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的季節又來了。藤原樹想,這代表過去了一年。
和為了接待客人而裝修的富麗堂皇的大廳不同,二樓的小房間狹小陰暗,用破敗形容都不算超過,徹底暴露了這棟樓屋齡已高的事實。坂本陣已經盡量為他整理過了,但當陽光無法透過房內唯一的窄窗照進來的時候,這裡仍舊顯得鬱鬱沈沈,更別提潮濕到彷彿會緊貼在人肌膚上停止流動的空氣。
坂本念叨著要他多排點班就能搬出去更像人活的地方住,被藤原當面拆穿早就發現他這幾天在聯絡翻修公司的時候也不過表情僵了一瞬,就立刻扯著嗓子喊這不是怕你在我這出人命生意做不下去嘛!藤原擺著架子拍拍他的肩膀省了敬語說謝謝,在對方發作前又補了句:「我不適合住太舒服的地方。」
畢竟也不會有比那半年多自己待著的更舒服的地方。離那裡越遠,他能憶起的總是越清晰。藤原記性不算好,他不懷疑自己遲早有一天會把一切拋諸腦後,那至少現在還想記著、就花點力氣去記。
今天白天沒有課也沒有其他兼差,他就放任自己睡到正職該上工的七八點。起床的時候外頭雨滴還在張狂地肆虐,劈裏啪啦的打在遮雨棚上。他昏沉著腦袋換上西裝,再到走廊上的公用衛浴空間簡單洗漱。燈沒開,估計住在這層的人幾乎都抓了提早些的時間下樓部署——他也只能在這遇到同樣懶散拖著腳步晃到自己旁邊的神谷健太。
他們作息時間一樣不定,反而可以說是在這裡最常碰頭的兩個,不過就算見了面也有默契的不花心思寒暄搭話。今天卻不一樣,神谷站到正在刷牙的他一旁好久沒有動作,突然冒出一句:「今天店裡有新人來。」
大概是規模做起來了,最近坂本蠻積極吸收新血。不過再怎麼樣算上前一個月剛入職的鈴木昂秀他們,頻率好像還是有點高。看樣子這新人的資質應該不錯?藤原挺給面子的任思緒在腦袋裡轉了轉,但更詫異的還是神谷怎麼會為了這明顯和他們沒什麼關係的消息和自己搭話。
「跟我說幹嘛?」
「因為昂秀叫我千萬別告訴你。」
神谷燦爛的朝自己咧嘴一笑,藤原呆了幾秒,腦袋嗡的失去了作用,顧不得收拾把漱口杯往洗手台上擱著就加快腳步衝下了樓,即使戰慄的情緒已落在他心口壓得千斤重,每往前踏出一步都要讓人喘不過氣。
鈴木昂秀在新人裡算是活潑好動而冒失的。見到他面的第一天,就不顧禮貌直指他鼻子喊你不是那個嗎!藤原以為對方是沒看過帥哥,卻沒想到鈴木接下去的話是,「讓まこっちゃん得了大獎的模特兒嘛!」
藤原不知道怎麼回應,鈴木還怕他是聽不懂自己說些什麼,熱情地繼續補述,「我和他是一個系的,就那個長谷川慎!今年大獎的那套照片就展在我們系上公布欄,絕對不會認錯!」
從那天起他就大概心裡有個底:這份孽緣終究是糾纏回他的身邊,沒那麼輕易了結。他以僥倖的心態選擇不去想,反正興奮的鈴木也已經被善解人意的與那嶺隨意找了個即將開工的理由扯著領子從自己面前拉走,但種子已經埋下,或許總有一天自己會跟長谷川慎再相見的想法在暗處瘋狂滋長,不知道茁壯成的樣子更接近盼望還是夢魘。
而在他總算推開通向一樓大廳的門,幾乎是第一眼就和坐在吧台前的長谷川慎對上視線——藤原樹幾乎能確定,這就是噩夢一場。
長谷川變化不大。第一天當班的他有些過頭的把自己塞進吊帶西裝褲裡、精心燙平的襯衫繫到最上頭那一顆,但仍然是俐落好看的,和藤原印象中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那雙盯著自己的眼睛在與自己相對時已經不會閃著明亮的期待和欲求,更不會因洩露出情緒而一秒不到就開始撇開腦袋掩飾。
長谷川直勾勾看著他,他卻逃到回憶裡。
藤原記得是哪間教室、哪堂跨系的選修課,他只在每次收到消息有隨堂小考的時候才意思意思出個面,每次都會接收到那樣的視線。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對方是何方人物,只是對這個不加掩飾展現出對自己興致的小學弟留了心。他是習慣被注意了,但被長得不比自己差還恰好落在自己喜好帶上的對象注意仍然是難能可貴。
即使如此,多去主動為哪段關係費心也不是藤原擅長的風格。加上他一邊忙著舞蹈系上的課程、準備外面的比賽還得打工付房租,算是真的心有餘而力不足。直等到恰好的時機,是梅雨季正要開始的期中。老舊的租屋處熱水器總算正式宣告罷工,他被迫沖了場狼狽的冷水澡,手忙腳亂的一邊穿衣服一邊和電話一頭堅持不給報帳的房東唇槍舌戰,不僅沒申請維修成功還反被提醒自己欠了兩個月的房租沒繳清。
他本想暫住浦川翔平那裡,但和自己一起上京打拼的兄弟生活狀況大概也沒比自己好到哪去。幾張臉在他腦海裡輪轉,最後老實地停在自己頻繁想起的那張。
藤原不覺得不好意思,他把這一切當成是上天的旨意,畢竟上天總是順著他的,斷了他的一條生路一定是為了給他指另一條康莊大道。於是他就這樣刻意算好了時間,在雨天擠進了下課後長谷川撐起的傘。
那天雨勢綿密,長谷川即使被他嚇得不輕,卻也不忍心把瀏海都濕得貼在額前正打著哆嗦的他趕走,大半張傘朝他傾斜過來。藤原心中暗想這種沒必要的紳士風度真是太傻啦,硬是將自己身上的雨珠並著肩往長谷川身上蹭,「抱歉,陪我一小段吧?」
「什、什麼?」
「我說,我沒帶傘,回家也洗不了熱水澡。就陪我走一小段路吧?」
那一段路上他們才總算交換了姓名。嚴格來講,是他才得知設計系的長谷川慎是誰,因為長谷川心虛的小聲承認自己早已摸清了藤原的底細。藤原跟著系上辦過幾場校內演出、偶爾也接接外快到隔壁攝影系幫忙做作業,他自己不記得,長谷川看了幾次就放在心上。藤原聽他顛三倒四想講上次看他舞展的心得卻憋不出個內容,乾脆單刀直入的問:
「那まこっちゃん,我家熱水器壞了,借你那邊洗個澡可以嗎?」
於是才認識第一天他就跟到小學弟的家裡。長谷川主修服裝設計,租屋處不算小但也扛不住他堆疊著布匹、裝飾零件、圖紙和顏料的凌亂。藤原好笑的看他手忙腳亂整理,又從塞滿的衣櫃底部翻出一套沒拆封的毛巾遞給他用,紅透的耳根從略長的黑髮間隱約露出,忍不住調侃了句,「看起來好高級,都不太敢用了。我借用まこっちゃん的就好——開玩笑的,謝啦。」
整齊明亮的浴室比他那不知道好上多少,更不要說舒服而奢侈的熱水了。洗完後藤原才發現長谷川忘記給自己可以換上的衣服,他又不想勉強自己穿回淋了雨的髒衣服,乾脆就簡單的把浴巾繞了幾圈了事。推門而出的時候長谷川正奮力把堆在沙發上的衣服塞回衣櫃裡,聽見他動靜看過來之後直接縮了手,堪堪被擠進櫃門裡的衣服又嘩啦啦灑了滿地。
藤原本來沒想多欺負他,走過去要從那堆衣服裡翻一件出來套上,卻被長谷川一句突如其來的喃唸給阻止了動作。本以為會像先前幾次對上視線時一樣慌張避開的長谷川此時直勾勾的望著自己,有些荒唐但直率到可愛的吐出讚嘆,「樹さん好好看⋯⋯」
這下真的是沒有能阻止他了。藤原篤定了自己內心的猜想,半伸出的手換了一個方向,按在長谷川感受到觸碰後猛然一僵的肩上,「まこっちゃん,你缺室友嗎?我看這裡蠻大的。」
「室友?樹さん的意思是——」
「我會好好付房租的啦,要給你考慮一下嗎?不是付錢就是了。」
在他靠近的時候長谷川一雙手抵在他胸前,一點牴觸的力道都沒有,比起拒絕根本可以說是撒嬌。藤原覺得自己為了不嚇跑新房東算是挺用心的,一發現長谷川像是未經人事的樣子就只忍著衝動沒做到底,雖然出於他再也不積欠房租重新做人的新目標,沒隔多久就把這筆帳補回來了。那之後他跟浦川提了他搬家的前因後果,竹馬難得收起開玩笑的姿態抓著他的手語重心長的說不想哪天回老家是要跟伯母解釋為什麼親兒子進了警局。
藤原聳聳肩,在那樣的情況下他覺得一切順理成章,自己把握機會不也讓長谷川成了既得利益者。雖然在那之後他才知道長谷川對自己過於熱切地注視,其實最早只是始於他想讓自己當他下次設計比賽的模特兒。
「你就沒點其他想法?」
「倒也不是⋯⋯」長谷川語塞,然後羞臊的推了他一把,這次倒比那天力道堅定不少,「樹さん是變態吧。」
「是不是變態你最清楚。」藤原拉住他,算算日子差不多又該上繳一次房租。他真切感受到自己之前籌不出租金絕對不是自己的問題,是選錯了房東和支付的方式。
當時誰都沒想過這樣的日子會有嘎然而止的一天。長谷川是想不到、藤原是不去想。也當然誰也沒料到在分開的接近半年以後,長谷川居然也會跟藤原以同事的身份在藤原的新落腳點狹路相逢。
「NOBODY」的店名被坂本激烈的吐槽過,說沒有哪間牛郎店取這樣聽起來虛無的名字會紅起來,還不如簡單一點就叫「Bar Zin」,據說是在店長LIKIYA的堅持下才會就此定案。沒想到的是取名品味顯然兩個主要營運人都不太行,看人的眼光卻是一流的。NOBODY在從性格到外表都無可挑惕(就是偶爾在店裡參加餘興活動時忘記管理表情)的領班青山陸穩定帶領,以及頭牌吉野北人入店沒多久就大噪的名聲爆發之下,生意興隆的不得了。這樣的榮景在長谷川加入之後,似乎又讓營業額硬是往上衝了不少。
別說數錢的坂本樂呵呵,整間店上下幾乎都瀰漫著快活的空氣。原先就和長谷川熟悉的鈴木和阿多、後藤幾個同齡人還在懞懂的學徒階段,能有個伴很快就玩在一起,年長的看他有時候呆愣呆愣的天然樣也覺得他可愛,浦川尤其寵他,武知等人和他排到一個班的時候也額外照顧。反觀藤原其實鮮少和他搭檔,除了第一天當班那深深的一望,長谷川幾乎就沒和他對過眼。
就只有那麼一次,有個卡座不知道砸了多少重金點了他們一起上場。藤原發現長谷川的不善言辭和距離感都沒怎麼收斂一點,偏偏正對上這些多金熟女的胃口,有酒精的助興下只要夠醉就不怕沈默讓氣氛尷尬,卻讓清醒的藤原如坐針氈。一不小心大家玩得瘋了,鄰座的香檳打翻在長谷川潔白的襯衫上,正要伸手去擦的時候藤原注意到長谷川往後縮了一下,忍不住也覺得不悅:怎麼已經上班一個多禮拜對這種程度的觸碰還習慣不了,又為什麼還待在這不走。說是為了自己?又全然看不出來。
一時鬼迷心竅,他站起身自然接過那塊即將碰上長谷川胸口的紙巾。一邊唸著「怎麼能讓公主們做這種事呢」一邊接手擦拭的工作。藤原熟練地解開長谷川兩顆扣子,伸手探進他衣領裡,有點黏膩的液體透過衣服沾在他微涼的肌膚上,又蹭到藤原的指尖。擋下客人們有機會和牛郎親密接觸的行為實在是有點不懂讀空氣了,但大概看在藤原的手法曖昧和長谷川難得露出一些的鎖骨份上藤原收穫到的是興奮的喊叫而不是埋怨。他抽了手,又接過客人的杯子特意將上頭印上泛紅的唇印轉往自己方向抿了一口。
「是好酒啊,別再打翻了喔?太浪費了。」
後來這樣的機緣也不常發生。長谷川比起特意爭取客人,更常在開業後沒多久就被指名走。這也讓NOBODY的喧鬧氣氛來到最高點:長谷川吸引的常客川村壱馬和大家實在是打得火熱。在這歡快的氣氛裡,藤原覺得自己的躁鬱格格不入,幾乎全店只有吉野和他一起抱持著欠佳的心情。雖然兩人的煩躁來源明顯來自不同方向,藤原本想在大家聚集在川村那桌時和獨自坐在一旁的吉野搭話,卻被對方惡狠狠瞪著川村的目光給無聲勸退了。
他不討厭川村。偶爾店內客人不多的時候,與那嶺跟山彰也會排他到川村那裡玩一下,川村相貌也端正悅目、出手大方、有點愛黏人但恰到好處不讓人討厭,可以說是極品客人。長谷川明顯很得他的心,反之亦然。藤原確實也想不到在這樣的照顧下有什麼好不喜歡對方的。
雖然山本彰吾經常性的過來巡幾圈,當作警告兩個形影不離的人別玩出真感情。但藤原卻覺得如果長谷川盡早認清自己不是這塊料離開這裡,跟著川村也不是壞事。
總歸是比自己好。
