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是叫马斯楚……”
“马斯楚尼安,马塞洛·马斯楚尼安。”
“是,他的眼睛很迷人。”
与那岭瑠唯说着话,又往石阶上走了两步。
她提着和服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走着,一幅生怕绊倒在青苔丛生的石头上的样子。
另一个穿全套黑色洋装的女人垂着头心无旁骛地跟着与那岭瑠唯走了一阵,忽地,又用听上去很随便的声音在意地问:
“与那岭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男人有兴趣的?”
“不……”
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斜斜地插着一朵百合花,与那岭瑠唯摇了摇头,那花朵的纯白就在洋装女人漂亮又清纯的眼睛里摇曳生姿了起来。
“从来就没有男人让我动过心,我应该说过,还在日活的时候,那时候……”
“那时候你每天都在被导演骂,因为演不好一场情欲戏还被对手的男演员打了一巴掌。”
随着话语被打断的,还有与那岭瑠唯的脚步,她在一棵矮小的夹竹桃旁边立住了,似乎是为了等待女人与自己并肩而行的那一刻,漫不经心地,她又侧起脸来观赏起了开得正艳丽的夹竹桃花。
的确是用心良苦。
Kamiya越走越近,不一会儿,她就如与那岭瑠唯所想的那样走到了夹竹桃的下面。
“对了。”
两个人的脸、鼻尖,还有呼吸都近在咫尺。眼看着与那岭瑠唯那两瓣抹着胭脂色的嘴唇,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情不自禁地,Kamiya轻轻地屏住了呼吸。
“听说你的阿兰·德龙又有新女友了。”
比新鲜的血液还要醒目的红,忽地又从眼前消失了,静眺着与那岭瑠唯的侧脸,Kamiya先是眨了眨眼睛,很快她笑了起来,就笑着跟与那岭瑠唯说:
“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
眼神突然就冷得跟冬天一样——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与那岭瑠唯猛地一转身,便重新往道路尽头的神社那边攀登了过去。
“你……”
这个干脆的“你”令Kamiya犹豫了,不过看到穿着一身淡紫色访问着的女人也犹豫了,她却又面不改色地立即改口道:
“你还不知道吧,五社导演说你穿白无垢的样子比我好看。”
话音还没在耳朵边上完全消散,虫鸣就又从四面八方喧嚣地涌进了耳朵里。趁着那抹轻盈的紫还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当儿,Kamiya再一次让她的呼吸,紧贴上了与那岭瑠唯散发着淡淡香水味儿的后背。
“我一听,便生起了气来,我想你明明是混血来着,怎么能比我这个完全的日本女人,更适合穿白无垢呢。”
“那你讲给五社导演听了吗?你的心声。”
重新响起的木屐踏在石阶上的足音,预示着试探的结束,Kamiya孩子气地挠了挠耳朵,就马上孩子气地回答到:
“我怕他骂我,没敢说。”
“是吗?”
噗嗤一声,与那岭瑠唯用手捂住了嘴巴。
又一前一后地沉默着走了起来。
人不言语,花也不言语,百鸟都在巢中昏昏欲睡着,走到了鸟居的下面,突然间令人心烦不已的虫鸣声也听不着了,心照不宣地,两个人顿时都觉得天地间万籁俱寂了起来。
可是——
“你发髻上的百合是真花吗?”
Kamiya总是耐不住寂寞的那个,看与那岭瑠唯不做反应,她手一伸,灵敏地摘下了那朵已经有些发焉的百合花后,她便又问了一遍:
“这百合花是真的吗?哦,是真的。”
这自问自答以及闻花的动作,都令与那岭瑠唯又一次忍俊不禁了。
“是我自己种的,你喜欢?”
“说不上来喜欢,只是莫名地……”
“莫名地?”
“想要在我跟老头子结婚的那一天,用你的百合花,来装点我的白无垢而已。”
她们第一次面对面这样看到对方,还是在某位大明星的婚宴上——这边穿着一袭华丽紫色留袖的人,还没来得及把一束裹着银灰色玻璃纸的鲜花递到新娘的手上去,离台上一个很近的角落里,就忽然站起来了一个身着淡绿色的人。
“ruiちゃん,谢谢你。”
刚在意地想要分出一点目光去看那团娉婷的绿,新娘天真甜美的声音却马上阻断了与那岭瑠唯的动作——
“ruiちゃん,你今天看上去真漂亮!”
花递了过去,又鞠了一个躬,与那岭瑠唯返身走下了台。这时候刚才那人已经坐了下去,与那岭瑠唯四处在人头攒动中巡视了一圈,绿的和服、洋装倒是看到有两三件,她不知道那人到底是哪一位。
“我献花的时候有一个穿绿色衣服的人站了起来,奈奈你知道是谁吗?”
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执着,看着身旁的人气偶像迷茫地摇了摇头,与那岭瑠唯又抬起眼睛来问坐在对面的男人:
“木村さん,您看到了吗?”
其实不用与那岭瑠唯这么费劲地去问人,过了一会儿,司仪在台上说完了一段祝词,又念完了一封新娘父亲的手写信,他就突然叫出了一个名字:
“kamiyaさん,您现在可以上来了。”
kamiya——
K-A-M-I-Y-A
“这个字是念mayu吗?”
“不,是ken,kamiya ken,神谷繭。”
女人名字的发音实在是太奇怪了,惹得与那岭瑠唯早在两年多以前就在意了起来,今日一见——这位kamiyaさん或许是一时没听见,磨蹭了半天,才看她倏忽一下站了起来,又倏忽一下从人群里剥离了出来。
她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旗袍,矜贵的正绢上繁复地开着很多白蔷薇,珍珠绕着不长的脖子缠了两圈,长长地垂到了胸前来。她的脸……与那岭瑠唯有点没看清,但是那是在电视上看到过很多次的一张脸,大得不像话的一双眼睛、鼓鼓的脸颊、有点凸的嘴——是一张很有南国风情的清纯的漂亮的脸。
“kamiyaさん。”
司仪又叫了一声这个名字,与那岭瑠唯再一次听到,心竟然莫名地跳动了一下。
“您今天是要………”
“是要演唱出道曲《女优》。”
与那岭瑠唯晃了一下神,似乎是又看到了电视机里那个剪着齐刘海,长发披肩的女孩,等她定好了心神,kamiya就已经握定了话筒,又开始唱:
“那南风吹来清凉。”
并不是一开始就听懂了kamiya半吊子的中文,但是磕磕绊绊的吐字倒并没有影响她唱得好听。
又过了小半个月。
离两个人初遇的那天已经久远到了与那岭瑠唯也学会了哼唱那首《夜来香》的时候,她们又在一家百货公司的门前相遇了。
这一次的相遇,该怎么说才好呢?
东京正泡在梅雨季里,是难得放晴的一天,想着家里的小猫没有了猫粮,把公寓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与那岭瑠唯便挎着包久违地出门去了。
在银座的百货公司里,并没有直接去买最必要的猫粮,走到贩卖衣服的那一层,对着一摞摞叠好放在货架上的洋装看了一阵,与那岭瑠唯摇了摇头,就走开了。她又想去看一看旁边那些穿在人体模特上的衣服,走了过去,先是看到一条蓝色的裙子,涤纶的面料上面有斑斓的几何花纹,与那岭瑠唯觉得这是十几年前才会流行的款式,于是又踱步走到了下一个模特的面前。
“这件你喜欢?”
还没有在那条挂满了珠片的粉裙子面前站稳了脚跟,一个男人的声音就从与那岭瑠唯的旁边传了过来,这男人的声音跟用词听上去都有些粗鲁,口音又是大阪那边的——与那岭瑠唯扭过了头去,果不其然,看到男人的装束跟他那缺了一节手指头的右手,就明白了他不是什么守法守纪的好国民。
此时是一九八五年,全国最大的暴力团组织“青山组”跟“青山组”名义上的分家“正清会”正在日本境内名声大噪着,而大阪又是他们把组织的威风发扬光大的地方,所以这个操着一口大阪话又手指残缺的男人,想必也极有可能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因为所属的电影公司跟青山组的关系颇深,对自己很照顾的导演也是黑道出身,与那岭瑠唯倒没有感到男人有什么好让她害怕的,她听着男人继续在身旁说:“我好不容易来东京看你,你却这么冷淡”,一边又把一根手指放到了一片像鱼鳞一般闪烁着蓝金色的珠片上。
“mayu,好歹我也算是你的哥哥。”
mayu,这名字在日本女人中是极寻常的,手指渐渐地从冷硬的珠片往下划,与那岭瑠唯依旧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那一直站在男人身后沉默着的女人。
“但是不久后我就会成为哥哥你的妈妈,不是吗?”
这句话听上去怎么想也是别扭,甚至有点猎奇,像什么恐怖伦理电影里面的台词,与那岭瑠唯的手指静止了,接着她稍稍转过了身,就又听到:
“其实我喜欢那边那条紫色的裙子,川村小姐夸过我穿紫色最好看。”
女人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漂亮的大眼睛里却眼波流转,犹如春水一般的眼波里闪烁着幻惑的紫光,与跃动在与那岭瑠唯手指尖的珠光交相辉映着——看到了与那岭瑠唯正在看着自己,kamiya突然笑了。
不过kamiya没有跟与那岭瑠唯打招呼。
这位偶像歌手出身的女演员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演粉红片出身的女演员身旁,就几乎是擦着与那岭瑠唯的肩膀轻轻抚摸起了两个人面前这条绚丽到夸张的粉裙子。
她的身上………感觉到kamiya的气息已经近在咫尺,与那岭瑠唯深吸了一口气,她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心脏又是一阵微妙的颤动——
与那岭瑠唯记下了kamiya身上的味道。
第二次不期而遇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与那岭瑠唯先是找遍了银座里所有有在售卖香水的店铺,一瓶瓶地让售货员打开,把香气通通都吸进鼻子里,让整个人都变成了香水瓶——有着华美的紫色外包装,从内到外都浸润在浓重的香气里。
她没有找到记忆中的那个味道。
不过又何苦她这么费力地去寻找一瓶连是什么牌子都不清楚的香水呢?
又过了差不多一个星期,这一天,与那岭瑠唯从正在咖啡店里赶稿的编剧手里拿到了下一部电影的剧本,归途中没有打到车,打着旱伞步行到了一个两旁的花坛中盛放着白色蔷薇的缓坡上,天就突然阴了下来。
很突然地雨又落了下来,越下越大,越下越大……虽然只是一把过于精致小巧的旱伞,与那岭瑠唯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怀抱着装着剧本的手提包,心中不免暗自庆幸了起来………“喂——”一声悠长的吆喝声突然在她身后响了起来——可惜雨声太大了,与那岭瑠唯并没有停下她匆忙的脚步来。
“喂,与那岭君。”
又是一声吆喝,因为加上了人名,比先前的那句听上去更加地急促了:
“与那岭君——”
感觉到有人在后面拽住了自己的伞,与那岭瑠唯终于停了下来,随后她有些僵硬地转过了身——
“雨真的下得好大啊。”
她就看到了——在一片欻欻乱飞的白色中,kamiya正在微笑着。
她整个人都被雨打湿了。
头发、脸、脸上的笑容——头发、脸、脸上的笑容……她脸上的笑容。
“与那岭君,雨真的下得好大啊。”
kamiya又重复了一遍,她站在雨里一动不动,只有那两瓣湿漉漉的嘴唇在任性地一张一翕着:
“与那岭君——与那岭君。”
“yo-na-mi-ne。”
与那岭瑠唯不知所措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往前走,还是该往后退,这冒失地出现在她身后的女人就像是故意在戏弄她一样,突然间,与那岭瑠唯看着那张湿漉漉的脸,竟有些生气了。
“请问……”
举着伞往后退了一步,与那岭瑠唯愈发抱紧了怀中的手提包。
“请问你……”
雨下得太大,kamiya好像没有听到,她依旧是一副很自得的模样,随着与那岭瑠唯的后退她往前跨了一大步——接着她轻轻一抬手,整个人就灵敏地钻进了伞里。
唰唰唰、唰唰唰。
唰唰唰。
伞里的空间极狭极小,两个人只能紧紧地相依着,一起缩在这极狭极小的空间里。kamiya的浑身都湿透了,蓬松的头发变得不再蓬松,于是雨水便从她宽阔的额头上流到了她浓烈的眉眼之间。
唰唰唰、唰唰唰。
唰唰唰。
雨铺天盖地地下着,坡顶上的一户人家还挂着五月的鲤鱼旗,红色蓝色绿色紫色在风雨里呼—呼—地飘摇着,所有的一切都在呼—呼—地飘摇着,只有在这把小小的伞下,两个有点像在僵持的女人,却创造出了一个异常风平浪静的世界。
“与那岭君,没想过今天会下雨,天气占卜好像不太准啊。”
一说话,一阵风过来几乎吹翻了伞,与那岭瑠唯的头发没有盘起来,随着翻飞的伞面也翻飞了起来,伞柄也在她手中摇摇欲坠着,雨水终于灌了进来,在这只得到过片刻安宁的小小的世界里肆虐了起来。与那岭瑠唯觉得自己就要抓不稳这把伞了,伞就要被吹走了,接着她颤颤地把脖子往衣领里一缩,又从旁边突然横过来一只手——伞柄就停住了摇晃。
“与那岭君,你好像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
落在伞柄上的那只手忽然加大了力度,又忽然松开,再往下——与那岭瑠唯瞥见kamiya的拇指重叠在了自己的拇指上——
“我是神谷繭,繭不读mayu,读ken。”
“以后就请你多多指教啦。”
夏日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走到坡顶上,还没有出声问这随心所欲的女人究竟是想要干什么,一阵激烈的水花溅起,从两人的背后便驶来了一辆黑色的雪弗兰,车上的人把车开到了kamiya的身边,鸣起了刺耳的喇叭,过后,先前在百货公司里见过的男人就探出头来对着kamiya喊到:
“mayu,下个月老爹的生日,你到底回不回大阪啊?”
答案是一声干脆的“NO”。
干脆得好像kamiya早就知道了男人会这样问她,不过与那岭瑠唯从她的声音跟表情里却找不到任何是在说“NO”的情绪。依旧是不知道这女人在想些什么,雨停了,她没有要离开与那岭瑠唯的意思,还是紧挨着她,黑色的雪佛兰也做着一副不穷追到底不罢休的姿态紧挨在她们的身后——
又转过了一个路口,kamiya突然停了下来,接着她抬起眼睛,就那样毫无波澜似的,从上往下地看了与那岭瑠唯一眼。
“我不会去,但要是川村小姐去了,问起我,就劳你跟她说我很好,东京很好,真好啊,东京真是个好地方啊。”
她这话很显然是说给黑色雪佛兰听的,可是说话的时候,她却一直面向着与那岭瑠唯。
最后kamiya没有跟与那岭瑠唯、那个黑色的雪佛兰说再见,就独自钻进了路边一家门楣上挂着长圆灯笼的拉面店里。
新电影的女二号敲定的原本是大映的当家花旦池上小姐,谁知道那位女演员运气太差,在一个大雨天,心血来潮地出门去买东西,一不小心在半路上突然摔了一跤,从陡峭的石梯上直直地滚落了下去,当场就把右腿给摔断了。
顶替她的人,大家都以为会是跟池上昂子同一个公司的一个黑道的情妇,不过等初秋去了京都八幡市,住进了淀川河畔紧靠桥本游郭故地的日式旅馆,与那岭瑠唯才发现,新来的女二号确实是跟黑道有着很深厚的关系,但却并不是什么组长的情妇。
这天一大早,她正倚在窗边,翻看着妹妹从国外寄回来的照片,照片的背景大多都是在欧洲,上面有法国的海、西班牙的竞技场,还有意大利的博物馆——就当与那岭瑠唯正凝视着一座满园都是怪物石雕的公园入了迷的时候,在她的下方,一辆擦得锃亮的宾利,在不知不觉间,就停到了旅馆的大门口。
与那岭瑠唯起初并没有在意,懒散地瞥了一眼那辆只有非富即贵的人才能拥有的轿车后,便又继续看起了她手里的明信片,过了一会儿,五社导演的身影出现在了车前,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色薄毛衣蓝色牛仔裤的女人下了车,最后,一个穿着西装,看上去已经有些上了年纪的男人也跟在女人的后面从车上走了下来。
淀川就隐隐地流动在好几片早已经褪去了鲜艳的樱花林后面,与那岭瑠唯背对樱花林坐着,而kamiya却倚着门框站着,她先是用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过后,才又扭过头来看着与那岭瑠唯笑道:
“与那岭君,你是第一次到京都来吗?”
闻着那股浓烈的烟味儿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与那岭瑠唯摇了摇头。
“不是。”
她回答到,又从榻榻米上撑起了身体。
“虽然从小就住在大阪,但是京都我真的,还是第一次来啊。”
或许是平日里抽多了烟,kamiya的声音虽然清亮,但她说几句话就得清一下嗓子。
“噢,是吗?”
与那岭瑠唯没有作出惊讶的表情,她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kamiya的面前,“虽然从来没有来过京都……”手一伸,就轻而易举地夺走了那根奋力燃烧着的香烟。
抖落下来的烟灰并不灼人,只是过于讨人嫌罢了,与那岭瑠唯扔掉了香烟,擦干净了手,才毫无歉意地告诉kamiya:
“神谷小姐,你不打招呼就进我的房间倒没有什么,但是,我必须得告诉你,我讨厌烟这种东西。”
就像是一个妻子正在责备她对于坏习惯死性不改的丈夫,与那岭瑠唯又说:
“还有,你作为一个歌手,比起一时的快乐,是不是更应该注意一下你的嗓子。”
“哦。”
kamiya懒洋洋地眨了眨眼睛,对于与那岭瑠唯突然扔掉了自己香烟的行为,她也反应得像极了一个已经习惯了妻子这么做的丈夫。
“叫我ken就行。”
与那岭瑠唯想并不明白kamiya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把她的名字叫成ken。
她觉得mayu明明是那么的好听——
“ken,我是这么让你跳的吗?”
