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最后一场Live的尾声,川村壱马一如往日在掌声中牵起两侧队友的手掌深深鞠躬,为几小时抛洒汗水的演出画上圆满的句号。
是的、这或许是最寻常无奇的一天,有如千千万万个眨眼间飞逝的昨日。
川村数不清度过了多少这样的昨日,像迈出场馆时天边弧度圆润的月,太阳也会在几个小时后如常升起。他以称得上是严格的态度要求自身,不如糊弄和敷衍对待任何事物,充实地为梦想稳步前进着,并期待着生活同样认真地回报。
然而人生正是汹涌的浪潮,不可能永远风平浪静,正因为没有永恒,经历过的种种才更有价值与意义。
川村壱马以为自己拥有无论生活遭遇怎样破坏都足以支撑前行的勇气。
而今天的存在就像坏掉的玩具零件、漫画书内隐藏的一页、付费内容中的特殊角色、游戏卡带反面的隐藏关卡。
正在无人知晓的方位铺开一条意料以外的展开。
*
休息室的暖风调到足够高的温度,川村赶在队友们换下演出服的间隙独自挤进浴室。
高强度的巡演加之先前紧密的拍摄工作几乎耗尽了川村的精力,看似他还可以掌握每个曲调与镜头的变动,内里早已疲惫不堪,被软绵绵的倦怠蛀成空巢。
「川村家的孩子是个认真的人」
对于梦想与目标的概念从小就禁锢在这样的称赞中,川村承认自己对于欲望中尖锐的部分向来诚实,想要的就要得到、无法触及就干脆抽身,不怯弱也从不强求。
阵不止一次劝说过别太勉强自己,而他依旧认为坚定握在手中的才算最可靠。更何况他还有不想让对方感到担心的人存在。
清冷而锋利的灯光划过眼角,川村闭了下眼,站在洗手台的水池前向脸上泼了捧冷水,睁开的瞬间又恢复游刃有余的淡然。
门把手下压倾出缝隙撞破背后压抑氛围,明显压了他一头的脑袋探进来,看到川村才发出短促的音节回身轻轻合上门扉。
长谷川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又习惯性地挡住唇只露出边缘象征歉意的笑,他迈了几步靠进川村。
方才失控的疲倦沉沉堆积,川村只觉得喉咙内火辣辣的痛。他清了下嗓,向长谷川慎说话时自动降下了个音调。
“怎么了?”
“阵さん在找你…我想问壱马さん之后有空吗?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长谷川努力让自己传达讯息和提出请求的问句不至于太破碎,却还是在落下尾音时有些失落地抿紧唇角垂下眼睛。
川村对于弟弟的溺爱是所有人不会宣之于口的共识,他清楚自己会答应,还是恶作剧地抬起头面向空气沉吟,像是思考世界末日的可能性。
长谷川生怕为川村添麻烦,正准备将话语拧成团咽回去,川村就在下一秒伸出手理顺他被汗水沾湿而垂下的刘海,指尖带着不同于自己的微凉,像是安抚受惊的小动物。
川村想说好,明天没有工作安排,等下我们就去吃很多东西、你可以留宿在我家,我们可以通宵玩游戏再一觉睡到傍晚。之后是年假,我们还有好几天的时间。
“…………”
这次他刚张口就停下了。
长谷川慎没有等到回答,抬起眼想要提出可以改天的建议,却只是眼睁睁看着川村整个人僵在原地,全身没有一处不在颤抖,手指捉紧他的袖口反复开合嘴巴。
唱歌,说话。这个最简单的行为、重复了二十六年的行为,忽然从川村的体内褪去,同时也带走了血液的温度。
未来破碎时会有声音吗?川村不知道,只记得脑内犹如炸裂般的耳鸣。他受过伤生过病、也目睹过他人被病痛困扰的模样,川村曾固执的认为受伤是该有声音的,隐忍也好嘶吼也好,人总归需要表达出什么。
他怀疑自己是失聪,却在颤抖中无比清晰听见耳坠碰撞的响动、水阀未拧紧的滴水声、门外队友们的笑声,以及长谷川慎试探着呼唤他的名字。