NOBODY是有出場制度的。那天川村在店裡待到很晚,藤原想大概就是那一天,偏偏那天負責收店的是他跟長谷川。他正打算收完上樓,長谷川過來問他門口的傘能不能借用,外頭還在下雨,他想送川村回家。
「外面留著的傘大部分是陣さん準備的愛心傘,反正客人走光了,隨便拿就行。」
長谷川沈默了一陣,「樹さん沒有其他想說的?」
他該說什麼比較好?祝你幸福、還是小心你們八成撞號?藤原想了半天,最後搖搖頭,就現在的他確實也沒理由跟長谷川說些什麼。長谷川見他這樣,下一句話裡竟帶上了幾分咬牙切齒,「那為什麼還要留著那把傘?」
藤原樹才想起來今天早上舞蹈教室安排了新的編舞工作給他,他早起出了趟門,用的傘放在門口晾乾還沒收回來。喉嚨一陣發乾,但藤原強迫自己好好出聲,「⋯⋯那是有點難以啟齒。」
「你總得好好跟我說吧?」
長谷川總算是又好好地迎向他的注視,藤原慶幸自己動作慢,還沒關掉大廳上旋轉的燈球,至少在光照之下他還能勉強把對方泛著紅的眼眶當作晃眼的錯覺無視,也讓他接下來講出的這句話更加朦朧一些,聽不出可能有的動搖。
「抱歉,一直沒還你。傘你就拿走吧。」
一瞬間長谷川臉上閃過的情緒很多:茫然、受傷、憤怒⋯⋯那些在第一時間他沒承受的情緒總算排山倒海而來,但藤原仍然沒做好準備承受。所以他轉過頭去,比以往更認真非凡的擦拭起吧台桌,直等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越走越遠、店門哐噹一聲被粗暴地推開後搖晃著闔起。他深深吐出一口氣,洩憤的把抹布丟到吧台另一頭,把自己摔到高腳椅上暫時失去了力氣。
這下總得結束了,這拖不來的結局,總得在有個高潮迭起後才願意落幕。他開始後悔自己怎麼沒選擇當時攤牌,可能還可以騙個分手砲?也不比自己現在更狼狽。
公布長谷川的設計拿了校內首獎的那天正好是那年的最後一天,消息一放出來後長谷川從設計系館跑來舞蹈系館、再差一秒就要跟往他那跑的藤原正巧錯過。難掩興奮的長谷川幾乎一口氣都還沒順過來就把他抱了個滿懷,差點讓藤原雙腳離地。他斷斷續續的說著都要謝謝樹さん,這樣的作品只有想著你穿我才做得出來,沒想到你真的穿了。
藤原說你一直都可以的,做得好まこっちゃん。
那天晚上藤原帶了紅酒回家,上等的。長谷川太興奮了,沒喝幾口就徹底醉了,迷迷糊糊的往地上倒,藤原無奈地把人移到床上,中間還要抵抗長谷川七手八腳想往自己身上扒拉的討抱。他簡單整理了下房間裡的一片狼籍,發現長谷川連手機都沒從包裡拿出來充電,他只是想要代勞,卻在從對方包裡翻出手機時正好看到跳出訊息而亮起的螢幕。
是學校那裡寄來的電子郵件,要長谷川再好好考慮一次紐約設計專科學校提供的留學機會,是首獎得主的特殊待遇,機會難得。
藤原靜靜的把信讀完了。
長谷川是被叫醒的,在清晨。他感覺自己被熟悉的氣息給攬住了肩圍繞住,藤原在自己耳邊說了幾句話,語氣像往常一樣慵懶、溫和,他回應得破碎而難以辨認,又惹藤原笑出聲。最後他問自己是不是可以借把傘?新年第一天,居然下雨了,好冷。長谷川想著難道藤原想一個人出門新年參拜不找他?但實在是太想睡了爬不起來,酒精還在持續的影響著他的思考能力,只能胡亂點頭。
他醒來後藤原還沒有回來,長谷川遲來的感覺到涼意。
乾燥發冷的冬季,藤原樹消失在長谷川慎的生活裡。
藤原是在浦川的介紹之下才得到NOBODY面試的門路。只是浦川一開始和他提起的只是很普通的吧台缺,在這裡擔任夜班DJ的他說店裡缺一個後廚的幫手,時薪比一般高店裡的氛圍也挺好,如果有考慮換工作的話正好可以試試——只是浦川翔平一片好心偶爾真的是缺心眼,沒想過人都在牛郎店了,看見藤原這副好面相怎麼會還想藏在內場裡面。
在店裡替他面試的人除了LIKIYA之外還有坂本,出現在那的原因後來聽說是為了控制LIKIYA選人時只靠感覺不考慮預算的失控隨性。他被叫進去的時候坂本眼睛都直了,LIKIYA一瞬間也是接不上話,好半晌才問他是來面試什麼的?是不是走錯了?
「是翔平要我過來的,有什麼面什麼。」那時他也沒很認真留心浦川告訴他的細項,學校成發排舞的時間太密集讓他接連丟了兩份兼職,舞蹈教室那邊一個檔期才剛結束,下一段時間也還沒排出能讓他配合的課表,同時還有好幾個訊息接連往他大腦轟炸,他沒辦法再記多餘的事。講直白些,他會乖乖出現在這的原因也不過是一個,「聽說你們這裡薪水不錯。」
坂本下巴靠在手上撐著、略略抬頭看他,那樣審視的目光其實有些過於銳利,他習慣不來。在藤原幾乎要自主放棄離開現場時,坂本轉頭用眼神和LIKIYA確定了什麼,這次總算是捨得對他開口,「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先跟你介紹一下我們是什麼樣的店吧?」
藤原說沒問題,坂本指了指LIKIYA說廚師、兼出資人,又戳戳自己胸口說調酒師兼出資人,我們兩個是這最大的管理者。而NOBODY呢,是一間在晚上特別活躍的俱樂部。
藤原並不是笨蛋,他只是偶爾反應比較慢。從剛才走來的地段、店裡的浮誇裝潢、牆上張貼著的宣傳照等等,加上現在坂本語帶曖昧的形容,也大概能推敲出來這裡不只是普通的酒吧或夜店。他先是有些失禮的揣測起浦川在這裡是怎麼混到口飯吃的,然後在坂本大概是刻意留給他回話的空隙緩慢的開口,「……所以,你們這裡有比內場服務生更高薪的職位囉?」
「這就要看你想怎麼賺,或者說——敢怎麼賺了。」
坂本等他的時間不算短,藤原再來店裡的時候簡單背著後揹包帶著傘,也沒提是什麼前因後果讓他下定決心,只說這幾天就在店裡叨擾了。坂本又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心中暗喜這筆投資是真的穩賺不賠,接話說哪有叨擾呢這都是來工作的嘛。藤原老實地搖搖頭:找到適合的房子前我可能會住這,可以吧?
他也是破罐破摔,意外的摔出一個坂本看似凶神惡煞其實母性氾濫的真實面目。還沒等他順好自己淒涼景況的半段自白,坂本就已經替他整理好二樓房間以及準備了所有生活必需用品。藤原原先預想的適應期問題幾乎在坂本細心的安排下抵銷了大半,他就是在這樣大搖大擺進出一二樓層間時遇見浦川,沒有得到他任何通知的浦川上來作勢要打人:「藤原樹!你這個沒義氣的傢伙,怎麼來上班了也不說一聲……等等,你現在住在這?」
藤原點點頭。
「住在上面不就跟健太さん一起……咦?你原本住的地方呢?」
「看就知道了吧?不住那了。陣さん說了,這裡的規定就是做牛郎的得是單身。」
「牛郎?單身?等一下,你現在是在挑戰我嗎?要看我在極端情況下能不能精準挑出最需要吐槽的地方是吧?不愧是你藤原樹——在想到適合的段子前姑且再確認一次,藤原樹,你是開玩笑的吧?」
「很吵耶,我又不是你,哪有這麼多難笑的笑話開。」藤原皺著眉頭摀耳朵,這也是他為什麼沒提前告訴浦川自己搬來這的事,可以預測的浮誇反應實在令人心累,只是麻煩拖得久也還是逃不過。浦川今天來前置器材的時間抓得早,剛好夠他把藤原按在吧台前逼藤原解開他滿腹的困惑。經過反覆的確認後,浦川總算是整理出一些重點:藤原休學了、想儘可能多賺點錢所以來當牛郎、還把小學弟給甩了。
「反正本來就是隨隨便便的開始,這樣結束也比較好吧。」
「……樹,從你對我的態度我就知道你是個沒什麼人性的傢伙,但這也太過分了吧?」
浦川目瞪口呆,藤原幾乎在他的聲音裡聽見幾分難得的責怪。他想就順著話頭接下去是我平常對你不夠過分?或者就隨口講講自己不太適合戀愛吧——卻發現所有音節都梗在喉頭。一時間場面靜了,顯得有點尷尬。浦川最後選擇放過他,很快地又堆起滿面放肆到起皺的笑意,調侃他這麼沒人性當牛郎會害客人心碎喔?
「別做那麼傷心的事啦——大騙子藤原樹。」
這話題在他們之間被擱置好長一段時間,包含後來長谷川來到店裡之後浦川也沒再和他提過了,只是很快的就跟他們晚一年的小朋友打成一片,藤原甚至覺得這半年間都沒找著的長谷川笑點都密集的生長在浦川身上了。這樣的發展也全然在他的意料之外,包含現在他們兩人倚在吧台前,跟著坂本一起看長谷川所在的卡座,都讓藤原覺得毫無實感。
藤原今天排休,會下到樓下還是特別被浦川叫下來的,他隨意套了棉褲和壓低帽兜的連帽衫,一身行頭就算有坂本等人在旁看著也是可疑得不行。只是浦川難得無暇吐槽,只是皺著眉往長谷川的方向猛盯:這幾天川村似乎有結案死線要趕,有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在店裡,長谷川就在這間隙被新的客人找上了。藤原看著那男人面挺生,只覺得他在長谷川面前滔滔不絕即使沒得到什麼回應也不氣餒,相當有挑戰精神,扭頭卻發現浦川和坂本兩人都面色沈重。
「有什麼問題嗎?」
「陣さん說那個人在圈子裡的風評不怎麼樣。」
「什麼意思?」
「男女他都找過,會帶人出場,那之後的事情……不是很好控制。」坂本手上搖著雪克杯,眼神不帶一點飄的監視著那邊的情況,頗有藤原印象中第一次見面時恐怖的威壓。他現在也摸清了坂本不過是個愛操心的老媽,但坂本話中模糊的部分讓他忍不住追問。坂本嘆了口氣,說也沒想過這種人居然敢在自己店裡出現。
「簡單來講就是那方面的癖好很差勁、沒什麼分寸。會來我們這也是因為他之前常去的店進不去吧?我有聽到消息,又有人被他弄進醫院了。」
藤原有些錯愕,他一開始還比較有幹勁的時候,確實也遇過一些出場後需求特殊的客人,但這種類型的可能他傻人有傻福,之前聽見都只覺得像都市傳說。男人現在看起來跟長谷川還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沒有什麼出格的舉動,外觀看起來也不特別引人注目。坂本喃唸著總之得找時間提醒まこっちゃん比較好,這人已經連續來了兩三天都纏著他不放了——之前還有找上過翔吾,喜好該說是很明確嗎?
「翔吾さん?」明顯和藤原一樣摸不著頭緒的浦川忍不住重複了一遍。坂本點點頭說那可是翔吾還沒來我們店的時候呢,差點就出事了,還是陸把場面收拾了又把翔吾留在NOBODY,沒想到現在他還敢來這裡。
「啊,不過放心啦——當時沒被佔到什麼便宜。是他想強迫翔吾出場的時候踢到鐵板了,差點被痛打一頓。陸剛好在那間店裡就把架勸住了。」
「畢竟翔吾さん看起來是那個樣子實際上卻很恐怖呢。」
「所以啦,」坂本一掌拍上藤原的肩膀,讓他從死命地凝視中回過了神,「你也別太緊張了,樹。這還有我跟LIKIYA、山彰他們,海青也不是徹頭徹尾的好脾氣。要是真的有什麼萬一,總有人顧得過來。」
藤原愣愣的應了一聲,坂本回身過去處理吧台另一邊靠近的客人,場面又變成浦川跟他的獨處。他把帽子又壓低了一點說如果沒事他就先上樓了,明天一早還有練習想先補眠,浦川難得不通人情的將他攔了下來,「是まこっちゃん對吧?樹之前的對象。」
「是他跟你說的?」
「不,你之前不也在網路上發過一兩次嗎……雖然主要還是昂秀快把你那套照片傳遍了,跟傳教樣一直在說まこっちゃん有多厲害你又多上相,簡直絕配。」
藤原在心裡發誓一定要找機會多踹鈴木幾腳,半個身子都站起來了正準備付諸行動,浦川又把話接下去了:「你那時候跟我沒交代清楚吧?」
怎麼一個兩個都找他交代清楚,藤原算是結實的體會了一把愛情騙子得經受什麼苦。長谷川找上門來他就認了,現在連浦川也看戲不嫌事大,還在一邊說剛才藤原看起來很不對勁明顯是還沒放下的症狀。藤原在帽兜下翻了一個大白眼被浦川無視,這種時候怎麼不看清楚一點?
