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邮件时长谷川慎正倒在自己一居室的沙发里看晚间新闻。电视机不知道哪条线路出了问题一直滋啦滋啦地响,而画面的色彩又过于鲜艳,像饱和度出错偏移的诡谲,在室内缺乏照明的灰色里映得长谷川的脸也五彩斑斓。他一边想着要去换个新电视机,一边盯着屏幕里的吉野北人目不转睛。明明是每天都要见面的人,怎么在这块烂屏幕上显得格外漂亮。
电视里女主播在念稿子,下一个画面镜头切去现场,记者说本市最近破获了一起特大纵火案,下面请搜查一课吉野课长来介绍一下案件情况。
等记者提问的空隙,吉野一直很礼貌地微笑看她,接过话后说“好的”,开始他一贯官腔,滴水不漏的话术解释着前因后果,就算是背稿子那也写得太完美了一点,和他这张脸一样。
长谷川有时候觉得吉野像被警视厅高层绑架来当门面的傀儡,毕竟出了什么重大社会事件需要朝公众解释说明的情况无一不是由吉野北人出面。但很神奇,即使报复社会的言论再势不可控,后续一段时间的犯罪率也能维持表面和平。长谷川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被调来搜查一课,大部分时候都吊儿郎当地坐在办公室翻卷宗,无事可做时便被打发写一些犯罪同比率的分析报告。
来一课报道时他没有戴眼镜,同事给他指办公室,说那里坐的就是吉野课长,吉野北人,警视厅门面,然后凑近了长谷川慎小声玩笑道“我们私下里喊他警花”。长谷川往前凑凑身子眯了眯眼,然后朝同事笑,问吉野课长凶吗?语气像是打探新来老师那样的高中生。
同事说:“吉野课长和他看起来一样好相处呢。虽然长得很漂亮…你也觉得他很漂亮吧?但完全不是花瓶的类型。一课的破案率自从课长来了之后才有了明显提升呢。”
长谷川慎认真点头,直到坐到自己位置,从口袋摸出被黑缎包住的眼镜戴上,才意识到他恰好坐在吉野正对面,尽管中间又隔着很多张桌子也隔着几面透明的玻璃,和所有雾气。
长谷川不止一次抬头看到吉野埋头读卷宗的模样,在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干净。有人散烟,问长谷川抽不抽,长谷川接过一根,然后问吉野课长抽烟吗?前人答不知道呢,不过没在办公室见过,我们也不会问。然后点起的烤烟呛了长谷川一口,他皱眉吐舌说不太会呐,同事笑他不会抽还接,“慎真是可爱,等你之后为了结案率焦头烂额的时候就会知道这玩意有多管用了。累到头脑混沌恨不得去鉴证科偷点毒品来吸。”
长谷川不好意思直接将烟摁掉,只好捏在食指拇指之间,等烟一缕一缕慢慢燃尽。等待的间隙有点漫长,他听着同事们说话,下意识再抽第二口,看起来比刚刚熟练太多,吐出来也没有过肺,仿佛真是因为不想拂了同事的好意才接来试试的毛头小子。
长谷川慎在这个办公室里是有点毛手毛脚的可爱。会碰倒自己桌边摞起来的卷宗,然后手脚并用地不让它崩塌。有天他急急忙忙找份材料,又搞得到处狼藉,眼看档案袋垒起的高楼马上就要倒塌,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摁住了,长谷川长舒一口气说“谢谢”,可是是一种不熟悉的干净味道,他瞥到这人袖口露出的一截白色衬衫,立马推正了档案转身朝吉野敬了个礼。
吉野扑哧一笑,说你真可爱。
这就是长谷川记忆里他和吉野的第一次交谈,隔得太近,他能从透过眼镜看清吉野脸上每一颗痣的距离,随着在心上敲出每一处烙印标记的方位。
电视里关于纵火案的新闻播完切到天气预报,吉野完成了他的任务,火灾也是。长谷川倒进沙发,从茶几上摸了根烟,火机的金属盖弹开,滑轮滋啦出绿的火焰,烟头升起红的星星,长谷川吐一口烟仰在沙发靠背。
他才想起要读邮件,输了很多道密码,黑金色的邮件页面,是吉野北人的简历,长谷川盯着那张证件照端详良久,希望自己出现幻觉,因为处死吉野北人的任务指令实在太刺眼,太荒谬,太不可思议。
太像一个一并处死他自己的玩笑。
“明日东京有雨。”
长谷川想他没权利过问前因后果,只好无端猜测,像吉野这么优秀的刑警,被列入组织的处决名单也不稀奇。今天播报的那起纵火案是组织安排的,长谷川一看那个作案手法就知道,疯得没边,炸弹安得到处都是,引爆了却又只是火。“火是洁净的”,他想起带他培训的长官这样说。所以烧掉的都是不干净的。
火灾发生时长谷川站在警视厅的楼顶观望,这种场合一贯轮不到他出场,自然会有处理爆破的同事蹈进火场。他在抽烟,常用的火机不知怎么没带在身上,还是从办公室随便摸了谁的一次性火机。楼顶风很大,他拢住了火焰好容易才点燃烟,接着烟点燃一张纸,纸变成灰,灰落进风。他有一种隔岸观火的身心舒畅。烟抽完之后,小心地掸掉衣服下摆的灰,下楼打算将火机原封不动地放回同事桌上。
意外是他在楼梯间遇到吉野北人。吉野和他打招呼,没问他刚刚去干嘛,只细心地替他捻掉肩上一粒灰,跟他说今天风往这边吹呢。
长谷川慎相信自己衣物干净,因此断定吉野在演。他觉得吉野那个动作意图有点太明显,但还是笑笑,说是啊,吉野课长,今天好冷。
整个一课因为这场火灾忙活小半个礼拜却依然毫无头绪,长谷川慎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焦头烂额的乌烟瘴气。他几乎不能透过空气清楚看到吉野北人坐立于办公室里的姿态,身旁的人抽成烟筒,这种时候也会插科打诨问长谷川抽不抽,长谷川抿嘴浅浅摇头,说我们办公室已经火灾,我就不火上浇油了。
长谷川没什么想法,别人喊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查监控做暗访,近二十年的卷宗都翻出来找串并联,纸都要发黄成壳,被打趣问这案子年纪是不是比慎还要大,长谷川慎回答那个岁数我刚克服对烟花的恐惧。
他就这样看了吉野一个星期,在空气浑浊的分子中找住空隙。吉野一天喝三杯黑咖啡,他甚至可以喝热的,苦得像药剂;一天只吃一顿晚餐,高蛋白合成物,蔬菜与鸡蛋。长谷川慎觉得这人好夸张,连吃饭喝水这种人之大欲也变成了公式化流程。他有点想问吉野这样会不会太无趣,对着卷宗发呆也会想吉野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他的好奇心蓬勃生长到一时兴起跟过吉野出去,闷热的天,他记得是因为天气预报说要下雨,而他因为跟得太急没有带伞。
吉野不在办公室的时间不太多,但他也不常跟身边这群同事混在一起,只有要去汇报工作或者什么必要情况,路过时才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问要喝下午茶吗?办公室就会爆发出快乐的呼声,吉野逡巡一圈喊长谷川慎,问他能不能帮忙点一下单,一会儿给他转账过去。
长谷川连忙应好。“顺便帮我带杯,冰的吧,冰的。”吉野朝他挥手,然后转身出门,步子很快。
鬼使神差的周四下午,长谷川随便胡诌个借口说去便利店买东西,大概说的是整个办公室找不到一支能用的记号笔,被差使道那顺便带两包烟回来,“不然跟吉野课长告状哦”。也都知道是玩笑话,但长谷川向来好脾气,还认真问了要什么牌子记下。他没追上吉野出去的步伐,只在警视厅大楼外抬头看见阴恻恻的天色,像火灾那天的热气一直澎湃到今日。延展的时间线里他跟丢了吉野北人,笑了笑自己实在是跟踪技术不太到位。在拐角找到便利店,买紫色记号笔,慢吞吞地在手背虎口画一道印。买两包烟,不想放口袋,要了个塑料袋装着,就这样提回警局。
出门却看到吉野远远从街口走来,在垃圾桶上摁灭了烟。长谷川第一反应却是没有见他吸食的样子很可惜,那样的唇抿住烟蒂应该要有多漂亮。
想和他抽一根烟。他没太把这次跟踪失败后的偶遇当回事,只是觉得好像一个谜团有了答案,吉野课长是抽烟的,是会将烟蒂好好扔进垃圾桶的。他自然不至于往枪口上撞跟吉野打招呼,咖啡和其他饮料的外送刚好到楼下,他提着回到办公室时吉野已经回来了,意外地靠在长谷川的桌子边和人讲话,问问这个案子的进展,监控看到哪一天,爆破物来源有没有头绪,以前那些类似手法的案件是不是能够找出一些共性。
“慎回来了啊。”是吉野先看到他。
长谷川提那么多喝的提到手酸,同事接过来分发每个人的饮料,吉野走到他身边,从袋子里捞出自己那杯冰咖啡,说谢谢啦,我好像还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周五加班快到十点,吉野出来说都回家休息,不用在这熬了,熬不出个结果的。长谷川慢吞吞收拾东西到最后,看了一眼捋线索的亚克力板,用紫色记号笔在上面写了个日期。
吉野问慎怎么还不回家,长谷川说您辛苦了。吉野笑,说我不辛苦,我自己想下班才打发你们都走。
结案的消息不是一课先知道的,到周一上面通报下来说已经找到凶手,整个办公室欢呼完面面相觑问是谁周末在加班。说一定是吉野课长吧,但没什么人在意,只要案子破了就谢天谢地万事大吉,一课甚至能拿到一笔可观的奖金。日子有点太好过了,长谷川慎这样想。
那个美好的周末他抽空去清障,也没多废话,很直接地随便找了根条状物勒死,长谷川自己都回忆不起来用的什么凶器。长谷川慎不像组织有些人,热衷于在杀人之前和死人谈心,恨不得将全世界的秘密都兜进脑海,好像这样就掌握了一些威胁这个世界的把柄。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也从来不会有意识地施虐,反倒希望他们死得轻松点,就算这个人对于组织而言再十恶不赦,敲上Mission Completed的结果时都千篇一律毫无特色。他的乐趣也不在杀人这件事情本身,而在于今天要用什么凶器,因地制宜地找到现成的工具,像解开随机游戏迷题的关卡索引。有次随便拿了个灭火器,干粉喷的到处都是,堵满了死者的口腔和呼吸道,也没否认过是有点变态。他用灭火器在地上喷了个RMPG再费很大力气盖上,踩踏,直到什么痕迹都看不清。但是比起杀人这点爱好实在是不值一提。长谷川慎跟善后的人说他当时手无寸铁,那个走廊里只有灭火器嘛。直接钝器敲击未免太没艺术感,想玩的心情胜过了一切,所以花了点时间研究保险栓。
他有枪,很少用,有两把,走在路上还会天马行空地想如果真到无药可救的地步,警局给他发的那把枪要用来自戕。
长谷川收拾完现场就走了,走之前记得给死人拂上眼睛,顺便还好奇这个案子会不会落到一课手里呢?不过这具尸体被发现应该是很久以后了,何况组织还会有人再来处理好长谷川留下的痕迹。只有玩灭火器那次被骂个半死,长谷川只能不好意思地赔笑,想你们真的好没新意,每次解决不了到最后不还是焚尸。
要是真被吉野北人抓住,估计无法脱身呐。长谷川倒是很多次在枪林弹雨的极限里活下来,但应该舍不得用枪指着吉野北人,所以就必死无疑。长谷川慎其实不太明白每天都在做什么,也懒得思考生和死的意义。他只知道自己对美天生有趋向性,飞蛾扑光那样的,譬如颈部暴起的血管被针尖锐地扎破,譬如血液溅射的图画,火灾黑烟攀升的轨迹,蓝紫色的涂鸦,应当还有吉野课长吧。
那好绝望哦,回去路上长谷川这样想。
邮件每一个字长谷川慎都读得很头疼,像在组织接受抗压训练为抵抗莫非定律的所做的心理暗示,不断地不断地渴望从痛苦里逃脱,但无论如何都会有电击的刺痛在倒计时尽头等待。所以只要一开始给自己的预设是所有通道抵达的都是最糟糕的终点,就不会心存侥幸了不是吗?
