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村壱馬不相信有什麼事情是永遠的。曾經在神前許下山盟海誓、交換親吻、宣稱要永遠相伴的,都可以說不愛就不愛;曾經說要陪著自己長大的、說要看著自己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男人的,都可以說走就走。
沒有什麼是永遠的,沒有什麼是不變的。
但川村壱馬卻相信一見鍾情的愛情。
或許很矛盾吧。冷酷的認定世上沒有永遠,卻浪漫的相信會遇到令自己一見鍾情的人。
因為他已經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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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幾乎十年前的事情,到現在川村都還記的一清二楚,只要一回想起那時候的汗水與笑容,他的心就開始不由自主的發熱。
那是川村第一次離家這麼長的時間。青少年的年紀獨自闖蕩、面對徵選的挑戰,表面上是興奮、自己又離自己的夢想走近了一步,在與父母通話的時候,總是強裝著開朗的表情,證明自己很好、很開心、很有希望;實際上卻是每一天都在煎熬。
做為一個認真想贏的參賽者,他自然知道自己真正的競爭者是誰。不是那些休息時間嘻皮笑臉打鬧的人,不是那些被批評兩句就開始氣餒的人,不是那些一眼看就不會成功的,沒有明星氣息的人。
他很早就注意到他了,那個被冠上王子稱號的人。
或許是他中氣十足又清亮的高音,或許是他堅定又有光的眼神,川村相信,如果有人能夠成為與他旗鼓相當的對手、甚至是一起闖天下的夥伴,那一定是他了。
川村知道對方也注意到他了,競爭者不互相打擾、不互相干涉,是他的溫柔,是他莫名的職業道德。
他後來才後悔,如果可以再早一點認識青山陸就好了。
「等等要一起去吃壽司嗎?」
「好啊。」
這是青山陸第一次跟川村搭話,就在他們被宣佈為主唱候補的時候。
明明不認識的,青山提出邀約的口吻卻彷彿他們已經認識了好久;明明不認識的,青山卻提出要帶自己去吃自己最喜歡的壽司,縱使那個時候根本沒什麼錢、就算去吃迴轉壽司也只能計算著盤數、克制的吃,但那次壽司的味道,卻一直留在川村的心裡。
川村不知道這股安心感是從何而來,但跟青山待在一起,彷彿什麼事情都不用擔心,什麼事情都不用怕。他往前走,而川村只需要跟著,只需要看著他的背影就可以了。
一見鍾情的故事,不像電視劇演的一般轟轟烈烈,不像漫畫中畫的那般絢麗。川村回想起那時候發生的事,甚至再無聊、再微小不過;微小到,他在多年後、依偎在青山的臂彎裡,跟他分享的時候,還引起對方一陣放肆而寵溺的笑。
那天晚上,川村回到住處、攤開日記。他只寫下了一句話。
「如果我會喜歡一個人,我一定會喜歡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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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川村對自己所寫下的這句話並不以為意。他本就不是太在乎形式的人,雖然從小到大暗戀的、牽起手的都是女生,但他也並非完全沒有過,被學長除去上衣、在陽光下運球投籃的畫面吸引住眼光的經驗,或是在男同學不經意的照顧與摟肩時,微微紅起了耳根。
他原先以為,這句話就跟以往那些心動一樣,過了就是過了。兩人之間可以有一瞬之間的、相互的滿足;可以在腦中告訴自己.有人在乎自己、自己有人在乎、自己有人喜歡,然後這股情感可以快速的退卻,只留下自我的滿足感。
但他發現他錯了。
他想要讓自己相信,之所以青山陸的身影會一直在自己的腦中盤旋,都是從早到晚、幾乎一周七天、塞滿滿的訓練的錯;他想要讓自己相信,他會一直想起青山陸,是想要找出他的弱點、找出可以勝過他的方法。
理性的他告訴自己,自己走這條路是要贏的,用什麼手段他都不在乎,最後誰跟他一起勝出他也不在乎;感性的他卻潛伏在心中,告訴自己,他想要跟青山陸繼續併肩走下去。
而這不只是因為青山陸是與他旗鼓相當的對手,不只是因為他們可以唱出最好的共鳴。
