仰慕变成了难以克制的喜欢,长谷川慎也不清楚。
他还记得在上京前,和同期一起参加了警校最后的毕业考试。在等待结果的同时他们也很忐忑,因为考试成绩将指明他们的未来:留在首都警视厅,或是被派遣到地方的警署,决定了他们是做一线刑警还是社区警察,这都将是改变人生命运的时刻。
当然,无论是母亲还是同期问起,他都理所当然地说,一定要当上刑警。冥冥之中长谷川慎有一种预感,东京是非他莫属的地方。
于是果然,他在调度分配的通知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警视厅——那是管辖日本首都东京治安的警察部门。毫无疑问,他的梦想实现了,起码这是一条他预想的通往“一线刑警”的路。
自觉已经足够成熟的预备役小警察兴奋地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上了京,告别了支持并操心的家人,长谷川慎拢着鸭舌帽,坐在新干线上东张西望。路程并不长,但离家又有一定的距离感。这是处在舒适区的挑战,他已经迫不及待迎接他的梦想。
但大部分的美好设想都在他踏入警视厅的那一刻幻灭了。
不如说,是在他走进某件会议室时幻灭的。
满屋的酸臭和散不尽的泡面味,不大的会议室里横七竖八躺了好几个成年男人,更不用提四处翻飞的纸张,挤满黑字、贴满照片的白板,和暗无天日的光线了。也许是在调查案件?长谷川慎默默地想,刑侦剧里好像常有这幅画面,连续数天的日夜颠倒的警官们总会有身心俱疲的时候,大概。
实际见到果然还是不敢恭维,这是长谷川慎第一次有警局是个垃圾堆的错觉。并且,作为一个刚刚毕业的小警察,从开始职业的第一天就遇到举步维艰的难题——他不知道该找谁报到。
通知上只说到警视厅后,需要找到某位警视递交材料办理手续。他一路问过来,认识那位警视的同僚都告诉他,自己的目标就在会议室内。但眼前会议室的窗帘紧闭,黑灯瞎火,满地狼藉,几个身着制服的成年男人敞着领口呼呼大睡,鼾声此起彼伏,他究竟该找谁?怎么找?等他们睡到自然醒?还是大喊一声把所有的前辈都吵醒?他哪个都不想选!
正当长谷川慎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内心的小人打架:
“你找谁?”
长谷川慎回头,那一瞬间他好像听到有钟声响起。
虽说警视厅人才辈出,进入标准极其严苛,有什么样的精英都不会奇怪,但长谷川慎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还是有些恍惚,就像幼时第一次见到保育园的老师,她身上的甜香只给自己留下模糊记忆却历久弥新。而那人又柔着神情,身上的制服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一颗纽扣,比他在地方警校见过的所有同学和老师都要漂亮。
这对于刚刚见识过垃圾堆的长谷川慎可谓是莫大的救赎了,起码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正常的男人。背包的肩带不受控制地往下滑,他低头去捞的同时眼镜又滑下鼻梁,手忙脚乱间把自己扭成一团,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完全就是一副乡下小子的难堪模样。
他本以为眼前的那个人会笑话他,或是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情,但是都没有,那个纤长的男人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好像时间静止了,透过自己能看到什么更远的东西。
“啊,我叫长谷川慎,是来找里面的警视报到。”好不容易收拾完一切,他指了指办公室的里面。
那人顺着他的指尖眺目望去,颀长的脖颈上能看到单边珍珠耳坠在摇晃,原来警察可以佩戴这样的首饰吗?长谷川慎神游天外地想。
“看起来他在忙的样子。”那人信口开河,“你跟我来吧,我帮你找人做入职手续。材料都带齐了吗?”
长谷川慎连忙跟上,这时的他对眼前人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也不甚清楚。后来在工作的过程中,长谷川慎才了解到,那天看出自己尴尬处境的人就是刑事一课的二把手,被公认为最有可能晋升课长的年轻人,吉野北人。
长谷川慎没有想到,几个月后自己就能与他拥有第二次交际。
“吉野,你和长谷川一组,负责盯梢嫌犯,如果他们有任何异常行为立即采取行动。”
“是。”吉野北人应道。而长谷川慎还在发愣,长谷川指的是他吗?整个现场会有除了他以外姓长谷川的人吗——而更令他为之振奋的事情是,他要和吉野北人同组搭档了吗?
来不及多想,长谷川慎连忙跟上已经走出会议室的吉野北人,对方比自己略矮一些,气势却比自己充盈许多,路过的同僚都对他打招呼,长谷川慎跟在后面竟然也过了一把狐假虎威的瘾。但是他仍然不知道该怎么与吉野北人搭话,毕竟是有些认生的性格,脑袋里还在琢磨吉野北人是否还记得自己。
“是今年刚毕业吗?”吉野北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他们正在去更衣室的路上。
“啊,是!”长谷川慎忙不迭应道。
“真年轻啊。”
“嗯……吉野さん才是,这么年轻就已经……”
长谷川慎哽了一下,脑海里一片空白,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吉野北人。
“不擅长的话就省了吧,”吉野北人摆了摆手,“知道任务流程吗?”
确实,相比阿谀奉承的话,长谷川慎还是更喜欢解决案情,他脱口而出:“目标疑似携带毒品打算进入情侣、情侣酒店进行交易,我们要做的就是跟踪目标,在合适的时机将目标和罪证一起拿下。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换上常服去目标附近蹲守。”
“情侣酒店,你去过吗?”走在前面的吉野北人轻笑道。
这句话突然炸响在长谷川慎的耳边,他当然没有!但是这个年纪还没有去过,会被吉野北人笑话吗?可如果涉及到任务的执行,含糊不清的回答也是不被允许的事情……小警察在短短几秒钟内的心理斗争已经进行了几个来回,犹豫的沉默让他更暴露无遗了。
“你肯定没有女朋友吧?”吉野北人没太在意他的小心思,关上柜门示意他已经换装完毕。他把西装换下,在衬衫的外面披了一件灰色的休闲外套,比西装革履时更柔和了一点。
“读书的时候还是有过的。”长谷川慎辩驳道,他没有带备用的外套,只能把西装挂在手臂上,跟着吉野北人出发。
两个高挑的男性一起出门确实有些过于显眼了,一般总部都会安排一男一女假扮情侣一起盯梢,不过女警察的数量本来就少,与他配合应该也是实属无奈吧。长谷川慎这么想着,又默默地放慢了脚步,落后吉野北人半步,现在这么看上去,他们俩倒像是等级制度森严的会社社员外出办公。
“まこちゃん…可以这么叫你吧?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吉野北人侧过头问道。
まこちゃん…小警察暗暗的想,他好像真的被当成小孩子了。但是对方是前辈的话,也不得不应下来,而且,如果要进行伪装的话,他与吉野北人必须保持顺畅的沟通,起码漏进路人的耳朵时不能有违和感,“嗯……喜欢的类型的话,温柔的人比较好。”
“全日本大概有九成的人跟まこちゃん是一样的答案吧。那喜欢的食物是什么?”
