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們前幾愛跑的一間店。說是前幾愛跑,大約這也是一起來的第三次而已。吉野北人勾搭上對方的時間本來就不算是多長久,而對方在新鮮刺激的追求上也是相當極端:就算遇上看對眼的女伴也絕不留聯繫方式、不反覆在同樣的區域逗留超過一夜——他開玩笑問過對方那難得留給他的手機號碼是不是對他特別有意思?那人也一點都不退縮,懶洋洋回應那是只有他能播通的熱線。
大部份時候他們會玩到早上,在哪個或許能看見清晨微明陽光落下的街口往不同方向走,也有些時候中途碰上感興趣的其他玩伴就默契的不去打攪對方,不過還有些時候會像是現在一樣:對方留下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間」就這樣消失了,甚至沒管來過三次的他早已經知道那個方向根本是錯的。大概這次也是不會回來,要不是吉野大致能猜出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他忍不住替對方擔心難道都不怕被誤會有什麼腸躁症之類的頑疾。
他百無聊賴的玩弄起漂浮在面前這杯調酒上頭作為裝飾的木籤,自然是一口沒動過,他心裡清楚要是自不量力會是什麼下場。不過既然是進出這種場合手邊沒帶杯酒總是容易被人看清,通常他會在酒友喝到有些飄飄然的時候偷偷把自己的這份塞進對方手裡,但現在看樣子原定計畫無法進行。看樣子今天得是早點收工老實休息的一天——他正這麼想著,沒想到卻看見自己的上司從人群中張望著擠過來。
該死,他都已經收斂些打算再放鬆一下子就打道回府了,老天怎麼還要安排給他這樣解氣氛的魔鬼場合。吉野滑下吧台的高腳椅正想找個地方避風頭,卻還是慢過上司野生的直覺一步,青山陸的視線跟他不偏不倚撞在一起,平常在局裡見時總是掛在臉上傻乎乎的笑容此刻卻收斂不少,有些嚴肅地快步走了過來喊他名字:「北ちゃん?」
「⋯⋯喲,陸さん。你也來放鬆一下嗎?」
「當然不是,你在這邊多久了?」
「也就不到半個小時吧,怎麼了?」
「有線人通知好像有目標出現在這了,北ちゃん應該也看過他的資料?雖然是基層幹部,最近倒是動作挺多的。」
那堆據說必須熟讀的目標基本資料,吉野自然是從拿到的第一天就丟在辦公桌的一角任它積灰塵了,那張桌子這麼大不就是為了起到這種作用?不過此時顯示在青山掏出的手機畫面上那張熟悉的臉,得昧著天大的良心他才能假裝不認得。正如青山此刻喃喃唸著的「不過這個藤原樹實在是個帥哥」,這張臉只要看過實在容易讓人印象深刻。
然後吉野北人瞪大眼睛無辜地搖搖頭。
「沒有遇到過呢。」
「那就沒辦法了,難道是情報有錯⋯⋯」
說沒有遇到藤原樹其實也沒有說錯。第一次見面是日浦海司、第二次見面叫如月愁,有一次風格相當美式取了個マース,離開前對方向自己說那是自己家養的貓的名字,連吉野都覺得有點傻眼:怎麼不要臉到連貓的名字都偷。進店後他又多等了十幾分鐘對方才出現,而他選的位子雖然靠近熱鬧的吧台卻是監視器難以拍得清楚的死角,這樣的默契總是讓他瞎貓碰上條傻狗派上了用場。
正當吉野打算乾脆把手上這杯調酒塞給上司,運氣好還能當做個人情時,青山卻突然皺著眉頭扶上自己右耳,看樣子配戴的對講機另一頭正傳遞著重要訊息。果然不出一會兒,青山便轉頭看向猶豫太久到底是不是該跑路了的他,眼神是鎖定住獵物充滿信心的正氣凜然:「翔吾查到了,似乎就在兩條街外而已,北ちゃん,你一起來嗎?」
「可是我現在下班中,什麼也沒帶耶。」
「那就沒辦法了。」也就只有青山會對他這種理所當然的離譜態度表示認同,這層面上來看青山真是個個體貼無比的好隊長,不然他可要搬出後勤情報班的員工訓練可不包含緊急追緝這條了。吉野目送青山加快腳步離開,方向和剛才自己的酒友離去的不偏不倚是同一邊。
「原來是叫這個名字啊⋯⋯藤原樹。」
而不到幾公里外,被念叨著的藤原幾乎是以心電感應般的準度打了個噴嚏。他吸了吸鼻子,大概大晚上有些轉涼的溫度讓他不太習慣,已經開始懷念起溫暖的據點了。不過雖然寒冷讓他不適,也不代表在這個需要拿來快樂一下的週末夜晚需要為了暖一下身子增加無謂的運動量。聽見後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不悅的嘖了聲,閃身躲進一旁的小巷內,他記得這區有蠻多比較彎繞的窄巷能更好的隱匿自己。
——然而在這之前他就有幾次被同一個警察追著跑的經驗,每一次都像死纏爛打的前任上門一樣讓人不快而拖泥帶水,今天他想速戰速決。因此他從口袋裡摸著:不是留給吉野的那支,是每次他偷跑出來的時候總會特別關機的另一支手機。現在他倒有點後悔了,等候開機的空白時間實在難耐,身後的動靜隔開了一點距離,但卻沒有消失。
總算他得以忽略手機螢幕上大量的訊息通知,點開熟悉的聯絡人撥號,電話響不到幾聲就被接通了:「樹,你要回來了嗎?陣さん要交代工作你又不在,他要發瘋了。」
「來載我。」
「現在?不行,車被海青開走了。」
「那怎麼辦?」
「真是超——困擾的啦!怎麼辦呢樹?」
「這種時候不要用這種怪聲音講話,煩死了!」
「真的是很沒幽默感耶。好啦,又是上次那隻狗狗警察?」
「對,我懷疑有人在幫他監看監視器之類的,不然他不可能跟這麼緊。」
「那好像也不是很難解決,我這邊剛好在幫陣さん他們處理類似的事情⋯⋯那接下來就交給我吧,幹勁十足,精力無窮——」
藤原一點也沒有有求於人的自覺,逕自切斷了通話。不過電話那頭的浦川翔平大概也習慣了,畢竟他們的孽緣糾纏的長度也是無人能敵。和他總是冷回應浦川那些不懂節制的段子一樣,另外一件不曾變過的慣例就是在他跟浦川的合作下,往往能將人整得七竅生煙卻束手無策。
看樣子這次他是有機會在不被跟追的情況下成功招到計程車往家裡回去了,マース還在等著他餵呢——不管對他再怎麼熱情他還是堅定的貓派,抱歉啦,狗狗警察。
兩條巷子外的青山正照著耳機另一頭情報班同僚岩谷翔吾同步監看監視器的指示在小巷內彎繞著。一般而言若沒有點事由,他也不是都能追著組織裡每個成員跑,偏偏是藤原樹牽涉到的案子小而瑣碎,本人又招搖過市,他也只能被迫一直加班,不過這次看起來這長時間的你追我跑能到個頭了。正當他信心十足地加快腳步時,對講機那端岩谷的聲音卻突然變得模糊,在幾秒鐘之內遠去甚至徹底消音。