青山陸一直都是平等的愛著所有人,平等的照顧所有人,平等的對所有人好。縱使有些人只會是他萍水相逢的無緣的隊友,有些人是他必須繃緊神經鬥掉的敵手。
川村一方面覺得這樣的心態很可笑,一方面羨慕他能有這樣的自信。而另一方面,又在每一個青山與自己對上眼的時刻,每一個站在青山陸寬厚肩膀旁的時刻,被混亂的心思佔滿整個腦海。
他一直無法精準的指認這樣的情緒,又或者是他不想、他不敢指認。
直到那天,青山陸在一片大雨之中,將手中的傘一把罩在蹲在路旁、淋著雨顫抖著啜泣的川村。
青山陸的體溫罩在自己的體溫之上,川村上身濕透的衣服,透過擁抱,也在青山陸的衣服上留下水痕。
沒有人在乎被溽濕的衣服。青山陸又抱的更緊了一點。
川村這時才知道,他是真的喜歡上青山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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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陸什麼都沒問,只是帶著哭的近乎虛脫的川村,回到他的家裡。
「你這樣子回宿舍被別人看到不太好吧。放心,今天的事我不會跟別人說的。」青山遞上乾淨的浴巾跟換洗衣物,「你趕快去洗澡,不要著涼了。」
川村還沒能從哭了一整晚又淋雨淋到全身發抖的狀態中回過神,直到浸到熱呼呼的洗澡水裡,才感覺理智與記憶隨著溫度一點一滴的回到自己的身體。
好不容易結束一天的訓練,打開手機看到的不是父母的問候,而是冷酷無情的離婚報告。只是報告,不是討論、沒有道歉、沒有愧疚或歉意,川村感覺心中有什麼東西啪的一聲碎掉了。
原來說好的永遠,許下的山盟海誓,都如此脆弱;自己曾經堅信的,曾經緊緊握在心口、給自己堅持下去的勇氣的,卻是這麼的易碎。
他不記得他怎麼撐著走出公司,卻在路上仿佛再也沒有力氣一般的,蹲在路邊,只是一直哭、一直哭,連什麼時候開始下起大雨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青山陸伸出手,他不知道他會做出什麼。
頂著濕漉漉的髮絲走出浴室,青山陸端了一杯熱牛奶放在桌上,示意他坐下來,自己則是自顧自的準備好吹風機,從根部開始細細的替川村吹頭髮。
青山陸的手輕輕拂過川村細軟的髮絲,就像在安撫一支受傷的小貓。
與青山陸之間,就算沒有任何對話,還是讓川村感到莫名的安心,仿佛兩人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再自然不過。
那天晚上,青山陸執意要讓川村睡在自己的床上、說是睡床上才不會著涼,淋了一晚雨更需要好好休息;川村雖然不好意思,但衡量他們不遠不近的關係,卻也說不出口要青山陸跟著自己擠在單人床上的念頭,在青山的堅持下,青山額外在床邊打了個地鋪度過這一夜。
川村不記得夢境的內容,只記得這一晚的夢讓人不由自主的顫抖,所有的故事都指向最壞的結局,而他再怎麼哭喊都無法逃離這場夢境,彷彿往前走就只剩深淵。
而在清晨時分,他終於得以從無止盡的惡夢中掙開眼睛時,卻發現自己身後,有一個厚實的胸膛,手還輕輕環繞在川村的腰際。
「不要走...我保護你...」可能是感受到懷中川村的動作,青山陸突然含糊的講起了夢話。
川村決定讓這份溫度再延續久一點,他閉上眼,撇過頭,在後方的人的手臂上落下一個乾燥而柔軟的吻。這次的夢境總該是個好夢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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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天晚上,卻像是平靜湖面中激起的一道漣漪,石頭投入水面後不斷的下沉,水面恢復平靜,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一樣的表演排練,一樣的日常互動,一樣的16個人混在一起的日子。青山陸一樣平等的愛著每一個人,給與16個人,16分之1的愛。
或許給自己的那一份又少了一點,川村想。
點到為止的閒聊,節制的眼神交流,客氣的招呼與再見,沒有脫離工作夥伴之外的、任何一點多餘的互動。
川村甚至沉不住氣的,跑到青山陸面前,刻意的問起了那個晚上,換來的卻是青山陸的反問「你在說什麼?」
