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有些阴霾,低垂的云层遮着不明朗的月亮。稀稀拉拉的星显得灯火通明的庄园更加显眼。这座庄园坐落在半山腰,黑色大门前站着几个迎宾和保安。
吉野北人深吸一口气,服装的领子有些紧,有些呼吸不畅,不够柔软的面料扎着肉,实在说不上舒服。
还有腰后卡着的那个冰冷的金属物体,被恰好长度的外衣遮住,沉甸甸地坠在身后。
吉野北人眯着眼,抬手看了眼时间,他差不多该进去了。
任务单上写着的东西都被牢牢记在脑子里:伪装成服务生顺利走进高耸的大门,顺着前廊一直进到庄园里,会看到三个花坛和左右两个喷水池,随后就是宴会厅、吧台,不出意外的话,他的目标此时应该正在吧台上调酒。
枪是装了消音器的,他要做的就是混进吧台后面,快准狠干掉对手,随后在嘈杂人群的掩护下立刻撤离,类似的任务做过千百次,实在是小菜一碟。
吉野北人的态度更像是跑个外快,他背后的组织不出名,却能培养出好几个含金量成功率都极高的杀手,吉野北人就是其中一个。
他从不过问目标出现在名单上的原因,对目标是什么人也没兴趣,是个指哪打哪的好武器,于是列在他大名下的战绩越来越多,也不乏有点姓名的。但同行不问底细,他也向来独来独往,更像个神秘的阴影一样。
他入行的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钱,为了来钱快的活赌命也无所谓,于是像这样的简单小活也会接。目标是个酒保,当然真实身份绝不会是酒保,可能是有点威胁的什么人,但总之干掉他应该并不难。
吧台很快就如任务单上所写的一样出现在视野里,只不过此时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女孩在调酒。
看来目标还没出现,吉野北人扯了下规整着自己密不透风的领带,坐下点了杯酒,嘱咐了多加冰块。
女服务员和他对视一眼便微微红了脸,手里的动作都慢了下来,吉野北人笑了一下,重复了一遍要的酒。女孩恍然点头,然而还是有些手忙脚乱。
“你是新来的吗?”他问道。
女孩解释说自己母亲是后勤主管,只是人手不够才来帮忙。吉野北人了然,于是也不再催,反正目标尚未出现,时间足够他多品几杯了。
他审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人比较多,但吧台附近很清静,若要在这里下手会较为显眼,吉野北人思考着是不是该换个场所实施以及成功率,突然被玻璃破碎的声音打断。
业务尚且生疏的女孩把杯子摔碎了,附近的目光都被声音吸引过来,她涨红了脸一个劲儿地低头道歉。吉野北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个急匆匆的身影从吧台后出现,接过女孩手里的东西,充满歉意地对他说:“抱歉先生,我来给您调饮品。”随后轻声嘱咐女孩不用管了,去铲冰块就行。
吉野北人一愣,吧台附近的清净得以让他清晰地听到这位男酒保的声音,低沉,有力,传进耳朵里有鼓点般的效果。
他一时忘了回复,直到听到那人又重复道:“先生,可以接受吗?”才恍然惊醒,旋即回答可以。
正式的员工果然比帮衬的年轻人熟练太多,不出两分钟他点的酒便摆到面前,酒保似乎是不忙,挂着客气的微笑问他:“是一个人?”
像是程序般的问话,吉野北人下意识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伪装的服务生身份,又若无其事地回答说在等主管。
酒保点点头,离开去吧台的另一边指导女孩做些零碎活,吉野北人余光看到他语气动作都颇为温柔和耐心,女孩在他指导下做事情也很松弛自如,不像刻板印象里对待实习生蛮横又暴躁的主管。
不透风的面料让他热得不行,没两口就把杯中的酒喝得差不多了,只剩剔透的冰块在玻璃杯里滑动。随着吞咽的动作,喉咙被紧绷的领带摩擦有一丝不适,吉野北人恍然反应过来他是来做什么的。
以及这个酒保很可能就是他要杀掉的对象。叫什么来着……任务单上熟记的名字突然消失在了大脑里,吉野北人感觉自己好像一瞬思维短路了,花了几秒钟才想起来。
是叫川村壱马,Kawamura Kazuma。
Kazuma,读起来挺好听的一个名字,他无端地想。随后眯起眼睛试图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酒保胸前的名牌,但距离太远,只能摇摇手又把人叫过来。
然而等人走近了才发现根本没佩戴名牌,吉野北人手指搓着杯子,大脑飞速思考后,对安静站着等他问话的酒保说:“麻烦你再给我来一杯一样的。”
酒保有些意外,但还是挂着客气的微笑问到:“您确定吗?”
