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遇–
每年暑假,父母親都會把我放回宮崎鄉下老家住滿一個月*¹
陪奶奶說說話、閒晃、寫暑假作業,反正就是非常悠閒的一段時間,但同時也是最無聊的一段時間。
畢竟是鄉下,什麼東西都沒有也是很正常的,不像大都市還有商店街能逛,這裡最多就是零散的小雜貨店。
這裡最特殊的活動大概就是每年都有的夏日祭典還有花火大會,起初參加時還會興致勃勃地穿著奶奶準備的浴衣去參加,看到五彩繽紛的花火還會很興奮地拉著奶奶上下跳。
但現在啊——
奶奶也老了不太能陪著自己這樣胡鬧,雖說他依舊會給我準備浴衣,但已經沒了當初的儀式感,婉拒後隨意地套上一套甚平就走出門。
但說實在的也不知道要去哪,花火依舊是那樣的樣式,祭典依舊是同樣的東西。
“呦!這不是北人嗎!”
走到一半一個朝氣的聲音叫住自己,這個熟悉的大嗓門應該是——
“陣くん、好久不見!”
面前一頭銀髮的男生是比我要大上幾歲的哥哥,由於家住在附近,每次暑假回來時他都會帶著我到處亂晃。
陣牽著他的自行車走到我面前對著我的頭就是一陣蹂躪,懷念的感覺自心底升起,每年一次的見面也變得珍貴。
“說了幾次要叫哥不是くん、嘛算了,你這次也一樣待一個月嗎?”
“嗯老樣子,對了你現在要去哪啊?這是什麼?”
陣的自行車後座載著一個破舊的東西,看起來怎麼樣都像是資源回收物。
“啊——這是山裡那間神社的東西……那間神社最近要拆了,老爸拜託我去把東西整理一下”
陣這麼說著,陣家是做木工的時不時會幫忙鎮上的老人家們修理東西。
這樣看來是村裡的人要自己動手拆掉那間神社啊。
話說回來……
“神社?我好像沒看過欸”
“你當然沒看過,他在林子深處……就是那個每年辦祭典的地方再往裡面走”
哦,難怪,畢竟自己從沒往那個方向走去過。
反正陣也沒辦法陪我玩,不如等等就去看看?
“啊好痛!”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不可以去”
陣還舉著打我的那隻手,像個長輩一樣循循善誘地告誡。
“好啦知道了啦……”
“知道就好,我先走了,晚一點再來找你玩”
“嗯,掰”
對著陣的背影揮手,知道確認他完全離開後,我立刻朝著他來的方向走去。
深山的破舊神社,這不是很有趣嗎?
鄉下竟然還有這種地方啊,這樣剛好,可以試試前幾天看到的鬼故事是不是真實的。
邊這樣想著我邊往祭典那條小路走。
祭典道並不是說非常大,只能說是長,沒到祭典的日子,長長的街道兩旁總會擺滿了攤位,而平時就跟普通的街道一樣。
走到了位於最底的樹林口,過了這裡就沒有鋪石磚了,取而代之的是黃色的泥土地。
昏暗的森林時不時傳來烏鴉的叫聲,我下意識看了眼天空,嗯,太陽高掛。
抱著一定沒事的心態我毅然決然踏上前往深處的道路。
本以為會馬上找到的,但是……
一條路筆直向前看不到底,我不禁有些恐懼,周圍也逐漸暗了下來,與方才在入口處看到的景象全然不同。
我有點後悔了。
但就在我準備放棄往回走的同時,身後好像有聲音在呼喚我。
「吉野北人……」
是誰、是誰在叫我。
雖然很想回頭這麼問,但身體卻無法動彈,像是被什麼東西束縛住。
意識到這點的我開始劇烈掙扎,卻怎麼樣也無法掙脫,反而這種束縛感越來越嚴重,最後甚至連呼吸都感到不順暢。
「吉野……北人……」
聲音越來越接近,我能感受到他已經在我耳旁了,黏膩的觸感碰到了我的臉頰,不禁打了個冷顫。
我的身體在無意識的顫抖,想著不會就這樣完蛋吧 的一瞬間,身體能動了。
我毫不猶豫立刻向森林深處開始奔跑,周遭的場景快速略過,但基本上就是蓊鬱一片翠綠,沒有任何改變,即使知道前方可能會更糟糕,但總好過身後在追逐著自己的未知恐懼。
但與預想的不同,前面突然出現一片綠中格格不入的灰色石階,我像是看到救命稻草般,三步併做兩步爬上石階。
在跑到一半時,身後莫名的壓迫感逐漸消失,我知道恐懼已經不見了。但我仍然往上爬,深怕一旦回頭恐懼會再次襲來。
往上走了幾十個階梯,一抹紅映入眼簾。
我站在殘破不堪的鳥居下看著裡面破敗的神社,如陣所說,確實已經不成樣子了,位於深林的位置確實沒什麼人有能力前來,況且……還有未知的怪物存在。
我小心翼翼地走向前,抱著神社應該不會有怪物的心情一探究竟,沒想到卻在賽錢箱旁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
走上前一看,是一個「人」站在那裡,我不自覺發出「啊」的聲音。
那個人也啊了一聲,聲音意外低沉。
不過面前這個要說是人,其實有些勉強,畢竟他頭上的兩個大耳朵讓人很難忽視。
不只如此,他的身後還有存在感非常強的尾巴,澎澎的看起來很柔軟。
明明素未謀面,但我直覺覺得這個人,或許就是這裡的「神明」。
這個人跟剛剛的恐懼不同,沒有壓迫感,反而還有種陽光的味道,在潮濕的森林裡顯得獨樹一格。
“你是神明嗎?”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問。
那個人愣了愣,下一秒視線飄到我身後,本來溫潤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一張一合的嘴巴露出尖牙,兇狠地說「滾開」
發狠似的威嚇並沒有讓我產生恐懼,因為我知道他不是在對我說的。
我下意識想回頭,一雙溫暖的手制止了我的動作,接著是充滿太陽味道的懷抱。
“別看”
有些沙啞的聲音從頭上傳來,有種莫名安定心神的作用,我聽話地倚在他的懷裡閉上眼。
半晌背部輕輕的拍打讓我回神,我不捨地從他懷裡抬頭,一張英氣的臉出現在眼前。
好漂亮。
“你怎麼自己跑到這裡來了?迷路了嗎?”
神明蹲下身子查看我的身體,似乎是想看看有沒有受傷,我也因此能看清神明的臉。
稜角分明的臉部線條配上小巧的櫻色嘴巴,斂起的眼尾還有一抹紅,大大的耳朵點綴在頭上隨著身體動作一動一動,身後的尾巴毛茸茸地甩著昭示著主人的擔心。
神明都那麼好看的嗎?
“我……”
神明仰起頭,那雙瀲灩的黑色瞳仁看著我,好像心思被赤裸裸地攤開在他的面前無所遁形。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神明拍了拍他的白色袴褲,起身時的動作帶動掛在腰間的鈴鐺鈴鈴作響,他斂起寬大的袖子對我伸出手。
“走吧”
微微勾起的嘴角在臉上造成兩個小窪,周身散發著太陽的感覺,我不自覺伸出手。
不大卻厚實的手掌立刻收緊,溫度透過掌心傳遞,神明牽著我離開神社。
他的木屐踩在石階上發出噠噠的聲音,與腰間的鈴鐺相合音著,為寂靜的森裡帶來一點人氣。
奇怪的是方才走在這裡的那些恐懼與壓抑全部都消失殆盡,彷彿剛剛的追逐賽只是一場夢。
我不自覺用有些崇拜的眼神看著這個神明。
而他也像是感知到我的視線般,側首對我笑了笑。
“你叫什麼名字?”
他似乎一點也不訝異我會問這個,立刻順著接下去
“カズマ”
かずま?
“那我可以叫你zuma嗎”
這時他遊刃有餘的表情才有一絲動容。
神明說好啊。
接著往前看手指前方,那裡是奶奶的家。
沒想到這麼快就到了,我立刻轉頭想要問他下次能不能再去找他,沒想到身旁已經空無一人,只殘餘手裡的溫度昭示著剛才的一切都不是夢。
「再見,北人」
熟悉的聲音順著風飄來,接著消散。
那是我與神明第一次的相遇。
那天晚上我一回到家打開門便是慌張的陣和擔心的奶奶。
陣衝過來把我一把抱住,質問我去了哪裡、都那麼晚了現在才回來、奶奶很擔心種種,順便給了我的頭一指。
他趁奶奶離開時問我有沒有看到什麼,我瞪大眼想問他為什麼知道,但他嚴肅的神情讓我不太敢支開話題,只好一五一十地說出遇到妖怪然後跑到最裡面的神社這件事。
但是刻意隱瞞有關神明的部分,感覺只要說出來,那個神明就會消失。
陣沒有意外地把我罵了一頓,我自知理虧沒有作聲,只是低著頭跟他還有奶奶道歉。
這件事也就過去了。
再之後,因為陣帶著我去到處閒晃,也沒了機會去森林裡的神社。
最後到了我要回去的前一天他才妥協似地帶著我去往森林深處。
但是與那天不同,森林裡很平靜,平靜到安寧。走到熟悉的石階前,我不顧身後陣的阻止,迫不及待跑了上去,一抹紅出現在眼前,我興奮地踏上最後一階。
依舊是破爛的神社,卻少了白色的身影。
“zuma?”
我喃喃著。
身後的陣氣喘吁吁地跑到我身後,他問我說什麼,應該是沒聽到我剛剛的話。
我搖頭,撒謊說上次在這裡看到一隻貓他好像不見了。
陣說那可能跑下山了,這就是你上次跑來的地方?
我點頭。
他掃了周圍一圈,走到破爛的賽錢箱前撫上,他說之前這裡供奉著一位狐仙,守護著這座城鎮已不下數百年,香火原先很鼎盛,村裡的長輩們每天都會來參拜,祭典時更是熱鬧。
他嘆了口氣似乎是想到什麼,有些感慨。
但是之後,許多人離開村子去了大城市,年老的長輩們一個個離世,沒有離去的身體也不如以往,沒辦法走過那麼遠的地方來到這裡,最後這間神社也就荒廢了。
之後暑假結束,我回到東京。
離去那天的傍晚我坐在新幹線上看著窗外,往神社所在的方位,然後我好像看到了一抹白在對我揮手。
我立刻揉了揉眼睛,還是原來的模樣。
看似幻覺的一抹純白,卻烙印在我心中揮之不去。
–再遇–
之後我又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轉學回到了宮崎,再次踏上這片土地的同時,我不禁有些膽怯,雖然最主要的原因可能還是因為那間神社吧。
之後好幾年,那個神明再也沒有出現在我的眼前,每年暑假回來都會特地跑去那間神社找他,卻始終沒有找到那一抹白。
聽陣說那間神社的拆除工程最後停止了,森林裡的神社依舊無人到訪,但因為一些原因陣的父親表示先暫時不要拆吧。
但是什麼原因,陣並沒有告訴我。
時隔三年再次到來,而且這次要留在這裡更久,神明會再次顯靈嗎?