一開始湧上的情緒是純粹的憤怒。明明是你選擇用傘為我遮雨的,是你要把我擁入懷中的,是你在我無助的時刻成為我的救贖的,為什麼現在又要裝做一切未曾發生呢。川村心裡想著。
但看著對方藏不住慌張與不安、想要騙人卻完全騙不了人的表情,川村知道,做為一個識趣的大人,他不該再追問下去。
他或許有他的原因。但那都是屬於他的,不是與他沒有任何關係可言的川村可以觸碰的。
川村感覺他就在被潮水淹沒的邊緣,在茫茫的大海之中找不到一個浮木,載浮載沉,只能任憑潮水將他帶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青山陸刻意拉開的距離,彷彿就是在警告川村,不要再往他的方向靠近一步。
他們是戰友,他們是敵手,他們是歌唱的夥伴,他們是這個世界的競爭者。
唯一不是的,就是朋友,以及任何朋友以上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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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躲著我呢?為什麼要把我推離呢?這是你的真心話嗎?如果不是,你的真心話又是什麼呢?
川村很想直接問他。
問了又能怎麼樣呢,辨明了彼此的心意、將一切解答了,又能怎麼樣呢?
單向的情感留在心中,或許未來的某一個時刻能夠雲淡風輕,笑著看他牽起別人的手;一旦說出口,就連看著他的機會,都會消失。
而雙向的愛戀在這麼愛作弄人的世界裡已經是可遇不可求,他們是歌手與歌手,是男人與男人,所有的指針都將指向最壞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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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在日記上寫下的話,彷彿成為了詛咒,成為他心頭上懸著的刀刃。
這樣是不對的,這樣下去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這樣下去只會傷害到每一個人,只會傷害到他。
他也很想要讓自己不再喜歡著他,不再看著他,不再在意他。
他試著貼近別人,排練時的休息時刻緊緊貼著團員們,把自己的腦袋佔滿;每到吃飯時間,一定要拉著團員一起去吃;休息的時候,就揪著團員一起打遊戲。
他有許多人陪,他跟許多人一起,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時光,他很好,他想要證明他很好。
他已經用這個方法撐過了好多年,他知道他可以再撐過未來所有還愛著青山陸的時刻。
但他真的好痛苦,他不曾真正好過。
所有在空氣中錯開的視線,互相遲疑與畏懼的距離,除卻客套之外什麼都不是的社交辭令,最低限度的笑容,仿佛他的心被一遍又一遍的踩在腳底下蹂躪。
而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他總是無法控制自己,點開對方的直播,聽著對方運動的喘息,一邊將手伸往自己的下身,想像著對方如同那晚一樣的環抱自己、如同那晚一樣的借出寬厚的胸膛,想像對方貫穿自己的身體、用喘息佔據自己的感官。
看著滿手的白濁,他無法遏制的恨起了自己,無法遏止的想念起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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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川村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高大壯碩的身軀正將他禁錮在牆角,強烈刺鼻的香水味入侵他的鼻腔,大手恣意的伸入他寬鬆的襯衫與西裝褲,下巴被緊緊扣住、對方的唇舌狠狠撬開他的嘴。
他驚惶了。
川村的思緒仿佛被切的一片一片,身體異常的發軟,使不出力推開身前的人,只能盡力咬緊自己的牙關。
