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片场遇到吉野北人的时候,铃木昂秀正站在一面落地镜前费力地想要把一串珍珠项链戴到脖子上去。
“需要帮忙吗?”
吉野北人的声音温柔又悦耳,是很容易辨认的,不过他的身影没有映出在镜子里,镜子里的人又只顾着想他妈妈的这串项链,即便并不是陌生的人,铃木昂秀还是不知不觉地回答到:
“不,不需要,很快就会弄好的。谢谢您。”
似乎跟谁说话,少年的声音都是乖巧又有些胆怯的,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吉野北人并没有走开,他静默着又看了一阵铃木昂秀手中的那串项链,看到珍珠有些圆润,有些干瘪,又看到一颗珍珠是上边干瘪下边饱满,忽而他就在少年的身体投下来的阴影里笑了起来。
“导演已经在找你了。”
他告诉少年说。
“所以还是我来帮ぴで吧。”
ぴで——听到以为是哪个工作人员这样亲昵地叫着自己——“ぴで”,铃木昂秀的手迟疑了片刻,接着他才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回过了头来。
“啊,是……”
吉野北人的脸像一阵带着香气的熏风一样吹进了铃木昂秀的眼睛里,四十多岁的男人,保养得当,所以总体看上去是年轻的,整张脸最漂亮的是眼睛,但也许的确是上了年纪,再怎么保养,也没有抵得过内心里的疲惫,日积月累,天长地久的,那疲惫还终究是爬到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看到站在身后的人是吉野北人,铃木昂秀立即在脸上露出了一个羞涩的微笑,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微微发起了热来,接着那本来只有乖怯的声音里,便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丁点撒娇的意味。
“北さん,您好啊。”
“嗯。”
吉野北人笑着点了点头,旋即便伸过手去轻轻地抓住了那条正静静地伏在铃木昂秀肩头上的珍珠项链。“ぴで的这条项链是妈妈的对吗?”吉野北人跟铃木昂秀已经去世的妈妈是旧识,铃木昂秀也知道这件事,所以他没有想太多,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笑着点起了头。
“乔乔说是爸爸送给妈妈的!”
少年的声音天真可爱,透着一股无知无畏的稚气,珍珠项链的卡扣也就是在这个瞬间被扣好的,随后那些奇形怪状又大小不一的珍珠就那样一齐垂落了下去,垂落到了铃木昂秀的黑色毛衣上,纯洁得刺眼,璀璨得刺眼,又无声无息……
“是这样啊。”
是爸爸送给妈妈的……感觉到脸上的笑容逐渐地僵住了,吉野北人思索了一下,干脆就这样放弃了微笑。如果这时候铃木昂秀愿意转过脸去看他,这天真又容易轻信人的孩子便一定会以为他是生气了……不过吉野北人的手依旧恋恋地放在铃木昂秀的肩膀上,时不时地,他还会用另一只手去恋恋地抚摸少年垂到肩膀上来的,金丝线一样的发尾。
铃木昂秀被这宠溺的爱抚鼓舞了,他的手也恋恋地在那串华丽的巴洛克珍珠项链上轻抚了起来。先前,就在吉野北人给他戴项链的时候,他还在想,吉野北人既不是演员,更没有参与这部电视剧的演出,可是转瞬,他便又想,一定是因为剧组里有……他本来不敢问,不过现在,凭借着这份溺爱,铃木昂秀终于鼓足了勇气,紧接着他咬了咬嘴唇,就忐忑不安地问到:
“北さん今天到这里来,是因为…嗯……”
“什么?”
“是因为绫子さん吗?”
是因为绫子吗?
吉野北人想,当然该是为了绫子,如果不是因为绫子,他又怎么能这么名正言顺,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这里呢?
他和他的双胞胎妹妹,两个人都……
不过他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却说:
“绫子有叫你星期天去跟她吃晚饭吗?”
