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远没到热浪市的雨季,以往纵有小雨,也是淅淅沥沥,半天就干,这次的雨却持续了整整一周,忽大忽小,就是没有断过。市中心地势最低,标志性建筑物——热浪体育场的积水足有半人高,橄榄球半决赛因此延期了半个月。
北人新买的烘干器昨天才到,他对这种又湿又冷的天气适应良好,可惜他的衣服们不行,眼看着内裤库存告罄,他才着急地高价网购了这个某些内陆城市的必需品。
穿好从里到外都干净且干燥的一身衣物,北人看了眼时间匆匆下楼,门口有快餐店,他买了两个热狗两杯咖啡。警车就停在路边,他打开了副驾驶的门坐上去,开车的是刚进警局的后藤拓磨,一头红发,面容稚嫩,大学毕业的年纪都还没到。
“给你的。”北人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后藤双手恭敬接过,放在膝盖上先没有吃,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递过来。
棕红色的盒子,上面有三个浮夸的爱心,大的套着小的,十分之下品。
北人顿时失去了胃口,他把剩下的热狗连着包装一起揉在掌心扔出车窗,端着咖啡喝了一大口。
后藤僵在原地,过了三秒钟才小心翼翼地抬眼:“那个……吉野前辈,祝您生日快乐。”
北人知道为难他也是无用,对方的家人都在川村的掌控下。他觉得喉咙不太舒服,用滚烫的咖啡又吞咽了一下才动作。
盒子被他随意地揣在裤子口袋,后藤松了口气,狼吞虎咽地干掉热狗。警车终于开动,周围一直提心吊胆窥视的人们集体松了口气。
今天是新任特别调查组组长上任的日子,警视厅里每个人都专门换了新洗的衣服,脸上带着笑,不知道的见了还会以为是警察们换了个时间过圣诞节。
北人从进门开始就收到了很多问候:组长好、吉野组长早上好、真是年轻有为、期待您做出一番事业。
他一律点头应付过去,很清楚自己其实没有被这里的任何人期待,后藤跟在他身后,面无表情,比起菜鸟警员更像是个打手保镖。
特别调查组的办公区域离厅长办公室很近,组长办公室尤其,一步之遥——不仅是地理位置,地位上也一样,特别调查组专门负责重案、要案,其组长按照惯例被默认为下一任警视厅厅长。
北人是这个位置上最年轻的一任,只有二十四岁,年轻到了可笑的地步,五年前他跳级从警校毕业进入这里,三年前被破格提拔为四课课长,两年前再次升职,然后就是今天,他成为了警视厅当之无愧的太子。
这在别的城市会成为重大丑闻,在热浪市却不会,这里的人们习惯了高层的腐败和各种黑幕,就像他们习惯了武装力量掌握在一个巨型黑帮手里一样。
北人生在这里,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直到后来他读书,了解了外面的世界,再回顾己身,才发现自己身处的这座城市有多么畸形和扭曲。
厅长办公室空着,北人对着空座位行礼,转身的时候吩咐后藤下班代替自己去医院送礼。厅长今年59岁,半年前突发脑梗,因为抢救及时恢复的不错,不过至今还住在医院里。
那是个聪明人,住院比丢脑袋强了百倍不止。
特别调查组的办公区域很空,北人看了眼墙上挂着的钟,七点零五。他又扫视了一圈,看见窗边的位置上有个蜷缩着的身体,他走过去,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半脏的警服里探出来,两人在晨光微曦里对视,对方眯起眼睛:
“小白脸……嗯,你是新组长?”
后藤及时后退一步开始欣赏周遭风景。
北人咬了咬牙,还没开口就感觉到身后来人,他和毛茸茸一起转头,只见一个紫毛端着两个热水壶正小跑过来,他臂力惊人,这么奔跑,水面也就是微起波澜。
毛茸茸彻底坐直,语气懒洋洋:“我要吃拉面。”
紫毛先放下水壶,然后才站直看向北人,期间完美无视了已经开始不满的毛茸茸:“吉野组长是吗?我是与那岭瑠唯,这个是神谷健太,我们都是特别调查组的,”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呀组里好久都没有组长了,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组长的位置空了一年,上任被暗杀了,工作方面一直由副组长青山陆指挥领导,本来他会是最年轻的新组长的(北人记得他二十七岁左右)——总之,现在青山被调到六课了,六课是涉黑组,又称川村组的擦屁股奶妈。
北人觉得与那岭应该是在嘲讽自己,但他不是很在乎,看了他们一眼记住名字后问:“其他人呢?”