酒量超群的他,就算身體與心理狀態再怎麼差、就算喝的再急再猛,說什麼也不可能喝了兩杯就斷片,身體的異樣更證實了他的推測:酒裡一定被加了什麼不該加的東西。
「不要⋯你不要這樣⋯」
川村使勁的掙扎,卻只惹來眼前這個在酒吧中萍水相逢的男人更粗暴的對待,緊緊捏著川村的手腕、拉向男人身下的灼熱。
川村的每個毛細孔都在尖叫,都在抗拒。他無可救藥的想起了那個,總是對所有人無比溫柔,總是陽光,總是體貼的人。
想起了那個拯救過自己的人。
當他好不容易從那個男人的懷中掙脫,來不及撿回被他脫去的外套,急急忙忙的奪門而出,站在一月冬夜的冷風中,他才感受到刺骨的心寒。
到底錯在哪一步呢。
是他刻意放棄一貫的警覺心,讓酒杯離開自己視線的那一刻;
是在他選擇在生日的前一天,自暴自棄的隨意走進街上昏暗的酒吧的那一刻;
是他決定把自己對那個人的感情封在心底的那一刻;
還是在他的懷抱中睜開眼睛,被他拯救的那一刻。
畢達哥拉斯裝置一環扣著一環的,讓他不斷向青山陸傾斜,卻也不斷的推往墜落的懸崖邊緣。
站在陌生的街道,心被掏的空空的,他止不住顫抖的身軀,安靜的哭了起來。
他仿佛回到無能為力的17歲,但這次沒有任何人會來拯救他了。
誰能對川村沒有一點迷戀呢。
青山陸第一眼見到川村,心頭就冒起了這個想法。堅決的眼神,如刀刃一般有穿透力的歌聲,天不怕地不怕的態度,他忘不了見到川村的那一刻。
會贏的人與會贏的人之間,是能夠互相指認的,就像是在茫茫人海中,終於找到自己的同類。
或許是因為找到同類,太得意忘形了。
或許是自己與身俱來、對年下弟弟的寵愛。
或許是合唱時投射過來的眼神太熾熱。
這份迷戀,愈演愈烈,長成了青山陸自己認不得的樣子。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緊緊抱住在大雨之下全身濕透的川村。除了保護眼前的人之外,他的腦海擠不進任何思緒,彷彿拋下了傘外的一切事物,丟棄了他們原先作為隊友與敵手不遠不近的關係,丟棄了他們該有的距離。
他知道川村不會想讓人看到他脆弱的樣子。
他更不想讓別人看見川村脆弱的樣子。
青山是知道的,知道倔強的人有著最硬的脾氣,知道對待自己愈嚴格、破碎的時候愈徹底。因為他自己就是這樣的人,他知道川村也是。
他只想保護身前的這個人。
所有的眼淚,所有不自覺的顫抖,所有的憤恨,就讓兩人共享,這是屬於我們兩個共同的秘密。
青山陸不想承認、卻也無法否認自己的私心。當他懷抱著在雨中的川村。與他胸膛相貼的時候;當他為他披上外套的時候,當他為他吹乾頭髮的時候,當他讓他躺在自己床上、自己的被窩中的時候。
他是自私的。
他以為他藏的很好的,他以為他可以克制的。但在無法成眠的夜裡,聽見對方細碎的啜泣、與惡夢中的臆語,不捨的情緒撞進了他的胸膛。他顧不得他們既有的、且應有的距離,躺上狹小的單人床,把哭到顫抖著的對方,圈入自己的懷中。
「沒事的,沒事的。我在這裡,沒事的。」青山陸輕輕的呢喃,彷彿說給對方聽、也是在說給自己聽。他輕輕的撫過剛剛才幫川村吹乾的髮絲,像是在安撫一隻受傷的小貓。
川村的淚痕在窗外的月光映照下閃閃發光,青山陸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在他人的淚水中看見光芒的奇特感受;在恍惚中,彷彿是他最心底那塊、他不願意承認的情感,引領著他,靠近川村、輕輕吻走他臉上的淚水。
不帶任何的雜質,不帶任何的慾望,僅僅是用自己的唇舌,安撫一個受傷的心靈。都是本能。保護川村壱馬,就是青山陸的本能。
那晚狹小的床,滿載著巨大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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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澀的年紀,從未體驗過的情緒,對青山陸來說,憋在心裡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
就跟他總是對所有珍愛的人敞開心房、洗耳恭聽、再無條件的站在對方這邊一樣,他從來都用真誠對人,也理所當然期望他人真誠相待。
岩谷翔吾自然是真誠相待的,只是他的真誠或許又真切的太過銳利了。
當他講出「我好像喜歡上壱馬了」這句話時,青山陸可以感受到,翔吾露出了毫無掩飾的不解與擔憂。
「你想怎麼辦?」