好了他知道。他沒有放不下、沒有念念不忘、頂多是問心有愧偶爾想起時跟神明懺懺悔。藤原隨便應付著,拍開浦川的手這次鐵了心要走,浦川在後面喊大騙子藤原樹!聲音在嘈雜的店內被淹過去,只陰魂不散的停在他耳邊。
「叫你別說讓人傷心的謊啦!到底想騙誰啊!」
藤原不知道這樣算不算他跟自己竹馬難得的吵架,但他確實單方面生起悶氣把班排掉好幾天就是避免在值班的時候遇到對方——或者長谷川。也剛好這幾天團隊的練習變得密集,他乾脆就自主延長待在舞蹈教室的時間,每天早早出門在店裡忙成一通的時候偷偷回去。這樣的生活過了幾乎一週,直到山本彰吾在某次他又把自己裹得嚴實擠開人群想往樓梯上走的時候攔下,笑得開懷親切直教人不寒而慄,「喂樹——這幾天很忙啊?」
「舞團那邊確實有點……我跟陣さん報備過了!」藤原試圖祭出免死金牌,山本矮幾節階梯抬頭看他咧嘴,明明是仰視卻一點都沒落了威壓,「陣他就是太好說話了,下次這種事也記得通知我一聲喔?明天見了樹,我會在店裡等你上班的。」
於是求生意志強烈的藤原隔天終於在正常到班時間穿戴整齊出現在店裡,一群女客簇擁著他喊討厭怎麼這麼久沒看見你,在高昂興致的順水推舟下他那桌又喊了兩瓶香檳王。浦川用過於亢奮的聲音配上音效在店裡面廣播今天可是藤原氏奪得天下的日子,被吉野嫌了聲好吵啊,武知在一旁雖然一頭霧水但也跟著拍手叫好。週末的NOBODY幾乎要鬧騰的被掀翻過去。藤原大口大口的灌酒,盡可能把視線往遠方擺來測試意識清明的程度,又看到長谷川跟那個前陣子在他們話題中的男客,男人附在他耳邊說些什麼,長谷川竟也偏過頭去讓對方縮短和自己間的距離——藤原又將自己左右兩側已經目眩神馳的兩名女性攬緊了些,撒嬌著說今天玩得這麼開心還想多喝一點!阿多立刻衝出來點單,洋洋灑灑地好長一張酒單寫得他直冒汗。
大概是山本盯場加上藤原卯足全力的關係,店內打烊的時間硬是延後了半個小時,最後才在山本借了浦川擴音器的廣播中催促客人離場。藤原收到許多明示暗示今天卻意興闌珊,似乎真的在剛才喝太多了,視線都要在一陣發暈中被縮窄。送走最後一群客人後他轉身想開始收店,動作卻因加快著腳步與他擦身而過、從店門離去的長谷川而停住了。
「……他翹班?」藤原指著他離開的方向轉頭問躺在沙發上的山本,山本聳聳肩,「他說有事,我看外面有人等他。」
藤原背脊一涼,剛才長谷川和男人親暱耳語的畫面在他腦裡浮現——他奔出店門。
外頭的雨下得不小,但他連摸把傘的時間都顧不上,長谷川被攬著肩靠在別人傘下的背影還在不遠處,他吼了聲名字成功讓對方停下腳步好讓他追上。長谷川回過身來看他,眼神漠然的讓人慌張,「樹さん?做什麼。」
「……回來,店還沒收完。」
「但我現在有其他的工作啊。」
「你沒聽陣さん和其他人說嗎?你這樣很危險!」藤原有點急了,也不管當事人還在一旁怒瞪著壞他好事的自己,焦躁的脫口而出,長谷川卻還是嘴硬,像是勸不動鬧脾氣的小孩子,「陣さん只叫我自己注意,我就不能自己決定嗎?話說回來,這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怎麼跟我沒有關係——我們也沒正式分手吧?」
「事到如今才找這種理由,自己都不覺得荒謬嗎!」
說是說不清楚,藤原乾脆直接往前幾步把人往自己身邊拽。手上多施了幾分力,預想中抵抗的力道卻沒有出現,長谷川幾乎要被他扯倒的踉蹌幾步,又朝他惡狠狠的怒視著。另一邊的男客好像意識到自己不過是這齣鬧劇的插花過客,今晚佔不到什麼便宜,嘴上罵了幾句就加快腳步逃之夭夭。排除了一項麻煩後兜頭照下的暴雨帶來的不適跟煩躁才在他的意識中更加明顯,一切混亂無比又濕又冷,兩人肌膚相觸的地方又是滾燙的,藤原得咬牙死死攢著長谷川才不讓他甩開自己。
「這樣一點都不適合你,まこっちゃん,你在想什麼?」
「樹さん才是,你到底在想什麼?」
不要用問題回答問題——藤原還沒埋怨出口,長谷川就彷彿憋了許久的情緒突然被引爆,反手抓過他手腕,急促的詞語緊緊相連著幾乎歇斯底里的追問:「翔平さん說你是因為沒錢所以休學,說你有很多事情要忙。所以你是因為沒錢才來這裡工作的嗎?然後就不要我了?如果剛才我跟那個客人走了,至少可以拿到十萬——這樣你還會攔著我嗎?還是你會願意回來——」
「就因為這種理由?」講出這種顛三倒四言論的人現在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掐得他手腕生疼,藤原簡直要氣笑了。他用另一隻手扯住長谷川的領子逼他低頭靠近自己,混亂的呼吸在極近的距離之下交錯,和體溫一樣炙熱的好像會就此灼傷,「所以說我實在是很討厭處理這種愛惹麻煩的小屁孩——明明只被我抱過,還妄想不管被誰上都只會爽嗎?不讓你痛一次看看是不是就永遠不知道怕啊?還是乾脆現在我就在這——喂、慎!」
他還以為在被自己罵了第一句眼眶就泛了紅的長谷川後續有些迴避失焦的視線是在強撐著不讓委屈過頭洩漏,直等到對方突然脫了力的往他身上靠,感受到長谷川是認真的把全身的重量壓下來一點也沒多使勁,藤原連忙伸手環住對方後背穩穩用懷抱接住他,這才發現即使是在冰涼的雨中長谷川的體溫仍然滾燙到異常。耳畔急促的呼吸聲並不只是在不穩的情緒起伏下顯得雜亂,混著細微的嗚咽。
藤原太久沒見過這種狀態下的長谷川,一時之間腦袋呈現空白,下意識地為了確認,伸手把他被打濕得貼在臉頰邊的髮絲往耳後勾,指頭溫柔滑過長谷川的耳廓、帶著曖昧的摩挲耳垂。長谷川靠在他肩頭的腦袋又埋深了幾分蹭了蹭,還抓著他手腕的那隻手略略鬆開、又摸索著去找五指的間隙穿過,像在抓救命稻草般想死命的扣住,卻使不上力的顫抖。
——說是不好控制,這也未免太失控了。
藤原還在手足無措,只能先將人艱難的往店裡扶再說。不得不說要是全靠他自己還真的過於充滿挑戰性,但他才剛轉身要走就被身後不知道呆站多久的武知海青給嚇了一跳。在酒吧內最精確的職位大概屬於保鑣或打手的武知不知道是在哪個觸動山本腦內危險警報的節骨眼被叫出來控制情況,現在想想剛才那男客走得這麼乾脆可能就是看到體格魁武明顯不好惹的武知出馬了,這層面而言確實幫了大忙、但又不知道他從剛剛到現在到底聽了多少。武知看起來不比藤原游刃有餘,此時雖趕上來幫忙扶住長谷川,但一臉藏不住的震驚揭示了此刻的他大概也被大量訊息沖洗得只剩本能行為尚在運作。
「樹?你們、我們、呃,現在……先帶まこっちゃん回店裡嗎?」
藤原點頭,盡可能的還是讓長谷川倒向自己這多一些,不僅是出於自己的私心還是為了保護此時完全沒進入狀況的武知。武知一手還撐著傘一手架著人,嘴上反覆確認「這是怎麼了?你們剛剛在吵架嗎?需要我叫救護車嗎還是找店裡的解酒藥?還是乾脆叫LIKIYAさん回來店裡一趟?」他一會兒無奈點頭一會兒瘋狂搖頭,感覺自己混亂思緒都要連著大腦被甩出來了。他們艱難的推開NOBODY的大門,武知還沒忘記把傘給甩乾一點再插進收進店裡的傘架。藤原顧不得這麼多了打算把人先往自己房間搬,武知看他們差點絆在一起滾落階梯馬上又過來幫忙,擠開藤原幾乎是把長谷川扛上去了。
所以關鍵時刻沒有武知海青在實在是不行。藤原的感謝現實的止於武知把人扶到自己房間裡躺下後手忙腳亂的不知道先倒水拿毛巾還是打電話搬救兵,頗有在這裡照顧到底的可靠氣勢,卻有點不解風情了。藤原簡單的說了句「海青謝了,再幫我跟山彰さん他們解釋」後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人推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狹小的室內空間在他們倆一身濕的滾進來後又被添上更多水氣,連呼吸好像都被裹著粗重起來。藤原幾乎不敢看長谷川,但這裡也就那麼大點地方,就算他閉著眼睛抱頭蹲下來逃避現實,也還是難以隔絕長谷川絞著他被單衣料摩擦間那些細碎而撥撩人的聲響。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氣長谷川居然毫無戒備到讓人給自己下藥比較多?還是多少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帶有相近程度的絕望與期待?他揉亂自己已經難以直視的金髮,甩下一堆雨水,虛浮著腳步靠近用棉被將自己裹起來的長谷川。
「まこっちゃん、你還好嗎?」
「混蛋、這種沒用的問題……」
話一出口藤原就想咬掉自己舌頭,被他拉開遮掩的長谷川此時半趴在他的床上表情看不清楚,襯衣和長褲已經褪了一半凌亂不堪,往外伸的一隻手大概是不想弄髒藤原的床鋪,上頭的痕跡顯示他已經自己試著解決過一次——顯然成效並不顯著。想起今晚本來的預定行程,藤原想那王八蛋挑的藥大概只在催情方面強效但不至於危害性命。
他不是聖人,這種場面下要求他自持連讀音他大概都覺得陌生。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氣之後也解開了自己的皮帶——這只是幫忙而已,他們是最熟悉彼此身體的人,比起讓長谷川自己折騰下去這樣對他更好——說服自己對藤原並不是難處,但他沒料想到的是自己才剛湊近,長谷川不知道從哪找來了力氣一腳往他身上踹。
這一腳剛好踹在腰間,不得不說,蠻痛的。藤原沒忍住唉了聲,長谷川自己也脫力的在床上滾了圈蜷起身子,剛好露出一雙濕潤中帶著狠勁的眼睛瞪著他,「為什麼要碰我?」
「你哪來這麼多為什麼?現在還有別的選擇嗎?」
「如果只是因為這個……我自己、會處理……你不要留在這。」
「——這裡是我房間!」
「有夠煩……之前明明走得很乾脆!」
哪有隨便路上的阿貓阿狗都行偏偏他藤原樹不行還得被踹的道理?藤原扯開襯衫扣子整個人壓了上去,這次長谷川奮力撐起整個身子想把他掀翻,一通拉扯之下兩個人都滾下了床。就說房間不大,一旁的矮桌首當其衝被捲入而遭殃,上頭沒收拾的酒瓶杯盤什麼的全掉了,清脆刺耳的聲響一下就多出滿地碎玻璃。
這下藤原不敢正面和長谷川硬來了,他先是把人往床邊推過去,動作不算溫柔卻也讓長谷川遠離了地面的狼藉,自己站起身打算去樓下拿點清掃用具。乾脆就讓長谷川自己在這裡待著、真的那麼愛自討苦吃就讓他一個人在這裡發作到哭出來算了——藤原人都已經走到門外回頭只為了關上門,卻被眼角餘光掃到的景象給嚇得衝過去:長谷川不知道哪根筋不對,趴在地上摸了片大塊的碎玻璃捏在手心,染開一片豔紅已經觸目驚心。
他立刻將那片玻璃從長谷川手中摳出來,過程中碎片不小心也跟著劃過自己指尖,一點刺痛的感覺就讓他皺眉,長谷川是哪來的狠勁,寧願用這種方式抵抗失控的慾望也不願意讓他碰嗎?直到長谷川總算是抬起頭,用沒受傷的那隻手輕碰他臉頰,他才發現先哭出來的竟然是他自己。
好遜、太難堪了,藤原胡亂揉了揉眼睛,眼淚比他想像中還多一點,在他粗魯的動作下糊住了視線。長谷川湊近了碰他睫毛,是千真萬確的潮濕,還滾燙著的指腹提醒藤原現在兩個人的狀況都好不到哪裡去,可能臉上現在除了乾掉的淚痕還隨著長谷川的動作蹭了點血跡,十足怪誕而瘋狂的景色。長谷川用軟軟的氣音又問他為什麼?他實在是受夠了這些問句,於是啞著嗓子回應:
「因為我喜歡你。」
「……現在還是?」
「一直都是——我真他媽的受夠了。看喜歡的人在自己面前這副樣子,碰也不能碰、什麼都做不了,還全部都像是自己活該罪有應得的感覺真的有夠糟。算我倒霉吧,我——」
長谷川湊上來吻他。大概是剛才發狠的想抑制自己的慾望時連帶受罪了,他唇上也有傷,些微凹陷的痕跡,藤原輕舔過那裡讓鮮血的腥甜連帶被捲入自己口中,感覺到長谷川因細微的疼痛而有點掙動,又在他更加深入的安撫下沒了力氣。混著藤原鹹澀的眼淚,這個吻的味道糟糕透頂,就像在潮濕的小房間裡又恣意生長的敗壞戀情。
分開的時候他眨了眨眼,最後一點水氣滾落他眼角,被長谷川靠近了吻掉。藤原總算看清了對方的樣子——長谷川慎居然在笑。從臉龐一路往下到敞開的領口透出的肌膚都還泛著不自然的紅,失焦的視線裡偶爾還是會閃過隱忍的痛苦,更別提染血的白襯衫和攤開的手掌上已然凝結的暗色讓他從頭到腳看起來就沒有哪裡是完好的。但他的笑容比這段時間藤原看見的任何一刻都要更清明而沒有陰霾,明明是從裡到外都零零落落,卻跟得了大獎那時候一樣的雀躍開朗。
藤原想他的記性可能真的比他預料的更差,直到現在才好好想起自己這段時間到底失去了些什麼。