一切都太过明朗、太过熟悉,以至于折射在川村身躯上时透出的反而是放慢千万倍的折磨。
然而此时他的崩溃被施加禁令,没唱完的歌、塞满备忘录的歌词、安静躺在后台的话筒,迄今为止所有付出都无声地被摧毁。
他甚至看见那个满是稚气的自己骄傲地说:
“我会永远唱下去。”
*
阵听见声响闯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场面。
川村目光呆滞跪坐着不忘压抑喘息声,脖颈上明显有掐过的指痕与抓挠的血印。长谷川在川村身前限制着他双手的行动,浑圆的水珠淌下长谷川的脸颊,阵不知道那是水是汗液还是泪。
长谷川慎阐述情况的声音从未有过的低沉,阵无暇顾及身后接连闯进来的队友,撑起下巴仔细挑拣出有用的信息,最后指向的结论都只有一个:
——川村壱马失声了。
川村第二天在自己家中以视频对话的方式面见了医生,对方是海外专业针对耳鼻喉科的医师——至少经纪人是这么说的。
可长谷川透过门缝向房间内看时总觉得屏幕对面那张因为昼夜时差被屏幕光映得发白的脸十分沉重。
等待川村的期间长谷川在客厅内转了一个又一个圈。
他觉得这里无比陌生,明明前不久就在他如今站立的位置与川村向游戏关底的boss发起冲锋,而如今回想起那惬意又执着的感觉却使他脚底一片虚浮。
家具、摆件,所有陈设都在原本印象中的位置,改变的只有几乎快凝窒的氛围。
长谷川觉得自己想逃了。
——?
逃去哪?为什么要逃?
是他在川村准备离开时和他钻进同一辆车,是他说出川村需要人照顾,是他认为自己或许该承担一部分责任。
嗅着房间内地暖熏腾出若有若无的温热空气,他将回忆里川村崩溃时眼角那颗碎裂的泪抿至融化,再轻轻吐出。
他知道川村笑容后的骄傲、知道那些娴熟背后浸了多少汗水。
如果可以的话,川村永远不想被任何人正视背后的自己。这方面长谷川也同样。
长谷川深爱着这样游走在稳固与碎裂边缘的川村,眷恋他对于自己的亲近,却始终无法在与他的关系中前行半步。
川村是将所有人都关在自我防御之外的。
他太过强大也太过坚韧,以至于会让人察觉出毫无根据的疏离感。
长谷川游离在川村城墙外的迷雾中,不止一次抚摸那扇沉重的心门。
他的初恋也许就要这么无疾而终。
可当这层坚固的防御被击碎,川村与他仅隔着层柔软也依旧充满韧性的阻隔时,他不合时宜又狂妄的萌生出一种想法:
川村此时此刻能够依靠的只有他了。
但他不愿也不会趁虚而入,他想要构筑防备的人亲自展露出自己柔软的内里。
哪怕前方是摇摇欲坠的绝路,只要川村愿意穿过最后的屏障迈出一步,剩下的九百九十九步他都可以毫无迷茫地向川村走去。
*
川村坐在他身边,带着和煦的暖风和好闻的气息。
白纸在眼前摊开,川村定了定神才握住笔,吞咽下喉咙里血淋淋的疼痛。
长谷川猜他也许是在思缜如何最委婉表述自己的劣势,灯光在他散落的刘海边镀了层淡色的金边,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有些类似白噪音的催眠效果。
像一小块黄油、他在潜意识里享受并融化在川村周身独特的氛围当中。
书写声停下了,川村举起宽大的笔记本,像是商场前笨拙可爱的毛绒人偶。
「慎是想睡了吗?」
薄薄纸张下印出上一页笔尖拖出的长长痕迹,长谷川别过眼努力忽略那道扭曲裂缝。
“没有,壱马さん那边怎么说?”
川村像是早就料想到了情况,轻快地翻过一页。
如果不是他的眼眶被泪水泡出了浮肿,长谷川会恍惚认为这是他们之间突然兴起的小游戏。
他想抚摸川村红肿的眼睑,手掌在抬起后又落回原位。
「压力和过度疲劳导致的,不过没问题,药之后会送过来。」
“还有恢复的可能…我是说、多久才可以恢复?”