可对吉野北人他没做过这种设想。他以为最差劲不过就是被吉野抓去蹲大牢,也会成为他人生履历表上一段牡丹花下死的罗曼史。
他把手机屏幕切出去,随便找了个吉野的采访合集开始播,想起天气预报说要下雨,就去收衣服,顺便洗了个澡。他刷牙,朝镜子呲了呲嘴,泡沫像细胞膨胀一样往外翻涌。有点饿了,去厨房煎了个蛋,期间手机就摆在灶台边一直循环播放,凌晨三点长谷川慎好像早晨听广播的老年朋友。全无章法的事件顺序,和吉野好听的声音一起结构成长谷川警官的晚间日常。
从吃完那颗半生不熟的鸡蛋开始,长谷川慎开始他杀手生涯里最长一段延宕。
tbc.
·题目自英雄联盟 青钢影角色台词 “The world is not black or white but a delicious shade of gray.”
长谷川开始慢条斯理地计划要怎么杀掉吉野北人,在他每次抬眼却恰好发现吉野在看他的瞬间。收到邮件那一刻起他有点懒得再演,给自己规划的流程不是他杀了吉野北人然后自愿投案自杀就是吉野北人把他杀了或者抓去坐牢。
“求生欲有点太低了,慎。”周末去酒买醉时友人看出他的低迷,调一杯干马天尼推到面前,也不会问怎么了。长谷川慎说难喝,你想毒杀我,友人答道我看你已经病得不轻,这叫以毒攻毒。
长谷川慎在橄榄的重型香气中喝得有点晕乎,他一直觉得马天尼喝起来有股血腥的甜,当然和原料毫无干系,只是被表现主义浪潮无端波及,思绪漂浮成不规则的形状,破罐子破摔地想干脆就找个借口接近吉野北人吧。也不在乎身份是不是会被识破,如果他觉得没有胜算的可能,那最优解只在于用什么凶器才能让他或者吉野的死亡漂亮一点。
可事情比他想象得要顺利很多倍。他甚至没来得及给这段罗曼蒂克消亡史规划一个浪漫的巧合作为故事开篇,枪声就是最强烈一句开场白,而替吉野挡下它的行为是猝不及防地在长谷川慎并不算清白的情史上刻下最浓墨重彩一笔。
一课一起出外勤的机会很少,但情况危急,熟悉的枪法,俗套的巷战,不知怎么就和吉野落了双。吉野总唇红齿白笑眼盈盈着讲话,长谷川第一次看到他拔枪射击的动作,干净利落,毫不犹豫。他瞥见吉野在他余光里抬手毙掉十点钟方向的人,颇有点欣赏电影的心情在。
而后长谷川慎觉得这有点像在玩FPS游戏,此刻他跟在吉野身后是追击犯罪分子的正义警员。没人知道混乱里他其实尝试举枪对准吉野的后脑,想故事发展到这里是不是该演一出叛变的警局卧底除掉障碍的戏码,最后枪口偏移狙杀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同事。怜悯之心倒不至于,枪声响过,长谷川歪了歪头,踩着瓦砾过去看到那张脸,一想到说不定是自己在组织的同期,还是会在心里默念一句“上帝保佑”。
那颗子弹来得很直接,是在高处瞄准一般的射杀。长谷川熟悉这一套,他不知道是吉野运气好还是自己运气好,来不及动恻隐之心,扯住吉野手臂使他落到身旁的动作没有经过任何一瞬思考。千钧一发那秒钟,长谷川慎只想吉野北人就算要死也应该死在他手里。于是子弹擦着他的大臂过去,白色的衬衫有血点点洇开,有点痛,因为此起彼伏的枪声中好像听见吉野问他痛不痛。
“痛啊……”长谷川皱了皱眉看向吉野北人,“课长有事吗?”
“没事。”吉野答得很干脆。
“那就好。”说完才发现台词有点太恶心,又不是在演偶像剧,何苦搞得这么像滥情,只好又补上一句“吉野课长比较重要啦”。
越描越黑。吉野北人笑着跟他说你别说话了,应该快结束了。
好他妈该死的温柔。他就这样跟在吉野身后穿行在巷道之中,想到底在搞什么,突然变成他被吉野北人护着走出去。这段路长谷川慎其实走过很多次,但依然记不得哪里是正确的出口,直到弯弯绕绕地和吉野北人撞见一面巨幅的蓝色涂鸦,他就愣在那里了。耳畔枪炮爆炸的声响此起彼伏,而他一瞬被扔进真空。是一种于巨大压迫面前的怔忪。他和吉野一起仰头望上去仿佛看不到天,铺天盖地的蓝色又好像是天,被流放的,横冲直撞的,冲击他,打碎他,他只好求救似的望向吉野。
长谷川余光里的吉野也很好看,诡异的色彩搭配映衬着吉野的黑色外套很性感,他就有点后悔把烂电视机当二手货卖掉。
“很漂亮。”吉野说。
“很漂亮啊。”长谷川重复。
后来不记得怎么走出去的,吉野同他说“走吧”,他就那样跟着他走了。一直到警报解除才意识到,倘若在刚才那种精神状态里,他被操控着去死也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惜吉野真的是好人,吉野怎么能是一个好人呢。
更舍不得杀他了。
回警局后吉野和下属打招呼说带长谷川去处理一下伤口,众人看到长谷川手臂上的血迹问那边是什么情况,吉野答说没什么情况,但是要不是长谷川今天你们就得给我去收尸啦。
吉野带长谷川去二楼医务室,就着衬衫裂开的口直接撕开了袖子,长谷川低头看吉野给自己处理伤口,很近,看得到吉野睫毛上落下的枪灰。吉野说还好只是擦过去,不然你这条胳膊都得废个一年半载。
长谷川说没事嘛,反正平常我也就看看资料而已,今天事发突然才被喊去出外勤。吉野说慎的枪法很好呢,下次估计你也逃不掉。
长谷川吐吐舌说随便乱开的枪嘛,哪想到恰好中了。
“那也是随便乱抓的手臂没想到救到我了吗?”吉野笑着看他,等他回答。长谷川眼神有点躲闪,不是因为自己扯了个很幼稚的谎,而是被吉野这样盯着实在很难控制要和他殉情的心情。
吉野北人倒也没期望他回答,换了棉签再上一遍药,一边给人绑绷带一边随口胡诌道:“那现在这条命是慎的了。”就算吉野用的是轻松的玩笑语气,听起来和在办公室时隔壁桌同事乱讲的话没什么差,长谷川还是有种“我完蛋了”的感觉。
“该怎么答谢慎才好呢?”吉野收医疗箱的时候自言自语道,“奖章你肯定也不想要的吧?”
“不然该怎么办才好嘛?”长谷川答,甚至听得出撒娇的语气。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吉野问。
长谷川想这种问题,脑海里所有的答案说出来没有哪一个不僭越,但也没什么紧要,他脑子一热问吉野身上是不是有烟。
吉野说我来吧,长谷川慎心里想又不是两只手都断了点根烟的能力还是要有吧,他伸手想去拿吉野抖出来的最后一根烟,吉野手却撤了撤捏出来抿在唇间,漂亮的手握住火机,滚轮划开火焰为长谷川点燃一颗红色的星星,第一口雾散,烟被捏在拇指与食指之间,递到长谷川嘴边。
太暧昧了。如果吉野北人是在勾引他,但他何苦勾引他?他不过是刚来一课不久的新人,吉野北人不至于感动到要以身相许吧?
他分不了神想太多事情,吉野和他坐在一张折叠床上,隔着一根烟的距离。在他千百次思索要怎么才能吻到他的这个时分,开口问吉野抽了他最后一根烟是不是不太好。
吉野笑着说是啊。
所以怎么会用吻来吸一口烟,吻完了说是道谢。
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长谷川慎有些反应不暇,吉野和他肯定有一个疯了。伴随着香烟的叹息,警局医务室里和杀人凶手吻在一起。吉野抱着他的脑袋,长谷川想咬他喉结,最后变成整个舌面贴上去地舔,被抵住命门的人会干呕,眼球突出,面色青白。他脑海闪回过一万张因为窒息痛苦而丑陋的脸,但没有吉野北人,他依然漂亮,他永远漂亮,染了情欲漂亮得一如初生碧空。所以长谷川慎就这样在脑中替他排除窒息的死法。
没伤的那只手搂住吉野的腰,盲拆腰带时长谷川慎听见外面下雨了。
是的,东京下雨了。
如果有一天我和吉野北人真的睡在一起了。长谷川慎这么想过。在这一晚之前长谷川夜夜都在想这件事情。他自己说不清楚来由或者起因,甚至找不到一个借口,可性欲就是这么不由分说地产生了,暴力的血腥和绝望的性爱来回拉扯他。
他们躺在医务室窄小的病床,夜色沉沦得很浓重。吉野躺得稍高一些,枕头几乎垫在他腰下面,长谷川慎环抱着他,因为床太小腿不得已蜷起来,和吉野的缠在一起。
长谷川慎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颇有点像他用漂亮的手法杀过一个人之后仍带颤栗的兴奋和平静,他也管这叫做贤者时间。手放在吉野腿根感觉他因为高潮还未平息的颤抖,水液糊满了整个手心,就是这样的一些时间。他变得温驯而顺从,如同一头被制服的兽,吉野的水像和平与爱浇洗他。
杀人计划写成道德经,长谷川慎在一点恍惚的温存里面变成胚胎雏形。
是想过要问吉野北人到底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又觉得破坏了难得一刻安宁。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在吉野怀里睡去了,睡得很安稳,带着一千万个有关死的秘密,全部掉进梦境。
长谷川慎和吉野北人都是坦率的人,至少在性和爱这样的事情上,所以这一千万个秘密里面不包括他们喜欢上对方这件事情。
长谷川慎第一次去吉野北人家里,进门前全身被搜了个遍。长谷川慎举起双手半靠墙壁说吉野课长不必这样吧?