特别调查组满员十人。
这个问题神谷回答了:“有两个辞职了,三个申请调职,岩谷是法医一般不出现在这里,阿多的话,他想来的时候才会来上班。”
这就是普通警员对邪恶势力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反抗了,北人开始头痛,口袋里的盒子突然硌了他一下,脑袋里一个激灵,他问:“还差一个人呢?”
与那岭道:“组里一直是九个人,不过前天听说为了欢迎新组长,人事部特意调了个新人过来。好像就是今天报道。”
话音刚落,脚步声就传来,黑发高瘦的年轻人背着包刚跑过来就看见四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他手足无措顺拐了两步,最后敬了个礼:
“报告!我是新来的长谷川慎!”
*
最近没有新发的大案,只有一个劫杀案与那岭和神谷已经走到结案,北人不想干涉过多,泡了杯咖啡开始收拾新办公室。
卷宗都在档案课,神谷跑了四次才把近两年的案子都拿过来,期间充分意识到了新上司的心眼之小和报复心之强,北人对此很满意。
长谷川被他扔给与那岭带着调教,新人表情很恭敬,手里拿着笔和本子,北人路过看了两眼,纸上一个字没有,只画了具怪模怪样的尸体,他一路寻思到厕所,看着镜子才恍然大悟:不是尸体,是气喘吁吁累了个半死在沙发上躺尸的神谷。
中午他让后藤买了饭,大家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面。
“首都方面表示,新战机试飞圆满落幕,此举标志着空军统治力的进一步巩固……”
“南方政府对首都方便擅越边境线表示强烈不满,军方发言人称战争并非不可考虑的的手段……”
连着调了几个台,都是这些事情翻来覆去地说,内陆的事态已经很紧张了,身处海洋的热浪市却还是懒散着,本地频道正在讲解雨天植物的护养小妙招。
“突发:市长池田一家被发现惨死家中,包括一九个月大婴儿。”
整个办公室都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所有人看向北人。北人明白他们的意思,市长从竞选议员开始就是川村组的人,他上周还提议取消职位年资限制,被认为是给北人出任警视厅厅长铺路,怎么在今天就死了?他背叛了川村组?还是这个城市里,竟然有人胆敢冒犯川村组?
北人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心底直往上冒,他谁也不看,站起身拿过自己的外套:“后藤开车,与那岭你去通知岩谷,我要他放下手里所有的事情专注这个案子。”
被点名的两人齐声应是,长谷川快步跟上北人,神谷吹了声口哨:“不愧是新组长,开门红,看来之后有的忙咯。”
附近的巡警已经封锁了现场,警戒线外记者还在闹事,就是刚刚电视上的女人,北人看了眼就不再感兴趣,只吩咐后藤:“去查查她,这条新闻发的太快了。”
后藤犹豫了一下,看着周围的警察,还是低头转身走了。
没了一直死盯着自己的人,北人放松了一点,屋外都是血腥味,他拿支烟咬着,带着人进了房子。
一共七具尸体,全都在一楼餐厅围在餐桌边,婴儿坐在安全座椅里,尸体胸口都有枪伤,包括婴儿,脖子和肩膀只剩下一层皮连着,微黄的骨头断茬耷拉在胸口,血流的倒是不多。
“长谷川去问问邻居有没有听见动静,每个人都要你亲自问到;这种家里应该有保姆,神谷把人找到问问平时的情况;哦对,给与那岭说一声,在局里查一下池田家包括远亲的犯罪记录,我回去要看到,还有给厅长和副厅长汇报一下这件事。”
副厅长在内陆出差,不过这事一出,他应该明天就回来了。
两人各自带了警员去问问题,北人看了一圈,客厅有一个崭新的烟灰缸,他顺手拿上,点了烟往楼上走,不时把烟灰都弹到里面。
别墅一共三层,外加一个小阁楼,北人看见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他下楼的时候刚赶上最后一具尸体被搬走,餐厅的吧台上有个人蹲着,警服外套只披在肩上,嵌在整齐有序的工作团队里非常奇怪,像是浮世绘里出现了一台咖啡机。
北人摁灭第三支烟,朝这个格格不入的怪家伙走过去,怪家伙体格不错,肩膀练的有模有样,北人绕过地上的血,站定在他身边:
“你在看什么?”