长谷川慎随口说着蛋包饭,因为今天中午刚刚吃过。
“まこちゃん的鞋码是多少?”
“まこちゃん是什么血型?”
“まこちゃん的MBTI是什么?”
……
一路上几乎都是吉野北人在挑起话题,但并不能怪长谷川慎,因为吉野北人对每一个问题都没有深究和追问,他们只是机械地在完成“对话”这项任务,归根结底,此次行动的重点是跟踪和盯梢,他们的对话只要不让外人生疑就行,而远处的目标正在推开情侣酒店的大门。
吉野北人和长谷川慎对视一眼,待目标从大厅消失,也跟了进去。
白天的酒店很空旷,只要出示证件,前台很快就把嫌犯的房间号都告知他们,在六楼,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长谷川慎正打算直接上楼,又被吉野北人一把拉住。
“你就打算这样上去?”
“什么?”
“慎,你想一想,一般都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来情侣酒店?”
仔细想来,虽然那时的吉野北人与长谷川慎只是普通的任务搭档,但他早已有身为前辈的自觉,用循循善诱的方式教给长谷川慎只有实践才能获得的经验。
“情侣……?”长谷川慎有点脸红,但现在不是该害羞的时候。
“对,所以不是情侣的人出现在这里,就会很可疑吧?”
“嗯……但是他们不可能开着门交易,所以看不到。”
“他们看不到,但是可以听得到。”吉野北人说着,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双高跟鞋,“那你觉得,什么人的脚步声听上去最像情侣?”
吉野北人说的话,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两个步履匆匆的脚步声只会让人警惕,但如果是一个高跟鞋加上一个平底鞋的脚步声,只会让人出神地联想到急不可耐的旖旎风光。
但令长谷川慎睁大眼睛的原因是,相比街上各式各样的OL来说,吉野北人手上的那双高跟鞋并不是很出众的款式,只覆盖上普通的黑色皮革。仔细打量才发觉漆面光滑闪亮,粗跟又设计精巧,细致地在末端收紧,一定能在瓷砖上踩出好听的音符。长谷川慎咽了一口水,他已经在想像眼前的前辈穿上这双高跟鞋大步流星的优雅姿态了。
“但是吉野さん穿上的话,等会要追逐嫌犯不会很吃力吗?”长谷川慎指了指鞋的粗跟。
这回反倒是吉野北人露出古怪的神情了,他把高跟鞋往长谷川慎怀里一塞,理所当然地说:“我才不会穿高跟鞋,这种事当然是后辈来做啊。”
啊!!
所以刚刚才问他鞋码的吗?!
……
最后的最后,犯人当然被捉拿归案了。被派遣到地方的同期得知长谷川慎第一次成功完成任务,特地发来消息祝贺。信息的末尾还问他,东京生活如何,总部生活又如何。同期说自己将来可能也有机会调来总部,希望到时候能与长谷川慎共事。
长谷川慎在桌前一字一句地回复,好,都好,一切都好。在这里,他确实能感受到自己正在向梦想一步步接近。
同期那边的回复很快,马上将话题转移到了喜闻乐见的私人话题。问慎有在东京遭遇新的艳遇吗?听说大都市有很多美人。
不知为何,在看到这条消息的瞬间,长谷川慎脑海里第一反应回想的却是他臆想中、吉野北人穿上高跟鞋的模样。
过了半晌,他才羞涩地回复,有。他不喜欢欺骗自己的内心。
同期发来了一个鼓励的贴图,可爱的小动物向长谷川慎竖起大拇指,淳朴的同乡情总令人感怀。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见见让慎魂牵梦萦的那位美人啊。”
最后,同期与长谷川慎的聊天界面以这句话告终。
TBC
“你真可怜,像一只小狗一样。”
昏暗的吧台深处,一个静僻的角落,这是藤原树答应与长谷川慎见面的地方。几杯烈酒下肚,本来就疲惫的大脑理所应当地陷入混沌,所幸他早已将委托内容交代清楚,现在是自由聊天时间,只是说说话应该不会让藤原树不耐烦吧。
对,他将自己暗恋自己的顶头上司——吉野北人的事情向藤原树倾肠倒肚,所有的理智都用在隐去前辈的姓名上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眼前的情报贩子一见如故,想来也许是他身上有着与北人さん很相似的气息:同样爱戴珍珠耳环、脸上时常挂着淡淡的笑容、并且总对自己有着别于他人的温柔。
隐约间好像听到他用了怜悯的词汇感叹自己,长谷川慎盯着玻璃杯里的冰块发呆,过长的发须扎得他眼睛很痒。北人さん也说,他和他都是警犬,眼里除了目标不会有别的东西,那么现在说他可怜好像也恰如其分?因为他什么也追不上,无论是凶手,还是北人さん……
刚刚藤原树跟自己说了什么?北人さん已经在和别人交往了?不,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口中的人是谁吗?
小警察挣扎地爬起来,喉结滚动着找回脑海内仅剩的一丝清明。藤原树转过头,珍珠在他的耳垂上摇晃着,狡黠的笑浮现在他的脸颊上。
“川村壱马,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吧?你可以去查一查。”藤原树慢悠悠地,照顾小酒鬼似的,不让他错过每一个音节。“就当是附赠情报好了,新客福利。”
改变一个人其实很简单,尝试一些没有做过的事情,遇见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知道一件不该知道的事情。当知晓一切后,嫉恶如仇的小警察还会一如既往地仰慕自己那位面容姣好、温柔坚定的前辈吗?