「翔吾?訊號怎麼了嗎?」
沙沙的雜訊持續在耳機裡作響,他聽不清楚內容只好將耳機又往耳朵裡推深了幾分,沒想到下一秒宏亮的聲響突然就在耳邊炸開,青山嚇得大叫,耳機連同插在對講機上的那頭都被他給甩掉,突然炸開的噪音一下子就蔓延在整條巷子內轟隆作響:「現在是DJ Shohei時間!為您點播一首,大人小朋友都最喜歡,老頭子也說讚的經典歌曲:狗狗警察!迷路的迷路的小貓咪,你家在哪裡啊——」
突如其來的靈異發展幾乎讓青山想把口袋裡的對講機掏出來砸爛,以幫助藤原樹逃跑而言,這個聲音未免也太投入在熱唱中了,明明只要他跟翔吾聯繫不上就能達成目的?總不會是真的鬧鬼了吧?好在青山在小巷中手足無措不到幾秒,身上的手機就響了:當然是岩谷翔吾。傳來的自然如意料之中不是什麼好消息,情報班的搭檔有點沮喪的回報自己暫時無法奪回被佔據的頻道主控權,藤原樹的行蹤也追丟了。但還會有下次嘛,青山陸安撫著,反正他也習慣這樣跟藤原樹來回的你追我跑了,看看這一兩次不是越來越接近了嗎。
(已經坐在計程車上的藤原樹又打了個噴嚏,看樣子自己短期內是逃不過被惦記了,這可能就是悶騷貴公子逃不過的命。)
辛苦了,陸さん。岩谷替青山溫柔的打氣,只是要是背景音沒有襯托著越唱越進入狀況的狗狗警察,或許效果會更好一些。
長谷川慎一加入組織犯罪對策特別搜查隊之後的第一件工作,是參與訂製組內的制服以及統一配件。他們的隊伍成立的晚,雖然是精挑細選過的但只看實力不看品行,剛進辦公室的時候看到一幫自由靈魂四處飄蕩——穿白吊嘎的青山陸、腳踩拖鞋彷彿在自家的神谷健太、和身旁西裝筆挺沒太大毛病但有著一頭曬乾草皮般惹眼紅髮的後藤拓磨,長谷川實在是承受不住——他來隊上不僅期許自己能成為成熟可靠的大人,也還是希望多少能耍耍帥看起來厲害一點的。
他個性本來就認真踏實,拿執勤以外的時間自主加班處理服儀問題也沒人反對。成品出來以合身白襯衫和細領帶為基底、搭配槍套固定束帶等裝備,乍看起來除了帥氣還有點讓人羞恥的中二。但隊上位階最高的可是青山警部補,換上新制服後除了朗笑兩聲「哈哈,還真的有點中二但很帥氣耶」後就無比快樂的接受了。其他人除了神谷偶爾抱怨個一兩句腰帶扣環很麻煩之外也都快速適應,大概是每個男人心中都還是有蠢蠢欲動的耍帥念頭吧。
長谷川在那之後給自己配了一副細框眼鏡,期許自己經歷了這番磨練後,有往成熟可靠的大人更靠近一步。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長谷川很快就發現這群人有時候是裡子出了問題,表面再怎麼偽裝也不過徒勞無功。總之,當還未踏進辦公室,猖狂播放的狗狗警察和神谷失控的笑聲就已經在耳畔迎接他的時候,長谷川只覺得自己當時應該把配眼鏡那筆錢省下來,有些事情看這麼清楚反而沒必要。
雖然有千萬個不情願,他還是忍住掉頭就走的衝動乖乖走進辦公室道了聲早,神谷連忙向他招手,一旁的青山哭喪著臉全然沒有點年上者該有的架子,自然也攔不住神谷興奮的對長谷川嚷嚷「你知道昨天我在這裡守晚班的怎麼了嗎」。
長谷川當然是不知道,但用不著幾分鐘,他就把神谷留在辦公室時對講機突然隆聲大作狗狗警察,跑到走廊上跟後勤組慌張的大眼瞪小眼,整層樓幾乎都迴盪著中氣十足的童謠獨唱直到岩谷翔吾一邊道歉一邊把每個人塞回工作崗位上為止的整段故事給聽了個遍。想了想那個情境,確實荒誕到他也忍不住繃不住臉嘴角鬆動。只是青山一聽見他笑出聲,馬上就半瞇著難得閃爍不善光芒的眼睛瞧了過來:「まこっちゃん——你是不是還不知道昨天那個新生暴走族組織成立不到兩個月就被端掉的事情啊?」
「什麼?我沒有收到通知。」
「因為來得及通知我們之前就結束了——警察署的人是跟著救護車一起過去的,到場的時候只有橫七豎八倒成一片的暴走族,聽說救護車的電話還是來搞破壞的人打的。」青山講到這份上了,長谷川只覺得一陣惡寒湧上——這反擊很是夠力,他沒想過自己會錯過這樣一次重要的機會。
「現場的警察昨晚已經把資料都拿給後勤組整理了,你等等過去一趟做交接,畢竟關於武知海青的動向都是你要負責的嘛。」
擅長突襲、反追蹤、近身肉搏戰。他們兩個幾乎可以說是警察界的武知海青、極道版本的長谷川慎,彼此就是相像到這個地步。但也因為如此,一人在明一人在暗,長谷川在被分配到這項任務目標後幾乎沒佔過什麼便宜,每次的針鋒相對都以差強人意的形式落幕。被擊破的暴走族他有印象,最近在這區算是挺惹人注意也不知分寸的,也難怪會被武知海青給盯上。
「不如現在過去吧?順便幫我催一下拓磨。」
「拓磨在後勤組?」
「我叫他幫我拿瑠唯整理的會議資料,他今天人好像在,我不想過去。」
雖然嫌棄的表情有點過火,但想起每次針對神谷都過於熱情的紫髮後勤組前輩,長谷川不得不承認他也能理解神谷的反應。只是這大概也沒什麼用,他們兩間辦公室隔得不遠,只是因為後勤組得用上大量的電力等設備才把位置移得靠近機房一點,大概等等與那嶺瑠唯就會親自來找人了——隊內上下都知道身為竹馬的兩人中有著方向明確的執著單箭頭。
不過他的確也想早點拿到昨天事件相關的情報,因此他採納了神谷的建議,往另一間辦公室過去——還有一個原因是還在反覆播放的狗狗警察實在聽得他有點頭痛,比起兩位不完全靠譜的前輩,他還是先和另一個靠譜點的同期會合比較好。
另一頭他可靠沈穩的同期,同時也是隊內年紀最小的後藤,正在勞心勞力的協助自己的新搭擋:吉野北人,熟悉早在幾週報到前就應該自己搞清楚的工作中。桌上那疊紙本資料明顯整齊的不像被動過,為了不讓與那嶺的苦心就這樣被糟蹋,後藤只好主動的擔當起為趴在桌上懶散的吉野一張一張展示說明的責任。
倒也不是那麼主動,只是他們畢竟是同一條船上的,哪邊裂條縫不補遲早有天兩人都要不好受,何況吉野要是再狀況外下去捅出的可能就是滔天大洞了,後藤不覺得自己的心臟能承擔的起。再說他早早就從與那嶺那邊聽說吉野是警察廳高層那裡塞下來的關係戶,就算平常的工作是機動性的協助青山和神谷,要是真的哪天有個緊急狀況給他們操辦,搞垮了什麼大概全得是他扛。