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黑留袖,头上还带着厚重的头套,与那岭瑠唯端庄地坐在一盏明亮的雨滴似的壁灯下,正想着kamiya随意盘着头发,穿着一身轻盈的游女装束跳着查尔斯顿舞的姿态是多么自由肆意的时候,导演严厉的声音却抹消掉了这份自由。
kamiya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停下了她欢快的脚步,于是导演又接着说:
“你是在演戏,你明白吗?rui,你去跟她跳,丹波,跳得乱七八糟的,你过来!”
也不知道导演的用意是什么,看了一眼在腰上缠得紧紧的金色腰带,与那岭瑠唯有些为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可是导演,穿成这样是跳不了的。”
导演是片场的天皇,总是说一不二,没有办法通情达理,谁都不做声,眼看着导演的脸都快拉到脖子上去了,与那岭瑠唯只得叹了一口气,接着她脱掉了木屐,又在走向依旧呆立在原地的kamiya的时候松开了如大蛇一般紧绕在她腰间的带子。
放浪不羁的爵士乐再度奏响了。
与那岭瑠唯在kamiya的眼前也站定了,接着两个穿着一黑一白和服的女人就那样面面相觑着,两副谁都没有想要先跳起来的意思。
“喂,愣着是在干嘛?”
“天皇”又开始了他的发号施令。
没等到那威严的声音在空中稍纵即逝,与那岭瑠唯率先抬起了一只手,紧接着kamiya也动了起来——只见她靠了过来,趁与那岭瑠唯不注意,便猛地一把搂住了她的腰。
“听说你跳舞很厉害。”
也不知道是她从哪里听来的关于自己的情报,感受着从kamiya嘴里喷薄出来的热气,与那岭瑠唯呆然地凝视了一阵女人因为这放荡的爵士乐,还因为这迷离斑驳的灯光而变得格外迷人的面容——
“啊,虽然总是被人这样说,但是实际的情况,又有谁是真的了解呢?”
与那岭瑠唯跳舞的确是很厉害。
那条像金色盘蛇般的腰带只解开到了一半,还不像话地拉垮在她的腰间,kamiya就猝不及防地靠了过来。
在那样俗气又晦暗的光影中,与那岭瑠唯发现,kamiya在明亮的地方原本只是一昧清纯的脸,此刻竟也罩进了一层妖异的阴翳里。
她现在看起来就好像,就好像………呆然地望着女人那宽阔的额头,莫名其妙地,与那岭瑠唯骤然就想起了故乡的土地,呆然地望着女人那浓密的眉毛以及那双含情的眼睛,与那岭瑠唯又骤然想起了故乡那些热带树在其间野蛮疯长的丛林——还有大海。
故乡坚实的土地、故乡在热带风中婆娑的热带树、故乡那喜怒无常又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海,看着这样一张丰饶又美丽的脸,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不知不觉间终于在与那岭瑠唯的脑海中酝酿成熟了,于是这出生于南国的女人便想,她见到kamiya的第一面,她或许就从kamiya的身上看到了故乡。
可是kamiya却说过她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大阪人。
“那天啊。”
“嗯?”
丝毫没有想要放手的意思,kamiya也一直暧昧地回望着与那岭瑠唯。
“那天怎么了?”
“我是想跟与那岭君说——”
谁在一旁终于看不下去了,有人突然激烈地咳嗽了几声,于是与那岭瑠唯把手往kamiya的胸前一放,又轻轻一推,她便从那跟故乡一样灼热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
“我其实算是冲绳人来着。”
——哦?
与那岭瑠唯以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挑起了一边的眉头,心中确实是觉得诧异万分,可惜这时候她已经跟kamiya拉开了一些距离,随后两个人又几乎是同时撩起了和服繁琐的下摆——以一种比方才那句“我其实算是冲绳人”还要令与那岭瑠唯诧异的礼貌(也许是宠溺),才一起跳起来,kamiya就踢踏着她随性的步子转到了与那岭瑠唯的背后去。
这场跳舞的戏本来是设计来给珠子这个角色大放异彩的,即便并不是正式的拍摄,她的扮演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跳着跳着竟就那样跳到了女主角的背后去——
“喂,ken,你干脆别演了。”
正担忧着以前曾经发生在一个演员身上的训斥会不会也发生在kamiya的身上,就在再一次被那任性的女人用一只手暧昧地轻抚过后背后,与那岭瑠唯不由得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导演。所幸、所幸,导演只是不发一语地站着,一如往常那样威严地站着而已……与那岭瑠唯为另一个女人悬起来的心顷刻间落了回去,接着kamiya又笑着靠了过来,两个人就紧贴着胳膊不约而同地仰起了后背。
她们两个人忽而贴近,又忽而远离,越跳就越好似旁若无人,这舞跳得愈发的随性、肆意了。踢踏、踢踏,很快又是旋转、旋转,踢踏旋转,踢踏旋转,旋转踢踏………一黑一白的两个女人(其间点缀了一些并不喧宾夺主的金、橘、蓝),就好似两朵正在被狂风雨摇撼着的一黑一白的花,仿佛只有在这野蛮又优雅的动作中,她们才能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而不被吹落。
又一次,两个人的胳膊搭在了一起。
“与那岭君,我觉得自己现在好开心,我好像、好像……”
——好像什么?
看到kamiya有些飘飘然的陶醉表情,与那岭瑠唯手上的动作在一瞬间放慢了,旋即,她们搭在一起的胳膊又分开了,接着kamiya朝着一旁转了过去,她那听上去也有点飘飘然的声音也就在与那岭瑠唯的耳畔烟消云散了。
要等到与那岭瑠唯把摇摆双手的动作改编成晃动和服的下摆,kamiya默契地紧随其后,她才又说:
“与那岭君, 你真是一个自由的人。”
自由的人?
在与那岭瑠唯手中翻飞着的裙摆如长夜一般的黑,不,混血的女人瞥着手中那袭华美的黑色,又在心里否决道:
不,这黑色远比长夜里的黑更加的深邃、浓重,也更加的纯粹。
长夜里不只是有黑,也还有那么多的绛红跟暗紫,还有那么多皎白的月光,而这袭华美的黑色中,除了黑色——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在她身上,就好像是她之前十三年的人生。
她才十二岁,美国人的父亲就毅然决然地随着军队回到了他的祖国,一年后传来了他死在越南的丧报。实在是活不下去了,一直苦苦等待着父亲的母亲便只能带着四个孩子奔赴至东京投靠亲戚,四个孩子都是女孩,与那岭瑠唯是年纪最大的那个。
十五岁有人告诉她电影公司正在招新人,她去面试了,也通过了。可是第一部电影,他们就让一个男人对她动手动脚。
“与那岭君,你真是一个自由的人。”
最后的音乐声随着两个人退出镜头的动作而愈发的缥缈了,与那岭瑠唯知道此时此刻正温柔地扶着自己腰的人是kamiya,可记忆的潘多拉盒一旦被打开,她就只能想,那个比她大差不多二十岁的男人,怎么能一边在她的胸上掐出紫色的印子,还一边厚颜无耻地问她:
“与那岭君,你怎么一点反应也起不了?”
kamiya的拍摄只到十二月就结束了。
她跟与那岭瑠唯的最后一场对手戏是在一个医院里,珠子拿着一束开得弱不禁风的粉花去看已经病危的桃若。
在病榻前,珠子恨恨地问桃若:
“是谁杀了你,我要去给你报仇。”
桃若虽然很高兴,却已经病重到说不出话来的地步,只见她摇了摇头,又冲着珠子嫣然一笑,过后,桃若咳出了一口血,就那样带着无限的遗憾溘然长逝了。
这场戏一拍完,kamiya便无声无息地从剧组里消失了,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又是怎么走的。
她总是这样。
在这差不多三个多月的朝夕相处中,与那岭瑠唯发现了,kamiya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神秘、有些任性,令人捉摸不透,还令人头疼(主要是令与那岭瑠唯头疼)。这是一部“女人戏”,所以剧组里的女演员也不少,可kamiya除了偶尔去那岭瑠唯的房间里聊天,她一贯不跟任何人来往,不过说是聊天,大部分时间里也只是坐在一起,让与那岭瑠唯看着她双眼失神地发呆而已。
只有那么一次,她兴致很高。
起因是与那岭瑠唯问她:
“ken,你说你也算是冲绳人,是什么意思?”
kamiya便回答说:
“我亲生父母都是冲绳人。”
见与那岭瑠唯一头雾水,她又梦呓般地说:
“但我在二十岁之前从来都没有去过冲绳,我是在大阪出生的,我想我也会死在大阪。几岁的时候,父母不知道为什么都死了,神谷家的老头好心,见我可怜,就收养了我。”
这话与那岭瑠唯只信了一半,她一直都记着那天在那条璀璨到令人心生恐怖的粉裙子前,kamiya说的那句——“我就会成为哥哥你的妈妈”,那句话是那么的恐怖,与那岭瑠唯想她会记上一辈子。
与那岭瑠唯没有拆穿kamiya,接着她便又好奇地问:
“川村小姐又是谁,你为什么总是在提起她?”
“你该不会觉得我是喜欢她吧?”
也不知道这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听到与那岭瑠唯这样问她,忽然就嬉皮笑脸了起来。
“你喜欢她……”与那岭瑠唯愣了一下,“就喜欢她呗。”
“你别误会。”
kamiya赶紧解释了起来:
“我确实对川村小姐很有好感,但并不是那种喜欢,我只是,很尊敬她而已。”
“尊敬?”
“是尊敬。”kamiya小心翼翼地看着与那岭瑠唯点了点头,“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她的存在能让所有的女人都觉得安心。”
“那样的一个世界?”
还有那样一个世界里的女人……所有的女人……女人……与那岭瑠唯不由得用手攥紧她的裙角。
“她让我明白了,即便是在那里,在大阪最黑暗的角落里,女人也可以只是女人,而不是谁的母亲、妻子、情人……女儿。”
“女人也可以是最厉害的猎人。”
kamiya沉默了,与那岭瑠唯似乎是被这番话触动了,于是她也沉默了。
女人们沉默着,沉默着,她们的沉默触动了时间,接着时间也沉默了——两个人应该是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与那岭瑠唯再也忍受不了这令她窒息的沉默,她把紧攥着的手伸展了开来,就问kamiya:
“我突然很想吃饺子,你要一起来吗?”
kamiya答应她一定会来,与那岭瑠唯也就随便她回去换衣服,结果到了约定好的时间,她左等右等………
“扑哧。”
想到自己在那家拉面店里等了kamiya整整两个小时,与那岭瑠唯现在还是觉得整件事既气又好笑。
她一个人吃完了饺子,本来是想马上就回旅馆去找那个不守约定的女人算帐,谁知道等她结完了账,一走出拉面店,一辆看上去特别拉风的摩托车就轰隆着引擎气势汹汹地停驻在了她的眼前——
“与那岭君。”
依旧是那一声令与那岭瑠唯感到熟悉的呼唤,随后车上的人打开了她头盔上的面罩:
“跟我一起去兜兜风吧。”
与那岭瑠唯说:
“好。”
于是kamiya笑了起来,随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脸:
“在后备箱里,还有一个。”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看着与那岭瑠唯,目光只是茫茫然地直射着拉面店门上的门帘。“这个?”等到与那岭瑠唯轻快地绕到了车尾旁,又打开了后备箱,kamiya这才扭过头来说:
“啊,你要好好地把它带上哦。”
那天晚上是那么的冷。
坐上那辆摩托车的时候,手伸出去,与那岭瑠唯自然而然地便摸到了kamiya的黑色皮夹克,皮夹克的触感也是一片冰凉。似乎是察觉到了这一点,kamiya先是发动了引擎,接着她稍稍侧起脸,又近乎叮嘱地说到:
“手放在我的腰上,抱紧一点也没关系,只要车开了起来,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放手。”
好。与那岭瑠唯在心里想,但是她没有应答,即便还是觉得那衣服比这夜还冷,不过从kamiya那里得到了这样的请求,她的两只手在那又冷又硬的黑色上摩挲了一下,抓紧了,尔后又立马松开——一阵风卷起了那店头前的门帘,与那岭瑠唯就靠过去抱住了kamiya的腰。
“与那岭君,你想去哪里啊?”
跟与那岭瑠唯想象中的,这辆摩托车一旦发动起来,便会像风那样自由自在地在八幡市内穿梭的情景完全不一样,kamiya只是稳妥地驾驶着它。
“我对京都不太熟,更没有来过八幡市,还有……”
行驶的途中,周遭的风一直在逆着她们两个人飞行,来到河畔,风便吹得越发地猛烈了,有什么东西在河面上冷冷地发着光,与那岭瑠唯注意到了,觉得有点好奇,便不太在意地瞥了那河面一眼,就在她惊觉那些亮闪闪的,犹如鱼鳞一样美得妖异的东西,都是月亮的影子的瞬间,kamiya又扯着嗓子喊道:
“从这里就这样骑到大阪,可能要两个多小时。”
“是吗?”
“当然不载着与那岭君你,我想我一个多小时就能骑回去了。”
“噢。”
与那岭瑠唯想或许是这个道理,不过她并没有深思kamiya载着她与不载着她的区别,摩托也只是一昧地往前开着。不一会儿,那水流尽头似乎是连接着常世之国的河川愈发地浮烁起了银光来,接着,摩托车的速度放慢了……“与那岭君。”一抬头,“嗯。”与那岭瑠唯果然看到了在她们的头顶之上,赫然地,又低低地悬挂着一面寂静的月亮。
“你想去大阪吗?”
车几乎是停在了路边,kamiya的语气也不像是在跟她开玩笑。
不过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两个女人,骑着摩托车,去大阪?
“我明天倒是没有问题,可是你从早上开始就要拍摄,不是吗?”
出于对工作的敬畏,与那岭瑠唯只想打消kamiya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她把目光放了下来,见到kamiya的头发依旧在风中低低地飞扬着,转瞬,与那岭瑠唯便又想:
为何不顺遂她呢?
为何不跟着她去大阪呢?
为何不……
“那好吧。”
kamiya没有反驳,说完这句话后,她沉默了下来,随后她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油门,转动,车就飞快地冲了出去。
终于飞了起来。
与那岭瑠唯觉得自己好像是变成了一阵风,终于飞了起来。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摩托车、她、kamiya好像都变成了一阵风,她们是自由自在的风,又在风里自由自在地飞行着。
“ken——”
紧紧地环抱着kamiya的腰,与那岭瑠唯的心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风,自由自在的……
风。
有那么一个瞬间,与那岭瑠唯突然就想起了她的父亲,那是她们一家人还在冲绳的时候,她还很小,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她就像现在这样坐在父亲的摩托车上,从父亲的摩托车上望过去,是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色,那是冲绳的海,是一片无声无息的大海……
“ken——”
夜好像是更深了。
沿着不知道是哪条河川的支流骑了好久好久,除了那轮如影随形着她们的月亮,一路上总是不太能见到其他的车辆。
忽然,在路边闪现出了一家便利店,一直沉浸在这夜路狂奔所带来的狂喜中的与那岭瑠唯还没有将便利店看得太分明,kamiya就已经把车停了下来。
“我饿了。”
解着头盔的时候,她这样跟与那岭瑠唯说。
kamiya在便利店里买了两盒鳗鱼便当,一盒炸鸡便当,又买了一瓶大麦茶,与那岭瑠唯什么都没有买,等kamiya结好了帐,她们就又一起走出了便利店。
“京都的人还是太少了。”
并非想要刻意打破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返回到摩托车旁边的途中,与那岭瑠唯问kamiya:
“大阪的夜晚,是怎么样的呢?”
“大阪啊……”等待了一阵,才终于从身后传来了一个缥缈的声音,“大阪啊,一到晚上……”
“嗯。”
“……与那岭君,你见过环状族吗?”
“嗯……”与那岭瑠唯思索了一下,扭过了脸去想要看kamiya的脸,“我听说过。”可是她发觉夜是这么的沉,根本就看不清kamiya的脸,与那岭瑠唯又把脸扭了过来:
“我听新闻里说过:某年某月某日凌晨某点某分,在阪神高速一号环状线上,发生了一起惨烈的车祸。”
“就是那样,一到晚上,大家都会开着国产改装车出来玩,我们都是一群不怕死的家伙。”
我们?不怕死?
与那岭瑠唯的心像是咯噔了一下,她从没有想到过kamiya居然是那群疯狂的环状族中的一员,不知何故,从她的心中霎时就涌上来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怒气。
她想问她:
“你这样做……”
不过转瞬,她又犹豫了。
“你知道吗,我最羡慕的就是川村小姐的弟弟,他有好几辆漂亮的车,只不过他是个疯子,我真怕哪一天他在飙车的时候发起疯来,他那辆漂亮得不行的FAIRLADY Z就报废了。”
没有察觉到与那岭瑠唯情绪上的变化,kamiya依旧兴高采烈地说着:
“与那岭君,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与那岭瑠唯想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名字改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让她来兜风,她是大阪人,但她不是,大阪人在大阪发生过什么,认识着什么人,冲绳人通通都不知道。
她更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说:“跟我一起去兜兜风吧”,自己就马上坐上了她的车?