随后目光落在他的衣服上。吉野北人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现在的情况是:身为服务员却独身一人在宴会开始前肆意饮酒,这怎么看都不太正常。
场面一时变得有些尴尬,似乎是上一杯喝得太猛,吉野北人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见他没有回复,酒保看上去是连这样的情况也见惯了,手下麻利地调了一杯和他之前点的一样的酒,放在吉野北人面前。
“算我请你的,别再续了,醉在我这里没法和你主管交代。”
吉野北人看着他走远,下意识张嘴想叫住人,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人甚至没有给他回复的时间,语气温和,司空见惯一样。
把他当成不顾本职来买醉的酒蒙子了吗……?
而且吉野北人还没有达到他的目的——知道这个酒保的名字。于是他连思考都没有就又抬起手了,被当成酒蒙子了的话,做出什么都是合理的吧。
穿着暗红色马甲的人第三次站在他面前,依然带着服务的笑容。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吉野北人开门见山地问,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那人脸上露出略显惊讶的神情。
“抱歉,先生,如果没有目的的话,是不可以任意透露的。”
“我业余是做乐队的。”吉野北人开始随机胡扯,“你的嗓音很吸引人,你应该知道的吧。”
被突然夸赞酒保却并没有显得意外,点点头默认了他的说法。果然亮眼的东西是不会被埋没的,也许私下真的有在做相关的东西,吉野北人想。
“所以先生…是想挖我走?您是经纪人吗?还是星探?”
“总要先知道名字吧。”吉野北人顺着他的话应下来继续扯谎。
“好突然,哈哈。”酒保干笑了两下,继续拉扯着问话,“先生有名片吗?”
“来上班的怎么会带名片。”吉野北人见招拆招,编得无比自如,“你相信眼缘吗?”
酒保挑挑眉,似乎是饶有兴趣地在听他继续讲。
“总要让我能再找到你吧。”
话说出口连吉野北人自己都被天衣无缝的诚恳感惊到了,仿佛他确实是个挖人的星探。
看表情,应该是被他的执着撼动了点,但酒保开口依然是毫无被诱惑的动摇:“这话有道理,但我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先生你,至少……”
他没继续说下去,眼神顺着室内环绕了一圈,吉野北人意识到,没有再问下去的必要了。
一个普通酒保不会如此滴水不漏、铜墙铁壁,他想做骗子向来轻而易举,也有过三两句话便套出无数重要信息的辉煌战绩,他能全身而退,可周旋这么多句话依然毫无收获,普通人做不到。
没得到答案,但也已经得到答案了。
接下来该做的就很简单,悄无声息地干掉这个人,像早已熟悉的那样。吉野北人指腹摩挲着玻璃杯,看着仍站在原地的酒保,如排演过一般露出还是铩羽而归的表情。
“你是我问的第一个,可惜开局不顺。”他惋惜地说,“看来没人会对新人服务员说的话感兴趣。”
做戏也要做全套,作为杀手他演的时候实在是多,吉野北人从不担心自己会在这样的环节里失手。他对付过的人里有毫无经验的平民,也有缜密精细的精英,无论是套话还是做戏都几乎胜利而归。
最差的一次,也就是现在了。
“先生如果换份工作,也许我会多点兴趣。”酒保也露出一个歉意的表情,似乎没对刚刚的几番对话有什么波澜。
吉野北人站起身以一个点点头的体面结尾终止了这段交流,然而又见酒保还继续着手中擦杯子的动作。
和预想中他或许应该微微欠身以示送别客人的情景有所不同,吉野北人意识到似乎这段交流还没有终结。
酒保擦干净最后一个杯子放回盘中,低垂的眼睛抬起,像早就知道他也在看着一样,和吉野北人对视。
远处猛然传来功放的声响,宴会开始了,前厅的人陆续离开,吧台附近变得更加冷清。
“先生,如果你此时也离开了,这次宴会、或者下次什么时候,我们碰巧再见面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
酒保的声音仍是冷静平和。随着他一句句地讲,吉野北人的呼吸也变得更沉重。
“我知道玩乐队有多有趣,我中学的时候搞过,和你想的一样,我当时确实是主唱——先生,宴会开始了,你确定还要待在这里吗?”
