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绳】再见
与那岭瑠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
“我说你啊,是不是太任性了?”与那岭瑠唯叹了口气,拿起面前金色托盘上的面纱,一边戴上一边数落着。
神谷健太对于圣子的指责并没有什么辩解,只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头也不回地说:“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与那岭瑠唯站了起来,手腕和脚腕绑着的铃铛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声响,身上的洁白圣服镶着的金色花纹绚丽夺目,紫色的中长发被瑠琟在脑后扎了一个小马尾。
与那岭瑠唯迈开步子向前走去。木质的地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穿过回廊,走下楼梯,面对着宽阔的祭坛和乌泱泱一大片跪倒在地的村民,与那岭瑠唯显得波澜不惊,毕竟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
神谷健太一直跟在他身后,此时他越过与那岭瑠唯,走到他面前,替他在眼睛处系上白色的丝带。随后神谷健太微微躬下身,牵起与那岭瑠唯的手,将他引到祭台上。
今天是个祭祀的好日子。没有太阳,也没有雨水,风不算很大,只是将与那岭瑠唯的衣摆吹起了一点波澜。
神谷健太站在祭台下方,开始念诵祷词。他的声音柔和有力,抚慰了稍稍躁动的村民。台上的与那岭瑠唯则是小心谨慎的舞动着肢体,跳起了记忆中训练过无数遍的悦神之舞。
铃铛声伴随着念诵着祷词的声音顺着风声传遍整个村落,村民们低着头虔诚地祈求着来年的丰收和幸福。
在这个村落,圣子是能与神灵沟通的存在。
圣子由神灵亲自选出,村落每二十年就会在十八岁到二十四岁的男女中举行仪式,少男少女们袒露出后背,在村民的见证下接受圣水的洗礼,只要后肩处出现了红色的花瓣标记,就是神灵亲自选出来的圣子。
而神谷家是负责辅佐圣子的大祭司,世代相传,家族年轻男性从小就要开始学习祭祀的相关知识,以便更好地帮助圣子。
神谷健太是个玩性大的孩子,就算如此,他也认真学习了祭司必须学会的知识和技能。在他十八岁那年的洗礼仪式上,他怀着一丝忐忑和不安的心情,不断的想着自己以后要辅佐的圣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村里同龄的或者年纪相仿的孩子他差不多都认识,其中有他认为品性很不错的,也有他认为很头痛的人。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竹马与那岭瑠唯。
与那岭瑠唯的肤色不算很白,但是看上去很光滑,他的身材不算消瘦也不算健硕,是一种青年人恰到好处的活力感。他的双手在胸前交叉,抓着肩头的双手指节明显,神谷健太一下看得有些出神,似乎是被自己未曾见过的竹马的模样勾走了魂,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一抹红色的花瓣标志慢慢浮现在与那岭瑠唯的后肩处。
直到人群中爆发出欢呼,神谷健太才看到那抹在自己竹马后肩上显得十分醒目的红。
与那岭瑠唯被欢呼声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回头来寻找神谷健太的身影。
神谷健太深深地吸气后缓慢地呼气,这是他常用的一种冷静方法。他大步走向与那岭瑠唯,同时庆幸自己今天因为想穿得正式一点而带上了外套。他将外套脱下,披在与那岭瑠唯身上,挡在他面前,说了一些公关话,无非是很高兴见证了圣子的诞生,希望能继续为村落带来和平一类的话,随后便以圣子需要静养为由将圣子带离了仪式现场。
神谷健太端坐在自家的厅堂正中央,内心充满纠结。他作为大祭司传人,不可能不知道身为圣子需要做什么。不能结婚,不能随意外出,不能大声喧哗,不能穿华丽的衣袍,满打满算足足有几百条清规戒律。更加让他烦心的是,自从第一代圣子以来,每一代的圣子都活不过四十岁。不是消失就是患上怪病,有些明明直到三十八岁都好好的,身体健康能跑能跳,却在三十九岁时病倒在床,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而消失的圣子大家也不会去找,好像大家心里都默认他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一样,给他在后山里立一块碑就算了事。
村里的人都说,这是凡人沟通神灵的代价,圣子以凡人之躯接受神灵意志,自然得不到好下场。神谷健太每每听到这些话,心里都会涌出一股烦躁感,尽管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只是谣言,但仍然无法抹去那一丝不安。
内厅里传出一阵异响,神谷健太抬起头,看见了从内厅里探出一个脑袋的与那岭瑠唯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健太さん……我把衣服穿上了。”健太皱了皱眉,起身上前一边把他从墙后拉了出来,一边说:“像以前一样叫我就可以了。”
瑠唯被拽了出来,身上的铃铛晃得叮叮当当的响。