藤原树向牛奶里抖进一点点烟头,整杯乳白液体都将染上尘烟。长谷川慎和他们不一样,他的世界里不会有模糊不清的分界线,每多知道一点,就会多痛苦一点。
吉野北人,如果你不知道怎么选择,我可以帮你做选择。藤原树单手撑伞,大雨迎面而来,他不得不压低伞檐,只露出紧抿的嘴唇,像一个游荡的午夜孤魂。因为你不适合纯白的感情,同样,我也不是好心的慈善家。
川村壱马已经有整整五天无法联系上吉野北人了,他的交易对象、警视厅现任搜查一课课长,宛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他们的关系有多么的不同寻常,这都足够引起重视。
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好像正在罕见地争吵。
川村组的固有资产,某个集会点的门口死了一个小警察。川村壱马没太在意,因为他的属下已经向他汇报过了,一个不知死活的年轻警察鬼鬼祟祟跟踪他的下属,被轻而易举地发现并且灭口了。尸体倒扣在地上,漫天的暴雨把黑红色的血冲刷成丝状,黑色的制服就像垃圾袋一样扭曲地横在路面上。
姑且还是合作对象,川村壱马一如既往用匿名ID简单告知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无名警察死了,他的属下也受了伤,这件事没必要声张,川村壱马希望他们能用各自的资源化解案件,但没想到吉野北人没过十分钟便前来敲响了房门。
得知这件事的吉野北人好像出人意料的惊讶,川村壱马看见他的指尖都在颤抖。不就只是一个小警察吗?是你的熟人吗?他握住吉野北人的手又被甩开,那是第一次他在吉野北人的脸上看到了可怖的神情。
“到底怎么了?“
“是因为我让他……”吉野北人喃喃自语道。
“嗯?凶手不重要吧?”川村壱马仍然不明白他在为什么忧虑,“随便安给谁不就行了吗?“
在发给自己的这封邮件里,一串熟悉的警号几乎立刻就在吉野北人的脑海里与一张稚嫩的脸颊挂上了钩。他抱着一沓材料的羞怯模样好像还在眼前。
是慎的同期,好像经常能看到他和慎一起说说笑笑。
如果吉野北人随口安排去调查的人不是他而是长谷川慎,那么现在会在川村壱马的口中听到最亲近的后辈的死讯吗?
追问无果的川村壱马被吉野北人用力地推开,但他本能地感觉出这好像只是迁怒,吉野北人愤怒的是某种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不是对谁发泄就能解决的。年轻有为的黑帮头目没试过去揣测别人的内心,要理解吉野北人从不外露的感情也很艰难。
你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不如说,现在川村壱马才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浮气躁。那天的吉野北人沉默了很久,突然站起走了出去,就此他们失去了联系。
川村壱马倒并不担忧所谓的交易关系破裂导致内部情报泄露,他只是莫名地牵挂着什么。下属汇报的事项左耳进右耳出,该看的文件一份也看不进去,恭敬的书面语好像都带着吉野北人的声音,从天真生动的到冷清讥讽的,黏黏糯糯地在耳边缠绕。
他叫人调来最近有关吉野北人的行踪,他好像更加忙碌,忘我地投入工作。看到手下打印出的照片,模糊得失了色彩,川村壱马用手点了点照片上的人。小巧的耳垂白白亮亮的,原来他工作时会戴这样的小东西吗?
对,川村壱马想起来了,第一次的夜里,吉野北人的脖颈上还有细长的金链,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密会次数的增多,吉野北人越发地干净纯粹。他从什么时候已经习惯,把身上所有饰品都摘掉才来见他了?
某种意义上,吉野北人说的没有错,他从来就没有信任过川村壱马。
从狭小的拘留室醒来,吉野北人到底在这里呆了多少天呢?这里没有钟,没有窗户,更没有自由,起初他还能用生物钟来推测自己睡睡醒醒了几个来回,但在进行过一次最为漫长的审讯后,拘留室的灯不再关了,永远亮着刺眼的光,即使吉野北人能够短暂地在硬床板上陷入浅眠,眼前也晃着一团挥之不去的光圈。
从审讯中他得知自己被指控泄露情报,与黑帮勾结,而证据就是一直挂在耳垂上的珍珠耳坠,作为微型窃听器,它跟随吉野北人的行动源源不断地将警方情报透露给犯罪团体。而吉野北人的职位又实在太高,上头不想惊动社会,必须秘密审讯,直到查出同伙,甚至他们打算顺着这条线拔出与吉野北人合作的黑帮团伙。
吉野北人心里清楚,与黑帮勾结是事实,他没什么好反驳的。但警方手上没有掌握什么实质性证据,只要自己闭口不言,就不会牵连他人。
也不尽然,也许慎会吃些苦头吧。全警视厅都知道他是自己的接班人,作为当前案件的负责人,他身上背负的猜疑相比自己只会多不会少。
又或许,他已经透过审讯室的单面玻璃默默注视了一切,那双沉寂的双眼里,会有对自己的失望吗?
不想去猜测虚无缥缈的事情,因为现在审讯仍在继续。
吉野北人坐在椅子上,任由陌生的警员把他的双手固定在桌上,然后确认信息,一旁的记录员开始兢兢业业敲击键盘。这一整套流程他都很熟悉,因为几年来他无数次在这里工作,但是头一回坐在这个位置。
略矮一些的桌椅,他需要仰头才能看到主审员,吉野北人眯起眼,因为这次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长谷川慎。小孩看起来还是紧张的模样,与吉野北人对视时甚至他还吸了吸鼻子。
“嗯,今天由我来担当北人さん……吉野北人第五次审讯的主审员,”长谷川慎开口,“首先,你承认与黑帮勾结的事实吗?”
吉野北人向后靠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心情突然还不错了。他回想起,也许八年前的川村壱马也是这么看着他的。
但是他已经决定好,什么也不会说,会保持沉默到最后。
“那个珍珠耳坠的信号究竟通向哪里,你知道吗?”长谷川慎追问道。
吉野北人摇了摇头,仍然一言不发。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要说出来,告诉我你不知道珍珠耳坠的信号向哪里传输。”他真切地说道,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像是真的在替吉野北人考虑。
他眼中的吉野北人保持着古怪的缄默,明明知道一切又不屑于开口,似笑非笑地批改所有人猜测的答案。明明外表早就不复平日的自如,衬衫狼狈地皱成一团,眼下垂着深深的沟壑,比以往每一次行动都要疲惫。明明只要说出共犯,就可以暂时休息一会,甚至在裁决时可以争取取保候审。
他究竟在替谁保守秘密?会是那个川村壱马吗?
“北人さん,”长谷川慎走下台阶,示意记录员可以暂时休息。他来到吉野北人身前,用很轻的声音说,“你被谁胁迫了吗?作为一直接受你教导的学生,我可以帮你、我很想帮你。”
如果是川村壱马坐在这里,他会说什么?吉野北人与长谷川慎对上眼神,一下子噗得一下笑出来。他可不想对慎做那种事,更何况他现在没有筹码可以和长谷川慎交易,把自己当作商品还是不要有第三次比较好。
“北人さん!”面前的小孩着急了,大概以为是在笑话他吧。吉野北人只是暗暗感叹,即使他已经拥有了足够挺拔的身量,在面对自己时好像仍然觉得撒娇是有用的。什么是撒娇呢?是他知道会有人无节制地纵容他,关爱他。
“本来我没有资格来这里,爆炸案那边还有很多事,大家都说,我要跟北人さん保持距离比较好。但是北人さん一直对我很好……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长谷川慎哽了一下。
“你真的在和川村壱马交往吗?”