她想她一定是……一定是鬼迷了心窍。
“与那岭君,你知道吗?”
“啊?”
“因为这件事,因为我飙车,在大阪的高速公路上,我还被府警当场逮捕了。”
“啊?!”
被府警……当场逮捕了……
走近了摩托车,在射灯的光照中,与那岭瑠唯看着kamiya以一副无事发生的表情,把装着便当的袋子挂到了摩托车头上去。
“是……把你教训了一顿,就放走了?”
面前这个女人……怎么说,与那岭瑠唯觉得她说不好。
“啊。”kamiya点了点头,“与那岭君,你喜欢吃鳗鱼便当吗?”
………与那岭瑠唯有些用力地咬了咬嘴唇:
“还可以,但我没有问你这个,麻烦你认真听我说话。”
“噢。”
又是几下点头,kamiya跨上了摩托车。
“我签了保证书,本来是可以走了,有一个我熟识的警察先生(名为力矢)正好把健太也抓了回来,看到了我也在那里坐着,就笑着说正好,你们兄妹俩一起在这里写个千字的检讨书吧。”
在kamiya把头盔重新戴上去之前,与那岭瑠唯看到她笑了起来,那笑容包裹在风中,有些摇摇欲坠,但是又很可爱,为着那几颗洁白的门牙,与那岭瑠唯又觉得kamiya很像某种毛绒绒的小动物………霎时,与那岭瑠唯的心就变得异常柔软了起来。
柔软的心、柔软的目光,女人像一个饲育者看着她豢养的猫那样温柔地看着另一个女人。
“与那岭君……”
不一会儿,猫开口说话了。
“让我送你回去吧。”
在归途之上,沿路依旧是之前看惯的那些风景。京都的河川,接连着一片银色的无忧乡,而京都的月亮,月亮……倏忽之间,与那岭瑠唯发现月面似乎是变暗了。幸而风也小了一些,所以周遭的动静便不再完全被融入一片“扑—”“扑—”的噪音中去。
紧紧地贴着kamiya,与那岭瑠唯想,在到达旅馆之前,她们或许都不便再说话,不过,如果不做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又是那么的,那么的……渴望着感受到kamiya的存在。
是的,与那岭瑠唯在心里朝这个世界坦白了:她想要感受到神谷繭的存在,而神谷繭却是一场自由自在的风,一不留神就来去无踪,所以她不得不,不得不……与那岭瑠唯把头几乎是靠到了kamiya的背上,接着她的手也把kamiya的腰抱得更紧了。
“ken……”
感受着kamiya的存在,昏昏沉沉地,与那岭瑠唯略感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昏天黑地之中,她想她在东京果然是寂寞的。
而寂寞,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呢?
与那岭瑠唯结束了她第一部电影的拍摄,应公司的要求,她就一个人住到了位于练马区内靠近石神井川的小公寓里。
那时候她觉得一个人很孤独,便养了她人生里的第一只猫,可惜小猫太小,很难养活。春天石神井川旁的河堤上开满了樱花,粉白色的樱花,寂静又热烈沿着河道连成了一片,与那岭瑠唯喜欢樱花,却无心赏花,小猫已经断了气,缩在她的怀里,就像又一次乖巧地睡了过去。
她无能为力,便只能流泪。
她记得那天傍晚的霞光,映满了天际,染红了河川,而川流不息,让她不由得觉得她的人生业已经被抛进了这条河里……
她没有再养小猫、小狗。
生活一如往常,她继续拍了很多部令她难以启齿的情色电影,没有人来告诉她到底该怎么样才能好好地把衣服穿上。
因为是艳星,得不到尊重,她的尊严在男演员跟导演一次又一次赤裸的凝视中被击碎,碾成一堆烂泥。
糟糕的生活教会了她平心静气,迫使她学会了不再愤怒,可她依旧觉得孤独。
孤独、孤独、孤独,但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寂寞。
直到有一个人出现。
直到他跟她说:
“你很适合做我电影的主角。”
也就是在那部《该死的野兽》的首映庆功宴过后,她又一个人回到了那间公寓里,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听到了一个陌生女人在唱歌。
“Now you say you‘re lonely”
“You cried the long night through”
女人唱的是朱莉·伦敦的《Cry Me A River》,英文发音很标准,却依旧能听得出来那是一个日本女人在唱歌。
她并不觉得害怕,从小到大她就能感知到那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她早就习惯了。
莫如说习惯,女人的出现甚至还令她有些欣喜若狂,来到东京这么多年,她身体里的那种能量、她父亲的家族——那群姓“迪伦”的密西西比人馈赠给她的能量,正在年复一年地被东京的磁场蚕食着。
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什么都感知不到的时候,女人出现了。
既然女人毫无恶意,那她也就默许了她住进自己的公寓里。
女人以前不知是什么身份,但她喜欢唱歌,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她那空灵的声音唱美空云雀,唱《Fly Me To The Moon》……有时候她心情好,便会跟着女人一起唱: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可即便如此,即便她不再是孤独一人了,她却还是觉得……
“呀嚯!”
一声放荡的叫喊把与那岭瑠唯从梦中惊醒了,随后她茫茫然地从kamiya的身上抬起了头,还没有看到人,就又听到同一个声音在近处兴奋地叫嚣着:
“喂,克里斯蒂娜,是你吧?”
没有人应答,于是那个声音便又大喊:
“我是雄三啊,你还记得吧,你还在夜翔魔女里当总长的时候,恶威兰总长是我的马子。她们那个时候都叫你女帝什么的。”
夜翔魔女?恶威兰?克里斯蒂娜?女帝?
………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与那岭瑠唯听着男人的话,只觉得心里充满了迷惑。
“哦,是你啊。”
等那说自己叫“雄三”的男人把他的摩托车摇摇晃晃地骑到了她们的前面,kamiya这才淡淡地回应了他。
“克里斯蒂娜,我知道你现在是大明星了,嘿嘿,谁让你会唱歌呢?不像我,只会打架。不过我现在也过得还不错,你知道吗……”
或许是觉得扭着头说话不方便,只见那男人噤了声,扭转了一下摩托车头的方向,才又继续扯着嗓子道:
“我现在已经是正清会的正式组员啦。”
“那恭喜你啦。”
kamiya的声音依旧是平淡如水的,不过雄三毫不在意,他似乎是个话唠,自顾自地便说了下去:
“谢谢你,克里斯蒂娜。”
“能有今天,其实我最该感谢的人应该是陆少爷,如果不是他发现我在这个,”男人忽然坐在行驶中的摩托上做了个往手臂上扎针的动作,“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我想啊……”
那声音忽地飘远了,等男人在前方远远地停了下来,她们又赶了上去,与那岭瑠唯才在一片阴冷的银光中看清了男人瘦削的脸。
“他好吗?ぼんち(大阪方言:少爷)。”
“除了偶尔会为那边的理事长代理而烦恼,其他的都挺好的。”
“理事长代理?”
“是,理事长代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那娘们真厉害,也就比我大两岁而已,就算是靠川村正久那老犊子,她也是很厉害了,反正比那些只会缠着男人花钱的娘们强多了。”
与那岭瑠唯皱起了眉头,她不可遏制地觉得这男人到底是跟所有的男人一样,粗俗得要命。于是她张开了嘴,想要说一些什么,可是转瞬她又想到了kamiya肯定会说一些什么,她便又合上了嘴。
“我一直以为是他们开川村小姐的玩笑呢,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做到了,毕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
kamiya欲言又止了。
她确实是说了一些什么,却并非是与那岭瑠唯所期待的。
“克里斯蒂娜,我还听说了……”男人聒噪的声音在身边持续不断着,再加上一路上吹着寒风,与那岭瑠唯的头骤然便疼了起来,“你是不是要结婚了啊?”
结婚。与那岭瑠唯环在kamiya腰上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
“谁跟你说的?”
kamiya的身体也猛地颤抖了一下。
“大家其实都……”
“我不会结婚。”
斩钉截铁地,kamiya否认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回到了旅馆,下了车,面对面站着的时候,她们都发现了对方竟然也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想要鳗鱼便当还是炸鸡便当?”
看着kamiya踌躇着拽下了挂在摩托车上的购物袋,与那岭瑠唯摇了摇头。
“我不饿,你忘了吗?我一个人去吃了一盘饺子,还有拉面。”
心中并不觉得难受,可她不知为何,却几乎是眼含悲凉地望着她。
“嗯。”
kamiya看着地面点了点头。
“其实我一个人也能吃得完。”
“嗯。”
与那岭瑠唯也点了点头,旋即她便头也不回地朝着旅馆的大门走了过去。
那天是一九八五年的十二月十二号。
没等几天,好像是十二月十六号,kamiya在京都的所有拍摄便都结束了,之后,与那岭瑠唯想,她有可能是回了东京,也有可能是骑着她的摩托车径直去了大阪。
随后,也就是与那岭瑠唯离开京都的那一天,八幡市才终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终于,在一种极为微妙的心境中,与那岭瑠唯的一九八五年结束了。
一九八六年,二月。
这一天的傍晚,在结束了一个采访者的提问颇为犀利的杂志访谈过后,来不及再回家换上一套方便点的衣服,穿着这一身白地上染着大片抹茶绿的访问着,打上了出租车,与那岭瑠唯就去了那家事先已经跟朋友们约定好了的居酒屋。
——吉屋会。
一开始只不过是两三个吉屋信子的爱好者偶尔聚集在一起聊一些小说还有漫画的同好会,久而久之,加入的女演员多了,渐渐地,小说跟漫画倒是很少聊了,而针对那些大导演还有不检点的男演员们发的牢骚却日渐多了起来。
与那岭瑠唯赶到的时候天色还不是很晦暗,居酒屋门外的灯笼却已经亮了起来。
照例,是该所有人先一起碰个杯,不过有一个人迟迟不到,于是其中有一个烫着圣子头的女孩子自己先喝了一口酒,便开始说:
“你们知道吗?哈雷彗星就要接近地球了。”
“啊。“
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是淡淡的。
这孩子是刚入行没几年的新人,见前辈们都对自己的话没有什么兴趣,有些尴尬地又喝了一口酒后,就安静了下来。
“以前电视上不是经常放那个……”只有与那岭瑠唯是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是哪个呢?”她一时没能想得起来那究竟是哪个广告。她笑了笑,怕让人家等得心烦,只得马上又接着说:
“反正广告一出来,就是一行——欢迎回来,哈雷彗星,说的就是这件事吧?”
“啊——”
圣子头女孩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有些许困惑的表情。
“我想ruiさん大概是在说松下的那个广告吧。”
啊,是松下的广告。
与那岭瑠唯想了起来。
——是松下那个“时隔七十六年,哈雷彗星将再度什么什么”的广告。
看到女孩神色中的窘迫消失了,与那岭瑠唯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下来,她觉得她应该再说一点什么,不过还没等她想好,却有人插话道:
“你们知道那个神谷吗?她好像是有男朋友了。”
“哪个神谷?”
“就是唱歌的那个呀,那个对谁都一副爱理不理样子的神谷呀。”
与那岭瑠唯只觉得自己那只握着酒杯的手,一下子就失掉了力气。
“哦,是她啊。”
“这有什么好值得说的,谁到了二十几岁,还没个男朋友啊?”
“不是,那是你们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你们以为她是怎么出的道,又是怎么去演的电影,她那个养父我听人说过,一有不顺心的事就要喊打喊杀,不是个好人…”随即,那个正说着话的漂亮女人却有些自嘲地笑了,“什么不是个好人,他们那些人,本来就没有好人。”
“那跟她有没有男朋友有什么关系?”
“因为啊……”
与那岭瑠唯霍地一下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
“我去一下洗手间。”
撂下这句话,她逃也似的离开了。
倒一点也不奇怪,不是吗?
她本来就是……
站在路边,与那岭瑠唯几近叹息地对着萧瑟的街景呼出了一口气。她一边在她的心里描绘着那张脸,那双看着她时或许是炽热的眼睛……又想,那已经从她眼前消失了差不多快两个月的女人,本来就是一副会很受人欢迎的样子。
无论是对男人还是对……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与那岭瑠唯机械地重复起了这两个动作,可是无论她怎么用力地呼气跟吸气,她都还是觉得心口上堵得慌。
是太冷了吗?
可能是吧。
今年一进入了二月,东京就连着下了好几场的大暴雪,气象的异常,是否跟哈雷彗星的回归有着关系呢?
突然,与那岭瑠唯又想到了松下的那一则广告——三个发着光的绿色圆点,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了同一条蓝色的轨道上,一动不动地,忽而画面一转,在她的眼中,又猝不及防地映现出了一轮幽蓝的月亮。
那是——
她想,那一定是那天晚上的,八幡市的月亮。
“克里斯蒂娜,听说你要结婚了?”
“我不会结婚。”
从那个人温热的身体上,分明地传来了一阵颤抖,那样的剧烈,传到了与那岭瑠唯的手上来,不由得让那两只自以为抓到了一些什么的手也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啊。”
把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了和服腰带上那颗光泽钝涩的黑色勾玉上,苦涩地,与那岭瑠唯这才明白过来了那个人在那个时候颤抖的理由。
她想:
原来如此。
如果她们的故事在这里便都戛然而止,对于两个人来说,或许就是最好的。
可惜没有如果。
三月。
又是难得闲暇的一天。
早上,睡醒了懒觉,惯例地起床、洗漱。接着猫也醒了,跳到餐桌上来伏着打盹,于是正在吃早餐的与那岭瑠唯便抱起猫来逗了一会儿,很快猫不高兴了,开始抻腿踢人,与那岭瑠唯又只得把猫放到了地上去……
电视机里一直在嗡嗡地播报着关东地区今天一整天的天气,说是这几天首都圈内的温度都将大幅度地回升,樱花也很快就会开放。
不一会儿,天气预报结束了,几则广告又过去了,猝不及防地,新闻主播那张看上去异常严肃的脸便出现在了电视机的屏幕上——
“两日前于大阪三菱银行梅田支店发生的人质劫持事件,其主犯的身份已经由大阪府警查明。斋藤彻也,二十六岁。”
懒懒地,与那岭瑠唯抬起了眼睛。
“暴力团青山组下二次团体神谷组成员……”
这个叫斋藤彻也的男人的照片很快便登出在了新闻里,过了一会儿,另一张更年长的男人的照片也随之登了出来。
“神谷悟(54岁),暴力团青山组舍弟,初代神谷组组长。”
那男人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脸看上去却又很年轻,戴着一副金丝镶边的眼镜,气质有点像那些在大学里边教书的教授。
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半天,等到画面切进了大阪府警行动解救人质的直播里,与那岭瑠唯才想了起来,她应该是见过他的——远远地,坐在旅馆的窗台边上,看着他从一辆华贵的宾利车上走下来,而走在他前面的那个人是……
“与那岭君。”
那个人的额头、眼睛、鼻子,还有嘴唇,全部都再一次清晰地映现在了那面幽蓝的月亮上。
不知道有几分是委屈,又有几分是不甘心,撂下了筷子,与那岭瑠唯忽地一下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随后她走到了电话机旁,拿出了电话簿比照着拨通了一个号码,等到有人开始说“您好”,她就对着那边来接电话的人说:
“您好,是艺映公司吗?”
她没想到自己心血来潮拨出去的这个电话,竟然真的起到了效用。
第二天的傍晚,等与那岭瑠唯从外面应酬完了回来,一个正在吸烟的身影就已经在她的公寓门前站定了。
“你……”
好几个月不见,看到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脸丝毫不见变化,一时之间,与那岭瑠唯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起来。
“从古至今呢,就有一些教训。”那人见到了她,倒是笑了起来,尔后她捏灭了烟头,便又紧盯着与那岭瑠唯说道:“不仅是说人,也有一些讲神的、佛的。”
“你这是在说什么?”与那岭瑠唯也笑了,她走到了她的面前。
“死神,我最近在学三游亭圆生的死神。”
“噢,你是在说落语里的那个死神啊。”
“是……”好像很疲惫似的,kamiya朝着与那岭瑠唯伸出了一只手,“死神在脚边的话,就说明这人还有救。死神在枕头上的话……”
眼看着那只手就要落到自己的脸颊上去了,与那岭瑠唯往后退了一步。
“你今天有一点奇怪。”
“不,是录音太累了。”
照kamiya模棱两可的说法,她这几个月好像是一直都被关在东京的哪个录音室里为她的新专辑录音。
“我也没想过要花这么长的时间,一出来,好像天都变了。”
“哪里变了?”
想到昨天的那个新闻,与那岭瑠唯那只正在倒咖啡的手短暂地顿滞了。
“啊,美国的航天飞机不是坠毁了吗?”蹲在地上,跟与那岭瑠唯的猫面面相觑着,kamiya回答完,忽然扭过头来,又反问与那岭瑠唯:
“你的猫叫什么名字?”
“ライキ。”
“噢。”
“那都是一月份的事了。”
“什么?”
“航天飞机坠毁……”
“这种事情,好像FBI也会调查吧?”
与那岭瑠唯把一只咖啡杯放到了kamiya的面前,紧靠着她坐了下来:
“FBI又是什么?”
“美国联邦调查局,你不知道?”
与那岭瑠唯摇了摇头。
“你好像对美国的事情很热心。”
kamiya没有回答,她也摇了摇头:“听说那些FBI都很厉害,纽约的那些黑手党……”她顿了顿,“也就是跟大阪那些人差不多的人,全部都是让他们给送进监狱里去的。”
“是这样?”
