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香槟被撬开,喷薄而出的泡沫粘湿川村略显凌乱的发丝,慎握了握手掌,紧盯着那些湿润黏着一束束的发丝,然后——川村会向坐在阴影中的自己招手、在镜头前亲昵地揽住他的肩膀、将奖杯塞进他的手中,就像现在这样。
慎得以在更近的距离观察川村乱糟糟的发型,他开始回忆那些细软发丝黏腻湿滑的手感,再然后,川村会抱怨好想回去洗干净,他们会在坐进车里之前交换一个深吻、或许是两个。
但是他不可以、也不被允许这么做。
他垂下眼望着滚落在脚边的橡木瓶塞,似乎他们之间总是存在无形的间距,像是仅差半个车头就交错开的名次。
慎确信自己能够完美扮演合格的队友、朋友、对手,如果他能够忘记川村那扬起的薄唇是如何吐露爱语,又是如何将他推拒的话。
*
“啊——”
温热的掌心承接住他颓然的叹息声,手腕内侧还残留着酒精的味道,他开始怀念川村的气味。
“我绝对是被壱马さん讨厌了。”
他的开口太突然。靠在车窗边昏昏欲睡的健太刚好意识到,室友似乎是刻意忽略了他每一条问询的短信,惺忪的睡眼被他用指骨反复揉到泛起血丝。
睡意褪去大半,锁了屏的手机丢回口袋,他扭过头看去。慎眉眼间的愁云简直快要具象化,双眼直视前方却毫无神采。
他放下交叠的双腿系紧安全带,开始怀疑搭这趟便车的安全性。
“我是说,我绝对、绝对——是被壱马さん讨厌了。”
慎又重复了一遍,咬字含糊着轻飘飘的,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健太捏着鼻梁驱散被打碎的困倦,愤愤摘下墨镜露出他标志性的牙齿。
“我明白了…所以你一开始是被壱马拒绝同行才停留在员工出口,恰好遇到我所以才选择载我一程。”
长谷川慎转过个弯道,抿着唇心虚点头。
“然后合情合理的提到你和壱马的交往?嗯…至少在我看来你们之间的进展一直很平稳。”
长谷川慎坦率地承认。
“是的,至少、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壱马さん很照顾我,工作上也是同样,我们的约会和生活之间看起来完全没有矛盾的存在。”
长谷川慎在公寓前停下车,相当无辜且郑重其事地通过后视镜和他对视。
“既然如此,你当然是要去问他本人啊!”
神谷健太大声叫道,顺手关门的力道令人牙酸,他抬头望向一片灰暗的公寓窗口停顿了下,补充道。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宵夜,反正北人暂时不会回来了。”
慎来不及理解他话语中蕴含的意味,熄了火双手搭在方向盘边缘,低垂着头放空思绪。即使漂游到外太空也找不出半点调理。
他来回踩了踩踏板,放弃数清地垫纹路的凸起,初夏夜晚的温度依旧微凉,他抬起头,纵使隔着玻璃也觉得眼底同样冰冷。
健太敲了敲车窗、又敲了敲,他需要一个是或否的答复、不单单是在这件事上。只是慎的愣神实在让他恼火。
慎被敲得烦躁,确保咋舌保持在对方看不见的角度,干脆利落转过头看着他。
瞪眼大战是不分年龄和阅历的,然而还没僵持几秒,健太的眼睛就以肉眼可见的湿润起来,慎被前后辈之间的愧疚感淹到呛水。他猜健太那双漂亮眼睛的深处也藏着许多寒风。
“健太さん!”
他喊的声音足够响亮,即使与车窗隔着些距离,健太也觉得那声响回荡在脑海中。
健太习惯性咬咬唇角,绕回副驾坐在浑身散发悲壮气息的慎身旁,他努力调整面部表情,使自己看起来不会让对方认为他对这件事缺乏兴致。
他想或许川村也是在困境中迷茫,他总是能够做出理智的判断,然而如今他能够做的只有孤立自身逼迫自己绝对冷静。
——所以长谷川才被推开了。他也是。
健太故作高深莫测瞇起眼睛,只打开了顶灯一动不动地盯着慎,慎只瞟了一眼就紧紧闭起眼,只觉得仿佛被困在阴森鬼屋中被迫直面装扮恐怖的工作人员。
“看在我们是队友、而且你载我一程的份上,说吧,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
“我们之间一直没有明显的争执…”
“直接说重点。”
“壱马さん已经两周没理我了。”慎闷闷地开口,他试图将整件事有条理有逻辑,但一时间能溢出齿关的只有零碎的几个词汇,头脑反而越来越混乱,很快就耷拉下肩膀毫无气势。
健太支着胳膊托起下巴询问:“所以你们是在冷战?”