怪家伙没抬头:“在看踢脚线。”
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餐厅边缘的踢脚线松垮地裂开,露出里面格外洁白的墙面。
“坏了没多久,”北人道,“很可能是这次袭击的时候弄坏的。”
“不是很可能,是肯定,”怪家伙慢悠悠地说道,“你看那里,”他指着裂缝最下方的边缘。北人眯起眼睛,才隐约看到一点灰黄色的团块。
是大脑组织。
他闭眼回忆了一下:“没有人有脑部伤口,这是第八个死者。”
怪家伙吃惊地转过头,第一次正视北人,北人也由此看清了他那张和自己一样频繁出现在嘉奖栏以及新闻上的脸。
“青山。”
对方爽朗地笑起来:“是吉野组长吧,好久不见了!”
他们当然见过,但也仅限于见过,一个是年轻有为拼命工作升职的草根,一个是背靠川村组顺风顺水一路高升的超级关系户,别人都生怕他们见面打起来,说过的话扣除彼此姓名和尊称后所剩无几。
北人没笑出来:“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没有六课的事情。”
青山轻松跳下台面,做了个手势,北人递给他一支烟,又给他点着,才听他开口:
“我今天早上去了趟三阳路。”三阳路监狱,热浪市最大的一座监狱,里面一半是死刑犯,另一半是该判死刑但有关系的重刑犯以及政治犯。
这个开场北人没想到。
青山继续道:“去接个人出狱。”他注视着北人,“坂本阵,这个名字你应该不陌生,就是杀了你继父和母亲的人。”
他仿佛带着善意提醒,北人知道他在刻意惹怒自己,但还是——烟盒被他捏出响声,青山吸了口烟:“那是我第一个大案,川村组组长及其妻子死于自己的得力下属之手,还是在首都军方来访的敏感时期,”他怀念地仰起头,“真是沉重的担子啊,我当时对自己发誓要调查出真相,然后把没有人怀疑的坂本送进了监狱,我记得很清楚,坂本定罪的那个晚上,我奖励了自己一瓶厅长送的高级酒——我现在都不记得那酒的名字了,但是,真好喝啊,金钱的滋味。”
“那你为什么要去接他?”北人讽刺地笑,“意识到你的努力都是徒劳了吗?”
板上钉钉的杀人犯,凶手自认其罪,但只要川村想,坂本就能在六年后的今天大摇大摆的出狱。
青山盯着他:“为什么川村会放过自己的杀父凶手?”
北人用力咬着嘴里的烟:“我怎么会知道?”
青山耸了耸肩,没有追问:“我去接他是因为,我大概在两三年前发现,我没有履行对自己的承诺。真相不仅仅是凶手的名字,还有更深层的部分,手法、动机、帮凶,没有调查清楚是我的失败,坂本骗到了我,我去见他是告诉他,我还会继续查下去的。”
北人不为所动:“那和你到这里来有什么关系?”
“你相信预感吗?”
“不。”
“我是相信的,”青山忽地靠近,“现在我的预感就告诉我,池田这个案子,和黑帮绝对有关。”
“是吗,证据呢?”
“暂时没有找到。”
“那就等青山课长找到再来吧,”北人疏离地点头,“我要叫人收集这里的证据了。”
青山没有强留,顺着他的话往屋外走去,两人交错的时候,青山压低声音:“吉野组长,有时候直接询问凶手,会有意外的收获。”
北人攥紧拳,才没有把青山的脸直接砸进地里。
调查是十分繁琐的事情,组员都还算认真,大概是怕惹怒了北人会被半夜在小巷套麻袋。晚上十一点半,后藤过来提醒,北人放下手里的照片摘了眼镜,让他到车里等着。
办公桌对面的小个子好奇地盯着后藤的背影,北人松开领带,看着他的目光转向自己:“这是组里的新人?”
“不是。”北人没打算解释更多。
岩谷翔吾便不再问,开始收拾乱七八糟的桌子。北人夹着外套走到门口,回头看他:“‘名不副实’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停尸房第一次见面,岩谷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这个,然后才认真打了招呼。
岩谷愣了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诶?这个,因为我之前只见过您的照片,还以为您是很轻浮的人,结果是个踏实的家伙,因为太惊讶了所以脱口而出。”
北人难得无语,干笑了一下:“……承蒙高看。”
岩谷这时也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脸色一白,双手合十:“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个,其实我是个作家,”他结结巴巴,“会下意识观察周围的人,您不要生气,我这个毛病大家都知道…”最后急中生智,来了句:“改天我请您吃饭赔罪!”