而新環境理所當然也有新學校,新的開始總是讓人興奮又膽怯,面前拉開的門裡面就是一眾學生,老師似乎在對我招手,我只能帶著緊張的心情踏入教室。
皮鞋踩在台階上發出噠噠聲,在無人說話的環境裡聲音非常響亮且明顯,讓本就膽怯的心更加緊張。
我在台上站直面向所有人,一張張生面孔映入眼簾,一雙雙瞪大的眼睛好像在無聲控訴我的到來。
啊……不行,怎麼能這樣想。
快深呼吸一口氣冷靜下來。
就在我這麼想的同時突然瞥見角落裡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
那個人似乎也注意到我的視線,藏在碎髮後的黑色瞳仁卻沒有任何波瀾,只是勾起嘴角對自己笑了笑。
那個微笑,一如當初在森林裡相遇的模樣。
除了頭上的耳朵消失,頭髮變成黑色以外,這個人幾乎沒有任何不同,依舊是當年那個神明。
“zuma”
我下意識喃喃,老師在一旁指著那人旁邊的位置說你坐川村旁邊吧。
我才抬起已經僵硬的腳步走到他旁邊的位置。
他收回看向前面的視線轉過來,勾起嘴角嫣然一笑,你好我叫川村壱馬。
這副笑容還真有幾分當年的味道,我愣了愣才回應我是吉野北人。
“請多多指教,吉野くん”
意外的,我並不太想從他的嘴裡聽到那麼生疏的稱呼。
“叫北人就好了,請多指教,カズマ”
壱馬瞇起眼,笑說好,接著轉過頭認真聽講。
台上老師的話我一個字頭沒有聽進去,注意力一直在身旁人的身上,導致一整節課結束我還不知道老師教到哪裡。
鈴聲一響我急忙站起要攔住壱馬,卻被班上的同學一個箭步擋在眼前。
“吉野同學是從東京來的嗎?”
“吉野同學你之前讀哪裡啊?”
“吉野同學你的生日是哪天?”
“吉野等等要不要去打球?你會打吧?”
被一連串的問題阻止,我只能站在座位上,周圍被擠得水洩不通,只見壱馬繞過人群離開了教室,而大家也像是沒有注意到他一樣,繼續對我提出問題。
雖然大家都很熱情人很善良,但是——
“壱馬、等等!”
周圍的人聽到我叫了這聲看起來都傻住了,我不解地看著他們。
“你認識川村?”
“怎、怎麼了嗎?”
只見一個男生神色怪異,他跟身旁的女生對看一眼看起來很猶豫。
“我來解釋吧” 這時一個酷似柴犬的男孩在人群中舉起了手。
“你好,我是岩谷翔吾,可以叫我翔吾就好”
他笑起來的模樣更像柴犬了。
“你好……你說壱馬、川村那傢伙怎麼了?”
岩谷笑了笑,說我們去買個東西吧口有點渴,便拉著我離開了人群。
直到離教室有一段距離,他才開口
“抱歉突然拉你出來”
我擺擺手示意他不用在意,不如說這樣反而救了我,而且他看起來也有話要跟我說,對於川村壱馬的。
只見他笑了笑看起來有些惋惜,接著娓娓道來
“其實壱馬他沒有發生什麼事,只是習慣一個人行動罷了,倒不如說神出鬼沒好像比較合適。他也是因為這樣被當成了異類……但是他其實人很好的”
岩看起來很忐忑,深怕我不相信他的話。
得知原來只是這樣的小事,我心中的大石頭瞬間消失,我向他道謝,心裡讚歎他真是個貼心的人。
“沒有,我沒有做什麼,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壱馬被誤會而已”
“你是個好人,剛剛把我帶出教室也是這個原因吧,怕其他人……”
岩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指著旁邊的販賣部,我還真的是想讓你知道這裡哪個麵包最好吃呢。
這傢伙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好人。
快樂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我們買了哈蜜瓜麵包走到教室,這時鈴聲剛好響起。
壱馬已經在座位上了,他轉過來對我笑了笑,吉野くん看起來跟翔吾很投緣。
我說這托你的福而且不是說叫我北人就好了嗎,順便將手裡多買的麵包丟給他。
「這是什麼」在那雙瞪圓的眼睛彷彿寫滿了這幾個字。
我轉頭看向他說 「這是供品」
接著以堪稱得意的笑轉頭看向黑板,假裝無視旁邊那雙直盯著自己的灼熱視線。
哈,叫你假裝不認識我。
之後下課「神明」果然來找我了,他一臉難以啟齒的表情,手裡緊握著的麵包快要被捏爛。
他一臉胃痛的樣子說,供品是什麼意思。
我回就是那個意思。
他沉默了幾秒才說,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但是我沒有回他,畢竟他看起來就是當初在森林神社裡遇到的神明。
本來想從他的手中解救可憐的麵包,餘光看到其他人似乎準備圍過來,我轉而拉起他的手腕往外跑。
跑到校園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才停下來。
他顯然沒有想到會被這樣拉著跑,氣喘吁吁地撐著膝蓋,手裡還緊握著那個可憐的麵包。
“你的體力還真差” 而且還流了一臉汗。
話說神明會流汗嗎?
似乎是知曉我心中所想,壱馬直起身子瞪了我一眼,而後從口袋裡找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細汗。
“……你說我認錯人是什麼意思”
我不禁問出心中的疑問,臉上的表情凝重的連我自己都能感受到。
壱馬只是抬起頭直視我,他說,你的眼神看起來似乎不是在看我啊,我長得跟誰很像嗎?
有些尷尬的表情浮現在他的臉上,這一瞬間我懷疑自己會不會是認錯人了。
對方跟「神明」或許真的只是長得很像而已呢?
內心想著,但突然意識到方才的讀心般的反應……
看來神明不是在演戲,就是忘記我了啊。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想到此我有些不悅,偏偏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看到這張臉。這都還好,重點是那張讓我午夜夢迴也能看到的臉,還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瞬間讓我來氣。
越想越氣憤,我一手奪回牛奶麵包拆開咬了一口。
“啊、”
“怎樣!你不要就我吃啊!”
他似乎也沒想到我會那麼生氣,瞪圓了眼,低下頭攪著手指,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他說我也沒有說不要啊,聲音小小的悶悶的,聽起來有點委屈。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太過分了,說不定他真的不是zuma呢?
那我也不該牽連一個無辜的人。
我想了想還是把手裡咬了一口的麵包塞到他手裡。
下一秒他看著手裡的麵包像是在看什麼新奇的東西,捧著麵包小心翼翼地吃了起來,還一臉很幸福的樣子。
這都什麼跟什麼,是沒吃過牛奶麵包嗎?
“唔、好吃”
勉強將塞得滿滿嘴裡的東西吞下,壱馬晃了晃手裡被啃到剩一口的麵包。
“我吃完了哦”
好快,這是幾天沒吃東西了?
“也不是沒吃,就是沒什麼興趣而已,但是這個好吃”
像是看穿我的想法,他抬起閃閃發亮的眼睛看著我。
我一臉疑惑地看著他,他這才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話,瞬間拉開距離,臉色尷尬。
“啊……”
壱馬心虛地迴避眼神,轉身吃掉最後一口麵包便拔腿就跑。
“喂、喂!!!”
經過了第一天的小插曲,班上的人也差不多知道我會跟誰混在一起,便沒有再打擾。
我不禁對身旁的翔吾感嘆這樣比較好。
翔吾只是笑了笑,看向正在吃牛奶麵包的壱馬。
“我第一次知道壱馬喜歡吃牛奶麵包呢,因為平常在學校都沒什麼看到你吃東西”
壱馬瞪圓眼睛,最裡塞滿食物,雙頰鼓鼓的像隻在生氣度河豚。
“嗯……我只是不餓而已”
不是,你要不要看看你已經吃了幾個牛奶麵包了。
“也才三個”
“欸?”
翔吾對於壱馬突然的回答發出疑惑。
我說你不用在意,他常常會自言自語。
他這才似懂非懂地點頭,然後一臉好奇地在我們兩個之間來回。
“對了,北人你原本就認識壱馬嗎?感覺你們兩個像是多年的摯友啊”
我該怎麼解釋是因為在十三歲遇難,被神明撿到然後認識了他?
況且面前這個人也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他的神明。
這該怎麼說啊……
我看了一眼沒有作為還準備繼續吃第四個牛奶麵包的人,無奈地嘆了口氣
“嗯,我之前每年暑假都會回來,壱馬是我的鄰居,我們才會認識”
情急之下只好撒了個謊。
“哦——難怪!”
翔吾敲了敲手掌,得到解答的他看起來很開心。
我又看了眼一旁的壱馬,他正在看著窗外發呆,精緻的側臉與當年那個神明如出一轍,但他貌似不是他。
暗自嘆息,我只好真正將那天的場景當成一個夢。
之後學校生活過得不差也不是說很好,就是普普通通,唯一值得他每天期待到學校的事可能就只有翔吾還有壱馬了。
春天離開得很快,夏天到來,知了在外高聲合唱,教室裡燠熱難耐,即使將所有窗戶都打開,沒有半點風就沒有用。
但值得慶幸的是暑假即將開始。
台上的青山老師宣布暑假作業還有各種注意事項,提醒我們不要在這段期間跑到危險的地方。
最後他還提到今年村裡的祭典與往年不一樣,會舉辦得更加盛大,似乎是跟深林裡的神社有關。
“欸——那間破舊的神社嗎,我也只聽過傳說,所以那裡真的有神社啊?”
一旁的學生開始嘰嘰喳喳討論起來,甚至還有人問起祭典的詳細,我也屏氣凝神聽著,畢竟這說不定與「神明有關」。
我不著痕跡看了一眼旁邊的壱馬,他看著青山,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看起來更像是在發呆。
“這也是老師的朋友轉述的,如果想知道詳細的話或許可以問問家裡的長輩,畢竟提起這個建議的就是他們呢”
在老師朝氣的道別下,我們開啟了暑假生活。
回家路上我們三個舉著手裡的冰棒並肩走在鄉間小路上。
炎熱的太陽照在我們的頭頂,熱得即使是嘴裡的冰棒也失去了作用。
“好熱——”
“是吧……真的好熱啊……”
最後我們終於受不了,找了一個有陰影的店坐了下來。
“阿拉,這不是小翔、小北、小壱嗎?”
“千代奶奶您好——”
“您好”
“奶奶好——”
千代奶奶可能看著我們三人一直在搧著風,回身進店裡,半晌就拿了一個盤子出來,而上面擺放著鮮紅欲滴的西瓜。
“來,吃一點”
“謝謝奶奶!!!”
我們三個瘋了似的拿起西瓜就是一陣啃,沁涼的感覺傳遍全身,我不禁發出喟嘆。
這時眼神恰巧飄到一旁貼的海報。
“對了奶奶,聽說這次的祭典跟以往不同是真的嗎?”
我看向一旁站著的奶奶,只見他一臉似是寬慰似是遺憾地解釋
“是啊,這次的祭典是為了狐仙大人辦的,當然一定要盛大啦”
他慈祥地笑了笑,我本來還想問下去,但這時突然有了客人。
我也不好打擾他只好對他道謝,踏上回家的路。
為了狐仙辦?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連途中翔吾回家了也沒注意。
回過神來已經只剩下我跟壱馬了。
我問他,你覺得這次祭典怎麼樣?