并不是很有兴趣,与那岭瑠唯垂下了脸去,接着她往杯子里丢了一块方糖,又用勺子轻轻地搅了搅里面的咖啡——
“我想不明白。”
她就听到kamiya用一种近乎于悲哀的语调在旁边这样说到。
“什么?”
与那岭瑠唯稍稍斜起了眼睛。
“很多事情。”她告诉她。“……包括与那岭君你,为什么要往事务所里打电话?”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
很突然地,与那岭瑠唯又想起了那天在居酒屋里听来的那些话——“神谷有男朋友了。”“你们知道吗?那个神谷她有男朋友了。”“与那岭君,你知道吗?”
“神谷她。”
“没什么就是。”
深吸了一口气,与那岭瑠唯又重复了一遍。
“是。”
“是?”
“……我一直在想你。”
“我一直在想你。”
这样的话一出口,与那岭瑠唯愣了一下,随即她吓了一跳,又想,自己这是哪里来的勇气?
她们的周遭,突然就暗了下来。
kamiya没有回应,或许是听到了树枝在外面抽打狂风的声音,她转过了脸,便怔怔地看向了半掩着的玻璃窗外那方阴沉的天。
“与那岭君。”
接着她气若游丝地动了动嘴唇。
“我一直……”
一直?
“一直都……”
一直都?
女人的侧脸,从额头到嘴唇的弧度,在这时全部都染上了日暮的颜色,笼罩在一片混乱的影子中,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些许忧愁。
是要下雨了吗?
“是要下雨了。”
看到窗户噼啪噼啪地摇晃了起来,风也灌了进来,掀动了墙壁上马塞洛·马斯楚尼安的电影海报,局促地,与那岭瑠唯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与那岭君。“
“嗯?”
她想她是想过去关紧窗户的。
“……与那岭君。”
“是。”
可是kamiya的手一伸过来,又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腕,她便再也动弹不得了。
“与那岭君。”
——她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那岭瑠唯的心、她的那只手,在一片将暗未暗中开始颤抖了起来,而窗扇也不住地在颤抖着,摇晃着,忽然“啪”的一声,又是一阵阴冷的风卷了进来,那两扇映现着一些玉兰花雪白影子的玻璃,就完全洞开了。
“我想……”
kamiya的声音也颤抖了起来,随即,她的手往下掉了掉,有气无力地,从与那岭瑠唯的手腕上掉了下去,又再一次急迫地抓住了那几根因为颤抖而微微蜷缩了起来的手指。
“与那岭君,就让我在这里……”
在这里?
“在这里……我不想再回……”
像附着在身上的什么东西正在脱落一样,感觉到了那原本施加在指节上的力量很快地又落到了指尖上去,一丝清晰的不安终于从与那岭瑠唯混乱的情绪中剥离了出来,随后她不安地扭过了脸去,她就看到——虽然是那样紧紧地抓着自己,kamiya的神情却如同丢失了魂魄一般。
与那岭君……
她不明白她是怎么了。
与那岭君……与那岭君……
“ken,你这是……是怎么了呀?”
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划破了室内的晦暗,于是在那乍现的光明之中,睁着一双黯淡的眼睛,凝视着与那岭瑠唯,kamiya就像丝绸滑落下女人的胴体那样,从与那岭瑠唯的手中无声地滑落了下去。
随即,雷声轰鸣,顷刻之间,大雨便如瀑布一般降落了。
她想她或许是有一点发热。
手背轻触在kamiya的脸颊上的时候,与那岭瑠唯觉得自己的手背也无端地发起了热来,可是当她把手背翻过来,用手掌心、那一点柔软的指腹去轻抚起那一片蜜色过后,她才惊觉,kamiya的脸颊竟然是冰凉的。
除此之外,与那岭瑠唯还发觉了,她今天又搽了香水,所以当她把她拖上沙发,脸一靠近她的脖颈,她就闻到了一股已经在消散中的香气……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天在百货公司里,女人与自己共抚着同一片粉色时沾染在珠片上的气味,也是那天着下大雨,在那一方小小的伞中世界里弥漫开来的气味……
“ken,ken。”
与那岭瑠唯用手扶着kamiya的脸,又轻声地唤了她几声,毫无意外,她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于是她这才想起来她是不是该马上打电话到医院,再让他们把救护车开过来。
不过很快,她又觉得如果这样做——她觉得一个女星突然在另一个她并不是很熟识的女星的公寓里晕倒了,是不是有一点……
方才,眼见着kamiya就要完全滑落到地板上去了,几乎是本能地,与那岭瑠唯立即反握住了她的手,接着她把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可惜那边的力量太大,她还没能抓稳,一下便跟着kamiya一齐扑落了。
太危险了。
即便现在已经把人好好地放进了沙发里,与那岭瑠唯还是觉得心惊肉跳的,她紧贴在kamiya的身上,嗅着那香水的味道,觉得心脏跳动得让她也快晕了过去。
这个女人的每一次出现,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的每一次出现,对于她来说,就好像是一场冒险的开始,而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又好像是出给她的一个又一个的谜题。
这样的感觉,这样令人不安的一张脸,究竟是……
——叮咚。
就在与那岭瑠唯差一点就把她的脸完全贴到了kamiya的脸上去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这种时候来拜访的,能够是谁呢?
慌忙地坐了起来,又慌忙地用手草率地理了理头发,扯了扯衣袖,与那岭瑠唯轻手轻脚地走到了门边,随后她谨慎地打开了猫眼,就由里往外地窥视了起来。
——来者显然是一个女人,一身玫红娇艳,两手之间提拎着一个粉红的包,就算这样看过去,也分明看得出来那是一个美人。
“叮咚。”
或许是嫌等得太久,美人把脸凑近了猫眼,便又撅着嘴用力地摁了一下门铃。
“嗳。”
看清了访客的脸,与那岭瑠唯舒了一口气,接着她的手在门把上一扭,门就开了。
美人几乎是冲进公寓里来的,一进门,委委屈屈地喊了与那岭瑠唯一声“姐姐”,很快便把脸捂在手下啼哭了起来。
“姐姐,他欺负我。”
美人哭着说到。
“昂子,你别吵。”
不过与那岭瑠唯这时候无心顾及其他,她在意地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的沙发,走过去轻轻拉住了池上昂子的手,便说:
“你先过来。”
即便极不情愿,拿下了遮挡住假哭的手,又撇了撇嘴,昂子还是乖乖地跟着与那岭瑠唯走到了kamiya的面前。
“姐姐,这是谁啊?”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昂子有些好奇地走近了kamiya,接着她端详了一阵kamiya的脸,又转过脸来问:“这个姐姐是睡着了吗?”
“不,她是……”手捏着衣领,望着就那样一睡不醒的女人,与那岭瑠唯不由得又忧心忡忡了起来。“她是晕倒了。”
“突然就。”
“嗨。”昂子没有被吓到,她反而笑了,“不是什么大事,姐姐,你看着。”
说着她把手里的包往桌子上一放,俯下了身去,又伸出了一只手来——“啪啪”与那岭瑠唯就看到昂子毫不犹豫地给了kamiya几记响亮的耳光。
“醒—醒—啊—”
实在是过于突然了,与那岭瑠唯就连出声制止都没能来得及。
所幸这样的办法并不是胡来,从喉咙里发出了好像很痛苦的一声“呃”后,缓慢地,kamiya竟然真的睁开了眼睛。
“姐姐,你看,我就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她说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有一次啊,在片场的时候,有一个人也是突然就晕倒了。”
喝了一口刚倒进玻璃杯里的草莓牛奶,昂子又马上伸出一只手来欣赏起了她指甲上的丹蔻。
“然后呢?”
“然后啊。”一副很高兴的样子,昂子放下了她的那只手,又朝着与那岭瑠唯抬起了眼睛。“然后副导演蹲下去给了他两巴掌,他就醒了……所以我想啊,帅哥姐姐是不是也是太累了。”
……帅哥姐姐?
回味着这个有些奇怪又有些贴切的称呼,与那岭瑠唯抬起眼睛来看了一眼正坐在对面沙发上看着ライキ玩昂子包上那颗人造钻石的kamiya。
“还有,姐姐,你听我说嘛。”
“你又怎么了呀,又跟男朋友吵架啦?”
端起了托盘,与那岭瑠唯再一次朝着沙发那边看了过去——她看到了kamiya忽地一下,就把原本对准着她的脸又垂了下去。
有些局促地,与那岭瑠唯也马上垂下了脸。
“哼,我才没有跟他吵,是他欺负我,我那时候不是把腿摔了吗。”
“啊。”
“他都没有来医院看我。”
——“没有你想吃的饺子,家里只有乌冬面,麻烦你还是多少吃一点。”
把托盘放好在了kamiya的面前,与那岭瑠唯才扭过脸去看着昂子说:
“哎呀,这样你都还跟他在一起。”
“不是的,我一出院,就没有再理他了。”
“可是那时候不是有个很讨人厌的公子哥天天来找我吗?我想真是讨厌死了,送我珠宝又有什么用,我自己也能买,他又不帅,我是只喜欢帅哥的。”
“正好那个人过来跟我认错,看到他那张脸,表情又是那么的可怜,两相对比一下,我的气一下就消了,所以我就说:那好吧,再给你一次机会吧。”
“你呀。”
与那岭瑠唯叹了一口气。
“没救了。”
“姐姐,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所以今天他惹我生气了,我不就来了吗?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那些男人啊,教教我嘛。”
昂子恳求到。
“我又没有……”与那岭瑠唯看了一眼正在安静地吃着乌冬面的kamiya,“我又没有跟男人谈过恋爱,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啊?”
噗嗤一声,盯着碗里的面,原本对她们的对话漠不关心的kamiya突然却笑了。
“要不你让这个姐姐教教你。”与那岭瑠唯也望着她笑了,“她可是……”随即她又迟疑了一下,“……有经验的。”
“经验?”
有些不可思议,kamiya放下了筷子,接着她看着与那岭瑠唯,就问:
“我有什么经验?”
“恋爱的。”
“恋爱的?”睁着一双惊异的眼睛,kamiya突然又皱起了眉头,“与那岭君,我不明白你是在说什么?”
“就是你……”
咬了咬嘴唇,与那岭瑠唯别扭地把脸别开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在说些什么。”
——而这样一来,她觉得她的心脏又开始跳动得令她快要晕过去了。
“如果你是想说我有恋爱的经验。”
kamiya也咬了咬她的嘴唇,有些难为情地,却仍旧是死死地盯着与那岭瑠唯的侧脸,她又说:
“我的确是有,可是那个人,我喜欢着的那个人,她并不是男人。”
不是男人的话,那不就只能是……
“她是……”
她难为情着,好像极为害羞地,却又勇敢无畏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是喜欢女人的。”
“啊!?”
昂子立即便惊叫了起来,很快她却又噤了声,随后她看向了与那岭瑠唯,就小声地问:
“姐姐,我觉得我的脑子又不够用了诶。”
“我也是喜欢女人的。”
出人意料,与那岭瑠唯在脸上露出了一个淡然的笑。
“ken,你相信我吗?”
“相信。”
没有犹豫,kamiya答道,接着她也在脸上露出了一个莞然的笑,她就直视着与那岭瑠唯的眼睛认真地问:
“如果我说那个女人就是与那岭君你……你相信我吗?”
“啊!?”
又是一声被吓到的惊呼,不过此时此刻,这声音听在与那岭瑠唯的耳朵里,却像是从一个她完全看不到的地方传来的。她恍惚了起来,可那恍惚的出现却又并不是因为她无法相信——她相信她。
“我……”与那岭瑠唯的手在被她的大腿撑得紧绷起来的裙摆上攥紧了,“并不介意你喜欢我。”
这样的直接。
kamiya的脸在霎那间就变得通红了起来,接着她又垂下脸去,看了一眼那碗已经吃到了一半的乌冬面,沉默着,像是无事发生过一样,她重新拿起了筷子,埋头吸溜了一阵——在昂子诧异的,以及与那岭瑠唯无措的目光中,很快地吃完了面。
接着她站起了身来,就又那样红着脸告诉与那岭瑠唯:
“我该走了。”
雨似乎是没下了,风声听来也小了些。
很快——看着kamiya的背影终于安静地、落寞地消失在了门后面,呯嘭一声过后,望着那扇已经紧闭上了的门,与那岭瑠唯情不自禁地把她的手背贴到了她的嘴唇上去。
她用那两瓣嘴唇咬紧了她的手,便想——很快,不,她已经走了。
愣怔着,不知道望着那扇门看了有多久,与那岭瑠唯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丢了。
“姐姐,我今天晚上能住在这里吗?”
就连昂子可爱的声音,也没能把她那颗走丢掉的心,从那个落寞的背影上惊醒回来。
——她跟着她走了。
突然,与那岭瑠唯也站了起来,接着她慌慌张张地去找出了一把伞,又穿上了外套,看也没看昂子,她便说:
“昂子,我出去一下。”
她几乎是一路狂奔着到了楼下,又四处奔跑着寻找起了kamiya的身影。
她心惊肉跳了起来。
她心惊肉跳地想着——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害怕找不到她,又为什么会无端地便觉得,如果自己现在不能找到她的话,以后就再也不会找到她了。
这种不详的预感令与那岭瑠唯越想便越害怕。
“她的摩托车,她的摩托车。”
焦急得好像要哭出来了一样,又茫茫然地,在这片浸润在水蓝色的春夜里,与那岭瑠唯开始打着转仔细地辨认起了那些东倒西歪在水泥地上的摩托车。
以前它们也是像现在这样一动不动地停驻在这里,可是她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带着些许卑微地在意过,打量过——
左找右找,找了半天,她都没有再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没有再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怀抱着跟这夜晚的颜色一样的,水蓝色的失落,与那岭瑠唯呆立在了原地,又把一只手伸出来搂紧了她的肩膀。
刚才的事……
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很容易便又要失神,再回味起那个人身体上的温度、气味、那张安稳在睡梦中的容颜……与那岭瑠唯想着她,又想,自己想说的根本就不是什么“我并不介意你喜欢我”。
不,并不是这样的,仅仅是被那个人喜欢着,就能够使自己感到满足了吗?
她真正想要的是……
深埋在心底里的秘密就要由她自己来公布了,把那只原本紧搂在肩膀上的手又贴到了一边冰凉的脸颊上去,望着潮湿的脚底,与那岭瑠唯就想:
她真正想要的是——去大胆地喜欢她。
她喜欢她。
如此的……
“与那岭君?”
“嗯?”
秘密终于公开了,接着与那瑠唯回过了神来,抬起了眼睛,她就看到kamiya正站在近处看着自己。
“你……”
说不困惑是骗人的。
“怎么还在这里?”
可是狂喜如大风一般席卷而来,她便再也顾不上其他了。
“开花了。”
kamiya笑了起来,露出了她明晃晃的牙齿,又异常孩子气地摇晃起了她手里攥着的那枝雪白的花。
“是海棠吧。”
“是海棠。”
点了点头,与那岭瑠唯走到了那人的面前去。
“我本来是不想摘的,可是一想到我那里没有这样好的花,我就摘了。”
“我要把它放在我的床头。”
那枝花,刚经历了风吹雨打,凑近了看,又小又轻盈的花瓣上果然还残留着那样被残虐过后的痕迹。不过与那岭瑠唯漠不关心花的美丽,她一昧地看着kamiya低垂着看花的脸,看了半天,才终于憋出了一句:
“我没有找到你的摩托车。”
“为什么要找我的摩托车?”
又是那种莞然的笑。
这样的笑,闪烁在清冷的蓝色的夜风中,让人看了,有那么一个瞬间,与那岭瑠唯突然就觉得kamiya她什么都知道。
她觉得她已经被她看穿了——在她第一次跟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她就透过她的眼睛,一直看进了她的灵魂里。
“别装傻,我当然是在找你。”与那岭瑠唯笑了起来,声音也放柔了。
“我在东京骑不了摩托车。”
kamiya的表情也放柔了。
“为什么?怕你在这边被警察逮着了,没有人能马上就帮到你?”
“不。”
缓慢地,像看着一只她不敢轻易就靠近的优雅的猫那般,kamiya看着与那岭瑠唯轻启着她的朱唇,“是因为……”
是因为?
“我的车……”
你的车。
可惜风又吹响了,打断了那句话,顺带着卷动起了一地的残枝败叶,突然,又毫无缘由地卷走了kamiya脸上那抹暧昧的笑意。
“与那岭君……”
她的表情瞬间就变得凄然了。
“我可以……”
她的那只拈着花的手又放到了与那岭瑠唯的手臂上来。
“吻你吗?”
什么东西是如此灼热的、潮湿的、柔软的……铺天盖地的,令与那岭瑠唯闪躲不及的……
什么东西……
灼热的、潮湿的、柔软的……铺天盖地的,令人闪躲不及的,那当然是………与那瑠唯闭上了眼睛,接着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悄然滑落了下来,她就在心里默念道:
“你当然可以,繭。”
她吻了她。
如此轻而易举。
她准许了她的这个吻。
如此轻而易举。
这个吻,发生得如此轻而易举,好像早在千万年之前,又或许是在更早的寒武纪之时,它就该发生了。
——为什么会来得这么的晚?
她的嘴唇终于离开了,像从来就没有来过那样,只留下了一点点比清晨的露水还容易消散的余热——
久久地闭着眼睛,与那岭瑠唯只觉得这样的梦轻盈而优美,热烈却短暂,一生不会再梦到第二次。
“与那岭君。”
听到那个人的声音里有一些颤抖,噙着眼泪,与那岭瑠唯睁开了眼睛。
——她是……也在哭吗?
