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健太无数次设想过。
如果那天遇见的不是北人就好了,如果没有答应他就好了,如果没有成为室友就好了。
如果。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只剩下假设了。
——
北人永远不会忘记十九岁的冬天。
自迈入大学以来,北人自愿或被迫前往各类酒馆夜店场所的次数不断增多,有时是兴致使然,有时只是懒得找借口推脱。
他很清楚自己对这群人的利用价值只不过是把这张脸当做理由,从而叫来更多可能发展成为一夜情对象而已。
凭藉好语言能力和面带微笑让人无法拒绝劝酒的演技,北人几乎没有将一杯倒的酒量与弱势的自己暴露在任何人的面前。
几乎。
只有那次不厌其烦逃离烟雾缭绕环境,在后巷意外撞见的那个人被排除在统计畴之外。
整杯淌下喉咙的酒液正兢兢业行使它的使人迷乱的功效,他本无意迎合,奈何喝到口齿不清的前辈实在缠人,况且事后在社团活动的分数上可以增加一笔人情分。
于是状况变成了踏在走廊中略显凌乱的步伐。
越过朦胧的灯光,通往外界的门在北人眼前开启,深冬晚风吹过带走不少醉意,同时也让他意识到。
这里不止有他一个人。
北人记得那个人当时以一种很不雅的姿势半倚半靠贴着墙面,宽大风衣袖口露出刺青痕迹,像某种恶意的宣扬。此时唇边叼一根细长的女士烟神色淡淡看过来。
和他捧起话筒时完全是两种模样啊。北人思绪乱糟地想。
关于他的印象一直是零碎的。社长口中居无定所甚至会睡在活动室的部员、前辈抱怨不爱说话不会读空气的同学、同级生悄声议论在进行地下演出的学长、校园论坛运势分贴的管理员。
所有传闻如今拼凑完整,在他面前舒展平铺开来。
早已忘记是否有缘由,或许只是下意识的,北人抓住了近在咫尺的衣袖,布料在指尖打了个滑,借此空余他抬首望向那双深邃的眉眼。
他装作没看见对方的质疑,呼出团白雾开口问:“你要不要和我成为室友?”
怀揣半份毫无缘由和底气的执念,北人相信他会和自己走。
烟草气味在过近距离下弥漫,似乎带着种能让时间流逝变得迟缓的魔法,久到北人认为他不会回应这样无厘头的问题。
沾染焦油味的手指曲起弹了下他的额头,力道让北人怀疑有刻意的成分。声音被风吹的很模糊了,但北人没有捕捉到那有些抱怨意图的喃语。
“至少要用敬语吧,”对方又补充一句,“也得告诉我室友的名字。”
“吉野北人。”
“神谷健太。”
路灯在健太正上方亮起,LAST CHRISTMAS的前奏响起。 北人身后的门缓缓关闭,隔绝了不合时宜的音符节奏。
健太的行李少得可怜,一个双肩包就能尽数装下他过往十几年的人生。
他忽然有些后悔做出这样冲动的决定。
毕竟北人所处的世界对于他来说是如此模糊,这样整日被簇拥被爱着的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焦点的人,似乎是有理由从不愿引人注目的自己身上寻找乐趣。
等到寻求新意的欲望消退,或者在某个他还乐在其中而不自知的时刻,那张只能用漂亮来形容的面孔就会带着好看的笑,疏离地告诉健太:
吉野北人还是吉野北人,神谷健太还是神谷健太,他们独立存在且没有任何瓜葛。
似乎这种发展才符合现实。
“但我属于享乐主义,”
健太将这个想法在脑海中滚过一遍又一遍。
“况且离开他我依旧可以照常生活。”
在踏进新住所的前一刻,健太决定把多愁善感的自己和烟头共同踩灭。
*
“搬进新家的头一餐必须是饺子。”
北人很难相信明显带着个人喜好的说辞会是遥远海滨小岛的习俗。
