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镇,镇如其名。
就是坐落在城市边界,却恰恰与无际的海相连的一个小镇子。
镇上不过几百户人家,房子整整齐齐,都是白花花的。海滨镇的天不总是蓝色的,大多时候还是灰白灰白,像蒙了一层雾一样。海也是不怎么清澈的蓝,小小的浪翻不起什么波澜,只是偶尔裹挟着腥咸的空气,借着微弱的海风,把天吹得染上了些许蓝色。
在安静的住宅区街道间存活着的水产店、杂货铺、理发店是为数不多保留的生活气息,镇上的人好像自然而然形成了什么结界,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方式,远离城市的喧闹,与大海共享着一份超然又恬静的孤独。
有的人选择在这里逃避忙碌生活的重压,为身心寻求一个短暂的避难所;有的人在这里安享晚年,在生命的尾程回归恬淡和纯真。
还有的人,选择在这里结束自己的旅程,连带着尘封的过去和回忆,一同交付给无声又永恒的大海。
私家侦探所上周接到一个有些特殊的委托。
委托人是匿名来信,随着那封有些潮湿的信件一同到来的,还有一大笔丰厚的奖金。但那封信中只提到了委托调查的地点,对具体要调查的人、事还有调查缘由都只字未提。
『 海滨镇。年轻的男作家。』
信是手写的,略微稚嫩却不乏力道的笔迹。
本着为了赚钱还债什么活都能接的心,侦探先生略有些忐忑的坐上了去往海滨镇的车。路上的景色由一开始的高楼大桥、到零落的工厂、巨大的独立着的烟筒、再到田野村庄、穿过隧道,一路褪色,来到这个安静的海边小镇。
一开始的担心和疑虑随着眼前饱和度的减退慢慢打消了,忐忑中夹杂的期待被一点点放大。
海风接他下车,心情随即轻松起来。
要是被耍了的话,就当是给自己放了个假吧。
穿行在整洁的街道,被无数次请出门外后,侦探先生初来时平静的心逐渐有了些烦躁。
他一次又一次,走进弥漫着浓重鱼腥味的水产店,走进充斥着机器运转声的洗衣店,走近冒着香气的和菓子小摊,开口询问着。
请问,这个镇上有没有一位年轻的男作家?
脖子上挂着被汗浸湿的白毛巾的大叔放下手里剖鱼的刀说镇上没有什么作家,躺在摇椅上举着老旧漫画书的男生说镇上只有几个小女生喜欢写爱情小说,摊前摇着扇子佝偻着脊背的老婆婆说男作家都是老头子,或是早已经死了吧。
镇上的人说话都带着笑容,侦探先生感受到,他目前为止所遇到的所有人都比他想象中的要热情和友善。鱼店大叔和他说镇上的海鲜特别好吃,看店的男生说海边有一块心形的礁石,在那里和喜欢的人表白都会成功,老婆婆还送给他一盒糖果。
可是他也从所有人的言语神态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疏离,点到为止。手中装糖果的生锈了的铁盒被捏得咯吱作响,在安静的街道显得格格不入。
他还是向前走,走到路的尽头,最边上的一家店铺。没有招牌,甚至都看不清里面到底有没有人,再往前走就是沙滩和大海。鬼使神差地,侦探先生走了进去。
一股香薰洗发水的味道扑鼻而来,和他自己平时用的廉价味道不一样,有一股淡淡的柑橘香。不像剥开皮品尝成熟饱满的果实那样甜蜜,而像是站在一片柑橘林外,被缠着尖刺的篱笆挡在外面,远远地闻到了若有若无的香气。
环视四周,店里一个人都没有,但是理发设施很齐全,收拾得也非常干净。他试探性地问了两声有没有人,过了好久,久到他都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听见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拖着长调说不好意思。
面前这个穿着看起来二十多岁,穿着白衬衫,比自己略高一点的男生正连忙擦着头上的汗,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笑起来牙歪歪扭扭的,有一种反差的可爱。
“您好,请问是来理发的吗。”
侦探先生点了点头。
“实在不好意思,我是帮我父亲看店的,我手艺没他好。”
说着又有些歉意地露出一个笑容。
“不然您等他回来再过来吧,大概三四天。”
于是侦探先生仍存着一丝侥幸向眼前窘迫的男生问道,
“我最近听说镇上有一位很年轻的男作家,你有听说过吗?”