“我可以抱紧你吗?“
是,她也在哭。
看着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忽闪忽闪着,如潮汐一般地流动了起来,眼看着就快要落下来,与那岭瑠唯马上便点了点头。
“谢谢你。”
kamiya抱紧了与那岭瑠唯,接着她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就又说:
“从这里带走的花,我一定会尽量让它开得久一点。”
“……让它在我的床头上。”
……长久地开放下去。
她走了。
走得很干脆。
只留下了一瓣脆弱的海棠花瓣安眠在她的发丝上,脆弱得一如坠落了就要马上消散的春雪,一如她的心事。
回到公寓的时候,昂子已经在洗澡了。
靠近浴室能听到水声还有歌声,玫红粉红大红的衣服扔了一沙发,一些化妆品跟首饰又在桌上肆意散乱着——看到那条华丽的红宝石耳坠旁边的浅黄色壶屋烧里,一点汤底都没有剩下,情不自禁地,与那岭瑠唯伸出了一根手指,又用它轻轻地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随后她就愣在了原地。
录音机已经有一段时间都没有打开了,把那张磁带放进去的时候,与那岭瑠唯只是祈求着它不会因为这样的冷遇而再闹一次脾气。
所幸等她一按下了开关,一段熟悉的前奏响了起来,她舒出了一口气,紧接着,差不多半个小时前才给了她一个轻盈的吻,又给了她一个紧紧的拥抱的女人,便有些哀愁地开始唱:
“女演员啊,女人总是这样,是认真演着恋爱情节的女演员。”
浴室里清晰可闻的水声这时候停了,与那岭瑠唯没有听见,“太安静了,モンシェリ。再跟我多说一点……“她把自己的双臂当成了她的双臂,伸出来,接着又把这具逐渐在变冷的身体抱紧了,“……好吗?”
不过还没有等到那人点头,用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睛认真地看着她说“好”,紧随着一股浓烈的玫瑰花香,就飘来了一句不合时宜的、颇为娇俏的:
“姐姐,你回来啦。”
——或许是回来了吧。
也明白自己是在发痴。
有些不好意思地把交叉在胸前的手臂放了下来,与那岭瑠唯垂着脸轻轻点了点头,“嗯。”很快她站了起来,走到了录音机前,在昂子天真的注视之中,满腹心事地伸出一根手指来。接着她往开关上用力地一摁——
那个人的声音便消失了。
一个星期后。
沿河畔的樱花开放了。
开得不太热闹,所以一开始并不引人注意。坐在新买来的摩托车的后座上,从河堤旁经过的时候,与那岭瑠唯忽一抬头,也才如梦初醒般地望着那些一尘不染的白色感叹道:
“好像雪一样。”
“啊?”
不知道前座的人是骑着车也在走神,还是单纯没听清。
“什么,像什么一样?”
“我说啊……”
左手搂着那人的腰,又伸出右手来试图触碰低低地垂下来的花簇,嗅着春日的气息,与那岭瑠唯忽然觉得从自己的心脏上,也似乎开出了一些纯白色的花来。
“你要说什么?”
“ken,你好像ライキ哦。”
“哈?”
“你寂寞吗?”
“哈?”那人好像很不解似的。“没听清……什么意思?”
“你寂寞吗?”从后方看过去,kamiya的侧脸若隐若现在和煦的春风中,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与那岭瑠唯只得稍微侧起了身体,又贴近了她的耳朵,“告诉我,你是寂寞,还是不寂寞。”
“啊……”
她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我觉得……”
“嗯?”
“都没关系的。”
“哈?”
并没有对这个似是而非的回答产生什么困惑,不过与那岭瑠唯还是“礼节性”地“哈?”了一下。过后,她又马上笑了起来。
“ken。”
“嗯。”
“你说今年的学院赏我是穿和服好,还是就穿洋装?“
“……我开车呢。”
“你说呀。”
“……随你便吧。”
真是毫无风趣的回答。
“什么叫随我便啊,我在问你呢。”
不依不饶,非要kamiya做选择,与那岭瑠唯用手指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后颈。
“别闹,我开车呢。”
看到kamiya稍稍缩起了脖子,于是赌气似的,与那岭瑠唯又用同一瓣指甲重重地敲了一下她的头盔。kamiya笑了——
“和服,你不是经常穿的吗?”
敷衍,实在是太敷衍了。
与那岭瑠唯不说话了,久久地听不到回应,前座的人便又马上机灵地补充道:
“但是每次都穿和服也没什么意思,偶尔也穿穿洋装怎么样?那种——”
到目的地了,摩托车停了下来。
“那种跟大珠宝很相衬的长裙……一定很适合你。”
与那岭瑠唯从车上跳了下来,等到kamiya停好了车,看着她就那样坐在车上,她才笑着说:
“长裙当然可以,但是我哪有什么大珠宝?”
“你开什么玩笑。”kamiya也微笑着看着她。“现在演员的工资都这么低了吗?”
“不。”
与那岭瑠唯摇了摇头。
“要买还是能买得起,但是家里现在全靠我一个人……总不能不顾家人的死活,随便乱买东西吧?”
“是。”
kamiya没有反驳。
就像打量一件绝美的珠宝那样,她把与那岭瑠唯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遍——看到与那岭瑠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才又说:
“那我送你。”
送……我?
“我有一全套蓝宝石的首饰,宝石颜色偏紫,我很喜欢,但是不适合我,却很适合你。”
kamiya把这话说得像饭后茶谈,轻飘飘的,让人完全感受不到那些宝石的重量。
而与那岭瑠唯呢,即便她知道日本的黑道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更何况kamiya的养父还是青山组的直参,送别人一套珠宝自然算不上什么大事,不过她还是觉得很愕然——摇了摇头,她便拒绝道:
“你今天又是送我去上班,又是接我下班的,我觉得……”
她看着kamiya咬了咬嘴唇。
“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啊,这样啊。”
那人露出了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气氛有些凝重了,于是与那岭瑠唯又笑了,笑得异常的明丽,接着她又问:
“要上去吗?”
“不了。”
kamiya发动了摩托车的引擎。
“晚上我还要去电视台的录音室。”
这样一来,与那岭瑠唯便以为送珠宝的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暮春,依旧是非常好天气的一天。
说来也很奇怪,自从那天暴雨如注,过后kamiya又主动找上了她以来,雨便再也没来拜访过这个春天。
这天结束了一个广告的拍摄,才回到了家,还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好巧不巧,一个电话就打进了与那岭瑠唯的电话机里——
“喂,您好。”
“是我。”
电话那头的人大概是忍着笑意,声音还在颤动着,便又迫不及待地说:
“我从大阪回来了。”
“哦,是吗?”几天不见,听说人终于回来了,与那岭瑠唯当然是很高兴的,不过她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按耐着心间的喜悦,她又问:“这几天,你有好好吃饭吗?”
“吃了。”
kamiya说。
“那你有好好睡觉吗?”
“睡不好。”
“为什么?”
“太吵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一下就变得闷闷的了。
想到那个去银行抢劫还杀了人的,那个坐宾利车的,东京的那个新兴的住吉会——与那岭瑠唯的心情也一下就郁闷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头有些疼,紧接着一些画面如幻灯片那样从她的眼前闪现了过去,没能看得太清,与那岭瑠唯只看到了在某个画面里有kamiya,她好像正扑在一个倒在地上的男人的身上在哭……
“为什么……是在哭呢……?”
“谁在哭?”
“没、”听到了kamiya的声音,与那岭瑠唯回过了神来,头也不再隐痛了。“没谁。”
“那我过来了。”
kamiya告诉她。
她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下半身穿的仍旧是深蓝色的牛仔裤,天是有点热了,所以上半身就只随意地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T恤——等kamiya一进门,ライキ马上便扑了过去。
看着一人一猫也不知道是在玩耍,还是在打架,反正与那岭瑠唯是被一人一猫晾在了一边,过了一会儿,眼看着ライキ几乎要把kamiya手上那个用紫蓝色牛皮纸包装好的盒子上的缎带扯散了,她才快步走了过去,又抱起了猫来。
“你拿的是什么?”
与那岭瑠唯瞥了一眼那个大大的、长方形的盒子。
“是——”盒子的主人暧昧地笑了。“很像与那岭君的东西。”
盒子打开了——
先是一片美艳的钻光乱射,耀目得令谁见了都要眩晕起来。看着这样不顾旁人的美,与那岭瑠唯也不禁失语了。
“这颗蓝宝石,是不是很像与那岭君你。”
而在那些令人眩晕的钻石正中间,众星捧月般地,却嵌着一颗乍一看不是那么耀眼的蓝紫色宝石。
kamiya把她的一根手指放到了那块宝石上去,轻轻地、又小心翼翼地,便爱抚起了那一片沉寂如深海的蓝色——
“戴上它,让我看看吧。”
她不仅带来了如此的、堪比星空的华丽,在那串蓝宝石项链之下,还有一条跟那宝石的颜色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夜礼裙。
——与那岭君……
——是。
那个人的眼神,忽然间就变得湿漉漉的,像小狗,那样的可怜……与那岭瑠唯不忍拒绝,捧起了那个盒子,正准备往房间里走,一回头,却发现落地镜就在客厅里。
——是昨天把它搬出来擦拭,却忘了再放回去,这么多的巧合……
“ken,你不会介意吧。”
与那岭瑠唯下定了一个决心,接着她放回了盒子,又伸出了手来,用一只手往身后摸去,用劲——身上这条裙子的拉链,就豁开了一个口子。
很快,裙子从与那岭瑠唯的双腿上滑了下去,便露出了一大片光润的,小麦色的肌肤——脱下上衣的时候,与那岭瑠唯侧过脸去瞥了一眼kamiya,看到她只是无措地呆立着,与那岭瑠唯马上就笑了起来——
“你是没去过学校里的女更衣室吗?”
“才不是。”
被这样问,那人有些负气了,扭过了脸去,脸却一下红了。
“我是……”
没等那人想明白下一句该说什么才妥当,兀自拿起了那条夜礼裙,与那岭瑠唯先是让它在手上展开来了,接着又仔细地端详起了这样沉寂又浓烈的美,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拿着它走到了镜子前面去。
裙子的后背开得很低,开口上没有拉链,而是一排细小雪白的珍珠纽扣。
实在是不太好穿,所以一等腰间的那块银灰色的桑丝缎如蝴蝶一样舒展开了它的长须,那如鱼尾的裙摆又从容地拖到了地面上去,没等与那岭瑠唯亲自开口,一只手就从后面伸过来,又体贴地放到了她的腰上来。
“紧吗?”
“不,刚刚好。”
——那人的动作是如此的、如此的缓慢,她的手又是如此的、如此的灼热。
在她的手掌之中,与那岭瑠唯觉得自己已经燃烧了起来。
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终于给她扣好了那些珍珠,接着,她短暂地放开了她,然后像是又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璀璨的星空穿梭过那样灼热的空间,安然地落到了她的脖子上来,长裙的蓝,与宝石的蓝融为了一体——
一声叹息过后,与那岭瑠唯就听到了kamiya在她的身后轻轻地说道:
“rui,很美。”
可惜。
这样沉寂又浓烈的美,并未让学院赏的那些评委们也见识一番。
五月初的一天,一个从大阪来的电话突然打进了kamiya远在东京的公寓里。
当天,她就匆匆忙忙地回了大阪。
而要等到三天之后,还什么都不曾知道的与那岭瑠唯,才能从kamiya的口中听到那样绝望的一句——
“健太……我的哥哥,他死了。”
“健太……”
健太是……
“我的哥哥——”
——神谷健太。
“他死了。”
哦,一个叫“神谷健太”的人死了。
一个人死了,会是因为什么呢?
还没有容人来得及细想,电话那头先是一阵隐忍的啜泣,没有说“再见”,接着电话就被切断了。
很担心她。
一心想着“很担心她”。
很快地收拾好了一些衣物,好像完全不用管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一样,匆匆忙忙地,与那岭瑠唯便去了大阪。
这样的夜晚……似乎跟东京的夜也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出租车经过心斋桥附近,出租车上的电台里开始播放起竹内玛利亚的《Plastic Love》,远远地望着那些若隐若现在霓虹灯冶艳的光影中的广告牌,与那岭瑠唯才不由得生出了一种“啊,原来这就是大阪的夜晚。”的感觉。
“小姐,这就是到道顿堀了,您刚才说要去西城,俺想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这里的司机乍一看也似乎跟东京的出租车司机没有什么区别,不过一张口,却也是地地道道的大阪口音。
“不说那边本来就不适合您这样漂亮的小姐去,前几天啊……”一个广告牌似的牌子从前方疾速往后闪了过去,上面的一串字,与那岭瑠唯只看清了“暴力团”以及一个“警”字。“那地方才发生了械斗,死了一个混混呢。”
“是……”
听了这样的话,与那岭瑠唯仍旧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话说您去那地方干嘛?”
“找人。”
“哦。”从后视镜中瞥了一眼与那岭瑠唯,司机才又说:“那可是正清会的地方。”
又一个广告牌闪了过去,上面用红色的彩灯拼出了一句“Welcome to OSAKA”,接着,与那岭瑠唯稍微扭过了脸,她就略显疑惑地看着那后视镜里的那只眼睛问:
“正清会?”
“青山组的事务所不在那里吗?”
“当然。”司机答道,“不过他们原本就是一家人。”
“以前都是在岛之内叻……这都只是最大的那个而已。还有一个很大的在堺市,是叫——”
“神谷组。”
“这么清楚这些也是因为俺家就在那地方哈哈哈哈。”
——眼看着出租车已经进入了一条国道,与那岭瑠唯看了一眼窗外愈来愈深沉的夜,没有犹豫,她马上就对着司机说道:
“我不去西城了,麻烦您去堺市。”
大阪府堺市堺区甲斐町东1-2-28。
她的家并不是这里。
一开始他们是不想理会她的。
甚至有两个看上去有点像鬣狗的男人,一见到与那岭瑠唯在那里站着,抽着烟靠了过来,借着昏暗的灯光把人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遍后,其中一个人一张口——一句“好像那边那个陪酒的。”便脱口而出。
与那岭瑠唯握在旅行包上的两只手都捏紧了,她有些咬牙切齿了起来,不过她是个有素养的女演员,很快她按压住了怒气,就又继续面露戚戚地说:
“健太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人走了,才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不让我上去,至少也麻烦告诉一声你们组长是住在哪里吧?”
那几个人依旧是一脸冷漠又阴湿的笑,摇了摇头,一个人开口道:
“我们可没那个胆子。”
看来实在是没办法了,与那岭瑠唯彻底地泄了气,转过了身,她拎着有些沉的包正准备往外走,说巧不巧,这时候却有一个穿着全套运动服的人,也拎着看上去跟她的包同样沉的购物袋在朝这边走过来。
看到那人,那两个抽烟的人立即把手里才抽起来的烟头扔掉了,所有的人都站得笔挺,又整齐地排列了起来——
“本部长!”
那人点了点头,走近了,一个人很快地把他手上的袋子恭敬地接了过去。
“快点让他们准备起来,对了,电话打过来了吗?明天本家谁会去葬礼?”
男人问着,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同样也在瞥着他的与那岭瑠唯。
“是理事长代理。”
“噢。”若有所思地,男人点了点头。“那样的话,我也得过去……对了——”
接着他又转过了身,于是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距离的与那岭瑠唯就听到了一句:
“您是与那岭瑠唯小姐对吗?”
——“是。”
坐在嫩绿绒布的沙发上,在一片缭绕的香烟雾中,不经意间瞥到了房间里那尊如同活人般端坐在一隅里的武士铠甲的时候,与那岭瑠唯才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害怕。
“说是想找mayu小姐,方便的话,能让她来听电话吗?”
“是,欸——是与那岭瑠唯小姐。”
——这些就是她从小到大,一直在接触着的东西吗?
“好的,那麻烦您了。”
这一句过后,打电话的男人也就拿着电话筒,沉默地盯起了电视机里的赌马比赛——
“喂,是。”
很快,那边给出了回应。
“我知道了,我会告诉她的。”
“实在是麻烦了。”
接着男人挂掉了电话,与那岭瑠唯就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说了什么?”
“哦。”男人懒散地抬了一下眼睛。“说她已经出门了。”
与那岭瑠唯没听懂他话的意思。
是她早就去了别的地方,还是听到自己来了,要到这里来呢?
“劳您再多坐一会儿吧。”
负责接电话的男人打了个哈欠,又盯起了电视机来,这时候赛马比赛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灰马已经跑过了白马,黑马依旧遥遥领先着,也不知道最后谁能赢——不过这些都与与那岭瑠唯现在的心思毫无关系。
几乎是紧接在那个哈欠之后,一个年纪还很轻的,完全可以用“小鬼”这个词来形容的青年从外面走了进来。
“本部长已经吃完了,您要去吃饭吗?”