「不确定,心理疗法是需要长期施加的。」
“如果很久都没有找回声音的话?”
「我就再也没法唱歌了。」
川村说得、应该是写得轻飘飘的,似乎这件对主唱来说几乎是被夺走性命的事,在他表现出来就像今晚应该吃什么一样平淡。
长谷川知晓声音对于主唱的重要性,失声对于舞者来说就如同失去双腿。
这个概念一直拥有形状却是虚无缥缈没有实质性的质量,川村的无谓为这块干燥的海绵一点点注入水分。
最终以无法忽略的重量沉沉压在长谷川的脊骨深处。
纸笔被扫落掉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响声,与川村同样沉默着。
“我在这里。”
他握紧川村的手腕,一字一顿重复,每个发音都像钻进骨头。
“我会陪在壱马さん身边的。”
他不该在这里彷徨不前。
嘱咐的药品在三天后落在了川村手中,医师考虑到他的喉咙还有炎症存在,包装内的只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抗生素。
毕竟心中的疾病没有任何药物能够医治。
川村放下水杯任由药片滑下喉咙,一瞬间、只有一瞬间,他想到如果再也找不回声音,会不会才是更好的发展?
他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做从未设想过的事情,例如转型成为舞者、例如退出组合、例如拋下一切周游世界。
做比二十六岁第一次自己吃拉面还要陌生的事。
至少他不会为任何人包括自己增添困扰,现下还有时机调节,可年假结束之后呢?他又该以怎样的理由应对工作、面对追逐着他的粉丝们的目光。
身体内部又在疼痛,川村又在后悔。
如果能够早些察觉到的话,会不会就不用面对有可能永久失声的状况。
他在浴室门口拦下因为不放心想要跟进去的长谷川,手中的笔记本翻了页,笔尖点出连串的墨迹才接着写。
「慎不用那么紧张,只是洗澡不会出什么意外的。」
长谷川的脸颊由红变得更加红润,慌张摆了摆手。
“不是的!我只是…”
川村推着长谷川的后背,在对方依旧存留疑问的目光中关闭浴室雾蒙蒙的玻璃门。
他闭上眼睛浸泡在温暖的浴缸中,脊髓中刺骨的寒冷与眼前看到的东西也没有丝毫改变。
现实抛出怎样的困难,他就怎样站直身体尽数接受,他能够找到适当的方法并解决,他的骄傲能够让他立足。
可如果连自己也一同失去了呢?
那是一种绝望的孤独。
川村打开水阀任由温热的海成浪、成潮,像是尚未诞生于残酷世界的婴孩,蜷缩于最为安定放松的环境当中,让水液重新淹进他的口鼻之内。
想妄图以一场雨覆盖海洋。
他不想再听任何安慰的话语,不想再听医师话语内的暗示,不想在睡梦中摇摇欲坠惊醒。
名叫声音的属于他的部分最终要如何回到体内,亦或者是破坏一切后彻底消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需要经历什么他通通不想思考。
他大可催眠自己从以前就是这幅模样、或许这就是事实,一直封闭内心的人怎么不算是失声呢?
就算种种心态都表明尚且能够坚持,川村也有充足的理由选择拒绝面对。
他是怎样坚持过来的?