向平静的海面扔一颗石头,有时它会直直地栽进海里,咚的一声发出微乎其微的浑浊的闷响。但有时,却会激起层层的涟漪,久久不能退去。
“你说壱马さん吗?”
男生有些兴奋地开口,
“有人能知道壱马さん真是太开心了!我很喜欢他的书呢。你要去拜访他吗?虽然他可能不在...”
一丝莫名的落寞从面前人的神色中流露出来,只一瞬,又消失不见。
后来男生把他送出了门,又把那个被他称作“壱马さん”的年轻男作家的住址告诉了侦探先生,侦探先生问他你们认识吗,男生没有回答,只是说我们很久没见了。
离开理发店,侦探先生看着白色的天幕下,男生离开的背影,和有些孤零零的店铺。他总有种奇怪的感觉。
涟漪在一圈一圈扩大,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迹象。
感觉好像下一秒,男生和这家有些古怪的店就要和这片涟漪一起融入海里,或是天空中。随着下一个并不汹涌的海浪,永远地消失了。
路过海边,沿着并不平整的沙滩走了一圈,从一开始就存在感极低的太阳也跟着他的脚步向西边慢慢踱过去,于是灰白的天就像洒上水的水彩纸,滴一滴颜料,就会不断地晕染开来,形成暮色的夕阳。
一直走到男生给的地址,是一幢独栋,他才发觉有些眼熟。
同样是纯白的房子,也是在道路的尽头,往前走就是大海,眼前这个两层楼的房子和那家有些简陋的理发店奇妙地重合了。尽管他们之间只隔着两条街,遥相对望。
大门关着,侦探先生走上前敲了敲门,却久久无人应答。转动把手,听见有些刺耳的吱呀声,他才发现门根本就没锁。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属于侦探的直觉告诉他这一定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房子内部,家具也都是纯白的,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客厅桌子上也积了一层很薄的灰。房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生活过的痕迹,大声些说话,可能还会有空旷浑浊的回音。
这一切,都给了侦探先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古怪感觉,可是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必须听完这个故事。
于是他走上楼梯到了二楼的房间,好像是卧室的地方,也是整个房子唯一一处有活人痕迹的地方。只有一张不大不小的单人床,还有一张木质的桌子正对着窗户。桌上有几支铅笔,几个信封,还有一个有些扎眼的老式收音机。
他伸出带着手套的手指抹过桌面,没有一丝灰尘。打开窗户,风吹起了薄薄一层的纯白色窗帘。他注意到窗前还摆着一盆新鲜的白色桔梗花。
拉开凳子,坐在窗前。一种莫名的哀伤涌上他的心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觉得,这个房间的主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可那盆桔梗明明开得那么盛。
等到侦探先生坐在桌前把架子上仅剩的几本书差不多翻完之后,已经是深夜了。
房子的主人叫川村壱马,30岁,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年轻男作家。
这是侦探先生从这些书里面搜寻到的所有有效信息。
说是书,不如说是随笔或者日记,薄薄的几本被翻得都有些旧了。至于书的内容,更是让侦探先生哈欠连连,全部是用第一人称写的,看起来像是在和谁对话,但更像是一个人的独白,说说自己又在海边发现了什么,说说自己的孤独。
他觉得白天里见到的那些人不知道有他这么个作家是有道理的,毕竟谁会对一个普通的陌生人的心理世界感兴趣呢。
他又猛地想起了白天那个男生提起川村壱马时兴奋又难掩雀跃的语气。
“有人能知道壱马さん真是太开心了!”