不过望着占据整个冰箱冷冻层、被排列整整齐齐的饺子,他终于把对自己的怀疑连同对这件事的不解随着叹气一同吹散——至少他知道健太来自哪里了。
生活中多出个不熟悉的人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北人会提醒健太拿错了属于他的饰品,而肇事者总是在神游天外。
健太逐渐习惯在回家后开嗓般嘹亮喊声我回来了,又刻意在后面跟上句北ちゃん。
北人知道健太绝大部分晚归的理由并非忙于课题,而是为了那个属于他的传闻之一、让人带着隐秘憧憬的地下演出。
他没有向北人主动提起过。
所以北人也不会告诉他那天晚上自己对于他的想法,是源自他早就见过健太唱歌的模样。
一些探知欲还未凝结成型,他还没思考出来自己该以什么借口,亦或者什么身份来踏足干涉对方另一面的生活。
不过临近学期末的压力让北人暂时将这件事搁置下来。
选修课的讲师号称学院最严格,他实在不愿用那几个学分冒险,却恰好得知室友拥有同样的选修课,只好在健太含糊的笑声中向这位看似游手好闲曾经还居无定所、成绩却保持名列前茅的学长请教。
“健太さん,”北人发誓对方一定听到了自己磨后槽牙的声音,“前辈,拜托了。”
健太答应的很快,北人怀疑他是否早有打算。
健太毕竟不是那些怀揣萌动春心的少女,他会在北人出错或者犯困时将课本卷起来,甚至认真思考了厚度,随后毫不留情对着那张好看的脸拍下去。
冷冻层的饺子作为夜宵被消耗到只剩下寂寞的寥寥几个,北人终于带着安稳通过的消息结束了这段略显折磨的补习。
总归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健太平躺在床单上滑动手机,对着日历细数日期。
另一件事是,北人的生日快到了。
春假恰好开始在北人生日那天,健太将统一发放的就业推荐表叠了三叠扔进垃圾桶,抬头就看见自己受欢迎的舍友被各类包装精美礼物占据怀抱。
作为贴心的前辈和同居的室友,他选择装作没看见北人,匆匆忙忙逃离对方可能察觉到的视线范围。
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些事还是可以做得到的吧?
所以当北人以相当扭曲的姿势艰难拧开门锁,撞见的是健太在冰箱前弯着腰将个纯白的蛋糕向内藏。
惊喜被撞破健太也没有表示,转而笑的狡黠把抹面略显不平整的蛋糕捧到他眼下。
“生日快乐!”
“嗯。”
“蛋糕比饺子难做太多了,北ちゃん记得要全吃掉。”
“嗯……嗯?是健太さん自己做的啊,还以为是被店家欺诈了。”
“喂——这完全不是对前辈该有的态度吧!不过为了庆祝今晚还是吃饺子。”
“……又来啊。”
*
被电话铃声打断的是健太准备向煎饺上插蜡烛的行为,他抬了头去看北人,又在对方示意不要紧的目光下钻进房间接听。
北人感受到了些无厘头的不爽。
搁置的探知欲重新活跃起来,像只不知名的爬虫游走过脊椎深处,一点点以过长的触手引诱他刻意埋藏的情感。
不应该是这样的。只是谁还没有属于自己的、不想透露给他人的隐私呢。
明明心中清楚却还是为此而介意。北人看着虚掩的门框咬碎口腔中酥脆的面皮,他向来不是会轻易将自身情感袒露的类型,更多是以恰到好处的疏离来掩藏。
可关于神谷健太的传闻,乃至于神谷健太本人的存在,像是捕梦网下垂落的羽毛,彻底扰动一汪平静的水。
北人决定和健太谈谈。
意外就像是从天而降的巨型热狗,唐突掉下来打乱所有沿着规定和想法行进的计划。
健太走出房门后没有做过多解释,只是草草留了句抱歉就抓起外套出了门。
北人觉得自己可以等等他,有些事也可以不用那么焦急。
可原本时间的流逝是这么缓慢的吗?