搜身的动作被吉野做得好暧昧,大可看作一些调情方式,从上到下摸得人精虫上脑,然后长谷川撑着肩和他调换位置将人压在玄关,说这种事,还是让我来吧。以前做过很多次,会比课长要熟悉。吉野举起双手任他摆布,长谷川双手从胸口抚去后腰。
没有人能够腾出空去摸索灯的开关,长谷川也从没见过谁的家中有这么多蜡烛。他朝吉野表现出惊诧,吉野用点火器点燃一罐,腾空亮起的光是灰色的。
光影随着他们的对话而变动,吉野一边走一边点,然后整个房间都在晃。
长谷川慎没劝阻说这样屋内氧气很快会耗尽然后我们都窒息身亡,他只说这样能看见课长呼吸的形状。吉野推开一点窗,靠他很近,贴紧他身体,用吻告知他你也可以吃掉我的呼吸。
香氛被吞进肚里,就会有一万只蝴蝶在里面扎驻,长谷川反复嗅着吉野身体每一处的香气,蝴蝶烧成灰烬。
吉野将烛泪温柔地倒在长谷川慎的身体。用的不见得是低温蜡烛,灼烧的痛感让他发出呻吟。
他和吉野凑到蜡烛前点一根烟,烟好像就会染上味道,抽起来很有一股人造香精的劣质感。吉野扶着他额前的碎发,说你小心一点别烧着头发。
长谷川有那么一瞬间想把自己变成易燃物,然后他和吉野一起丧生火海也不错。
他们衣衫不整地抽同一根烟,吉野夹着烟搂长谷川的脖子,被直接贯穿一瞬,烟灰全落在长谷川背上。长谷川表现得不太在乎,但会接过他的烟蒂吸最后一口,忍住了摁在吉野腹肌上的心情,忍住了随手乱抛纵火的想象,咬在唇上直到火星熄灭,烟灰于白色床单擦开,被水打湿了洇出身体的形状。吉野站起来看到那片灰迹,说长谷川慎,你洗床单吧。
长谷川掏手机对着床拍了张照。白色的底,层峦叠嶂的褶皱,水干掉的,和烟灰搅和在一起留下的浅浅形状,像山水画。
很漂亮。上次站在铺天盖地的涂鸦墙前,吉野也是这么说。
后来穿堂风吹进来,所有的蜡烛都灭了。空气里弥漫着烛芯烧焦的味道,不好闻,长谷川便深一下浅一下地嗅在吉野后颈处。吉野覆他的手背,挪过去嵌住,说,慎,我从一开始就很喜欢你。
他想了想只问他,有多喜欢呢?
吉野就说,搞到现在这种地步的喜欢。吉野北人没有说谎,第一次和他在医疗室发生关系那天,是他这么多年演技最拙劣一次,连台词都编排得做作又矫情。以至于后来每次想起,吉野都有恨不得穿越回去一枪结果自己的尴尬。
长谷川慎在看卷宗,吉野北人在看他。想起以前自己将纸一沓扬起来,写着无数故事的纸张漫天飞舞又落得四处,吉野就笑着说我真的觉得很没意思。你不觉得吗?你不觉得。你才应该去做警察。
是陷入了抑郁情绪的那种“没意思”,吉野曾经找熟悉的精神科医生聊过,结果走之前人家作为朋友笑着劝慰他,吉野,你就这样活着吧,没事的,这就是你生命的形式。
还说你迟早有天会找到乐子的。
知道长谷川慎要谋杀他的时候,他想好像也可以为了这个男孩儿再活上一阵子。
而这个男孩儿,会后悔他没有问“一开始”是哪个一开始。
tbc.
在长谷川刚通过考核测试进入组织的时候,不记得是谁开玩笑般跟他说,做杀手可以有很多上床的对象,但不要爱上谁,坠入爱河是自寻死路。他点头应是,心里就也根本没把这话当回事。古老的犯罪片里都是这样拍的,他一边坐在自己的单间里用电视机看电影,噪点模模糊糊的从眼睛涌进来在脑海变成噪音,他一边吃圣女果,吃得有点犯恶心。
和一些人做过,从没觉得自己爱上了谁,就算把性别无限放宽,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太寂寞,应该养只什么才好。
所以后来吉野那样轻地靠在他肩膀,他的身体甚至没有承重感,只想到完了,有一只鸟停在肩上。
爱情是一种非常偏执的幻觉。正所谓爱河被叫做爱河,坠入成为坠入。他自诩在这件事上没有作为一个杀手的职业素养,有时候犯罪片看得太多会有点羡慕男主角,身边有个那么漂亮的性感姑娘。还会无端期待起来,什么时候也能体会一次不计较死亡的快感。
就是这样的分裂在他身上和谐地并存着,但和谐会在吉野北人那里被完全打破,抑或说,他的分裂在吉野面前几乎无法构成太平盛世的伪装。
他一开始觉得他们不过是解决性欲的情人,分食一口烟的路人,可能对方太寂寞或者怎么样,将自己当作打发时间的乐子,他也全然无所谓的。当然和下属搞到一起算不上吉野课长什么特大的丑闻,但如果和黑社会呢?
长谷川不想将吉野置于那种境地,因此他在办公室里绝不跟吉野打情骂俏。大家抽烟说闲话时附和几句,笑起来很乖巧。到点下班走人,如果和吉野目光撞上了也会礼貌颔首说您辛苦了。
去没人的天台抽支烟,等到办公室里所有人都走光了,折返回来将吉野吻他在皮质办公椅里。吉野北人并不是很在意,因为从轻吻变成深吻是吉野的决定。
吉野北人看长谷川慎在办公室装乖乖仔时从未戳穿过,不过是笑眼盈盈和大家插科打诨顺便用余光瞄他一眼。
长谷川慎都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有点破罐子破摔了,人前人后的面具在吉野抚摸他脸庞时全被卸掉。他像个孩子一样眷恋吉野的气息,脸贴在他胸口,感受起伏的呼吸,听吉野北人胸腔里心脏的跳动。长谷川闭着眼睛,想如果捏碎了呢?血会从他手中涌去哪里。
吉野在抽事后第一支烟,手指夹住递到长谷川嘴边,乖顺地吸一口,他感觉到滤嘴有吉野的唇濡湿的痕迹,再以一种蜷缩的安全姿态延缓一刻平静。
长谷川慎已经不再去想邮件里那封任务单。他以前认为也许美被摧毁的时候才称得上最盛大,所以用富有艺术感的手法谋杀一个生命是对它最后的尊重,宛如烟火升空再炸出花的样貌。
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因此长谷川慎在组织的杀手名单上常常是资优之选,除去后勤偶发的投诉意见。大部分没见过长谷川慎真人的组织外围都以为他是个变态杀手,他自己有时也这样想过。可他在吉野这里不是,不是杀手或者警员,也不是任何一种能被定义的身份,就只是情人,情人而已,最暧昧最贴切的身份,往下还有无限可能。
长谷川慎并不确定,超过了组织的任务期限会有什么后果,日历上的数字一天天往后跳,就算生命已经完全圆满想要一死了之也没什么太大紧要。根本没有达摩克利斯之剑,在那之后一直过去好多天。
吉野北人是特别的。长谷川慎下了判断,无论是对他还是对组织而言。
吉野北人当然是特别的。
他们终于有一次在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发生关系,吉野半个人躺在他腿上。长谷川摸着他的尾椎骨,很细腻地触碰,不是为了逗引起情欲,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
摸到吉野后腰伤疤的瞬间他大脑在放空,所以那一丁点突起的形状完全地占据了他的思绪。吉野明显感觉到了长谷川手指动作的停顿,绕着那个伤疤仔细描摹一圈。在吉野危险的余光中长谷川终于还是瞥了它一眼,烧伤,但有金属色素沉积,绕着圆块散出树状的痕迹。
电击伤。
很难看吧?吉野笑起来。
不……不…。
慎这里也有的吧。吉野的手臂绕过长谷川的腰。
这句话像某种心照不宣的许可。长谷川慎目光直白赤裸,盯着那个细小的疤痕看了好久,久到他觉得吉野的呼吸也消失掉,才发现是自己的心没命在跳。
就想到自己坐在操作间那天。他一直试图从脑海中忽略掉的一些记忆,不懂为什么人类能够愚蠢至此,竟然试图用肌肉记忆来重塑人的思想。
给他接上设备的医生大约看他初来乍到一直很有礼貌,又打过几次交道,印象很好,于是告诉他放轻松,动动脑子很快就过去了。
最简单的反射测试,人就变成和白鼠无异的生物。长谷川慎对此嗤之以鼻的原因是以电击的痛苦塑造出来的忠诚,是对人类诸多年思维进化的亵渎。
长谷川的测试报告诡异得很特别。他全无章法的选择里面根本找不出规律。但那些芜杂的词语中,有一个无论多少次出现,又多少次被电流刺痛击穿神经,长谷川慎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他已经在丧失意识的边缘了,也依然没放弃的词语。
设备从他身上拆掉时,长谷川慎的脸色苍白得像被洗衣机甩过的纸。他依然跟医生说谢谢,说完就失去意识昏厥过去。他不算是太能忍受疼痛的类型,也会痛到嘶得倒抽凉气,但他可以不向人求救,完全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态度,装也要装得无事发生的一些傻但自知的坚持。可在吉野面前全然不是这样,得寸进尺了他也会跟他说痛,吉野课长,蜡烛滴上来很痛,讨好地问你能不能吻吻我。
长谷川慎就是小孩子吧。像小孩儿的撒泼哭闹只不过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
不计后果地,毫无保留地,永远选择与美关联的一切。
拿到长谷川慎电击测试报告的审核者也会记得,某些年前也有人在词语测试里全部乱选,他可以爱也可以恨,不在乎生或者死,可以杀了至亲或者又愿意为情人自毙,重复对照值也可能截然相反。无论如何都判断不出他思绪展开的方式。疼痛了很多次,只剩微弱的气息依然也笑得出来,最后闭上眼睛栽在椅子里面。
这个世界上是存在着这样一种人,是无法被塑造的,因为他原本就没有形状。
翻阅过写着长谷川慎名字的那几张纸,桌前的人拿起笔在文字地狱的终点划上一条横线,说这挺好的,毕竟世界上本就不存在美这种东西。
但是他亲手把长谷川慎送到吉野北人身边。
长谷川慎只觉得开口问吉野这些事情太煞风景,不符合他心里他们之间该有的关系。所以缄默着与吉野一直躺到太阳下山。他想就让他留着这个秘密吧,像他也对他有所保留一样。
再下次摁着他的腰操进去的时候,拇指摩擦到那枚小小的疤痕,长谷川就有点想吻它。他终于问吉野,说我可以吻吻他吗?
吉野回答他:“慎,真的是小孩子呢。”用溺爱的语气,放任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而这块疤就是吉野的最隐秘之处,是他完美柔软身体唯一一处破裂。绽开的色素像星云,像黑洞,像宇宙,藏着所有不为人知晓的过往,被长谷川慎吻开了,他还说,它很漂亮。
随之裂开的还有吉野的心。
吉野摸着长谷川慎滑顺的黑发,绕食指几圈又放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总是沉默着应对,沉默的下面太沉重了,真的小心翼翼保留着不敢说,不敢说我们迟早要面对的分崩离析和化成烟灰。
少说一点话可以少爱一点吗?