這一次他將人抱上床的時候長谷川摟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邊喃念:
「樹さん,我喜歡你——一直都是。」
回想起時隔一年的第一次,其實跟現在也差不了多少。一樣外頭下著雨、一樣他身上還殘餘著的水氣在床單上留下深色的印子,每一吋肌膚的相觸、每一個交換的擁抱和吻以及更深入的,都浸泡在潮濕的空氣中而變得更加綿密往不見盡頭之處延伸,讓人耽溺其中成不自覺受困的迷宮。
連相隔足夠久的時間都讓這一場情事變得更像是第一次,熟悉的身體還沒完全憶起而顯得陌生的愛撫和挑逗,卻又是彼此最渴求的模樣,讓慾望更輕易的高漲。或許他們都同樣感到窒息,畢竟時間像是從來未曾流動過的回到初始,生疼的傷口和高燒不退的體溫卻又拉扯他們回到現實,在錯位的思緒中他們只能緊緊牽連著,才不至於迷失。
確實是有些明顯的不同。長谷川此時敏感得幾乎可用脆弱來形容,藤原不過一點細微的舉動在他身上都會激起過度的反應,一般而言會刻意壓抑的那些呻吟已經無暇顧及、甚至染上哭音。藤原輕啄他眉間和緊閉的眼皮試圖安撫,說自己在這裡沒事的——回應他的是原先摟著他頸子的雙手脫力的下滑到後背,環繞著索求安全感,卻又在下一陣情潮襲來時難耐的留下撓抓的痕跡。藤原分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回應著長谷川的索求,還是只是在進一步的折磨並摧毀他剩餘的自我?罪惡感和興奮諸多交雜的情感成了使思緒沸騰烤乾的熱流、凝聚在下身硬得幾乎隱隱作痛。
但長谷川現在可承受的程度不明,他想盡可能的有耐心一點。藤原繃著腰先避開任何可能對自己造成刺激的接觸,伸手照顧起長谷川持續的興奮狀態。嫻熟的技巧讓長谷川很快又在自己手裡繳了械,已經是今晚的第二次、卻全然不顯疲態的再次挺立。
「樹さん、手……」
長谷川喊他名字,被濃重的鼻音給染得模糊的聲線顯得可憐兮兮,他還以為是長谷川受傷的那隻手不慎被他弄痛了,連忙直起身想檢查,任著長谷川去牽他手也沒注意到下一步竟是湊到自己嘴邊,直到指尖被讓藤原頭皮發麻的濡濕觸感給包覆住,被刺激到的細碎痛覺才讓他想起剛才在奪過玻璃碎片的時候他也被連帶著劃傷。彷彿是對他的補償,長谷川用牙齒輕刮他指腹、柔軟的舌又沿著傷口歪斜過去的切口舔過去、直到發癢的掌心,包含上頭還沾著自己的液體都在他恍惚著的吞吐中被清理乾淨。直等到他總算願意張開嘴,還半含著自己口齒不清的道:「這樣……不會痛了吧?」
藤原無法控制的焦躁:長谷川自己手上那片猙獰的血痕只淺淺的凝在一起,連結痂都還算不上,他連碰都不敢碰,長谷川卻好像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半是洩憤的、他又多伸了兩根手指頭往長谷川嘴裡翻攪起來,長谷川嗆了一下,又順從的任藤原用手指頂弄他口腔的軟肉、甚至是有點過分的往喉間抽送。
「まこっちゃん,這裡在你之前沒有別人來過——所以我什麼都沒準備喔。」
「唔、嗯……」
「剛才想拿來潤滑的東西都被你自己吃下去了,現在要更努力才可以。」
傷口在他這番妄為下可能又被掀起了一點皮肉,反饋的感覺隱約地鑽進他的腦內,但又怎麼及長谷川對待自己的十分之一?藤原抽出手的時候牽出了點唾液,沿著長谷川一時還沒闔上的嘴角流到下巴。他誇了句認真的乖孩子,長谷川還有些沒回過神的應了聲。他自然也沒打算真的只靠這點東西擴張,往床邊摸還找得著半罐乳液,被他擠在手心抹開。長谷川有點等不下去,拱起身子挺著腰去找他即將侵入自己的手指,雙手又搭上藤原的頸子索吻,黏糊糊的不願意分開。
好緊。只不過是推進去一根指頭就讓藤原感覺難以前進,長谷川的裡頭對被填滿的期待正緊咬著他不放,他緩慢的擠進第二根,另一隻手還要延著長谷川弓起的脊梁順著試圖平復他的顫抖,這樣的過程他從之前就習慣不了。好在藤原能讓他分心的花招還多著,一邊找著那能夠激起快感的關鍵區,一邊在結束深吻讓長谷川好能換氣的間隙時,改在他耳邊輕輕呼氣,壓低著嗓音念:「まこっちゃん也沒找過別人吧?這裡好像在等我一樣,好純情。」
他只是隨口說些調情的糟糕話,卻沒想到會聽見長谷川回答:「……是、在等你啊。」
「——什麼?」
「嗚、我說……一直在等你啊。」
長谷川的腳應該是想勾往藤原腰際,虛抬了一點最後只在他膝窩無力的蹭了蹭,往自己的方向帶近一點。藤原的指節已經頂到了他的敏感點,下意識的曲起讓長谷川驚喘了聲,藤原只得連忙又揉著長谷川的髮絲讓他能靠在自己肩窩處。長谷川洩憤的在他肩頭咬了一口,沒什麼力道,又用近乎央求的綿軟語氣喊他名字:「樹さん……不要再讓我等了。」
後面只剩下凌亂的吐息打在自己耳邊,藤原隱約聽到對方好像還在嗚咽什麼,拉開與長谷川的距離讀他無聲的話。長谷川的眼眶泛紅,努力在有些渙散含淚的視線中找準藤原的目光,雙唇在張闔間徹底將他最後的理智弭平:「求求你、現在進來……」
——我想要樹さん的全部。
進入的瞬間他幾乎是強撐開長谷川的內裡,任憑對方在自己耳邊用被掙扎的情慾染色甚至有些甜膩的泣音喊著樹さん、好痛、要壞掉了,卻沒有混進任何一句拒絕,甚至還把藤原摟緊了幾分讓他能更加順利的深入。眼淚流了出來又馬上在藤原肩上被接住,混著雨和汗的襯衫堪堪還在身上掛著半截,層層疊著被暈開的水漬。藤原也不好受,一口氣頂得太裡頭,長谷川難以放鬆的身子讓他被絞得死緊,現在只能緩慢的退出來一些讓彼此逐漸適應。過程中持續輾過長谷川內側的敏感點,長谷川抓緊著他的背摳出半月形的掐痕。
「嗯、樹さん——哈啊!」
「沒關係的,慎、再放鬆一點……」
這大概是他最後一點耐心。待長谷川的呼吸稍微緩下了節拍,雙腿在藤原的撐扶下被抬高、交叉在他的腰際,長谷川幾乎整個人攀附在他身上,彷彿已經在情慾的洗刷下失去了獨立的形貌,與藤原徹底的緊密相融。藤原開始的動作帶著粗暴的意味,力道晃得床鋪也跟著吱嘎作響,在他記憶中長谷川臉皮薄,從來只是逆來順受的任由他擺佈,此刻竟也跟著他的頻率有些生澀的晃著腰、把自己逼上頂端。藤原交替著叫他名字、溫柔的誇他好棒,長谷川好長一段時間組織不起完整的語句,連呻吟都已經破碎不堪,在藤原接近極限時一次深入地頂弄時斷斷續續地叫他:樹さん、樹——再說一次。
「再說一次?」
「喜歡——告訴我,這是真的。」
「這是真的。」
「再一次、我想聽。」
「喜歡你、愛你。」
「——不要再離開了。」
「我就在這裡。」
那、我的全部就都是你的。
長谷川在藤原覆在他耳邊說著愛的時候迎來了頂峰,在藥性的作用下攀至最高點的快感使他失神至近乎昏厥的邊緣,摟著藤原的雙臂乏力的下垂,還在發著抖的五指想要攢緊,被藤原伸手用十指相扣給制止了動作,完全覆蓋相疊、受傷的那邊細心的沒有施力下壓。藤原估算著長谷川大概還得再來幾次才能在疲憊下乾脆地睡去擺脫藥物的箝制,不想再給對方事後深入清理的刺激而想要抽出,都已經退至入口了卻被長谷川的腳背輕碰腿側。他想著對方大概從不應期剛緩過來,湊過去吻他凌亂瀏海覆蓋的前額、臉頰和耳畔,「快結束了,まこっちゃん,做得很好。」
「……不要走。」
「已經不會了。」
「留下來。」
「好。」
「那就、射在裡面。」
「……這可是你說的。」
注入的時候他們兩個第無數次的親吻,彷彿是要佔據眼前能看見、能摸著對方的每個部分般,深情又帶有掠奪感,追逐著直到緊緊糾纏甚至捨去了呼吸的空隙。情感鑽入每一個還空虛著的傷痕和孔洞,染上潮濕的重量幾乎使人承受不住。他想他們兩個都在這滯留的濕氣中載浮載沉、覺得窒息但又溺在裡頭直至深處。是汗是淚甚至還混著血,是當頭淋下的驟雨、是洶湧的暗潮、是瀰漫在裡外來去自如卻浸濕一切的潮氣。他們在這份愛裡受損、變化、失去完好如初的樣子,受潮腐敗的甜膩情意如久置而發酵使人迷醉的敗果,已然結實纍纍只得承受。
濕透的藤原樹和長谷川慎緊緊擁抱在一起。
在那之後他們又做了兩三次,催情藥的效用確實漫長而折磨人,在長谷川身上刻意用著過分的方式來消耗他體力對藤原而言也是第一次,無論怎麼擺弄都不會反抗甚至比以往更加迎合的長谷川也幾乎讓他忘記自己的主要目的而過頭投入其中。本來就還沒完全癒合的傷口在幾番折騰下又開始滲血、在床單和藤原身上都留下些微血跡。藤原沒辦法停下動作分神包紮,只能舔吻著傷處讓鮮紅色印上自己唇邊,混亂的場景多了幾分刺目的香豔。痛及麻癢的情動第一次讓長谷川有了抽開手想逃離的舉動,掙動的手腕被藤原緊抓著壓進被褥間。
某個瞬間他聽見對方細碎的囈語著要死掉了、有點壞心眼的學著之前長谷川委屈的語氣問為什麼?說說看?沒想到長谷川找他目光,撩起藤原額前的髮和他肌膚相抵著,高溫仍在蔓延,近距離的盯著看了好一會兒後閉上眼睛,輕嘆中帶著撒嬌般的滿足感,「太幸福了。」
那可能是最不適合形容當下的一個詞彙。藤原接不上話,半是寵溺半是心疼的揉了揉他的頭髮,讓他邊靠著自己、邊被進入得更深。
結束之後長谷川如預期的累得在他身邊睡著了,抱著他半邊手臂好像生怕人再次消失不見。藤原也一段時間沒這麽失去分寸,躺著緩了許久才要慢慢站起身清理四周的一片狼籍。長谷川沒什麼力氣了,慢慢的卸下對方對自己的束縛對藤原而言並不難,他卻遲來的感到不忍心。翻了翻床角在一開始就被掀得夠遠而倖免於難的貓咪抱枕拍了拍,小心翼翼地塞到長谷川空了一塊的懷裡。
「等我,很快就回來。」不知道是對長谷川的擔保、還是說服自己的意味多一些。
藤原下樓是因為還想偷點掃具把房間清理乾淨,卻沒想到還沒下到大廳就發現本該早就收起的店內燈火通明。他有點心虛的探頭,發現LIKIYA、坂本、山本和與那嶺,包含他隔壁的神谷還有蹲在角落沒回去的武知都在大廳裡聚著,神情各異的望著他。
「……你們在幹什麼?」在老實道歉或道謝之前,藤原先順著本能把他最在意的問題丟出來了。
「你們吵死了我這樣怎麼睡!」神谷衝著他吼。
「所以我來接健太到我家睡。」與那嶺晃了晃手上的車鑰匙。
「不是、我還在想……給我一點時間。」武知抱頭比起回應藤原的疑惑更像是喃喃自語,山本環視了所有人一圈後理所當然的攤手,「留下來看午夜場好戲。陣,我的燒酒呢?」
「不是營業時間給我自己倒,還有你的敬語——話說回來藤原樹你還真敢問啊!我們還不是為了收你們兩個的爛攤子才在這裡開緊急會議!」坂本氣得拿拳頭搥吧台,桌上一排燒酒杯哐啷跳動幾乎要引發藤原的創傷症候群,好在LIKIYA眼明手快的兩手把杯子們都給穩住了。
藤原這下也只能低頭道歉。LIKIYA和坂本顯露的疲態千真萬確,甚至連神谷的控訴他都無從反駁。見他這副喪氣的樣子也只有神谷還罵罵咧咧的想衝上來打人,被與那嶺攔住了,一面表示理解的朝他眨眨眼(藤原甚至懷疑出於讓神谷乖乖跟他回家的理由,與那嶺或許有點感謝自己也說不定)。坂本瞪了他幾秒鐘後重重嘆了口氣,問他們沒事吧?藤原於是問他醫藥箱,坂本差點又炸上了天,「怎麼搞受傷的!拖拖拉拉也不馬上下來問,一個一個的都不讓人省點心!」
說是這麼說,坂本還是從吧台後翻出了醫藥箱,在藤原伸手想拿的時候不輕不重的敲了一下說自己上去看看情況。藤原想勸他一句裡面現在亂七八糟的可能看一眼要心臟病發作卻不敢把坂本攔下來,猶豫再三逼出一句「陣さん」就被坂本擺了擺手打斷,腳步沒停下來的他背對著自己上樓,語氣卻已經放緩了下來:「反正事情過了就過了,沒什麼解決不了。我們也沒那麼容易被嚇到——你就乖乖給LIKIYAさん罵兩句吧。沒事的。」
LIKIYA順勢拍了拍自己身邊高腳椅的空位,藤原乖乖走過去坐好,一不小心又有些鼻酸,吸鼻子的聲音被神谷聽見換來一聲不客氣而中氣十足的「哈!」,被與那嶺扯著後領口半勸半強制的領到一旁。LIKIYA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算輕。
「……如果那個客人再來,我會處理。」
「那個人的事情我們安排好了。畢竟也不希望他再來,對我們沒有損失。」
「我還想繼續在這多賺點錢,但如果你們要我走——」
「千萬別走,陣剛剛在底下狂按計算機,說你們至少要在這還債三年才能賠償他的精神損失。」LIKIYA失笑,「但你們兩個都被禁止出場業務了,可以吧?」
藤原點點頭,沒說出口的是他早就放棄靠這個途徑賺錢。大概試了幾次之後他發現NOBODY的出場抽成高得嚇人,大概是山本列的計算公式讓人吃悶虧還不自覺。然後他問之前說的在這裡工作得是單身這件事呢?