神谷健太看到瑠唯的第一眼就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因为瑠唯的美丽实在是过于显眼了。这件圣服似乎有种魔力,把瑠唯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明明瑠唯是第一次穿上它,却好像这衣服就是为他所定做的一样。穿上圣服的瑠唯自内而外的散发着一股宁静亲和的气质,像雪山上毫无波澜的池水,或是在春光中消融的白雪,光是站在他身边就能让人感到安宁,甚至说他是神灵本人降世也不为过。但是这样的瑠唯却让神谷健太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他下意识地抗拒这种感觉。美好的事物总是易碎的,他想,这样美好的瑠唯是否也会在下一秒就消散在风中?他不知道,他不是神灵,他无法预测。
健太低头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犹豫再三地握住了瑠唯的手,低声地对他说,没事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瑠唯看着健太,似乎在疑惑健太忽如其来的郑重与担心。他像平常一样抿着嘴角轻笑起来,用轻快地声调对他说:“我一直相信着健太哦。”
与那岭瑠唯跪坐在厅堂中央,进行着每日例行的静坐。神谷健太也在瑠唯的侧后方靠着墙壁安静地坐着。
桌上香炉里插着的线香落下最后一点灰烬,意味着静坐时间的结束。瑠唯缓缓睁开眼睛,回头看了健太一眼,果不其然地发现健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入了梦乡。他叹了口气,悄悄地起身,从旁拖来一张毯子披在了健太的身上。
明明以前还很靠谱的,瑠唯暗自想着。别人都是祭司照顾圣子,怎么到我就是圣子照顾祭司了啊。
瑠唯有些无奈地盯着健太的睡颜,在察觉出健太难得的放松时又忽然消了气。
大概是他刚成为圣子那会,什么事情都干不好。那时候还是神谷家主来亲自训练瑠唯关于圣子的礼仪,神谷家主是个古板且严厉的老家伙,如果表现得不好就会被家主训斥并且用戒尺打手心。曾经有过一次,瑠唯的手心被打得红肿,连简单的握拳都做不到,也没办法拿起筷子,于是饿了一整天。
好像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的时候被发现了吧,健太掀开角落的帘子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说,因为我什么事情都没干好,我不敢去见健太。瑠唯一边看着健太的睡颜一边回忆着。啊,好像就是那一次过后,健太第一次逃掉了礼仪课,据说是跑出去外面的烟火大会上玩乐去了。结果家主被气得不轻,罚他禁闭一个月,反倒没有再计较我的礼仪问题了呢。
那以后,一向还算听话的健太变得没个正形,隔三差五就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老是惹得家主大发雷霆。不管是谁问起原因都只能从健太那里得到轻佻的回答:“因为想做所以就去做了啊。”
就连刚刚每月例行的祭祀也是,在祭祀快开始前祭司才刚刚从宿醉中清醒过来算什么啊,也太任性了吧。
瑠唯回过头,看向祭台上的神像,那神像的容颜并不是神灵真正的面貌,神像寄托的只是村民对神灵的幻想。村民们永远都无法得知神灵们真正的想法,但,这或许是件好事。瑠唯看着神像慈祥地笑容和眯到只露出一点瞳孔的眼缝,无端地觉得身体发凉。他低下头,避开神像的注视,轻闭眼眸,在心中盘算着什么,忽然笑了出来,自言自语般低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
院子里正吹来一阵风,落叶被吹得作响。
神谷健太有些疲惫地睁开眼,满地的余晖撞进惺忪的眼眸里,他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傍晚。
面前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健太倒是不奇怪。这个时间的话瑠唯应该在整理卫生?他懒洋洋地想,今天好像有烟火会,去看看吧,顺便给瑠唯带一盒章鱼烧好了。
健太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了披在身上的毯子,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毯子叠好后放在了一边,就揣着袖子走出了门。
最后一点色彩慢慢消散在天边,夜色慢慢侵染苍穹。健太望着远处的灯从山脚一盏盏亮起,像蜿蜒的蛇缓慢地往上爬,爬到最高处后支起笨重又敏捷的躯体,冷漠地俯视着云下众生浮沉。
健太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的傍晚,但他总是沉默着。周围的人很难评价神谷健太,他有时候会我行我素到难以令人忍受的地步,有时候又什么也不说,让人捉摸不透,只是带着一点似是而非的笑容任凭周围人揣测。在与人相处这一点上,与那岭瑠唯几乎可以说是与神谷健太完全相反。他熬过最初的礼仪训练后整个人仿若脱胎换骨,原来那个有点莽撞和调皮的瑠唯变得温柔大方,每一个动作都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他会倾听村民的烦恼并耐心的开导他们,上至走不动路的老太太,下至不会说话的小孩子都喜欢这位紫色头发的圣子。
除了神谷健太。
健太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种变化,瑠唯的温柔自然不是假的,但是神谷健太就是从中感受到了窒息,让他忍不住逃离。
好像站立在深海,潮水从四面八方压来。
就在神谷健太快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来人戴着狰狞的怪物面具,身穿浅紫色的浴衣,手里捧着一束蓝色的小花,用压低的声音对着神谷健太说:“先生,买一束吧?”