他沒有正面回應我這個問題,只是莫名其妙地問我想去嗎。
我點頭,一起去嗎?
他說好。
接著我家到了,我與他揮手道別,看著他往道路的底走去。
說來也怪,我真的沒在這帶看過壱馬這個人,就像是憑空出現一樣,但又理所當然地覺得他在。
我至今為止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
他神秘的像被一團薄紗覆蓋,被風吹氣幾縷仍無法窺見半點,讓人不禁好奇卻又難以揭開。
“壱馬……嗎”
要說我已經將當初的遭遇歸類於夢境這是不可能的。
不如說我至今為止可能還抱有一些幻想,壱馬就是當年神明的幻想。
雖說他否定很多次了,但很多時候不經意的行為讓人覺得這個人不屬於人間的感覺。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盡頭,回身進了家門。
過了幾個禮拜,祭典的日子即將到來,村裡的人無不緊鑼密鼓地準備。
甚至連隔壁的陣都被他老爸叫去幫忙,本想找他問清楚這次祭典的緣由,也因此沒了機會。
只好作罷,待到當天才能一探究竟。
祭典當天,奶奶一如既往地翻出了浴衣來給我穿,這次我罕見地收下了。
我問他可以給朋友穿嗎,他看起來很開心。
於是我撥通了一個人的電話。
嘟——嘟——嘟、
“喂?”
“壱馬?”
“北人?”
“你還在睡啊?“
話筒另一邊傳來的聲音悶悶的還有些模糊,背景好像還有些吵雜……
“沒有,怎麼了,那麼早”
“啊,你現在來我家一趟可以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怎麼了?”
“那就定了,等你!”
我不等他回應就立刻掛了電話,深怕他下一秒拒絕。
我抱著手機看著面前一藍一白的浴衣傻笑,期待著晚上的到來。
等了一段時間,門鈴響了。
奶奶的聲音在玄關喊著我的名字,我立刻跑過去。
看到壱馬正提著一盒禮盒遞給奶奶
“不成敬意,請收下”
“明明不用帶禮物來也沒關係的,快進來坐”
“奶奶這是我的朋友他叫壱馬”
“您好”
“カズマ啊……真是個好名字呢”
奶奶微微一笑,臉上的細紋隨之起舞,欣慰的表情好像是在看什麼令人懷念的事。
我不禁疑惑,但也沒有問出口,只想趕快拉著壱馬去試穿浴衣。
我把白色那套塞到他手裡,他一臉「明明這套比較適合你吧」的表情,卻被我一把推到隔壁房間給拒絕了。
接著我拿起藍色的浴衣開始更換。
沒想到過了那麼久,這套浴衣我還能穿得下。
本以為要費一些時間,沒想到很快就穿好了。
在背後打個結,我看了一眼時間,隔壁房間的門仍然緊閉。
我心下覺得不妙便敲響了門 “壱馬?需要幫忙嗎?”
沒有回應。
“壱馬?”
門突然被一把拉開,壱馬的連赫然近在咫尺。
我愣了幾秒連忙後退,希望耳根子的紅暈沒有被發現。
我下意識整了整耳旁的頭髮,想要蓋住滾燙的耳尖。
不過他顯然沒發現,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抓著衣袖小心翼翼地問我適不適合。
我這才發現白色的浴衣與他有多麼相配。
身體的曲線平時被包裹在寬大的制服襯衫之下讓人忽視了這個人的線條是那麼好看,纖細卻不單薄的身型被浴衣勾勒出,潔白無瑕的浴衣穿在他身上更顯得有一種無邪感……
不得不說真的跟那年遇到的「神明」太過相像了。
我不禁看傻了眼,直到小小的手掌在眼前晃著我才知道自己出神了。
“怎麼了?”
“沒有、因為太適合你了,很好看”
一個慌張不小心將心裡話全部吐出,我下意識捂住嘴。
沒想到壱馬只是笑了笑,北人也很適合哦,他說。
“真的嗎?”
“嗯,你跟藍色很襯”
藏青色的浴衣上點綴著白色的線條與金魚,本以為這種成熟的款式會跟我格格不入……
“太好了”
到了晚上,我們對奶奶說要去一趟祭典,他塞給了我們各自一個小袋子。
“奶奶這、”
一看裡面還有錢,我們兩人急忙想把袋子還給奶奶,但奶奶只是擺了擺手說不用就當作他給兩個孫子的零用錢吧,接著在門口目送我們出門。
離奶奶有一段路,直到身影成了一個小黑點,本頻頻回頭的壱馬才認真直視前方的路。
“你覺得我奶奶怎麼樣?”
壱馬沒想到我會問這個問題,他呆了幾秒,而後漾起笑容
“嗯,是一個非常、非常棒的人”
“嗯,我也覺得”
有種奇妙的溫馨感蔓延我們之間,豔紅的夕陽為壱馬的側臉映上一層紅紗,就像是……
等待著被良人掀起頭紗的新娘。
似乎注意到我的視線,他的頭轉了過來,我們兩人視線交會,他笑了出來,而我也因此露出笑容。
“在笑什麼?”
“你才是,在笑什麼?”
莫名其妙地開始大笑,夕陽將我們兩個的身影越拉越長。
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從第一眼開始,我們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默契,從動作到嘴裡吐出的話再到無人知曉的眼神。他總能清楚地明白我想說的事。
緣分這種東西果然很神奇。
如果沒有把他認成「zuma」我也不會跟他成為朋友——
這是神明的「祝福」嗎?
算了別想了,或許那時真的是一場夢也說不定。
到達祭典會場時夕陽差不多已經完全落下了,街道兩邊商家眾多,客人更是絡繹不絕。
我想這或許是近幾年來最盛大的場景了。
“好多人”
身旁的壱馬讚歎著。
是啊好多人,已經有多久沒在這條街道看到那麼多人了呢?
“北人!”
突然有一個熟悉的大嗓門叫住我,我抬頭一看,是身著祭典裝扮的陣。
“陣さん!”
我對他揮了揮手,他直直向我們跑來。
“呼、本來以為你今年也不會來的。啊、這位是?”
陣看到一旁身著白色浴衣的壱馬,對他點了點頭當作打招呼。
“我是川村壱馬,北人的朋友,您好”
“啊你好你好,我叫板本陣、你可以叫我陣就好”
“陣さん”
“哎呀,真有禮貌,跟我們家北人完全不一樣”
陣鄙視的眼神投向我,我對著他的手臂打了一拳,他怪叫著躲到壱馬身後,我明明就沒有很用力吧。
“話說カズマ這個名字真是不錯啊——”
陣反覆咀嚼著這幾個讀音,反應跟奶奶有幾分相似,只是多了一點感慨。
我很不解,這幾個讀音是有什麼寓意嗎,雖然跟那個「神明」的讀音一樣,但是為什麼大家都露出一點很懷念的神情。
這時我突然想到舉辦這個祭典的原因……於是想趁現在問陣
“陣、”
“陣——快回來!客人太多了需要幫忙——”
但他卻被他父親叫了回去。
“來了——”
拉長放大的嗓門在熱鬧的祭典裡特別突出,他對我們說聲抱歉,給了我們兩張祭典的票。
我舉著手裡兩張票對著壱馬說,賺到。
”暢通無阻?”
“對,而且錢是陣出”
壱馬恍然大悟,勾起難得狡黠的微笑。
“你想先玩什麼?”
他左看看,右看看,最終指向了撈金魚的攤位。
“好,走”
我拉起他的手放到衣袖上,拉緊。
“抓好,不然會被人群沖散”
“好”
我們從入口處繞過重重人海,前往撈金魚的攤位,一路上有許多人滿著方向走,壱馬抓著衣袖的手快要被迫放開,我下意識攬過他的腰,兩人緊貼著。
“北、”
“小心,不要離開我身邊”
我們歷經了千辛萬苦終於到達撈金魚的攤位,我拉著壱馬坐下跟老闆要了兩把撈網,一把塞到他手裡。
“試試看?”
“好啊”
我們兩人與金魚苦戰了很久,久到老闆差點想趕走我們,最終以壱馬撈起一隻橘色的金魚做結。
我們心滿意足地離開,壱馬很是好奇地盯著手上的金魚,似乎覺得很有趣。
之後我們還玩了釣水球,吃了章魚燒、蘋果糖,玩得差不多後祭典似乎也開始了。
“欸、我們買那個好不好”
順著壱馬手指的方向,那邊是一個面具攤位。
我調侃他,你怎麼還像小孩啊。
他鼓起嘴反駁我,才不是,我們要一起戴啊!
他幫我挑了一個黑色金紋的狐狸面具,而我幫他挑了最經典的款式,白底紅紋。
我莫名覺得這個一定很適合他。
當我們挑完,天空赫然亮起,接著是無數的爆炸聲。
我們這才意識到花火已經開始了,我連忙拉著人跑向森林深處,邊跑邊說我知道一個好地方。
最後我們衝上石階到達破舊的神社,最大的煙花剛好炸出。
五顏六色的花火點亮了天空,我不禁感嘆,不自覺偷偷用餘光瞥了一眼旁邊。
只見光也同樣照亮了壱馬的側臉,掛在頭上的狐面也被點亮。
真的很像……zuma……
對了zuma現在還好嗎。
“北人、”
“欸怎麼?”
我側首看向聲音來源,一隻溫熱的手指戳上我的臉頰。
我微微長大嘴,只見惡作劇成功的人快速跑向前,我回過神來也跑了過去追他。
我們兩個在盛開的花火下追逐彼此,歡笑聲響徹在神社內,平時寂靜的森林多了一份生氣。
最後我在最大的煙火在天空盛放的那刻,將白色的身影攬入懷中。
“抓到你了”
“嗯,被你抓到了”
我抱著懷裡比我小一些的身子捨不得放手,下巴靠在柔軟的黑髮上,傳來的是熟悉的味道。
“北人”
“嗯”
“該放開了”
“不要”
我收緊懷抱,直覺沒由來地告訴我,只要我放開,這個人就會消失。
“北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zuma,你是zuma對不對?”
捧起壱馬的臉,我逼他直視我。
那雙清澈的黑色瞳仁裡多了些不明不白的情緒,哀傷、遺憾、還有——
“嗯,我是”
接著一陣風憑空而起,我下意識閉上眼。
再次睜開眼,一抹熟悉的白映入眼簾。
長長的耳朵掛在頭上,白色的秀髮飄逸,身後的尾巴輕輕地晃著。
——是zuma
“zuma……我好想你……”
我終於如願擁抱軟呼呼的身體,熟悉的太陽味鑽入鼻腔,眼眶突然有些酸澀。
“北人,抱歉,一直沒有去找你”
臉龐毛茸茸的耳朵蹭的我癢癢的,但有什麼關係,他是zuma啊。
“我好想你”
“我也是”
我終於得以見到日思夜想的人,積累起來的龐大思念似乎在這一夕之間爆發,我情不自禁吻上那雙唇瓣。
急切的吻渴求著壱馬,想要將幾年以來的思念告訴他。
但這時他卻推開了我。
失望、難以置信、不解的情緒在心底滋生。
為什麼要拒絕我?