「那是因為我們都怕有不必要的麻煩……但現在看來你們如果交往麻煩還會少一點。樹,你們在交往對吧?」
「……大概吧。」
「其他的都不重要,只有這件事得搞清楚——有些問題可以找不到答案,有些人不能。」
LIKIYA一邊又灌了口酒,在藤原消化著那段話的內容時就聽見他自己喃唸著育兒不易啊他到底在說些什麼自己也搞不懂……神谷又撲過來說剛剛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算是放過他們,後幾天他回來住的時候千萬不准讓他在公共衛浴或其他地方感受到任何沒清理乾淨的部分。雞飛狗跳了一陣之後大家終於捨得各回各家,坂本下了樓的臉色沒好看到哪裡去,說他包紮了傷口又清了房間人沒有動,你自己等等拿套乾淨衣服讓まこっちゃん先換上,其他的明天再說。
啊、明天。藤原想,他好像很久沒跟長谷川一起擁有這樣東西了。
他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用最後一點體力把坂本交代的工作善後,自己也跟著倒在床上悶頭大睡。再醒來的時候房間吵吵鬧鬧的,房間裡除了他懷裡的長谷川之外旁邊還蹲了兩三個人的樣子,隱約是浦川在他耳邊喊喂樹?喂,藤原?他神經都快衰弱乾脆用被子蓋過頭。然後是坂本有點緊張的聲音說まこっちゃん發燒了,先去拿毛巾順便請たっくん等等過來的時候帶藥和退熱貼。
喔,那也不錯,難怪現在他感覺熱得要命彷彿正被煮沸了滾,一時間還以為是坂本還在氣頭上想把他們做成下酒菜吃。藤原腦袋昏沈,想著這也是上天的旨意,長谷川一時半刻跑不掉他也不用擔心在經歷失控的昨晚後對方反而對他避而不見——他自己呢?或許再逃跑的念頭隱約閃過一兩次,但……他實在沒力氣去想,意識又陷入黑暗中,漏了一句坂本對著電話喊兩人份!兩人份的感冒藥和退熱貼!
長谷川慎和藤原樹在淋了場雨的縱慾無度中難分勝負,最後雙雙敗給了感冒病毒。
一天中NOBODY全員動員輪番上來照顧他們(除了吉野和神谷倒了沸騰的熱水想給兩人泡開藥粉還險些把熱水打翻在床上後就被坂本勒令禁止踏入二樓,還派與那嶺跟山本顧著不讓他們搗亂)。LIKIYA煮了粥;坂本去採買的時候是青山跟岩谷接手;浦川跟武知在不打擾病人的情況下整理了潮濕的房間幫裡頭通風透氣;正式營業後阿多和後藤被叫上來看情況,包含鈴木都半為了逃班半是真擔心的跟了上來;總算是結束了工作準備好好放鬆一下的川村一進到店裡就聽說消息,馬上去附近的量販店買了一堆藥品補品和不知道適不適合重感冒病患但總之是好吃到能讓人心情好轉的零食——這一切藤原都是後來才知道的。他就是乾脆的睡了一整天,隔天被手機吵醒,是舞團打來找人,看見聯絡人顯示的時候他的意識才算是勉強歸位。
長谷川還在他一旁熟睡,所以他背對過身努力壓低聲音道歉著:「是,因為重感冒大概得多請兩天假……我知道了,要比賽的時候我會更好好照顧自己,謝謝前輩……能回去練習的時候我馬上告訴你們、是、是,當然,前輩再見。」
掛斷電話的他翻了個身,本來想多看看長谷川的睡臉,卻沒想到對方已經醒了過來睜眼看自己。剛才的對話大概也被長谷川聽進去了,他們沈默了半天,長谷川問:「所以你要比賽?」
「嗯,跳舞的……有前輩的舞團找到我。他們排舞的時間都在早上,還要我多存點錢,因為賽期十幾天,機票錢跟在國外的生活費得自己湊。這是為什麼我那時候休學。」
「那……」
藤原知道長谷川想問的是另一件事情的原因,他深吸了口氣,從接到邀約、思考起休學的時候開始說起。前輩當時告訴自己就算比賽沒得名次他們也能打響知名度,已經有評審跟同領域的專業人士特別聯繫過他們說看好他們的表現,未來也規劃了很多巡演跟合作——舞團現在的狀態幾乎是巔峰,要是加入了藤原就更勢不可擋了。藤原所磨練的舞風和職涯規劃並不一定要在學校獲得,當初只是為了有個具體的名義讓家人放他來到東京、也算是增廣見聞,休學加入舞團對他而言並沒有太大損失。
藤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前輩和他認識很久、為人正直,講話實在不會參雜半句誇大,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機會和所期待的未來,然而他卻毛骨悚然的發現自己正在猶豫。
「因為我想到你可能不喜歡,這樣會很難跟你見面、生活習慣會不同、要改變的地方很多……我從來沒有這樣過,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害怕。」
長谷川慎和藤原樹共有的時間太多了,這場自己親手釀成的意外讓一切失去了平衡。藤原原本想緊抓住的目標失去了重量,新擁有的感受又不全然歸自己掌控。他安慰自己沒關係,總得慢慢的適應,說服自己對他而言從來就不是難處——直到他看見長谷川拒絕了留學機會。
「如果是我讓你沒去成紐約,你沒能實現自己真的想實現的事情——我沒有辦法用任何方式補償你。」
長谷川原本還靜靜地聽著,到這裡忍不住出聲打斷:「等等,你說紐約?」
「對,我看到系上傳來的信說你有留學的機會。甚至你是有機會留在那邊繼續讀書甚至得到工作的吧?所以我不想再浪費你的時間,我去做我該做的事,你就去紐約——」
長谷川坐起身,「我現在沒打算出國!」
「但那裡一定很適合你——」
「我說我沒打算出國,因為我跟昂秀他們,還有拓磨和龍。我們是同學、他們來這裡工作也是因為……總之我們一起推出了一個設計品牌,都接洽好了也請了很多學長幫忙,現在打算在國內發展,說好了都先全力投入這個項目。我沒打算出國是因為這個原因!」
「咦?」藤原眨了眨眼,「不是因為不想離開我?」
「我確實也沒有想離開你、不如說我幹嘛離開你!」長谷川不知道該繼續解釋還是該等藤原緩慢的反射弧繞回正確的節點,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後受不了的用被子把人罩住就是一通洩憤的敲打。
「你這個、超級大白痴!大笨蛋!自我中心的傢伙!」
「喂,まこっちゃん,我頭還在痛、」
「痛死算了,反正擺在那裡除了好看也沒有什麼用!」長谷川乾脆拿枕頭用力往他腦袋拍下去,藤原一邊掙扎一邊還是嘴硬著,「等等啦,我還是搞不懂……總之都是溝通問題吧!溝通問題!你也沒跟我說過啊!」
「先放棄溝通的人到底是誰啊!這半年到底是為了什麼、我……你真的很讓人火大!」
外頭總算是沒了動靜,長谷川整個壓在他身上喘著氣,藤原想掙脫出去發現他大概是死死按住了被角不讓自己探頭。自己動彈不得的聽他悶悶的吸鼻子,藤原只得繼續著活該討打的單薄問句:「まこっちゃん,你在哭嗎?」
「閉嘴。」帶著濃重鼻音的惱怒罵聲隔著被子也如預料中一清二楚。
「……先聽我說嘛。」
長谷川默許了。所以藤原組織著語言,講他們那丟失的半年。發生的事情不少,如浦川所言在NOBODY的每一天都過得荒唐但充實,他晚上上班白天沒事的時候就跟他們胡鬧,有事的時候通常是舞團訓練和之前合作的舞蹈教室安排給他的兼課。面臨新的環境和新的挑戰,藤原覺得自己更加看得清目標、他也確實熱愛跳舞,根本的東西並未改變,他只是更貪心了。
「我想要好好跳舞,我也想要你去……去創立品牌或什麼都好。我要你快樂,但是必須跟我一起。不要只是一起躲過梅雨季了,我們要去賞花、去海邊……或看你想怎麼過都可以——」
為兩個病號特別打理小房間減去了些微的濕氣,換過的床單還殘留著清爽的味道。藤原樹的妄想一開始就很難停下來,一下子進入滔滔不絕的領域,長谷川在他的天馬行空下無奈的消了氣,靜靜隨著他言語想像。說到藤原期待著在乾爽舒適的冬天一起新年參拜,最好是在半夜去因為早上爬不起來,這次要許下很多想要實現的願望——他輕聲問如果又下雨了怎麼辦?
「——那我們就撐同一把傘。」
長谷川笑了出來,掀開被子一角鑽了進去。藤原探頭短促的換了個氣,又被一把拉進棉被裡兩個人滾在一起。
外頭的雨停了。
長谷川慎的爸爸是美容師,媽媽是偶然走進店和他相遇的客人。爸爸總說當時的媽媽就美得讓人驚艷,怎麼讓她更加登峰造極可是他遇上最令人躍躍欲試的挑戰。的從小和哥哥一起聽多了父母的甜蜜浪漫和這類肉麻話,小小的長谷川心中深植了對這樣關係的渴望和不可置信。如果自己是王子的話就能在童話故事裡找到命中註定的公主,但不是的話又要怎麼辦呢?或許跟爸爸一樣當個美容師吧。
他這麼告訴爸爸,平時溫柔但也少言的男人抱著他難得哈哈大笑,說著不用當美容師也可以的。忍者啊、太空人啊、不管慎想成為什麼樣子都一定會遇到的。緊接著的是當時的他還聽不懂卻記得深刻的話:你會遇到一個能在你腦內激發出宇宙的人,創意、情感、可能性……你會覺得自己的存在因為這個人變得更有意義,而他會變成你的全世界。
成長過程中他也不是總把這段話奉為圭臬,重新認知有些喜歡不一定要帶有多少重量,輕鬆自在或是甜蜜、甚至沒那麼投入的相處都是人們摸索著戀愛的方式。大部份時候他屬於被告白的那方、女孩比起男孩多一些,但都不算少。開始的時候他順著感覺會接受幾個,直到發覺自己總是拿不出相應的興致而導致關係慘烈收場,就學會了怎麼有禮貌的婉拒。
比起成為美容師,他找到了自己更有興趣的方向。潮流的演變與生根、在服飾或小物上的大膽展現讓他沈迷其中,也因此開始走上設計這條路。家人很支持,他考了東京的大學,在那裡也認識了鈴木昂秀、阿多龍太郎或後藤拓磨等意氣相投的友人,他想這樣不算寂寞的獨自生活也很適合自己。
直到遇上那個人。
說是遇上都不太精確。大一下的時候鈴木對舞蹈系的女生充滿不切實際的遐想,早早就弄到他們期末成發的前排劃位。他想跨領域的薰陶或許能給他最近卡關的作業帶來一點額外靈感就答應下來了,應約的時候還因為掛心著延遲的進度而有些煩躁而抗拒,最後壓著底線到了。鈴木留了靠近走道的側邊座位給他,卻正巧讓他能看清那個金髮的舞者。
他跳起舞來的樣子很迷人,這或許是問十個人裡十一個人都能給出的肯定句。然而長谷川看見的不僅只是迷人而已:緊繃和放鬆的肌肉線條如上膛與否的弓弦般帶動著近乎致命的力與美,勻稱的體態和一張精緻的臉蛋在聚光燈照射下更加耀眼,巧妙的控制著喜怒哀樂和更細微的情緒展現。他所在之處好像再怎麼喧鬧的氛圍也會隨著他歸於靜默高雅,又蘊含著風雨欲來的爆發力,形成屬於他自己的個人風格。
他從內裡至外都是天生的表演者。
謝幕的時候除了男女主角之外其他群舞都混在人群裡鞠躬,那是齣芭蕾舞劇,他只跳了個小角色,其實看得出他的芭蕾技巧還十足生澀,但肢體本身對舞蹈的熟悉讓隨著節奏舒展而呈現出的美感渾然天成。表演結束的時候長谷川只能衝出去在海報上找他的臉跟名字,「藤原樹」這三個字從此之後再也沒離開過他的腦海。
他沒日沒夜畫了兩天的完稿受到教授的盛讚,只想回家補眠的時候被鈴木以慶祝春假來臨為由硬拉去四人小聚。長谷川隱約記得鈴木後來又提及當時在舞蹈系認識的幾個女生如何如何,太過疲倦他糊裡糊塗地應了幾句後就醉得睡下。再醒來的時候已被安全送回自己的租屋處,一打開手機看到的是群組裡鈴木發了假期間舞蹈系幾場展演的時間表。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但他終歸是有點心虛的找機會和後藤確認了自己那天喝醉之後是不是講出什麼不可收回的話。他確實不小心把藤原樹這個名字問出了口,可惜鈴木對於校園間流傳的八卦守備範圍並沒有達到同性之間,舞蹈系的演出時程也是他主動要的。後藤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他們兩個應該都還沒聽懂你的意思,我會先幫你保密的。」
「謝了……等等,什麼叫我的意思?喂,拓磨?」
無論後藤誤會了什麼——他發誓至少在當時確實是誤會。一開始的長谷川確實只是抱持著有些荒唐的粉絲心態搜尋藤原的SNS帳號、若剛好時間對得上就多看幾場演出,某次在攝影系的成果展上他居然也看到以藤原為拍攝模特兒的作品,在靜態的畫面上也並未侷限他個人魅力的發散,高傲冷淡中又有種勾著人的性感。長谷川差一點就要去問攝影系有沒有多的系展海報能讓他帶回家,幸好理智讓他懸崖勒馬。
顯然他的理智還得面臨更多鞭策。大二一開學,他上課上得昏昏欲睡的途中朦朧的視線看見那已經見得眼熟的金髮青年大剌剌的在課堂間走進教室往後排躲,差點就下意識的伸手打了個招呼。直到他反應過來他跟藤原根本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認識,而現在他們得在一起上一整個學期的課——長谷川嚇得整個人要彈起又突然想起自己仍在課堂中而想壓制住動作,膝蓋撞上課桌痛得他整個人往下滑,扳著桌緣才沒有一屁股坐倒在地。包含教授整間教室裡他視線範圍裡的人都用詫異的眼神瞄他,他一面祈禱著後面的藤原沒注意到一面坐回椅子上,拚了老命的壓低鴨舌帽簷不想讓自己的正臉曝光。