神谷健太看了一眼花,是路边能随便见到的种类,经常漫山遍野地长,就连神谷家的后院里也有一大片,没什么好稀奇的。
他越过来人继续向前走,那人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很好看的花,买一束吧?”
神谷健太皱了皱眉,他回头看向那人,却从昏暗的夜色中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人面具后面闪过的一缕紫色发梢。
他停了下来,仔仔细细地把来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最后竟直接伸手去取那人脸上的面具。那人不躲也不闪,随着面具被取下,来人的真面目也略有些模糊地倒映在了健太的眼里。
“你怎么在这里?”
瑠唯撇了撇嘴,有些不满地说道:“只准你来不准我来?”健太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只是想了半天,说:“可是戒规……”瑠唯更加不满了,“那戒规明明又不是只管我一个人的,健太来这么多次,我也要来。”他蹦到健太的前面,背着手迈了几步超大的步子,随后又回过头来冲健太笑了笑,歪着脑袋用柔软轻快的语气说:“没事的啦!我知道哦,今天的庙会是隔壁村办的,来玩的都是游客,不会有人认识我们的。”
这下神谷健太确实是没话说了。他叹了口气,跟在一蹦一跳的瑠唯身后向着庙会走去。不过说实话,他不讨厌这样偶尔任性的瑠唯,反倒很高兴,至于为什么高兴,不知道,高兴还需要什么理由吗,只要高兴就好了吧。
喧闹声慢慢地涌上来,健太明明看过很多次这样热闹的场景,但只有这一次,很难得的,产生了新鲜感,像期待糖果的小孩一样,就连呼吸时的气息都带上一丝欢欣雀跃。
啊,说起来,第一次见到瑠唯就是在烟火会上呢,健太想。
那时在他身后响起的声音和对他伸来的手都像泛起涟漪的湖一样模糊不清了,唯独那个紫色头发的孩子脸上扬起的笑容清晰无比,没有丝毫褪色,像被精心呵护的画作,被谁小心翼翼的收藏。
“在想什么呢?”瑠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健太回过头,发现瑠唯手上的章鱼小丸子和薯条,有点好笑,“这么着急吃啊。”
瑠唯才不管他说什么,一口一个丸子,把嘴塞得满满当当的,说话都有点含含糊糊。“那边有在钓金鱼哦!けんたむ我们一起去吧!”