要從哪裡說起呢?後藤有點頭痛的把那疊基本資料在桌上平鋪排開。其實也就是八張薄薄的紙,有幾張甚至極度接近空白,「因為新月組目前的幹部階級大概也就是這些人。身為現在在東京灣這帶可以是一支獨秀的暴力團,是我們主要監視並管理的對象。」
吉野勉強抬了抬手幾乎是以微風吹動的力道翻了一下面前的幾張紙:武知海青、藤原樹、浦川翔平⋯⋯然後發出了疑問:「為什麼後面這兩個的紀錄這麼豐富啊?」
「他們是最近加入的,在這之前算是目黑區蠻知名的混混,所以才在警察署留下這些資料。比起來武知牽涉的大事件比較多,但因為絕大多數都沒能實際立案,所以沒辦法列在上面。跟其他這幾位一樣。」
吉野的視線跟著掃過那幾個明顯不是全名的殘缺字樣,照片有些也模糊不清。饒是他也大概知道,新月組是年輕的組織,中間還經歷過一次半毀與重建,大幅度的換血讓中堅幹部也不若其他大型暴力團一樣暴露在檯面之上。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某個連照片都缺少,幾乎一片空白卻仍被影印出的資料上。只有白紙上幾個標粗的黑字顯得刺眼。
「川村壱馬」。
「這是⋯⋯新月組的若頭?」
他聽人說過,這是兩年前那項掃蕩行動過後,光榮賦歸的臥底帶回來的名字。但即使是如此縝密並耗費新血的大規模行動,也只讓他們掌握住關於這人唯一的一項情報。
「是新月組組長登坂広臣的義長子,雖然沒有繼任,但在登坂消失的這段時間據說在組內的位置也已經相當穩定——」
「甚至已經有風聲把他冠上新月組下一代的『夜王』的名號了。」長谷川在這時候搭上後藤的肩加入了談話。身為同期他也聽後藤大概說過吉野的情況,因此看到後藤在這補習班開張他也不怎麼意外,也適時的幫忙個幾句。吉野皺著眉頭抱怨這稱號也太土了,是哪裡來的牛郎嗎?本來只在一旁聽著的與那嶺也湊了過來,有點曖昧地開口:「被保護得那麼好,比起夜王,搞不好是輝夜姬也說不定呢?」
同時他也將手上一疊資料交給長谷川,雖然是互寄郵件就能解決的事情,但當太大量的資訊經常混雜在一起時,他們還是習慣拿到紙本比較踏實,「昨晚事件的目擊情報和現場照片都有在裡面,龍整理到早上,我就先放他回去休息了。」
絕大多數時間與那嶺作為一個領導還是很剛柔並濟的。如果撇開他才說不到幾句話就鋒頭一轉,問起健太呢?在辦公室嗎?我等等約他吃午餐他會答應嗎?也沒等到長谷川回應就風風火火的急踏出辦公室,看樣子正如他預測的,神谷並沒有那麼輕易能逃過一劫。
索性不去管那邊的事,反正神谷自己嘴上說說,要是真想躲掉也早該更積極動作了。長谷川翻起手上的資料,新月組的沉寂期本來就算不上太久,但最近又比以前更加高調了。他瞄向後藤還努力試圖抵抗吉野意興闌珊收拾桌面的動作,在兩人爭搶時落在地上的紙張:上頭的照片清晰可辨,甚至穿著他們都很熟悉的一套警察制服——看樣子是時候聯絡他的老朋友,鈴木昂秀了。
鈴木昂秀一開始會接觸到新月組的原因只有一個:閒。
當時他剛從他的前同學那聽說他們已經順利在警察廳轉正職位,接下來就要以搭檔的身份一同為維持東京治安努力。那他呢?不僅被警校退學還給自己添上一筆新鮮的案底,再也跟自己從小到大的目標無緣了。
他在街上遊手好閒慣了,倒也逐漸摸清了這區白天夜裡的勢力分佈,甚至混了個臉熟。再加上他之前的事蹟不知道為什麼流傳到一些熱愛搞仁義的小混混耳裡,還趕著要和他喝杯酒和他稱兄道弟。他承認那時候的他可能有點得意忘形,但對從康莊大道上急撞安全島,頃刻間一無所有的自己而言,這樣飄飄然的虛榮心幾乎可以說是他唯一的財產。所以當其中一個「兄弟」對他說他能弄到夜店「PARADISE」特別日的入場券時,他也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
特別日通常是有人來巡店或是有貴客登門的時候,這天PARADISE會特別限制出入人數跟身份,隨身物品都得放在外頭,但除入場費外店內所有服務的費用全免,提供的酒水和其他內容都會比平常再更加提高檔次。鈴木下定了決心要在裡頭玩得找不著北,實際上他也這麼做了——盡情地喝,在舞池放肆大跳,勾搭穿著清涼惹眼的辣妹,把所有不如意的現實全部拋諸腦後。
他沒有特別想過在受過重創之後的新月組第一次舉辦特別日,所謂的重要來賓究竟會是何方神聖。就只是在吧檯等調酒的時候往二樓瞄了一眼,正巧看見倚靠在走廊扶手上俯視舞池的綠髮男子。即使隔著這般距離也能感受到氣場相當銳利的男子在道上算是有名,定在新月組之前可以說是游離在各大勢力間的顧問,或許也可以說是接案者——不管是作為幕後籌劃還是實際參與行動,山本彰吾的成績都惹眼到令人戰慄。鈴木沒敢多看,正轉頭要拿自己那杯酒,卻發現在人群中混入了一張自己熟悉的臉:前幾分鐘還在門口搜他身的門衛此刻正以相當濃烈的眼神死盯著樓上,一隻手往自己身上被遮擋住的暗處伸去,鈴木對那個位子不陌生:當他需要在身上藏點小東西時他也習慣綁在腿上。
人的瞬間反應往往是快過腦子的。回過神來的時候鈴木已經將那人壓制在地,流暢的卸除對方手上的槍枝。近似克拉克19,但拿在手上的重量是不對的,大概是廉價的改裝槍。要是今晚真的扣下扳機在手上直接炸了膛的機率也不小。這陣動靜倒是不小,許多人的目光聚集在他們身上,包含樓上的山本彰吾。鈴木絕望的看見他先是朝身邊的手下勾了勾手,把人叫喚過來之後毫無懸念地朝自己的方向一指。
這多管閒事且衝動起來做事就不過腦袋的壞習慣可能真得改一改。想搞偷襲的門衛被拖往PARADISE後門,可能接下來再也沒辦法在哪裡見到他的影子,他則被左右架住請上包廂和山本一見。整間夜店又恢復了無事的喧嘩吵鬧,只有他離開前連自己總算調好被擱在吧台上的調酒都沒來得及抓在手上,欲哭無淚。
沒收了他手上的槍枝之後手下把鈴木塞進了包廂,自己留在了外面。鈴木踉蹌了個幾步差點沒直接在山本面前跪下,好不容易穩住步伐才發現包廂裡除了山本之外還有另一人,就坐在包廂裡兩張沙發椅的其中一張中,黑髮黑衣還帶著墨鏡遮住半張臉,在迷離的五光十色中幾乎連輪廓都看不太清楚。山本站在一旁,揮揮手示意他就在那人正對面坐下。然後開了口:「鈴木昂秀,對吧?你最近是這裡的名人啊。」