长谷川慎不知道。吉野北人也不知道。
可至少不该将所有秘密用性高潮时腾飞的幻觉掩盖过去。等到他们意识到说得越少反倒沉得越深的时候,已经完全陷入了插翅难飞的沼泽里。不用言语的交谈会创造一种迷恋,有时候只是轻柔的动作或者一些呼吸与喟叹之类的轻微起伏,反倒比语言更加击穿人的神经。
起初他眼里的吉野是一丝不苟的,滴水不漏的——漂亮的上司。他身下的吉野除却风情之外竟然裹挟着连闭着眼也能读出来的绝望,痛苦,搂着他的脖子,腰肢挺起夹住他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像死去第一万遍。
时间来得及的话,吉野会抱着他睡一小会儿,孩子一样的脸,纯真无邪的表情。长谷川慎尝试过数他的睫毛,和他脸上的痣,手臂垫着脸,就这么一直盯着,直到吉野的眼球在眼皮下滚动有苏醒迹象,再慌乱闭上眼装作也和他一起拥有睡眠。
那块意外的伤疤被发掘之后,长谷川慎原以为自己会气愤,被欺骗,以为被蒙蔽的有关吉野的事实会变成执念,他不过问前因后果的优秀品质使得在组织那里成为让他诛杀情人的首选。
“我也没预料到。”长谷川慎还是决定为自己开脱两句,“他明明知道我会脱不了身,依然给我安排这种工作。”他想去组织问问吉野到底是什么身份,想象自己带着愤怒的情绪质问谁,意外地他什么也没做到。就更不可能对吉野有什么微词了。
吉野会跟他说实话吗?会说组织要追杀他是因为叛变吗?长谷川慎脑海里对所谓真相的追求只闪回过一瞬间,他发现无论吉野给他什么答案他都会相信他。所以不再问。
已经完全失去原则了。像站在巨幅涂鸦前,巨大的蓝色和紫色包裹着他,处在精神被操控的危险状态下。
可他又有过什么原则呢?不过是处理间里他所有选择的唯一答案。
答案和“吉野北人”到底又有什么区别。
日子一拖再拖,拖无可拖。长谷川慎依然出去跑腿拿咖啡,给同事带烟,买包劣质的丁香烟放口袋里,在天台或是和吉野伫立在无人的楼梯间。
他每次只多跟吉野一段路,拙劣的跟踪技巧已经不再重要,吉野怎么会不知道,他可爱的下属长谷川慎上班时间跟着他像在梦游。
竟然陡然生出一种安心感。长谷川不知道吉野是怎样想的,他觉得有点好笑,像是本来路途的尽头会是他抹杀掉吉野北人的生命,此刻却每次都因为他活着再出现而感到庆幸。
吉野当然也是这样想的,安心感。
他不希望长谷川慎步他后尘,但也实在没更多精力顾他周全。他放任他自己去探索答案,调他去整理资料,所有东西都毫不遮掩放在他面前,连身体也交出去。他一边估摸着长谷川慎猜到哪一步,一边思索如何写篇谋杀自己的佳作。
他再出现在那栋写字楼,从大门进去路过的所有人都能跟他打声招呼。一楼侧门锁住的电梯直通顶层,生物识别的密码让他无数次畅通无阻地抵达川村壱马面前,他们从交谈变成商谈最后再到谈判,筹码摞起来,吉野和他坐在牌桌对面,心不在焉地玩一局德扑。
早些年间还会叙旧,甚时还做些无关紧要的爱。吉野揉着自己的鼻梁,说我不想干了。
“我们应当是不需要废话太多的关系,我真的对任何事情都没有兴趣。这也包括你。”
川村壱马很平静地回答他,是的,我知道。所以那你不如死掉好了。很碍事,吉野,真的。
吉野笑了应声好,说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胁迫你,但是是你和我们敬爱的父亲先胁迫我去当条子的。这么多年给你抹了多少案件,我死的时候你最好是买下东京所有的花圈祭奠我。
“你还是这样,全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那么正直。”
吉野从他桌上摸根烟点燃,划根火柴吹灭,盒子又被用力推回去,“我们本来该换个位置坐的不是吗?你成为川村课长,我来给你添麻烦。”
“吉野,说这些没有意义了。”川村用手侧抵住滑过来将要掉下去的火柴盒,“我曾经…很珍视过你的,hoku。”
“这也没有意义。”吉野起身准备走掉,“要杀我不要让我知道,我虽然不想活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看不出你手下那些蠢货做事的方式。”
走之前最后用调侃的暧昧语气问:“刚刚走廊那个,是你的新情人吗?长得不错。”
这就是吉野北人和长谷川慎的第一次见面,远在一切故事开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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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野北人想川村壱马真的很懂要怎么整死他。无论是那么多年前,还是这么多年后。
“是川村壱马背叛了我。”吉野这样说。
“可你也没给他解释的机会不是吗?”
他嗤笑一声,“他能有什么解释,只是因为那是他父亲而已。我是什么?一起长大的玩伴?处理性欲的玩物?还是他真的把我当过朋友,当过恋人?”
“我不是为他开脱,但说不定是真的呢。他有他身不由己的理由。”听到这话吉野烦躁地点了根烟,没被制止,还是要被念叨上一句:“讲多少次不要在治疗室里抽烟。”
“我又不是你的病人。”
“那你最好是也不要从我这里拿药。”
“行行好吧。”吉野说,“对老朋友不要这么不客气。”
“哦。最近来了个小孩,像你。”
吉野掸掉烟灰,“像我是什么样?”
“疯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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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鼠游戏而已。
吉野北人实在是人缘太好,舍不得他死掉的大有人在。他说这不要紧,第一我也没有什么求生欲,其次他还不至于随随便便就能把我弄死。我要是死了一定要带着整个组织陪葬。哦你啊,你趁早跑路吧,不然在实验室里捣鼓出来那些有的没的的药剂足够你去牢里坐下半辈子。
“你现在说话怎么真跟警视厅那些四五十的老男人一样了。”
吉野就笑,回答说我本来不就是吗?
他看不透川村壱马,其实根本也懒得琢磨他什么想法。只是长谷川慎刚来一课报道后不久,吉野北人问他终于烦了吗?想替我找个接班人吗?说真的,你们家这种把人当祭品的行为实在是很不人道。
怎么又是爆炸纵火啊?整个东京都快被你烧光了。
但不管怎样,在吉野看来长谷川是个有得聊的人。经手长谷川慎的任务记录被吉野调出来,靠在办公室桌边一页页往后翻,绮丽的杀人手法有给人编织最后一片梦境的浪漫——即使是被害人死得痛苦不堪,所以长谷川慎独享了生命终结时的灿烂画面。
不贩毒,不嫖娼,不会顺掉死者财物,从来不逛组织管辖的红灯区,生活简单干净,喜欢住一居室,抽丁香烟,爱看老电影,讨厌圣女果。
等他真的和长谷川慎打上交道,他想他应该戴眼镜更好看。
这次要什么?
吉野思索了一下,说找个人射杀我吧。你办得到的。说完转身往外走,抬起手跟川村壱马说再见,但没回头。
在组织风平浪静的少年时光过去之后,他们带着恨意撕扯过彼此的身体,吉野的精神在日复一日的牢笼中被摧毁。表面装得云淡风轻,只有自己知道睡眠越来越稀少,梦境越来越糟糕。
丧失了睡眠的世界会变得很扭曲,即使是好不容易入睡也常常梦到自己还在组织的那段日子,当时以为人生可以那样自由地继续下去。醒来发现是梦,像被鬼压住的清醒却不能动。颇像他在警局被迫曲意逢迎的状态,给人赔笑卖醉为了上下打点。他有种仅仅脚尖着地的悬空感,像提线木偶,还不能够上吊。
可他生来没有形状,本该浪漫而自由。
他和川村壱马一起长大,父亲当然不是他的父亲,但从来没有人说小吉野就不是组织的孩子。
彼时他不清楚组织跟警局之间达成了什么交易,是他在警局这么多年,等到权限的级别已经足够调出一些陈旧的档案,在数据库的面前面对早就被写定的命运,能做的也只是从心头生出一点对那个更年轻时自己一些微妙的怜爱。
他早知道自己从来都只是筹码,就像被推倒在川村壱马的牌桌上的筹码,他被选中成为交易的祭品。
什么感情什么义气,什么养育之恩全都被打碎。他早就不恨了,他太累了,恨不起来了。起初老头子还活在人世的时候,他还能勉强为组织做些事情。直到葬礼那天他撑着黑色的伞,走进灵堂以陌生人或者是普通晚辈的身份叩拜完,他看了穿得浑身黢黑的川村壱马一眼,站在灵柩旁边,朝他礼貌地鞠了个躬。
吉野北人忽然就觉得他不欠他们什么了。他不是他的孩子。
他跟川村壱马见面时说,你不能指望我太有感情,有感情到我能为你们卖命一直到我被抓住扒皮抽筋或者你心血来潮送我归西。
“川村壱马,是你先背叛我的。”
“世界当然不是黑也不是白。”吉野说,“我不喜欢那种东西,下定义或者什么。你一定比我会做人,你会坚定信仰情谊或者血缘,但你他妈的也是个骗子。你无法违背你的父亲,所以你连一点同情都没施予我。搞成现在这样是你自作自受。你知道的,你应该要知道的。”
“我不要什么,可毕竟我也没想到能在警局混到这个位置——”吉野笑笑,“另外我对摧毁犯罪组织一点兴趣都没有,光鲜亮丽的生活也体验过了,我想要的东西,你,川村壱马,和这一整栋楼,都已经给不了我了。”
我希望当时你能哪怕只是微弱地声援我一句,即使这没有用。
像吉野离开组织去警局前夜,面对着一些假惺惺或者不足以挂齿的真心。他从档案里找出自己的电击测试报告,在告别的宴上,一张年轻而倔强的脸,划燃了白磷在众目睽睽之下捏着将它烧成灰烬。再用自己最年轻这十余年生命燃烧的余热点了一支烟,敬上给川村壱马的父亲,笑着说谢谢您。
吉野笑得依然纯真无邪,父亲接过烟摸了摸吉野的头,说hokuto真是个好孩子呢,要一直做个好孩子啊。与之相对毛骨悚然的是第二天顶层办公室的巨大水族缸里,死相惨烈的血红龙,猩红的血液在缸里拥挤着,增氧泵和过滤系统还在工作,血和水不断搅和着翻腾上来,红到泛白的鱼体却因为过重,僵硬地沉在缸底。
川村壱马早晨打开门时倒抽了口凉气,即使见过再多死人,血的腥味和鱼的腥味搅合在一起还是惹得他反胃。随后他冷静下来,在父亲到来之前找人清理了鱼缸。
“可能它活到尽头了。今天一早过来看就沉底了。怕您太伤心,所以我先清理掉了。”川村壱马这样解释道。
那个鱼缸里就再也没有养过鱼。
“我不欠你什么。”川村壱马终于还是说。
吉野就笑,说你欠我人情,自由,和一点点爱。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违抗他的命令吗?还是替你去警局坐牢?”川村回答。
“我倒也没有重要到这种程度。”
“等我坐在这个位置,你也已经成为一课课长。很多事情我们已经无法改变了,吉野,纠缠过去的事情有意思吗?”
“没意思。所以这不是给自己找点意思吗?”
“折磨我你会觉得开心吗?”