“北人,你知道為什麼今天的祭典如此盛大嗎?”
壱馬笑了笑,但那個笑容裡有著無盡的苦澀。
“今天是為了狐仙而舉辦的祭典,為了守護這座村子的狐仙而舉辦的、送神祭典”
欸?
送、神?
壱馬沒有回答我,他笑著指向山腳下燈火通明的街道。
他說你聽,送神之樂已鈴鐺奏起。
他說你看,送神之舞已翩然起舞。
他指著自己說,我也該離開這裡了。
“……你不能,不離開嗎?”
壱馬愣了愣,漾開笑顏,眼角的嫣紅為他點上了一抹純情之意。
“對不起,如果沒有人需要我,我也該離開……這裡了”
我近乎發狂地質問,
憑甚麼這裡的人要將你送走?
憑甚麼?
憑甚麼我不能留下你?
“你難道——” 不會不甘心嗎?
這次壱馬終於願意正面回答我的問題了,山腳下的燈映在他的側臉,在陰暗的森林裡顯得更加特殊。
“北人,我一直在這裡,看著這座村子變遷、看著你成長。你已經從當年的嬰兒成長為一個玉樹臨風的少年了,這樣的結局對於我來說就是最大的幸福”
“但是……”
“我該走了,跟你一同度過的日子,我很開心”
壱馬轉身背對我往神社走去,我伸手想抓住他,卻怎麼也無法觸碰到。
那抹白漸漸離我而去,狐耳驟然垂了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我一眼,便消散無影無蹤。
如果說問這一生我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麼?
我會回答
直到最後,我也沒能抓住那抹白色
阻止他往虛無的孤單走去。
–別離–
那夜後,我在神社哭了很久很久,久到山腳下的火一盞一盞一盞滅掉。
我才撿起他掉落的面具踏上回家的路。
夜晚的森林很危險。
但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周圍的黑暗,沒有一個漫到我的腳邊。
我想這或許是zuma對我最後的祝福吧。
後來我只在宮崎待了一年後又因為父母工作的原因再轉到東京。
我對翔吾依依不捨地說了再見,他哭花了臉,我問他你還記得壱馬嗎?
他說那是誰?聲音還帶著哭腔。
我搖了搖頭說沒事,你要照顧好自己,我還會
回來的。
“嗚……好你也要小心照顧自己,記得打給我……” 說著他又開始哭了。
我拍了拍他,接著看向來送行的奶奶,奶奶慈祥的臉難得露出感慨的神情。
車子鈴鐺響起,我必須離去,我抱了抱奶奶說暑假再見。
他拭去眼角的淚,把一個東西塞到了我手裡。
我低頭一看,是一個御守,還有一絲溫度,奶奶似乎把他緊緊握在手中。
“kazuma,會保祐你的”
車子慢慢開始行駛,我對著月台上送行的人揮手。
接著車子加速,場景逐漸快速略過,月台已經變得越來越小。
我看向遠方的山,那裡恰巧是神社的方位。
那日後神社拆除,只留了一尊狐狸石像在原地。而隨著神社消失,那一抹白也沒有再出現了。
我握著手裡的御守,時至今日我才意識到,狐仙的名字就是kazuma……而那時拯救我逃離恐懼的人,也是他。
手裡的御守還殘留著一絲溫度,我將他收到胸口前的口袋。
想著,這樣離去的狐仙能不能聽到我的心跳呢?這樣會不會比較不孤獨一些呢?
如果能的話,能不能……
能不能再回來看我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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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¹日本的暑假(夏休み)是七月底到八月底,因此只有一個月的時間——來自維基百科
鯨魚碎碎念:其實最開始是看到RADWIMPS的スパークル加上你的名字裡面那句名台詞開頭當BGM的剪輯影片才想要寫這篇的,可是之後去查歌詞意外發現りら也有一首相同名字的,聽完也看完歌詞之後,我就覺得很貼合我想寫的劇情嗚嗚嗚嗚嗚!!!所以這篇文原本只有一篇,被我硬生生用到兩篇( ◜𖥦◝ )
然後請各位務必!務必聽歌配文!ㅠㅠ
–相遇–
人類是既奇怪又有趣的生物。
與身為神的我們不同,人類有七情六慾,還有各種特殊的想法。或許是因為他們不像我,神只能被囚禁在一方天地中,而這方地,美曰其名叫做領地,實際上也不過就是鳥籠。
而人類這種生物,雖然會發明神奇的道具,但依舊崇拜著神。
是因為我會幫他們實現願望嗎?
那其實也不盡然,這都是他們自己努力來的,我也只是稍稍的推了他們一把罷了。
不過這個想法也印證了我現在的模樣。
破敗的神社與無人踏足的台階,無一不昭示著我就是個沒落的神明。
“今天也沒有人呢”
從木階上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我轉身回到神社裡。
本來是那麼想的。
噠、噠、噠。
是人的腳步聲啊?
頭上的耳朵抖了抖,感知到遠處的聲音來到附近,腳步聲慌亂,似乎是用跑的。
要躲起來嗎?但是人類應該看不到我……
“啊” “啊”
是一名人類男孩,看起來不過十歲爾爾,這樣的一個孩子怎麼會跑到深山來呢?
而且身後還跟著一些東西。
男孩瞪大渾圓的眼睛,清澈的雙眼散發好奇,他輕啟唇瓣,稚嫩而清亮的嗓音彷彿能洗滌一切污濁
“你是神明嗎?”他問。
我愣了一秒,想也沒想到一個孩子會如此開門見山。
本想回答不是的同時卻看到孩子的身後出現了一雙如枯枝般乾癟的手。
是森林裡的邪祟。
“滾開”
我露出獠牙對著那不知好歹的邪靈,警告他別想對孩子出手。
本以為男孩會驚嚇到不敢動彈,沒想到餘光瞥見的是仍然張著大眼盯著的模樣。
臉上還掛著好奇的表情,倒與小狗有幾分相似,好可愛。
但男孩身後的邪靈可不那麼想,枯長的手上尖到誇張的指甲正朝男孩的臉伸去,男孩還傻傻地想回頭。
“別回頭”
我衝上前阻止男孩的動作,手抓著乾癟的手臂,一方面慶幸邪靈沒有傷害到男孩,一方面很憤怒。
在我的眼皮下想傷害孩子?膽子不小啊。
我悄悄地用法術罩住懷裡人,以防他受到波及。
“真有膽”
“吉野……北人……”
邪靈還在呼喚著一個名字,似乎就是懷裡男孩的名字。
“放開我、狐狸!”
面前的邪靈突然張開血盆大口向我撲來,但他忘記了一些事。
我好歹也是這座村子的守護神。
“眾靈聽我令”
邪靈猛地停在距離我一公分的地方,我勾起嘴角,好心提醒他。
“你記得我是誰嗎”
我瞪大變得豔紅的眼睛,邪靈愣住了,接著開始劇烈顫抖,他說請放過我。
“我再也不會……隨便亂來了……”
“這可不成立啊”
抓著他手臂的手使力,狐火從掌心竄起,燒至他的全身。
已經無法挽回了,邪靈一旦被侵蝕至此,除了超渡別無他法。
“請原諒我”
我收緊懷抱,等待著狐火燃燒殆盡,並在心中祈禱著他能去往該去的地方。
半晌,邪靈逝去,我拍了拍懷裡男孩的背,有些驚訝他竟然一點也不怕。
我蹲下身查看他身上有沒有傷口或者贓汙,看起來似乎沒什麼問題,但是他怎麼會自己來這裡?據我所知,現在村裡的人不會沒事跑來森林深處,除非誤入此地。
“你怎麼自己跑到這裡來了?迷路了嗎?”
男孩愣愣地看著我,手還不自覺抓緊我的衣袖。
果然心裡還是懼怕的。
我想了想不如這樣吧
“要不要送你回家?”
男孩低著頭,一臉可以嗎,的表情。
單純的可愛,心思全部都寫在臉上了。
我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對男孩伸出手
“走吧”
小小的手有些猶豫地伸出,溫暖的溫度從掌心傳來,我緊緊握住,希望能藉此給男孩一些安全感。
牽著軟呼呼的小手走下石階,周圍的黑影蠢蠢欲動想要衝上來,大概都是窺伺這個男孩吧。
看來他們都忘記我是誰了啊。
往背在後面的手聚集靈力,朝著森裡黑影處放開 “散”
頓時黑影消散。
這樣就沒問題了。
側頭想查看男孩的狀況,沒想到一轉頭卻撞入了一汪清澈的水潭裡,崇拜與好奇的眼光直白地在湖面點出漣漪。
可愛的模樣讓我不自覺勾起嘴角。
“你叫什麼名字?”
他努力仰起頭想直視我,但身高差讓這個動作顯得吃力。
“カズマ”
男孩的眼睛亮了亮,又問
“我可以叫你zuma嗎?”
孩子的喜歡真的是直白得過分啊。
“好啊”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麼說,溫柔到幾乎可以掐出水。
這或許是我生平第一次,聽見自己如此溫柔的語氣。
我抬頭看向不遠處,那是吉野家。
我對男孩指了指那個方向,示意他到了。
他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已經到家了這件事,我有些不捨地放開男孩的小手,對他說
“再見,北人”
我站在電線桿上看著茫然的男孩,他左顧右看沒有找到我後看起來有點失望地走回家了。
男孩失落的臉龐微微鼓起,看起來好不委屈。
我的心底頓時軟成一片,太可愛了。
但是也不能讓吉野小姐擔心啊。
我看著男孩平安無事進門才轉身離開回到神社。
方才在森林四周的邪靈立刻開始控訴,為什麼不能吃了男孩、你已經沒了力量了不要以為自己最大諸如此類的話。
唉,雖然是事實,但——
“你們太吵了”
我手一揮,狐火燃起,各個黑影尖叫著後退。
“只要我還在的一天,你們就別想碰村裡的任.何.人”
狐火燒得更加旺盛了,黑影們求饒著消失,頓時森林恢復寂靜。
一群膽小鬼……
這些火又不會怎樣,只是比較燙一點。
袖子一揮,將火全數收回,哼著歌踏上石階。
今天的月亮很圓呢,讓人不禁想起男孩嬰兒肥的臉蛋,真可愛。
之後男孩被隔壁鄰居的哥哥帶著上山下海,似乎怕他再次迷路到森林。
看著被像小吊飾一樣帶著的男孩,莫名有種憐愛感從心底升起,可愛。
再後來,鄰居的哥哥……陣くん?帶著男孩進入森林。
怎麼了?是要來探險嗎?
擔心兩人進入森林會遇到危險,我偷偷跟在兩人身後,途中還聽到明天、回東京等等內容。
雖然偷聽人家說話不太好,但是……為了保護兩人這是不得已的。
我抬手又驅逐了一隻邪靈,男孩已經迫不及待地衝上石階,全然不顧身後哥哥的叮囑。
我抬腳立刻跟上,只見男孩像是在神社裡尋找著什麼一直左顧右盼。
最後等陣問他他才回過神來說是一隻小貓。
這裡有貓來過嗎?