“我很喜欢他的书呢。”
抬头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只有海风仍未歇息。和他对望着的只有那盆白色桔梗花。
他突然想起来川村壱马,这个自己受委托调查的陌生人。自从来到这个小镇,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笼罩着自己,现在坐在这个桌前,面对着漆黑的夜,他好像明白了。
孤独。巨大的孤独。
从他下车的那一刻起开始,又在他见到那个理发店里穿着白衬衫的男生时、坐在川村壱马房间里时达到顶峰。
不知从何而起。
第二天中午,侦探先生又去了那家理发店。
男生还是穿着白衬衫,还是带着笑容。他进去的时候男生正在写什么东西,他告诉他自己去了那个作家的家,可是他不在。
男生像是早有预料一样,什么也没说,回到里面的房间里拿出了一本书交给侦探先生,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可以借给你看。侦探先生接过书,临走时男生叫住他,
“先生,我父亲后天就回来了,那时候如果你还在的话可以过来。”
这次男生的语气变成了期待。就好像还在读小学的孩子,兴冲冲地和父母约定着周末全家一起去游乐场一样。
侦探先生还是坚信不会有人再回来,于是又回到了川村壱马的房间里,这次他翻开那本男生给他的书,和他之前读的好像没什么两样,只是封面页不再有他的亲笔署名。
『 我叫川村壱马,说起来有点惭愧,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好好向你介绍自己吧。不过没有关系,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 八年前我来到这个小镇,滨海镇。很美吧,离海这么近,一打开窗子就能吹到清新的海风,一走出房门就能听到呼啸的海浪。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 镇上的人,男男女女,有老人也有小孩子。他们人都很好,热情又友善,初来乍到的时候会给我指路,也会送给我特产。一开始我觉得,我只要天天在家里写写作,时不时地去海边逛一圈,就能一直这样安静又惬意地过下去。』
『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一种奇怪的感觉逐渐侵蚀了我的内心。』
『 镇上的人们,都像一个个孤零零的灵魂,各自飘在这座小镇上,彼此擦肩然后错过,不会有任何交集。看海的时候,看到一片泛着灰的蓝没有边际,我感到没有由来的恐惧,好像下一秒海水就会把我吞噬。晚上的时候,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漆黑的一片,海风也变得凌冽,我好像要独自和这片黑暗融为一体了。 』
『 我曾经是特搜队的一员,有很好的战友,在那次同一个犯罪组织的调查抓捕行动中,我们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昨天还在一起并肩说笑的队友,转眼就变成冰冷的墓碑。那场行动中活下来的只有几个人,我就是其中之一。』
『 我本以为我可以挺过来的,干我们这一行牺牲是早晚的事。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活下来的人就要承受着加倍的痛苦,再次不知疲倦地奔向死亡。就在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面对的时候,却收到了特搜队解散的消息。』
『 特搜队没有了,我和几个队员丢了工作,渐渐地也不联系了。我听说上面的人给我们都安排了去处,我被遣到了滨海镇。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联系不上也不敢联系,那是我好几年的噩梦。』
『 我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渐渐地失去了生机。我也想过孤身一人继续战斗,可我现在连枪都没有了。世上哪有这么多孤胆英雄呢,很多时候我想当时死的为什么不是我,或是干脆直接去死好了。』
『 我知道从我搬到滨海镇的第一天起,组织就派人盯着我了。那个人一定就在镇上,但我不知道他是谁,只是有些烦躁地取下所有安在我家里的窃听器,然后全部扔进了海里。第二天再次回到家又在同样的位置发现了同样的窃听器。我没忍住笑出了声,一边笑这个人手法过分的拙劣,一边自嘲连组织都不屑于对我这个懦夫设防了。』
『 于是待在这个名为滨海小镇,实为监狱的地方寻找我的狱警成了我唯一可做的事。』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发现窃听器不见了。我隐约觉得他大概在什么地方安了摄像头,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 后来在某一天,我像之前每一个失眠的深夜所做的那样望向窗外,却反常地发现一片黑暗中,有一户人家还亮着灯。』
『 那大概是距离我大概两条街最边上的一家店铺,正对着我卧室的窗户。我努力搜寻着脑海里的记忆,试图回想起那家店的名字,却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有些懊恼地拉上了窗帘,却还能感受到一股热切的目光向我而来。』