他所说的什么主管,仍是未出现。
吉野北人意识到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隔着半米的距离,他看到酒保拿过干净的毛巾把手擦干,然后绕过深色的吧台走到他面前。酒保深色的头发垂在两边,却不显得凌乱,他身材不算高大,但此刻笼罩在前厅顶灯的环绕里,还是遮住了大半光源。
吉野北人立刻敏锐地察觉到铺天盖地的危机感,身上的汗水霎时变为冷汗。
他暴露了。
酒保在他面前站定几秒,对视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漆黑的眸子里,目光定定地望向某个点,吉野北人完全看不出他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
心脏猛地跳起来,只有表情上还能竭力维持着冷静。然而下一秒酒保抬起手,从右手的袖口里抽出了什么东西,铺平展开,两根手指夹着举到吉野北人面前。
看清楚上面东西的时候,吉野北人僵在原地,喉咙猛地一紧。
揉皱的照片上赫然是他自己的脸,上面用签字笔标着明显的几个字:吉野北人,服务生,特点:金发。
他从刚才便没有离开过这张座椅,此时恐惧的麻木顺着脊椎急速向下蔓延,更让他无法动弹。
酒保的脸上毫无波澜,又伸出手抓起他的右手,在吉野北人近乎僵麻任人摆布的状态下,从他的袖口里取出了一张同样揉皱的纸,一样地铺平展开,举到自己的脸侧。
没有照片,只写着几行字。
川村壱马,Kawamura Kazuma,身份:酒保。无明显特征。
酒保,不,此时该叫他川村壱马,酒保只是他天衣无缝伪装身份的一个切面。
川村壱马伸出手,对着只有字迹的纸条指指自己,又对着那张印着清晰面容的脸指了指吉野北人。想说什么不言而喻。
随后是长达半分钟的沉默。
吉野北人完全陷入被动的境地,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暴露了,暴露得彻彻底底,他经验丰富,却独独忽略了这次任务最坏的一种发展方式:恰好是互相干掉彼方杀手。
“现在先生知道我的名字了。”川村壱马的声音依然低沉又毫无起伏,一如他今晚说过的每一句话,“还是你更想被称作吉野先生,或者北人君吗?——北人君想再找到我的话,也并不难。”
每个字都如同无形大棒一样锤在吉野北人头上,一层层麻痹感蔓延了全身。他发不出声音,也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枪,川村壱马难道会没有吗,两个人之间尚有一段距离,然而此时他和案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这是吉野北人杀手生涯第一次失败,也是第一次如此屈辱。吧台方寸之间,他完全被压制的一场博弈。
川村壱马就那么不动声色地站着,看上去在等着吉野北人说什么,可他能说什么,现在的情况无异于在他面前彻底裸奔。吉野北人感觉自己的脸像火烧一样烫,快速摄入的酒精此时更肆无忌惮地反应在了脸上,然而刚要开口却被制止。
“脱了这身衣服,然后从那边的门走。”川村壱马压低声音,目光落在前厅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大门你出不去的。”
“什么?”吉野北人怀疑自己听错了,张口才发现在高度紧绷下自己连发声都困难。
川村壱马自然知道他在震惊什么:“你应该不想死在这里。”
吉野北人脑子里出现了大门口的几位迎宾和保安,也是杀手装扮的常见身份,照这个说法确实是会有危险,可现在是什么情况?该死在他枪口下的人在教他如何逃跑?暴露之后没有被一枪爆头,反而帮他活命?吉野北人满脑愕然。
川村壱马的话能信吗,可他好像也没得可选了,横竖都有危险,不如赌一把命。顷刻间连自己都觉得荒诞,在目标兼同行的人面前暴露得一览无余,随时都有被立刻干掉的可能,然而仅过去几分钟,他又不得不相信这仅有的救命稻草。
恍惚中只有刚才那杯鸡尾酒的味道还停留着,呼吸的感觉强烈起来,又掺杂了一点过于甜腻的气息。
哪里来的味道?吉野北人不合时宜地想。
川村壱马从外形上绝对算不上压制,甚至现在仍是“酒保”的温和而客气的样子,然而吉野北人说不出一句反驳或是质疑的话,命都被捏在对方手里,大发慈悲地被放过,他知道自己如果想活命的话最好当个哑巴。
吉野北人昏昏然地被川村壱马推进了那扇小门,门一关立刻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也隔绝了那微弱的香气。脱掉自己的乔装,过硬的面料实在是不够舒服。随后立刻掏出装备在腰侧的微型手电,顺着黑暗的、不知尽头的空间往前走。