我想了想,似乎沒有這種記憶呢。
接著陣くん開始對男孩解釋起這間神社的起源。
他走到破爛的賽錢箱前撫上說「之前這裡供奉著一位狐仙,守護著這座城鎮已不下數百年,香火原先很鼎盛,村裡的長輩們每天都會來參拜,祭典時更是熱鬧」
嘆了口氣似乎是想到什麼,露出與他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感慨。
「但是之後,許多人離開村子去了大城市,年老的長輩們一個個離世,沒有離去的身體也不如以往,沒辦法走過那麼遠的地方來到這裡,最後這間神社也就荒廢了」
該說真不愧是板本家的孩子嗎,對於這段過去竟是如此熟稔,我不禁贊同地點頭。
他說的沒錯,神要活下去必須靠人類的信仰,而一旦失了信仰,那麼神也沒了存在的意義。
在這個村子裡,還仍記得我的人已經不多,多半是老一輩的長輩,但他們的時間也近乎快要結束,只要他們全部離開這個世界,我也會隨之消失。
這還真是殘酷啊。
陣くん看了眼天色說不早了該回家了,便帶著男孩轉身走下石階。
我站在至高處盯著男孩頻頻回頭的身影頓時意識到,我與他天生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他是人類而我是神,即將消失的神。
我們之間最好保持著這樣陌生的關係,這樣也不會影響到男孩的未來——
夏天快要結束了。
隔天男孩乘上新幹線準備離開這個村子。
我站在山頭的電線桿上看著慢慢駛離的車子,男孩趴在窗戶上往這裡看。
啊真可愛,大大的眼睛正瞪圓,以好奇的眼光探索這個世界。
或許我對他來說也是「好奇」的部分吧。
“掰掰”
我輕聲呢喃,對著他揮手。
其實也不是沒想過跟著男孩去看看這個世界,但是身為守護一方的神明,是不被允許離開自己守護的這片土地。
想到以前,每當我想離開這裡,就會被懲罰。
曾經還有一次,我瞞著天神偷偷跑到邊界,準備踏出去時卻被他的結界燙傷。
那時候我就發誓再也不會逃離這裡了。
最後天神告訴我一個方法,即使不離開這裡,也能透過御守看著外面的世界,儘管只是一小角,但我覺得這也足夠了。
但是如今……參拜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神社也沒人在打理,裡所應當的,我的守護不會被人帶走,我也看不到這個世界。
已經沒關係了,現在覺得這樣就夠了。
或許再不久我可能也會被迫離開這裡吧,在那之前我必須好好完成我的職責才行。
–閒遊–
自從上次男孩的無辜闖入,讓我對人類的世界更加好奇起來了。
每個人類都如男孩這樣有趣嗎?亦或是人類的世界將男孩養育至此呢?
不管是哪種可能性,都是非常有趣的答案。
雖然平時空閒時也會觀察他們的習性,但與實際體驗始終是不相同的。
再加上每年暑假,那個男孩都會跑來神社呼喊我的名字,從早待到晚,一副我沒有出現他就不會離開的氣勢。
對此我感到很抱歉,不是我不願意再次出來見他,只是我認為過渡涉略男孩的生活不太妥當罷了,畢竟我們終歸是不相同的存在。
但為了補償他,我警告森林裡愛惡作劇的妖怪們不准碰他,讓他能在每天夕陽西下後安全回到家。
後來冬去春來,我發覺一個有點殘酷的事實,我的能力在流逝,全盛時期的靈術早已無法施展,現在連維持狐狸的型態都有些吃力。
摸了摸軟軟地塌下的耳朵與精神萎靡的尾巴,我下定了決心。
本來想著在人類世界渡過最後的時光,並了解一下他們的生態,結果遇到熟悉的人。
挺拔的少年站到台上,精緻的臉還帶有嬰兒肥,眼角的淚珠更為他增添易碎感。
吉野北人。
當年的男孩褪去了稚氣變得更加精緻,纖長的身型配上那張臉,更像是陶瓷娃娃。
但此時度他肉眼可見的緊張,無辜的眼神掃了一圈臺下最後停止在我身上,黑色的瞳仁驀地瞪大,似乎很驚訝我為何會在這裡。
被發現了嗎?
雖然內心很擔心,但不能慌張,我對他微微笑了一下當作友好的示意。
他愣了愣,微微張開的嘴巴呢喃著,儘管他的聲音足夠細微,但我仍然聽到他說「zuma」
該說少年的直覺強大嗎?我變成這副模樣他也能認出我,是不是太敏銳了?
接著老師指向我旁邊的空位,他走了過來。
少年看起來非常緊張,這副樣子讓人忍俊不禁,我看著他自我介紹
“你好,我叫川村壱馬”
“啊、我叫吉野北人”
少年遲疑了幾秒,似乎覺得我為什麼沒有認出他這件事很奇怪。
我不能就這樣暴露啊。
“請多多指教,吉野くん”
刻意生疏的稱呼引起他的不滿,他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說叫我北人就好,請多指教カズマ。
這個人意外地倔強啊,也罷,不是缺點。
我收回視線看向黑板,刻意無視了上課期間若有若無的視線。
下課鈴聲方響起,他就起身看向我,接著是被一群學生包圍。
我看著被擠得水洩不通的座位,邊感嘆著這張臉強大的力量,邊在他的注視下跑走。
偷偷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隱身,在窗外看著像柴犬的少年——翔吾幫助北人脫身。
我湊近躲在走廊的轉角聽著,翔吾是個很善良的人,那股熱情與善良是誰都無法比擬的。
這樣的孩子在我來到人間的第一天就與我成為了好友,沒人可以拒絕這樣善良的人。
我安心地轉身離去回到教室做好。
半晌,上課鍾響起。
果不其然兩人有說有笑地回到教室,我欣慰地看著回到座位上的北人
“看起來你跟翔吾很投緣啊,吉野くん”
他說是啊多虧你的福,然後提醒我不要再叫他吉野而是北人。
接著一個黑影飛了過來,我下意識接住。
——是牛奶麵包
我不解地看向他。
他嘴邊漾起狡黠的微笑,他說這是供品。
我嚇到了,並不小心讀到他內心的想法。
「叫你假裝不認識我」
看來這孩子,完全把我跟カズマ劃上等號了啊。
一整堂課我都在看著手裡的麵包懊惱,身側的人一臉無所謂地盯著黑板,這讓我更不知如何是好。
不能在這裡輕易暴露身份,但又不能直接竄改他的記憶——
這時剛好下課,我站到他的座位旁想提醒他,卻不知如何開口,只能從話裡的意思下手
“供品、是什麼意思”
“嗯——字面上的意思啊”
他一臉無辜地說著,手卻伸了過來
“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這下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了,他愣了幾秒,突然看向一旁,赫然抓著我的手開始跑了起來。
“喂、喂!”
全然不顧我在後面喊他,他就只是拖著我開始狂奔。
他帶著我徑直跑到一個隱蔽處才停了下來。
突如其來的奔跑讓本就沒什麼力量的我氣喘吁吁,好像要將肺整個吐出來。
沒想到這個孩子嘴上吐槽我體力不好,還在心裡想神明會流汗?
我不禁瞪了他一眼。
額頭上的汗順著下巴低落在地,突然慶幸還好隨時帶著手帕。
接著他又丟出了一個疑問
“你說我認錯人是什麼意思?”
我從手帕的縫隙裡看向他,少年精緻的眉頭深深皺起,似乎不是很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想了想,腦中突然浮現前幾天看的少女漫畫的場景,我說你似乎在透過我看著誰,還刻意尷尬地笑了笑。
少年一瞬間冷卻下來,他手足無措地搔了搔面頰。
我不禁感嘆少女漫畫這招真的有用啊,下一秒少年赫然奮起抓著我手裡的麵包拆開就是一口。
“啊、”
我不禁叫出聲,他突如其來的行為不僅嚇到我,還搶走了給我的麵包。
我本來還想著等等要吃吃看的……
“怎樣!你不要就我吃啊!”
搶走麵包還莫名其妙兇我?
小時候可愛的男孩去哪了?
怎麼變得那麼不可理喻?
我不禁覺得委屈,悄悄地控訴道,我沒有說不要啊。
然後他看了眼手裡的麵包再看我,滿臉歉意地將咬了一口的麵包放到我手裡。
嗯,不錯,還是那時候的北人。
拿到麵包我瞬間開心起來,第一次嘗試人界的東西著實有趣,我小心地咬了一口,甜膩的味道瞬間充滿口腔。
“唔、好吃” 我不禁讚歎。
接著狼吞虎嚥起來,實在是太好吃了,我看著手裡剩最後一口的麵包對北人說,我吃完了哦?
他一臉驚訝地點頭,我才將最後一口塞入嘴巴。
他貌似很驚訝,以為我沒吃東西。
“也不是沒吃東西,只是沒什麼興趣,但這個好好吃啊”
我看著他的表情從神妙變成訝異,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小心翼翼地後退兩步,我拔腿就跑。
身後的北人還在大吼,但我不敢停下來。
之後他自然而然的,就跟我還有翔吾在一起了。
其他人似乎也意識到吉野北人這個人的個性,知趣地不再打擾。
於是我們成了一個小團體。
某次我正在吃著牛奶麵包,翔吾突然提起說沒怎麼看過我吃東西。
我嚼了嚼嘴裡的東西,扯了一個藉口,肚子不餓而已。
然後我聽到身旁人的聲音吐槽我吃了幾個。
“也才三個” 明明沒有很多。
翔吾似乎對於我突然出聲感到驚訝,我本想解釋,但北人接過話頭就說我喜歡自言自語。
嗯,也不錯,我不用開口。
之後翔吾又提了問題,這個問題倒是滿難回答的,北人看了我一眼,我刻意迴避他的視線。
他才結結巴巴地掰了一個謊言。
青梅竹馬,真是可愛的理由啊。
之後日子過得很快,每天到學校就是上課發呆聽翔吾聊天,最近還多了吃麵包與跟北人互相吐槽,每次都惹得翔吾哈哈大笑。
在後來,春天離去,夏天到來,暑假也即將到了。
我看著窗外無雲的藍天,台上青山老師在叮囑著注意事項,他還提到鎮上的祭典這次會很盛大。
盛大的祭典啊……
我早就知道這次祭典的目的了,前幾個月村裡板本家的當家——大概就是陣くん的父親——作為代表來請求同意這次的儀式。
送神啊。
我突然想到他說的話,村裡的長輩們想著要將我平安的送走,原因是因為他們覺得繼續將我困在這裡不是件好事……
其實講白一點就是我失去信仰之力的神不配繼續待在這裡,但我依舊很感激他們能有這個想法。
可能因為人類並不知道,送神之後,神會去往哪裡吧。
這種既感動又悲傷的矛盾心情到底是什麼呢?
我想著這個問題,直到吃完千代小姐給的西瓜,與翔吾分開後才回神。
等注意到時,身旁已經剩下北人了。
他突然開口 “你覺得祭典怎麼樣?”