幸好,藤原離開的時候仍是那副六親不認的漠然樣子。這段插曲沒被留心的這件事反而讓長谷川膽子大了起來。那時他正好煩惱著教授叫他代表參加的某個服裝設計徵選比賽,主題自由發揮毫無限制反而叫人難以準備。既然繆思男神降臨他身邊,總得好好把握機會推自己一把。
藤原出席的少而經常遲到,他只能盡量也往後排靠一些看能不能恰巧讓藤原選到自己附近的位置,若沒有的話他也只能盡可能的多看對方幾眼過過乾癮。舞台下的藤原打扮隨性甚至常常沒什麼精神,他竟也沒有對此感到厭倦,只是想著哇這件單品要是好好搭配潛力無窮、耳環好好看呀但比較適合上次的套裝就是了、這樣的剪裁穿在他身上原來顯得肩膀窄了些要是自己做設計得多多注意……
啊,要是藤原樹乾脆來當自己的模特兒該有多好。這麼好的素材要是落到他手上,他能一天三件變著花樣給藤原換衣服。長谷川氣得拿頭撞桌面,怪異的動靜又引來鄰桌側目。
接觸變得近了,似乎打亂了他和藤原間某些既定的平衡。時值梅雨季的時候他租屋處外一片塑膠遮雨棚總被打得劈裡啪啦作響,長谷川翻來覆去難以成眠,索性翻起身來到桌前畫設計圖到眼皮自然沈重起來、趴在桌上悶頭就睡。夢裡他剛才畫的那幾件衣服被他抓在手上,長谷川左看右看覺得第一件材質選錯了第二件顏色沒挑對,只有第三件除了不知道夠不夠合身以外還算說得過去。藤原就在前面一點朝他招手,他怕對方逃跑,撲過去三兩下就扒掉對方衣服要他準備試穿,褲襠拉鍊拉下來一半手腕就被抓住,他抬起頭正要發作,正對的就是帶著笑容靠近的藤原——
長谷川驚醒的時候恰巧已經天亮了,不然估計他今晚是都不用再想睡下去。還模模糊糊的腦袋殘留著夢裡真實得發毛的觸感,他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可惜沒怎麼聽過藤原樹說話,讓夢裡的藤原全程對自己一言不發,挺恐怖的。
他不是很想面對自己的第二個念頭,但就算不用眼睛看,下半身也已經將誠實的感受傳入大腦。長谷川心裡一陣絕望:他突然又搞不懂自己了。
於是就在他還混亂著的時候藤原趁虛而入,不僅是他的傘下、還有他的租屋處跟……長谷川有想過要拒絕,這一切實在太荒謬了,理智的那一面叫囂著藤原這樣不過是佔自己便宜。但另一頭還有另一個自己手足無措的打轉著回想他前幾天的那個夢:這樣是不是他先佔了藤原便宜?本來就對計算不拿手的他在被藤原掌握住的時候更是被打亂了全部的公式,在藤原的服務下被快感支配的思緒胡亂地做結論:至少誰都沒虧。
藤原的課表挺鬆但還有校外舞團跟好幾份兼職,長谷川除了上課和古著店的打工外幾乎都在家裡畫稿,迥異的作息步調卻意外有默契的相互配合。藤原忙起來的時候幾乎只回家洗澡睡覺,要是時間太晚也認命地躺沙發(倒不如說其他時候能厚著臉皮往床上蹭比較驚人一點)。要是長谷川太投入趕死線,他就把自己事情排開一點幫著洗衣煮飯打掃。兩個人難得有閒的時候也有過一起出門買菜囤零食、到健身房運動一下子後去喝杯小酒,更多的是藤原以「繳納租金」這樣說冠冕堂皇也不太對勁的理由和他上床。他們從對彼此近乎一無所知直到住在同一個屋簷底下,稱之為包養有點輕易、叫做交往又不夠謹慎。
自認社恐的長谷川做不來往不同的社交圈打聽藤原名聲這種事,暫時又不想把藤原以肉體關係為交換和自己同居這種光聽就不太靠譜的現狀告訴後藤他們。他想那或許就以協助他完成這次的大賽作品作為隱藏條件吧(提起這件事情後藤原爽快的答應配合一切長谷川可能的要求,他的進度也跟著提升不少),卻又無法抑制的在和藤原的接觸中貪求更多。
長谷川慎躊躇著不敢許下不一定實現的願望,但期待卻已經成形。
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是藤原主動提起的,順著長谷川隨口講自己假日的安排是到附近的二手店找某樣聽說最近流進市場的復古首飾。既然剛好我也沒事那就一起去吧?那附近我也蠻熟的,帶你去吃晚餐。藤原就這樣拍板定案,長谷川心中忐忑:他們這樣更接近真正的情侶了嗎?還是這不過是藤原「租金」裡的一部分呢?
實際成行那天意外的他卻將這樣不安的情緒拋諸腦後,只因為尋找商品的路途並不順利,連續跑了好幾間店都沒找到他的目標。這種近在咫尺卻求之不得的感受正好戳到他的痛處,執著的想要得手。本來抓得算充裕的時間被磨得即將超過飯點,藤原在他身邊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好餓啊,被他煩躁的回了一句現在自己一點食慾都沒有。
他最後還是沒能找到那個首飾,跑的最後一家店在他們面前拉上鐵門的時候長谷川才意識到現在已經很晚了。藤原還在一旁用手機搜尋著看附近有沒有其他營業著的二手店,他的愧疚和委屈混在一起,最後用力拉了對方袖子一下說已經夠了啦!我們回去吧!然後快步往自己也搞不清楚的方向走,即使他最想逃離的是怎麼樣也甩不開的糾結自我。
藤原快步跟了上來,「まこっちゃん,你在生氣嗎?」
「樹さん才要生氣吧。」
「我為麼要生氣?」
「都這麼晚了什麼都沒吃,走了這麼久累死人了,還莫名奇妙被遷怒。跟我這種任性又不成熟的人待在一起很困擾吧?」
「喔——確實很餓。」
藤原慢悠悠的回應著。長谷川才在自虐的想他的服務精神還真是好啊,果然是沒把自己當作需要認真的對象看待才會這麼不計較吧?藤原就擋到自己跟前。
「那當作懲罰,まこっちゃん現在要跟我去吃飯,不能拒絕,聽到了嗎?」
長谷川愣愣地點頭,藤原揮了揮手說那跑起來啊,餐廳快關門了!還真的就這樣加速衝過馬路往小巷子奔去,他只能跟上。藤原的腳程算快,他比對方腳長一點要跟上都得卯足全力。最後他們氣喘吁吁的停在某間美式餐廳門口,正好算上最後一組客人被放進店裡。
實在是餓得太久,他們兩個幾乎三兩口就把主餐漢堡解決了,拿著湯匙往雙人套餐附送的聖代進攻。這間店完全是長谷川的口味,藤原看他吃的兩眼放光,有些自豪地說著果然看他外賣常點漢堡就大略猜出他的口味了,まこっちゃん真的像小朋友一樣好懂。長谷川動作一頓,淡淡的問樹さん對誰都這麼體貼嗎?
「怎麼可能?是看你可愛才想逗你開心。」
「……欸?」
「任性的樣子也很可愛。話說你平常就夠任性的,自己都沒發現嗎?常常說好要吃什麼臨時又改主意的,害我沿路還得繞到別的地方去買。」
「我才沒有……常常這樣吧。」反駁到了一半他自己也說不下去,藤原還在滔滔不絕舉例:還有一起去買菜時突然拿平常沒吃過的零食塞滿購物車,不合口味的時候就丟給我……長谷川堵不住他的嘴,只能賭氣的想著那他就趁藤原沒注意時多吃幾口聖代。偏小的湯匙已經快盛不穩融冰,他蹭了一口在嘴邊,正要伸手去拿衛生紙的時候被藤原牽著拉近,溫柔的舔吻隨即偷走那口甜度,只留下些許觸感。
藤原隨即去找他的唇,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床上以外的地方接吻。
「好好運用你的任性嘛,想要什麼就說出來,說不定就成真了?」
在那一瞬間長谷川是想要說出口的,藤原的暗示相當明顯,距離實現願望就差這麼一步。但得了這劑強心針之下他偏偏又硬脾氣了起來:都已經睡過這麼多次了,憑什麼這時候像小孩一樣告白的要是他?他又更不可能求著藤原對他說喜歡。所以最後他選擇扯過藤原的領子,還給他一個技術含量低上不少但卻不甘示弱的親吻。
——越是這樣令他安心的回憶,越在往後成為他放不下的煎熬。
電話、簡訊、所有他想得到的通訊軟體,藤原離開的那一整天他怎麼聯絡對方都得不到回應。要不是門口確實少了把傘,他幾乎要覺得早上和藤原的對話不過是幻覺。長谷川甚至在網頁上搜尋對方的名字,打給看起來對方可能有接觸的舞蹈教室,轉進語音信箱時才想起新年假期幾乎每個地方都沒有營業。他換了套衣服往街上漫無目的的跑,冰冷的空氣衝進鼻腔灌入肺部直至發疼,從天亮到天黑,自然毫無結果。
走投無路的他在路過警察局的時候忍不住跑進去想要報案,氣喘吁吁的連一句完整的言語都組織不起來,員警無奈向他提問的每一個答句在他腦袋裡彎繞在一起,他摸索著蛛絲馬跡之後突然發現自己找到了顯而易見的漏洞:假設藤原樹並不是失蹤,而是出於自己的意志想要消失呢?突然想通了這點的他不顧員警責備的瞪視和叫喊轉身落荒而逃。
他盡可能的壓抑自己的焦慮和負面的猜測,除了瘋狂用既有的管道聯絡藤原之外也沒有其他的辦法。直等到新年假期結束後他到學校去問,得到的回覆是——藤原樹休學了。
所以這是一場預謀已久的計畫。藤原樹不是人間蒸發,只是從既有的生活中、從長谷川慎所在的生活中蒸發了而已。長谷川沒有留在學校把那天該上的課上完,他回到家裡,把自己關在裡面開始過起數不清天數的昏沈日子。醒著的時候把全副精力投注在畫圖、想要時間過快一點的時候就翻冰箱裡的啤酒、然後在脫離不知是酒精還是疲累導致的昏沈後算分秒之間的差距、房間裡有沒有人偷偷回來過但他卻沒注意到的痕跡。
他不認為自己醉得狠或是糟得很,或許確實是哭過幾次他沒仔細去數,模樣有點狼狽嚇人。但鈴木也不至於帶著人把他家門給硬生生踹開吧——他被巨響吵醒幾乎頭痛欲裂,阿多首先找到昏睡在浴室的他,看到他手邊抓著剪刀一下子就嚇哭了,也不想想立刻伸手要搶的動作更危險魯莽,好在後藤很快趕到和鈴木三兩下架住了阿多。長谷川虛弱的揚揚手說自己只是想修個瀏海,一邊三個人一齊用不信任的目光瞪著他,畫面異常可笑又溫馨讓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又不是我死了他就會回來。」
要是那樣還好辦些。後藤替他算,他把自己關在家裡過了幾乎兩週混亂的生活,原先是減少一人的同居生活暴增到四人,鈴木甚至特意帶了睡袋過來——就這樣賴在長谷川家不走了。是這塊地風水特別好還是哪塊窗正朝的方位正好吸引麻煩精?幸好他們在燒壞第一個鍋底之後就放棄自己煮粥叫了外送,在幾人一通矯正之下總算恢復正常的不只有長谷川的生活作息,還順帶有鈴木昂秀的:他想借用長谷川家的電腦通宵打電動的時候被後藤嚴正制止。
他們大概知道長谷川是失戀了,但詳細的情形長谷川總是避而不談。鈴木甚至還搞不清楚長谷川究竟是被誰甩了(畢竟潮男的SNS帳號上自己清楚的正臉就沒幾張,他就算隱晦的發過幾次包含藤原在內的照片估計也沒人認得出來),只是也不敢問。阿多倒是某天無師自通了——是在他真的第一次在NOBODY近距離見著藤原樹本人之後。
「所以只剩下我不知道嗎!」鈴木用力一拍桌,渾然沒有自己捅了大簍子的自覺。後藤跟阿多白著臉微幅點頭,深怕自己再一句話或一個響動就刺激到已然石化的長谷川。一切的源頭,大約是在幾秒鐘前鈴木興奮的和他們分享:「まこっちゃん上次那個得獎作的模特兒,原來跟我們在同一間店當牛郎啊!」
距離當時已經過了幾個月,他們已經邁入大三的年紀,在各方前輩的協助下,四人聯合的設計品牌也準備推出第一波商品,投入不少資金的情況下讓他們開始尋找五花八門的兼職——阿多率先找到了個待遇不錯的餐廳晚班,後藤跟鈴木隨即跟上,後來他們才發現阿多自認為的「有很多好哥哥」的友善工作環境原來是兒童不宜的場所,還一度擔心龍會在NOBODY被吃乾抹淨(幸好,好哥哥們看他天真可愛的樣子也動了惻隱之心沒怎麼對他動手動腳)。長谷川確實是對他的朋友們竟然逐一下海這件事感到有點錯愕,卻沒想到更勁爆的在此刻被鈴木三兩句給說了出來。
剎那間快餐店陷入一片詭異的沈默,後藤跟阿多拚命用眼神示意鈴木閉嘴無果,只能動手按住他還在嘰哩呱啦「還是乾脆邀請他來幫我們拍下一套商品照怎麼樣?まこっちゃん你們兩個要是再合作一次還能蹭一個大獎得主重磅出擊的頭銜喔——」停不下來的那張嘴。破綻百出的舉動盡收長谷川眼底,在鬧劇越來越不可收拾前他只能僵硬的開口:「……謝了昂秀,要不是你我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這個我等了半年也沒等到的消息。」
於是鈴木的大腦總算運轉過來加上後藤和阿多迴避的目光,就有了開場那一幕。鈴木不算是完全沒救,浮誇反應完之後接上線的思緒讓他明白過來自己踩到了個大地雷,老實地停下多餘的動作拿漢堡塞滿自己言多必失的嘴,但也拯救不了這頓飯早已味如嚼蠟。長谷川這快半年間已經很少再反覆搜尋那已經不再更新的SNS帳號、不再撥打永遠不會被接通的電話,也幾乎戒掉了一睡不著就往外閒晃過那些熟悉場所懷有不切實際期盼的壞毛病。但現在消失的人重回他眼前,他該怎麼做、還能怎麼做才好?