慎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强调重要性。
“我想要找壱马さん说清楚的,可是他好像在躲着我,要么是说赛车需要保养、要么是约了训练赛,结果三天过去了他甚至没露面,我连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上话。”
“壱马不是会任性妄为的人。”健太摆出年长三岁的前辈姿态,手指却不安分放倒座椅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慎像停止摆动的发动机,晾在月色下被镀上层冷然的光,他蜷缩起双腿脑袋摇摇晃晃乱点。
“我猜,果然还是那通电话被壱马さん听到的缘故。”
*
顶灯的亮度不高,像是浩瀚银河中散发柔和亮光的星云,像是川村常点的那盏小夜灯。慎被困倦感裹挟得恍恍惚惚,他按耐下即将出口的哈欠,将回忆倒转回事件开端。
“上个月我接受了杂志的专访、你知道的,对方说很简短所以是在临时借用的小型会议室。当然这不是重点。”
他曾固执的认为所谓赛车手只要将自己的事业专注于赛道就好,哪怕是队内训练也存在着第一或失败的二元论,在那用速度追求存在意义的赛场,能够享受平稳进程的赛季永远是鲜少的。
明知道这样的固定思维是错误的,可他难以坦然接受,他仍会在不经意间被抛回那潮湿闷热的赛车内,机油升温蒸腾的气味太过呛人,越线的时间差总是那恼人的几秒,那时候他的身体逐渐脱力,似乎一切期望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境。
他快要沉溺在自己的呼吸中,氧气徒劳地被抽入肺中却无法排出,合起眼又睁开的下一秒,川村拉开车门握牢他的手腕,逆着让人眩晕的日光将慎磕磕绊绊揽进怀抱。
“慎……我……你……”
川村似乎说了什么,慎没有听清。
他的下巴磕上川村的颈侧,眼前皮肤浮现的浅红色与下颚轻微的疼痛感证实着现实的存在,他倾听着川村的隔着队服传来的、并非臆想的心跳声。
映在队服上的光是暖黄色的,周身逐渐暗下来,川村立于其中,直面欲求的背后又将自身从周遭环境当中独立,在他眼中自己也是那样吗?拥有并隐藏着截然不同的一面。
然后、光彩夺目。
彷佛全世界唯独只剩下他一人,再也无法注意到其他存在。
后来慎开始接受赞助商的广告需求,以往被他扔进垃圾邮件回收箱的业内采访邀请,也被耐着性子回以工整的应邀回复。
日程被填满的感觉其实并不差,他得以从钻牛角尖的紧迫感中脱身,像迎着顶峰的夕阳俯瞰这个广袤无垠的世界,坦然承认自己的经验阅历都尚且不足。
最重要的是——他有了想要努力的目标。
而在压抑沉闷的日子中给予他藉慰并追逐着的闪闪发光的前辈,如今成为了他重视的恋人。
健太望着天窗外的夜空思绪纷飞,他侧过身调整姿势舒缓发酸的脖子:“所以重点是?”
“壱马さん就在我隔壁的摄影棚,我事先不知道这回事,后来问了工作人员,他说以为我们都知道才没有告知。”
“就只有这样?”
“——不只是这样。”
*
访谈的对答显然谈不上有趣,常见的提问总有一套标准的回答模板,从前对于职业的憧憬、现在自身付出的努力、关于未来的展望,余下的就是无关痛痒的日常相关。
记者偶尔也会提出八卦的提问,例如这次他就遇到了对恋情异常执着不问出些什么决不罢休的情况。
健太瞪大眼睛,手掌合起用力拍出响动。
“然后呢?你说了吗?虽然大家、我是说车队的人,都对你们的关系明了,领导层和联赛官方也没有对队员的私人交往做出约束。就算你忍不住透露一星半点我也能理解,但壱马不会生气到不理你的吧?”
“我当然不会对记者说。”慎转过脸,眼神飘忽没有聚焦方向,“但是后来经理给我打了电话,他好像、听见了。”
“经理的电话?”健太从飘忽不定的话语中紧紧抓住重点,他挺起身躯直面这件事的严重性。
“他听到了什么、你们到底说了什么?”