吉野北人条件反射地看一眼记录员,似乎是长谷川慎的声音真的太小了,记录员也没有听到,正在电脑前发呆。
但仅仅这一个下意识反应就几乎出卖他了,这个行为逼得长谷川慎更激动了一点。又是古怪的沉默,似乎在默认事实,这样下去吉野北人是无法全身而退的,还是说,他不惜葬送前途也要保护谁吗?
如果真的是他在这几年把所有的情报泄露给了黑帮,那眼前这个人、以前教导自己的东西、都只是说说而已吗?
记忆里的吉野北人捏了捏他的后颈,带着些许的亲昵和威严一字一句地说:“要对得起自己的人生,也要对得起上交税金的人民,当然,也要对得起我对你的期待。”
所以,我对北人さん的期待就无所谓吗?
在私人话题结束前,长谷川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不是跟我说,要做一名好警察吗?”
“但是我从来就没有这么想过。”
吉野北人这么回答道。
长谷川慎离开的背影是吉野北人没有见过的,因为他总是得体地落后吉野北人半步,既开道也顾后,转身而翻飞的西装一角让吉野北人有些呼吸困难。吉野北人现在才迟迟地想,也许慎和自己一点也不像。
他很勇敢,有拒绝的勇气和切断一切的决心。
恨他也好、对他失望也好,不再需要背负那么沉重的感情才最好。
TBC
长谷川慎一走进会议室就被迎面而来的拳头击倒在会议桌上。
淡淡的血腥味从齿间渗出来,他捂着脸踉踉跄跄地挺直身体,面前是喘着粗气的神谷健太,和四周震惊的同僚们。
他记得神谷健太,冲绳分部的警视,跟吉野北人是警校同期,这次被调来总部负责现场的勘察,他为什么?
“就是你小子举报的吉野对吧?”神谷健太没有就此收手的打算,甚至挽起袖子走上前,扯起长谷川慎的领子吼道,“那家伙不是你的师父吗?你就这样回报他?”
“我……”长谷川慎也不逞多让,勒上神谷健太的领带发着狠。
“举报”二字一经抛出,各自忙碌的同僚寂静了下来,隐隐猜到的或是完全不知情的都在彼此对着眼神,难怪吉野北人“出差公办“数天,难怪长谷川慎宁愿独来独往也不愿多谈。吉野北人平日里对长谷川慎的照拂有目共睹,被扯着领子拎起来的长谷川慎只觉得其他人的目光像扎在身上的针,神谷健太的更甚。
“臭小子,你对得起他吗?”神谷健太瞪着他。
“轮不到你管吧!”长谷川慎也回敬。
“放手,都放手!”
远处赶来的同僚不由分说地把他和神谷健太拉开,近旁的众人这才想起要拉架,一边围成一个圈,用人群把他们俩分隔开,每个老警察都重复着老掉牙的和稀泥语录。长谷川慎接过别人递来的冰袋,敷上脸颊时还在倒吸着气。他默默地听着,对面的窃窃私语溜进他的耳中。
“……真是那小子举报的?”
“不是他还能有谁?”
“消消气,消消气,等调查结果吧……”
长谷川慎什么也说不出,胸口有一团郁结的气,他重重地啧了一声,汗津津的脑袋深埋进手臂里,把自己藏进一个人的角落。
你真可怜。
那家伙睡着的时候确实比清醒的时候要可爱得多,关于这点,川村壱马从很久以前就这么认为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吉野北人还是个灰头土脸的小警察,大概是很多天没有收拾了,嘴唇上方冒着小胡茬,眼睛里满是红血丝,泪痣生动地挂在眼角,无论外表有多么狼狈,都像是在勾引川村壱马,让川村壱马泛滥起伤害他的冲动。
一开始和吉野北人上床像一场搏斗,未经人事的青涩小警察全身僵硬,连怎么抱住自己的腿方便川村壱马进入都不知道,牵连出的穴肉热情又绞得紧,每一次拔出都招惹川村壱马更深的插入,大开大合的操干能听到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撞在床头,连怎么让自己舒服都不知道,笨得无可救药。
但是抓上他的头发,川村壱马又泄了气,欺负一只湿漉漉的狗没有意思,他也不至于在一穷二白的新人警察身上找优越感。按着那颗不安分的脑袋亲了又亲,总算逼出几声动情的喘息,虽然他们的关系不需要接吻,但这是川村壱马的仪式感,是驯服交易伙伴的礼仪之一。
后来他们的情事在几年的磨合中总算越来越有默契,偶尔吉野北人也会提出他喜欢的玩法,他喜欢跨坐在川村壱马身上,磨着川村壱马让他迫不及待,因为掌握主动权的感觉很难得。
只要一个眼神,他们就能知道彼此的意思。如果在释放过后接上一个轻吻,那就是点到为止,做得很棒;如果勾勾手指,那就是今晚还很长,他们彼此的兴致还很足。
一般吉野北人比川村壱马入睡得要快,自顾自地把脸埋在枕头里,只能看得到一小块脸颊肉,发出绵长的呼吸声。时而川村壱马会戳一戳这个肉包,他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现在似乎能松一口气,勾心斗角的时间总算结束了。
现在也是如此。吉野北人躺在拘留室里,这张简陋的床应该睡起来很难受,他的眉毛深深地拧成一团,耳垂上的耳坠不见了,除了简单的一件皱成一团的衬衫和长裤,他身上干净得可怕,像一个等身玩偶。
想要触碰、但川村壱马不知道该怎么触碰。打破了这幅静谧的画面,他和吉野北人又要以互相刺痛为乐了。
他裸露出的手臂已经可以窥见青紫的淤青,此时意识不清大概也是过度注射镇静剂所致。警视厅见撬不开吉野北人的嘴,干脆没日没夜地给他注射镇静剂,逼他直接睡到上庭那天。川村壱马好不容易代替医生的身份,此行进来续上一针,他没来由地心跳加快。出去以后,还是跟这家伙说清楚吧。
“嗯……”一旁的吉野北人闷哼出声,川村壱马终于想起他扮演的角色是一名医生了,他生疏的手探进衬衫的下摆,抚摸那块柔软而又温暖的皮肉。
毫无防备的吉野北人并不常见,并且意外的惹人怜爱。就像安抚一头饥饿的狮子,川村壱马揉捏着床上人平坦的小腹,看着他的表情越来越痛苦,甚至低语出声:
“……我们可结不清、我是你的……”
那双劲瘦的手攥住了川村壱马探入他衣服下摆的手臂,骨节捏得发白,若有若无的力量推拒着他,越是侵犯便越能看到那张幼态的脸蔓延上痛苦的颜色,像爬满了裂痕的玻璃一样摇摇欲坠,却迟迟不见破碎。
川村壱马从未见过这幅苦苦争取的模样,究竟是谁让你这么痛苦?