有些慵懶但基本上明亮的聲音聽起來意外的友善,只是一字一句的內容就沒那麼無害,清晰而詳細的報出他的姓名年齡求學經歷等基本資料,流暢得彷彿像鈴木曾經主動畢恭畢敬將個人履歷遞交給他。只在一個關鍵的地方頓了一下:「在警界混不下去的原因是⋯⋯執法過當,毆打未成年嫌疑人至重傷送醫?嫌疑人之後還無罪釋放?」
「那個廢物才不是什麼無辜受害者。」直到現在鈴木回想起來還是咬牙切齒,「剛開始聽說高官的兒子是動不了的我還不信,現場看到他的嘴臉真的是一點都不怕,明明造成這麼多無可挽回的後果⋯⋯」
「性騷擾及侵害、勒索、教唆自殺⋯⋯全部都被抹乾淨了呢。」
「我是說了,要是敢再讓我抓到,絕對比這次下手更狠——但我現在也抓不了人就是了。」鈴木自暴自棄的攤手,山本像是被他的樣子逗笑一樣勾起嘴角,這次再開口的內容卻讓他摸不著頭緒,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跟沙發上那個男子說話:「如何?還符合你的期待嗎?」
「嗯⋯⋯還蠻有趣的吧。山彰さん覺得呢?」
黑衣男子的嗓音偏低,但沒帶多少力道,甚至可以說帶著點拖長的撒嬌感。即使對山本也是用著敬語還是可以感覺到兩人間並沒有用語上那應有的距離。以兩人現在一站一坐的位置,鈴木猜想那人的身份可能比山本還要更高上一階,腦海裡紛亂的猜測彷彿是好幾個鈴木昂秀分裂了一邊尖叫一邊失控狂奔。可以確定的是,在這樣隔絕的空間裡單獨和山本以及更為重要並且身份不明的神秘人見面,幾乎已經讓他的未來被侷限在幾個選項裡。果然,山本接下來便湊近他的面前——或許這個形容有點中二,但當時的鈴木真的覺得那張淡寡白皙的臉上像寫著「命運之神」幾個字,似笑非笑著帶來他的宣判:
「要是喜歡就養著吧。如何?鈴木昂秀,你是要加入我們呢?還是有別的想法呢?別看我們好像只會把環境搞得髒兮兮的,其實清理我也是還蠻擅長的。」
不過真正吸引鈴木的應該還是後半段山本補上的那句——那些被你前東家搞混該清理掉哪部分的雜碎,在我這也都能好好處理喔。
隔幾天鈴木在跟前同學的聚會上坦言了自己加入了新月組,而且還是一舉躍升為被重要幹部提拔的中心成員。他有預料到場面應該不會太好看,但也沒想到率先跳起來賞了自己
正臉一拳的會是阿多龍太郎。平常個性溫和好欺負總是任著自己胡鬧的好兄弟不知道積欠了多少對自己的不滿,那一記來得又快又重,他簡直要在眼冒金星中看見模糊的人生走馬燈,包含最早的時候一起準備國考的埋頭苦讀、一起在警校進行訓練偶爾惹點事、還有這一年不到三人間心照不宣逐漸多起來的客套隱瞞——好不容易讓他回魂的是阿多緊接著招呼來的第二拳,明明哭成這副醜樣子手下怎麼還絲毫不留情,他也被弄得心頭一陣無名火四起,兩人扭打成一團。後藤即使想隔開他們停下這沒意義的衝突也沒辦法,甚至被迫還手捲入其中。長谷川站起身像是要勸架,卻又怔愣著把手放下了。
現在想想,就在旁邊袖手旁觀看著他們互毆到早上的長谷川才是最讓人生氣的那個。不過要追究起來也已經過了時間點,在那之後他跟阿多再也沒有聯絡過,因為對方職位的關係連現場都極少踏足。後藤和自己的接觸也自然淡了。反而是長谷川不定期會跟他碰個面,本來也只有看起來乖巧的資優生進了職場更是活用這種互相利用的關係,一手把他的個人資料全部更新到隊上供追查,一手還能自然的在約飯時往他的炸雞塊餐盒裡偷肉吃。
拍開長谷川躁動的手,無視對方喃喃抱怨著「十六塊雞的套餐你一個人吃完不會變成大胖子嗎」,鈴木還沒咽下嘴裡滿滿的食物就直奔重點,「這次又是想問什麼?我先說,今天我沒打算喝酒。」
換下一身筆挺西裝,此刻的打扮完全就是個融入澀谷街頭的輕浮潮男,長谷川和鈴木坐在快餐店裡基本上一點也不惹人側目——除了偶爾有女孩子往他們的方向飄來視線和竊竊私語以外。通常是唯一注意到這點的鈴木意氣風發地往撥了下剛修剪過的清爽金髮,倒是沒發現大部分女性的注意力鎖定在一旁細嚼慢嚥後才接過話的長谷川身上,「昨天暴走族的事情是你們處理的?」
「可能是吧,我其實也沒有那麼關心那邊的事情,負責的領域不一樣。」就算知道什麼鈴木也沒那麼敢輕易往外說,自己現在基本上是跟著山本做事,一不小心洩漏什麼大概明天就變成東京灣底的魚飼料了。最近新月組的行動確實比較頻繁,長谷川他們有意識到也不奇怪,所以他特別克制著就算對方說要請客也沒約在居酒屋等能攝取酒精的場合,鈴木對自己酒後嘴巴的牢靠程度還是有所自知的。
「話說就算是的話,也是你們動作太慢吧?那群小屁孩前陣子可是惹出不少事,我們應該都很困擾才對。」
「說得好像你們不是最會惹事的一群。」
「我們很嚴以律己的——比起來你們最好多注意一些小朋友,他們最近聚集的速度也是有點嚇人。」
「新的組織?」
「倒也不是什麼組織⋯⋯」鈴木壓低聲音,「我最近聽說,他們弄了一個什麼網路聊天室,看樣子Y2K真的挺流行的?總之那個網站得留意一下,不然不知道規模會不會變得更大。」
「如果是網站的話,阿多那邊應該會察覺到才對。」
「據說在學生裡面很流行,連有些富二代富三代偷偷背著爸媽加入了,所以他們有找到門路把網域藏在那些貴族學校的後台裡。沒有這條線索的話大範圍偵測真的很難找到蛛絲馬跡,我上次隨手查了查也沒挖出什麼,靠你們這些專業的了。」
長谷川點了點頭,兩三口把手上的漢堡吞下肚後把包裝紙揉成一團,「你們還有留意到什麼具體的暴力團動向需要我們處理嗎?」
「這個就夠你忙了吧?別太貪心了小雞,飛太靠近太陽翅膀會融化。」鈴木哧了聲,「不要以為我沒發現你拐著彎子想問武知的動向。」
「看樣子你詞彙量比以前豐富很多嘛,入對行了。」
兩個人又東拉西扯了一陣子,彼此若有似無的刺探一來一往間也是沒有一方多佔得多少便宜。直等到鈴木咬著吸管發出碳酸飲料徹底消耗殆盡的呼嚕聲,長谷川才放過手上已經皺巴巴到圖案都快磨光的紙團,站起身要離開前卻又想起什麼,向鈴木補上一句,「龍最近也是變得挺忙的,不過還算有精神。」
「很有精神的想要抓我嘛。」
「差不多是那樣。」
他們確實是互相利用的關係:鈴木透過長谷川得知自己前死黨的消息,長谷川藉由跟鈴木聯繫喬裝他們的關係總有那麼點沒變過的假象。