『 然而第二天我去到那家店铺,却发现店门紧紧上着锁,也没有招牌。正当我疑惑不解时,我迎面撞上了一个男生。大概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但是比我高不少,要稍微抬起来头才能看着他的眼睛说话。他那天穿着件白衬衫,没有表情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有些许的压迫感。』
『 还是我先自然地开口问他知不知道这家店是做什么的,然后我听到他十分稚嫩的声音慢慢悠悠地说不知道,自己也是刚搬过来的。我道了谢,转身就要走。他有些慌忙地,拉住我的手问我叫什么,我和他说了我的名字,然后告诉他我是个全职作家,就住在两条街后的独栋里。』
『 他说他叫长谷川慎。我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就有种熟悉的感觉。我问他,我们之前认识吗,他摇摇头不说话,我却记下了他眼神里的失落。我说有空可以来我家玩,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住。他还是没说话,只说了壱马さん再见。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 可我隐约觉得,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 我走遍小镇的每一个角落,试图找到那个身影,可始终无果。几天后我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台收音机,老式的那种,虽然在当时不算老式。下面附了张纸条,俨然写着长谷川慎四个大字。』
『 这证实了我的猜想。那一瞬间我还感到了一点轻松,起码一直以来监视着我的不是个糙汉或者老头。我原本想,等我找到那个人之后就把他杀了,然后逃出这个地方,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打消了这个念头。可能是因为被软禁久了脑子钝了,觉得这个男生实在不像坏人,也可能是因为,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 我猜测这个收音机应该是有监听功能的,于是我每天都点开收音机,和着几首固定的舒缓音乐,和他单方面地对着话。』
『 大多时候就只是说说无聊的琐事。比如我又学会了什么新的菜,阿姨的和菓子店又上了什么新品,水产店的小哥又送了我几条小鱼;又或者只是在深夜里写作,我故意下笔重了些,然后开着窗户。他大概能听见风声和我写东西的声音吧。』
『 组织里的人大概以为我疯了,每天自言自语。不过不重要,我知道他能听见。后来他也不再遮掩,每天晚上我坐在窗前往下看,就能看见那个模糊的人影,还有那盏亮着的灯。』
『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有人陪伴的感觉。第一次夜里伴着我的不再只有冰冷的风,痛苦的梦魇,无尽的黑夜。窗外那微弱的光好像又点亮了我灰烬一样的生命,尽管收音机也是没有温度的,但我每天都会把它放到我的枕边,直到我能安心地睡去。』
『 不知不觉他已经陪了我这么多年了。有时候我也替他感到不值,二十岁是多好的年纪,或许他该有自己的梦想,或是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然后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而不是每天晚上仰头注视着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男人,坐在收音机前听着无聊的闲话。』
『 我想他应该被要挟了,组织手里有什么?他的亲人?朋友?或是爱人?我不知道,但他应该很不好受吧。说不定也会恨我。』
『 我知道组织有一条规定,被派去监视的人想要重获自由,只有两条路:熬到限期被组织调回,或是把我杀死。』
『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和他说,活着其实挺没意思的,说不定死了之后能到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意思就是说,你可以来杀了我,然后找回你的自由。』
『 他还是什么也没说,窗外的灯依旧亮着,他走了出来看着我。我不知道是默许还是拒绝,只是后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像我们从来都不需要担心这件事一样。我说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可我不确定,那究竟是一个真真实实存在的人,还是我的自作多情的臆想。其实我是骗他的,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或许对他来说,我们只是监视与被监视的关系,或许没有爱,只有依附、无奈、逃不开。可是他是我最后一盏灯了,我不想让他被海风吹灭了。』