北人被他逗笑了,挥挥手转身:“你也早点下班吧,岩谷警官。”
坐到车里的时候后藤已经额头冒汗了,北人把淋湿的外套脱掉扔到后座,点了支烟:“直接去,现在回家换衣服来不及了。”
后藤应了声好,专心致志在雨夜开出一条路来。
前台的脸都是认识的,北人从口袋里把早上的盒子甩出去,对方打开拿出房卡,恭恭敬敬递回来:“十五层。”
套间倒是不大,灯亮了一瞬又灭掉,北人已经看清了构造,避开桌角和墙角一路走到窗边,高脚桌上放着一个蛋糕,蜡烛已经烧到半路,映着白色的窗帘鬼气森森。
他又点了支烟,低头看着蛋糕面上画着的床,只觉得又恶心又荒谬。
背后一只手从腰间伸过来,紧紧缠着他的腰,手腕上附着红色的袖子,北人难免想起了白日所见的惨剧,一时间只想昏天黑地吐个痛快。
身后的人误会了他的颤抖,反而贴的更近,带着笑意的声音蹭过耳尖像是火舌舔过:“生日快乐,小北。”
他法律上的哥哥、实际上的情人川村壱马是热浪市的实际掌控者,也是他在这个世界最憎恨和讨厌的人。
反胃感退去,掌心潮湿很不舒服,北人张了张手,反身用力把川村拖到眼前,朝着蛋糕狠狠摁下去。
桌子踉跄着跌倒,川村倒在地上,半张脸被奶油和蛋糕弄脏,他的睡袍半开,脖子上的项圈很粗,还缀了条粗长的铁链。
“疼,”川村仰躺着笑,“今天想要粗暴点吗?”
北人开了灯,然后走回来,烟灰一点点落在川村的脸上,他眯起眼睛,脚不安分地蹭北人的腿。北人踹了他一脚:“为什么要杀池田?”
川村不满地皱起眉:“今天是你的生日,不要关心其他人。”
北人深吸了一口气,蹲下,拽着铁链把他拉起来,近距离看着他因为呼吸不畅而涨红的脸:“这是什么?不想做人了想当狗?”
川村艰难地喘息,强撑伸出舌头舔了舔北人的鼻尖:“因为小北上次说我是小母狗、所以、喜欢吗?”
北人右膝向下用力,直接跪在川村的大腿上,成年男人的体重让川村发出一声尖锐的痛呼,北人微笑,让烟灰更多地落在川村的锁骨上:“母狗是很听话的,来,告诉主人,为什么要杀了池田一家?”
川村闭上嘴,鼻翼痛苦地张合,北人腿下越发用力,终于川村忍不住推了他一下,北人纹丝不动,只稍稍放松了手上的铁链。
“……不是。”川村面无表情,“不是我下的命令。”
北人皱着眉放开他,把燃到尽头的烟摁灭扔掉:“是谁?”
“还没查出来。”
北人拍拍他的脸:“我说,你这样很容易死掉啊,明明是首领,连手下做了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一直在和他们睡觉吗?不管用吗?”
川村猛地坐起来,踢了脚北人就往门口走,北人讥笑着看他越走越慢,最后转到厕所。水声响起,然后是川村大声地抱怨:“这蛋糕超好吃的,真是没品位的东西!”
北人懒懒走过去,从背后又拽住那根铁链,川村鬓角还有些没有洗掉的奶油,他张口吃了,川村这才哼了声。
“仔细想想,我今天不想再听你说话了。”
反正一句有用的也没有。
这个姿势川村根本没法呼吸了,他向后又踢又打,北人等了两分钟才放开,川村直接跪到地上,喘地像一片枯叶。
真的受伤了?
北人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川村眼里含着泪,愤怒又兴奋地向上瞪他。北人舔了下嘴唇,奶油底层的杏仁味散开,微苦的香味填满了整个口腔,他伸出大拇指摁着川村的下唇,揉出施虐过后的深红。
川村任由他动作,一会儿喘匀了气,张开嘴含住他的手指,含糊不清地叫了声:
“汪。”
TBC
啪、啪、啪、啪、啪、、、
昂秀烦躁地翻了个身,手摸到烟盒直接朝声音来源处砸去,塑料外皮和玻璃相撞,发出略响的“啪”声,如同插入了一个完美的重音。
卸力后的胳膊向下摔,指尖正好撞到酒瓶,一阵钻心的疼闪电般上窜,昂秀在枕头里倒抽一口气,手臂猛地抽回来,又撞上了正在震动的手机。
操!