莫名其妙的問題讓我愣了愣,畢竟我不能覺得這次祭典怎麼樣,但這也是在人間界最後一次的祭典了,想想還是會有些感慨。
人世間的一切似乎都比我一開始設想的美好,而且是美好太多了,我不禁有些遺憾,想著要留下些什麼。
於是我問北人想去嗎?
他點頭反問一起去嗎?
我說好。
接著他家到了,我對他揮了揮手,往神社的方向走去。
身後的視線一直在,但我沒有回頭。
因為我覺得一旦回了頭,就會想
逃離這場送神祭典。
–送神–
到了祭典當天。
一大早神社外就是各種聲音交錯嘈雜,本在睡夢中的我被硬生生叫醒。
我想著不如就這樣等到晚上吧,接著手機響了。
是北人。
我一接起來,少年的聲音從話筒傳來。
但周圍的搭建聲還在繼續,甚至有越來越大的傾向,我不禁把聲音放大,他這才聽見我的回話。
他說現在可不可以去他家一趟。
我疑惑,不是說晚上嗎?怎麼現在就——
本想問清楚,結果下一秒電話就切斷,我嘆了口氣,走出森林去往吉野家的方向。
一路上祭典道兩旁都在搭建攤位,每一個人都卯足了全力在做準備,遠方紅豔華麗的轎子、還有排舞的少女們,我想他們就是今晚送神的主要角色了吧?
到達吉野家前經過了一家雜貨店看到一盒曲奇餅,我突然想起之前有人好像會拿這個來當供品——
本著去別人家作客要帶一點伴手禮的心,我買下了那盒熟悉包裝的餅乾。
一按響吉野家門鈴,門就被從裡打開,一張慈祥的笑臉映入眼簾。
“啊拉,您好”
“您好,我是北人的朋友,請問北人在嗎?”
“原來是小北的朋友,稍等一下哦,小北——”
“來了——”
年邁的女士轉過來對我笑了笑,眼前的面容讓我與某些回憶重疊起來。
那是很久以前的記憶了。
半晌我才回神將手裡的東西遞給吉野奶奶,他笑著說不用那麼客氣。
這時北人出現,開始對他的奶奶介紹我
“奶奶,這是我的朋友他叫壱馬”
“您好” 我對他點了點頭
“カズマ啊……真是個好名字”
他用懷念的眼神看向我,似乎在透過我看著誰。
接著北人將我拉走,心底的疑惑來不及解開便被打斷。
他塞了一件白色的浴衣到我手裡。
我看著純白無暇的浴衣,本想控訴這件比較適合你吧,但下一秒就被推到另一個房間。
我嘆口氣開始著手換上浴衣。
但奮戰了一段時間,怎麼樣也綁不好腰帶。
我放棄似地左顧右看,沒人在,我才悄悄地用了一些法術。
看著鏡子裡完美的結,我滿意的同時門被敲響。
“北人”
門猛地拉開,北人那張精緻的臉近在咫尺,我立刻後退了一步。
偷偷地想著希望耳尖的紅暈不會被他發現,低下頭小心翼翼地開口問他我這樣適不適合。
但北人只是愣愣地看著我,呆若木雞的眼神讓我有些不安
“怎麼了?” 是不是不好看?
“沒有、因為太適合了、很好看”
少年直白的稱讚讓我不禁愣住,而後心情愉悅地勾起嘴角,真可愛。
“北人也很適合哦”
深藍的浴衣穿在身型修長的少年身上很是相襯,白色的墨在浴衣上點綴出金魚的花紋,配上少年的氛圍讓他顯得更鮮活。
“真的嗎?”
“嗯,你跟藍色很襯”
“太好了”
少年鬆了口氣,用寬大的袖子微微擋住臉,但他並不知道通紅的脖子早已出賣了他。
果然很可愛。
之後到了要出發去祭典的時候,吉野奶奶在玄關叮囑我們,還遞了兩個小袋子給我一人一個 。
我們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裡面有錢,我急忙拒絕想將這個還給他,但他只是擺手說不用,收下吧這是給你們的零用錢,接著又把手裡的袋子遞到我手上。
吉野小姐把袋子放到我手裡的那刻,溫暖傳遞全身,我的眼前似乎出現他年輕時的模樣。
正值花季的少女也是以這樣的笑容撫著自己的肚子來參拜,祈求孩子能平安出生;接著是臉上有些細紋的模樣,抱著懷裡的孩子,對著自己行禮,他嘴裡唸著希望小北能平安長大。
我突然有些鼻酸。
我順著有些粗糙的手掌往上,吉野小姐的笑容依舊是那麼的慈祥。
他那雙溫柔的眼眸直視著我,嘴裡呢喃著。
我瞪圓了眼,努力讓眼眶裡的液體止住,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哽咽地說:謝謝您。
隨後我和北人在吉野小姐的目送下踏上了去祭典的路,但心裡的感動無法言語,我只能頻頻回望吉野小姐慈祥的面龐,我衷心地期望著,吉野小姐能夠長命百歲。
“我奶奶怎麼樣?”
似乎覺得我回頭太過頻繁,一旁的北人突然開口問道。
我看向他,微微瞇起的眼角被夕陽籠罩,變得朦朧曖昧。
我勾起嘴角說,是一個非常、非常棒的人。
北人愣了愣,也漾起笑容贊同我的話。
一路上是很和諧的氣氛圍,但可能是我知道這次祭典的真意,連帶著想法都有幾分懷念。
經過毫無遮擋的小道時,北人似乎一直看著我,是因為發現了我是「zuma」嗎?
算了,就算發現也沒關係了,倒不如說,事到如今我也希望能被他發現。
我側首對上那雙清澈的雙眼,當年的男孩也是這樣盯著我,純潔無暇。
男孩模樣的北人突然與面前的人重疊,那張有些恐懼卻又好奇的小臉,讓我不禁揚起嘴角。
“在笑什麼?“ 他笑問。
“你才是,在笑什麼呢?”
我們兩個對視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
好神奇啊,自從遇到北人之後,一切都變得好有趣,兩人之間才懂的默契也數不勝數,枯燥乏味的日常也變得有了色彩。
我想,如果我不是神明的話,我們兩個一定能變成最有默契的組合吧?
如果我是人類的話,是不是也能恣意的牽起北人的手在這樣的夕陽下自由奔跑呢?
我不知道,世上沒有如果,神明更不可能有。
算了,不要再想了,如果因為想像這些事而錯失了與北人相處的時間那可就得不償失。
到達會場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平時空無一人的祭典道此時人滿為患,看著一片黑壓壓的人群我不禁感嘆好多人。
這或許真的是近幾年來,最盛大、最多人的一次祭典了。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了。
我這樣在心中感慨,赫然出現一個聲音打斷我的思緒。
“北人!”
銀髮男子穿著祭典的裝束朝我們跑來,似乎就是板本家的孩子,陣くん。
眼前高過我一顆頭的男人正和北人攀談,我不禁感嘆時間的厲害,當年還只有到他脖子的孩子如今已經成為成熟的男人。
“我本來以為你今年也不會來呢。啊、這位是?”
他的視線移到我身上,我點了點頭當作是招呼
“我是川村壱馬,北人的朋友,您好”
“啊你好你好,我是板本陣,可以叫我陣就好”
男子朝氣且大方的性格讓人不禁卸下警惕。
“陣さん”
“哎呀,真是有禮貌,跟我們家北人完全不一樣”
北人瞬間出拳打了他的肩膀,力氣不大,但頗有復仇心態。兩人就這樣開始打鬧,和樂的氣氛讓人很難不相信兩人不是兄弟。
“話說カズマ這個名字真是不錯啊——”
陣露出了一個稱讚的表情,但語氣帶著幾分感慨。
我大概能讀出他話裡的意思,但我沒有指出,只是對他笑了笑。
身旁的北人似乎在思考,他欲言又止,在即將問出的那刻,陣被他父親叫走了。
他遞給北人兩張祭典的票,北人對我晃了晃。
“賺到”
我看著兩張特別招待券,瞬間意識到
“暢行無阻?”
“對,而且陣請客”
我才恍然大悟,看著北人狡黠的微笑我也笑了出來。
“你想先玩什麼?” 他問
我看了看,指向比較近的那個撈金魚攤位。
他拉起我的手抓上他的衣袖,並叮囑我別放開。
但後來人群實在太多,人一直往我們中間這裡走來,我的手被狠狠撞開,本以為會就這樣被沖散,誰知一雙溫熱的手攬著我向前走。
“小心,不要離開我身邊”
“嗯”
我小聲地回應,臉上的發燙的感覺傳來,我低下頭不讓他發現臉上的紅暈。
咚、咚、咚、
心臟的聲音響徹耳旁,我窩在北人的懷裡暗自祈禱這吵雜能不被他聽到。
歷經千辛萬苦我們終於來到了撈金魚的攤位。
北人把手裡的票給了老闆,我們開始與金魚奮鬥。
很久很久後,我才終於撈起一隻可愛的小金魚,橘色的。
我們心滿意足地離開攤位,手中的金魚還在游來游去,圓圓的眼睛瞪大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時我從水中看過去,有個地方擺放著水池,裡面五彩斑斕。
我拉了拉北人的袖子,問他可不可以去那邊,周圍吵雜,他不得不微微低頭聽我說話,而為了防止人群沖散,腰上的手緊緊握著。
這讓我想到少女漫畫裡面的場景……
北人近在咫尺的臉專心聽我說話,淡淡的香味鑽入鼻腔,我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距離有多近。
“好啊,走”
他聽完便摟著我往釣水球的攤位去。
人越來越多,也愈來愈擁擠,身旁的人推擠著,肩膀一直被來往的人群撞擊。
快要忍不住的下一秒,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北人溫柔的聲音從頭上傳來 “這樣比較不會被撞到”
我又再次紅了臉,想著這樣不就反過來了嗎?
小時候的場景歷歷在目,男孩也成長為少年。
他現在應該不會再害怕了吧?
釣水球的攤位出現在眼前,繽紛的球飄在水上,我頓時倍感興趣。
像水球又像氣球、還像一顆顆閃耀的玻璃珠,這種有趣的東西真是讓人興奮。
“北人、那個藍色的好好看!”
“好、好”
北人無奈地拉著我坐下開始另一場奮戰。
最後我們釣到了一顆藍色的與紅色的球。
我心滿意足地拿著戰利品被北人攬著,想著祭典主要的節目應該也要開始了,便萌生想著要帶著一些東西回去紀念的心情,拉著手裡的衣袖指向遠方的攤位。
那裡是賣面具的地方。
我在北人的調侃下拉著人走過去,我們為彼此挑了一個面具。
在第一眼看到這個黑色金紋的面具時,我就想起北人的臉,恰巧也跟今天的藍色浴衣很搭。
我笑著將面具戴到他臉上,正咯咯笑著的時候他一把拉過我也在我的頭上扣了一個面具。
“嗯,很適合”
他說著,在面具下的眼眸瞇起,眼角的淚痣一同漾起。
我伸手摸了摸臉上的面具問這是什麼顏色,他只說是很適合我的顏色。
當我還想在追問,天空驟然亮起,原來是花火的時間到了。
他暗自說了聲糟糕,接著拉著我開始奔跑。
“去哪裡!”
“我知道一個好地方!”