“我不是故意要看他的隐私。”
慎恍惚着只觉得看不清车顶的存在,仿佛被装进食品保鲜袋榨干所有氧气。
“他听见了,他录下来了。”
*
慎收紧了手臂中被挤压变形的抱枕,在今晚第五次偷瞄川村后得出结论:他的心情指针大概转向了岌岌可危的黄色区域。
是前天的训练赛时他出了差错?还是昨天的外卖拉面变成了黏糊糊一团的冷面?
生活显露出的表面并没有出现裂痕的迹象,一切都在平稳顺利地进行着,稳定得让人恐慌。一潭水足够宁静时,任何微小的触碰都将掀起波浪。
川村坐在他对面的沙发,像是在和谁传送短讯,刘海下垂的阴影遮挡住神情,拇指点按着屏幕拼出他看不见的言语。
再抬起头时川村臂弯搭着换洗衣物合起了浴室门,他把手机留在了桌面,自动锁屏使屏幕蒙上层朦胧不清的灰。
慎可以竖起手指对川村、对亲人、对朋友、对可能存在的信仰发誓,他绝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癖好。只有这次,他想如果能帮上川村的话、如果能为他解决困扰的话。
他伸出手点亮即将熄灭的屏幕,聊天窗口停留在无法理解的交流中,他抬起头、账号是系统内的隐私备忘录,空荡荡的对话框顶端停着份音频文件。
慎看向浴室内未停下的水流声,鬼使神差地凑近手机,点开了那段录音。
慎听见自己的声音流淌出扬声器,漂浮在胸膛内。
「您说壱马さん?他一直很照顾我,无论作为恋人还是车手我都认为他是车队不可或缺的部分。…公开?现在?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的决定。如果某天他选择回归家庭…我的意思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您应该能够理解,那么这将会成为他的阻碍,他不应该因为这些事而停下脚步的。我当然是喜欢着壱马さん的!只是不想给他添麻烦而已…分手通稿?拜托您别再开玩——」
*
戛然而止的声音使慎清醒过来,他强迫自己的指尖不再发抖将手机一分不差放回原位,他甚至用袖口蹭了几下屏幕试图抹去可能留存的痕迹。
他不记得那天是如何对川村道晚安,又是如何在川村身侧压抑呼吸声装睡。
壱马さん是很理智的人。他埋进蓬松的枕头望着眼前触感良好的发尾想到。明天训练结束以后我还是会载他回来,在车内的时间足够解释表达真正的意图。
只是他从没想过川村会在接下来的两周内彻底拒绝与他同行。
川村的睡眠很浅,稍微有些动静都足够让他惊醒,然而在这些天的夜晚他极为少见的进入了深度睡眠,相对的,他的睡眠质量急转直下。
慎好几次在触到川村渗出汗珠的皮肤后惊醒,他蜷缩着身体抓紧变形的床单,肌肉保持着类似爆发前的紧绷状态。
他小心翼翼贴近川村,手臂揽到他身前,抱他的姿势像是影子,脚背托着脚掌、膝盖嵌进膝窝。
“”——慎。”他听见川村送出被梦境浸泡到含糊不清的呓语。“我会…陪在…你身边的。”
“我看见你了。”
慎轻轻握住了川村僵硬的左手。
*
健太捏着鼻梁不停揉按,事情太超乎预料,他没想过是这样的发展,措辞在口中绕了无数弯才缓慢蹦出:“……你对他原来是这样的想法啊?”
