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一样的。”
“我会诅咒你,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后人......”
眼前那双白皙的手,十指在地板上抓得血肉模糊。再往上是一团人形黑影,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手展露在外,苍白血腥得可怖。川村壱马不忍心,尝试着去触摸,蓝色的火焰跃上他们接触的肌肤,一点就着,跳着妖艳的舞,张牙舞爪燃烧成更凶猛的野火。
蓝色的火焰烧到了那双白皙的手上,川村壱马听到不屈的哀鸣,像哭声,又像怨恨的喟叹,火焰烧过的地方尽数落成了黑色的灰,不透一点光,像破败的木地板上的洞,是坠入阿鼻地狱的通道。
川村壱马看不到那双手的主人,沉重的力量迫使他低低地垂着。蓝色的火顺着地板蔓延,从他的裤脚爬上川村壱马的身体,他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蓝色火焰包裹上自己,连手指也燃烧着摇曳的火苗。
没有疼痛,火焰的温度反而很冰冷,让川村壱马坠入冰窟。
蓝火吞噬掉了川村壱马的皮肤,血肉,和骨头,从上而下掉着黑色的灰,而他的意识宛如一团青烟升上天空,成为无所不能,但又无人知晓的存在。
好饿。
吃掉谁才能活下去……
这是盘旋于天的他脑海里唯一存在的念头。
他万劫不复,成为了以人为食的妖魔。
川村壱马从梦里惊醒,湿黏的汗已经满渗在床单上。昨晚都发生了什么?对,他梦见自己也被一团火烧成了妖魔,满脑子只有本能。想要进食、吞吃别人的灵魂,甚至想要吸取有灵之物的……精气。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绝对是他昨晚刚刚抓到的魅魔。
那个一身红衣的家伙,正被他困在客厅中央的阵法里。作为罕见的,以吸食他人精气为生的恶灵,攻击性不强,却仍然逼川村壱马不得不慎重对待,因为他极为危险,拥有轻易就能够蛊惑人心的力量。
川村壱马轻手轻脚来到客厅,家里停留魅魔并不是他的本意,但生活拮据,手头从没有宽裕的时候,他可不像那些除魔大宗能建上专门的祭坛,作为初出茅庐的除魔师,他有的只有年轻、和把所有私人空间都投入事业的决心。
客厅的空地,一个人影躺在鸡血画就的阵法上,一动不动团作一团,川村壱马瞥见他安分地玩着自己的手指才略松口气。就是他,昨天傍晚自投罗网,居然想到对川村壱马出手。当然,除魔师身上自带的灵力确实比普通人要充盈得多,据说灵力突破一定境界的除魔师,更有甚者可以通过做梦预见自己的未来,对于妖魔来说是自然增长修为的灵药。
那个冰凉的指腹捻上川村壱马的喉结,在桌边发呆的年轻除魔师突然后倒陷进一个怀抱,只不过一点也不浪漫,是凉风飕飕的。
在这一瞬间,他立刻想到了那个在妖灵图鉴上记载的,出没于西方的魔物,魅魔。多半为美男子的样貌,所见其者必为之倾倒,但实质上性别不知,是通过吸食精气获取修为的魔物。
川村壱马闭上双眼,尝试着放任自己躺下,果然被稳稳地托住了。手臂和小腿都像悬在空中,很轻盈,川村壱马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放松,只是眼皮很沉重,一闭眼好像就要睡着。
睫毛在打架,四肢虚浮着,他躺在一个人的大腿上,脸颊贴着那人红色的衣裳,丝绸的,很轻很软,舒服得好像回到幼时母亲的怀抱。
甜香钻进鼻腔,无孔不入,他几乎下一刻就睡着,闭上眼只觉得温润近在眼前,顷刻触到他的双唇。但来人显然低估了他作为年轻除魔师的意志力,川村壱马努劲暴起,虎口触上肌肤,立刻掐紧并用力向地上扭撞,触感比他想象的要轻盈得多,软绵绵的,柔若无骨。
奇怪的是,那魔物好像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半边脸被按在地上,仍然用带笑的眼神似有似无地看着他,盯得川村壱马的心发毛。
随后就是绑上他,画阵,念咒。川村壱马做完这些事已经累得心悸,但他绝不能在妖魔面前表现出来,否则那物将认为自己还有可乘之机,卷土重来。
川村壱马不着痕迹地站起身,指着客厅中央的复杂血阵提气开口:
“区区魅魔,不要再妄想诱惑人心神。”
“老实呆在此阵中,七日后就可以顺利往生。如果你有丝毫冒犯行为,我不能保证后果,烟消云散,万劫不复都是有可能的。”
阵中央的魔物抬起头看他,川村壱马这时才得以好好注视他的面容,意外的清纯,黑色的短卷发垂在眼前,眼睛很大很亮,微张着红粉色的肉唇,此时被封住了全身妖力,就像一个普通邻家的弟弟,只是漂亮得太过有攻击性。
“你就一点私欲也没有吗?”