“那我被折磨的时候你会觉得抱歉吗?”吉野摆摆手,“我们不要再聊这件事情了。”
变本加厉时要川村给他准备上千万的纸钞,有时只拿走一盒火柴,全凭吉野心情决定到底要为组织牵扯起来的案件周旋到什么程度。吉野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组织被安插在警局的人,当然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正义感,他想只是日子太无聊,需要一些调剂。
其实和吉野做点过家家的交易算不上什么大事,川村壱马不缺这些东西。只是吉野知道得太多,这样的存在比定时炸弹更加可怕,随随便便就能将他父亲这么多年打拼下来的心血付之一炬。
比定时炸弹更可怕的是不定时炸弹。吉野北人确实做得出这种事情。
吉野北人的随机爆破终于有了第一个明确指向。
这次他要长谷川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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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野北人从会社大楼推门走出来,原本埋头的快步行走在看到街角的长谷川慎忽然放慢了。接着慢吞吞踱到他面前,停靠的地方似乎离得太近,所以要抬眼才能看他。
“在等我吗?”
长谷川“嗯”了一声当作回答,天色已晚,城市很冷。他问吉野冷不冷,说话时因为冻结的空气而呵出白色的雾,吉野就回答“好想抽烟”。
一句话跳跃过太多想象了。长谷川想了两秒,最后还是先摘下灰色的围巾替吉野绕上,再从大衣口袋里摸到火机和烟为他点燃。
烟头的红色擦出火柴的温暖。
他们抽着烟慢慢地往回走,并不知道所谓归途目的地是哪里,回警局或者吉野那里。火星断断续续的,因为吸气亮起来又因为叹气而灭掉。就踩着破碎的灯光,吉野没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长谷川也没开口解释。他脖子上绕着长谷川慎的围巾,很柔软的羊绒,有他身上的温度。
走到下一个转折点,吉野站定了跟长谷川慎说,带我回你家吧。
长谷川慎说好。然后又是走路,吉野跟他隔得很近,仿佛这样就能够再暖一点。长谷川慎想出门的时候为了耍帅穿的太少,以为他和吉野在演偶像剧。现在轮到吉野问他冷不冷,长谷川说冷。于是烟灭掉,吉野牵了他的手。
在离长谷川住处的最后一小段路,其实是在拍东京爱情故事。长谷川慎开玩笑说可是家徒四壁诶,像是要后悔这个决定的样子,住处当然比不上吉野课长那里舒服。
那里有很温暖的火焰,很朦胧的香气,像被催情的高潮幻觉,长谷川怀疑过他是不是在家里熏大麻才能维持住正常的精神状况。
吉野像是很疲倦了,他们牵着走的最后一段路,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依偎在长谷川慎的身旁。太像恋人。穿黑色的外套,围巾从一个人的脖颈到盖住另一个人的下颏与嘴唇。
吉野站在他身后,长谷川掏钥匙开门时迟疑一秒,兴许想起什么不该让吉野看到的东西,随后又坦然地拧开了。他想要开灯,有点害怕。吉野从他动作的停顿里读出未能用言语表达的讯息,门在身后被带上,只将他压在上面吻。
长谷川的屋子里,空气的味道有一股金属特有的冷硬。
吉野整晚的反常举动直到这一刻也没能有答案说明,他应当是试图用强烈的性爱抹掉那场根本鸡同鸭讲的谈话,需要一些安抚,需要一些事情来使他大脑放空。他没想到能在转角见到长谷川。可真的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之后,紧绷的神经一下断掉,再也支颐不住表面的平静。他有些想奔到他怀里拥住,才放慢了脚步,为了给自己一点理智再生的时间。长谷川慎为他系上围巾,烟雾升腾的一瞬间他知道自己眼眶湿了。
好冷,真的好冷。
长谷川和他面对着面,拆彼此的领带结,解开大衣,抽掉皮带。他赤着脚将他抱起来,搂住了脖子继续吻,于此时此刻洪灾一样的,淹没吞噬生命的欲望。然后在来回的跌宕中吉野不小心压到什么的开关,电视机斑驳的光就猝不及防亮起来。
闪烁的,迷茫的,幻觉一样的,电视里吉野的脸,穿板正的制服,恰到好处的微笑,给整个房间提供并不充足的光源。但足以看清那一整面透明的亚克力板上贴的都是他的照片,长谷川写他名字时用的是紫色的马克笔,所有线条都绕开了他的脸,混乱的假名叠加起来的意义是替他排除所有的死法。
吉野北人跟他说,慎,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坠入爱河是自寻死路。他的脸蹭着吉野的肩膀与锁骨,吉野的脸就会埋在他的头发里。长谷川慎大口地呼吸,真如坠进延绵的海,最后他闷着声回答吉野,要不你把我杀了吧。
吉野说,你那块板子,写小说一样的情节,第一次用枪指着我的后脑,第二次想掐死我,第三次想纵火烧掉,第四次是毒杀,第五次是沉船事故,第六次是殉情,第七次是——
吉野掰着指头数到七,“很少见你一些这么没有新意的杀人方式了。”
“第七次是把你操死。”长谷川吻着他的下巴,“我还没来得及写上去。”
他们对彼此终于是一种完全的赤裸。长谷川慎在组织楼下等他,将吉野带回他家,事后一起欣赏了被他排布上去的作案指南。吉野评价这张照片选得太丑,长谷川慎回答说我不觉得啊。
“我们现在是共犯了。”吉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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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慎开门进来时吉野北人在播他插在DVD播放机里的电影。他换鞋进来,问怎么不开灯,吉野说懒得起身。
一课忙得焦头烂额,吉野北人没有告假也不是外出只是很纯粹地失踪。长谷川午饭时间在食堂听他们猜测,一边埋头吃饭。他们喜欢逗他,就有人问到慎觉得课长去哪里了,长谷川咬着勺子摇头,还回问之前课长不是也常常突然消失吗?这次应该也没什么大事吧。
回家想给吉野带点八卦给他调剂一下,还没开口吉野就吻他,说少讲一点废话。
好。不讲。
长谷川慎跟吉野说课长不在,也不想去上班。吉野说我俩要是一起失踪就全完蛋了。警局也完蛋,组织也完蛋。长谷川慎闷着声音回答他说知道了。
晚间活动突然就变得多种多样。吉野穿长谷川慎的睡裤会落得一截被脚后跟踩住,他抱着腿坐在沙发和长谷川慎一起看电影,整个房间溢满了云。吉野将烟吐进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醒酒器,烟路过瓶颈落进瓶底。他掐着醒酒器最细一处,捏起来在长谷川眼前晃晃。长谷川慎搂着他的肩膀,黑白电影的光打在他们身上,听不懂的英文对白,他说好想将烟云存在瓶里。
吻得快要断气。
长谷川慎问他饿吗,想不想吃点什么?吉野摇头,长谷川起身去煎鸡蛋。吉野陪着他,靠在水池旁,在长谷川慎打算关火时又说想吃熟一点。无辜的笑容,在一点点油烟里显得很温暖。
冰箱里空空如也,除了鸡蛋和番茄。吉野从里面掏一个开始啃,水红色的汁液四溢从嘴角落下。被漂亮画面吸引了注意力的男孩儿,鸡蛋在锅里一直滋啦地响,煎出糊的气味。长谷川慎说要起火了,吉野笑着答你不是想烧死我吗?终于还是要分神去关掉,长谷川无可奈何讲我喜欢吃半生的。
懒得清理厨房和糊掉的鸡蛋,就又回到后半场电影,靠着分食了一个硬的番茄,吃到水顺着长谷川的手骨绕在手腕。被吮住的指尖,含住的虎口,吉野问,“你知不知道中国有一种死亡的古法叫做‘吞金而死’?”
长谷川慎诚实摇头。
接着吉野的手滑落下来在他双腿之间,翻身过来含住,长谷川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随后陷入吉野给他创造的舒适区里面。吉野北人的行为也总是这样没有章法,他们的性爱往往起始于没什么逻辑的时刻,如果想要做的话,就会直接做了。吉野有点将他当做致死剂量的镇静,做到最后总是会脱力地窒息,接下来很努力地喘息,再陷入窒息。接着就彻底平静了。
他对长谷川慎的依赖从踏进他的一居室起就开始变本加厉反复叠加。他等他那天时机实在是太好,偏偏他脆弱得像一轮被打捞的月亮。
吉野北人喜欢他什么都不问,连伤疤揭开给他看,也任由他跟到组织楼下,他依然什么都不问。甚至吉野跟长谷川说不想去上班,长谷川边披外套边只跟他说好,窗帘是完全不透光的。吉野站在他面前,穿着宽松的家居服,替他整好衣领与结,再将眼镜为他戴上。
“戴眼镜好看。”吉野北人终于找到机会跟他说。
长谷川说课长也是。要吻别吗,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早晨出门的告别吻。长谷川慎明明还在想,吉野已经踮脚亲了他,说如果有人跟你问起我——
“不会有人跟我问起你。”
而这一瞬长谷川慎在被吸吮的快感里只会想吉野为什么要说中国古代的死法呢?
然后眼睁睁看着吉野将它吞进去了。长谷川慎仰倒在沙发,喉结滚动却只是咽下了唾液,闭着眼痛苦地想,吉野北人已经为他死过一次了。
随后将他抱起来接吻,他吃到他嘴里残余下来自己的味道,用拇指揩掉吉野嘴角的水渍,他对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面真能融化掉万物。
也包括他自己。
我爱上他了。是我的使命,像谋杀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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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谷川…慎。”
“嗯。”
他欺骗他太多了。
火灾、咖啡、马克笔。
巷战、子弹、涂鸦。
烟灰、伤疤、死亡手法。
吉野斟酌着什么时候开口,他一颗心太重,像吹进醒酒器的烟一直坠到底。
长谷川慎在往里面加水,水流的声音稀释掉雾,吉野一直看着他的后背,手伸出去在空中迟疑几秒,依然伸手抱住了。
“怎么啦?”
“你要杀我这件事,我知道得大概比你要早。他看人眼光倒是一如既往的差,可我眼光很好。”语气间还带点小孩似的得意,“我们明明看上的是同一个人。”讲这句话时他趴在长谷川慎的后背,思索了之后觉得故事太长,又将他搂上来靠住他的半边肩膀。冗长无聊的黑白电影还没结束,吉野声音很轻,像在给拙劣的枪战片念旁白。
“我没想过他真的把你送到我身边,没想过你比我想得要更疯…更可爱。”
长谷川慎竟然听得有点害羞。
“从哪里开始说呢?”