“才不是!我想说的才不是这些,你知道经理那个人说起话来就没完。”
“虽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我怎么可能会轻易放手,壱马さん的重要性绝不是是简单说说就能够表达的。”
“我只是…和壱马さん交往的时间是无法被任何东西替代的,他教会我太多了。”
“我依恋着他,也想要占有他的全部,可是要将我变成我们来表述这件事本身就足够困难,大家会怎样看我们?舆论会怎样讨论他?健太さん一定能够明白的。”
“只要想到这里我就会害怕,比遇见刹车失灵还要恐惧。”
“不过我真正想说的是,哪怕前方是被所有人拒绝的世界,只要壱马さん愿意、那我就无所畏惧……。”
他的声音又淹没在掌心内。
健太沉下心捕捉着气若游丝的声响,望着天窗外零散的几颗星叹息。
他不停劝说自己这是帮助队友顺带增长功德的行为,来年绝对会是运势占卜榜第一名。指尖在短讯界面停留许久,最终还是点开联系人编辑出文字点下传送。
「我需要你帮我个忙。」
酒精是最好的东西,从第一滴酒液诞生起就被世人追捧至顶点,即使触犯法律也要得到那特殊的回味。与处方药不同,服用酒精不需要任何理由和用量约束,生物学中标明的本能会驱使咽下更多带来成瘾性的液体。
川村合起手指夹着小小的玻璃瓶晃荡,瓶身撞击戒指产生清脆响动,清澈的液体荡出细密的泡沫,很快又寂寥地消散。
瓶中大半液体被咽下去。实际上这种分量的酒精根本不会让他产生任何动摇,即使要喝空那排货架他也不会醉。
独自饮酒总会乱糟糟地想。也不知道拜谁所赐,我变成白日酗酒的酒鬼了。川村不满地用鞋尖敲打地面。
过去他们还没有跑出足够进入联赛的好成绩,那时他才十几岁,能选择的只有忍耐着走下去和回归籍籍无名。他们挤在房间内回顾录像、分析零件、熟悉赛道的过程历历在目,那些挫折与磨难,似乎只要和伙伴一同面对就能够跨越。
理所应当也会面对独自沉思的状况,带着外壳的牡蛎是成年人的心脏,当他飘飘然露出柔软的部分时也会迷茫与无助,毕竟他只是千千万万个人群当中的一小部分。
在他的潜意识内,人与人是各自独立的存在,即使产生联系也是将点和点之间相互链接的、随时会中断的线。
然而当川村看着蜷缩在车内的慎,不是哭泣、不是欢笑、不是沮丧,他流露出的是一种面对绝境退无可退到绝望的平静。
川村的意识头一次转向了不同的方向,他想要和无处可逃的慎发生关联,像是彼此依存咬紧才能够运转的齿轮,牢牢铭刻在彼此的基因深处。
时至今日,他望着自己的影子,只觉得与世界的距离感更深,而当时点燃他的某种情感究竟该做怎样的定义,他说不上来。
*
“伏特加?酒量好也不至于从现在就开始喝。”
北人做着用力呼吸的表情,挥手在鼻尖前驱散若有若无的酒味,他倚着门框半开玩笑地笑:“你等下千万别上赛道,我可不想参与进酒驾事件。”
“啊、抱歉,今天单纯是来检修零件。”
川村深吸口气仰头饮下剩余的液体,酒精醇厚的回味黏连着热度淌进胃中,向着北人示意着拍拍身侧蓝色的引擎盖。
“所以你和慎是怎么了?”越过堆满零件的工具箱、北人毫不客气坐上车头看他,“状态变化这么明显就算了,居然连健太さん都来拜托我。”
“说起来你和健太さん又怎么了?明明北人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好。”
川村刻意无视了北人拧起来的眉头,唇角牵动着相当惬意地弯出典型的心形嘴,享受在没有硝烟的斗争中取得胜利。
北人忍不住抬高了声音反驳:
“这和我要问的没有关系!好吧…我不小心把他重要的零件当成垃圾扔掉了,所以他才和我生气。”
“那你也不至于不回去?”
“我是在、和厂商联系,谁知道对接的是那群听不懂日式英语的客服,我不想拜托别人,也不想被他看见练习发音,他绝对会笑我!”
川村发誓他把二十六年来所有艰难困苦的经历都回忆了一遍才不至于发出笑声。
“好幼稚啊…健太さん不是那么难说话的人。所以你拿到了吗?”
“已经到手了,今晚我会回去的。言归正传、解释一下你和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交握着双手后仰靠上车窗,移过目光盯着头顶永不疲倦的白炽灯。
“你是说慎认为我是在和他冷战的事?这没问题的。”
“慎都快变成黑白漫画里淋着雨颓废的角色了,这样还能够叫做、没问题?”
他叹出带着酒精味的温热气息,知道独自思考下去很难得出结果,信任同伴终究不是坏事。
“我没有和他冷战,我只不过、在较劲而已。”
*
拍摄的工作固然简单但总归是漫长的,川村绕是习惯了阳光与车灯,在面对了几个小时的闪光灯后也忍不住眯着眼打起哈欠。
确认过相片后他向工作人员道谢,收拾着东西预备离开,脑海中将注意力集中在刚才的问询。
「是要和长谷川先生一起回去吗?」
他不知道慎与他只有一墙之隔,前些天他们忙着调整车辆,行程开玩笑似的总是错开,能够见面的时间只有回家后和出门前。
挂式耳机绕在他指尖打了个转,难得后续没有其他安排,或许他应该去见恋人一面、或许他们能拥有共进晚餐的时间、甚至是饭后的散步约会。
一股欣喜涌上心头,他甩甩脑袋尝试驱散分不清由来的情绪。又不是刚恋爱的小孩子了,川村这么想着,绕过墙角的弯道,在浅色的门前停住脚步。
“您说壱马さん?”