“真惨。”
雨夜的见面很仓促,他们只约在某个车站的檐下。那是吉野北人被扣留在这里之前的事了,等候在原地的吉野北人远远看到藤原树打着黑伞渐近,他就不那么从容了,淋湿的前发在渗着水,肩膀、衣袖上也挂着雨滴,这让他看上去像个淋雨的石头,又狼狈又憔悴,一定在调侃他之前藤原树就心里揶揄了数百遍。
站至他身侧,藤原树大剌剌地抖着伞,水花四溅,吉野北人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
“我早就给过你忠告了,那家伙是没办法掌握的人。要看所有人的脸色很讨厌吧?你在意的东西太多了,每个都要抓住的话会死的很难看的。”藤原树淡漠的表情写在脸上,但是很奇怪,吉野北人瞪大了眼睛也觉得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仍然在一旁抖着伞,好像上面的雨水怎样也甩不干净。
“什……”
突然,吉野北人的小腹被一个硬物抵住,他心跳漏了一拍,本能地蜷缩起来。是藤原树举起伞尖,隔着衣服用雨伞顶着他脆弱的皮肉,比起预想的疼痛,微微的暖意从小腹升起,像告诫又像威胁。
“你想去送死我不会管你,但是也不要给我找麻烦,被抓到的时候不要说我的名字、不要提你认识我、更不要想对我下手。“他的伞尖钻得深了些,腹部被压迫得难受,”今天是最后一次约会,我们快要结清了。”
吉野北人握住那把试图钻进皮肉的雨伞,雨伞的推进变得艰难缓慢,他与眼前的人好像在进行力量的博弈,这次他不会再任由别人摆布,又想擅自给他刻上印记挂上项圈,到底谁是宠物?
吉野北人能感觉到那边的力量渐渐不再强硬,他试图看清那张模糊的脸庞,语气轻柔又坚定:“我们可结不清。给我搞清楚,我是你的雇主。”
他越是努力想看清眼前,就越是觉得四周亮得可怕。吉野北人记得自己应当处在雨夜中,白光却明晃晃地笼罩着他,藤原树的声音渐渐朦胧地听不清了,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簌簌和远处铁门开关的声音。吉野北人的眼前只剩下藤原树一张一合的嘴,他努力睁开一条缝,眼前却是他意想不到的另一个人。
川村壱马。
他正俯下身,身着白大褂与自己对视。吉野北人低头看,躺在床上的自己,小腹处的衣物已经被川村壱马撩开,他套上白色橡胶手套的掌心握着一截针管,正打算对自己注射什么东西。
噩梦醒来,竟是这样的光景。
铁板床随即发出不安的撞击声,几乎是在一刹那清醒过来的吉野北人第一反应就是抢夺川村壱马手中的针管,在打算用上腿的瞬间吉野北人注意到了天花板上的监控,他没敢用上大动作,只是紧紧地攥着川村壱马的手不让他行动,借着他的背影挡住监控,两人在狭小的房间内沉默地较着劲。
“……你想做什么?灭口吗?”吉野北人用耳语般的音量低声咬牙切齿。”用得着你亲自来?“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川村壱马没有解释,只是脸色不善。
“放手?”
川村壱马略一思考,就主动撤了劲,针管掉在床上,两个人谁也没有碰。吉野北人刚想起身问清楚,拘留室的门被很用力地敲响了,震得他耳朵发痛。
“医生,发生什么事了吗?”是门外听到异动的小警察警惕地询问道。
川村壱马这才装模做样地从身旁的医药箱里又拿出一个新的注射器,大声传话:“没事,都会有一点不配合,我可以处理。”
等到门外脚步声渐远,吉野北人才重新蹭了起来,他第一时间检查自己的身上,手臂上已经肿了大块的青紫色淤血,静脉处贴着胶布,下面密布着细小的针眼,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打了几针,现在昏昏沉沉的连外面过去几天都一无所知,似乎只有眼前这个还算熟悉的人称的上是慰藉。
但这里的环境并不陌生,吉野北人清楚,这里是警视厅西区尚未启用的办公区,不知道上次被谁临时征用停留重要嫌犯,种种设施便被保留了下来,没想到现在倒用在自己头上。
“他们似乎找到怎么对付你的办法了,”川村壱马慢条斯理地调着药液,“既然你不说话,警局也不希望节外生枝,那么干脆就把你塞进警视厅的小房间,让你睡到上法庭的那天。哦,听说现在死的那个小警察的命现在也算在你的头上。”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我闭嘴对你也有好处吧。”
房间里只有他和川村壱马两个人,他躺在床上,而川村壱马半跪在地上捣鼓着他的器械,平心而论,这场面比平时他们相见都要温情得多,起码吉野北人知道这次见完川村壱马,他没有需要销毁的东西。
他早就没有可以用来和川村壱马交易的东西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还是睡着的时候比较有意思。”川村壱马朝吉野北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伸手过来。顾及到监控探头,吉野北人不情不愿地将满是淤青的手臂凑过去,眼睁睁看着注射器贴着皮肤而过,借着视觉错位,药液滴滴答答,全都落在床单上,吉野北人又自觉地把身体凑过去挡着。
“之前也是你?”吉野北人低头看着川村壱马的手,比自己的肤色要深一点,但骨节很突出,捏住他手腕的时候,总会产生还有人需要自己的错觉。
川村壱马摇了摇头:“没有那么容易混进来,在不惊动警察的情况下,只有今天一次机会。”
“所以,你进来想做什么?”
半跪在地上的川村壱马抬头看了吉野北人一眼,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出令吉野北人震惊的话:“本来我想把你弄晕,然后带出去。”
......
“哈?”
TBC
半跪在地上的川村壱马抬头看了吉野北人一眼,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出令吉野北人震惊的话:“本来我想把你弄晕,然后带出去。”
……
“——哈?你疯了?”床上的人睁大了双眼。“外面很多警察。”
“把你弄晕会比较方便携带一点,而且,不试试怎么知道?”他难得笑了一下,“我们的关系还没必要结束吧?”
天知道川村壱马是怎么想的,打算把他弄晕了放在袋子里,像装一个玩偶一样若无其事地走出警视厅吗?这家伙是在把警察当傻子吧?
吉野北人哑然失笑,眼前的黑帮头目究竟是不了解状况还是太过乐观?难道现在身为囚犯的自己还能够给他提供任何的价值吗?一旦失去警察的身份,地位不对等的他们还有什么接触的必要?
为什么要突然出现给他这点幼稚的希望?