没人能够理解他。
*
长谷川将川村从降温的浴缸中抱出来,他心爱的兄长唇色因体温失衡比起平日苍白太多,他的手打滑许多次才牢牢圈紧怀抱。
淌在颈窝的泪灼得川村不得不睁开眼睛。
川村被他放进床铺,而他分开双腿压在兄长上方、一气呵成像是提前演练过多次。
“我不想壱马さん受伤。”
他埋着头不愿露出表情,川村是处在比他更沮丧、更加没有退路的处境中,这样怎么能够成为他的依靠。
陌生的情绪充斥着长谷川的内心,好像是将他的存在渐渐带远,远到无人认领的远方。
他的手、川村的脖子,缓慢地交相重叠、收紧。
徒劳的限制除了让川村缺氧外没有任何效果,可他觉得太陌生了,似乎敬爱的兄长被替换成不相同的灵魂、强行剥夺了所有未知的可能性。
——如果这样能让川村找回声音就好了。
他又徒劳地想着。可现实怎么会这么简单为他所愿,说到底他也从没见过、从没知道川村的脆弱。
川村甚至在呼吸受限的状态下还能够虚虚握住他的手腕。
像是他从未改变、或被迫改变什么。
“把声音还回来啊……”
———
川村狠狠挣扎起来想要踢下长谷川。
「你又能懂什么?」
「你坚信的事物遭遇过这样的崩坏吗?」
川村想问,他太想问了。
长谷川的话说得如线一般轻巧,对于川村来说却像是尖锐的针牢牢刺入他最纤细的神经当中,他听见自己竭尽全力发声却只能发出刺耳的粗重喘息,咽喉深处疼得像是含了尖刀,越是呼吸越是剧痛、越是抗拒越是流血。
他感觉自己身体内的血液应该淌尽了,混合着水珠在皮肤表面蒸发带走体温。他从未如此清晰体会过寒冷。
“我不清楚。”
像是猜透对方所想、长谷川紧抓住川村胡乱挣扎的手,就算被抓挠出血痕也没退让。
“我什么都不明白,也不知道壱马さん的想法。抱歉、我只是,发自内心深爱着你…对不起。”
川村的反抗逐渐衰弱,取而代之是眼泪流得前所未有的猛烈,似乎要把前半生所有隐忍的泪都释放。
长谷川慎不理解川村壱马。
川村壱马也同样不理解长谷川慎。
对于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的疼爱填补了川村关于爱缺失的部分,然而正所谓世事无常,不知何时、在川村也未曾察觉的角落,这份亲情之爱已然发酵成不可控的模样。
他能够意识到这份情感已然扭曲失控,但无法凭借自己的双手调转回原本的模样,川村恐惧着这样的自己,也无法断绝与长谷川的亲近。
长谷川对自己是怎样的看法?
从拘谨的笑容中压根猜不透半分,川村谨慎地把握着距离,不去理解也不接近,好像这样就不会被他所设想的真相伤害。
川村本以为就这样偶尔放纵自己沉溺些许,在合适的时机将自身摘除出长谷川的生活就好。
原本是该这样发展的。
对方突如其来的告白与失声同样超出他的计划,接二连三的意外类似于从天而降的棒球棍将他敲到头脑发昏。
“可我觉得自己无计可施了,好像再也无法靠近壱马さん。”
“想告诉你没关系,想借你肩膀依靠,想告诉你还有可以信任的人。可你都说没关系。”
面前是长谷川的叹息,像吹散重重叠叠的雾。
“那么我会放弃的,不想为你带来困扰,拜托壱马さん当没听过这些话。”
他离开床铺想起餐桌上那杯冷掉的水,川村的抽气声听起来太干燥,他需要补充水分。
川村颤抖着手指,和几天前同样抓紧了长谷川的袖口,他太用力,以至于布料在手指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深有预感,如果此时没有抓住就绝对会失去自我。
不能说话是最大的麻烦,他想要把心里的话、他隐藏的情感尽数剖开讲给长谷川听,但能做的只是茫然地摇头。
长谷川隐约记得兄长新配下的安眠药就在床头抽屉中,他伸手要去找,川村却误以为是要离开的信号,急得他张口就喊。
“等…!”
这下轮到长谷川愣住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想说,”他的声音依旧嘶哑,连被哭泣软化的气音也断断续续,“我爱你、是你给了我全部,所以!”
川村关于今天的记忆停留在长谷川的手掌盖住他的眼睛,为唇齿贴合时而瑟缩的腰也被捉住,身体像断掉的桥梁。
离开川村壱马整整五天的声音重新安定回他的身躯,而他也在同自身对抗的茫然中,找到了爱与被爱的勇气。
长谷川慎找到川村壱马用来交流的笔记本,学着兄长认真的模样落笔书写。
「因为我知道你是生活给予我的最大回报,所以未来无论怎样的日子也请和我携手共同走下去。」
「我会陪在壱马さん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