平时高速运转的大脑第一次什么都无法思考,只知道顺着走下去是他唯一的选择。吉野北人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川村壱马不会害他。
十分主观且没有理由,就是一种突然出现的感觉。
不知道在昏暗的长廊里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丝光亮和生锈破旧的门,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一下,没有上锁,门外看不到高耸的庭院围墙,显然已经是庄园外部了。
再走一点就是大路,他可以全身而退。
大概是后勤输送货物和什么东西的通道,吉野北人脱力般倚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意识到他真的逃出生天了。
川村壱马也真的没有害他。不,甚至在真心实意地帮他。吉野北人恍惚地走在庄园外的路上,腰后枪套还抵着他的脊椎。
杀手的目的有多单纯,杀手本人就会有多残暴。他们是执行任务的尖刀,恻隐之心是绝对不该有的东西,和同行狭道相逢是杀手最忌讳的情况。
因此作为目标的时候,报酬自然也最昂贵。川村壱马会放他一条生路,离谱地像是把一单百万酬金的任务拱手相让出去。
几天时间过去,吉野北人仍是想不通他这么做的理由,只要想起这段时间每一秒都是惊魂未定后怕得很,还好未能成功的任务没有带来太多麻烦,他猜想也许川村壱马本身并不是多么顶级危险的人物。
这说明一段时间内他们两个都能保证相应的安全,但也意味着基本上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估计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他会被放过。
这个想法的出现把吉野北人吓了一跳,能活命已经是捡了大便宜,他们是容错率极低的职业,冷酷万分的世界里并不是所有事都能找到恰当的理由,蛮横又毫无道理的情况一点都不少见,就像许多次吉野北人面对目标时,对方并不是“对xx有威胁的人”这一个身份,他通常会在目标非工作状态下进行袭击,而往往那种时候,目标只是普通的父亲母亲,谁的儿子女儿,或者尚在约会的情侣中的某方。
冰冷的枪口没有感情,吉野北人再明白不过。
可也因此,他更加好奇川村壱马的理由。
第二次见面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按照情况来说,应该是被称为“偶遇”的,可谁相信呢,吉野北人是绝对不信的。不过他在后来的日子里也没有问过川村壱马,默契地替对方保留着这样的神秘感。
是在市里的一家咖啡厅再见到他的,川村壱马依然是吧台后的工作,只不过手里调的东西从鸡尾酒变成了咖啡。
那是家蛮有情调的咖啡店,墙上挂着装饰用的唱片,原木色的吧台和餐桌,灯光是暖黄色的,比那天庄园里的昏暗调酒台好太多,很有感觉的设计让人单纯地感受到放松,至少吉野北人不会选择在这样的地方杀人。
咖啡豆的味道意外地不算浓郁,店里此时还算冷清,吉野北人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难得的休息日,他准备独自消磨着度过。然而刚掏出耳机准备戴上,一阵极淡但十分熟悉的香气钻进鼻腔,片刻便消失掉了。吉野北人顿了一下,还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些什么。
时间并没有久到淡化这样深刻的记忆,吉野北人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昏暗的吧台和酒保深红色的衣服,以及味道被隔绝前最后的画面:把他推进暗门通道后一句话也不多说的川村壱马。
他下意识地抬头寻找记忆中的身影,然而咖啡店里只有一两个忙碌的服务生身影,都不是川村壱马。
吉野北人一无所获,手不自觉地摸向口袋,摸了个空才想起来他并没有带香烟出门,随后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不该吸烟才对。
但那股熟悉的香味到底是哪里来的,他百思不得其解。
店里的音响开得不大,舒缓的爵士乐轻轻地撞击着耳膜。歌词是小语种,吉野北人听不懂一句,歌手的声音低沉又温和,像在诉说什么故事,可吉野北人却听出了一丝压抑,像是积蓄的情感找不到爆发,才选择用这样的形式表达出来。