“壱马,”这好像是吉野北人第一次在床事以外的时间如此轻松地呼唤他的名字,“你有想过吗?我们的关系已经可以解除了。”
川村壱马略微眯起双眼,阴晴不定的脸色,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吉野北人猜,他大概有点不爽吧。剑眉阴沉地蹙着,吊着锐利的目光,自下而上审视眼前的吉野北人,捕捉他的任何一点微表情,似乎正在判断他是否认真。毕竟他们可是持续了长达八年的交易关系,比不上简单的甲方乙方,如果只是萍水相逢,经过多年的相处也该变成挚友了。
不过,他和川村壱马的相遇确实也值得一些笔墨。在白炽灯下第一次见到那张凌厉的脸,这是年轻的小警察第一次见识真正的黑帮成员,比普通的罪犯还要有恃无恐,讨厌的气息,果然监狱才是最适合他的场所。小警察这么想着,心跳却兀自加快了。
——他想亲手抓住他,用与他最相称的罪名。
如果没有后来的话。
“要是你担心警方这条情报线因为我断掉,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个人,他比我更适合做你的接应。”
“你一直在找你的弟弟对吧?”气管好像有一团火在烧,吉野北人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他就在警局里,叫长谷川慎。”
“他确实实现他的梦想了,而且会比我有前途得多,所以你也可以更放心跟他合作。”
“至于我,我不会多说的。我可以如他们所愿,一直睡下去。”
川村壱马站了起来,但他们仍然保持着岌岌可危的沉默。吉野北人其实猜到了,他屡次利用其它手段调查警视厅是为了寻找他那个早年失散的兄弟。可惜吉野北人知道的太晚,如果可以再早一点,他甚至不用把慎牵扯进来。
但是现在他只觉得辛苦,一点仅剩的力气都在刚刚的争执里透支了,只是靠着上半身都感受到全身的无力感,他现在就想执拗地做一次甩手掌柜,把纠缠他的人和事都像雨水一样摆脱得干干净净的。
他舔了舔干涩的下唇:“很难决定吗?一道选择题而已,我只是一个跟你结束交易的合作伙伴,而慎是你找了快十年的亲人,要选谁,答案应该很清楚吧?”
吉野北人恍然,他甚至开始渐渐地心平气和了,可以做到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为川村壱马分析利弊,一丝感情也不参杂。说服他的同时好像也在说服自己,亲人是独一无二的,是血脉相连的,那选择长谷川慎也是理所应的。
而且,如果要在警局闹事,那川村壱马就永远不可能与长谷川慎相认了,那个臭小子可太嫉恶如仇了。想到这里吉野北人又觉得可笑,他为什么要替别人操心家庭关系?现在他才是自身难保的那个。
铁门再次被重重地敲响,巡查的警察在外面提醒了,今天医生停留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尽管没有注射药物,吉野北人仍然觉得眼皮沉重,川村壱马刚刚没有做出选择,现在也不会贸然行动,空气里是戛然而止的沉默。
他与正在收拾医药箱的川村壱马像陌生人一样错开眼神,一身白衣的装扮加上鼻梁上顶着的银框眼镜很新奇,他还没来得及调侃他几句呢,但也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离去的昔日合作伙伴、或者该说是炮友?从他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匆匆地提着药箱从吉野北人身边掠过,满身的消毒水味和刚刚滴在床单上的药液味并不好闻,但是鲜明地足以留下记忆,他没有给自己注射药物,这意味着直到下一位医生来之前,吉野北人都将保持孤独的清醒。
其实是有一点失望的,吉野北人靠在床头想。一次也好,他也希望能被别人坚定地选择。
上庭的日子很快,睡睡醒醒着一下子就过去了,意识模糊间吉野北人好像在听到外面传来长谷川慎的声音,似乎是在询问自己的身体状况。吉野北人猜他大概很忙碌,自己不在之后多数的工作都会丢到他的头上,只是维持就拼尽全力了吧?但是这种程度还远远不够,无法独当一面的话,根本无法回应别人的期待。
他的烂好人前辈倒是从来没有教过他这样的道理。前辈会请吉野北人回宿舍,分给他一杯高级红酒;总是固执地塞给吉野北人一个饭团,说他早餐只喝一杯咖啡实在太少;还会在值班巡逻时大包大揽地接过方向盘,放任吉野北人在副驾驶多睡一会。
要是那家伙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就好了,像所有仗着资历尸位素餐的老警察一样,把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丢给他做:用锻炼新人的名义让他上街抄罚单、借着年末的名义做无穷无尽的走访、把分工好的所有的监控盘都丢给他什么的,也许这样吉野北人就可以讨厌他一点了。也不至于到头来,为了知恩图报,把自己也搭进去。
或者说,如果吉野北人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就好了。生或死都是过眼云烟,只要利益可观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他和川村壱马会是势均力敌的相遇,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棋子。
可惜吉野北人做不到,他承认,做坏人也需要天赋,普通人活该受命运折磨。
前一天已经有人告知了他出发的时间,所以吉野北人才能在上庭的几个小时前勉强地清醒着,在这个永远明亮的地方,自己才是最刺眼的那块脏污,身下的床单上还留有水渍,来不及感叹,吉野北人回想起,这是川村壱马潜入时留下的药液。
不知道他和长谷川慎是否有打过照面呢?吉野北人不着边际地想,明明比起他,慎更像自己的弟弟才对。
非要定罪的话,那8年前的爆炸案凶手也归结到他头上好了,反正他只想要一个结果。8年前死的是一个普通的警察,现在死的也是一个普通的警察。苍白的手指握紧了床单,骨节发出脆响,水渍隐藏在褶皱里,被吉野北人握在手心。审判的结果不是死就是永无天日,多哪一项也无所谓。
一阵刺痛让吉野北人收回手,床单的褶皱深处藏着一枚针一样的物体,结结实实地扎在他的手指上,红色的血珠顷刻冒出。吉野北人低头去看,是一段本该固定在注射器上的针头,静静地与他共眠了数天,让他没来由地眼前一热。
只有可能是那天川村壱马留下的。
无意的?
还是他想做什么?
“——”
思绪进展到一半,一声轰响突然炸在吉野北人耳畔。
紧接而来的就是快要磨破耳膜的耳鸣,石子滚动的声音夹杂在其中,身边的架子站立不稳,轰然倒塌,吉野北人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接,高速下坠的尖锐处摩擦出火热的温度蹭破了掌心,他几乎错觉自己处在恐怖袭击,根本来不及注意疼痛,红色的液体顺着手腕染上衬衣。
但毕竟他身处警局内,过一阵后果然听到有序的呼喊声,远方回荡起警笛长鸣。可惜爆炸点离这里还有一点距离,房间没有被破坏,除了几道墙缝外依然密不透风。对现状一无所知的吉野北人挪到没有滚石的角落,渗血的手掌紧紧地捏着那根针,等待上天给他一个答案。
他满脑子都是,如果连环爆炸案的凶手终于把警视厅视作犯罪目标,可他被困在这里,要怎么才能抓住那家伙?