長谷川今天除了跟鈴木見面之外,還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踏出快餐店的他加快腳步,往自己的目標走去,兩條街外的地方是他仔細探勘好的重要地點:隱藏在澀谷熱鬧地帶以外小巷間的電子遊樂場。電子遊樂場的招牌在經年累月下已經有幾根霓虹燈條失去亮度,讓原本就看起來有點蕭瑟的店內又更加不吸引人了。但就是這樣被忽略的角落,最容易找到目標——在一片片甚至有點閃出雪花的舊機台間,獨自閃著光澤的電話亭式KTV。
在工作之外的時間保有興趣跟個人的生活是很重要的,對長谷川來說,就是唱歌。
他當然還是有其他的興趣,例如偶爾健健身、跳跳舞、或是關注流行搭配,不如說以一個公務員而言,長谷川的興趣已經有點過於豐富了。但其中在執勤一天還跟舊友聚了一場五味雜陳的會後,最適合的休閒或者說是發洩就是唱KTV。話雖如此,他對自己的歌聲不算很有自信,也沒有那麼想參與同事間的聚會:天知道那群人平常就已經是惡夢了,喝醉之後應該真的是地獄。也因此長谷川的理想鄉,就是一個人也能歡唱的電話亭式KTV。
只是電話亭KTV在市區的數量不算多,吹起不算久的時髦風潮除了二十代的年輕有為公務員沈迷其中之外也是高中生、不良少年、喝醉酒的上班族、約會的情侶⋯⋯舉凡澀谷一代上上下下都相當喜愛的娛樂活動。也因此長谷川費盡千辛萬苦,才在這個不起眼的小巷裡找到這個乏人問津的站點。
投入紙鈔,選擇排行榜上最讓人熱血沸騰、饒舌和動感旋律穿插的熱門歌曲。長谷川腳踩著拍子深怕錯過進歌點,在電話亭KTV裡開啟一人的演唱會。
連續三四首歌過去,歌曲額度用盡,投入到甚至冒汗的長谷川扶著機台喘了幾口氣,把出門前仔細抓好的幾綹瀏海扒拉到額後。暖身差不多結束可以準備進入重頭戲了——他正打算從錢包裡拿出第二張鈔票,身後的玻璃門卻被「叩叩」敲了幾聲。
長谷川慎轉過頭,和一個縮在黑色大衣裡,睜圓了雙眼往裡張望的黑髮青年對上了視線。
坂本陣原先期待、或者說預想的極道據點,應該是更和風一點的地方。像是傳統的木造平房,看似樸實卻有精細的雕刻設計,佔地廣闊氣派中又不失靜謐氛圍的庭園造景。以榻榻米平鋪的和室有一間能擺上武士刀收藏:包含開過鋒見過血,確實在殺陣上出生入死見證過歷史的那幾把。或許幾十年過去自己若有榮幸能在爬上組內頂點後安享晚年,還能坐在緣廊數著竹流水傾斜的頻率,捧杯熱茶回憶起自己的往昔風光。
LIKIYA聽他這麼講過,笑著說確實還蠻符合你的形象的。山本嘴上一點也不留情,接連吐槽了幾句不會太老派了嗎,電視劇現在都不這樣拍了吧?話說是帶太多小毛頭才這麼急著養老?能不能活到那個歲數都還不確定呢。他拉長音一點威嚇性也沒有的喊了對方一聲,自己卻也被山本句句到位的調侃給逗笑了,三個人同時嘆了口氣,在與預想中截然不同的陰暗廳房內碰了酒杯。
可能傳承自初代組長的品味,他們的別館和總據點都隱藏在外表不顯起眼,但內在以古典歐式奢華裝潢的大樓內。差別只在身在別館的他們主要負責接洽外部的工作和會客,所以混雜在燈紅酒綠的鬧區之中,而LIKIYA等人留守的總據點在較為遙遠的市郊。忙碌起來的時候,他們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不常碰面,尤其最近坂本在別館的地下室養起小毛頭,他們實際的用處還沒展現幾分麻煩倒是惹了不少。坂本可一點都不希望因為給上頭帶來困擾而增加工作量。
但今天比較特別,身為約定好做點「必要交流」的日子,坂本準備出門前特別往地下室去了一趟,裡頭武知海青、藤原樹跟浦川翔平橫七豎八的倒在沙發邊和地毯上,愣是把連佈置一點都不馬虎的地下室給躺出了一股尼特族的氣息。雖然猛一看過去有點失面子,但沒工作的時候坂本寧願這幾個人頭上都直接長出關機按鈕讓他敲一下就了事——懶散無為總比出去跑跳鬧事好得多。
不過幾人裡武知可得分開來提。小毛頭裡可以說是唯一可靠的他本來還正面倒在沙發裡頭假寐,細腳的沙發在他健壯的身材壓迫下顯得搖搖欲墜、看來時日無多,但一聽見坂本的動靜就警覺的抬起頭來,和一旁還沈迷玩貓跟滑手機的兩人形成鮮明對比。
「陣さん要出門嗎?」
「嗯,LIKIYAさん那邊有事情找。」
「啊,這樣的話我也一起去吧,我可以開車。」武知伸手拿了件外套和車鑰匙,還從快被雜物淹沒的房間角落撈出一個精緻的紙袋,「剛好上次順路買了點甜的,想說可以帶去給壱馬さん。」
「上次?」
「就是暴走族那次,幫他們叫完救護車還有點時間,附近有間有名的菓子店還開著就繞過去了。」
「⋯⋯還真是會利用時間啊。」
武知確實大小事上效率都挺高。像現在也是三兩下就打理好自己準備出門,坂本也就任他跟著了。浦川聽到他們的對話,閒不下來的抬頭喊自己也想出去透透氣,反觀藤原繼續老實逗貓,滿臉寫著無欲無求沒念想。
「今天山彰也會一起過去,你們還是待在這做點事吧。」一句話把吵鬧的浦川堵沒了聲音,兩個新進組的前不久才被山本進行過一番震撼教育,一副心有餘悸地樣子讓坂本看得爽快:適應力極強又成天想往自己頭上爬的小屁孩還是有剋星的嘛。倒是一點也沒反省這份威嚴一丁點都沒來自名義上負責監護他們的自己。
他後來阻止武知把別館的車開走,掏出自己的車鑰匙,武知對他的車也很熟悉了,在他坐上副駕駛座後一路平順地向前開,能看出一邊看路外一邊還警戒著四周是否有被跟車或其他不自然的跡象。坂本心裡一陣感慨,武知浮誇一點可以說是他看著長大的,一路上真的沒長歪。適度的想往上爬又不鋒芒畢露,對待工作也不急功近利更不去逃避責任。
念頭轉到這裡,他像隨口問道:「上次暴走族那件事,後來怎麼樣了?」
會派武知在對方崛起前先把勢頭壓下來——甚至可以說是擊潰——除了在他們地盤上鬧事實在是欠教訓一番外,更重要的是從山本那裡得來重要的情報:港區至澀谷一代的小鬼頭似乎在搗鼓些網路上的玩意兒,利用秘密聊天室展開匿名無實體卻緊密頻繁的聯繫網。那支暴走族似乎就是在網路上集結、成軍。武知一方面是搗毀他們那幫沒紀律的殺雞儆猴,一方面更是去收集這些還模糊著的情報。