单脚跳下床,从一地歪七扭八的人体里捡起裤子顺便看清来电显示,昂秀一边把手机用肩膀夹住,一边蹦着把裤子套上。一圈人被他踩了个遍,尖叫怒骂声不绝于耳,昂秀在嘈杂声里声嘶力竭:
“马上——!这声音是他妈出车祸了——操说了我出门了,没风声是因为今天下雨!”
最闹腾的妞儿扯着嗓子喊起疼来,她男朋友则开始制造风声,昂秀冲他们比了个中指,拿了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白色外套,没穿直接冲出了门。
三阳路离第九大道不远,这在热浪是个不大不小的笑话:重型监狱就在红灯区旁边,实在是方便了公主和少爷们来回奔波的辛苦。
小雨阴阴,空气是透亮的灰色。昂秀双手把着方向盘,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前方,运气还不错,一路上只有两个红灯要闯。
红色的跑车一个漂亮的漂移,溅起的积水给旁边三个毫无准备的路人洗了个澡,昂秀跳下车,光裸的上半身很快被雨水浸润地闪闪发亮,他左右看了一圈,在一家小餐馆门前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后眼前一亮:
坂本阵正叼着烟坐在躺椅上,旁边窄桌上放了一碗面。
车门“砰”一声被甩上,昂秀胡乱把外套袖子套上,他运气不太好,这件白色皮衣明显小了,领子苦闷地勒在后颈,把上面深红色的吻痕整齐切成两半。
他快步走到坂本面前才收住冲劲,忍住狂喜乖巧低下头。
坂本的头发只有薄薄一层,遮不住头顶两道狰狞的旧伤,他老了些,但依然精力充沛、目光锐利。虽然这些年在监狱里也没少见,但隔着玻璃、或者在闭塞的空间,和现在于天空下总是不同的。
坂本弹了下烟灰,抬眼把他上下看了圈:“这什么东西?”
“莫妮卡的外套,她做了对假胸,衣服全大了一号,我给拿错了。”
天知道他有多怀念这对话!
坂本挥挥手让他弯腰,然后一巴掌呼在他脑袋上:“我今天出狱,你他妈的昨天倒是玩爽了。”
昂秀咧开嘴:“是为了庆祝您回家,大家都等着您呢。”
最后一口烟吸干净,坂本把烟屁股扔进碗里,站起身朝车走去,昂秀跟在他后面,低声给他汇报:“刚收到的消息,池田一家包括小崽子都死了,枪伤,周围人说没看见什么,山本正在查监控,LIKIYA暂时没发话。”
坂本突然停住脚,昂秀期待地抬头,却见他注视着马路对面一辆破破烂烂的警车。昂秀挑起眉,刚迈步就被坂本拦住,他不解地回头,坂本却道:
“把人请过来吧,他来的比你还早。”
昂秀难得脸红,啐了口大步走过去,驾驶座的人一直注意着这边,还没等他走近就自己打开车门站了出来。
半旧的警服外套披在肩膀上,下面衬衫勒出精干的身材,一张明显没有被好好打理的俊脸,正是六年前因逮捕坂本阵而一夜成名的青山陆。
“你在这儿干什么?”
青山挠挠头:“来见他。”
昂秀不满地道:“他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人吗?”
青山只是微笑:“我会读唇语。”
昂秀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涨红脸转身就走,青山紧跟在他身后,脚步的拍子却奇异地并不轻松。
坂本坐在副驾驶递出来一支烟,是昂秀专门为他出狱准备的高级货,青山接了,一手扶着车顶俯下身去,打火机被摁响。无需更多指示,昂秀走到五步外,开始漫不经心地研究对面咖啡店的装潢。
他只听到了只言片语:真相、协助,还有……
目的。
回总部的路上,昂秀没忍住好奇多看了两眼坂本,被他瞪回去:“看我干什么,看路——他妈的那是红灯!”
昂秀就又挨了揍。
“说了多少次让你好好开车,我不坐进来你就不要命了是吧,怎么,真就是没人管了。”
可不是没人管了!