魔物注视着他良久,幽幽开口道,这是他在川村壱马脑海里最后留下的叹息,像夜莺的歌声一样久久无法忘却。
“所以你对我做了什么?我昨晚做了奇怪的梦。”噩梦缠身实在恼人,川村壱马逼迫自己就着清晨的刺骨冷水洗了一通澡,不知道是哪位前辈教导的,冷水澡有助于保持清醒,虽然容易抽筋,但这无疑为他提供了与魅魔共处一室的良方。
川村壱马在阵法边缘蹲下,皱眉看着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魔物。
他没有起身,懒洋洋地躺在地上,不得不说他很聪明,这样减少体力消耗可以最大程度延缓他消散的进程。
“如果不是色色的梦,就不是我啦。”魔物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对川村壱马爱答不理的。
“我知道你应该对我有很多意见,但是我只是想帮你往生,你没必要把我当成仇人。”川村壱马蹲得有些小腿发酸,干脆抱着腿坐在地上,“你最后还有七天,有什么遗愿,我可以帮你完成。”
那边是一片寂静,地上的红色人影如若未闻,正在专心致志地玩着自己的手指。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是川村壱马,这一片区域都由我负责。”年轻的除魔师局促地笑了一下,“你呢?”
“……北人,吉野北人。”
川村壱马将这几个音节在嘴里反复咀嚼了一番,他没有想到一只魅魔居然会有如此像模像样的名字,他在生前或许也是一个有朋友,有家庭的人吧?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更不用提那张漂亮的脸,可恶之人都很可怜。
无论他过去多么作恶多端,如今也绳之于法,川村壱马决心在最后的几天把他当作朋友对待。
“我知道了。你还有什么愿望吗?我可以尽力帮你实现。”川村壱马固执地看着他。
吉野北人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好像突然来了兴致,把自己撑起来,对川村壱马勾勾手指:“你过来,我再告诉你。”
川村壱马走上前,但是还不够,吉野北人仍然不满足,他抬起头,要川村壱马的耳朵凑过来。
魔物修长的手拢在嘴边,对着川村壱马的耳畔轻送蜜语。
川村壱马的脸在听清话语后一瞬间红了起来,他忙不迭打掉吉野北人的手,送上一记责备的目光,披上大衣匆匆出门。坐在地上的吉野北人望着他青涩的背影发笑。
把他认定为魅魔时就该知道,魅魔的愿望一直很简单。
黄昏时分,川村壱马才再次回了家。他的脸色平淡无波,就像夺门而出的不是他。身上的数样工具被他一一卸下,妖灵图鉴、捆仙绳、指南针……零零碎碎的小东西被他从口袋的各个角落掏出来,他沉默地坐在桌前收拾,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吉野北人坐在地上饶有兴致地看他,沉静得好像换了一个人,眼神深邃得难以琢磨。
川村壱马很迟才注意到吉野北人的眼神,本想视若无睹,却越来越觉得浑身不自在,坐如针毡。又再忍了一会,终于坐不住,一拍桌子起身,木椅在地上剌过一道刺耳的响声。
“有什么事吗?”
可恶,一看到他的脸就想起他上午在自己耳边说了什么胡话。
“你看起来很辛苦。”吉野北人的视线自上而下将他扫视了一遍,“今天很棘手吗?”