警局那些人不会还在发愣吧?人呢?
为什么只有自己这层的过道寂静无声?
不,好像有人正在朝这间走来。
“踏、”
“踏、踏……”
吉野北人藏在门的一侧,手中紧握着针。过去风光无限的刑事一课课长如今却要依赖一个百无聊赖的医疗废品自卫,画面狼狈也是他别无选择。
当然、在致命一击之前,吉野北人会先狠狠地揍凶手一拳。那个让他追逐了八年,几乎失去所有的家伙——
在门锁被破坏的下一瞬间,吉野北人用尽所有力量,朝那个漆黑的人影重重地出拳。
来人的反应很快,吉野北人的拳头已经挨上他的皮肉,仍然被他的手臂架开。房间内的光照亮了来人,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张铺在白炽灯下的脸,吉野北人睁大双眼。
携带着全身力气的拳势走歪,他稳不住身形,踉跄着往地上倒,但他没想到的是,那个人居然揽住了他,两个人一起砸在地上,只不过吉野北人有个肉垫。
“怎么是你?”
TBC
“怎么是你?”
川村壱马。
他还是一贯的我行我素,黑色长外套被墙灰蹭出一道道白痕,肆无忌惮地铺在地上。明明摔得不轻,还要朝吉野北人咧嘴笑。吉野北人看到他吓得把手里的针抖在地上,他的脸染上了不规则的血污,吉野北人坐起身抬手去摸,却越抹越多,更加可怖。
大概是吉野北人的表情实在太有意思,川村壱马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去捉吉野北人也满是血污的手掌展示给他看:
“明明是你手上都是血,怎么还在关心我?”
“你先回答我,你来做什么?”吉野北人抽出了手。
川村壱马只好无奈摊了摊手,他们在爆炸后的废墟里保持着一个人坐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暧昧姿势,肌肤相亲,谈的内容却毫无情调:“我知道你一直在查我,从一开始到现在,你都没有放弃怀疑我是所有事件的主谋。”
吉野北人想要反驳却无从下口,确实,直到刚刚他都还在与川村壱马挥拳相向。
脸上布满血污的黑帮头目看起来好像更加自如,仿佛血液是他天生的装饰品:“我说过,我会给你有用的东西。你想要一个答案对吧?那我今天就给你一个答案。”
“我可以为你创造一场爆炸,毫无疑问,我是这场爆炸的真凶,这一点我不会否认。”
“如果你只是想恨谁的话,那就恨我好了。”
“想报仇的话,现在怎么样?”
川村壱马笃定地看着他,嘴角浮现起酒窝,甚至张开手臂,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这让吉野北人更加无法理解。这家伙在找死吗?为什么?他算准了自己不敢下手吗?
如果吉野北人真的把所有的仇恨都堆放到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他又真的能获得解脱吗?手上的血迹层层堆积,亲近的人全都被自己送进地狱,这就是警察的职责吗?没有了川村壱马,那自己这八年来的蹉跎又算什么呢?
眼睛泛起不可控制的酸热,吉野北人双手尝试着握住川村壱马的脖颈,血脉清晰地在手心跳动,一下一下的,让他无比确信自己正在手握一条生命。
川村壱马仍是坦然的模样,他果然是哄骗自己坠入地狱的恶魔。
只可惜吉野北人还没有来得及握紧就逃也似的松手了,铜色的肌肤上印着血色的手印,看上去实在太过刺眼。
吉野北人无力地靠在墙边坐下,他不想再恨谁了,宁愿被命运裹挟着走。川村壱马是天生的混沌,他只在乎重要的人,与他无关的人他都不会操心,死了就死了,都是自然的选择。但吉野北人不一样,柔软的心被雕刻成大爱的壳,即使腐败也流着脓,最后把自己绑上十字架,桩桩件件都是自我伤害的罪证。
“如果你真的想救我,刚刚就应该把我变成废墟里的尘埃,”吉野北人把满手的血抹在地上,“洒在这里尘归尘土归土。”
“好啊。”川村壱马坐了起来,给他看走廊尽头,那块墙已经被炸穿了,露出外面湛蓝的天,没有几朵云,晴朗得适合出去放风筝,这是吉野北人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看到的景色。“五分钟之后,这里会迎来第二次爆炸,就像那天一样,我也给你两个选择好了。”
“要么在这里呆着,为你们警察抛头颅洒热血。”川村壱马顿了顿,继而向他伸出手,“要么继续恨我,一直恨下去。”
恨代表活着,代表不甘心的呼吸。
角落里能听到细微的电子计数声,川村壱马知道,那是定时炸弹的倒计时,时间一分一秒倒数,他起码必须在倒计时的20秒内离开这里。
如果不再设置定时炸弹的话,他是没有机会到达这里的。吉野北人说的没错,这里警察太多。只有他们有所忌惮,不清楚爆炸的范围和破坏力,才有见到吉野北人的机会。
他没有想过失败的结局,因为任何选择都很多余,包括吉野北人给自己出的那道选择题。
川村壱马的手悬在空中,没有回头看。感觉到自己有些微微的颤抖,他才捏了捏拳,驱散微凉的空气。
一个满是血的掌心贴了上来,冰凉的,却很坚定。
也许从此刻开始,才是他们第一次敞开心扉的交易。
两分钟后,警视厅内再次爆发出一声巨响。另一枚定时炸弹爆炸,由于事先进行过犯罪预告,大多数警员和周边的居民都及时撤离,几乎没有警力伤亡,只有几个大腹便便的警察无论如何都觉得爆炸预告是什么小孩子的恶作剧,撤离得太匆忙把脚崴了。
警视厅内完全坍塌,已经是废墟一片,警笛和救护车的呜鸣声响成一片。消防车架起云梯,水柱和碎石一起滚下,虽然荒唐,但爆炸后的警视厅荒乱而紧张地忙碌着。
巡视中的长谷川慎撞上一个人,条件反射地开口:“伤亡情况我们正在统计中,请不要拍照……是你?”
眼前是面色不善的金发男。他戴着粗框的黑色平光镜,帽子和口罩几乎遮得他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得出来是不想引人注目的打扮,不过尽管如此长谷川慎还是认出来了,他是销声匿迹一段时间的情报贩子,藤原树。
藤原树警惕地看了看周围,他毕竟是警方登记在册的灰色人物,出现在警视厅就像猫进了狗窝——即使是废墟一样的警视厅。藤原树示意长谷川慎跟着他,转头找僻静的地方。
“现场怎么样?”他随口关心。
“一塌糊涂……”长谷川慎想起什么,斟酌了一下用词,“你和川村壱马不会是一伙的吧?”