假設他追求許久的答案最終不如他想,那他還會想要面對一切嗎?
這份疑問一路陰沈沈的壓在他心頭沒被驅散,影響得他對除此之外的一切心不在焉起來,包含當周在古著店的排班。收店的時候同事兼前輩佐野走過來作勢踹他屁股,他勉強回過神,發現一疊衣服已經被他摺的快比拳頭還小,糾結在一起大概又得重燙一遍。他連忙道歉,佐野擺擺手指著外面灑掃的大塊頭同事說反正不是還有メンディー在嗎,這種事情交給他就得了,你人跟我來。
長谷川手上工作還沒完,被佐野霸道的拉著就往員工休息室按在椅子上坐下,難得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後輩才讓佐野難得有了哄孩子的耐心,「所以你是怎麼了?」
長谷川想了想,問他,「如果哪天メンディーさん消失了,你會怎麼辦?」
「他敢——話說メンディー消失了干我什麼事?」佐野暴怒到一半突然覺得這個前提好像把自己繞進去了,嘖了聲迅速的把自己的失態掩飾過去。長谷川有點無言,但還是乖巧的不提醒面前抱著胸一臉事不關己的佐野玲於外頭的関口メンディー不僅排班總是跟你排在一起把你那份工作做完,還載你上下班請你吃飯幾乎為你做牛做馬。他只好換了種前提,「所以假設メンディーさん……或是任何對玲於さん很重要的人從你生命中消失了,你會去找嗎?」
「找幹嘛?要也是他自己哭著到我面前道歉。」
「假設他就是不會來呢?」
「那就愛去哪去哪,總之是他的損失。」
「……那要是你還是很想見到他呢?」
佐野發誓要不是面前的長谷川平常是自己寵愛的弟弟,他一定要對他大吼你這個聽不進去人話的失戀仔別再拿這一連串的假設當擋箭牌啦,並且從此三個月內見到他就拿這件事嘲諷他一次。可惜長谷川偏偏正是他數一數二寵愛的弟弟,所以他只好咬牙切齒地回:「要是『我』真的很想要見到他,『我』一定會把他找出來,然後不管是逼他道歉還是揍他一拳還是要怎麼樣的……隨便你!總之想做什麼就去做就對了!」
長谷川這才無視著佐野的瞪視道了謝——包含一走過來開口問玲於想做什麼?一句問句還沒結束很快就因為被佐野遷怒而轉成痛呼的關口,他把一切都拋在腦後,往店門口一邊走著一邊撥通了鈴木給他的電話——
斷開的聯繫總算在這一刻被重新接起。
比起設想他們再次見面的場合,長谷川更常想像的其實是哪一天他睜開眼睛,一切恢復如常讓這空虛的幾個月隨之蒸發。也因此當他真正和許久未見的藤原再次面對面時,連內心的彩排都未曾有過。意外的,比起藤原明顯的震驚無措,他可以算得上是冷靜處之了——若撇除那過於漫長卻不願移開的凝視。
藤原其實和他記憶中沒有太大差別,頂多就是金髮又長了一點,長谷川企圖從他身上找到一絲陌生與不同——但凡有這麼一點,他都會當作是答案帶走,說服自己眼前的藤原已經和他所牽掛的那個不一樣了。然而並沒有。他們就這樣互看著彼此直到藤原倉皇移開視線,沒人找到能說的話、能做的事。藤原選擇了最簡便但也最令人不齒的應對方式:徹底裝死。簡直像是大敵逼近眼皮底下就乾脆一頭栽進沙地裡、視死如歸的悲憤鴕鳥。
好的。敵方的迴避技能點得太滿,長谷川被他在那之後不主動接觸、不提起過往、彷彿他們好像只是剛認識新同事一樣的操作搞懵得連發火的力氣都沒有。那我只能跟你在這耗著了。
畢竟來這裡的名目還是工作,「牛郎」這個職業確實是技術活,而且是一門長谷川難以掌握的技術。他看著難以親近的樣子和順不出一兩句完整好聽話的嘴被前輩們調侃得狠,但相反過來也受到許多照顧。在所有人之中最不和他親近的甚至就是藤原,在鈴木等人帶起的風氣下整間店甚至包含客人也左右一句「まこっちゃん」親暱的叫他,看他手忙腳亂的適應業務內容。
青山一面說「まこっちゃん這樣下去真的不行呢,偏偏長這麼帥要是派不上用場怎麼辦」一面囑咐武知多照看他別讓客人藉機刁難新人,浦川在注意到他過於緊張或場子冷下來的時候也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搞怪活絡氣氛。比較尷尬的只有後來他聽說鈴木在第一天見到藤原的時候逢人就拿藤原當他模特兒那套照片出來獻寶,導致所有人看他們之間明顯疏離的空氣都多少覺得不對勁,深刻檢討起自己怎麼無論哪方面的人際選擇都缺乏眼光。
幾個人裡面比較特別的是吉野北人。他排的班不多,就算來一次也不下場跟著他們輪轉等指名。身為NOBODY在整個街區都赫赫有名的活招牌,他的營業規矩只有兩條:高門檻的消費金額和他的心情。長谷川除了看他坐在自己卡座對前來搭話的客人愛搭不理,就聽他唱過幾次歌——這是NOBODY店裡受歡迎的特別節目,人氣程度和武知的猛男秀不相上下。
唱得確實很好,長谷川聽得入迷。北人光憑著外型跟聲音讓人當作是落入凡間的天使可是一點都不浮誇的評價——坂本看他在吧台邊打拍子,感慨地這麼說,然後又補上一句:但之所以被老天爺趕下來也是有原因的,這孩子真的越大越難帶,まこっちゃん可別跟北人學壞啊。
長谷川想應該是沒什麼機會吧?吉野在店裡的時間少,漂亮到甚至散發出某種生人勿近的氣息,跟藤原倒是關係不錯,除了身為竹馬的浦川之外最常就是看他們兩個鬧騰的黏在一起。長谷川確實對吉野感到好奇,但他想不到有什麼契機會讓他們倆有更多的接觸。卻沒想到那天收店的時候他忙到一半,聽吉野懶懶地喊他まこっちゃん,明明是第一次這樣叫語氣卻自然得順理成章。
「北人さん怎麼了?」
「我教你唱歌。」
「……教我唱歌?」
「要是唱得好,以後就不用一臉勉強的跟客人纏鬥了。」繞了一圈的目的原來是調侃他,吉野一張好看的臉被他笑得賊兮兮的,起哄著要長谷川唱個一兩句來聽。長谷川老實的照著吉野的調子哼了一兩句,吉野還真的就這樣一句一句的帶他唱。重複了幾個來回後,結束在吉野突如其來的一句:「本來還在想樹的對象一定不太正常,結果很療癒嘛,便宜他了。」
長谷川一口氣提不上來嗆得連續咳嗽,吉野沒誠意地拍了他幾下背說不要緊張嘛,聽說今天獅子座和雙魚座很合,互動起來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喜喔?雖然他也不信這套啦,單純就是好奇まこっちゃん是什麼樣的人而已。
以此為契機吉野在往後也就毫無顧忌的不分時間場合把他列為可玩弄對象之一。長谷川這才搞明白坂本當時說的,吉野在天使外表之下幾乎就是個我行我素的不定時炸彈,失控的程度大概只略遜神谷一籌而已。他在NOBODY待的時間很長,青山動不動會和坂本一起懷念之前單手就能把他拎起來捏圓搓扁的日子,通常會被吉野一句「喂陣——」不客氣地打斷,然後他無視坂本毫無影響力的抗議又把長谷川抓到自己身邊說自己今天不想上班まこっちゃん上台唱歌吧,長谷川拍拍他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後乖巧堅定地回了句不可能。藤原在旁邊用複雜的表情看著。
吉野偷偷跟他說他只是特別愛看藤原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也沒管長谷川聽到會怎麼反應,這樣反而讓他感到輕鬆。意外的吉野可能真的和他合得來也說不定。
不過很快的吉野的歌唱課對他而言就失了作用。不是因為吉野放棄了這個不成材的學生,而是長谷川有了固定指名的VIP客人。川村壱馬剛來到店裡的時候還有點不知所措,但對每一個輪轉到他身邊的牛郎都報以友善的笑容。長谷川不太知道自己怎麼獲得川村的眷顧,他所做的事情不過就是很土的誇川村好看。川村問他是不是看到每個人都這樣說?他本來就不擅長虛情假意,對著川村過於澄澈關切的注視又更讓人下意識變得坦率。所以他乾脆就把自己最近煩惱著每次誇讚那些他欣賞不來的穿搭和聞不慣的香水味時都生硬無比讓場面尷尬的生涯瓶頸一股腦的告訴川村,活脫脫一個無法分擔客人壓力還傾倒自己情緒垃圾的不專業舉動。
結果一輪之後他被安排到川村那桌,還有點一頭霧水。後來才知道這個勤跑歡場把NOBODY全店上下拿捏準確的宅男工程師人生座右銘居然荒唐的是「真誠」——並且特別喜歡能讓自己盡情撒嬌的可愛弟弟。極度喜愛肢體接觸的他幾乎把這裡當作自家一樣頻繁出入,並且確實在長谷川心中成為了有些特別的客人,甚至更不一樣。
用川村的話來說就是:「我們大概上輩子不是戀人就是親兄弟吧!」
鈴木在一旁鼓噪著問這輩子是什麼?川村坦蕩蕩的笑,摟著長谷川的頸子兩個人又貼近了一點,「嘛——我就是我,慎就是慎啊!」
名義上與客人玩出真感情是禁止的事情,但長谷川也隱約感覺到大家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動到有些過於沸騰。他下班後問鈴木和也經常在一旁看戲的阿多和後藤他們什麼意思?三個人欲言又止又好像各執一詞,吵了老半天後才讓長谷川聽明白:長谷川追著藤原直到NOBODY已經讓他們擔心得不得了,現在眼前有另一個好對象可以幫助他擺脫上一段糟糕的感情,何樂而不為呢?三個臭皮匠達成了共識後瘋狂給他們送助攻,讓長谷川又好氣又好笑。
「你們有想過要是真的成功了我就不能在這賺錢了?我們的品牌怎麼辦?」
「你要是真的成功了,那壱馬さん不管是為了寵你還是為了感謝我們都該掏錢投資吧。」還是鈴木一不小心把他們另一個主要目的說溜了嘴。長谷川忍不住往他身上拍,鈴木直跳腳:「而且我一直很糾結是不是該揍樹さん一次幫你報仇,可是完全找不到時機嘛!」
「不需要!」
回想起來他真不應該攔著鈴木昂秀的,哪怕讓他實行一次也好。下著雨的那天長谷川忿忿地想。雨勢不小,川村說去附近買個傘或是叫車回去都行,長谷川想在傘桶裡直接找一隻平時備用的遞給他,翻了一翻卻停下動作。他其實沒料到藤原還留著那把傘——在那一瞬間他幾乎覺得自己無限接近答案了,一直深埋在大腦裡的黑盒子跟著鬆動。他衝進去質問藤原,仍然逼不出半點他的解釋,心中的猜想卻越發具體。大廳的燈球有些刺目,在他們中間旋轉把氣氛烘托得像劣質悲喜劇,他耳朵裡聽著藤原近乎無情的拒絕,成為撬開那段朦朧著回憶的關鍵密碼。
長谷川想起了一些事。即使如此,脫離了回憶的現實仍然令他難過。
他帶著傘回到門口的時候川村還在等他,長谷川打起傘說壱馬さん我今天送你回去吧的時候他看起來確實有點意外,走出一段距離之後才盯著他側臉,仍然圓睜著一雙直率而要把人看透的眼睛,「まこっちゃん怎麼了?」
他確實既害怕又期待川村問他,因為他總是沒辦法在川村面前隱瞞任何事。長谷川襯著雨聲慢慢的講這個故事,被模糊掉的部分不少,暈開了清晰的形貌而讓他能保有敘述的安全距離。川村只在指引他方向的時候開口,其他時候就聽著他繞著圈子反覆梳順同一段過往。直到最後他問:他感覺每一句從對方嘴裡說出的話都是謊言,可是聽多了會不會哪一天自己就相信了?