他带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有些呆气,一张口,声音也是一样地透着呆气。
“不吃。”
男人摇了摇头,伸过手去提起了遥控器。
于是青年很得意似的看了一眼与那岭瑠唯,坐了下来,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以一副悠哉悠哉的姿态也看起了电视来。
“你过来一下。”
可惜他的这份莫名其妙的得意并没有在与那岭瑠唯的面前逞强太久,打电话的男人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随后他对着青年招了招手,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里。
这一连串的动作都发生得出人意料。
两个人进去了,不一会儿,从那房间里便隐隐地传出来了一些很像是在训斥人的声音——很快,一阵更清晰的,很明显是在揍人的声音又惊心动魄地飞进了与那岭瑠唯的耳朵里。
“杠。”
这时候还剩四个人坐在神龛的下面打麻将,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这动静,明明闹得像是要出人命了一样,四个人却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人终于又一前一后地出来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接电话的男人坐回到了电话的旁边,拿起了一根烟,而那呆青年却跛着一条先前还很正常的腿,急匆匆地,走到了男人的身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就恭敬地给他点好了烟。
赛马比赛快结束了,电视里的画面突然跳入了广告——
“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Coca-cola”
接着又是:
“停止吧 时间”
不一会儿,穿着银白裙子的与那岭瑠唯又出现在了那里面。
只见她躺倒在一地耀目的珍珠里,脸上没做什么表情,看上去却很有些媚人——
“私はジュピエル。”
与那岭瑠唯一开始只是在发呆,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居然出现在了这里的电视机里,等到那一句“我是一对宝石”经由她的喉咙发出了声音,她一惊,抬起了头,才终于在电视机上面正中间的那个监视器里,看到了一个正仓惶地奔跑在楼梯间上的身影。
“哟——”
等到那个身影喘着气,站定到了门口来,接着抽烟的男人转过了头去,就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人问道:
“哟,mayu,你怎么来了?”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住了有些愕然地坐在沙发上的与那岭瑠唯,于是男人又继续戏谑地说:
“这才几点啊,你那辆摩托车不是被组长扔进河里了吗?”
这时候打着麻将的那几个人也都纷纷扭过了头来,其中一个人听了这话,把手上的“八万”打了出去,便皮笑肉不笑地接话道:
“跑过来的?这么远,果真是假小子,从小到大都只对女人上心啊。”
“可惜不是真的男人。”
“你们……”就像是戳中了自己的痛点一样,与那岭瑠唯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们这群——”她忿忿地用牙齿咬住了她的嘴唇。
“rui。”
不过那人好像并不在意,很疲倦似的,摇了摇头,也没有看那些人一眼,朝着与那岭瑠唯伸出了一只手来,她就望着她柔声地说道:
“到我这里来。”
她确实很疲倦。
等她们手牵着手走到了楼梯上去,仔细地端详起了kamiya的脸,与那岭瑠唯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又红又肿。
“你……”
她担忧地张开了嘴。
“你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可是那句担忧的话还没有讲出口,只觉得手指间忽然变得空空荡荡的——kamiya就把她的手甩开了。
“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那只才那么温柔地紧握过她的手,突然就有气无力地垂落了下去,很快,像是肚子很痛,kamiya又把那只手重重地按到了她的肚子上去。
“ken,你……”
“与那岭瑠唯,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话头再一次被打断了,而这一次,kamiya声音里的怒气没能按得压住,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你觉得这样做就能让我感动吗??”
“不……”停下了脚步,与那岭瑠唯一个人站在了楼梯的拐角里,随后她又说:“我只是单纯地……想要见到你。”
接着kamiya的脚步也顿住了。
“那你也不能……”她背对着与那岭瑠唯抽了一口气,“也不能一个人来这么……这么你不该来的地方。”
“我从那边跑出来的时候,差点没打到车。”很快她的手从她的肚子上放了下去,“原来有时候打不到车,也是会想要哭出来的。”又异常别扭地朝着她背对着的与那岭瑠唯再度伸了过去。
想要……哭?
缓慢地,与那岭瑠唯无声地在她的心里念了一遍:
泣き。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
走下了几级楼梯,与那岭瑠唯又说:
“这里的本部长是一个很好的人,因为他说是我的粉丝,所以……”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呆子青年跛着脚走过去点烟的画面突然从记忆里跳了出来,想着那些人都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与那岭瑠唯顿时便从自己的话里感到了一丝荒谬,不过她想了想,把手伸了过去,还是告诉kamiya:
“所以他们对我都很客气。”
“藤原さん?”
再一次握紧了与那岭瑠唯的手,kamiya有些讶异地侧过了脸:
“他是你的粉丝?”
与那岭瑠唯笑着点了点头。
于是kamiya也笑了,可是却笑得有些奇怪。等她牵着与那岭瑠唯走到了外面,两个人都荫庇在一丛被路灯照亮的,还没有开花的合欢下时,她才那样笑着告诉与那岭瑠唯:
“他或许是个很好的人,但这并不等于他是个好人。”
“不等于是好人?”
与那岭瑠唯看着kamiya的眼睛不解地思考了起来。
“很好的人竟然也可以不是好人,我不是很能理解。”
很快她又不解地摇起了头。
“没关系。”
而kamiya只是一昧地看着她温柔地笑着。
“我也不是很能理解。”
骤然间,初夏的风吹了起来,些许燥热的风中有月季香,却吹得合欢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轻柔地婆娑了起来。
“rui。”
“嗯?”
也吹得一颗心,忍不住再一次去贴紧了另一颗心。
“不要走。”
于是久久地,在这摇曳的合欢树之下,两个人的嘴唇终于难舍难分了起来。
——而这么滚烫的吻,如果要将它冷却,那一定是要穷尽一生一世。
很久以后,她们再一次睁开了眼睛,kamiya就轻抚着与那岭瑠唯的头发说:
“rui。”
“嗯。”
“健太的葬礼结束过后,我要跟你一起回东京。”
第二天她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
——她是再也不会来了吗?
可是那天晚上,在合欢树的影子里,既然她说了不要走,那与那岭瑠唯就不会走,后来她又说:“在这附近,有一座神社,我送你到神社旁边的旅馆里住,那里的老板娘是熟人。”
与那岭瑠唯看着她的眼睛点起了头,于是她的眼睛笑了起来,人便叮嘱道:
“你不要再随便乱跑了。”
“好。”
“找不到我,也不要再来事务所了。”
“……好。”
“还有,万一有人问起你,随便说什么都好,就是千万不要提‘神谷’这两个字。”
“为什么?”
“因为……”
“因为?”
“大阪的人都恨我们。”
神社旁边的这间旅馆,从外面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了,不过里面却装潢得非常的现代。
主人似乎是很喜欢龙胆花,住进这里的第二天,等清晨的阳光一照进草木扶疏的后院里,隔着一扇擦得纤尘不染的玻璃,与那岭瑠唯就有些惊奇地看到——围绕着几块巨大的白色石头,院子里几乎种满了这种如梦似幻的紫蓝色的花。
——好像来到了天上的原野一样。
虽然没看过小说,不过与那岭瑠唯看完了《银河铁道之夜》的动画。“天上的原野”——这个形容很明显是化用了,倒却再也找不出比这更能描述院子里的情形的词语。
“是龙胆花啊,好多。”
这几天的清晨,总是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去,再静静地看着这些龙胆花直到日中,然后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
“是,简直就像是像宫泽贤治笔下写的那样。”
到了第四天的清晨,等的人依旧不来,而一个打扮得斯斯文文的,长得也斯斯文文的男人却突然从旁边走到了与那岭瑠唯的身边。
“您是在等什么人吗?”
男人的笑容里有一些不太符合他年龄的可爱,令人觉得很亲切,于是与那岭瑠唯放下了戒备,就大方地回答他道:
“是恋人。”
“这样啊。”男人笑着稍微弯下了腰,凝视着一朵摇曳在风中的龙胆花,他继续说着:“虽然有些冒犯,但我最近刚刚开始写小说,所以总是想要知道在一些人的身上发生过什么,或者正在发生着什么。”
“看到您连续几天都坐在这边发呆,我实在是太好奇了……希望我这么冒昧,没有打扰到您吧。“
“不。”
摇了摇头,与那岭瑠唯也笑了。
“其实我一个人也很闷的。”
看着男人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朵紫蓝色的花 ,她又问:
“您是小说家吗?”
“我是律师。”
男人回答得也很大方。
“而且还是大阪本地的人,现在在这里不能回家,是因为不久前我给日本最大的黑道的理事长代理做了一次辩护,对方的人输了官司,气不过,就把我的房子烧了。”
“……是。”
“吓着您了吗?”
“没有。”想着大阪可真是“人杰地灵”,有一点心虚,与那岭瑠唯不由得对着这个看上去很开朗的娃娃脸肃然起敬了起来。“其实我等的那个人也是那边的人,她家里面现在出了一点事,所以我只能在这里等她。”
“她?”男人直起了腰,稍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与那岭瑠唯又说了一次:“她?黑道?”
与那岭瑠唯点了点头,便有些难为情地问:
“吓着您了吗?”
“没有。”
那可爱的笑容重回到了男人的脸上。
“我只是觉得你们都是很有勇气的人。”
他说。
“还有……”
“嗯?”
“大阪这段时间很乱,算我冒昧,我觉得为了您和您的恋人着想,您还是不要随便到外面去比较好。”
可是又怎么能忍着哪里都不去?
午后等她也等不来,与那岭瑠唯实在是有些沉不住气了,于是她便决定去楼下拜访一下那位是“熟人”的老板娘。
甫一走出闷热的房间,走廊里就暗了下来,云层垂得很低,看来是要下大雨了。
或许是太热了,对门的房间洞开着门,一阵潮风送着歌声从那门后面一齐吹了出来,唱的是——
“请买下这捧花吧”
经过了这个房间,突然,紧挨着的下一个房间的门也被推开了,不过从那里面出来的并不是风,也不是歌声,而是……
可能是对男人没有兴趣,即便看到这样一个俊美的青年大方地赤裸着他白晃晃的上半身,下半身又只穿了一条短裤,与那岭瑠唯也只是用欣赏的眼神看了几眼他腹胸上那几块练得很漂亮的肌肉——
“itsuki!”
很快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青年的背后响彻了,青年懒散地回望了与那岭瑠唯一眼,什么表情也没做,就嘭地一下又把门给关上了。
走下了楼梯,来到了穿着一身鼠灰色无地的老板娘面前,与那岭瑠唯照旧是先被她手指上那枚包裹着着龙胆花色的月长石戒指吸引了。
“您好,您是有什么事吗?”
劈劈啪啪皱着眉头按了一阵计算器,一抬起脸,老板娘却立即对着与那岭瑠唯露出了笑脸。
“我是那天晚上跟……神谷繭小姐一起来的。”
“是,我记得。”
仔细端详,老板娘长得有点像狐狸,是那种橘小梦画里的美人狐,杏眼,薄薄的鹅蛋脸,嘴唇有些厚,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只听她的声音娇媚,又态度暧昧地问与那岭瑠唯:
“ken的女朋友?”
“嗯。”与那岭瑠唯答道。“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有一点担心,听她说您是她的熟人,所以我想您应该知道一点她家里的事。”
“她家里的事。”
女人的表情愈发地暧昧了起来。
“我不是很清楚。”
“这样……”与那岭瑠唯没想到会被拒绝得如此直接,一抹失落浮现上了她小麦色的脸颊,接着她便又恳请道:“那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她吗?比如说打电话之类的……”
听了这话,女人依旧只是暧昧地摇头:
“既然什么都没有告诉你,我想那孩子是想让你远离她的那个家吧,怎么说,虽然我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她敛起了笑容,“既然她把你带到了这里来,还拜托了我这个阿姨好好照顾你,我就不能让你有什么事。你也知道的吧,她很珍惜你,所以——”
——阿姨?
拥有这么一张娇媚的脸的人,竟然是自己的阿姨辈,再加上女人如此直白地说出了——“她很珍惜你”,恍惚了一下,与那岭瑠唯的脑子里便混乱得让她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
“所以多给她一些信任吧,如果她说了会来见你,她就一定会来。”
这时候一个人提着行李箱从外面进来了,女人朝着那人点头微笑了一下,旋即她从柜台后面走了出来,走到了门边,看到与那岭瑠唯还是站在那里,于是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便妥协似的说道:
“实在是放心不下的话,那待会儿我再给那边打电话。”
或许是因为大雨就要倾盆而下,还没到六点,天便全黑了。
六点半,服务生准时送了晚餐过来,与那岭瑠唯想问她打电话的事,但是一看到盛着明太鱼的碟子上的龙胆花花纹,她又沉默了。
——爱上寂静又忧伤的你。
这是早上在后院里那个律师告诉她的,龙胆花的花语。
而那个人也总是寂静的、忧伤的……她什么都不曾跟她提起过……
“rui,不要走。”
“好。”
——我会一直一直在你的身边。
“ken,那你什么时候来跟我一起回东京?”
“很快——”
很快,已经有雨滴在敲打着窗台了,伴随着隐怒的雷鸣,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小一点声,客人们都睡了。”
忽然,一阵听上去仓促又兴奋的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进来,不一会儿,那人似乎是在门前站定了,与那岭瑠唯便又清清楚楚地听到老板娘担忧地问那人:
“你是喝酒了?也不对。”
“阳子さん,妈妈会原谅的我对不对?”
“你是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老板娘突然噤了声,于是那人大声地笑了起来,就又说:
“让我进去,我要带rui离开大阪,这次我不会……”
与那岭瑠唯几乎是飞奔过去开的门。
刚才在床上听到她的声音,她就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等到那扇门一打开,她的脸映出在了她的眼睛里——
“ken。”
鼻头一酸,眼泪便从与那岭瑠唯的眼睛里迫不及待地,又寂静地掉了下来。
她觉得她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思念过一个人——她想她。
而kamiya呢,等到为她哭泣的人用双臂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她扭过脸去看着阳子做出了一个恳请她不要再说话的动作,接着,搂紧了与那岭瑠唯的腰,她才把她的嘴唇贴过去温柔地哄道:
“我来了,所以不要再哭了。”
不过这样的温柔却只是昙花一现。
不知道为什么——与那岭瑠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等到她的眼泪不再从眼睛里掉落,好像很难以忍耐似的,kamiya就凑过来吻起了她的嘴唇。
——好热,好热,她的吻好热。
相拥着站在门边难舍难分地接了一阵吻,从黑曜石般的头发丝,再到与那岭瑠唯有着象牙光泽的裸露着的脚趾头——她身上的一切,无一不像要在kamiya的亲吻,还有她意乱情迷的抚摸之中,化作一捧风一吹就消散的灰烬。
“rui,rui。”
恍惚之间,kamiya的嘴唇离开了,恍惚之间,与那岭瑠唯也稍稍睁开了眼睛,又一恍惚之间,透过那两瓣翕张着的嘴唇,她看到了在自己纯白的灰烬里,还阴郁地明灭着那些犹如在血里浸泡过的火星。
“rui。”
——是……
“rui。”
——我在。
她的声音,跟她的眼神一样,意乱情迷,可是又为什么,听在与那岭瑠唯的耳朵里,又是那么的悲伤。
“rui,我想更用力地抱紧你。”
看着一滴汗水从kamiya的额头上滑了下来,滴在了她的睫毛上,一滴眼泪也接着从与那岭瑠唯的眼睛里滑落了。
与那岭瑠唯哭着点了点头,于是kamiya又说:
“rui,我要你在我的身体里面。”
“我也要我……”
骤然,一道闪电撕裂了黑夜,很快,一声惊雷又马上震碎了这撕裂了夜晚的,短暂而冷冽的光明。等这一切全部都结束了,像是并未感受过闪电与雷鸣的威严,伸手轻轻拂去了那滴欲落未落的眼泪,kamiya才凝视着与那岭瑠唯的眼睛继续说:
“在你的身体里面。”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让她进到我的身体里面来呢?
与那岭瑠唯从来没有跟女人做过爱,也从来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自己会跟女人做爱。
是手指紧抓着手指,还是乳房交融着乳房,抑或者是冰凉的双腿,为了寻求那么一丁点的温暖,便像在交配中的蛇那样,情不自禁地就缠结在了一起?
这些与那岭瑠唯曾经无从幻想起的事情,这些“倒错”的欲望,在kamiya把手伸进她的衣襟中,又握住了她一只乳房的瞬间,突然就自然而然地在她的想象中变成了触手可及的,无比清晰的现实。
“我想我会……”她的兴奋是如此的异常,“因为那东西……我想我会……”可是沉浸在她狂热的爱抚之中,时时刻刻都蠢蠢欲动在与那岭瑠唯身体里的,那种能看到世界上一切恐惧与不安的天赋,也异常地失灵了。
“我会很用力地——”
——抚摸我,亲吻我,拥抱我,占有我,征服我 ,统治我,干我,爱我,爱我……
“对待你。”
——也请让我同等用力地抚摸你,亲吻你,拥抱你,占有你,征服你,统治你,干你,爱你,爱你……爱你。
“我爱……”
还没有让那个字眼发出声音来,却觉得双腿之间突然就探进来了一段柔软又潮湿的异物,努力地挣扎起了身体,与那岭瑠唯这才明白了在她被对方挑弄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时候,kamiya已经掀开了她的裙子,又趴在她的腿间开始口交了起来。
“不,ken……啊!”
太快了,与那岭瑠唯觉得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可惜她的身体已经完全被那个人禁锢住了,她动弹不得,只能愉快又难受地小幅度地扭动起她的身体,再尽量地把那两条丰腴又性感的腿张得再大一些,再大一些………
她觉得,她的欲望,她的心,她的肉体,从她的身体中释放出来的那一声又一声的放荡的喘息,全部都交织做了黏湿的一团。
“啊。”于是与那岭瑠唯把脸转向了窗户,凝视着那团完全看不清的夜,她便想:“我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过如此混乱的时刻。”
“因为她,我从来都没有如此的混乱过。”
可是这样的混乱,只不过是更大的混乱临近时的前奏。
不一会儿,kamiya从与那岭瑠唯的双腿间抬起了脸,又用手背擦了擦她的嘴角,睁着两只溢满了情欲的眼睛,她就看着还在喘息着的与那岭瑠唯问道:
“rui,你想看一看我的身体是怎么样的吗?”