近在咫尺的熟悉声线飘进川村的耳内,他预备敲门的手指在被提及的瞬间就已僵直在门扉前。他微笑也沉默着向路过的员工点头致意,血液加速泵入心脏引起翻涌。
他按下了录音键。
“他一直很照顾我,无论作为恋人还是车手我都认为他是车队不可或缺的部分。…公开?现在?我不认为这是个好的决定。如果某天他选择回归家庭…我的意思是、传统意义上的家庭,您应该能够理解,那么这将会成为他的阻碍,他不应该因为这些事而停下脚步的。我当然是喜欢着壱马さん的!只不想给他添麻烦而已…分手通稿?拜托您别再开玩笑了。”
这样的决策并不出乎川村的意料,经理大概是想以同性恋人作为招揽热度和赞助并为车手谋取更好的条件。只是他没法忽略慎在拒绝以后的想法,他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半垂着眼和一秒秒增加的进度条对视。
“抱歉、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我并不会轻易放手。”
身后的脚步与交流声嘈杂,川村却无比清晰听见慎沉下些许的声线。
“除非是壱马さん亲口说出他对于我们之间的感情感到厌弃…或者是别的什么,不然我不会那么简单就放弃。”
“壱马さん很沉稳也很让人安心,我憧憬着这样的他。可同样的,他也会感受到茫然无措,一个人背负着太多责任。我想要成为壱马さん在不安定时的依靠。”
“憧憬会化作无可替代的力量。”
“或许现在我还做得不够好,但我也清楚只是对于现状感到满足就永远无法前进。”
“壱马さん在曾经握住了我的手,所以在未来的很多年内,我想我都不会松开和他相握的手了。”
即使额头无意间撞上门框也感知不到疼痛,川村摸了摸发着温和凉意的耳垂,转身离开。
*
“这不是在告白吗,那你为什么要躲着他?”
北人感觉自己开始听不懂了。
“我完全没有为此而对慎生气或不满,相反我很庆幸他成长为了出色的模样,普通对于这样的情况不是会很苦恼吗?”
“我在较劲的对象是我自己。”
“如果我真的像慎所憧憬的那样,那为什么他产生了我会回归传统家庭的想法呢?明明我也是同样不愿和他回归到各自独立的个体。”
“我是为了让他这样苦恼的自己而生气。”
川村挺直身躯,利落地抛起酒瓶、也抛开无端的杂念,握回掌心的是他熟悉的游刃有余。
“但是一直闹脾气可不行,毕竟慎没有做错任何事,不好好把想法传达给他的话,简直就像在故意让他焦躁不安一样了。”
午后的阳光与赛道两侧的树影似乎永远不会变,略带温热的风在眼角带起闪烁淡光的浮尘,慎晃了神、发动机运行喧闹却悦耳的声响闪过,一抹蓝色越过视野。
又是这样。
已然能够嗅到盛夏的气息,冗长白昼的热度即使潜藏在夕阳中也不会消退半分,额角的汗液在他指尖留下晶莹的水痕。
慎眨眨眼睛,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无法稳定的未来。
这个世界的、他和川村的时间都在有条不紊地向前迈进,他的手指很快就会在气温的蒸腾下变得干燥,过长的白昼打乱慎的思绪节奏,那些记不清的情感正沿着狭小的道路流淌。
他尝试解析与分析每个可能忽略的细节,即使那些怅然若失的落寞从天而降要把他淹没。
可分析下的爱情并不能够成为恋爱。
再然后呢?他并不是一定要追寻确切的答案,只是单纯地感到不安。或许他的职责是见证川村的幸福,亦或是已平淡的交往来换取一直待在川村身边。
无论何种方式,那一天他向自身毫无定数的信仰祈愿时就做好了觉悟:
请在这个瞬间、让这份爱意永不终结。
所以、这并不是什么寂寞的泪水。
*
要在休息室找到一小块立足之地并不是难事。
反省会结束已经接近黄昏,慎近期叹气的次数大概比过去人生中的每一年还要多。
回到宿舍后他到底该在漫长的夜晚中挑选怎样的时机和川村开口诉说。
那川村愿意倾听吗?