青山陸的腦海裡飄過無數個畫面,或許在他臉頰上落下的輕吻可以是真的,或許把他圈入懷裡入睡可以是真的,或許讓他不再流淚可以是真的⋯⋯
「你能怎麼辦?」
他這才意識到,翔吾的聲音從來沒有如此顫抖過。
一邊是虛無縹緲的情感,一邊是團體的未來;一邊是個人的情愛,一邊是所有人人生中的夢想。孰輕孰重,在翔吾的腦海裡很清楚,在青山陸的心裡很模糊。
從來不會被怒火沖昏頭的他,難得有了想要對翔吾發火的衝動。是朋友不是應該祝福嗎,是朋友不是應該為他加油嗎,是朋友不是應該跟他站在同一邊嗎。
但他看進翔吾的雙眼,他就知道翔吾一直都跟他站在同一邊,他知道翔吾說的,才是對的做法。
我們才剛站上起跑點,我們沒有時間浪費,我們沒有辦法承擔,這一切與一切的風險。
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忘記那個晚上、忘記那不小心被跨越的界線,退回夥伴之間的關係,沒有更多,沒有更少。
沒能成為愛的戀情,在還沒告白前就被劃上了句點。而這個句點是正確的,是無論是誰,都會做出的決定。而這正是最悲哀的。
好好的愛一個人,怎麼這麼難。
青山陸哭了一整晚,直到他再也哭不出眼淚,腦袋仍嗡嗡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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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逃避。
他根本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川村壱馬。
心中的火苗才剛被點著就被自己強硬的用手指捻熄,灼熱的痛覺還一點一滴的刺在心頭上,他怕只要再接近一步,他就會忍不住的再靠近一步、再走近一步,然後緊緊的抱住對方,就跟那個夜晚一樣。
點到為止的閒聊,節制的眼神交流,客氣的招呼與再見。他對於自己有著極強且嚴酷的克制力,他知道只有克制自己,才能阻止任何一切關係變調的可能。
劃定界線,不做出任何脫離工作夥伴之外的、任何一點多餘的互動。
理性告訴自己,這樣才是對的。
這樣才不會傷害了他,這樣才可以繼續保護他。這也可以是一種,愛著他的方式。
但是,當川村問起了那個晚上,青山陸整個慌了。
「你在說什麼?」
青山陸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口中會吐出這麼愚蠢的回答。
而當他看見川村遮掩不住的、異常痛苦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永遠傷害了他。
明明是最想守護的人,卻親手在他心口上狠狠劃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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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陸必須把這齣戲演好。
在這一齣戲裡,他們是戰友,他們是敵手,他們是歌唱的夥伴,他們是這個世界的競爭者。
唯一不是的,就是朋友,以及任何朋友以上的關係。
是他親手毀壞了曾經的回憶。
是他自己失了分寸,把對方拖進這個灰暗的泥淖,讓他露出這種根本不應該出現在他稚氣的臉上的痛苦神情。
既然傷害了他的是自己,那推離他,才是對他最好的方式。
所有的指針都指向最壞的結局。
而所有的痛苦都由我自己承受就好了。
這麼多年過去,青山陸仍然是這樣想的。
刻意在空氣中錯開的視線,保持著遲疑的距離,交換著除卻客套之外什麼都不是的社交辭令,以及最低限度的笑容。這都是青山陸刻意為之。為了將他推離,他連自己的樣子都快要認不得了。
從最初,川村還試圖靠近他、試圖與他聊聊與工作無關的瑣事,而他只是,極盡所能的。裝作毫不帶感情的推開;到最後,除卻工作的交流之外,他們近乎不再有任何私下的交談了。
那天晚上彷彿一場夢境,是他親手毀棄了這個夢。自己的心彷彿被一遍又一遍的,踩在腳底下蹂躪。
都是自找的,都是自找的。
他是一個克制力極強的人,他做出的選擇,不管怎樣也要硬撐下去。