昂秀讽刺地笑了声,坂本拍在他后颈的手粗鲁地按了按:“这是最后一次,下次你要是再这样对他不敬,就滚出这个城市。”
昂秀知道他这样随意的语气反而是最认真的,只能认错:“知道了。”
为了坂本,他甚至愿意学着对川村恭敬——这次如果不是那婊子坚持,坂本还出不来。
坂本收回了手。
昂秀不高兴地撅起嘴:“再揉揉嘛,都多久了。”
坂本翻了个白眼,昂秀正准备不依不饶,出来迎接的人已经走到车前了。还是个他们都熟悉的人:
阿多龙太郎穿着只系了两颗口子的衬衫快步走过来,他今天没穿警服,剪裁合适的西装裤把他那双长腿的线条修饰的极其下流。
昂秀吹了声口哨,龙打开副驾驶的门,非常优雅地躬身:
“欢迎您回家,先生让我来接您。”
电梯从负一层向上,昂秀一天之内见了两个最喜欢的人,高兴地忘乎所以,要不是最后一丝理智拦着,他差点都要当坂本的面去捏龙的屁股。
比起他眼神乱飘的兴奋,另外两个都很内敛,龙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就不再有动作,坂本则是望着电梯顶,神色阴沉,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雨还在持续下着,透过顶层走廊的大片玻璃,能看见厚厚的云层是如何移动的,雨被拉成斜线,世界被分割成了数亿个独立的细长部分。
三个人的脚步频率并不相同,合在一起却别有韵味,昂秀把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哼起不知名的小调。
这里是热浪市最高的建筑物,属于本市最大的黑帮,顶层分为三个部分,LIKIYA的办公室在北边。
中间经过通往川村办公室的走廊,有什么东西投下巨大朦胧的影子,昂秀嘿了声,坂本皱眉看过去,龙及时开口:
“是老板新养的宠物,最近总是在门边守着。”
坂本点点头,昂秀别过脸忍住大笑。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龙停下敲了敲门,LIKIYA循声看过来,拿着酒瓶的手明显抖了一下,眼镜后双眼微微眯起,嘴角向上:
“怎么丑成这个样子了?”
昂秀无声地笑起来,龙也微微抿唇,他们都非常、非常高兴,因为身边这两个人终于相见了。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相见意味着很多,其中一点便是这个快要四分五裂的集团将有机会重新紧密结合起来。
一秒、两秒、三秒——
龙的笑容消失了,昂秀惊慌回头看着坂本:他为什么还不冲上去?到底哪里出现了问题?
LIKIYA却并不意外,他脚步稳定地走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打开那瓶能买下一箱冲锋枪的酒,香槟在冰冷的空气中妩媚叹息,放在棋盘上的两个高脚杯里摇曳起鲜血一样的红。
LIKIYA向后靠在沙发上,伸手邀请:
“你站在那里是不能向我问罪的。”
坂本快步走了过去,昂秀紧张了一瞬,不过幸好坂本及时停住了,他拿起其中一个杯子一饮而尽,LIKIYA沉默地看着他。
龙转身锁上门,房间里只有他们四个,这也是多年没有的场景了,昂秀小步挪过去用手肘碰了碰龙的侧腹,龙躲开了些,但把手臂放下,让他们的小指能时不时贴在一起。
昂秀就又高兴起来。
第二杯也很快被喝完,坂本的胸膛开始快速起伏,LIKIYA为他倒了第三杯。
坂本却没有继续喝,而是拿起了LIKIYA面前的杯子,然后把里面的酒全泼在了LIKIYA脸上。
昂秀看的目瞪口呆,龙犹豫了一下,坂本已经欺身上前摁住LIKIYA的肩膀。
龙直接拔枪,昂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酒液挂在眼镜、头发上,一点点向下滴,LIKIYA叹了口气,张开嘴尝了尝自己的嘴唇,坂本侧着头吻下来,一点也没有留情地咬烂了他的舌头。
真正的浓稠血液沿着嘴唇厮磨之处流出来,坂本干脆坐在了LIKIYA腿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干脆地撕开了他的衬衫。
龙这时才慢慢放下枪,昂秀觉得他太大惊小怪,责怪地拍了他一下,龙没有解释,只是反手握住了他的指尖。
昂秀被指尖粘腻冰凉的触感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龙却紧紧攥住他不许他后退。
LIKIYA喘不过气了,他用力推开坂本,把脸转向一边努力平复呼吸,坂本坐在他的大腿上脱了上身的衣服,他的背后有许多疤痕纵横交错,增生组织没有破坏肌肉本身的美感,反而为他增添了一层野蛮的魅力。
昂秀舔了舔唇。
LIKIYA哑声笑了下,捏住中梁把眼镜取下来扔到一旁,转回来正要开口,坂本就一巴掌又把他的脸扇回去。
耳光声吓得昂秀一抖,他拼命拽着龙,等冷静下来才发现龙并没有再掏枪。
坂本仔细看了LIKIYA一会儿才开口:
“池田怎么回事?”