只是普通的关心……吗?
但是他似乎没有必要跟魔物说这么多,如果被他发现有机可乘……
“——今天是联合狩猎,但是功劳全被那几个有名的除魔师抢走了。”川村壱马从鼻子出气嗤笑了下,“这样还配叫名家吗?只是单纯的骗子吧。”
如果仅仅是单纯的身体劳累,川村壱马并不会说什么,但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格总让他在无形之中得罪很多人,协会层层剥削后得到的酬金越来越少,以至于他不得不像普通人类一样打工补贴家用。
“真那么难受的话,下次干脆就不要去了?”吉野北人看起来好像在认真地提建议,懵懂的眼睛里却透着狠利的光。
“但除魔是我的责任——”川村壱马仅仅只犹豫了一下,“作为这片区域的负责人,我不能缺席。”
吉野北人看着他没有说话,川村壱马知道,他那没有温度的眼神在说,他理解不了他。魔物是没有责任与义务的概念的,用极端的自我主义夺走一切有利于自己的东西,才能在这世上获得更长久的留存。
良久,他突然松了一口气:“壱马是那种,就算已经出门很远了,突然想起来家里的灶火还没有灭,不远万里也会跑回去的类型吧?”
“难道不是这样吗?不管多远都要赶回去才对吧,很危险的。”川村壱马啼笑皆非。
“——我来帮你吧。”他从地上捞起了乱七八糟打结成一团的捆仙绳,在川村壱马还没有来得及拦他以前自顾自地开口,“要把这些都收拾成整齐的样子是吗?”
“啊,嗯……”虽然法器不便被魔物触碰,但此时身处阵中的他妖力被尽数封印,与普通人无异,想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川村壱马摸了摸腰间,本命匕首仍挂在皮套里,没有什么好怕的,干脆也豁出去,放任他握住绳子的一端。
“这是什么?”吉野北人发问。
“捉妖的绳子。”川村壱马如实相告。
“你就是用它捆的我吗?”
……
“你想再试一次吗?”
吉野北人勾了勾嘴角没有接茬,他理顺了末端的线头和绳结,一寸一寸地把绳子向自己这里收,勾得川村壱马不得不一步一步向他靠近。在川村壱马看来,那张美艳的脸正在逐渐向他靠近,甜香逐渐浓郁,让人神游天外。
“喂,你在干什么?”川村壱马拽紧了绳子,原本软垂着的绳子立即绷直了。
“——我出不来,只有你向我这边靠才行。”
川村壱马定睛一看,确实,吉野北人已经站在了阵法的边缘,再走一步都会遭到阵法的反噬。合乎情理的理由,他松了口气,不再靠近,而是伸手将吉野北人那头的绳子接过。
即使川村壱马百般躲闪,还是不免地碰到他的手指,触电一般的感觉流过心脏,让川村壱马一阵恍惚。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收拾到了很晚,虽然吉野北人的动作慢悠悠的,根本没有提升多少效率,但是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川村壱马并没有太多辛苦的感觉,甚至自顾自地开始絮叨一些只有自己听得懂的乡音。渐渐的吉野北人不再作声,安静地坐在将符纸一张张摊开札成几叠,只是倾听,偶尔发出几个音节应和。
红色的衣裳在他身上其实并不艳丽,松垮的领口透出他瘦削的身体,清晰的锁骨轮廓在肌肤上打出深深的沟壑,眉眼低垂着无精打采,川村壱马才突然意识到,啊,已经过去两天了。
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五天了。
第二天踩着星星打开家门,川村壱马给吉野北人带了一盒装在精巧木盒里的草莓大福,一看就价值不菲,一盒里只有两份,饱满晶莹的白团子下面垫着两片形状几乎一模一样的紫苏叶,用雪白的小碟子盛着,递钱出去的时候川村壱马甚至隐隐约约与钱包感同身受,一阵肉痛……
“给我的?”