“可以不用说的。”
“想跟你说。”
如果说对于长谷川慎而言,吉野北人的出现是他精神中关于美之理念的感性集合。他就会对吉野北人有种飞蛾扑火的冲动。用那种来自妄想症者的目光注视着他漂亮得天妒人羡的上司,表情虔诚,思想下流。
那么对吉野北人来说,长谷川慎的意义是将他从黑暗的泥淖里打捞,从被杂糅着抛弃、背叛、虚伪的梦境和现实交织的地方,只要稍有不慎就会从三维跌进二维的交界。长谷川慎的出现给予了他色彩、形状,情感在和他的接触中缓慢复苏。长谷川用紫色马克笔在纵火案的线索板上写日期那一天,他离开办公室之后,吉野实实在在坐在板子对面盯了很久。躁郁的情绪在不断叠加反复掩盖的亲吻和性爱中变得平和。长谷川慎不是什么杀手也不是什么精神分裂的变态,他凝视着他,用来自母亲的目光。他吮吸着他的乳,像一个孩子。
就能为了他再诞生一些求生欲。
火灾,被抓起来的纵火犯是替死鬼,被长谷川慎狙杀的那个也是。吉野给过长谷川机会,在一场安排好的乱战中,随便找个时机杀死他的机会。
“找人射杀我,子弹可以对准我的脑袋打,如果这次就想完全结束的话。”川村壱马安排的狙击手,子弹飞行的轨迹到底通向哪里,吉野北人完全不确定。他对川村壱马根本没有信心。
比起这种猜疑,千真万确发生在他眼前的事实是,枪声中自己跌落在长谷川慎身边,而他侧眼就望到长谷川吃痛的表情。衣服上渐渐洇开的血液,他问他痛不痛,是自己不知道哪里在痛。
靠近就变成本能。
“确实…是勾引。”为一些找不到答案的行为下定义。吉野要如何确认自己不被拒绝,是在长谷川慎的眼睛里读出隐秘的好奇心。他第一次和他独处,面对面站在楼梯间,替他摘掉一粒灰尘的动作,长谷川眼神带笑,说课长,今天好冷。
互相观望彼此的时间太多,被办公室玻璃墙折叠的目光饱含着探索。他知道长谷川在看他,在烟雾缭绕里读出他的欲望、他的梦想、他们不为人知但惺惺相惜的疯狂。
太想要他了。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长谷川慎因为消毒液发出的“嘶”声以及吃痛的表情,像高潮一样性感,于是想为他创造一些高潮。
吉野北人有理由相信自己才是“牡丹花下死”的那一个。他对他真的没有设防,反正都不过活一天算一天,及时行乐的心情就占据上风。他自然晓得长谷川慎艺术家般的杀人手法,所以预演过很多次在自己家中,被他用某种全然没有考虑到的物件结果生命的情况。然而依旧一次次带他回来,让他在自己家中巡游。吉野半躺在床上盯着长谷川慎把玩房中雕塑的手指,想案发现场会是什么样子。
死在长谷川手中就更无所谓了。耽于情欲的每一个片段里面,被完全打开的身体,只用下半身思考的时间,都让吉野觉得完整和满足。
“所以…慎,操死我吧。”
长谷川慎握着他,蹲下去,双手将吉野的大腿掰开压在沙发臂上。他开始给他口,倒不是什么偿还,下意识就这样做了。吉野找不到落点,只能够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越抓越紧变成扯,被吞得好深。他怎么都叫不出来,咬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抽气,咬出齿印与血迹。被口到射时紧闭着双眼,眉绞紧了在一起。他好久缓不过神,好久才能够恢复视觉,看到长谷川的脸,搂住他,贴紧了心跳,才说慎其实不必做这样的事情。
长谷川慎回答他,课长也没有给人口过的吧。
吉野笑着反问,我技术有这么烂吗?
“没有。”长谷川凝望着的眼睛水样温柔,“很舒服。也想让课长这样舒服。”
“叫我hokuto。”
他完全地、彻底地败下阵来。
再顶进去,这一次又喊得太多,在过于强烈的撞击下穴口猛烈地收缩,小腹很涨。延绵不绝的快感海啸一样淹上来,到处都是液体,黏稠的,清澈的,他像一艘船沉下去,却求生一样攀住长谷川的后背,指甲划出尖锐的痕迹,指腹摁出淤血的印。
吉野没觉得自己不该爱上他,毕竟那种烟头火星一样的温暖对他而言实在是太稀奇。记忆回溯到再遥远的时期,十几年前,川村壱马给他递过一颗糖的那种甜蜜。明明不断设想着自己的死亡,却一天一天绵长地活下去。来自疯子的恻隐之心最为珍贵,吉野察觉到了,并且接住它了。
吉野北人和长谷川慎的绝望,被反复引用与拉扯着成为爱情的形状。
任务的时效被多次申请延长,一拖再拖始终没有结果,最终盖棺定论的是「FAIL」。吉野在组织档案室里看到,抬手落笔玩笑似的改成「DEFEAT」。随后会启动对于任务失败的结算流程,不太清楚代价,但一定是击垮人的精神折磨。
他不要。他不愿意。吉野北人不要长谷川慎吃这个苦。
为了一个活人和川村壱马谈判。这实在不像他会做的事情。
谁是被谁要挟谁的软肋。
“吉野,你搞清楚,现在,是你有求于我。”
但他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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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野北人拜神的样子太虔诚,双手合十,双眼微阖。长谷川慎站在他旁边大脑放空,思绪失重,任由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像未能完成的参拜,从再多看两眼算不算渎神想到在隐秘神所的林间操他到所有鸟都被惊扰。
在山林里被隐秘供奉着的神社,吉野和长谷川于雨后湿润的天气踩着石阶一步步往上,穿越鸟居进入神的领地。
长谷川慎问吉野信神吗?
吉野问他你见过那幢楼地下三层停车场废弃出口的神像吗?
“我不清楚是因为它在那里所以才换了出口,还是它本身就是一种出口。”
长谷川慎回答他见过。但他似乎天生就不会在神像面前有被压迫感,是无神论者,却并不在意别人是否相信。长谷川对此相当理解,人应当有些什么信仰来模糊现实的龃龉,寄托一点缥缈的虚无。
他们边走边听吉野说以前组织里到处供奉着神像,因为老头子信这些。当然了,黑社会总要有点什么忌讳,毕竟人算不上什么东西,如果连神都不信,他们就没有畏惧了,人还是要有点畏惧感才好。
接着吉野才回答长谷川最开始的提问,“我不信。”
“那为什么来拜?”长谷川问。
吉野笑了一下,说因为害怕。
也会有害怕的东西吗?
求的签被长谷川慎接过揉皱成团,吉野没有看,长谷川也没有看。那一团薄薄的纸就放在大衣的口袋,他们撑着伞往回走。吉野同他说很多以前的事情,在组织遇到的或者被杀死的人,尘封的案件,和他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吉野说话慢慢的,偶尔还会有一些来自遥远地方的口音,话与话之间松散的间隔是为叹气留下的空隙,只是没有人叹气,就像也没有人呼吸。
长谷川慎很自然地在他旁边扮演着寡言的聆听人格,第一次感到吉野好像有了年上的感觉。长谷川慎开车载他回到城市,信号回源的时刻有互联网的新闻在手机弹出。
吉野北人瞥了一眼亮起来的屏幕,指尖左滑点击一下将通知移除。他想还有得一时半会清净,问长谷川,如果死到临头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长谷川也没觉得“死到临头”是什么不吉利的假设,自然而然地接道“没有吧”,在右转间隙撇头望了一眼吉野,又重复一遍没有。
“那我有呢。”吉野说。
“课长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如果没死成的话再一起去做好了。”吉野答。按下不表的意味是如果要死但没做成的话太可惜,平白给人空添想象,抱薪救火一般,无故失去视死如归的心情,就更难以面对那被写在签文上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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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野北人失踪的消息被警视厅封锁得严严实实,但最敏感的媒体多少察觉到有些不对。“大约是考虑到维稳之类的原因,”吉野将烟摁到烟灰缸,“他们大概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人来替代我的工作。”
“其实没什么意思的,慎。以前不停地给自己洗脑,要去过全新的人生,做一个好的警察。也确实这样做过一段时间,抓了一些反社会的疯子——像慎这样的呢。解决了些社会影响很不好的案件。后来不知怎么就把我推上去应付媒体和民众。确实风光了一阵子。”
长谷川将天气预报的声音调小了一些。
“他们甚至也不怎么让我去现场了,说好听点是发言人,其实不过就是傀儡嘛。”吉野笑笑,“犯罪率下降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抬笔一挥能修改的数据。看重我不如看重川村壱马,是他比老头子心慈手软得多,能不用暴力解决的问题一定会用他…超越卓群的谈判能力。”
“但你不觉得,”说到这吉野转过来直勾勾盯着长谷川,“不觉得电视机里的那个吉野北人,跟妓女也没什么区别吗?”
长谷川慎本想反驳一句,话到嘴边才发现说不出口。因为他真的理解吉野北人此言何出。那些看着电视机里春风拂面的笑容手淫的日子也不算太久之前。由诡谲画面色彩和机械播报的女声产生些无法循因的怪异性欲,明明只是看着吉野嘴唇翕张着吐出一些官样鬼话,他都听不到声音,视线聚焦在吉野滚动的喉结,性感得快死掉了。
“更像海洋世界里,在移动隧道上漂浮的美人鱼呢。”长谷川慎伸出手臂,似乎真的能看到蓝色世界里面暴露的鱼尾从他脸庞拂过。他看着吉野,说可是你比所有妓女都漂亮。
吉野北人习惯他天马行空的想象,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讲但是只是慎一个人的妓女。
“说到底,大概还是不喜欢被摆布的生活吧。和川村壱马做交易也就这点原因而已。和他说话现在已经没什么意思,但会让我想起最自由的那些日子。也有过打架打到双眼通红浑身是血,鞋跟碾住了人的脖子往下踩。他们好几个人把我拉开,说我疯得不像是吉野了。不像吗?可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
吉野低头,哂笑一声,“以前是小混混呢。”仰在靠背上侧脸看向长谷川,“现在应该打不过你啦。”
长谷川不想和他打架,因此搂他的动作是下意识的。心头涌起来的怜爱感唤醒他作为一个人类的知觉,仿佛除了死物带来的美感和吉野北人存在本身之外,心口也有哪块开始软化,接着是滚烫的血液窜过每一根血管,他望着吉野的眼神可称得上温柔,吉野就说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啦,我还没死,我会舍不得死的。
长谷川“喔”一声,挪开目光,被吉野笑说好乖,他又“喔”了一声。要黏糊,想要亲。
等死的时间应该做什么呢?他们夜间做爱的时候,在穿插的空格里想这样一些事情,一万年过得像一分钟。
仿佛是因为无事可做所以做爱,总是在地板或者沙发,要不然是冰冷的流理台,吉野屁股坐上去总是会被冻到挂住长谷川。
如果是沙发,吉野会握着酒杯坐在长谷川慎身上缓缓轻轻地蹭,漫不经心的体态磨得长谷川有些受不了,抬手掐住上位的腰狠狠顶进去。吉野手中的酒在晃,晃得倒出、乱掉。吉野也不喝,酒杯砸在地毯只会发出钝响,但被操的水声波动延绵,他们叹息,沉默,一支接一支地抽事后烟,吉野说他醉了。
他摸着长谷川不知为何断掉的眉,腰身瘫软下去,将还剩一半的细支扔进酒杯中。可能确实是醉了,想到是时候该交代后事,遗书写什么,有多少工资存款多少是贪污腐败多少是收受贿赂,有多少是敲诈,这些钱最后去了哪里,他没有记录的习惯,也不是全都会想起来。吉野的住处其实并不比长谷川这间大多少,只是地段很好又是高层,他说一个人住太大房子会做噩梦,虽然住在哪里都会。“以前常常想会出现一个人把自己结果,我一定会感谢他,”吉野说,“没想到也没等来死,倒是有点想继续活下去看看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长谷川有时候会给他一些幼稚的提议,说跟课长一起跑掉好不好?吉野笑着点他额头,问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没办法离开日本,要是真的这样做了在机场被组织的人和警局的下属一起拦下,接下来被扫成筛子。慎也不想的吧?看我死成那个样子,甚至都没有一具全尸。
“只是在想私奔而已。”
“私奔去哪里?”吉野问。
长谷川真的就开始思考这件事情的可能性,想来想去得不出答案,吉野还面带笑意看他,他说我们现在这样…好像已经是私奔了。
怎么不算呢?像箱男一般,如若和吉野一同住在一个箱子里,转个头就能接到吻的距离,即使是世界能观望他们两个人再滑稽不过戏剧,某种意义上也算作逃亡天涯海角了。他相信吉野不在乎一切,最不在乎被审视的目光。长谷川就更无所谓了,他只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电影、涂鸦、威士忌与丁香烟,所有被创造、被毁坏的艺术,燃烧的房间,碎裂的玻璃,枪声在墙面洇开的烟花。
“可是hoku…我等不了那么久。拜托你…”
放心。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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猝不及防。灯亮起来。
长谷川慎以前没发现警局审讯室里的顶灯那样强烈,但比不上治疗室。他只眯了眯眼,很快就适应了这个光线。
“是的。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吉野课长。”他皱着眉思考,像是被人一棍敲到后脑震荡,想到任何事情都会头痛。他听到有人说没关系,慢慢想,这不是审讯,只是了解情况。
他仰头环顾了一下四周,他好好地坐在椅子里,手腕没有手铐,衣物也还是来时那一套。还以为被抓来坐牢。如果不是被吉野亲手抓住,他不会来坐牢。
想着想着长谷川慎的眼睛里都有泪了。
“我那天是…偶然遇到吉野课长的。”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也许想去当个小说家,毕竟文字组合也算作艺术的一部分,写过分生动的故事,却实在是胡言乱语。长谷川嘴唇的开合和他的思维走向并不匹配。
什么都想,从最开始来一课时如何装作人畜无害的模样,想到如何在吉野怀中真的变成温驯听话的小羊羔。酝酿一些破碎的情绪,好用来描述吉野,于杂乱街巷中最后一瞥,吉野也看到他,朝他做手势让他离开。
“我跟了一段,但那个地方实在是太绕,课长走得太快,似乎在躲什么人。”长谷川话说很慢,一边说一边要想很多,他会扶着额,间隔很大,很艰难。
“抱歉毕竟…我和吉野课长曾经朝夕相处。”他快掩面痛哭了,“他总是打发我去买咖啡…”
“他派我整理暴力组织的档案文件,我也没想到能从那么多…很古早的东西里梳理出他们最近的行动。”长谷川接过递到面前的手帕纸,坐正身体,面对着玻璃,仰头思考了一会儿,“不完全算是偶然…只是想去碰运气。”
我不知道为什么课长要一个人去,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上报。不,不是那样的。课长……我不知道…拜托。他让我走,我害怕,没办法做到…要是能再来一次就好了,再来一次我一定会和他一起……去死。
那周围是海,很近就能走到海,我往回退,听到枪声,三声,感觉射穿我的心脏了。但我没死…
啊……我没有死。
(沉默)
我失去意识了。
抱歉…实在是废物,没能尽到一个警官的职责。
“没关系,已经做得很好了。本来一课的外勤就不应当轮到慎。”
那…吉野课长呢?他的…他被找到了吗?