“你想知道……”一缕凌乱的头发从她的额角垂了下来,蜷曲着,几乎遮挡住了她的左眼,“他是怎么对待我的吗?”
“他是……他是怎么……”
“你想知道……”她的眼睛霎时便变红了,接着,她的两只手又交叉着放到了她的上衣上,“我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吗?”
“妈妈她,她现在就在、就在。”
她把上衣脱掉了——
“就在那个神社里,每年我生日的时候,没有人记得,我就会去神社里跟她呆在一起,我知道她就在那里。”
“她的灵魂,一定……”
她的眼泪只是不停地、不停地流,而与那岭瑠唯看着她胸口上的伤疤,肚子上的淤青,也只是不停地、不停地流着眼泪。
“只要是在神社的周围,妈妈就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这时候,雨终于下了起来,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铺天盖地的,哗啦哗啦。可是与那岭瑠唯却没有听到——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rui,抱紧我。”她唯一能听到,不过是——“rui,我好难受。”
不过是——
“rui。”
rui、rui、rui、rui、rui、rui、rui。
“rui。”
很快,kamiya不再哭了,很快,她又笑了起来,接着,就像是醉得已经分不清快乐跟难过的区别一样,赤裸着她遍体鳞伤的身体,她就又重新抱住了还在望着她流泪的与那岭瑠唯。
“没事的,我没事的。”
她安慰她道。
随后,她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便又说:
“我等一下就去找那个人,在他抓到我之前,她一定会……”她哽咽了一下,“一定会有办法帮到我们的。”
怎么会,怎么会……
——她的人生,怎么会……是这样的?
那么随性的,像风一样的,自由的,自由的……
“与那岭君,你真是一个自由的人。”
——啊,原来如此。
——原来她……
异常缓慢地,痛苦的情绪终于如同这肆虐在黑夜中的雨水一样模糊了一切。
“啊……”
瞬间,与那岭瑠唯的心中纠结起了千言万语,可是等一张口,眼泪滑进了嘴巴里,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rui。”
不过那人既看不到她的脸,也看不到她嘴唇无力的翕动——kamiya只是把与那岭瑠唯抱得更紧了一些。接着,像是很冷一样,她的身体突然又剧烈地抖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那颤抖的力度减弱了,她便开始胡言乱语般地说道:
“你在这里的……对吗?”
“我本来以为我走不过来了,但是一想到你在等我。”
“好热,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的热?”
“rui——”
是有什么不得了的魔物魇住了她吗?还是因为这骇人的情欲?
“这里。”
恍惚之间,与那岭瑠唯只觉得自己的耳朵里吹进了一股热气,随后,她的那只手、那只紧攥在kamiya手中的手,就动了起来。
——极其缓慢地,极其挑逗地,在着了魔一样的女人的掌控之下,失控地划过了那两只浑圆的乳房之间的沟壑、那层若隐若现的腹肌……那些累累的伤痕。
“我的确是很爱她。”
睫毛上的泪雾还未消散,眨了眨眼睛,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一滴滚烫的眼泪便又从与那岭瑠唯的眼睛里滚落了下来。
“ken,我要带你……”
那只手依旧在往下划落着,往下不停地划落着,不一会儿,就暧昧地滑落进了kamiya的双腿之间。
“啊哈。”
“带你……”
——从大阪逃走。
可是kamiya嘴唇上的温度又是如此的灼人,一下吻过来,一下便令与那岭瑠唯窒息到再也顾不得去考虑逃走的事了。
“想要,你的这里。”
难舍难分地吻了一阵,分开的时候,在那只手变得愈发主动的抚摸之下,终于,kamiya的双腿之间也变得跟与那岭瑠唯的那里一样——湿透了。
“这里,还有这里……啊,摸我,摸我,再用力一点——rui!”
突然,就在与那岭瑠唯被本能驱使着想要用那只手进入kamiya的瞬间,从kamiya的喉咙里却爆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尖叫。
那太像是野兽濒死前发出来的哀嚎了,看着kamiya的眼睛,与那岭瑠唯不由得愣住了。
那是她第一次发觉了她原来是一头野兽。
一头花豹,一头美洲狮,还是一头别的什么野兽,让与那岭瑠唯看着她的眼睛倒吸了一口凉气过后,很快又在胸中对她溢满了驯兽师一般的怜爱。
——好可怜,好脆弱,让我来抚摸她,让我来亲吻她,让我来爱她,爱她……
“还是好热。”
可惜这野兽野性难驯,烦躁地用她的前掌猛地往前一拍,脆弱的人类就被她轻而易举地压倒了——kamiya把与那岭瑠唯压倒在了身下,又再一次撩起了她的裙摆。
“不……”
她的指腹又干又燥,伸进裙子里先是轻轻地抚摸起了那一片粘稠的潮湿,“唔……”随后又是一个热烈的吻堵过来,于是两个人鲜红的唇瓣便互相地吮吸了起来,那鲜红的舌头又互相地触碰着……“啊,痛。”等这样的吻一结束,摩挲在与那岭瑠唯那两瓣花唇上的手指几乎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用力而果决地,就朝着她身体中最脆弱的地方刺了进去。
“rui……好热,好热,可是我好开心。”
身体就像是要四分五裂了,灵魂也几乎在破碎的边缘,与那岭瑠唯感受着体内的动静,眩晕得像要背过气去一般。
“ken,我也……”
可是一听到kamiya的声音,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喘息着,还是柔声地应答道:
“我也很开心。”
“我好像。”
这样的话似乎是让kamiya更加的兴奋了,于是她进入得更深也更加的用力了,她那手指尖上的激情也愈发地令人痛楚了起来,不过与那岭瑠唯全部都承受了下来,甚至当她的手,轻轻地触碰到那些紫色的淤青时候,她觉得就这样被她彻底地捣碎,为她而粉身碎骨,也完全没有关系。
“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突然,就在与那岭瑠唯想象着死亡的时候,一滴眼泪却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她的嘴唇上去,接着她张了张嘴,又合上了嘴,品尝到那滴泪的咸味后,kamiya便又继续告诉她:
“只有那一天,妈妈带我去了阵子阿姨的家里。妈妈、阵子阿姨、由美姐姐、我,我们一起过了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的一个生日。”
“我很开心,真的好开心啊。”
“可是妈妈她……那天晚上……”
或许是因为回忆太痛苦,kamiya的动作终于放慢了一些。
“所以我一点也不想,不想再过生日。”
“我……”
接着她的动作完全地静止了。
“想要——”
接着又是一滴咸涩的眼泪,重重地落下了来。
“爱。”
“爱我……rui。”
“我也……”
“我爱你。”
未曾想过她竟然会先于自己说出那个字——爱、爱、爱——那一句话——rui,我爱你。
而爱呀,爱它是……
没有说话,与那岭瑠唯先是静默地看了一阵kamiya的脸,等她看清了她澄澈的双眸里除了泪水还有自己的影子,而她的嘴唇又是那般的美丽,颤抖着一只仍旧因为情欲而颤抖不止的手,与那岭瑠唯才朝着kamiya的脸抚摸了过去。
轻轻地,她抚摸着她。轻轻地,她又说:
“我也爱你。”
随后,没有给kamiya一丁点喘息的时间,与那岭瑠唯放下了那只手,猛地一翻身,她就跨坐到了kamiya的身上来。
“我想我会很用力地……”
用尽全力地——
“爱你。”
也不知从她来,再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夜还是很黑,雨声却已经完全听不到了,风似乎也倦怠地睡了过去,于是夜的质地便变得清朗了起来。
然而在这个狭小的,潮湿的,闷热的房间里,所有的东西、人都还是如此的混乱——不仅如此,如果接下去,接着再爱下去,这里还会更加的……
“告诉我,再告诉我。”
与那岭瑠唯坐了上去,很快,等她把两只手都按到了kamiya的两只胸上去,那人的腿又稍稍地分开了来——“啊,天啊。”一声淫靡的“滋”过后,两个人的肉唇就紧紧地粘合在了一起。
“是,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这样抓心挠肝的快乐,一阵又一阵地从那两片潮湿中直往上蹿,弄得两个人都几近疯狂地喊叫了起来。不一会儿,似乎是有别的房间的人被她们的动静惊扰了,打开了房门,趿拉着一双不合脚的拖鞋,就“啪嗒啪嗒”地朝着这个房间走了过来。
“杀了我,杀了我也可以,就在这里,就用你的手,rui,杀了我。”
不管那个人的脚步声,喘着粗气,喊叫着,突然,kamiya又一把抓住了与那岭瑠唯的头发,抓得紧紧地,扯得与那岭瑠唯的心也不由得跟着发根痛了起来。
随后她们又接吻,接吻,不停地接吻——“不要,我不要杀了你,我不要你死。”
“为什么?可是我真的好痛。”
“因为——”
因为爱,爱它是——
是毁灭,也是拯救啊。
“因为——”
“我想要我的人生是快乐的。”
“而你死了,我一定会,一定会一辈子都只能感受到痛苦。”
“那我就不去死了。”
她的痛苦像是得到了一点缓解,慌乱地寻求到了与那岭瑠唯的手,握紧,kamiya又说:
“只要我活着,无论怎样,你就不会痛苦了是吗?”
与那岭瑠唯点了点头,几乎泫然泪下:
“我还要你在我的身边。”
——我们永远都不分离。
终于,挥霍完了最后的一点激情,两个人相拥着,便都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开始,梦里是没有任何声音的。
很黑。
到处都是漆黑的一片。
就好像是宇宙混沌未开,所有的一切都还蜷缩在温暖的母胎里。不一会儿,应该是过了成千上百万年,在那混沌之中,才终于见到了一星的光点闪烁了起来。
“那是什么?”
不知道是谁在说话,那声音听上去跟那混沌中的光点一样的冷,很快,另一个声音便回答道:
“是月亮落下来了。”
是,是月亮落下来了。
幽灵一般轻盈的月亮,散发着幽微的蓝紫的光,从天上落下来了。
落下来,接着砸进了一片如水一样流动着的黑暗里,然后哗啦一声——月亮就碎成了无数水晶的破片——
“与那岭君,现在是一九八八年吗?”
“是啊,你失忆了?”
像是从一个梦中刚刚醒过来,与那岭瑠唯有些恍惚地回答道,随后她把脸转了过去,眼睛对准了那座已经近在咫尺的朱红的鸟居后,kamiya便又在一旁说道: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哦?”
“月亮落下来了。”
“月亮……”有些不可思议地,与那岭瑠唯瞥了一眼那朵依旧在kamiya的手指间垂着头丧着气的百合花,“怎么会落下来?”
“反正就是落下来了,在梦里。”
“然后呢?”
“然后。”又是那种孩子气的笑——“月亮砸得七零八落的,像玻璃一样,我就醒了过来。”
“啊……”
跨过了鸟居,与那岭瑠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与那岭君,你说我们现在是在哪里呢?”
“当然是在神社里,不是你说的要来看你妈妈的吗?”
“不,我的意思是……”这时候,kamiya突然停下了脚步,“是不是有另一个世界,一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也有我们…我跟你的存在?”
“另一个世界,一个与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也有我跟你的存在?”
“是。”
“为什么会这样想?”
“啊……我也不明白,突然就觉得,有这么一个我,是FBI吧。”
“噢。”与那岭瑠唯起先只当是kamiya又在做她那个不切实际的“美国梦”,很快,她思忖了一下,便又有些好奇地问:“如果真如你所说,有这么一个世界,那在那里,你会是……我是说,你会怎么样称呼我呢,是与那岭君?还是——”
“rui。”
又像是从一个梦中醒过来,脸上还带着静谧的微笑,与那岭瑠唯就那样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刚刚……是她在呼唤我吗?
而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与那岭瑠唯便感到有一个人,一直在用她那双潮湿的手在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无比温柔地,无比小心翼翼地……
“ken,是你…”
“我该走了。”
几乎不给与那岭瑠唯从枕头上抬起脸来的时间,kamiya一翻身,就从床边上坐了起来。
——走……她要去哪儿?
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于意外,心里一揪紧,赤裸着身体,与那岭瑠唯一下也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我们不是要一起回东京吗?”
那人的衣服不知是多早以前就已经穿好了,单薄的衬衣紧贴着她单薄的背,清晨冰凉的光照进来,照得她整个人看上去又瘦削又落寞——
“我想了很久……”
她的声音听上去也是那么的落寞。
一听到她用那样的语调说——“ずっと”,与那岭瑠唯的心立即就慌乱到了极点。
“你想了什么?一直……”
深吸了一口气,却还是没有能够抑制得住自己的情绪——望着那个在此刻似乎已经与自己相隔了万里的背影,忍不住,与那岭瑠唯的身体终于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告诉我,你一直……”
她按耐住了哭腔。
“一直在想些…什么?”
“与那岭君。”
很快,那个人站了起来,好似很决绝地,她又快步走到了窗边,随后——似乎是肩膀猛地颤抖了一下过后,kamiya才又望着窗外那片景色继续说道:
“你就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吧。”
“一场醒过来,很快就会忘记的……梦。”
“这一切都是在讲一个梦吗?”
“或许是吧。”
一九八六年的夏天刚一结束,秋天刚一开始,还很热,曾经有恩于与那岭瑠唯的那位导演,就又找上了她来。
这天,他约好了她在一家叫“花神”的咖啡店里见面。依旧是姗姗来迟,依旧是一副鬼见了都怕的憔悴相,来的时候手里还带着几册很厚重的小说,热得一坐下来,便立即冲着迎上前来的服务生大喊道:
“冰咖啡,冰咖啡!”
与那岭瑠唯穿着一身挂着蓝金色珠片的粉裙子坐在他对面,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册黑色封皮上用烫金字印着《天人五衰》的书册后,还没有看完全下面那一行作者的名字,导演的声音就从对面传了过来:
“晚香玉?”
“嗯?”
“我是说你的香水——是晚香玉的味道。”
摸了摸脖子,与那岭瑠唯看着那漆黑得不敢让人轻易去翻开的书皮局促地笑了:
“嗯。”
她点了点头。
”我找这款可是找了好……”她愣了一下,“好久。”
“还有你的衣服,是又提前知道了我想让你演的角色啦?”
“是我又听不懂您的话了。”
笑着摇了摇头,旋即,与那岭瑠唯又敛起了笑容:
“那种东西,我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
“噢。”
沉默也是应当的,不过很快,那边的人从服务生手中毛毛躁躁地接下了咖啡,喝了一口,便马上转移话题道:
“这次的电影,剧本我已经写好了,喏,就是这四部小说,不过考虑到一些问题,我想先从第三部开始拍。”
说着导演的手往桌面上一伸,那四个字的“天人五衰”一下从最上面滑了下去,随后便露出了更适合被烫金的那两个字——“晓寺”。
“泰国,预计要半年左右。”
“泰国。”
有些难以置信地,与那岭瑠唯抬起了眼睛。
“半年?”
“你的这个角色本来只需要出现在日本,可是我改动了,所以如果你想,今年,啊不,明年的二月……”
导演困倦地揉了揉他的眼睛。
“我们就动身。”
“所以……你愿意来当一当庆子吗?”
与那岭瑠唯说她要好好地想一想。
“那你要想多长时间呢?”
一杯浅褐色的咖啡终于喝到见底了,底下的冰块显露了出来,像海上浮冰一样在太阳底下凝聚着尖利的光。
与那岭瑠唯盯着那些有棱有角的光看了一阵,忽然觉得眼睛刺得有点痛,抛过了脸去,才笑着答道:
“我不知道啊,您就非得让我来演吗?
“我是个很固执的人。”导演也马上笑道。“总之我会等,噢,还有这些书,是我送给你的。”
于是在这天夜里,坐在那扇长方的落地镜前,就着落地灯里明黄的光,与那岭瑠唯就翻开了那本她一眼看到便很在意的《天人五衰》。
“天人五衰。”卷首上的字应该是导演用金色的签字笔写下的,“分为大五衰相与小五衰相。”
“小五衰相有——乐声不起、身光忽灭、浴水着身、着境不舍、眼目数瞬。”
这都是些太艰深的词语了,盯着这一串笔锋犀利的字迹看了半天,又发了一阵呆,终究没有去看里面写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说是在意,很快,与那岭瑠唯却又把书放了回去。
是心沉静不下来了。
她知道——对于一个专业的演员来说,艰深的词语并不算什么问题,而是她的心、一半的灵魂,已经被困住了,被困住在了一个狭小的,潮湿的,闷热的房间里。
而打开那个房间的窗户,却能看到一片浸润在灿烂中的,宽阔的,明朗的,如星群一般闪耀着的蓝紫色的原野。
“与那岭君。”
——那是只能乘着火车,跟心爱的人一起去到天上才能见到的天之原野。
“我已经决定好了。”
——不。
“夏天一过。”
——不要。
“我就会结婚。”
“啊……”
轰然一声,与那岭瑠唯又知道了,那是她的心跟灵魂一起坍塌了。
磨磨蹭蹭了好几个月,赶在一九八六年的岁暮,与那岭瑠唯才终于认真地读完了那本厚厚的《晓寺》。
她没有看前面那两本,因为读的过程中,导演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之前的故事还是先不要知道的为好。
后来读完了,导演又告诉她:
“如果你再年轻一点,我是说,如果你才十几岁,那肯定是应该演月光公主的。”
月光公主——那年轻的泰国公主,死在了二十岁,是庆子不见光的情人,于是点燃了一支烟,与那岭瑠唯便说:
“她死得太早了。”
“是,又太飘忽了。”
“就像是一场梦。”
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忽闪忽闪的,被手里的烟猛地呛了一口,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捂着嘴激烈地咳嗽了几声,过后,与那岭瑠唯才又继续说道:
“我决定了,我要去泰国。”
就像月光公主的死讯始终传不到书的主人公那里,她结婚的消息也始终没有从大阪传来。
电视的那些音乐节目里,也再没有出现过她的身影。
那么大一个明星,不见了,失踪了,除了与那岭瑠唯以外,似乎根本就无人在意。
而她们俩一起共演的那一部电影,听说是因为映伦的审查不给通过,上映的日期也变得遥遥无期了……
——好像一切都被抹去了。
她的呼吸,她孩子气的、小动物一样的微笑,她的沉默,她的摩托车,那个能让人在风里飞起来的月夜,水里的波光、倒影,大雨,大雨过后的那一个吻,那一枝被她带走的海棠,春日,她的哥哥,死亡,死亡,漫长的等待,几乎要使人溺毙的爱意——
我爱你,我爱你。
还有大阪,夜里的灯光璀璨到会令星群黯然的大阪——它们好像全部都被谁用手轻描淡写地抹去了。
唯有那套蓝宝石的首饰,还有那条蓝宝石色的夜礼裙,是她、她们的故事存在过的,唯一的证明……可是,仅仅只凭这样浅薄的证据,就真的能否定那不是一场辉映着珠光与宝石光的金蓝紫色的梦吗?