他加倍的愛著身旁的夥伴,加倍的付出自己對團體的愛,加倍的貢獻。僅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好人,是個善良的人,而不是一個恣意向他人給予擁抱、再擅自轉身離開的渾球。
他很好,他想要證明他過的很好。
他已經用這個方法撐過了好多年,他知道他可以再撐過未來所有還愛著川村壱馬的時刻。
但他真的好痛苦,他不曾真正好過。
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他總是無法控制自己,回想起那一天輕吻著對方臉頰的觸感,一邊將手伸往自己的下身,一邊想像著,把對方緊緊摟在懷裡、壓在身下,輕柔的舔問對方脖頸與胸膛每一寸白淨的肌膚,火熱的貫穿對方的身體,讓彼此的感官都只剩彼此的喘息與呻吟。
看著滿手的白濁,他無法遏制的恨起了自己,無法遏止的想念起對方。
川村獨自站在毫無人煙的深夜街道上,一月冬夜的寒風、侵襲他穿著單薄的身體。倉徨的逃出那個、他根本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男人的房間,陌生的大手在身下恣意游移、強硬的唇舌留下的水痕,那種觸感彷彿永遠無法退去一般。
他只剩顫抖的力氣,只剩哭泣的力氣。
從心底開始發寒,就連滴落的淚水都是冰冷的。
他彷彿回到那個無能為力的17歲,卻再也沒有人會拯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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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奔跑的腳步聲與喘氣聲從川村身後傳來,川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被從身後緊緊的一把抱住,力度大到川村快要窒息。
曾被他人恣意撫摸的身體,近乎反射性的抗拒任何他人的觸碰,川村的每一個毛細孔都在尖叫,他不知道對方竟然還會追上來,他不知道該怎麼逃離這個惡夢。
「你不要碰我!你走開!不要這樣!」川村尖叫著掙扎。
「是我!陸!沒事的!沒事了!」對方鬆開緊抱的雙手,站到川村面前,一手捧起了川村哭到滿是淚痕的臉、一手握住了川村的手。「有我在,沒事了,沒事了。」青山用大拇指輕輕擦過對方的淚水。
「陸さん......」從對方手掌心傳來的熱度,縱使微弱,卻彷彿貼在他的心口一般,一股暖流擁入。
他沒有任何心思去猜測對方的動機。沒有辦法去思考,這個從背後的擁抱是否逾越了這麼多年以來、他們精心維持的不遠不近的距離,而又是為什麼,對方會出現在這個地方,即時的接住了自己。
藥效還沒完全退去、又心神緊繃已久的川村,用盡了最後一絲的力氣,跌進了對方發燙的懷裡。
「救我......」他的身體彷彿可以感受到,這個懷抱是可以安心的所在,硬撐著的情緒終於得以放鬆,川村吐出這句話,隨後便全身乏力的昏了過去。
青山陸一把抱起眼前的人。
而這一刻,指針正巧跨越了12點的分界。
「對不起,我來晚了,」青山陸低下頭,輕聲說著。「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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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從一連串的惡夢中掙脫,川村緩慢的睜開雙眼。
一個人從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床上醒轉,應該要感到緊張才對。
一個人發現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不屬於自己,應該要感到警戒才對。
一個人發現床頭櫃上有一杯不知道誰端來的水,應該滴水不沾才對。
雖然這一切都是陌生的,但川村卻感到異樣的熟悉,床上的氣味與溫度,衣服的質地,窗外透進來的光,都似曾相似。
川村撐起疲軟的身子,拿起水杯喝了兩口,這才發現,床的另外一邊明顯印著一個才剛剛被躺過的人形。
一樣,都一樣,就跟那一年的那個夜晚一樣。是青山陸找到了受傷的他,是青山陸拯救了破碎的他。
但一把抹滅那個夜晚的,一把推開川村壱馬的,也是青山陸。
這會不會又是一個陷阱呢?