如果不是随便找了什么歌单的话,老板的音乐品味很好,吉野北人想,那歌手的音色又勾得他想起什么,这次更甚,竟然惹得他心思不宁。拿出的耳机就捏在手里,半天也没有戴上。
也许该喝点什么,然而咖啡馆又不提供酒精。吉野北人抓了抓头发,咬着腮侧的软肉,觉得自己要不还是离开比较好。
香气,音乐,声音,像雾气一样在这间小小的咖啡店里萦绕着他。明明没有半点和川村壱马有关系的,可他就不停地出现在脑海里各个角落。该死的休息日好像被毁掉了,吉野北人有点烦躁,起身准备离开,然后远远地看到一个奔跑着的身影进入到咖啡店的玻璃门。
这个身影穿着深灰色的衬衣,外面的围裙颜色像他常喝的拿铁,装扮完全变了,但半长的头发还是那样垂在脸的两侧,手里拎着几个还在滴水的咖啡壶。
恍惚间似乎又嗅到了那略显甜腻的香气,吉野北人放下手中的东西,重新坐了回去。
人的心理很神奇,惹得心烦意乱的根源突然出现,反倒能够冷静下来了。
川村壱马并没有看到他,一路小跑着进了操作台后面,从他的位置要侧过脸才能窥得一二。吉野北人的目光落在餐桌的呼叫铃上,思考了一会儿,这个时间可能很长,也许有接近十分钟,吉野北人觉得自己的大脑好像进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状态,很多怪异又琐碎的问题争抢着出现,有的出现了好几次,无一例外都没能得到答案,他不愿再想,伸出手按响了呼叫铃。
吉野北人觉得自己鬼使神差,从酒保到咖啡师,他仍不知道这个川村壱马是否是真实的,真的是安静调咖啡的人吗?还是仅仅是另一个伪装的身份。杀手脱下了日常伪装脱不掉满手罪恶,但他却像患了冒险症一样好奇,被危险的东西吸引到不可控的地步,甚至忘了自己其实是一样危险的存在。
来人是另一个服务生,吉野北人想了想点了杯香草拿铁,饮品拿到后和想象中并无差别,那个香气仍是若有若无地飘在空中,而此时终于被更浓郁的香草味遮住了。
浸泡过冰块的咖啡刺激了唾液腺,吉野北人吞了吞口水。他只是想来找个安静的地方度过难得的休息日,图个寡淡和清净,可怎么这么巧,川村壱马在这里工作。
头顶的灯光暖洋洋地打在已经褪了不少的金发上,他头发有些长了,遮了差不多一半的目光。吉野北人知道这样实在是有点扎眼,于是平时走在路上会戴毛线帽,但不是现在,至少此时,他并不会去主动把头发遮住。
扎眼点好,此时他并不想低调。
余光里能瞥到一点操作台,川村壱马一直在忙些手下的事,自然又熟练的样子看着倒一点不像伪装,虽然那天他假装酒保的样子也丝毫看不出破绽。
吉野北人猛喝了几口冰拿铁试图降温,然而毫无作用,离奇的念头往外涌,窜得比火舌高。似乎正是这些念头勾出来的,川村壱马的身影从想象中跃出来,出现在视线里,然后不受控制地逐渐变大,吉野北人用力咽下最后一口拿铁,过冷的口感几乎冰得他心脏发麻。
于是开口的时候显得语气尤为冰冷:
“来杀我的?”
川村壱马并不意外,又像上次一样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这让吉野北人觉得他好像还没从酒保和服务生的角色里抽离,他说的话听在川村壱马耳朵里依然是“我业余做乐队的对你有眼缘你相信吗”这样离谱的鬼话。
“你还有任务在身?”川村壱马挑着眉反问,“那我岂不是很危险。报了上次任务失败,没几天又被反杀的话死了都要被当成反面典型。”
说完又抬起双手在面前摊开,像是把此时身上空无一物,完全的安全无装备状态状态展示给吉野北人看。
同行见同行,还是曾经互为目标的同行,川村壱马看上去自愿毫无警惕的行为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我也很意外在这里见到你…见到北人君。不过你是否还在我所在组织的未完成名单里,这我也无法确定。”川村壱马坐在他对面,压低了声音慢慢说。
“我放过你,但无法干涉到更上层。”
他的声音理智,冷静,似乎从未有什么大的起伏,讲话的时候就直直地盯着人,没有半句废话,眼神中也看不出半点额外情绪。
川村壱马是一个优秀的杀手,吉野北人想。
那股神秘的香气更加浓密地环绕在两人之间,几乎可以确定就是他身上的。吉野北人一时嗅失了神,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几秒。
“我也无法确定你的状态。”吉野北人用同样的话说回去,尽管他觉得这并不会让川村壱马的状态产生任何波动。
生死局过后如今能活着面对面说不清到底是谁捡了条命,吉野北人纠结着要不要开口问清他被放过的理由,此时又觉得也许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像川村壱马这样的人,过于好奇是一种危险的试探。