莫如说,那如果真的只是一场梦,对于梦过的人而言,反而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晓寺》终于读到了最后一章——“您认识月光公主吗?”
“当然认识,她是我的孪生妹妹。”
随后,与那岭瑠唯便如释重负地合上了厚重的书页。在她望着那两个金色的字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过后,她下定了决心要离开日本。
临去泰国的前一天,在那家居酒屋里,吉屋会的成员们终于又久违地聚在了一起。这天昂子难得没有迟到,惹得大家先是“欺负”了她好一阵,才开始七嘴八舌地问送别会的主人公与那岭瑠唯:
“怎么会要去半年,半年,都够有些人拍十部电影了。”
“你们知道,那位导演就是那样的,怪得很。”
“泰国我也想去。”
“ruiさん去那边不会太无聊了吗?”
问题太多,与那岭瑠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的意愿,可是昂子又插进话来道:
“啊,那以后我可不敢乱谈恋爱了。”
“什么意思?”
随即便有人笑了起来,于是昂子又天真地说:
“姐姐不在那么久,我的钱会被骗光的。”
所有的人都捧腹大笑了起来,而与那岭瑠唯慈爱地拍了拍昂子的头,这才开口:
“昂子啊,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看人不光看表象呢?”
昂子憨笑着摇了摇头,作势正要蹭过来撒娇,马上却有人调笑她:
“长谷川君的姐姐那天来了片场,好气派,她戴的钻戒我估量了一下,大概可以在东京好的地段换一套公寓了,车又是奔驰最好的款,你找他,他家那么有钱,总不至于骗你钱,人还帅。”
“呸呸呸呸。”昂子听得撅起了嘴,缩回了原位,皱着眉头便嫌弃地说:“我找他?我比他大那么几岁,平时看见我对我没大没小的就算了,他家里可是做黑道的,钱都是怎么来的我都明白,我可看不起。”
“你这下倒是聪明了。”
接着又是一阵嘈杂的笑。
“诶,长谷川君的姐姐是哪位啊?”
突然,有人这样随口问了一句。
“叫川村什么的,反正名字很怪,不是女人会取的名字。”
“噢……”问的人点了点头,又接着问:“是那边的女人都得这样吗?那位神谷也是的呀。”
与那岭瑠唯的心一下就不跳了。
“最近都没见着她了。”
“说是结婚了,还是生病了,反正是不会露面了吧。”
“诶,ruiさん不是跟她一起拍过电影的吗?”
于是众人的眼睛便都齐刷刷地盯住了表情已经变得有点凝重的与那岭瑠唯。
——谁都不再说话了,她也知道她们已经在用眼神发问了,可是她又能告诉她们什么呢?
“都看着我干什么?”
极其不自然地在脸上扯出了一个笑,用手遮住了无名指上仍旧在忽闪忽闪着的蓝宝石,与那岭瑠唯才笑着看着自己的手缓缓地说道:
“我跟她,又不熟。”
是启程的时候了。
ライキ是一个星期以前就送到了妈妈那里去的,而临行前一天晚上趁着酒劲一个人发了一阵疯,酒醒了,与那岭瑠唯怎么样都睡不着,便又把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全部都打开了。
其实也没有塞进去什么东西,日本眼下是在下雪,很冷,外出需要穿厚重的大衣,而泰国却正值一年四季最热的时候。
“曼谷正值雨季,空气中蕴涵着雨雾,虽然骄阳似火,却时有细雨霏霏……”
在脑海里,这样炎热的一幕已经重复上演了不知多少遍,然而真到了要进入它的时候,想象着那些在骄阳暴晒下闪闪发光的热带树、佛塔、佛塔上的迦陵频伽,身在东京的家中,与那岭瑠唯却莫名地感到了一丝寒冷。
她结婚的事实似乎是被认定了。
与那岭瑠唯便不再去多想。
只是她还有很多的疑问闷在心里,无人可问。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在泰国的那些日子,也没有什么特别可讲述的。
热带天常闷,没到雨季,所以不怎么下雨,与那岭瑠唯的心也常闷,但还没有到导演需要她流泪的时候,所以她的眼睛也下不了雨。
也不跟其他演员们去电影取景以外的景点逛一逛看一看,不去山顶上的夜市里坐着吹一日里最难得的清凉的风。
总是一个人,总是在做梦。
梦到自己在一家全是空房间的酒店里兜兜转转,找不到出口。
偶尔也会梦到冲绳,梦到父亲——
一天,导演把一张英文的世界地图展开铺平在了办公桌上,看着那张地图,与那岭瑠唯便说:
“泰国离越南很近。”
“是的,老挝在它们的中间,柬埔寨在下面。”
“越南是什么样的呢?也有泰国这么的热,这么多的寺庙吗?”
“你想去越南看看吗?”
“不。”
与那岭瑠唯摇了摇头,随即,等她把手放到了那张地图上,又用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在地图上显得极小的一块“VIETNAM”后,她便说:
“My father is here.”
导演似乎是被她的神情跟语调触动了,像是在对戏一样,他也用英语接着说道:
“And Janpan is here.”
“And Oasaka……”
“Oasaka?”
“My love is here.”
雨是在某个已经干涸到好像所有的金链花都要枯萎掉的夜里下起来的。
短短几个小时,唰啦唰啦,曼谷就变成了一座浮光跃金的水城。
泰国的雨季终于来了。
而雨季来了,导演便是那个最高兴的人,冲进雨里淋得七零八落的,还招手雀跃着让人跟他一起淋。
热情的泰国少女兴高采烈地光着脚跟导演一起踩雨去了。与那岭瑠唯则安静地站在廊檐下,身旁还站着另一个演员,两个人共同面对着一片烟青色的雨景。看着疯子一样的导演沉默了半会儿,那位演员没忍住,便问:
“ruiさん,您是カミヤさん的粉丝吗?”
与那岭瑠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觉得局促,于是用手撑住了一旁的圆柱,就反问道:
“哪位?”
“您昨天晚上在放的那首《女优》,我在花园里听到了。”
剧组便宜租了一个泰国人的房子住着,与那岭瑠唯的房间在一楼,一推开后面的门,就是各种奇花异卉飘香的后院。
“噢。”
她没有正面回答是与不是,单单一个“噢”字,却好像说了千言万语。
那人得到了这样暧昧的回答,很不甘心似的,又说:
“其实不只是昨天,我这一个星期……”
“噢。”
眼见着与那岭瑠唯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类似于不悦的神色,那人不问了,又终于忙不迭地解释道:
“我这样问,是因为我是カミヤさん的粉丝,又是您的粉丝,我……实在是有些太好奇了。”
“这样。”敛去了神色中的哀愁,与那岭瑠唯温和地笑了。“也算是吧,毕竟她的歌,她这个人,我都……很喜欢。”
“两位很熟吗?
“不。”
这时候,那个泰国少女在导演的手底下轻盈地转了一个圈,接着两个人松开了手,她便光着脚又跑了回来——
“ruirui!”
她不会说日语,一把拉过了与那岭瑠唯的手,又说:
“Dance with me! ”
雨水、沸腾的雨水、金色的雨水,从那蜜色的、宽阔的额头上,一下便滚落到了少女浓烈的眉眼之间。
唰啦、唰啦。
唰啦、唰啦。
唰啦……
与那岭瑠唯是一九八七年的六月回到的日本。
因为资金链出了问题,并没有到半年,电影在泰国的拍摄就都结束了。
临行之前,那位“月光公主”对与那岭瑠唯依依不舍,又特意送给了她一条月长石的手链——“我的家族信仰月亮女神,这样的东西就相当于是她的化身,戴上它,不仅能够保佑你,或许还能给你带来意料不到的惊喜。”
整个剧组几乎只有她们两个女人,“相依为命”了三个多月,两个人早就生出了非凡的友谊。
戴着那条手链,一开始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可是有一天晚上,睡觉也没有把它取下来——于是与那岭瑠唯便又梦到了月亮。只不过这一次月亮并没有落下来,而是高悬在天上,在没有星星的夜里兀自散发着如同月长石一样幽蓝幻惑的光。
在梦里,有一只紫色的蝴蝶飞到了月下,几乎停滞在了与那岭瑠唯的眼前,接着,还没有等梦中人惊觉自己已经身在了梦中,那只蝴蝶便又悄然地往前飞走了。
——后来,她发现只要那条手链在她的手腕上,无论白天黑夜,只要一睡过去,就一定会做那个月夜的梦。
一开始,与那岭瑠唯记得,她是在趟一条水底铺满了银砂的河流。而下一次在梦里,她却已经越过了一片开满了龙胆花的原野。那只蝴蝶一直飞啊飞,她也就跟着它一直走啊走,翻山越岭。终于,到六月底的一天,等她拨开了一片金色的羽毛草,她来到了海边。
大海,是黑色的,很像冲绳的海。
幽蓝的月光照不进海里,便只能孤寂地照拂着一地金灰色的沙砾。
“啊,你来了。”
而她朝思暮想的那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正好便躺在那片金灰色的沙砾中。
“我一直在等你。”
那个人看到了她,微微地动了一下嘴唇,就那样闭上了眼睛,随后,那只紫色的蝴蝶也像是断了气一样,翩然地坠落进了那人的怀里,如风似沙,便消散了。
午后一醒过来,与那岭瑠唯先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过后,愣怔了半天,她才想起来了要去拿起电话筒跟那个旅馆的名片。
——“喂。阳子さん,我是与那岭瑠唯,您还记得我吗?”
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八日。
与那岭瑠唯再一次只身前往了大阪。
这一次,来到大阪,不同于一年前的迷茫,她终于有了一个无比明确的目的地。
可是太明确了,却反倒让她的心愁云惨淡。
“与那岭君。”
“我是神谷繭,繭不读mayu,读ken。”
“以后就请你多多指教啦。”
下了出租车,抬起了头,烈日当空,一滴眼泪还没有在与那岭瑠唯的眼睛里成形,却又当即被太阳晒干了。
她没有犹豫,像要迫不及待地去开启她那只剩痛苦的后半生,一脸木然又忐忑地,她就踏进了医院里。
这是一间又阴冷又空旷的医院。
走在里面,来来往往的护士跟病人都不怎么出声,面色麻木,都像幽灵一样,于是一路走过来,与那岭瑠唯便觉得她也已经死了。
“你听说过俄耳普斯与欧律狄刻的故事吗?”
走过一间病房,一阵风卷出来了一句轻飘飘的话,可是与那岭瑠唯听不到,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终于,她来到了那间病房的外面。站在微阖的门边上,听到里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恍惚一下,她这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您是?”
急匆匆的脚步声先引出来了一个女人,黑长直发,穿着一身利落又昂贵的黑,与那岭瑠唯先是看到了她纤细的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钻石项链,接着,才又看到了她的脸。
“我……”
女人的脸,并非美得惊人,是有点淡的那种五官,但胜在气势惊人,反倒更令人印象深刻。
“是谁?”
还未等与那岭瑠唯报出她的名字,一个男人却又站到了女人的身后。
“我姓与那岭。”
无比哀愁地,闻着那股从男人身上传过来的浓烈的香水的气味,与那岭瑠唯告诉了女人跟男人这样一句话:
“我听人说,我的爱人生病了。”
“你就是……”随即,女人便瞪大了她的眼睛——“チョウチョウ(蝴蝶)さん。”
与那岭瑠唯想她永远都会记得当女人说出那声“チョウチョウさん”的时候,男人垂下脸去看女人,露出的那个似痛非痛的表情——
她一下就知道了男人是在爱着女人。
可是她已经顾不得去想别人的爱情了,她的爱情危在旦夕,于是等那两个人给她让出了一条通路,急匆匆地,她就走了进去。
啊……
只不过是看了一眼那个人躺在那里削瘦的身影,眼泪便滚滚地从与那岭瑠唯的眼眶中落了下来。
“注射得太多了,我把她带走的时候,她就已经很虚弱了。”
——注射?什么注射?谁给她注射了什么?
“她不能跟人说太久的话,所以你……”
走近了她,所有的声音便都戛然而止了,而轻轻握住了kamiya的手,坐下来,与那岭瑠唯就说:
“ken,我来了。”
她的脸,依旧是清净而美丽的,一听到了与那岭瑠唯的声音,那双紧闭着的眼睛猛地震动了一下,滑出了一滴眼泪来,才缓缓地睁开了来。
“啊,你来了。”
看着爱人流着泪,又冲着自己笑了起来,与那岭瑠唯握紧了那只手,也笑了。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你说你在等我……”猛地哽咽了一下,与那岭瑠唯心下一阵隐痛,“我一想,反正一直都是我在追着你,所以……我就又来了。”
“恨我吗?”
而在病床上,看着与那岭瑠唯的眼泪,kamiya一直在努力地想要抬起她另一只空着的手来,可惜她太虚弱了,很快,那只手便无力地垂了回去。
看到与那岭瑠唯摇了摇头,于是她又说:
“我也做了一个梦,不,我一直都有在做梦。”
“嗯。”
“从小到大,我都在梦到,有一只蝴蝶,总是在我的身边飞来飞去。我快死的时候,她救了我一次又一次,”说着,kamiya回转过脸去,好似很疲惫地,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现在她终于落到我的怀里来了,所以……”
猛吸了一口气,kamiya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痛苦的呻吟。
“ken,你怎么了?”
这样的呻吟不由得令与那岭瑠唯心下一惊,于是她慌张地侧过了身去,就想要站起身去叫护士过来。
“rui。”可是kamiya喘了口气,牵扯住了与那岭瑠唯的手,便说:“我看到,死神已经坐到我的头上来了,所以有一些话,你必须要听我、听我说完。”
“不,你不会……”
好不容易有了点温度的心,在言语的扼勒之下,又逐渐冷却了下去,看着kamiya脸上变得愈发痛苦的神色,与那岭瑠唯觉得自己也无法呼吸了。
“你想……你想跟我说什么呢?”
接着她坐正了身体,便跟死亡妥协了。
“不要忘了我。”
“嗯。”
隐忍着眼泪,与那岭瑠唯心死如灰。
“我相信——”
而kamiya却在脸上露出了一个,她此生从未显露过的,纯净无垢的笑。
“总有一天,”
她说:
“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一定还会再见的。”
弹指一挥间,终于,一九八八年的夏天也快要结束了。
这天傍晚,从神社中出来,走下杜鹃花在两侧轰轰烈烈烧了一路的石阶,发现没有了树荫的遮蔽,太阳依旧金光闪耀,不得已,与那岭瑠唯只得又重新打开了手中那把早已经收起来了的旱伞——
而就在她倾过伞,想要把那只她一进入神社,就立即飞上来跟住了她的蝴蝶也纳入伞下的时候,一个急速狂奔着的身影,却冒失地从对面的马路那边冲撞了过来。
“混蛋,你还跑。”
在这个如豹子一样奔跑着的男人的背后,气喘吁吁地紧跟着三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给人一看,便知道了这又是小混混得罪了黑道,正要被抓住挨揍呢。
“F*ck you Aoyamagumi!”
可能也知道自己跑不过了,只能等着被抓住挨一顿狠揍,经过与那岭瑠唯身侧的时候,被追赶着的男人忍不住,便转过脸去用对于他这张脸来说过于标准的英语叫骂了起来。
——不过一心照顾着身旁那只蓝灰色的蝴蝶,与那岭瑠唯一开始并没有去看这男人究竟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
“F*ck you アメリカ!”
不甘示弱似的,追逐者中的一人也用极为日本的英语还骂了过去。
于是——
听到那个“アメリカ”,与那岭瑠唯这才有些在意地朝着男人看了过去。
可惜日头当空照,光线晃着眼睛看不大清,男人又跑得极快,一阵有去无回的风似的,就越过了与那岭瑠唯跟她的蝴蝶。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即便没有看到那张脸,只是望着那夹在两簇热烈的“火焰”当中略显寂寥的背影,与那岭瑠唯突然却觉得——这个狼狈地奔跑着的男人,一定、一定有着一双如野兽一样,会在黑暗中睨视人类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