“暂时还没有。那附近海域太大,又恰逢有海流经过。所以…”
长谷川慎擦干眼角的泪,是寒流里一滴湿热的水。
tbc.
收到邮件的时候长谷川正倒在自己的一居室里看晚间新闻,电视屏幕上吉野的脸被撤销了饱和度只剩下简陋的黑白。女主播在念他的讣告,念得声情并茂听众差点以为要泪眼婆娑。铺散的消息像电视雪花一样漫天乱飞,长谷川心里涌上一股本不该有的酸楚,想起他第一次收到杀死吉野的任务那天自己吃的那个半生不熟的鸡蛋就有点反胃酸。
这次没有花太长时间做心理建设,长谷川打开手机看到是警局发来吉野葬礼的时间地点,要求一课全员务必到场吊唁。
距离那场审讯过去近一季,长谷川慎脑袋上的伤还没好全,但仿佛已然过去一个世纪。当然是没有不去的道理,他答应了吉野要去的。他到得不早也不晚,在灵堂前久久驻足,看到棺木上挂着的黑白照片,吉野表情冷漠,是他职称升到课长时重拍的证件照。
长谷川跟吉野一起选的这张,他小小地表示了不满,说这张并不是课长最好看的照片。吉野讲放在葬礼上要那么好看有什么用,反正都是死人一个。
“不要太漂亮的相片,”吉野玩笑语气同长谷川讲,“省得你忘不掉我。”
不知从哪一刻起长谷川再听不得吉野说这样的玩笑话,好像从他心上剜掉一块肉一样也会疼痛,他张开手臂抱住吉野,往他脖颈里蹭,像头温驯的小羊羔。吉野抬手安抚地摸了摸长谷川的后颈,握住,停止。叹了口气,抚到长谷川的背脊。
吉野那天整理东西,在天台玩闹似的烧纸,长谷川陪着他在看,一起分出类来。他们站在楼顶,一直抽烟,明明只是烟头火星却能很快地点燃一张纸,于夜色里荒唐地闪烁再熄灭。吉野说今晚怎么没有星星。长谷川再点了一根。
指尖掐起那些纸张,从上边扯下一张被粘上去的证件照递给长谷川。寸照,年轻得要命的脸庞,尽管穿一丝不苟的黑色大衣和白色衬衫,系细细的领带,只有脸蛋和嘴唇拥有色彩,但是笑着的。
长谷川接过来,小小的一张放在手心,只能够填满一处伤疤。浑身上下找要放在哪里,最后插进枪套的夹层。
他告诉吉野,我想过这把枪可以用来自杀,吉野容纳长谷川在他面前全然卸下防备的幼稚,温柔问他为什么呢?
长谷川诚实回答道因为杀了你好像我也没办法活下去。
“慎总是说些这样的傻话呢。”吉野想起应当嘱咐些什么,“葬礼上不要哭得太伤心,好像真的死了恋人一样。”
他握着长谷川的手,长辈一般叮嘱道,我是你的上司,前辈,是被你爱戴的…前一课课长吉野北人,不是组织的叛徒,更不是警局的附庸。你可以看着我的遗像,想想我们是怎么选出这张照片,虽然根本是我的擅自决定。不要在葬礼上做奇怪的事情…长谷川慎很乖巧地点头。
“但可以想我。”
吉野最后说我会回来,很快,我保证。长谷川慎实在是不想相信这句话,他察觉到自己心里一些僭越的期待开始生根发芽抽茎,缠绕着他的四肢和神经。又想起电击测试,“如果所有选择的结果都是疼痛,那么就会没有期待了不是吗?”
不是的。长谷川慎想,心脏开始被挤压到酸胀着的瞬间,他还是想期待一些很平凡的幸福。
棺木也很漂亮。毕竟是吉野北人的葬礼,规格不该太低。长谷川想起他和吉野在后半夜的郊区闲逛,逛到堆放废弃建材的区域,吉野钻进水泥柱的中空,跟长谷川说小时候总喜欢钻到里面玩。如今已不是个小男孩的身形,他长长的腿折在里面,长谷川攀着洞口,也爬进去。他几乎压着吉野整个人,四肢缠住对方的身体在里面打了半个滚,面对面抱住了。
过野的郊外,过气的呼吸,好安静,吉野和长谷川的心脏贴在一起跳。
狭窄而逼仄的空间,他们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然后吉野说,如果这是我的棺材就好了。
你的棺材,长谷川低头,盯着它想,很宽敞,但不是你喜欢的样子。里面也没有我。他小孩子气地下了决断,眼泪快涌出来了。
答应了吉野不要哭得太伤心,他又鞠了一躬,转身朝人群里走去。
有人在念什么悼词,可能是厅长,有媒体和闪光灯,长谷川慎没在听,所有的话语都不在他脑海里停留,他盯着厅长的肩章,想吉野北人这时候会不会从棺材里坐起来被记者采访。
他好想他。吉野北人怎么能一边说“不要哭的太夸张”一边说“可以想我”。
比起此刻而言,还是最初从未触碰过吉野的时刻更让人难过呢?长谷川不知道。他只好计算回去要看吉野北人的哪一次采访,那天他穿的是哪件外套,那件案子是不是自己做的呢?
整个东京的花圈都售罄,从灵堂一直摆到草地。最外围那些没有署名,各式各样,长谷川看得出谁的手笔。他四处逡巡一会,想也许会在人群中瞥见始作俑者,转念更多的是不想,他没看到。还好没有看到。他一定会忍不住走到他面前,指着棺材问他,那里面躺的,究竟是吉野北人吗?
宁可逃避也不愿意问出一个千真万确的答案。不过他也不会回答他吧,毕竟吉野曾经是他爱过的人,他应该会扯着笑问他,你猜呢?你觉得呢?
觉得他妈的觉得。长谷川慎想。
长谷川慎的口供从来都不是作假。那确实是他见吉野北人最后一面。只是略掉吉野踮脚时他闭上眼,像个孩子一样被亲吻了额发的画面。吉野没说些什么安慰的话,长谷川慎也不知如何道别。在一起的时间确实不算长,且每分每秒神经都紧绷,仅仅拥有了片刻的平静,而后又全数奉还等那个不明朗的结局。
吉野转身时长谷川又握住了他的手腕,秒针绕不过一圈的纤细。一秒、两秒、再一秒。他在心里默读,然后松开了吉野的手。
枪声,后脑重击,失去意识,发生在又一个三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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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村壱马,这根本就是你为我下的套。”吉野北人坐在他对面,烟灰敲进川村的茶盏。吉野笑,他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愤怒的感觉了,即使是在这样严重的时刻,他武断地认定被他欺骗第二次。
川村就也跟着他笑,一如年少时的亲密。川村答他没有,但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说也可以。
“你和你们家老头子真是如出一辙的…歹毒。”话里话外已经听不出指责的含义,吉野摁掉烟靠在椅子里,是实在太疲倦,斟酌良久依然开口,“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已经过了被设计安排就会暴跳如雷的年纪了。吉野当然知道川村壱马的目的是什么。长谷川慎变成棋盘上的一枚骑士,他心甘情愿地丢兵弃甲,是被他将掉的王。吉野北人自幼不擅棋局,他不喜欢这种规矩太多的东西,所以每次跟川村壱马对弈时总是下到一半便失去了耐心。没有人责难他,川村就自己持黑白两子把棋下完。吉野瞥到放在柜子里的棋,好像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一副。他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用步步为营的计谋,借由他岌岌可危的精神,给他编织一个爱的圈套,吉野不愿思索了,只往里撞,撞到快被他勒死,又被长谷川慎捞起来。
根本没办法抵抗的,在绝望之时伸出的援手,好奇心产生了依赖,依赖再变成爱。
吉野北人顿悟到从一开始就是陷阱时还不算太迟。长谷川慎出现在一课根本就不是什么被川村壱马安排来警局接他班的人,甚至也绝对不是为了谋杀他才接近他。
“我知道他会爱上你。”川村壱马最后坦诚地告诉吉野,“好比…我确信你会爱上他。”
只是想让你们相爱而已。我不算什么歹毒。
吉野有一瞬感受到被掐住命门的痛苦,原是一场被安排的爱情,他们不过是照本宣科的演员,那些爱是真实存在吗?抑或只是他精神病发作的幻觉?