但现在川村壱马这样一副坦然毫无警惕的样子,则是种冒犯。
川村壱马像是看透了吉野北人的心思一样,再开口带了一丝调笑:“你点了香草拿铁。”
吉野北人低头看向手中只剩冰块和浮沫的玻璃杯,杯壁外侧还挂着水珠。
“喜欢喝这个口味的还是高中生居多…或者来约会的情侣,咖啡店也适合约会。还有哪些…”川村壱马看上去在努力回想着。
吉野北人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否认又发觉无处可否,他现在的状态看着确实和工作时差异过大,一眼便能看出来。
上次没有几句话也让他彻底完败的记忆又重现,该死的窘迫往心头上爬,对面还在絮絮叨叨,但吉野北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话语听着比起刚才似乎是多了些起伏。
他听见川村壱马说:“甜味素会扰乱思考,你知道的吧。”
这也是经验得来,他机械地点了点头。
“那些高中生,还有情侣——嘛,用“高中生情侣”更合适吧,那个年纪恋爱的很多…”
川村壱马说着说着抬起手挠了挠鼻子,眼神看向窗外。他声音依然很小,小到隔壁桌就无法听清对话。顺着他的目光,吉野北人看到玻璃门外,两个像是学生的人,一人手里捧着杯饮品,从表情来看明显是约会的样子。
“他们喝了多少?”川村壱马饶有兴趣的样子,这是杀手对目标任何细节都必备的敏感度,细节会影响他们最终的判断,或许可以称之为职业病。但此时吉野北人毫无心思去做,于是胡扯了一句应该是喝光了吧。
川村壱马不作声,还在看着对面。吉野北人干脆也审视起了他,从发丝到轮廓,从肩膀到手指,上次没看清的地方这次终于得以用目光详细地勾勒下。坦白讲,这样的装扮下川村壱马看上去是个足够平和的人,也许是因为没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咖啡师、酒保这样的职业格外符合他的气质,自然且并不刻意。而且身上又环绕着那股特殊的香气,怎么也飘散不掉,更容易让人觉得他好亲近,吉野北人却觉得他指尖还是更适合夹着烟头。
吉野北人也知道吃甜的会扰乱思考,但他很少主动想到,所以…川村壱马其实是个会爱吃甜的人吗?
爱到,看到甜物会主动提醒自己:你要去杀人的时候可不能摄入哦!
这样的人吗?
“啪!”一个轻轻的响指让他回过神来,川村壱马这次没有放任他走神。
“你在看我?还是在想要怎么干掉我呢?”
吉野北人坦然地承认是前者:“放过我的时候,你就已经违反了原则的。”他顿了顿,还是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了,“我被你…被壱马?是这样念吧。”回想着那个想过很多次但依然有可能念错的读音,“我被你搞得一败涂地呢。”
说完这些话他觉得找上门的冒险症在短短几分钟里已经病入膏肓了。
川村壱马的一切都是未知,他不仅不避开,还主动凑上去说我是你的手下败将。吉野北人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疯了。但此时的川村壱马对他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过去的几天他一直过得有些魂不守舍,想到那记忆深刻的一天的各种,一次不平凡的任务经历。他已经无心分析自己失败的原因,会频繁被想到的总是川村壱马深色的酒保服,没记错的话领口的扣子扣得很紧;还有他教导新手女孩的神态,在不算远的距离里却极具压迫感地把他扳倒得无话可说,还有若隐若现的……甚至现在也依然存在的,那股香气。
他想要了解更多的川村壱马。事情发展得好像有些不对劲了,吉野北人吞了吞口水,有些口干舌燥,然而手中的杯子早已空了。
不仅是口渴,他还有点热,后背一下下地冒火一样。川村壱马像是看出来了,起身走到附近操作台接了一杯冰水给他。吉野北人诚实地捧起来大口喝掉,但被看穿心思的感觉很不好。
“还好吗?”
川村壱马问,语气是带着关切的,尽管吉野北人依然觉得这只是他伪装成正常人的一环。
“没事。”他咽下冰凉的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但和说的并不一样,糟糕的事情似乎还在继续发生。吉野北人觉得脸有些发热,这太少见了,尽管和其他人交流不多,但他在同僚内部向来是个以冷静著称的人。此时面部的热度却更像是无法抑制的生理反应,喝再多冰水也无济于事。
川村壱马的眼神向下审视,看向他空荡荡的腰间:“目前看来我还安全。所以今天是巧合吗?”