吉野北人的双眼在川村壱马进门的一瞬间就亮了,他的视线一动不动地盯着川村壱马手里的木盒,不用打开,他已经能闻到里面香甜的草莓馅。
“嗯,你怎么知道?”川村壱马很干脆地承认了,他把木盒放进阵中,紧跟着也盘腿坐在一旁。地板暖烘烘的,叫人忍不住皮肤的每一寸都贴着。这几天为了吉野北人,他每日都开着地暖,虽然他知道吉野北人并非普通人类。
但他总觉得吉野北人该是和他一样的,一样的怕冷,一样的喜甜。
川村壱马很难解释这种念头从何而来,也许是无处安放的同理心在作祟吧。
这是他年轻的除魔生涯里捕获的第一只魅魔,以前斩杀的从来都是修不成人形的妖,极少数才开化,但也都说不出几句通顺的人话。
可吉野北人不同,他会怒会笑,能沟通,尚且还有一副好皮囊。爷爷以前总教他祸心之物最可怖,川村壱马想,既然如此凶险,那偶尔被蛊惑一次,也算合理。
反正其命运已成定局,川村壱马只是贪图短短几日的陪伴,绝不会出什么纰漏。
神游天外间吉野北人已经打开了木盒,两枚大福安静地躺在碟中。他捧起其中一个,另一个则随着小碟推给了川村壱马。
“本来就是买给你的,不用顾及我…”
还没说完就被吉野北人打断了。
“我一个人吃没意思。”
这么说着,他自顾自地叼起大福的表皮吮吸,雪白粘稠的糯米下,露出血红的草莓馅,淡粉色的果肉纹理被吉野北人干脆利落地咬断,加上重复的咀嚼运动鼓起的两腮更给川村壱马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专注一件事情的时候,吉野北人的非人感就越发浓烈。
想什么呢,他本来就不是人类。
川村壱马如此自嘲着,在可爱的点心上咬了一口。糯米的清香和草莓的爽脆巧妙地混合在一起,甜味顷刻间充满了舌尖。他闭上眼,沉浸在满足至极的口感中。
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忧、惧、爱、憎;色欲、形貌欲、威仪姿态欲、言语音声欲、细滑欲、人相欲。为了修行,川村壱马必须摈弃多余杂念。他婉言谢绝了所有多余的赏金,拒绝加官进爵的示好,连联系方式都不向外人透露,像一个苦行僧一样独来独往,日日夜夜守着法器过日子。
只有食欲是可以填补的,因此他把交完房租后仅剩的钱都花在这上面,盲目地用寿司填满自己的肚子,这样就能幸福地倒上床睡去,有力气面对第二天仍然要升起的朝阳和拼上性命的工作。
如果不是作为除魔师的他,应该也会像一个普通人一样沉溺声色,川村壱马并不否认,相反他心里清楚,甚至暗暗期待着会不会有一个平行世界的他,能够平常地快乐和幸福,哪怕一事无成。
不过,如果没有各种规则束缚着自己,那恐怕也不是他“川村壱马”了。
但是不可否认,他始终还是对一件事情有着隐隐的向往。
“……”川村壱马抬起头看向吉野北人,他的双唇咬着柔软的大福,肉粉的唇上沾了些白粉,他伸出舌尖舔舐,让嘴唇更为湿润。
“怎么了?”吉野北人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
“接吻……是什么感觉?爱人是什么感觉?”
吉野北人看着他,突然玩味地笑了。他没有说“那要跟我试试看吗”,只是在原地,像一朵任人采撷的毒花,尽管美丽,但是你知道触碰到它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而它就是如此美丽。
仿佛有吸引力一般,川村壱马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狂跳,每一个细胞都在为迎接新事物而兴奋。如果吻上那双柔软的唇,也许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吧?连呼吸都一同在唇齿间交换,身体紧贴在一起,心跳接近同频,是不是就能知道他此时正在想什么?
跪在地上的双腿一滑,川村壱马才发现自己已经踏进了阵法的边缘。他心跳一滞,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是吉野北人用柔软的掌心遮住了他的眼睛。
温暖正在无限接近,随之而来的还有草莓大福的甜香,又来了,魅魔总能第一时间发现他的渴求。
如果这么下去,他绝对会跨过那条线,不止是接吻……
“——不!”