川村沈吟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不喜歡別人說謊有兩個原因——其中一個是騙了別人。」
長谷川極力避免把「這不是廢話嗎」明擺著表現出來,川村看他一臉空白忍不住笑,淡淡補上後面那句:「另一個原因是這樣騙了自己。」
然後到了家門口的他停下腳步,伸長手拍拍長谷川的腦袋,把他已經有些被淋濕的幾縷瀏海又撥得更亂。
「慎是不會騙自己的。」
或許川村對他的了解確實就如前世兄弟或是情人。長谷川慎明白,他永遠都騙不了自己。
他覺得自己兜頭遇上一場驟雨,急而滂沱,讓他難以招架只得陷入其中。氾濫的情感沾染覆蓋原先的他、幾乎要至深溺,所見的一切也都被浸潤透徹,帶來生機走時又摧毀既有的一切。如果雨季過去了而他不知道,那一定是一部分的自己被這場雨沖刷帶走,遺留下來的部分在揮之不去的潮氣中逐漸腐壞崩落,生成讓人不忍直視的扭曲模樣。
長谷川慎無法用任何原因騙自己抑制住近乎發狂的偏執愛意。
幸好這場陷落中他最終被牽住了。他在雨裡找回了藤原,原來這場漫長的出逃裡他們還是放任彼此在原處打轉,直至再次相遇。
或許是因為用藥的關係,或者是因為笨蛋不容易感冒,藤原比長谷川更早從感冒裡恢復過來,包含有體力調侃長谷川難以消退的高燒和症狀在自己升上小學之後幾乎就未曾有過。反正不管是課業或是工作方面都還有人能分擔,長谷川乾脆就留在藤原這裡多休息幾天(出於能夠就近看管和有人照顧著的原因,坂本也大力贊成)。要是想出門晃晃會被坂本攔下來碎念,所以即使藤原已經先一步恢復了排班,長谷川也得一個人乖乖待在房間裡。
樓下開了工一片歡聲笑語,這裡隔音確實不怎麼樣。長谷川在房間裡打發時間得幾乎感到無聊時房門被推開了,居然是吉野。他熟門熟路的在房間裡找了塊地坐下,抬頭看長谷川的眼神難得不是那麼沒心沒肺的嘻笑,有點複雜。
「……身體還好嗎?」
他點點頭,說謝謝北人さん,而吉野皺著眉頭。
「——早知道藥是你自己要用的我就不會找這麼狠的了。」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結。
他們兩人間並未有過這樣的氛圍。在他聽吉野說自己認識有些人能拿到相對安全的助興藥品而開口詢問的時候,吉野也只不過如常一樣輕鬆地答應。然而現在不同,吉野確實是來找長谷川談的:談長谷川垂下眼明顯並無幾分談論興致的真相。
他也不是不願說,只是確實覺得沒什麼好再提起。吉野也許猜到了全部,包含他將藥加進自己的酒杯裡不只是為了讓藤原被逼著陷入不得不坦誠的困局,同時也是為了最糟的情況藤原真的沒出來制止他,他也總得有些外力幫助自己忍受後面隨之而來的下場。或許他也料想到了在自己的盤算中,聲名狼籍的男客就算被NOBODY的人找上問話,再怎麼辯解估計也沒人會相信。
在長谷川的預想之中,沒有任何人能知道這場意外全是他計劃好的賭局。
「連我聽到的時候都嚇到了,你很行嘛。」
「北人さん是怎麼想的?」
「當然以為你是要給樹下藥啊。」
吉野一邊說話一邊觀察著還坐在床上微微偏過頭的長谷川,只有半張側臉還能讓他看見。忐忑不安、愧疚或是緊張、還有罪惡感或隨之而來的惱羞成怒,這些被揭穿該有的反應在長谷川面無表情到近乎漠然的臉上沒有掀起任何波瀾。
「要幫我保密喔?」
「當然——雖然是很想知道樹聽說這件事的反應啦,但要是讓陣さん他們知道藥是我給你的,估計會抓狂。」
他經更正過的評價大錯特錯,藤原樹這個對象多多少少還是有點不正常,吉野在心底發誓總有一天要纏著藤原或長谷川逼出他們再次牽手成功的所有前因後果,搞清楚長谷川這副德性是被藤原逼急的還是與生俱來,哪天真要是被他們拖下水了才不算死得不明不白。
但他現在仍是不敢再問看起來乖順無害還有幾分未恢復虛弱的長谷川,有沒有一秒鐘認知到自己的行動不合常理,只怕聽見對方還要有點委屈又坦蕩的說「也只有這個方法了」——即使這個計畫最一開始就不應該被列在可被實行的範圍之內。
吉野最終決定放棄過頭煩惱長谷川的價值觀究竟繞著多麽偏斜的基準點旋轉,拍拍屁股準備下樓,隨口說要幫他看著藤原有沒有在樓下造次,還補上句「你如果要當個稱職的瘋子男友,記得定期檢查他的手機看有沒有在外面亂搞」。長谷川有點困窘的搖頭說他沒有這種習慣,吉野想了想說:「那我負責檢查他的手機,你負責在聽說我檢查他手機的時候吃醋讓他哄你。」
一部份確實是為了不出人命而立意良善的建議,另一部分是吉野確實想看藤原因此焦頭爛額的樣子。既然難以避免的這兩個人還是得在他身邊以讓人憂心的模式糾纏,他總得給自己找點樂子。
長谷川又恢復一個人待在藤原房裡。他不認床,這幾天反正本來也就病得迷迷糊糊,和藤原擠在一起睡毫無障礙,現在卻覺得放眼望去狹窄卻少了一人的小房間使人心煩意亂了。藤原本來就蠻常換香水,現在這瓶他沒什麼印象,陌生的香氣混著棉被和他借來穿的藤原居家服上沾染的不變味道,又要再一次慢慢適應才會變回日常。他突然又有點生氣:為幾天前聽見藤原從他身邊消失的理由,也為此刻已經開始想念他並不安起來的自己。
時間差不多了,藤原底下的工作還沒收尾嗎?是還在整理店裡,還是有客人特別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不肯離開?甚至是為了多賺一筆外快而被挽著手帶出場。或者更糟,藤原會不會又因為什麼原因而不要他了,什麼都沒帶走只是就這樣消失在深夜街頭,從此真的再杳無音訊?長谷川已經停不下來胡思亂想,用被子將自己裹緊一點試圖遏止涼意湧上,只伸出一隻手把手機撈了過來。
藤原在樓下其實已經送完客人了,剩下一點清掃工作正要準備,口袋裡的手機就開始震動。一般而言他上班時不太能用手機,乾脆就會把手機扔在房間裡,但這次特別為了樓上長谷川會不會有什麼臨時需要而隨身帶著。果然來電顯示著熟悉的聯絡人,他接起來聽長谷川用比平常更加鼻音濃重且發虛的聲音問他什麼時候上來?這場病大概真的折騰得他夠嗆。藤原把手機夾在耳邊一面掃著地一面和他說自己很快就上去、今天的工作如何如何……卻因為某些聲響而猛的閉上了嘴。
他不知道是自己太欲求不滿所以導致幻聽,還是剛才疊在一起的聲音致使了某種讓人會錯意的效果?電波在幾秒鐘只輸送著無言的沈默,藤原幾乎要成功說服自己只是多想的時候長谷川卻開口了,這次他清清楚楚的辨認出對方未能在其間壓抑住的呻吟,顫抖著喊他名字:
「唔嗯、樹さん——想聽、你的聲音。」
藤原樹的腦袋裡炸成一片:長谷川慎居然打色情電話給他。
他沒法控制自己把掃把往一旁還在收拾桌面的青山懷裡一塞,並把隨之而來的「喂,笨蛋!別把工作全丟給前輩啊!」不痛不癢的青山埋怨給拋在身後快步上樓。長谷川也是第一次這麼做,展現出的生澀與混亂無一不撥撩著藤原,還得有耐心的照長谷川的要求,教他什麼是平常自己一步步碰觸他的方式好讓長谷川模仿。長谷川學得很快,本來還有點壓抑著,隨著藤原的言語引導居然也聽得出被慾望給誘騙出放縱的樣子——直至藤原打開房門,才總算捨得切斷這場臨時起意的荒誕遊戲。
長谷川半張臉埋在藤原借他的衣服和棉被堆裡,被緊攢的布料已經皺得不見原貌,而他只露出一雙迷亂中隱隱得意的眼睛,喘著氣回應藤原被襲擊得措手不及甚至有些慍怒的瞪視,「まこっちゃん你這半年也變了呢,這樣算長大了?」
「誰叫你把我一個人晾在這裡。」
藤原並不想被傳染第二次感冒,但他絕對沒有十足的意志力能在這種狀態下制止自己三兩下扯掉上衣往床上跳。他俯在長谷川身上時長谷川扭頭去找撐在自己頭側的那雙手,在藤原的手腕內側和小臂留下一串咬痕。
「……樹さん,在這裡寫我的名字好不好?這樣就不能再跑掉了。」
「獨占慾好強。」
「要是可以的話,我更想拿鐵鍊綁住上鎖。」
藤原聽他混在喘息間的語氣異常清醒堅定,突然覺得有點危機感了:「稍微有點病態耶?」
「……你不喜歡?」眼看對方要變臉,他連忙補救:「喜歡。全部都喜歡。」
長谷川於是安分下來,在自己剛才咬得狠而留下暗紅齒印的地方補上了撒嬌的吻,「會變成這樣也都是因為你——要是樹さん真的想的話,就治好我吧。」
在藤原的預期中這晚會刺激又香豔——他答對了一半,這晚著實是有點過頭刺激了。他們在換位置的時候長谷川的膝蓋不小心撞上牆,「咚」的一聲聽起來相當慘烈,但簡直連讓他喊痛都來不及,牆的另一頭就傳來更激烈的重重拍打,一連串的砰砰響聲又急又粗魯。嚇得長谷川躲進藤原懷裡縮成一團,「你們這裡鬧鬼?」
「更糟。」藤原乾笑,「是健太さん。」
他也沒天真的以為神谷只是搥搥牆壁鬧鬧事就能算了,但神谷毫不客氣的直接撞開房門仍然超出了他的預期。藤原只來得及把本來壓在身下的棉被扯出一角勉強把兩人蓋上一點,長谷川努力尋找遮掩,懸而未果最後只能把漲紅的臉徒勞無功的埋進手心。而神谷無視眼前幾乎宛如色情喜劇經典段落般的場景,指著藤原就是一陣尖叫:「這是——最後的——機會——你們明天——給我——立刻——搬出去!」
藤原突然就不爽了,所以他扭過頭吼回去:「健太さん之前在隔壁唱歌或打遊戲的時候我不是也沒說什麼嗎!」
「我唱歌打遊戲也會讓你被提醒自己沒砲可打嗎?給我回自己家或去愛情旅館解決!」
「你們一定要現在討論這種事嗎!」長谷川忍無可忍的抬起臉朝兩人怒喊。
他們總算是在青山等人都注意到樓上異狀而跑上來圍觀之前結束了爭吵,也達成了共識——藤原走的時候行李比來時多上一倍,分成了兩箱讓長谷川幫忙拿著。坂本看著藤原朝自己鞠躬說「謝謝這段時間的照顧」時眼眶裡都泛淚了,LIKIYA在一旁勸人家也不是要離職更不是要嫁出去了,只是以後不住樓上而已。和一旁站直了鼓掌的神谷呈現巨大反差。與那嶺已經把車開到門口等著了,要把他們跟打包的行李都載去長谷川的租屋處。
長谷川一陣子沒有回家了,鑰匙都不知道丟到哪去,在家門口只能一手扶著箱子一手往包裡找,看起來有點艱辛。還是一旁的藤原從褲腰上拆下自己的鑰匙串,找到那把還掛在上頭的備份鑰匙,熟練的解開了鎖。房門順利敞開來,藤原卻忍不住停下了動作:下一件要做的事讓他比開鎖更顯生疏忐忑。
兩個人在門口看了彼此一眼,長谷川先繞過藤原踏進去了,然後去牽他的手。
他們並未回到一開始。他們是一起往前,才真正抵達了彼此身邊。
長谷川跟著藤原一起整理他帶回來的東西。牙刷和毛巾放進浴室、喜歡的抱枕擺在床頭,打開衣櫃時藤原發現自己沒帶走的衣服還留在裡面,冰箱一旁的櫃子上還有那半瓶沒喝完的紅酒。他拿過來對長谷川說這已經不能喝了,丟掉吧。然後把紅酒放在門邊,正挨著已經擺回傘的傘桶。
他開口:まこっちゃん,我還欠你東西。長谷川頂嘴回去說你欠我的可多著。他說先讓他說完,長谷川沒再反對。於是藤原樹深深吸氣,在還沒想好用什麼表情、速度、語氣之前,這句話就這樣自然而無法抑制的衝出了口。
「我愛你。」
在發現以前、在感到畏懼之後;在逃避的遠處、在你來到的眼前;在我明白自己無法不去愛你、也無法使你不再愛我的現在。
長谷川慎搖了搖頭,說你不欠我這個。
正好是在藤原將傘還給他的那晚,他想起來了:藤原在離開的那天在借走那把傘之前,究竟都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長谷川慎,聽不懂最好,我更怕你記得。但是如果一次都沒說過,我一定會後悔。」
驟雨走過之後總會留下潮氣,藤原樹在長谷川慎耳邊說的那句話成為他一路追著的痕跡,是唯一的原因也是他相信著的解答:而此時的他總算能夠回應。
「我也愛你。」
這個瞬間將會永遠存在於他們的漫長四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