『 限期快要到了,我不愿意接受他要离开这件事。或者说,我不愿意相信,他只是一个用来监视我的工具。他是长谷川慎,不是其他什么别的,也没有人能取代他。』
『 八年前的那一面,和无数个夜晚模糊的身影成了我唯一的念想,出现在我的每一个梦境。如果我们都是普通的人,在另一个时空相遇,我们或许有可能成为兄弟,毕竟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他像个孩子一样惹人喜爱。或许有可能成为恋人,即使不被接受和认可,我们也能陪在彼此身边。又或许,还是不要相遇比较好。』
『 可笑吧,明明只有两条街的距离,我却好像和他隔了一整个世界那么远。他就好像那道微弱的光,又或是收音机细小的电流声。可我为什么就是抓不住呢?』
『 如果能再见面的话,我想问问他,问问他今年多大了,问问他到底有多高,问问他喜不喜欢吃寿司,喜不喜欢吃甜的,问问他小时候想做什么,问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 算了,他应该会嫌我烦吧,毕竟每天听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只想告诉他,你对我真的很重要。我可能在八年前就已经死了,现在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梦,擅自把你拉进来,我真的很抱歉。』
『 所以,慎,我求你,把我忘了吧。你会有自己的人生,你还会有很多时间和机会,无论黑道白道,或许有一天你能强大到摆脱他们,然后过上正常人该有的,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请把我当做一场梦,就像沙滩上的脚印一样,海浪一冲就消失不见。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从来没有遇见过我。』
『 最后还是决定去见你一面,我其实早就知道那是家理发店了。在离开之前,我想要你亲手帮我,剪一个好看的发型,这样下辈子我们是不是就能相认了。算了,其实就是想再见你一面。』
『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那天的海浪可以温柔一点,海水应该会很冷,我希望它可以就这样安静地,把我送进大海深处。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化作温和的海风,这样是不是就换我来监视你了呢?』
『 道别的话,我可能说不出口,所以冒昧以这样的形式,和你好好地,道个别。』
『 再见了,我素未谋面的爱人。』
窗边的桔梗花依然是新鲜的。侦探先生合上了这本他一开始不以为然的书,站起身来打开窗户,向下看,果然看到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单薄身影正朝他这边看着。
他突然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完成了这次委托。他只需要告诉他所谓不知名的委托人,他要调查的人,川村壱马自杀了,悄无声息地。可他又要怎么解释呢?他想他的的确确是被人耍了,明明那个委托人什么都知道,又何必找自己这个私家侦探当观众,假迷三道地调查一场没有凶手的命案呢?
天蒙蒙亮,天色只有鱼肚一样的白色,还没有蒙上一层模糊不清的灰。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然后释然一般地,拿起了那窗台前的白色桔梗花和房间里所有的书,以及那一台老旧的收音机。临走时回看了一眼房间,又走过去,将两扇窗户全部推开。
然后侦探先生又来到了长谷川慎的店。推开门,是已经浓到盖过柑橘香的花香味,不像花园里的花那样纯正的馥郁芬芳,而是夹杂着海的味道。
满屋子的白色桔梗花。
长谷川慎还是穿着一身白,站在花堆中间,摆弄着自己的理发工具。然后他招呼侦探先生坐下,作势就要上手。可他只是缓缓开口,还是不紧不慢的语气,只不过夹杂着浓重的哀伤。
“不好意思了,侦探先生。我父亲他来不了了,因为我其实就是个孤儿。”
接着,他停顿了好久,好像废了很大的力气才艰难地开口。就像打开一个陈旧多年锈迹斑斑的盒子一样吃力。
“那天,他推开了我店里的门,就像这样坐在镜子前面。”
“我太慌张了,根本想不出来任何借口和说辞。”
“他只平静地开口说,慎,给我剪一次头发吧。”
“他的语气就好像是我的熟客一样,就好像,我们只是两个普通的生活在镇上的两个人而已。”
长谷川慎没忍住微声抽泣起来,嘴角使劲向下也控制不住颤抖。
他伸起手,在侦探先生的头上比划着。
“然后我们都没有开口,他闭着眼睛,我就真的开始给他剪起了头发。他的刘海稍微有点盖眼睛了,我凑近了,我看见他睫毛很长很好看。我知道他的眼睛特别好看,从第一眼我就知道。”
“我听见他均匀又微弱的呼吸声,就像无数次他睡着后我在耳机里听到的那样。我每一天晚上,都死死地攥着耳机线,拼命地伸手想要够到他。他睡着之后我抬头看,他的卧室经常不关窗子,要是我能多靠近一点,哪怕就帮他盖好被子也好。”
“我从小就是被组织的人养大的,我这辈子就注定只是他们的工具,救人也好杀人也好,没有人在乎我是怎么想的,我只是一个工具,仅此而已。川村壱马一开始也不过只是我的监视对象。”