“我的回答你会相信吗?——这地方不错。”不等回答,吉野北人便把话题转移走。
“是挺好的。”川村壱马略一停顿,眼神落在某处,吉野北人的脖颈上闪着细密的光,是一条项链。他领口最上端没有系上,恰好露出项坠的位置,屋顶的灯被多边形的金属物折射成扭曲的形状,照进川村壱马眼底,他抬起眼,又和同样明亮的一双圆眼对视。
川村壱马承认自己不合格,或者说定力太差。眼下来看,他放走目标的行为,是真的给自己埋下了更大的隐患。
空地上若是无意飘进一个种子,稍不留神便疯长出一片野草,引发四处起伏飘摆的浪头,惹得人心中发痒。和吉野北人逐渐变红的脸一样,这是川村壱马无法控制的隐患。
要斩草除根吗?目标就在眼前。但没有带任何武器,而向来百发百中的千里眼,今天也被细密的闪光照得有点散乱。
他微微愣着神,换了吉野北人轻声“嘿”了一声。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的手腕像上次一样正被抓在自己掌心里,吉野北人没有显得吃惊,反而是平静地盯着他。没有人讲话,于是在漫长的安静中,川村壱马用眼神勾勒着他的轮廓。
吉野北人裹在衣服里的身板略有些单薄,肩膀并不算窄,目光顺着攀上脖子,下颌,耳朵,眼尾,再到他过于扎眼的金色发丝,在头顶暖黄色的灯光照耀下,又显得模糊。
他无法准确分辨吉野北人的年龄,因此称呼选了不会出错的“北人君”,周到合理,咖啡师本就该这样称呼顾客,而作为杀手,在完成任务前用这样的称呼作为第一次也是最后的道别,是他对目标应有的尊重。
吉野北人的手腕很白皙,和他露出的有限部分的脖颈一样。川村壱马还未更详细地看他的脸,唇上便被迫附上了同样的触感,有些冰凉。
还有强硬渡来的味道,顺着他未合上的嘴唇缝隙传进口腔里,那杯出自他手下的香草拿铁。
吉野北人轻轻勾着他的领口,没费什么劲儿就把人拉过来和自己接吻。角落的位置做什么勾当都能完美隐蔽不被发现,这一点川村壱马最清楚。
他没放开抓着吉野北人的手臂,此时无意识地更加用力,在皮肤上留下泛白的痕迹。或许也称不上是吻,只是四片嘴唇之间的接触,伴随着湿润而柔和的触感,他像被丢进云里一样,忘了反应。
川村壱马不意外和吉野北人在见面的第二次便有如此荒唐的举动,意外的是此时他的脸竟也开始微微泛红,这一定是因为吉野北人的唇太冷了,是刚刚经历了整整两杯冰水降温的缘故,他想。
分开的时候,两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复杂的、不一样的东西。以及这样的一句潜台词:
“你的职业道德完蛋了。”
那天准备分开的时候,吉野北人问川村壱马是不是很会做咖啡。
“留个名片,方便我再找到你。”随后他又补充道:“这次不是假的。”
川村壱马盯着他的眼睛,像今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一样。
不是说谎,这个认知让他心中不自觉地暗喜了一下。
“是对我的肯定呢,但是很抱歉,并没有名片。”川村壱马摊了摊手如实相告,“是这里的临时咖啡师而已。”
“不过先生喜欢的话……”他吞了吞口水,意料之内的看到面前那双大眼睛里瞬间露出期待的神情。
看到这样的回应令他心中欢喜,于是后面的话也没有什么困难地就说出来了。
好奇妙,这是因为什么?川村壱马不敢确定,刀口舔血的生活里,更多人是追求简单刺激的性而非爱。川村壱马很少与之为伍,却也连什么是爱也没机会去体会。
这样的情感几乎是一次也没有过,川村壱马毫无经验,只知道他觉得眼前这个人很好看,会没来由地让自己产生好感,以至于连佣金都能放弃。现在又因为对方同样对自己展露出同样的兴趣和期待而开心。
“拿铁我很擅长。”
“那么,要试试交往吗?”