LIKIYA说话带着嘶嘶的抽气声:“山本在查了。”
“他能查出来什么东西?”
“自然是好东西。”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LIKIYA闭上眼睛,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平淡:“他只差个由头了,走到这一步,死的是池田总比是你我好。”
“……壱马知道吗?”
LIKIYA眼睛弯了弯:“当然‘不知道’,只有他不知道这场戏才能继续唱下去。”
“他们太着急了。”
“年轻人,冲动不是坏事。”
坂本皱眉仰起头,LIKIYA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他,伸手解开他的裤子,坂本只挥手拦了下:“我还是觉得不对。”
“那就仔细盯着,反正你也出来了,壱马很想你。”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有问题,坂本又生起气来,伸手扣住LIKIYA的肩膀让他发出一声惨呼。昂秀不喜欢他们提起川村,就是因为会这样,原本好好的气氛总会莫名变得难受起来。
LIKIYA捏住坂本的手腕,没有再留着劲儿:“蹲了六年都没能让你学乖点。”
坂本和他僵持了一会儿,听见骨头发出岌岌可危的声音才松手,语调终于和煦起来:“我乖了谁还能陪你玩?”
“别不要脸了。”
坂本受用地点头,跪起来用屁股向前蹭了蹭,然后低头带着笑说:
“喂,我不会把你直接干死在这儿吧?”
昂秀拽了下龙,没拽动,他有点生气了。LIKIYA冲这边挥挥手:
“去玩吧。”
这些年他一直拘着龙,他们的确也很久没单独在一起了。
龙这才跟着昂秀走了,刚出门就被摁在墙上,昂秀仰头看着他:
“你怎么回事?”
龙没回答。
昂秀以为这是某种游戏,坏笑着摸上龙的阴茎,结果龙已经硬了,他眨眨眼,开玩笑道:“他最近没玩你?是身体终于不行了吗?”
龙毫无笑意地回视他。
昂秀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僵在原地,还没等他真的搞明白龙表达出来意思的真正含义,转角处就传来脚步声,他们同时回头。
浦川被他们的目光钉在原地,搓了搓手挤出一个笑脸说:
“那个……老板让我来问问现在方便吗?”
昂秀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他话里提到的人,所以语气极冲:
“没空,滚回去,哈巴狗,这里不欢迎你。”
浦川的笑没有任何变化,他不在意地掠过昂秀看向龙,昂秀感觉到龙的身体紧绷起来,他下意识靠近安抚,龙低头短暂地回应了这个拥抱,让步了:
“两位先生等会儿就会过去。”
这显然是LIKIYA之前就有的吩咐,浦川高高兴兴地回去了,昂秀忿忿骂了句,龙用下巴蹭蹭他的耳尖。
“到底怎么回事?”他小声问。
龙摇摇头:“没事,”他用气声说,“阵先生回来了,都会好起来的。”
这听起来像是一厢情愿,不过昂秀比他还要相信坂本,所以并没有再追问。
既然要去川村那里,他们可以在小房间里短暂“玩一会”的机会就没有了。他们潦草地换了裤子,回来门已经开了,坂本还算高兴地走在前面,LIKIYA已经收拾干净,笼着手安静地跟在后面。
昂秀幸福地走在第三个,这种幸福感一半来源于他周围的三个人,另一半则来源于坂本即将看到的东西以及他将会有的反应。
脚步声靠近,之前看到过的巨大影子变长了,浦川迎出来,身后跟着川村的新“宠物”。
像熊一样大的狗,四肢却细长,坂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黑,昂秀幸灾乐祸,却又忍不住仔细看着面前的“狗”。
高大的成年人被塞进胶衣里,外面覆盖一层极厚的狗毛,头顶棕色的毛发垂下来,淹没了他的大半眼睛,只能隐约看见的墨色眼珠透出动物一样的平静锐利,鼻尖闪烁着晶莹的汗珠。这是条健康的狗,鼻子是潮湿的。
昂秀觉得恶心,但还是挪不开目光。
他知道这条狗的名字——有一次他看见男人和山本、还有川村,三个人缠在一起,川村被操的全身泛红,趴在狗毛上睡着了,半抱着他的山本伸长胳膊拍男人的头夸道:
“海青,做得好。”
他恨这个场景,因为他总是忘不掉。
昂秀感觉脸上又热起来,板着脸不肯再看。
坂本忍着怒气问浦川:“这是什么东西?”