「還是不夠快,我檢查過他們手機和據點的電子產品,所有相關的痕跡都已經被刪除了,應該是直接從伺服器控制的。」武知懊惱的輕敲方向盤(這時候倒是沒能留意到坂本心疼車子的眼神),「但我從他們身上搜了幾支手機帶回來,都拿給翔平了,看看有沒有辦法查出點什麼。」
「據說他們在那個網站上能共享情報、彼此聯繫各取所需,但沒有老大的概念,管理員一般也不插手他們在上頭的言論和行為——你覺得如何?這不是現在年輕人最嚮往的無政府主義嗎?」
「如果沒有想守護的信念,那再怎麼聚集也不過是一盤散沙。」
武知的回答斬釘截鐵,全無一點猶豫。坂本笑了起來,能如此直率的說出這種話,大概也是孩子的特權,不過確實是個好孩子。好孩子有點緊張的問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坂本搖了搖頭,又問他跟藤原浦川相處得怎麼樣?畢竟都是同齡人,樹和自己意外合得來,但有時候還是難以捉摸,和他互動像在和一隻不怕人的貓培養關係。翔平像一隻猴一樣蹦蹦跳跳靜不下來,但不管是跟他一起幹體力活或是處理電子設備,都比表面上意外的牢靠有實力——聽著武知清奇但精準的描述,繞了幾圈他們總算在總據點的門口停下。
迎接他們的是跟在山本身邊的那個新人,鈴木昂秀。不過說是迎接,態度似乎有點隨便,坐在大廳椅子上的鈴木甚至是背對他們的,專注在音效都沒關的手機遊戲裡不可自拔,而對面他連線的隊友也是著迷狀態,兩條腿收在椅子上併攏著,偶爾隨著遊戲裡的音效左擺右擺。兩人渾然未覺已經開鎖進來的坂本和武知正在門口無奈地看向這邊,偶爾還緊張的交換一兩句指揮戰略。
武知走向前去,彎身在兩人頭頂出聲:「壱馬さん。」
「哇!嚇死我了!」
兩個人都驚得差點從位子上彈起來,本能還死抓著手上的遊戲不放。被叫到名字的黑髮青年抬起頭,過長瀏海下的雙眼在和來人對上視線後笑彎了起來,手上倒是還記著剛才被突襲的仇,往對方手臂上拍了一下,「海青!還有陣さん也來了對吧!」
「嗯,我帶了點心過來。話說這樣很危險欸,好歹注意一下有人開門吧。」
與這邊和樂的氣氛不同,立刻立正站好挺直背脊的鈴木結結巴巴的和坂本問好,人名和後面想講的詞繞成一團,愣是湊不出一句完整的。坂本心想等等一定要叫山本好好修理這小子,無奈的示意對方坐下就好,「LIKIYAさん跟山彰都在樓上吧?我自己上去就好,等等再叫你們上來。」
大廳中間是比他們別館還要顯眼上不少的螺旋樓梯,他一面往上走一邊聽後頭幾人湊在一起總消停不了的吵嚷。新月組的若頭在外氣勢雖強,內在也一樣大不了多少,川村壱馬和鈴木昂秀應該是打開了武知帶來的菓子禮盒,一邊歡呼著一邊算起這數量該怎麼分配好。
「等等拿上去給LIKIYAさん他們⋯⋯還有剩的我可以多拿嗎?」
「沒關係啊,喜歡的話我下次再多帶。」
「這間真的很有名,太厲害了。我想晚上帶去給別人吃吃看,海青,他跟你有點像——」
後半截話模糊在坂本掩上的門扉之後。二層較為狹長的空間裡瀰漫著濃郁的甜味,遠一點的地方傳來烹飪器具鏗鏘作響的細碎聲音,較近的面前山本正放下手上的書,朝他揮手問好,「喲。」
「你真的應該管管昂秀。」
「我每次都在想要是能直接把人綁一綁丟進東京灣就好了,可惜這種做法現在也過時了,得想一個更有創意的才行。你那邊呢?要成托兒所了嗎?」
「動物園可能更接近一點,每天都雞飛狗跳。」坂本苦笑,「多懷念之前我和貓相依為命的日子。」
「不過除了海青之外多帶兩個人進來也不完全是壱馬的主意吧?」
出聲的不是山本更不是坂本自己,而是從房間另一頭端著餐盤走來的LIKIYA。有著明顯異國風味深邃五官的本部長此時與傳聞中全名未明就令人聞風喪膽的形象反差甚劇,腰上綁著格紋圍裙在他們之間的矮几放上糕點:布雷斯特抹茶泡芙。繁瑣的環狀外型擺上莓果裝飾,灑滿抹茶糖粉,散發醇苦濃厚的香氣,裏裏外外都是滿分的料理。
本部長特意將他和山本都找來的日子,正是替他新挑戰的食譜嚐嚐味道如何。雖然不管LIKIYA再怎麼想聽到公平且具批判性的評價,他們兩個也只能在LIKIYA精湛的廚藝下卸甲投降,胡言亂語的連聲讚美。坂本忍住即刻動手大吃的慾望,先和山本一起替LIKIYA一起動手整理室內的小廚房,也正好幾人間的話題還在延續——坂本是堅持美味的料理絕不能配上讓人消化不良的胃痛話題的。
「好啦,就算讓樹跟翔平進組是我當時衝動,現在總跟我沒關係了吧?新月組這個月的帳面來看已經沒有多餘的開銷能養寵物了。」
「暫時也不會再有新人了吧?至少不是歸我們管的新人。」LIKIYA溫聲安撫,山本卻高挑著眉頭斜眼看他,「你是爸爸失格了?兒子沒跟你分享他最新的心事嗎?」
LIKIYA無辜地搖搖頭,「孩子也不小了,這幾天出去只要保證自己注意安全,我都沒管。」
「具體我是不知道,但剛剛聽起來,壱馬又有想收容的流浪動物了。」
先是強出頭而失意、流連於街頭巷尾的警校退學生,再來是反覆在他們地盤上作亂鬧騰,險些誤打誤撞觸及真正危險領域的小霸王二人組。川村總是不經意地和他們提起鈴木昂秀、浦川翔平和藤原樹等人的存在,然後找機會把這些人帶到他們面前。不得不說,川村看人的眼光確實準確,這些人通常都亟欲尋找一個目標、一個棲身所,潛力無窮且個性率直——只不過新月組尚未完全穩定,培養這幾個新人進入核心對他們而言已經很足夠。
只是川村給出的理由也總讓他們難以拒絕:新月組得成為讓大家信賴、得以依靠的組織。而他也需要培養起自己這輩中能夠信賴依靠的組員。尤其在一切天翻地覆之後。
「到底是急著做大哥了,還是只是寂寞呢?」
「真要說的話,我也不是沒勸過他乾脆跟我一樣養隻貓算了。」貓咪多好。他當然是說真的貓:LUCKY活潑可愛,偶爾皮了一點但至少不會讓LIKIYA或自己發出像現在一樣的嘆息。坂本確實和川村提起過,在他某天突然感受到,明明自川村成年之後自己鮮少在被他以近乎無理取鬧的方式留在總據點喝酒到天亮,還有對方不慎透露一瞬雖又快速整理收起,卻還是清晰可辨的無助和寂寥。
可是他拒絕了。川村壱馬當時低垂著眼,慢慢的選著適合的詞語,告訴坂本陣——貓啊、狗啊,所有的動物,生命都比人類短暫太多了,要是哪天離開的話,自己一定會難過到無法承受。而對動物而言,自己又是牠們的唯一。如果哪一天是自己先離開了呢?