“けんたむ是什么称呼啊……”健太在心里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却被瑠唯径直牵起手奔向钓金鱼的地方。
数十条金鱼在池子里游来游去,金色和红色相互交织倒映,瑠唯显然很喜欢这样的场面,拿到小捞网就定好了目标,结果对手太过灵活,瑠唯怎么也捞不到。瑠唯憋着一口气,打算跟这条鱼死磕到底,于是健太就在一旁揣着手看着瑠唯与鱼搏斗,并在瑠唯付出一点代价(指浴衣湿了)后终于把鱼捞上来时表示了恭喜。
瑠唯拎着装有金鱼的小袋子哼着歌一跳一跳地走在路上,右手拿着苹果糖,兴奋地看着周围的店铺,有时还会回应店家的吆喝。
“喂喂……精力太旺盛了吧?”神谷健太有点招架不住,瑠唯却不理,只是照旧活蹦乱跳地朝山上走去。
“都是けんたむ平常太过无趣了才会这样说啦。”瑠唯走在健太前面,头也不回的说。“你看,金金都很开心哦。”
“金金……?”健太皱了皱眉头,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但是瑠唯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打算,依然在速度很快的往前走。
直到健太过了十几秒之后才反应过来“金金”是瑠唯给刚捞上来的那条金鱼起的名字。
山顶上有一个小平台,是看烟花的好地方,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的人比较少,平台上就只有瑠唯和健太两个人和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瑠唯拦住了小贩,从小贩手里买下了最后一串糖葫芦,也从小贩嘴里收到了祝福“两位很般配呢。”
健太想着大概是把瑠唯认成女生了之类的,刚想解释,却听见瑠唯笑着说了声谢谢。健太有些疑惑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小贩笑着走向山下。
“喂,为什么不解释?”两人走到栏杆旁边,健太这么问。“不好吗,他夸我跟けんたむ很般配诶。”瑠唯眨眨眼,“难道けんたむ不这么认为吗?”瑠唯一边反问一边将金鱼递给了健太。
健太顺手接过了金鱼,刚想说些什么,远处的烟花就已经炸开了一片。一层叠着一层,一朵接着一朵,像波浪,像微风,像起伏的群山,像两人间的静默,像充满痛苦的回忆,像热烈璀璨的爱,像无法说出口的秘密,像倒映在你瞳孔里的我。
黑夜里的所有光源似乎只剩下了这片似乎很遥远又似乎触手可及的烟花。瑠唯已经很久没看过烟花了,他只是满怀虔诚地看着面前的明灭,心里好像疯长出去爱一切的勇气。或许人总是会在特定的时刻才能产生特定的情感,这些情感对我们来说不是必需品,但是没有这些情感的生活会脆弱如纸,在人流里被撕碎,被冲散。等到发现一切变得不对劲的时候再回头看,只能发现满地狼藉和一身后悔。
健太的生活已经好几年没有变过了。他似乎是一个很游手好闲的人,每天都不着调地玩乐,对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已经被腐蚀出了一个大洞,一个很深的无底洞,不管往里面丢什么东西都无法将其填满,每天的每天都只能感到空虚,或许哪一天连灵魂都会被遗弃。
“谢谢你。”
耳边传来这样破碎的、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紧接着,烟花忽然毫无征兆地停止了一瞬。烟花爆炸声、两人间的呼吸声、山下游人的吵闹声通通都消失了一瞬。如果需要一些更直白的说明,大概是世界停止了一秒钟吧。
神谷健太莫名地感受到了一阵心慌,他急忙转头去看瑠唯,却发现他早已经不在原地了。健太回头四处张望,就那一秒钟,就在这个平台上,他会去哪里?
健太无法抑制地紧张起来,他的手心开始冒冷汗,却只能一直安慰自己可能只是躲起来了,只是在某个地方等着吓我。
他快步走向楼梯,却发现了楼梯底下坐着刚刚卖糖葫芦的小贩。
“喂,你有没有见到刚刚买了糖葫芦的那个紫发男生去了哪里?”健太隔着半个楼梯就对着小贩喊道。
小贩听见呼声,回过头,面带疑惑,“先生?刚刚只有你一个人在平台上呀。”
健太头皮发麻。“怎么可能……别开玩笑,他不是还从你手上买了最后一串糖葫芦吗?”
小贩站了起来,“诶?最后一串糖葫芦还在这里……没有卖出去哦。”他侧过身子,露出了身后的糖葫芦。
神谷健太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不顾小贩的叫喊,一路跑下山,风呼啸着在他耳边留下言语,他只能听出瑠唯的声音。
就这样不管不顾的下意识跑回了神谷家,他连气都没有来得及喘匀,就抓住一个下人问到:“瑠唯……与那岭瑠唯去哪里了?”下人被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回答他,“少爷……?您、您在说什么?”
健太有点不耐烦,于是换了个说法,“圣子……圣子呢?!”
下人似乎是听懂了,露出了恍然大悟一般的表情,这让神谷健太又燃起一丝希望,但下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心一下坠入冰窖。
“圣子?为村民祭祀平安的那个吗?可是圣子选举不是很久以前就取消了吗?”
神谷健太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里的不安已经不在他能掌控的范围了,他只能祈祷这是恶作剧,这是开玩笑。
“……什么时候取消的?”
“诶?大概、二十几……二十七年前吧?神灵显露真身带走了圣水,并留下了不用再选举圣子的信息后就消失了,祭坛也荒废了,变成了一个装饰,神像什么的都很随意地被摆放着。”
二十七年前,正好是与那岭出生的那一年。
神谷健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他似乎是陷入了瑠唯的谎言里,他在笑盈盈地跟自己说话时心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他在策划什么?他想干什么?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忘了瑠唯,为什么自己是那唯一一个能够记住他的人?