在拥有室友前自己到底是怎样打发时间的?
记不起来。
他留了个饺子想要作为之后话题的开端,直到它变得软趴趴、变得冰凉,北人将它连同还没诞生就胎死腹中的疑问扫进垃圾桶。
时钟指针转了四个圈,蛋糕的奶油和他的内心共同塌陷下一角。
北人终于在门廊接住了带着酒精的气味几乎闯进房门、随后径直跌进怀抱中的健太。
健太觉得自己疯的不轻。
早就深知自己没有什么突出之处,没有惊艳的长相也不会讨喜的话术,每日运势中最平凡的小吉占了绝大多数,乐队演出后反响总是不温不火。
他必须得承认接触北人的理由带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恶劣,看着他被人簇拥,看着他熟练且圆滑地处理人际关系,看着他烦躁地捻着衣角,看着他在转身后褪去所有表情。
他想知道北人是如何获得了所有爱还能直率地展现自我。
北人对所有人都是这样的态度,唯独在他面前会露出更多生动的表情,这让健太的良知无时无刻都在震颤。
他曾劝说自己,这样的观察只是为了事业,他需要在舞台上表现得更好。
然而乐队解散的通知像是尖端磨到闪光的小锤子,轻而易举击破敲碎信以为真的掩饰,他尝试用酒精唤回自己的淡漠,但脑海中的吉野北人是挥之不去的。
他试图捡起那些碎片再度拼凑出能够麻痹自己的借口,却在抬起头在模糊视野中和北人对视的那一秒流了泪。
北人沉默听着这段称得上是自暴自弃的坦述,其实他压根不在乎那些理由,或者说他也是抱有同样目的从而接近健太,所以他们算是在无形中扯平了。
此时此刻他更在意的是:神谷健太哭起来很好看。
这个想法类似浸了水的棉花,以极快的速度膨胀充满北人的胸腔,他低头去看自己胀痛的胸口但只看到健太红彤彤的下眼睑。于是那些棉拧成了绳,跟随血液蔓延全身,掠夺属于理智的地盘强行支配着他的行动。
他闭着眼舔进健太带着酒味的唇,濡湿那条总是吐露含糊话语的舌。
是应该这样的,自己想要的就是这样。
北人睁开眼预备将丢弃的话题重新提起,却在对方眼底看到了比酒精更浓厚的绝望。
健太无法控制自己不再继续流出眼泪,过量的水从身体内部反涌上来,淹进肺中让他情不自禁抽着气阻断亂節奏的呼吸。
他孤注一掷压上了仅剩的所有毅力,在过呼吸的边缘尽力喘息保持着平稳且轻淡的语调,哪怕面前是毫无退路的悬崖也自嘲笑着开口:
“北ちゃん。”
——不要用这个称呼。
“你应该有更完美的生活,和喜欢的女孩子结婚,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和家庭。”
——为什么要这么独断。
“可是这些我做不到啊,比一个人更多的家人,我给不了你。”
——根本无所谓。
“所以……要是在这里说出口的话,我和你之间就只有向着下坡路走去了,再也没有可以超越这件事的东西了。这样很麻烦不是吗?”