「——被『唯一』拋下的感覺是很痛苦的。」
「確實都還是小孩子呢。」山本略嫌冷酷的評價道,但話音甫落地卻又轉了個彎,難得顯得柔軟而被複雜的情緒給包裹住了。
「我們能做的,大概只有盡可能地保護這群孩子了。」
而在新月組混著抹茶香、略嫌苦澀的茶會進行中——組織犯罪對策特別搜查隊後勤組的阿多龍太郎,正擔憂地看著面前一口把濃咖啡以灌生啤的氣勢一飲而盡後,咚的一聲把腦袋砸在休息室桌上至少兩分鐘內沒有抬起頭換氣的長谷川。
已經是第二次請青山向上頭遞出提案,他也知道上司很努力的爭取了,但無論如何積極的搜查計畫仍未通過執行的事實仍然將他擊沈。從鈴木昂秀那裡得來有關青少年暴力團於網路上集結的線索,在一切尚未具體浮上檯面前,遲遲申請不下針對特定學校網域全面進行科技調查的核可。更別提是親自入校接觸潛在用戶了。
上頭的態度也很堅決,只要謠言還沒有具體的事件佐證真實性,他們小隊就必須緊抓著新月組這個主要目標持續控制並監視下去。
「但武知海青他們分明也在查這件事啊⋯⋯」
「まこっちゃん,要不要休息一下,吃點甜的?」見自己的同期已經開始反覆拿額頭往桌面上撞,阿多強忍著對長谷川可能吃錯藥甚至更糟、中邪的恐懼,拿起一包桌上散裝的點心往長谷川的方向推一推,「提高血糖腦袋動得比較快喔,有什麼煩惱發洩出來就沒事了,我們一起加油吧。」
對,發洩出來就沒事了。長谷川猛的抬起頭,嚇得阿多又是倒抽一口氣,「龍,在不會被處分的情況下幫我繼續查下去。」
「咦,你是說⋯⋯」
「我會盡可能多打聽一些消息,讓學校的範圍可以縮小一點,你就一間一間試試看,我不信這樣還找不到那個秘密的聊天室到底藏在哪裡。」長谷川一邊說著,一邊把桌上的幾包點心一掃而空,通通收進自己的口袋裡。死馬當活馬醫,只要是能打起精神的東西自己多少補充點也是好的。阿多先是點點頭,然後又疑惑的看他把口袋塞滿後站起身,「那你現在要去哪裡?」
距離下班還有一小時,長谷川邁開長腿往休息室外走去,又覺得氣勢不夠而轉頭扯著奶聲奶氣的嗓子和阿多大聲宣告乖巧公務員叛逆的第一步:
「我早退,得找地方好好發洩一下。」
第一次碰面到現在大約兩週的時間裡,他們又在相同的地點遇上了第二次和第三次。
長谷川不是沒想過再換個地點,但累積幾次下來他發現這裡除了那黑髮青年以外真的沒有其他競爭者了——和青山來回討論、修改調查方針又被退回的過程,讓他依賴下班後這段空閒時間的頻率大大提高。當然也不見得每次都要聲嘶力竭的高歌好幾回合,要真的這麼投入他也不用當警察,出道當藝人算了。有些時候長谷川只是不想多待在辦公室,在街上晃著晃著下意識就來到這,乾脆就往無人的包廂裡坐上幾分鐘,整理思緒或就是放空。
畢竟這裡靜謐獨立如他的秘密基地,還有出其不意可能突然出現的額外驚喜——這麼說好像也有點言過其實,長谷川並不至於因為看見對方而產生明確高興或雀躍的情緒。但一如當初黑髮青年現身和自己搭話時,確實掀起了凝滯空間裡的波蘭,卻不顯得突兀或使人不自在。
那時的他懷抱著些許的警戒拉開門,黑髮青年看他板著臉還有點不知所措,整個人縮著身子又埋進大衣裡一點。剛才敲玻璃的的那隻手從過長的袖子裡只露了半截,指了指包廂裡面,「抱歉⋯⋯我有東西掉在裡面。」
長谷川順著對方的視線看去,確實在機台凹槽處看見一個深色的皮夾,他打算遞給對方,轉頭卻剛好迎上對方想親自拿回而一腳踏進包廂往前傾身。兩人都朝彼此湊近的下場就是距離在剎那間的縮短模糊。太近了,幾乎要相撞滿懷,黑髮青年也意識到了這位置對陌生人而言有些尷尬想要閃躲,慣性卻困住了身體失去平衡反而腳下一個踉蹌。
「啪」的聲響,是KTV機台螢幕可憐兮兮挨了青年為了穩住自己的而撐上的一巴掌,同時也是長谷川讓皮夾落了地,雙手反射性抓住對方的肩膀扶好,制止了一場摔作一團的悲劇。手掌下對方的肩背並不算厚實,甚至給人幾分纖細的感受,他稍微施點力就把對方扶正了。沒拖泥帶水、一切發生的都很快速,只餘包廂內被攪亂的氛圍還沒平息下來,餘下一點讓人心癢的騷動。
兩個大男人間有點肢體接觸本來也沒什麼好難以平靜的,要怪就怪黑髮青年大抵是覺得自己丟臉,耳尖發紅低聲道了句謝,撈起地上的錢包就倒退著往外走。長谷川還沒回過神來,下意識的追出去卻又不知道做什麼,就看著對方加快腳步一個轉彎消失在巷子口。
在每日重複著一成不變的碰壁死循環時,這段插曲恰好作為一種可被期待觸發的特殊事件,被長谷川給惦記著了。他真正意識到這件事時,是在第二次和對方見面時,一樣是意外相遇,自己抵達的時候對方正巧要離開,這次皮夾倒是穩穩地拿在手上沒再忘記。兩人目光正好相對,長谷川主動和他點了點頭做招呼,青年一下子有點愣住,慢了半拍才對自己一笑回應。
這下子換長谷川有點反應不過來了,原本只是禮貌性的不想對有一面之緣的人視而不見,卻沒想到對方笑瞇起來的眼睛彎彎的,與昏暗的夜和他的一身黑相比,閃著晶瑩的光,不太容易忘記。
他大致以為對方都會比自己早一點出現,所以第三次他本來以為兩人不會遇到的。這次是他在注意到對方出現在包廂外頭後主動打開了門。
「你不唱完嗎?」黑髮青年問,確實伴唱帶的音樂還在流轉,難得一反他平常的歌路是抒情的,迴盪在他們間正恰到好處的填補了一段安靜。他搖搖頭,走出包廂扶著門示意,看對方還傻站著就補了一句:「外面很冷喔。」
有人在外面等的話唱起歌來也很有壓力,他也覺得今天似乎已經達到目的了。
長谷川沒有把這件事分享給任何人——暫時沒有再和鈴木見面,再說就算提起大概也只會被對方促狹地調侃。阿多身為他的後勤搭檔這陣子自然和他一樣焦頭爛額,不一樣的是由於排班時間的不同,往往他離開局裡的時候阿多還獨自配著飯糰和能量飲挑燈夜戰,要是再和他提起些有的沒的長谷川忍不住心虛。後藤在上次一對一指導吉野有成後幾乎成了與那嶺心中對付混世小魔王的救世主,三不五時就被派去協助吉野「熟悉業務了解職場,建立良好的同儕關係」。和前輩們更是不可能:要是讓神谷知道這就是他這陣子減少晚班頻率的原因,估計有可能開著坦克去把電話亭KTV給夷平。畢竟長谷川自主加班的量減少了,神谷不能提早開溜得乖乖留在局裡的時間也變長了。
今天是早退,不知道會不會給大家帶來困擾?叛逆不到幾分鐘就開始憂心,已經換下制服的他又是走在同一條路上。腦子裡從不知道今天會不會見上的黑髮青年轉到工作、又轉到自己的那份提案、最後直奔著往同一個方向去了。他正想加快腳步,老天像是聽到他的心聲一樣配合著給了他一個絕佳理由:先是後頸一涼,再來是臉龐、左肩和眼前的柏油地面。在轉涼的東京幾乎每天乾燥,偏偏現在下起了同樣有違日常的雨。
好在其實電話亭KTV的位置不遠了,他小跑步著要趕在拉起的兜帽也濕透前抵達,閃躲著逐漸密集的雨絲,只是仍然無法迴避髮絲和衣物逐漸緊黏著肌膚濕淋淋得難分難捨,估計視覺效果相當狼狽。遠遠看見KTV包廂外玻璃的時候他還想著是不是能藉著反射整理一下自己,一靠近就被早在裡頭的黑髮青年拽著袖子拉進包廂。