他有点想问川村壱马,那长谷川慎是真的爱他吗?还是他确实对万事万物不在乎到,自己和川村在他心里是同样的位置呢?他想都不愿意想。
但会回忆起长谷川慎去警局上班而他逃亡一般流连在他房间的每个日子,他戴过他每一个戒指,嗅过他每一件衬衫的气味,将自己关在衣柜的黑暗里,幻想是等待发掘的艺术品。长谷川有天回来真的整间屋子都没找到他,他在衣柜里睡着了,靠着他的衣服,蜷成一团,在梦里梦到溺水一般的痛苦,氧气流失和水流失序,他在恐惧的浪潮里爬行。长谷川抱他出来的姿势像抱一条美人鱼,新鲜的空气、温柔的光芒和妥帖的爱全部朝他铺天盖地涌来,接着他就心甘情愿地溺亡。他对长谷川慎的情感自此具像,自此有了颜色、气味与形状。
只要想到那一刻,接着就会涌现出无数因为长谷川慎而变得光明的画面。很冷那日他在会社转角为他系上的灰色围巾,吻他伤口时唇的触觉,他为他煎永远失败的鸡蛋,用紫色马克笔在他的公式照上画小猪鼻子——一想到这些,心就柔软得化成水,柔软到川村壱马以此要挟问他要任何东西,他都愿意拱手相让。
拒绝爱与被爱,这样的事情,这种情况下的吉野北人,根本做不到。
他不得不绝望地承认川村壱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但他依然要揶揄川村心肠歹毒,要说:“确实只有你才知道该往哪里捅最痛。”
我们终于互相了解。但来不及了。只好付诸一笑的和解,装作云淡风轻说句谢谢。
川村壱马回他的不是“没关系”,而是同样感谢,并且说尽管这不是我最想要的结局。毕竟他会算计最大化利益,什么至关重要什么不值一提他从小就被教育要拎得清楚。
吉野对他的指责从来就不是妄想。
根本不是会为爱这种飘渺的东西而做选择的人呢。他了解自己的青梅竹马,如果算得上的话;也了解自己精挑细选的手下,就算不只是手下。幼时和吉野一起做的电击测试,答案排列整齐,严谨有序,和旁边那份截然相反。那时候他就知道他和吉野是完完全全两回事。
他了解他,说是“他们”也无可厚非,不过一丘之貉,被扔进他亲手挖下的欲壑。
他终于无法再包容吉野的胡作非为,想把他弄死又舍不得。没有人愿意被一直摆布,川村壱马会驻足于空掉的水族缸前不断模拟吉野弄死那条血红龙时的心情,最后还是会回到自己打开门的早晨,充斥着整个房间的腥味,就开始反胃,有日终于吐在缸里,接着做了决定。
他还是有些舍不得,可这个人只能是长谷川慎。
长谷川慎不太常见到川村壱马,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在不该见到他的场合。
吉野和川村玩德扑的那张圆桌,长谷川慎坐到第三方,他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川村壱马呢?他想要握住吉野的手。
不怎么说话,又没什么脾气。他不像吉野北人那样厌恶背叛和摆布,他只关心自己在乎的事情。所以他朝吉野伸出手,吉野低头瞥了一眼,笑了一下,将手掌覆上去。
“现在你满意了?”他听到吉野说。
“还好吧。”川村壱马答。
川村壱马的茶杯里挤满了烟蒂。开始只是吉野在扔,长谷川好玩似的跟着学,到最后连川村也自暴自弃地将烟灭在只有他知道多珍贵的茶杯里。液体从清亮变到恶心的浑浊,空气在光线里变得灰蒙蒙的。大部分时候是吉野和川村在说话,提出问题并做出解答,他坐在一旁抽烟,指出一些明显的纰漏,离开后又跟吉野撒娇说你不该死得那么惨烈,泡在水里整个人都会肿胀得很难看诶。
吉野哄不是我死掉啦…长谷川答控制不住会想如果是你的话。
因此是三个人一起完成了“吉野北人”的谋杀案,不是自杀,不是他杀,是伪造的现场和编造的故事串并联起来的谜题。
是在爱里困得不可脱逃的一种,连环圈套。
故事倒是可以尽兴地编。吉野跟川村说你随便找个人来完成任务就好,开几枪再找个死人毁坏他的尸体扔进海里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剩下的事情我会打点好。
吉野万万没想到他在海边绕出巷尾见到的人是川村壱马。
猝不及防,他像一只被逼到角落手无寸铁的狗。吉野北人还是一点都不想相信川村壱马,他举起枪和他面对面站着,问他还至于留这么一手吗?
川村壱马握住吉野的枪口,轻言细语地安抚道我要是想要让你直接地死掉,就不至于费那么大心思。他确实是我的情人,曾经是,你也是。我选择信任你。
顺着力吉野把枪放下了。他只好承认他别无选择。
一颗从吉野的耳边擦过,一颗在自己的脚边落下,最后一枪朝着天空。
长谷川慎听到枪声。闭着眼睛的吉野北人听到一句“我不欠你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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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之后又过了很久。长谷川甚至因为吉野的死亡小小地升了一点职,还是住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担心吉野回来那天找不到他,转念一想只要吉野想的话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
的确有很久没有再杀过人,好想兢兢业业扮演着尽职尽责的警察角色。就算组织的系统里仍然有他大名,他直截了当地拒绝掉一切任务。怎么可能是良心发现想做个好人,他照旧不在乎生命,只是变得缺乏想象力,缺乏创造性,思维只要一晃到吉野的身形,就常常滞住无法前行。他没杀死上帝也没有毁灭神像,不知道该怪谁带走了他的缪斯。如果吉野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要重新开始思索如何杀掉他,仿佛他是为了这件事情才拥有存在的意义。
然后跟他说爱你。
还在某件外套里翻到了他和吉野一起去求的签文,一团杂乱的纸球。他从外套口袋拿出来,在茶几小心翼翼展平。
果不其然是大凶。明明称自己绝对唯物,心又快要吐出来。点燃签文点了支烟,抽下去好像还带着香火味。
按时上下班,常常在工作时间盯着空荡荡的办公室隔间放空,想念吉野是怎样仰在椅子里,扯住他的领带使得他跌进他的吻里,想念他们在无人的办公室里抽同一支烟。彼时他真的可称得上纯洁的愚蠢,他问吉野办公室里有没有监控,吉野说想什么呢,当然有。长谷川说那怎么办?吉野回答他不怎么办。
就算没有吉野北人,一切也依然要重新运转,融洽得仿佛整个系统原本就没有这个齿轮。所有人都开始遗忘,那场整个东京都为之落泪的葬礼似乎随着被覆盖的消息,已经不再有人记得。除了长谷川慎,也许还有川村壱马。他偶尔去见他,川村让他帮自己办一点事,他也就没什么情绪地答应了。只是一日长谷川慎在心里憋了很久,最终忍无可忍问他,吉野北人呢?他死了吗?
川村抬手想捧他半张脸又收回去,真的反问他一句:“你猜呢?”
“我不知道他在哪。”川村壱马撤开手往回,“去找他别的情人也说不准。”他说的是实话。
长谷川慎没理会这后半句,只说事情我会给你办好的,接着转身走人。
“不问我要点什么吗?”川村喊住他,“像他一样?”
“我不是他。”长谷川回头看他一眼。
我也只想要他。接下来的一个念头是。
出电梯后点了根烟,抽着烟往回走。无缘故路过卖场摁掉了走进去,开始挑选应季的水果与蔬菜,他和吉野都不常吃,所以只买了一点肉。想了一下速溶咖啡到底好不好喝,最后选了一瓶冻干,思索半晌还是拿了大瓶装鲜乳。长谷川慎推着购物车去结账,想回家看电视。他开始把全部的灯都打开,点起吉野遗落在自家的蜡烛又全部关掉。烟蒂扔进那个曾被吉野捏着摇晃过的醒酒器,已经很久很久,烟灰也快溢出来了。这不是一个好的迹象。长谷川用力往里塞了塞。
吉野倒是没跟他说过那个“很快”是多快,他兀自给自己加了个时限说是这个醒酒器被烟蒂塞满之前。连烟都抽得比之前少了些。从粘在制服上的一粒烟灰,到满满一瓶的时间,足够养出一盆很茂盛的花来。
他在切番茄,无端地这样思索着,要去买一盆什么回来养才好。吉野喜欢什么样的呢?想得太多有点搞笑,像丧妻之痛的自我嘲解,长谷川捏着一片番茄试了一下味道,然后又吃掉剩下的几片。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逻辑接续的瞬间如同过电,接着就匪夷所思一般盯着自己手头的番茄汁。吉野那时候住在他家,看着他这种诡异的晚间活动,会笑,接着陪他完成手头上怪异的事情,还会弯腰凑到他面前啄吻。
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寂寞,吉野一点点复苏了他的情感,在被孤独淹没的时刻才叫做完整。拥有七情六欲这很残忍,但他不准备责备吉野北人。
这一定是一场未知刑期的牢狱之灾吧。他在这种无望等待的牢笼里思念吉野,在亚克力板上画画,画吉野在他身下喘息流连的轮廓,像他蘸着他的液体在他柔软的腿间画春宫图。
去买个盆栽吧。不然会想找片地种大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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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季还是多久已经数不清。长谷川慎养的盆栽开花了。
他已经不常想到吉野北人,但如此重要的日子还是得去买点什么庆祝一下。这么想着就出了门。但因为一直在想吉野北人,所以什么也没买成,站在店铺口思索接下来往哪边走。
“在等我吗?”
长谷川偏头看了提着购物袋腾不出手的吉野一眼,说是啊。
“好想抽烟。”
长谷川给他点了一根,给自己点了一根。
空很久,他说回家吧,我养的花开了哦。
好像只是分开了一支烟的时间那样稀松平常,吉野出去买食物,一不留神买了太多,给长谷川发信息说提不动,而长谷川也等不及所以按照地址来接他。
他从他手中分到一个购物袋,于是他们就往回走。
长谷川慎想,如果是在如此平凡的设定与邂逅里,这也会是他第三次对吉野北人一见钟情。
他想好好看看他,只以恋人视角,可门一关上泪就不住往下掉。吉野一边笑他小孩子气一边给他揩眼泪,最后自己也变得眼泪汪汪的了。长谷川慎委屈的表情实在是太惹人怜爱,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柔软的小动物一般,头发也很垂顺地散落下来,发丝间通红的眼睛眼泪水从那里一颗一颗掉。
吉野心好疼,他想抱抱他,却先抬手给他将碎发挽到耳后。长谷川的表情变更清晰,微微咬住的下唇,吸了吸鼻子。
吉野察觉到泪要往外涌,就撇头不想让他看到。听到长谷川慎带着鼻音的一句我好想杀了你哦。
吉野伸手环住长谷川的腰间,脸贴在他颈窝,不让长谷川看他落泪。颈动脉的跳动连接着心脏,长谷川慎感觉到吉野的眼泪好像穿越皮肤进入他的血液。他也是第一次见吉野北人哭,不知道什么原因。
他问吉野买了什么东西,吉野哽咽着回答他全部都是烟和套。
作案工具吗?长谷川就笑。
是。
可是现在,吉野将他圈得更紧,说抱再久一点吧。
课长,还有一件事。
嗯。
但是我说不出口了。
……
我也爱你。长谷川慎,我也爱你。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