正當川村思緒混亂,房門卻被輕輕推開,一陣食物的香氣飄進來。
「你醒了嗎?你還好嗎?有多喝點水嗎?你餓了嗎?要來吃早餐了嗎?」一連吐出好幾個問題,青山陸的眼神充滿擔憂。
這樣的眼神,好像自從那晚之後,就再也沒有落在自己身上了。川村這麼想著。
「嗯,沒事,謝謝你還借我你的衣服。」川村拉了拉在他身上略顯寬大的衛衣,從床上坐起身。
「我、我想說穿著外出服怕你睡不好,就擅自幫你換了,對不起......」青山陸突然顯得困窘了起來,川村昏沉的腦袋這才想起來:青山陸幫他換了衣服,那就一定代表......
川村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腹肌與胸口。最近剛巡演結束,應該還可以吧。川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在腦中碎念著自己怎麼會想到這種事情,臉不禁一陣發熱。
「壱馬怎麼臉色這麼紅,發燒了嗎?」青山陸一把湊上前,在川村還沒來得及反應前,就將大手貼上了他的額頭。
他們的距離太近了。
從那一年的那個晚上過後,他們就沒有這麼靠近過了。
川村分不清他是想逃離,還是想靠近。
逃離是因為,他害怕自己又像那時一樣,在被推開之後才獨自承受痛苦。
靠近是因為,他想,他想要靠近他,他想要更多。
或許這就是最後了吧。被拯救一次是恰巧,被拯救第二次是幸運女神對自己微笑,他已經不敢奢求更多。
那就這樣吧。他在心裡默默下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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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為了節食總是不吃早餐的川村,這頓早餐卻吃的又漫又長。
其實雙方之間是沒什麼對話的,對方埋著頭大口大口的吃,卻像是禮貌性的等待川村一般、放慢了速度;川村則是滑著手機,小口小口的細嚼慢嚥。
青山陸做的食物應該是很好吃的,每次從他的部落格上看到照片都口水直流,但是川村吃不敗進味道;手機上的畫面滑著滑著,也沒有辦法讀進什麼文字。
都是偽裝。
心中被膨脹的情緒塞滿,什麼都吃不下,什麼都讀不進去。
他有多想看進對方的雙眼,就有多不敢這樣做,川村不敢打碎這脆弱的假象,縱使這一切馬上就會消失。
如果青山陸是自己的男朋友,應該就會是這種感覺。隨時都是這麼的溫暖,彷彿所有的良善都在他身上體現,在他的身旁,感覺什麼都不用怕,他寬厚的肩可以撐住整個世界。
如果青山陸可以喜歡自己......