千钧一发之际,川村壱马调动起僵硬的双手,用尽所有力气推开双唇堪堪覆上的吉野北人。他被推了个趔趄,不解地看着川村壱马。
“是我就不行吗?”红衣魅魔问。
川村壱马撇开视线,决然地起身。“就算有也不会是你。”
他的生命还剩四天,但又显得如此漫长。
一晃眼距离吉野北人彻底消散的时间已经过半,川村壱马重新投入紧张的忙碌。一月的隆冬是怨灵出没的高发时段,除了每天固定的高频率巡逻以外,还有繁多的联合狩猎要参与。尽管他每每抱怨参加的人越多效率越低,但同样也不辞辛苦地一遍又一遍往外跑。
或许也是觉得家里的时间太过难捱,自从上次他推开吉野北人以后,他们的气氛就更为尴尬。川村壱马努力将对方视为空气,却总是感觉到一片寂静里那双穿透时光的目光,正紧盯着他若有所思。不如说川村壱马感觉自己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异类,而吉野北人才是时刻观察他的人类,这样才跟他们的处境相搭配。
终于,他忍无可忍,确认好腰间小刀的位置,向法阵大步流星走去。
川村壱马想,自己果然还是太过慈悲,本就是将死之物,怎么能容他继续扰乱自己的心神?
脚踩上木制地板的吱呀一声,让困坐在地上的魔物也抬起了头,他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随手拿起了前几日被搁置在地上的,厚厚的一本妖灵图鉴。以这本书的重量,就算是近距离磕碰都要眼冒金星,更何况以他和吉野北人的距离……
他的动作不像是阅读,更像是举起它,然后——
川村壱马条件反射地交叉双臂挡在自己身前,尽管他不知道吉野北人的妖力还剩下多少,但以肉体抵挡一定是螳臂当车,可短时间内川村壱马别无选择。
厚重的书本从川村壱马的耳边急速掠过,甚至在温暖的屋内也呼啸起风声,砸在地上发出巨响。川村壱马不敢想象它打中自己是什么结果,他后怕地朝那东西的落点看去,满心的疑惑卡在喉咙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为什……”
“别动那个比较好。”吉野北人出声。
“什么意思?”川村壱马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刚刚看到那里有只虫——你很怕对吧?”
“啊……嗯。”川村壱马又愣愣地坐回椅子上,盘旋大脑的杂念被巨响清空,他纷乱的思绪只围绕着两个念头,一个是那里真的有虫吗?而另一个是他为什么知道自己怕虫?
犹豫再三,川村壱马站起身。
“你想喝一杯吗?今晚。”
“有下酒菜吗?”
川村壱马想了想他的冰箱:“还剩两块戚风蛋糕。”
坐在地上的魔物忍俊不禁,但他没有拒绝川村壱马递来的酒杯和蛋糕:“这是什么奇怪的搭配。”
确实,川村壱马默默闷下第一口烧酒,又苦又辣,但是这让他有勇气在阵边,在吉野北人的身边坐下。喉间烧起火辣辣的痛感,川村壱马的眼前清明些许,隔了一层氤氲的水气,他像站在另一个角度审视这个家,一切都是那么遥远。
以前他不会一个人喝酒配菜,更舍不得开一整天地暖,仔细想来,连那两枚大福都是他刻意买的,不顾一切地往冰箱里添东西。知道家里有人,灯会亮,多余的用心才有地方安置。
“——所以,你要出门吗?明天。”吉野北人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欸?”川村壱马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你怎么知道?”