健太的脑子乱成一团,他几乎是下意识的走到了后院,坐在了平常两人一起坐过的地方。
后院里的蓝色小花细细碎碎地摆动着,神谷健太忽然回过神来,看向自己手里紧紧捏着的袋子,袋子里的鱼没发现他的主人已经消失不见,只是一个劲的在小小的袋子里游着,跟瑠唯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一样有活力。
神谷健太找来了鱼缸,把金金养了起来。他没办法跟别人说明这条鱼的重要性,但他知道,这是能证明与那岭瑠唯存在过的最后一点证据了。那天晚上以后,他去了很多地方,但是哪个地方都没有瑠唯。就连瑠唯的父母在被神谷健太敲开门之后也是一脸惊讶。
“与那岭瑠唯……?听起来很熟悉的名字……但是我们家一直都只有三个孩子哦。”
“唉?与那岭瑠唯?我认识的朋友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啊。”
“与那岭?好奇怪的名字啊,你从哪里认识这样的人的?”
神谷健太得到的回答全部都是一样的。
当他一个人走在回程的路上时,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与那岭瑠唯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呢。或许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十一年的梦,而梦里有一个叫做与那岭瑠唯的人,仅此而已。
他开始慢慢把他两之间的回忆翻出来,试图证明些什么,却惊恐地发现,就算是他,对于瑠唯的记忆也在一点点的消退。
可是,怎么会呢。
明明他的手腕还留着瑠唯偏高的温度,明明他还能想起那时玩闹相拥的触感,明明他还能记得瑠唯的睫毛轻轻扫过他手心时耳边传来的心跳声。
明明我的身体永远也忘不了你。
那些故事的颜色一点点褪去,只留下苍白的骨架,到最后也风化成沙,但是,如果能够再看到一次你的眼眸的话,我就能想起一切。
健太恍惚着想,原来我是爱着你的啊。
原来那些所有说不出口的话语和所有在夜晚里让人无法入眠的幻想,全都是爱啊。
为什么总是会在失去以后才发觉呢,为什么每次都等到无法挽回了才后悔呢,健太看着自己的双手,不可抑制的颤抖着。
不远处的前方传来铃铛声,清脆的声音随着来人的身影有节奏地晃荡着。神谷健太猛地抬头看向来人,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
个子小小的,染着绿色的头发,穿着浴衣,皮肤白得不真实,撑着一把油纸伞,嘴边带着一抹笑。
鬼使神差的,在这个人即将和健太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健太叫住了他。“等等……你…认识与那岭瑠唯吗?”
来人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认识哦。”
健太睁大了双眼。
“我还知道他为什么会从众人的记忆里消失。”
健太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来人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他,嘴角的笑更明显了。
“他消失的原因……是你。”
健太的心跳似乎停止了。
“你知道圣子是怎么祈福祭神的吗?每个圣子都是拥有深厚福气的人,他们护佑这村子的方法,就是将自己的福祉分出去。福祉被分掉一点,他们的寿命就会少一点。这就是这么多任圣子全都早死的原因。”
来人把油纸伞檐压得更低了一点,把视线收回伞下。
“他是天选之年出生的命定的圣子,他的福祉比所有圣子加在一起还要深厚不知道多少倍。如果他不做那个决定的话,他甚至可以安安稳稳地度完余生。”
“你是与他完全相反的命格。你会为你和你身边的人带来灾祸,你会死得比他更早,甚至会让整个村子都毁灭。”
“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认识你的第七年。我找到了他。”
来人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好像在回忆往事。
“他听完以后想了好久好久,最后问我有没有办法救你。”
健太的心又好像漫淌着温泉水的冻土层,又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我告诉了他方法。最后,他决定用自己所有的福祉来填补你的命格,那样的话他就会从众人的回忆中彻底消失。”
来人忽然停止了叙述,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就要离开。
“喂……等一下……”
健太艰难地叫住了他。
其实他想问很多问题的,比如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你找上他是为了什么。
“他……还能回来吗?”
最后问出口的只有这个。
来人又停下了。
“回不来了了。”
“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这件事,虽然他并不希望我这么做。”
那人没等健太再次喊住他,撑着伞走进了雾里,身影消失不见。
健太站在原地,一阵带着温度的风吹来。好像瑠唯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对他说,我爱你哦,健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