——是谁擅自决定的。
北人张了张嘴又哑然无措,初春的寒意溜进他的脊髓把血液冻成让人疼痛的细小冰块,直到健太不再流泪他也缄默着没有开口。
隔天健太和过去的每个清晨一样对北人打招呼,如果不是那被泡到实在无法忽略的泛红眼角,北人会认为昨晚的所有都是自己忧愁的噩梦而已。
手制饺子再次占满了冷冻层,健太告诉他自己准备回趟老家,暂时回到那个遥远的海岛。
北人还是想说些什么、不是源自昨晚的话题,毫无底气的感受让他头脑发晕,茫然对着健太疑惑的表情闷声念:“……一路平安。”
健太愣了神,房门在他身后缓慢敞开,他逆着白灿灿的日光笑得明媚,大衣系带甩出好看弧度。
“我出门了。”
*
春假结束。
毕业礼结束。
神谷健太没有回来。
连毕业证书也是无人认领的状态。
吉野北人设法得到了神谷健太的学生证,顶着八月无情的艳阳独自前往海岸线另一端的冲绳。
他在最熟悉的陌生室友曾经生活过的城市漫步观光,又向健太可能涉足的所有关系网中打探丝毫可用的下落。
从国中同学到自小与他共同长大的幼驯染都给了北人相同的回答:“他没有回来。”
类似于每段文学作品中常留下的浓烈一笔,除了深一度的肤色和晒伤红痕,他什么也没带回去。
直到又是毕业季来临,他也没再见过健太。
北人成为了被送别的一员,他站在人群中央,此起彼伏欢呼声和香气浓烈的鲜花在周身层层笼罩。
他觉得世界那么大,他却站在哪里都多余。
健太不会忘记二十五岁的冬天。
当初他在房门合拢之后几乎是仓皇逃离了容身之所,远离可能与北人产生交集的所有场所。
——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这不正是你所期待的吗?不必喝下某种不知名的毒药,日复一日渴求的人就近在咫尺,甚至同样的情感温度还停留在唇角,你可以轻而易举走进他的内心。
所以呢?
他说了谎,返程的飞机从来没有属于神谷健太的一席之地,同居的住所也同样。
短短几个月的相处本该相当容易忘却,但偏偏以固执的角度深深刻进脑海深处,时不时将他的心拧成团,挤出些酸涩而又发苦的绝望。
健太一度确认自己得了什么没法确诊的疾病。
不然无法解释那些反馈在自身的症状究竟是从何而起。
他认识了位退役歌手,对方退居幕后在城市的角落开了间酒吧,他告知健太关于娱乐圈背后隐藏的荒谬,也应允了夜班驻唱的工作。
健太终于过上了自己曾标为理想的、吃穿不愁、深入简出的日子。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现实就是付出不能和回报成正比的荒诞剧,在他憧憬的地方更是如此。
不知道还能够走多远,不知道还能坚持到哪一步。
至少现在,他要在麦克风前献上全部的骄傲。
可是数年后的现在,当他隔着玻璃吧台的反光与北人相望,仿佛独自面对荒野般无所依靠,他最擅长的洒脱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狼狈还是从上至下把他吞没殆尽。
*
北人踏足这家店面纯粹属于意外。
他无法拒绝上司带着隐性霸凌因素的邀请,只好努力凝视对方发丝稀疏的头顶来舒缓不悦。
然而这样的心情在歌声落下的一秒后瞬间烟消云散。
他望着健太被聚光灯照的清晰的面孔线条,半袖衬衫外露出的皮肤已经看不见刺青的痕迹。
为什么要离开?这些年去了哪里?现在过得怎样?
许多疑问争先恐后挤压着他的喉咙,然而当张开嘴巴又似乎回到他无声逝去的十九岁。
吉野北人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当过往的执念跨越数个初春依旧不会褪色,继而鲜明重现在面前时,感知到的并非钻心刻骨的喜悦或悲伤,而是淡淡的,像饥饿许久的人嗅到炊烟。
显然那样宛如直线的目光健太不可能不会察觉,他看着台上的歌手用力抿抿嘴,又缓缓弯了眉眼。
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上司在身后催促他离开参与下一轮的酒会,北人站在原地反复深呼吸,确认阻隔在这当中的存在是现实。
他转过身,放松肩颈肌肉低头披上外套,也像是终于放下了什么。
吉野北人推门而出时按耐不下心底颤抖回头再看一眼,门一寸寸在他眼前关闭,神谷健太的声音逐渐模糊。
他听见他在唱。
「それからまた二人は目を閉じるよ
悲しい歌に愛がしらけてしまわぬ様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