“这几天看我的眼神好像很不耐烦——嗯,就像在说,快点往生吧。”他慢悠悠地把嘴唇贴在杯边,在白色的杯壁上留下浅浅的水痕。“但是今天又突然要请我喝酒,而且还有小蛋糕。”
吉野北人的直觉一向很准,川村壱马确实接到了紧急通知,天一亮他就要出发,西方出现了巨型魔物,一路从边境流窜至此,吞噬了无数人的性命,情况很严峻,川村壱马无论如何也得硬着头皮去一趟,那么在走之前,铲除后患跟出门前关火一样,是人之常情。
“不用对我这么防备吧,我的寿命只剩下——”吉野北人顿了顿,就像在说他人的事情一样平静,“去掉今天,只剩下两天了。”
川村壱马没有说话,他单手端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地抿,淡淡地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是你说过的对吧?在此阵中,我只有七天能活。”
“嗯……”
吉野北人了然地把酒杯往地上放,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虽然不知道你要出去多久,如果晚一点的话,也许回来连我的尸体都看不到了呢。”
年轻的除魔师终于手一抖,把杯子里大半的酒水都洒在了地上,木质地板随即溅出一片水光。他没来得及回答,懊恼地叹了声,好像借此逃避话题似的,急急忙忙扯了抹布来擦。
那双在地上忙碌的手随即被另一只手覆上,指尖堪堪越过地上的血色线条,苍白的皮肤显露出青筋,瘦削有力的手臂线条一路向上,是吉野北人那张多情的脸,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延伸暧昧。
“哦,忘记了,我是不会有尸体留下的,到时候我会像灰一样消散在壱马家里。”
川村壱马顺着手臂注视上他的脸颊,看得呆了,吉野北人眼角的泪痣在他眼前跳动,好像真的落下一滴泪珠一样哀怨,但他本人又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他现在明明正在向自己求情,让自己不要杀他。
“——我会在你消散之前回来的,我保证。”思考了很久很久,川村壱马立起上身,用另一片手掌重新叠在吉野北人的手上,略有些肤色差距的手紧紧相贴,很庄严的样子,吉野北人猜他结婚时一定也是这副表情。
他现在是为“朋友”送行?还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懊悔?没有人知道,连川村壱马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有来世的话,跟壱马能做搭档、或是战友就好了。”吉野北人说。
“……为什么不是朋友?”川村壱马不解。
“如果是战友的话,起码我还可以做到为了你而死。如果是朋友的,你会伤心的吧?”红衣魅魔低下头去追着川村壱马的眼眸,像蛇,悄然吐信。
川村壱马深深地低下头去,前发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垂下脑袋,用前额顶上吉野北人的头,像好斗的小兽,摩擦着发丝纠缠,隐约间还能听到低沉的颤抖呼吸。腰间的刀叮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也丢盔弃甲。
“天亮了我就要走了。”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陪着你的。”
“是魅魔用来博得好感的招数吗?”
“是真心话。”
吉野北人摇摇头,很认真地说道。他依旧坐在地上,乖巧得像一开始就饲养在川村家的宠物,静静地等待房门再一次被推开。
但值得庆幸的是,川村壱马并没有让吉野北人等太久,没等吉野北人的生命进入最后二十四小时的倒计时,他就喘着粗气推开了房门,带回一身的风雪和伤口。
吉野北人先是被破门而入的冷风吹得瑟缩了一下,眯起眼仔细看着来人,这才把表情松弛了下来。川村壱马确实是一个极其守信的存在,许下的诺言绝对会实现,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一定不会太好受。
听见那混乱的呼吸,吉野北人施施然站起身,站在红线的边缘注视着川村壱马狼狈地进门、锁门,然后低下头撑着墙壁,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对,他现在只需要担心,就算川村壱马有命回来,又是否有命陪自己走完最后几小时这件事。
衣服都被血浸湿了,一定不是什么小伤。吉野北人看着那血液染透了的小腹,布料浸成极脏的黑色,又在风雪的浇打下在伤口凝固成冰晶,只能连着皮肉一起撕开,恐怕连清理都会痛掉半条命吧。吉野北人默默地想。
“……要我帮忙吗?”毕竟他也做不到坐视不理。
川村壱马没有回应,他的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冷汗。
“还撑得住吗?”