風快速略過我們,北人帶著我往無人的森林跑,天邊煙花綻放,就好像他在帶著我逃離人世。
這種不合時宜的浪漫想法出現在我腦中。
最後我們到達神社時,五彩的光點亮了整個夜空,同時也照亮了北人的側臉,眼角的淚痣也映上了光。
我不禁想讓這雙眼看向我
“北人、”
“欸怎麼?”
我惡作劇似地伸出手戳了戳那嬰兒肥的臉頰,終於得償所願,我笑著跑向前,覺得送神祭典也不是那麼悲傷了。
北人從身後追上來,我不甘示弱地躲藏。
我們在花火下追逐,就像我在塵世裡追逐自由。
北人在追著我,但實際上,是我在追著北人。
最終他抓住了我,把我擁入充滿清香的懷裡。
這下真的反過來了。
我放棄似地想,把自己埋入北人的懷裡,汲取他身上的味道,想要將這股讓人安心的感覺烙印在心裡。
最後一發煙火,盛大綻放,他盡了他的責任。
而我,也完成了我的任務。
“抓到你了”
清澈的嗓音貼在耳旁低語,我將全身的重量依在北人身上。
“嗯,被你抓到了”
如果能就這樣,被你帶走就好了。
“北人”
靠在頭上的下巴蹭了蹭,我頓時有些不捨。
“嗯”
“該放開了”
我努力地想推開面前的懷抱,卻怎麼樣也做不到。
“不要”
少年倔強地反抗,腰上的手臂收緊,我不想掙脫。
但是——
“北人……”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zuma,你是zuma對不對”
一股強硬的力量捧起我的臉,但我不想被他看到現在的表情。
我直視他的眼裡,那一汪清潭泛起了陣陣漣漪,而我身在其中。
看著這雙眼,我妥協了,我說我是。
但又怎樣,我必須離開了。
山腳下的鈴鐺聲響起,體內的神能在叫囂著破殼而出,我的身體變回了原樣。
北人愣愣地看著我這副模樣,我想他一定很失望吧,我這樣欺騙他,我瞞了他那麼久。
但下一秒,溫暖的懷抱再次包裹住我,他說我好想你。
我瞪大眼,眼眶的水逐漸蓄積,為了不讓北人發現,我把臉埋了起來,我說我也很想你。
接著他捧著我的臉吻了上來,急迫的吻掠奪著我的唇瓣,似乎想道盡幾年來的思念。
我越來越不捨,但身體裡的疼痛在告訴我,我必須離去。
否則這股即將散逸的神力,會傷害到北人。
於是我的手一發力,推開了他。
少年霎時露出了欲哭的表情,我克制住想伸出的手,殘忍地走過他身邊。
我對他說出祭典如此盛大原因,還有我必須離開的理由。
“你聽,送神之樂已奏起”
“你看,送神之舞已起舞”
“而我,該離開這裡了”
北人瞪大了眼,表情像是掙扎了又掙扎,他問我能不離開嗎。
我愣了幾秒,笑了。
這是何等天真的問題,何等的……
令人不捨。
北人近乎崩潰地質問我,每一句每一字,都是我曾經的控訴。
「你難道不會會甘心嗎?」
怎麼可能……不會呢。
我已經守護了這座村子好幾個世代,最終止於此,對於渴望自由的我來說,怎麼可能會甘心呢?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
這座村子送我了最後一個禮物,就是遇見你,然後愛上你。
“但是……”
“我該走了,和你一起度過的日子,我很開心”
我轉身往神社走去,刻意不讓北人看到我已經近乎透明的身體。
但最終我還是忍不住回望一眼。
燈火通明的山腳照耀了北人臉龐,他無辜的雙眼正流著淚,眼裡的悲傷是我無法估量的。
對不起,讓你哭了。
身體消散,我看著周圍一片白,摸了摸頭上那裡還有一個狐狸面具。
「這樣我看著這個就能想起這些回憶」
我眼眶的淚終於止不住地溢出,低落在狐狸面具上。
對不起,我愛你。
–分別–
最後我終究是抵擋不了力量衰弱,在全白的空間裡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離上次的送神祭典已經過了好多年,我發現吉野家的奶奶從硬朗變成如今無法離家太遠的模樣。
還有當初的學校,校舍已斑駁不堪,估計是沒人在使用了吧。
一切都改變了,而我只能繼續待在這片空間裡,等待人們再次需要我。
但是這樣衰弱的神祇還有人會需要嗎?
啊,不知道那個孩子有沒有好好的、平安的活下去呢,在那之後他還好嗎?好像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他了啊。
估計是忘了我了吧,也好,忘記了也好,這樣他也不會再傷心了。
在沈睡時總能聽見強而有力,令人安心的心跳聲,雖然不知道那是誰的,但他拯救了我渡過無數個惡夢的夜晚。
“呼哈,好睏”
明明才醒來沒多久,又想睡了嗎?
山腳下燈火通明,今天應該是夏日祭典吧。
這麼想著的下一秒,天空驟然被點亮。
是花火。
“好美”
我喃喃著,但如今已經沒有人會再回應我了。
自己的聲音迴響在無人的森林內,那日的記憶還歷歷在目。手裡的狐狸面具是我與他共同的回憶,手撫上斑駁的面具,連它也無法抵擋時間的磨損嗎?
如今神社消失,面具殘破不堪,而我也即將化為虛無逝去。
我想這就是我的結局。
花火已盛放殆盡,空無一人的森林回歸安靜。
好孤單啊。
是不是睡著了就不會再感到孤獨了呢?
那麼睡吧,睡著後就能看見五彩繽紛的世界了。
閉上眼後就能做個好夢了。
因為這個夢裡,有北人在啊。
FIN.
吉野北人覺得自己最近的記憶力好像不是那麼好了。
在宮崎待完那年的高二,之後隨著父母回到東京,就讀了某所高校的三年級。而高中三年級的生活無非就是考試、讀書、考試,為的就是能夠考上一間好學校,讓未來更加光明璀璨。
但在這之前,必須走過有重重荊棘的路。
吉野北人也是眾多學生裡的其中一個,但可能智不在此,他對讀書其實不是很有興趣。
比起讀書他更想去做一些自由的事,例如去當雜誌模特什麼的。
也不是說沒人找過他,不如說以他這張臉,找過他到雜誌社數不勝收。
他也曾接受過某間有名雜誌社的邀請,但行程太過繁雜,反而壓得他喘不過氣。
職場上的感覺甚至比學校帶給他的氛圍還要壓抑,於是他辭別了那間事務所,最後隨便選了一間大學讀,但在那之後反而遇上了更好的東家。
這或許是神明的保祐也說不定。
唉。
他在心裡嘆口氣,又突然想到高二那年在宮崎遇上的種種。
神明。
他在心裡反覆咀嚼這幾個音節。
這就是他察覺到最近自己的記憶力變得越來越差的主因。
不是各種生活上的記憶變差,而是唯獨對於這件事的回憶逐漸散逸。
高二距今已經過了八年了,自己也步入了二十後半,對於那年的記憶也只剩下斷斷續續的片段。
但本不該如此的。
他總覺得自己好像漸漸在遺忘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是什麼事情。
夏天、牛奶麵包、神明、神社、祭典、面具……這幾個物品一直歷歷在目但最關鍵的那個「人」的臉,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
煩躁的情緒逐漸從心底升起,這時他就會下意識撫上在胸前的御守,那是奶奶在他離開時遞給他的東西,並附上了一句祝禱的話語。
但吉野北人也想不起來了。
如今奶奶也在去年離世,儘管很不捨,但他在這個人世間度過了九十幾年的歲月、看盡了世界,也算是一種圓滿了吧。
看盡了人世間……
這幾個字曾經忽地出現在吉野北人的腦海裡,他沒由來地感到悲傷,甚至眼眶蓄積淚水。
情緒驀地炸起,他急忙撫上跳得飛快的心臟,連同離心臟只隔了一層衣服的御守一同覆上。
掌心傳來的溫暖讓他漸漸冷靜下來,但他知道那不是他身體的溫度。
於是有些狐疑地拿出胸前的御守,歷經了幾個歲月,御守外層的布也有些脫線,正中心的字也被模糊了樣子,吉野北人只能勉強地讀出後面的神社兩個字,最主要的名字被抹去。
他已經想不起來了。
回憶裡的身體也像是隨著這兩個字的模糊漸漸蒙上一層紗,似有若無的感覺讓他近乎崩潰。
“北人くん?”
又再一次憶起的煩躁感被一聲清甜的女聲打破,他轉頭看向來人,是同公司的前輩。
“宮本さん”
他起身對前輩點了點頭,面前的女性比他矮一些、但此時踩著高跟鞋看起來也跟他差不多高。
“嗯?工作還沒結束嗎,怎麼那麼晚還在事務所?”
宮本踩著高跟鞋噠噠地走到他跟前,疑惑這個時間點後輩怎麼還在這裡。
吉野搖了搖頭說,只是在之後明天工作的流程罷了,現在正要離開。
“原來是這樣……對了之後我們是要一起拍攝對吧?”
前輩抬手想拍拍他的肩,被他不著痕跡地躲過並將話頭接下去。
“是的,要去宮崎出外景”
個性大剌剌的宮本明顯不在意後輩這個舉動,他對吉野笑了笑問,那是你老家吧?
吉野點頭,拉開了玻璃門對前輩做了個請的手勢。
“太好了,記得要推薦我好吃的美食哦!我很期待——啊對,還有聽說那邊每年都會舉辦夏日祭典?”
被問到的人嘴角僵硬了一瞬又恢復正常,他說是的,如果您有興趣可以試著找找看「狐坂祭」
宮本點點頭對他道謝,揮手與他在公司門口分別。
回到家後,吉野北人立刻打開電腦搜尋這個名字。
事實上他也是當剛剛為止才知道那個祭典的名字,腦海裡突然閃過這幾個字的讀音,嘴巴就順著說出來,話說出口的那瞬間他自己也嚇了一跳,玄妙的事件讓他覺得這必定與自己在那年遇到的事有關。
於是,螢幕上出現了幾個大字。
「狐坂祭」的由來,以當地神祇因而得名……
電腦螢幕的光映在瞪大的眼裡,他拿出手機播出了一個電話。
嘟了幾聲,電話隨即被接起。
「北ちゃん?怎麼了,那麼晚打給我」
“陣さん,你還記得每年辦祭典的那條路往後走的森林嗎?”
「啊?什麼意思」
“深處是不是有個神社”
「有是有……怎麼了?那座神社在你高二那年就拆了啊」
“我不是要問這個,你還記得那裡的守護神的名字嗎?”
「記得啊、不就是叫ka——」
“ka?”
「欸……叫什麼來著?」
“陣さん!”