一副很诧异的模样,铃木昂秀转过了身来,这样一来,吉野北人只得放下了那只他搭在少年肩头上的手。只见铃木昂秀诧异地看着吉野北人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还忽闪忽闪着,他也摇起了头来:
“我不知道诶,绫子さん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跟我说过话,我觉得…我好像是惹绫子さん生气了。所以。”
少年倏地便噤了声,很快,他那两只时而会古灵精怪地转动着看人,时而又空无一物的眼睛周围,就泛起了一圈淡淡的红色。
——啊。
望着那两圈指甲花花色一样的红,吉野北人的心轻微地跳动了起来。他明白他的妹妹,绫子,一旦真的对人动起气来,的确是很让人害怕的,但是这么多年了,该发的疯也早就发完了,没有人能再使她疯得那么彻底,于是她便很少再跟人动怒,也更不可能跟他面前这乖巧漂亮的孩子生气。
绫子不跟他说话,一定是有她的道理的。
无论如何,吉野北人想无论如何,铃木昂秀都是……他都是休休的孩子。
“可能是她最近睡得不太好。”看着铃木昂秀委屈的表情,吉野北人心底里的怜爱便止不住地翻涌了起来,“昨天她还在电话里跟我抱怨,说电视剧总是在夜里拍摄,她的皱纹都快长出来了。”
“她一直都是很爱漂亮的。”
想着绫子十七岁开始做演员后,他那曾经很乖巧的妹妹,每天总是要抽很多的烟,睡前还要靠着酒精跟药丸的效用才能入睡,吉野北人就觉得自己这理由编造得很令人发笑。
他想比起熬夜,心灵上的创伤才是最能诱使一个人衰老的。
“是……真的是这样吗?”
幸而铃木昂秀总是很好骗,别人说什么他就会相信什么,因此吃过很多的亏,受了很多不痛不痒的欺负。也幸而他的生父是个很有地位的男人,虽然已经隐退,在政界还是保有很大的能量,所以即便是被欺负,也没有谁是真的对铃木昂秀做过很出格的事。
“绫子要是生的是ぴで的气,怎么会要你星期天去她家吃饭呢?”异常耐心地,吉野北人解释了起来。
三言两语过后,铃木昂秀彻底接受了这个理由。
他又笑了起来,眼圈上的那些指甲花色便也渐渐地消退了下去。
“那ぴで有睡好吗?”
即便知道这孩子随时随地都能找个适合的地方睡过去,一想到他毕竟还没有成年,每天都要拍摄到那么晚,夜间又是那么的冷,吉野北人又隐隐有些忧心了起来。
他第一次在绫子的小别墅里见到这孩子,还是小婴儿的铃木昂秀就是在睡,睡得昏天黑地的,他的保姆乔乔是个菲律宾人,抱着他一边哭一边用非常不熟练的日语跟绫子哀求着:
“请夫人你救救休休的孩子,铃木先生去了美国,我没办法给他打电话,请夫人你救救小ひで。”
见了乔乔披头散发跑过来的模样,又听了她这番惊心动魄的哭诉,绫子几乎是用比乔乔还要悲哀的语调说到:
“好。”
女人们都哭了起来,吉野北人便把铃木昂秀从浑身颤抖着的乔乔的怀里接了过去,这孩子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毫无知觉地躺在吉野北人的怀抱里,咬着他的小手指,酣甜地睡着,小小的面颊上浮现着一抹可爱的微笑。
后来他便天天去绫子那里看这幼小的孩子,给他买小青蛙玩具,用玩具逗得他坐在沙发里咯咯地笑,他还给小ぴで唱歌,唱“一闪一闪亮晶晶”,小ぴで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总是令吉野北人想起他的母亲。
绫子为此戒了一段时间的烟酒,他们兄妹俩都把这小小的孩子分别当作了自己的孩子。
并不是北人跟绫子的孩子,不是这样算的。而是吉野北人的孩子,吉野绫子的孩子……
“其实我……”脸上憨甜的笑容忽然变成了狡黠的怪脸,铃木昂秀环顾了一下他的四周,看到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并没有谁特别注意到他们,于是他抿了抿嘴,便用稚气的语调跟吉野北人小声地说到:
“每天都有在导演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