依旧是沉默。
吉野北人想,难道要帮他叫医生吗?但他可是魔啊。
这么想着,他堂而皇之地走出了阵法。没有反噬,也没有阻挡,地上可笑的鸡血在阵法里没有活物的这一刻起就焦黑固化,轻轻一踩就碎成几片,碾作灰尘散落一地了。
强硬地把川村壱马按在地上,只要用膝盖就能完全制住他微弱的挣扎。葱白的手指没有着急触碰伤口,而是撕开覆盖其上的布料,将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吉野北人看到川村壱马的前额痛得青筋弹跳,但是那又怎么样呢,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他明明可以做个普通人,非要赌上性命去承担所谓的责任。
伤口其实并不复杂,一道深得见骨的豁口,出血量很大,再晚回来一分钟都会没命。吉野北人面无表情地将手指覆在那片柔软而又鲜血淋漓的皮肉上,宽大的手掌上沾满了猩红的血,没有医生会这么处理伤口,因为他的表情看上去像正在思考,究竟是杀他,还是救他。
“为什么,你,能出来?”川村壱马虚弱的声音从身下传来,随着他艰难地滚动喉结,吉野北人抚摸着的腹部也一起一伏。我掌握了他的生命,吉野北人想。
“因为我并不是什么魅魔,而是你的心魔。心内之物,怎么会受外力束缚呢?”他的手指用了些力气,将因为低温而黏连在一起的皮肉扒开,又痛得川村壱马直吸凉气。
“什么……什么意思?”
“还不懂吗?”他手上的血愈发地与身上的红衣相配了,这几天来的疲倦在他的脸上一扫而空,吉野北人挑了挑眉,指腹碾上小腹,在缺陷的破裂处更用力地按压,注视着鲜血涌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一直以来抑制的欲望都是我的,而我的欲望也都是你本该拥有的。”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但随即又被紧锁的眉峰取代,“你会疼痛的时候,我也会痛。你感觉不到吗?”
川村壱马无法思考,他只觉得痛,痛得三魂七魄都要离体,如果痛苦也是一体的,那么悲伤、喜悦和猜忌难道也可以共享吗?可是为什么他从来都感觉不到吉野北人的心情,从来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吉野北人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不如说他已经直接读懂了川村壱马,“因为你从来就不承认我的存在,我是你的欲望,你却把欲望置之度外。”
鲜血在不断涌出,川村壱马却觉得全身发热,他好像要死了,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想不到他特地回家,迎接的却是自己的死亡。
“我知道你想活下去,我可以救你。”吉野北人居高临下地捧住他的脸,川村壱马模糊的视野里只剩下那颗明艳的泪痣在晃动,“只要你承认我的存在,我就会救你,我们可以永远一直在一起。”
“……”除魔师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几个音节。
“……什么?”吉野北人捧着他,将耳朵凑过去。
只有现在了。趁吉野北人松劲的瞬间,川村壱马挣脱开他的桎梏,腰部发力借着吉野北人的手臂,川村壱马翻了个身努力将自己倚靠在墙上,只是腹部更加血流如注,伤口再次裂开。他喘着粗气抬眼睨着吉野北人,意思很明显,是彻头彻尾的拒绝。
“——再这样下去,你会死的。就算你今天捡回一条命,明天呢,后天呢?”吉野北人没有看着他,而是盯着伤口。明明是他推波助澜的情形,此时却一副悲伤的神色。“迟早有一天,你会因为你的使命感而送命的。”
川村壱马闻言却笑了,他冲吉野北人招了招手,要他过来。吉野北人也明白,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力气说话。心魔很了然地凑上前,他只知道川村壱马现在一片坦然,体温逐渐流失,他的心跳却趋于平稳。
“……你知道,我为什么即使这样,也要回来吗?”
吉野北人眼波流动,低下眉眼,“因为约定?”
一个怀抱结结实实地环住了他,虽然逐渐失温,但依然抱得很紧,好像要将吉野北人揉进胸膛里。但他还没来得及为这第一次肌肤相亲而触动,从背后乃至前胸就传来了微凉的痛意,喷溅出温热的血液,沾上眼前那张脸的下巴。
始作俑者扯出一个笑容,一字一句地说:“因为家里的灶火还没有灭。”
吉野北人木然地低头看,川村壱马的那把本命匕首正在他的胸前微露刀尖,身体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寒冷,刀刃在鲜红的血液下锋芒毕露,他差点忘了怎么呼吸。
其实吉野北人没有来得及感觉到什么,他不是人,痛感是可以轻易忽略的东西,但是他第一次从川村壱马的脸上看到了痛苦,就像与他共情了似的。奇怪,除魔师也会与妖魔共情?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吉野北人不死心,满手是血的手掌捏住除魔师脆弱的喉咙,掐得脖颈也变形,“你就这么不允许我的存在?”