“可是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他或许早就发现我了,从我送收音机那天开始。”
“我以为他会直接把收音机砸掉,或是像他之前对待那些黑色的窃听器一样把它扔进海里。可是他只是笑了笑,像个刚学会用手机的老人一样鼓捣了半天怎么操作,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书桌上。”
“那天之后,我撤掉了摄像头,只是晚上在店里远远地望着他的窗子。我听着他和我絮絮叨叨说一大堆不明所以的话,时不时用低沉的嗓音,发出发自内心的笑声。他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但我知道,他是真的在把我当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有时候比起我监视他,我们更像是两个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的人。各自带着镣铐,只能看着对方挣扎的样子。可笑吧,我想帮他把锁链解开,可是我自己的双手都被死死拷着。”
“所以当他说什么活着没有意思的时候,我真想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紧紧抱住他把他揉碎了镶进我的怀里,告诉他我在这,我不会伤害你,我很在乎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想了很多,我想等限期到了就带着他一起逃走。可是我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这样只会徒增他的痛苦,勾起多年前沉睡的梦魇,我不忍心再看他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瑟缩着发抖了。”
“我其实根本没想好,限期到了之后要怎么办。当那天他要走了的时候,我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泛灰的背影逐渐消失,好像要和海融为一体。我突然觉得我再也抓不住他了。”
“或许,我从来都没有抓住过他,哪怕是一个衣角。”
“我预感,那天或许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了。如果当时我想初见时那样,抓住了他的手腕,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长谷川慎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坐到地上,声线都在颤抖。
“那些东西,他的书,录音,还有我们的故事。随便你怎么处置。我做得很干净,你放心,组织那边不会知道你的存在。”
长谷川慎站起身,拿过了侦探先生手里的花,还有他兜里装糖果的铁盒子。
“我记得壱马さん说,希望我把他当作沙滩上的脚印一样,海水一冲就没有了。但他就像是整片海,那么阔大,那么哀伤,强硬地印在我的心里。所以我不希望我们两个也像脚印一样一冲就消失了,我们应该刻在那块心形的礁石上。”
“我们两个的故事,必须留在这个世界上。哪怕只有一个陌生人知道。侦探先生,虽然我知道我这样做非常不负责任,但是,拜托了。”
临走的时候,长谷川慎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又露出初次见面时的那个笑容。像个孩子一样,晃了晃手里的铁盒。
“壱马さん和我说过,他喜欢吃这个。”
穿着白衬衫的男生,一手拿着一束白色桔梗花,一手攥着一个有些锈迹的铁盒,向着海边走去。
路过心形石,他再次回头眺望那幢白色独栋的二楼。窗子还开着,白色的窗帘随着海风轻轻摇曳,就好像那个人一直在那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光脚,迈进冰凉的海水,他回想起来川村壱马在书里问他的那些问题。
“我今年二十五岁了,比你小五岁。”他向着大海,轻声说道。
“身高...好久没测了,应该正好能把你抱进怀里吧。”他又往前迈了一步。
“我知道你喜欢吃甜的,我其实不挑食,但是我很想吃你做的饭。”又一步。
“我从小就被当成工具来培养,所以如果可以选,我好想小时候就认识你。”糖果盒咚地一声,掉进海里。
白色桔梗浮起来,散开的花瓣装点在平静的水面上。
最后一个问题,他没有说出声。而后他张开了怀抱,镣铐被海水冲断。任由冰冷的海水拥吻他。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川村壱马随着透明的海水一起朝他涌来,他眼前什么都没有,这一次却看清了川村壱马的脸。然后他在心里告诉了他答案。
无声又安静地,永远地沉在海底。
侦探先生离开了海滨镇,临走前又在老婆婆那里买了几盒糖果。
留了一盒在躺在躺椅上盖着漫画书睡着了的男孩身边,然后和依旧大刀阔斧剖鱼的大叔道了别。
他捧着一束白色桔梗花,坐在回程的列车上。
桔梗花,代表着无望的爱。
但也代表着永恒的爱。
那间没有招牌的店铺会永远和有白色窗帘摇曳的窗子对望。
就像大海会永远记得他们两个,
刻在海底的,
素未谋面的爱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