愿意和他继续下去吗?
说出来荒唐,他全都想过。
拖拽金属椅的噪音足够刺耳,北人俯身坐下叠起双腿,在慎面前屈指敲敲桌面。
“我说啊、慎你也差不多该回归状态了?我还得和健太竞争下个赛季的名额。”他伸出手指在慎面前不紧不慢摆着指头细数,“闹了这么久的别扭,既然已经互相说明白了,以后也坦诚一些不是更好吗。”
“拜托北人さん就别说风凉话了…健太さん那边的事情还没有完全解决不是吗?”
“哈?壱马该不会——糟糕、千万别告诉他我们见过面。”
金属与地面剐蹭的噪音再度破开空气,北人竖着右手抵在鼻尖象征性表示抱歉。慎抬起眼睑目送对方离开,透过门扉开合的缝隙瞥见健太拧着眉心向北人说着什么,下一秒又回过身点点头向他示意。
明知道是不符合礼仪的行为,他却提不起半分力气回应,双脚在桌下胡乱敲击着乱节奏的拍子。
——又是只剩他一个人了。
广播内毫无感情的机械报时昭示着他该离开的时机,再响一次、训练场会熄灯,再响两次、川村会回到宿舍,再响三次、他还是会难以入眠。
结果今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搁置在一旁的手机震动打破寂静氛围,慎望了一眼、紧接着肾上腺素飙升,他站起来的动静太夸张,以至于桌角随着他的动作偏移不少。
川村说:
「我们需要谈一谈。」
*
慎踩着赛道略微凸起的边缘抬头看,傍晚的气温不再那么令人焦躁,若有若无的风将他动荡不安的心抚平些许。
他想起他们首次参与赛事激动到无法安眠的夜晚,索性借午夜柔和的月光溜进赛场,他和川村、川村和他,沿着弯道轨迹漫步,似乎这样就能够出逃直到世界尽头。
那晚川村说了很多,他还未开始回忆,来电铃声突兀地响起:
来自川村壱马本人。
掌心不受控渗出汗水,他用上指尖发白的力道才不至于使手机立刻从手中滑落,视死如归一般,他按下绿色的审判键。
川村的声音安定地传来:
“慎?”
“是我!壱马さん…我不是故意要说那样的话、也不是故意要偷看,我想说的是——”
一切预先措辞好的解释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局促地踢着碎石沙砾试图拼凑出最适当的、不会真正惹恼川村的语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川村忽然笑起来,夹杂着短促的换气声。
“我知道,我一直都很信任你。”他的尾音扬起个愉悦弧度:“是说真的,我只是自己不小心绕进死胡同了而已。”
“壱马さん真的没有生气?”
“喂、在慎眼里我到底是有多小气啊。”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慎摸摸鼻梁、耳尖都要被喜悦染红,“今晚我们可以一起回家吗?”
“先等一等,”川村放轻了声音:“你先听我说完。”
*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靠彼此的伤痕才得以确认互相的存在。”
川村的步伐声一步一步犹如心跳,越过电流敲击在慎的耳道。
“但我们已经从只会横冲直撞的笨蛋成长为肩负着许多的大人了。”
“对于恋爱保持真挚、坦然、甚至是克制,这从来都没有错,你做得非常出色,所以我才不会为此感到不满。”
“况且我们说过太多的喜欢,那些喜欢足够将伤痕疗愈。”
慎无法阻止某种突如其来的悲伤塞满胸腔,他慌张地想要打断川村、想要询问川村的所在地、想要抹去最糟糕的猜想。
于是慎回过头,川村近在咫尺。
他逆着粉紫色的夕阳、慎的身形影影绰绰映在他眼底。
川村还是在笑:
“前些天对慎很冷淡,真的对不起。可我有预感,即使走错了路,慎和我也会相遇。”
通讯不知何时被躁动不停的指尖挂断,慎牢牢拥抱着川村,正如川村曾牢牢拥抱着慎,即使背后是毫无退路的虚无、也将漫漫人生毫无保留托付给彼此。
“但我有些贪心,如果能将喜欢替换的话——”
川村安静地枕在慎的肩颈,残缺的心跳此时此刻正在他们紧贴着的胸膛内共鸣,几乎要冲破耳膜。
“如果能将喜欢替换的话,我会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