呼吸的通道被挤压得极窄极小,川村壱马不得不仰起头,眼球滚动着茫然地看着天花板,艰难地泄出气音:“你太危险了,你已经……让我习惯了你在身边,我几乎要爱上你了……”
匕首更钻深几分,绞得吉野北人身形扭曲,血流如注,地上汇聚成一小片血滩,不分你我,共同构成猩红的河流。
“——我们是一样的,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魔物甚至是哀怨地。
川村壱马彻底将匕首拔了出来,又喷洒出一地的液体,他看着吉野北人慢慢软了下来,失去气力,掐着他脖子的手也变成无力的倚靠,川村壱马终于可以大口呼吸:
“不一样,永远不一样。你是魔,我是人,除魔是我的责任。”
怀抱里的人的体温正在快速地下降,川村壱马感觉得到,他身上仅剩的一点执念也在逐渐消散。再多的致命伤都不足以彻底摧毁心魔,只有他原本的宿主彻底切断与他的联系,心魔才会迎来自己的终结,依凭欲望而生,自然也会因为无欲无求而死。
再次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川村壱马像安慰受惊吓的孩子那样轻拍着吉野北人的背,一切都结束了,可以永远地安眠,不再有求而不得,也不必再对他抱有期待,无论再重复多少次,他始终会坚持唯一的选择。
如果没有惊鸿一瞥到吉野北人的指尖越过法阵,川村壱马的意志可能根本坚持不到推开家门。某种意义上,他的归来确实是为了赴约,但是事到如今,说这些也再没有意义。
川村壱马轻拍着吉野北人靠在肩上的脑袋,想唱一支摇篮曲,但是他也累得说不出话。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时间既漫长又宝贵,每一秒过去怀里的体温都没有上一秒温暖。
“如果来世再见的话,就按你说的那样吧,做搭档,做战友,我也可以为了你而死。”川村壱马的手拨弄至颈后,为他整理着碎发。
“……不,我恨你,”吉野北人在怀抱里微微挣动着,他的声音很低,却离川村壱马的耳畔极近,慢慢的,嘶哑的,“我会诅咒你,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后人......”
“我会诅咒你,永远无法填满,永远有苦说不出,永远不被人理解……因为那个人只能是我。”
随着一声北风刮过窗户的尖啸,蓝色的火焰如烟火一般炸出刺眼的光,在吉野北人的身上开始剧烈地燃烧,跳着妖艳的舞,要顺势攀上川村壱马的肩,他紧紧闭上眼睛,再恍过神来,怀里已经空荡荡一片。
他的脸上,手上,乃至是地上的血都是一样的猩红,但根本无法分辨其中哪一滴是他的,哪一滴又是吉野北人的。不大的房子里空荡荡的,木质地板,柜子,房门,都静静地矗立在原地,但没有一处留下吉野北人曾存在过的痕迹。
小腹的血已经干涸到流不出来,川村壱马迟缓地意识到脱力,他向地上栽倒,眼皮沉重地合上。
最后一眼,他看到地上摆着一块蛋糕,静静地放在那里,一开始就没有人动过。
“很好,川村さん!就是这个角度,吉野さん也很棒,看这里——”
忙碌的拍摄间,每按下一次快门,柔光灯就配合着闪烁一次,带出一层绚烂的光圈,简单的藕色背景布上摆放着一张椅子,两个人影重叠在其上,一个红衣,一个蓝衣,搭配十分和谐贵气。
吉野北人尝试着俯下身,用手臂环住川村壱马的肩颈,这个动作立刻换来了摄像师和编辑的喝彩,有张力的表现,精彩纷呈。得到鼓励,吉野北人更不动声色地贴近川村壱马的耳侧,手指则捻上他的下颌,指腹就要触到双唇。
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此时屏起呼吸,心脏鼓动着,距离每一秒都在高压线弹跳。
没有视线的交汇,也没有心跳的同频,只有一如既往的,贴近耳畔,轻送蜜语。
“又见面了。”
他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