藤原树笑出了声:“总算学会独立思考了?不过我才不想跟那家伙扯上关系啊。”
小警察原地站住了,他没有继续跟着藤原树,而是板起脸端正地扶了扶眼镜:
“所有你是来找我的吗?有什么事吗?”
他清楚眼前这个脾气古怪的情报贩子的性格,时间就是他的钱,没有意义的闲聊他绝对不会做,那天醉醺醺的回家长谷川慎没来得及看账单,早上醒来才发现连那晚的酒都算在了他头上,钱包里塞满了小票,上面还画了一张恶劣的猫脸。
藤原树耸了耸肩,他从随身的皮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沓材料和一个硬盘,不由分说地一件一件塞进长谷川慎的怀里,如数家珍:“这是他遇袭前最后的通话记录、这是那天现场附近的监控录像、这是嫌犯的个人信息、这是周边的走访记录,不过你可能得再亲自上门一边了,不知道你们还认不认这东西具有法律效力……”
“等……什么啊?”长谷川慎横过脑袋,试图在重重叠叠的文件里辨识细小的文字。
“你不想给你的同期报仇吗?”藤原树看起来莫名其妙,“资料都查好了。”
此时长谷川慎才低头对着怀里的材料眨了眨眼,他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觉得异常的沉重。但是他向藤原树委托的并不是这件事……而且,详细到这个份上,如果资料无误,几乎就是能立即抓捕嫌犯的程度,这要向藤原树支付多少酬金啊?
“是某人查好了让我交给你的,你紧张什么?”藤原树简直受不了他越发惶恐的眼神,像是他会狮子大开口似的。“啊,还有……”
“——啊!”面前的长谷川慎也同时惊呼道。
“啧,什么啊?”
“……没事。”
情报贩子有点不耐烦了,但长谷川慎并没有回答他的疑惑,只是愣了愣,又继续默不作声。藤原树不是会主动找事的人,这样欲言又止的客人通常都有什么难言之隐,既然难言就不会出钱,所以藤原树选择不追问:
“上次你委托我的事情,不好意思,查不了了,有人买断了那条消息。”藤原树例行公事地交代道,他看着长谷川慎,视线飘向他身后的警视厅废墟,空气中的灰尘被风吹成烟,看起来倒是毁灭又自由。“稍后会退款给你,如果你还想查,只能走别的路子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事情,起码长谷川慎现在并不关心。
最初的最初,他上京的一个理由是当警察,而另一个理由就是寻找多年前失散的哥哥。哥哥的样子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们会窝在隆冬的被炉里一边看动画,一边谈论梦想。他们曾经约好了要在东京的警视厅门口合影,因为长谷川慎下决心要成为警察。后来实在寻找无果,他才向情报贩发出委托。
但为什么长谷川慎既抓不住虚无缥缈的亲人,也弄丢了最亲近的前辈呢?
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唯一的前辈已经随爆炸埋没在水泥和钢筋之间,可能要作为罪人永远地入眠了。伤亡人数起码要从1开始计数,再过一会儿他会被任命为救援队的队员吗?会亲眼看到前辈血肉模糊的尸体吗?长谷川慎也不知道,他只是在被命运推着走罢了。
小警察迟来地觉得反胃,眼前闪过无数画面:那枚在耳垂上晃动的灵巧的珍珠耳环、第一次任务时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时常调侃揶揄自己的笑容,还有最后冰冷地告诉自己,他从未想当一个好警察的吉野北人。
原来长谷川慎是不在乎的,他不在乎吉野北人是否要做一名警察,他只在乎吉野北人是他的前辈。
“喂,只是我不帮你查了,有那么难过吗?”藤原树很用力地拍了一下长谷川慎的肩,真是差到家的脸色,苍白一片,工作起来跟那家伙一样没把自己当人。
“——就是你对吧?”长谷川慎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努力想让自己口齿清晰,低哑的嗓子很快就尝到了血腥味,他攥住藤原树的衣领。“用耳环监听北人さん,害北人さん变成这样的人……”
长谷川慎甚至听到藤原树嗤笑了一声,脾气古怪的男人说:
“我们彼此彼此吧。难道不是你举报的吉野北人吗?”
“不是我!”
长谷川慎罕见地喊出声:“你跟我说的事,我对谁都没说、也从来没有举报过北人さん!”
这一骚动再次招来了邻近警察好奇的目光,已经无暇顾及的小警察只能无力地摆摆手,希望他们各自散去。长谷川慎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抱着材料慢慢地滑下,声音渐低,不知道该对着谁争辩,只能看着灰白的地,一遍一遍地重复。
“我没有……”
他连藤原树什么时候离去的都不知道,那叠纸闷得胸口疼,长谷川慎又从怀里挖出来,抱了太久,抚上纸面已经有了温度。这些材料他一看就知道是谁整理的,行文排版的习惯太明显了,甚至好像还能闻到咖啡的味道。
但手指松动间,一张纸条从材料里掉了出来。
只有一行字,几乎在长谷川慎捡起的同时就读完了。
他没有说话,攥着纸条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所以,你怎么会被抓进去?哪个环节出问题了?”在握紧吉野北人的手的同时,川村壱马问道。他正拉着吉野北人一层一层地登上阶梯,要在接下来的爆炸中活下去,他们必须要逃离这片区域,在破败的大楼内奔跑。
“不,是我举报的我自己,匿名。”吉野北人拉住川村壱马的手,跑到这里就够了,他在拘留室呆了太久,没有力气再燃烧生命了。“做警察,太没意思了。”
“但是你对他还不错?”川村壱马回想了一下,往自己和吉野北人身上套着绳子,“难道因为他是我的弟弟?”
吉野北人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只是觉得想到长谷川慎会心情愉悦一些:
“他比较像我的弟弟吧?我还给他留了纸条,不过本来那个应该是作为遗言交到他手上的。”
“嗯——写了什么?”
“要做一个好警察哦。”
“真是个怪人。”川村壱马评价道。
明明说着做警察没有意思,却依然写出这种话。吉野北人承认,他就是心口不一,怪到家了。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是他最想对慎说的话。吉野北人确实只是一个普通人,无论是做坏人还是做警察都没有天赋,但是无论他在哪里,活着或是死了,他都希望长谷川慎继续往前走,哪怕一直以来追逐的梦想变成最糟糕的样子。
而且,如果这样能让他好受一点的话。
倒计时归零,爆炸轰鸣,在最疯狂的硝烟中,吉野北人和川村壱马一起纵身跃下。
言不由衷的事情太多,只有跳出循环,他才能做自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