啊,又是預料之外的發展。長谷川剛摘下帽子,青年從身上翻出的紙巾就湊過來,往他濕成一綹一綹的瀏海抹了兩把,又塞進他手裡。面前總算從一片雪白恢復清晰,他和對方都在找彼此視線。並沒有倒數讀秒,但他們沈默不久正巧同時開口。
「謝謝⋯⋯」
「你怎麼——」
半句不清不楚的聲音撞在一起,粉碎後又被他們咽了回去。一次不夠熟練,第二次的「我⋯⋯」「你是——」隨即發生。這次對方沒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長谷川乖巧往包廂裡兩張椅子其中一張上一坐,閉嘴了。等他消停些正喘口氣的間隙才又道了一次謝。
「你擦乾一點,這天氣感冒很麻煩。」黑髮青年索性把一整包紙巾遞給他,「好巧,又遇到了。」
「嗯,很剛好⋯⋯第四次了吧?」
「第四次呢。你也蠻常來的,剛下課?」
是下班,而且嚴格來講也沒下班,他先溜的。長谷川想了想,回了句:「沒有在上課。」
對方拖長了語尾回了句是這樣啊——大概是把自己當成輟學生了。這樣也好,長谷川並沒有打算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大晚上會在電子遊樂場遊蕩的年輕人大半對警察都沒懷什麼好感。何況他接觸對方多少暗藏著一份不懷好意:對方的服飾、配件,和上次的錢包,低調卻有一定的價位,他認得出。雖然沒穿著制服,但青年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出頭歲,和自己差不多,或許那些貴族學校的事情從這能打聽到到些什麼。
他正想開口繼續問下去,突發狀況卻降臨了。「咕嚕」一聲哀怨的鳴叫在密閉的空間裡幾乎響亮得能聽見回音,黑髮青年先是被過於明顯的怪聲給嚇了一跳,意識到是什麼聲音後又半轉過身去掩著臉,整個人忍不住笑意地抖動。
長谷川這下是真的發自內心感到羞恥地抱住肚子。從中午等青山開完會到現在他都沒吃上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也是自作自受。在差不多他開始考慮奪門而出或是原地挖洞就地掩埋自己比較有效率時,黑髮青年又在他厚外套的口袋裡翻找了起來,接著掏出了幾包包裝精緻的點心,「給你。」
點心上頭印的商標很熟悉,長谷川也從自己的口袋裡翻出了一樣的。同一間名店不同的品項,青年一看見就毫不掩飾的雙眼發光,正好可以兩人交換。有些過頭的甜度不像阿多說的那樣使人思考加速,反而讓他有點頭暈了。青年兩頰被點心塞的鼓鼓的,明顯放鬆下來之後話也多了起來,含混的說著:「因為很好吃就想說帶一份給你,本來還擔心不知道到底會不會遇到,遇到了又要怎麼叫住你才不會太奇怪之類的。對了,還沒問你的名字?」
這一個問句來得太突然,長谷川一時之間想不到更好的回答,只能誠實以對。
「慎。」
「まこと?」
青年的手在空氣中比劃著,大概想寫出猜想的漢字。長谷川看不懂對方寫的是什麼,只隱約覺得搞錯了,自己湊過去一點在他面前慢慢的描著看不見的邊。
「ま——こ——と——。」
「啊啊,是慎啊。」
「你呢?」
聽長谷川反問,黑髮青年又是笑了起來,本來端正中還帶著幾分凌厲的眉眼笑成柔和的樣子,回答卻帶著幾分曖昧的狡黠。
「Lupus。這樣叫我就可以了。」
外頭的雨還在下著,只是兩人還躲在電話亭KTV裡,就不去在意了。於是現在唯一面對著外頭雨勢感到困擾的,僅剩下剛在辦公室執完晚班準備回家的岩谷翔吾。難得皺起眉顯露出一點不悅的表情反射在落滿雨點的窗玻璃上,還真有幾分魄力。只是他回過頭關心起後輩時,又馬上和善了起來,「龍,你有帶傘嗎?晚點如果還在下雨的話,我位子上有多擺一把傘,可以拿去用喔。」
在電腦前同時瀏覽著好幾個分頁的阿多像是總算找到難得的換氣機會,抬頭長嘆了口氣後才虛弱的回應:「謝謝翔吾さん⋯⋯你要下班了嗎?」
「嗯,今天差不多了。夜班加油,時間到了記得先回去,不要又待到早上了。」
他們的排班分成早、晚、夜三個時段,夜班是因為最近凌晨通報量增加,上頭臨時要求增設的,主要在於判斷案子是否需要聯絡小隊出馬並通知,還有整理最新情資等。由於某些原因(新人吉野無法獨自值班、岩谷害怕一個人留在公司、與那嶺經常下班就追著神谷跑得沒影),這項職務經常由阿多擔下。照理講夜班執勤的話不需要早上到班,時數算起來不算虧待,但這幾日岩谷經常在進辦公室時遇上早該結束執勤的阿多,不免有點擔心掛著黑眼圈的他哪天就要積勞成疾,到時候人力不足他也得值夜班怎麼辦。
想到這裡,他特別又繞去阿多的電腦前面看了一眼。螢幕上顯示著許多間高校的官方網站,一時之間岩谷心中油然而生起一股看見孩子長大了、會為自己的升學上心的欣慰——當然他很快的就意識到平常後輩表現得再怎麼惹人憐愛,都已經是個通過警察考核擁有大學學歷的成年人了。
「是陸さん提給上頭但被回絕的那項提案?」
「是的⋯⋯啊!」下意識地回應後才想起長谷川委託自己私自進行的調查似乎不能大聲宣揚,阿多的慌張反而令這份心虛更加一覽無遺。岩谷先是佯裝著嚴肅的樣子念這樣越過上級做事膽子很大嘛,等到阿多結結巴巴著想要解釋最後只能老實道歉後,才繃不住表情大笑著安撫:「沒事啦,我在你心裡是這種古板的人嗎?以前我們瞞著上面偷偷幹的勾當可多了,在你們新人進來前現場組可是只有陸さん跟健太さん喔。只是要多注意別踩到不該踩的地方,小心一點別讓自己惹禍了。」
「是的!真的不好意思,擅自做了可能給大家帶來麻煩的事⋯⋯」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正好坐著的阿多因沮喪而垂下的頭頂對自己而言是難得的風景,岩谷難得履行了前輩權力往上頭揉了兩把,「我是指別一意孤行的單幹,這種時候也要想起我們是團隊啊。」
仔細端詳起阿多的電腦頁面,岩谷大約聽青山說起過這次長谷川提起的搜查方向,是可能隱藏在高校網站後台,供許多年輕人們傳遞訊息或甚至結黨、策劃行動的神秘聊天室。阿多目前正在通過檢測各大校園官網的流量,抓出是否有高得顯眼的數據,已經整理出部分名單了。確實是個穩妥的做法,但執行起來即使增加一個人手也是要看電腦運算的速度,快不到哪裡去。岩谷想了想,回到自己位子上也打開了電腦。
「好啦,今天就陪你留晚一點吧。我來看看這陣子未成年人涉案的卷宗,或許能找到什麼線索。」
阿多感動得幾乎有點不可置信,「翔吾さん,真的很感謝⋯⋯!」
「你也別那麼感動啦,十一點之前我是一定會回去的。」畢竟超過十二點後的辦公大樓就算是兩個人一起面對,對他而言也還是過於陰森。不過這樣的理由即使大家都心裡有個底,岩谷還是絕對不會主動說出口的。
從前幾天剛更新進去的暴走族暴力打擊事件一路往下看,電腦畫面上的視窗數量馬上就疊得跟阿多不分軒輊,而岩谷通常臉上堆滿著的笑意也逐漸減退。
這歪打正著之下——線索也太快浮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