「不好意思、明明以前對這個名字倒背如流啊……欸……怎麼會這樣……狐仙大人到底叫什麼呢?」
“啊……”
連最後的希望都消失了,吉野北人覺得腦袋一陣鈍痛,他下意識撫上胸口的御守,這種痛感才得到緩解。
他開口反過來安慰陣
“沒關係的陣さん,沒事,是我唐突了。對了我之後會回宮崎一趟”
「你要回來!」
“是的,有行程需要到宮崎去拍攝”
「那太好了!老爹一定會很開心的!」
最後通話在板本父親的一句等你哦之下結束。
一放下電話,方才擠出的笑臉全數垮掉,他看著在黑暗中閃爍的螢幕,上面明晃晃的幾個大字,突然覺得無力。
“明明是很重要的事啊……”
他痛苦地抱著頭躺在地上,手緊緊握著胸前的御守,希望能藉此想起什麼,但在那之前精神就已經出走,閉上眼陷入一片黑暗。
「北……」
熟悉的低沉嗓音似乎在呼喚著他的名字,睜開眼,他在一片純白的空間裡。
「北人……」
聲音更加急切了,他起身往聲音來源的方向跑去,穿過一個又一個莫名出現的鳥居,爬上了石階來到了一座神社前。
“神社……?”
吉野對於出現在眼前的景象很是訝異,以往的夢境都不存在如此真實的實體。
他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態拉響賽錢箱上的鈴鐺,合起雙手祈禱著。
半晌,呼喚他名字的聲音又出現了,而且還伴隨著抽泣聲。
他繞到神社後方,一個與周圍純白融為一體的人正抱著什麼在哭泣。
在那裡的似乎不是「人」,他的身後有著蓬鬆的大尾巴,頭上還有一對垂下的耳朵。
“那個、”
那人似乎被他的聲音嚇了一跳,抽泣的聲音停止了,但仍然背對著吉野。
吉野北人走近想一探究竟,就在手快要碰到那人的一瞬間,整個空間轟然裂開,然後開始倒塌。
“等等、!”
面前的身影越來越遙遠,他忍不住大吼,那人終於像是有聽到他的聲音一般,猛地回頭。
吉野北人看著那張熟悉的臉瞪大了眼。
沾滿淚痕的臉稜角分明,銳利的眼尾微微斂起,哭得通紅。
黑耀石般的眸子在空間散去的一瞬間瞥向了他。
接著吉野伸出的指向昏暗的天花板。
他愣了幾秒才意識到剛剛那些場景都只是一個過於真實的夢罷了。
他撫著抽痛的頭起身,發現自己的左手緊握著什麼,他定睛一看,才發現一直在胸口的御守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他緊緊握在手裡,還留有一絲溫度。
“這是……”
他喃喃著,想起夢裡的那一抹白,覺得他似乎與這個御守關係不匪淺,不只如此,與他的回憶貌似也有很深的掛鉤。
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等到他回到宮崎去確認才能知道了。
而另一邊,坐在白色空間裡獨自哭泣的壱馬聽見熟悉的聲音猛地回頭。
他愣愣地看著空無一物的背後,突然覺得自己可笑。
“怎麼可能會在這裡聽到北人的聲音呢?一定是幻覺吧”
於是他回首抱緊自己還有懷裡那殘破不堪的面具閉上眼,聽著周圍傳來的心跳聲。
聽著聽著,睡意襲來,他又想起了那天的回憶。
“北人……”
他喃喃著,思念順著臉頰滑落,聚集至下巴。
“我好想你啊……”
一片寂靜。
幾個禮拜後,吉野北人穿著一身休閒出現在事務所樓下,等著工作人員開車來接他。
這時宮本從他身後出現對他打招呼,兩人一同坐上白色的箱型車前往宮崎。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著快速略過的景象,下意識地又握上了胸口的御守,碰碰跳著的心臟昭示著他的緊張。
“北人くん”
這時後座的宮本點了點他的肩膀,他往後一看,一本雜誌出現在眼前。
他接過這本書翻了翻,是宮崎的旅遊指南。
“你翻到第107頁看看”
他跟著宮本的指示翻開第一零七頁,大大幾個粗體字映入眼簾。
「狐坂祭花火大會」
“這就是你上次說的那個對不對”
吉野訥訥地點頭,仔細翻看旅遊書的內容。
這時宮本在後面補充著自己找到的歷史,他對於這種神怪的東西很感興趣,於是在北人給他建議之後就立刻去翻看古書查找有關狐坂的由來。
結果都是很早以前的傳說,但幾乎都是零散的小故事,據說只有本地人知道這個完整的故事,於是他跑來問吉野。
吉野北人專心地看著雜誌上寫的文字,本以為能找到線索,卻都只是零散的介紹。
他遺憾地對宮本搖頭 “抱歉宮本さん,知道這個緣由的通常是老一輩的人,但村子裡的長輩們幾乎都已經離開了”
宮本擺了擺手表示吉野不用道歉,他只是好奇罷了。
迫於壓抑的氣氛,宮本看向窗外,恰好車子過了隧道,亮麗的山河被陽光照得鍍上一層金光,他立刻興奮地叫吉野看窗外。
吉野北人往身側看去,窗外天氣晴朗,萬里無雲,還能看到層層交疊的山巒,一股懷念湧上心頭。
有多久沒有踏足這塊土地了,自高二離開過後,便很少回來。
最近一次踏上這裡,還是因為奶奶的葬禮,算不上多好的記憶。
他看著遠方山巒的方向,下意識撫上胸口,不知是他的錯覺還是怎地,越接近宮崎,胸口的溫度也越來越高。
他覺得自己一直在尋找的答案正呼之欲出,只差他去揭開那層面紗。
而他失去的回憶,也必定遺落在了這裡。
到了宮崎,率先去了吉野家附近,陣恰巧要出門,他抓住北人就是一陣敘舊,直到經紀人在催了他們才依依不捨道別。
離開前陣叫住北人,他說你還記得最後神社的那片空地剩什麼嗎?
吉野沉思了幾秒,模糊的記憶並沒有明確告訴他這個問題的答案,但為什麼陣要問這個問題。
陣擺了擺手說沒什麼,你有空可以去看看,我先去找我老爸
“對了今天有祭典有花火大會哦”
他狐疑看了一眼陣離去的背影,思忖著等等工作結束要去一探究竟。
拍攝的過程進行的很順利,夕陽完全落下前工作便全部結束了,而恰巧最後一個場景便是祭典道旁。
吉野北人看著周圍熙熙攘攘在準備祭典工作的人,對與經紀人打聲招呼說自己晚點會合,便先行離去。
他往祭典道的底部走去,那裡依舊是森林的入口,就算過了幾年,這裡的樹木依舊茂盛。
他沒有忘記自己曾在這個森林裡迷路,而且那種恐懼感依舊存在於他的心中。
他還記得那時有個溫柔的人保護了他,但是是誰呢,他也記不起來那個人的模樣了。
但直覺告訴他,一切都與深處的神社有關。
於是他握緊胸口的御守給自己一些勇氣,往森林深處走去。
一路上昏暗的天色在森林樹木的遮擋下變得更加看不清前方。
這時一旁的樹叢動了動。
“欸、”
他縮起身子,恐懼感再次在心底升起,這次不等發生什麼事,他拔腿就跑了起來。快速略過的景色讓他覺得好像跟回憶重疊,小時候也是這樣的,被怪物追趕到了石階上,之後在神社遇到了什麼保護了他。
“哈啊、”
吉野北人覺得自己這一生似乎都在尋找著什麼,是一個人、還是漸漸丟失的回憶,他不清楚,也道不清,他只知道每當這種時候,只要握著御守就不再迷茫。
他直覺認為御守背後的秘密就是自己想尋找的東西,於是他踩上最後一階石階。
或許是神明聽到他的祈禱也說不定,夢裡的身影再次出現在神社原本的位置,在那個早已變成空地的森林裡,爬滿青苔的石像上。
“啊……”
吉野北人愣了愣,抬起腿向著那個身影飛撲。
他伸出手抓住那人飄蕩的白色衣袖,說出一句在腦袋裡迴盪的話語
“我抓到你了”
那一抹白回首,黑曜石般的眼眸與夢裡的如出一轍。
似乎一切的回憶都有了確切的模樣。
“北、人……?”
白髮男子愣愣地被北人抓著,下一秒他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zuma”
清澈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川村壱馬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那日,那個夏夜。
熟悉的清香包裹住自己,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攀上結實的後背,抓緊。
確認一切都不是夢境,川村壱馬覺得自己已經哭乾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他沒有想到,他甚至不敢去想,自己還能再見到北人一次。
“北人、北人、北人……”
懷裡小小的身軀呼喚著他的名字,吉野北人心底頓時軟成一片。
沒錯,在他夢裡哭喊著他名字的人,就是zuma,他最珍貴、最寶貴、最愛的神明大人。
失去的記憶隨著見到zuma,一塊一塊在拼湊回來,連同胸口的御守都有了溫度。
胸前的衣服早已濕了一片,但這又何妨,他抱著他的神明,這就夠了。
“zuma我好想你,好想見你”
吉野北人收緊懷抱,散逸的記憶回籠後,是恐懼。
他深怕自己的記憶會再次消散,他害怕自己會就這樣忘記他的神明,如果他忘記了神明會發生什麼事?
不存在回憶裡的話語突然出現在腦海裡
「失去信仰的神明,沒有存在的必要」
那是悲傷又克制的隱忍,似乎是獨自一人時,他的神明對自己下的定論。
吉野北人突然有些後悔,後悔當初沒有勇氣帶著他的神明逃離那場送神祭,後悔讓他獨自一人在那片虛無待了那麼久,後悔只能看著他哭泣的背影卻無能為力。
“對不起”
他蹭了蹭神明柔軟的狐耳,愧疚溢於言表。
壱馬拍了拍背說這不是你的錯,這是我身為神明的使命,能遇到你已經是我最大的幸運了,別道歉。
他的神明懂事地讓人心疼,吉野北人撫上他軟軟的後腦勺,下定了決心。
“我們逃吧”
“欸?”
吉野把懷裡神明的臉捧起讓他直視自己,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們逃離這裡吧」
“欸可是、”
“你已經沒有必要再守護這裡了吧?既然這樣我們就跑吧”
面對吉野北人的提議,川村壱馬猶豫了。
他看著北人認真的臉,覺得好像逃跑也可以,但是責任感又讓他無法輕易捨棄這份使命。
“可是,我是神明,我必須要守護大家……”
他低下頭,頭上的耳朵也隨著垂下,矛盾的心裡在衝擊他,他無法離開這裡。
吉野北人勾起嘴角,露出狡黠的微笑,他說
“那你就不要是大家的神明了,只作為我的神明就好了吧”
接著他抓起神明的手,往石階下衝去。
被突然拉著奔跑的神明踉蹌著跟上他
“欸!太胡來了!?”
“有什麼關係嘛——這樣zuma還是神明啊!啊,但是是只屬於我的神明哦”
吉野北人側頭看向他的神明,背後的夕陽映在他的臉龐,壱馬愣了愣,隨即甜甜地笑了。
他說好,那我就只成為北人一人的守護神。
兩人的身影在夕陽下被越拉越長,一如當初的模樣,兩人牽著彼此的手。
但這次不一樣了,神明不再是神明。
他的願望在無意間被吉野北人實現。
現在他終於能與他守護的對象、他的愛人在夕陽下自由地奔跑了。
自此,狐坂神社的守護神カズマ不復存在。
世上只有吉野北人的專屬守護神zuma。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