浦川殷勤地答:“老板的新宠物,很受欢迎的,看门很机灵,上次还有人专门来问配不配种——”
他看着坂本的拳头闭嘴了,LIKIYA放开拉着坂本的手:
“行了,壱马喜欢,又不是什么大事。”
坂本回头看他:“哪儿来的?”
浦川后面的山本回答了这个问题:
“是银雨岛新老板藤原送我的,”他高高兴兴地说,“我转送给壱马当生日礼物啦。”
……昂秀不喜欢山本,但他很佩服这个小个子,因为他在坂本看死人的目光里还能继续笑出来:
“阵先生对不对?久仰大名——壱马跟我说过很多以前的事情,我对您印象很深。”
他拍拍海青的头,让他不用警惕这个陌生人,海青舔了舔他的手,摇摇尾巴回原地坐下,继而趴下把下巴放到爪子上,歪着脑袋的样子居然有点可爱,但是在场的都看得出来,这只狗随时都能跳起来咬断人的喉咙。
坂本阴沉地看了一圈,提步正要往里走,川村匆匆跑出来,昂秀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只穿了一件风衣,里面空无一物。
“阵!”他跳起来抱住坂本,“你终于回来了!”
坂本轻松托住他,怒到极致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丝笑意,他亲昵地揉了揉川村的后颈:“这段时间辛苦了。”
“不辛苦,”川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把手伸给LIKIYA,“有LIKIYA帮我,还有彰吾。”
坂本哼了声,LIKIYA接住他的手拍了拍:“进去说吧,你知道阵的,他很唠叨。”
山本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们的互动,嘴唇习惯性愉悦地向上翘起,在雪白的脸上顶出一个鲜红的锐角。
海青耷拉着眼睛,像真正的狗一样只看着面前的一小片地方。
昂秀分神注意到浦川站立的位置正好可以最快攻击到坂本,他不高兴地走两步挡在中间,浦川愣了下,随后笑笑,没有非要和他争个高低。
“今天不行,”川村抱歉地说,“我得赶紧出门。”
坂本挑起眉:“什么事比我还重要?”
还能是什么事。
昂秀在心里快把白眼翻到后脑勺去了,新上任的警局太子可是以容貌名震东岸的。
川村不好意思地笑笑,凑到阵耳边说了句什么。
阵恍然大悟,疼爱地捏了下他的脸:“那就去吧,替我带个好。”
……昂秀看见川村尴尬的样子好险没笑出来,杀母仇人的问好,川村除非是疯了才会传达。其实之前他也不懂为什么坂本会觉得兄弟相奸是好事,不过现在看看地上的狗和旁边的小矮人,再想想银雨那边那个不要脸的食尸鬼——
他妈的,这么比起来,吉野真是个实打实的天使。
*
第二天雨停了,昂秀仰头看着浅紫色的天空,甩了甩手上的血。
惨叫声已经熄灭,背后只剩下筹码相撞的清脆响声,龙从后面走过来,他们交换了一个一触即分的吻,龙简短地说:
“吉野把后藤扔了,我得过去盯着。”
昂秀明白他的意思:“去吧。”
他会保护好LIKIYA的。
龙的眼神依然不安,但还是沉默地离开了,昂秀点了支烟驱散血腥味,想着龙到底是知道了什么才会有如此表现。
最大的赌场已经回收,有阵坐镇,其他的地方清扫干净是迟早的事情。他相信阵,只是危险也很明确:山本安静的不正常,藤原甚至没有露面。
昂秀狠狠用牙碾着烟,好像咬的是那些恶心烂人的脸。
他深吸一口气,在混乱中找回冷静,这段时间是最危险的,他的首要任务在这里,在阵和LIKIYA身边。
不管龙那边出了什么问题,都只能暂时放一放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