不可能的。
畢竟是他先推開自己的。昨晚的救贖,就只是他的憐憫罷了。川村知道自己該知足了。
而當青山陸偷偷摸摸端出小蛋糕的那一刻,他得承認他的眼淚已經到了崩潰邊緣。
「之前都沒什麼機會單獨幫壱馬慶生,生日快樂。」青山陸捧著一個一人份的小起司蛋糕,上面插了一根銀色的蠟燭。「許願吧。」
川村彷彿聽的到自己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青山陸灼熱的眼神,久違的落在自己身上,他感覺每一吋被他看著的肌膚,都在燒灼。
「第一個願望,大家身體健康、一切平安。」
「第二個願望,希望團體發展順利。」
「第三個願望,嗯......」
他閉上眼睛。只有閉上眼睛,才能隱藏自己早已紅了的眼眶。
腦海閃過這些年的每一個時刻。
當他第一次見到青山陸,看見他閃閃發光的眼神時;當他們第一次一起去吃飯,對方傻傻的笑容;當他在紙上寫下,我一定會喜歡上他,這種根本不知輕重的話。
而那年,對方是如何拯救了不知所措的他、在雨中將他圈在懷中;又是如何不留下一句解釋,將他推離他的生活,將他推進愛而痛苦的陷阱。
第三個願望,我不想再愛你了,我不想再痛苦了。川村心裡想著,顫抖的雙手緊握、指甲掐入肉裡掐出了一條一條深紅色的印記。
川村吹熄蠟燭。
旋及落入了青山陸的懷抱。
「對不起,突然抱你。」
「我知道我們之間不應該這樣的,但有些話,我無論如何都想要讓壱馬知道。我知道是我自私,這都是我的問題,但拜託你聽我說。」
青山陸的聲音在顫抖,緊貼著的胸膛傳遞著滾燙的情感,川村彷彿可以感受的眼前的人的薄汗。
「我知道我這幾年來我一直在躲你,一直在逃避,也一直在傷害你。」
「明明我是這麼想要保護你的。」
「因為我真的很愛你。」
川村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以為我可以藏得很好,永遠不讓你發現,就永遠不會成為你的困擾。但我真的是一個自私的人,我沒有辦法再繼續躲避了。」
「對不起,就讓我自私這麼一次,明天過後我會努力把一切都忘記的,對不起......」青山陸眼眶在發熱、吸了兩口鼻子,輕輕的鬆開環抱川村的手臂,打算趁川村一把推開他之前,放他走。
「你在說什麼,我有準你忘記嗎?」在青山陸鬆手之前,川村卻伸出手緊緊的抱住了對方。
川村感覺到對方背脊的顫抖,像安撫小狗一般的,輕輕的拍了拍對方的背。
「我一直以為只有我單方面的喜歡著你,」川村頓了一下,「謝謝你說出來。」川村伸手揉了揉對方的後腦杓,鬆開懷抱。
然後探向前,在青山陸顫抖泛白的唇上,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欸?欸?欸?壱馬?」青山被壱馬突如其來的吻給嚇到幾乎當機,「那、那、那我們現在是?」
「當然是在一起啊。」川村把自己的手塞進青山的掌心,方才掐出的紅痕還在,卻在青山陸大手的環繞下慢慢消退。
「什麼?原來壱馬喜歡我嗎?欸?」一下子被太多新資訊與情緒塞滿,青山陸的腦袋慢了好幾拍才開始意識到這件事。
川村感覺青山陸快哭出來的眼裡,突然冒出了再美不過的光。
「對啦你懷疑嗎?」川村作勢一拳鎚在青山陸的胸膛上,手卻被青山的大手拉著、按在青山的胸膛上。
「我懷疑我自己是哪來的好運。」青山陸一手撫上川村的臉頰,印上了一個比之前都來的再深、再濃烈的吻,直到兩人都喘不過氣。
這一整天,他們什麼事都沒有做,只是在兩人之間,再也沒有什麼隔閡、什麼阻擋、什麼顧忌與猜疑。
川村一直靠在青山的身上,他們的雙手交疊,感受彼此的溫度,聊著這數年間的各種小事。怎麼講都講不膩,怎麼聽都聽不膩。
數年的時間,橫亙在他們的面前。
但再多的不安,再多的憂慮,都比不上那一年,他們第一次交換的眼神,為對方第一次的心動。
因為他們早就對彼此一見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