关系的变化发生地如此仓促,但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事是难以接受的。川村壱马问出那句话后即将分开的时间被无限拉扯着延长,吉野北人规划好的休息日被完全改变了。他坐在角落里一直到川村壱马下班,期间喝了第二杯拿铁和一杯咖啡师特调柠檬水,并且没有付钱。
“吃霸王餐了呢。”吉野北人笑着说,心里却在咚咚地跳。
“上次你的两杯鸡尾酒,也没有付钱。”
“我除了工作之外都很大条,你来记这些事情吧。”
当天的天气不是很好,乌云压顶,潮湿的水气附在空气中让行走的步伐都变得沉重,还好天公算是作美,是在进入了居所,关上房门拉上窗帘,交织的呼吸开始变得热烈而粗重之后才下起了瓢泼大雨。
没有人害羞,反倒是都觉得淅淅沥沥的雨声做背景音有种自然又生动的浪漫,好几个吻的时间都被延长了很久。
这是川村壱马的居所,是租的房子,不需要开口问也知道吉野北人肯定是同样的情况,他们向来居无定所,每个住处都只是一个短暂时间段内的居住地。
同居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吉野北人自告奋勇去找房子,进展很快,约他出来见面的电话不到十秒钟,把钥匙扔进他手中又简单地报出地址只有半分钟。川村壱马惊讶于他做事的效率,本来就过得如同水上浮萍,下一秒就会被浪头卷走,然而提着简单的行李走进吉野北人找好的住处时,心里却有一瞬间的猛烈变动。
是一辆隐匿于郊区城市地带之间的房车。吉野北人摊摊手说,小是小了点,但比起以前的住处要方便安全很多。
幸亏向来轻车简从,最大的诉求是能装下他们俩的工作用具——枪,川村壱马没什么其他异议。狭小的居所却附带一块草坪,没几天川村壱马便拉来两张躺椅放着,看上去有些像度假一样。
如果这是个家就好了。川村壱马有些惊讶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他没有说出来过。只不过往后的每个早上,睁开眼找到意识后发现房子里并不孤独时,这样的念头都更甚。
频繁,但川村壱马知道不合时宜。
吉野北人一般是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不疏远也不过分亲密。日常生活里是这样的,不日常的就留在过界的时候。
和一个人反复做爱的感觉是很奇妙的,如果这个人是同行的话那就更难以言喻了。每次都是抬起头突然对上过分熟悉的一张脸,手里正在做的什么事被一秒抛下,转身便投入情欲的漩涡里沉溺。杀手的性格习惯,总是做什么都干净利落,就算炸弹在眼前爆发也能冷静,这样的情况也体现在几乎没有哪次亲密是事先预计好的,但总是能获得最好的体验。
吉野北人在这样的时候会喊他“zuma”,一个略显奇怪的昵称。
“Kazuma很好听,但是zuma更可爱呢。”
川村壱马没有什么反驳的理由,用牙摩挲着清瘦的锁骨,闷声道:“随你。”
接到新的任务时从不互相过问,顶级的危险人物之间,什么都不知道就是最大的保护。于是距离就变得有些奇妙,是可以在最亲密的距离里缠绵着交换体温,却从不会知道下一次出门的目的地是哪里。
只有腰间是空无一物还是装备齐全能无声地传递一下模糊的答案。幸好都是平安归来。
川村壱马总是在任务成功后提前发消息让吉野北人冰好酒,他要喝。他对这方面似乎有些过分的挑剔,喜欢某个固定的牌子。
某个休息日,川村壱马又成箱地往回搬,吉野北人理解,但还是嗔怪他在局促的空间里还要囤东西的行为。
“没有了可以再去买啊,家里…本来就不大。”
话一出口两个人均是一愣,吉野北人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形容像是暴露了自己什么,有些不自然地晃了一下脑袋离开了。
手机放在裤子口袋里,在川村壱马回来前长时间的通话让电子设备散发着热气,隔着布料烤着身体。
吉野北人走到小的冰箱前,瞥了一眼已经在继续罗列啤酒的川村壱马,冷气袭来,他取出下午路过街边买的蛋糕。
“弄完来吃。”他提高声音对川村壱马说。
蛋糕散发着草莓味,是川村壱马喜欢的。糖浆顺着平整的奶油向下滴落,格外显眼,吉野北人不合时宜地想到顺着墙壁向下流的鲜血,喉咙一时有些不适,把蛋糕盒放到桌子上看不到的地方。然后望着被小窗口框成一个正方形的室外发呆,时不时飞过几只麻雀,秋天傍晚的风吹过树冠,传来窸窣的声音。
川村壱马罗列完他的啤酒走过来,手中是两瓶苏打水,吉野北人不常饮酒,但他还是会经常想到第一次见面时摩挲着杯子对他说:麻烦你再给我来一杯。
吉野北人还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川村壱马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把他叫回神。热情的时候总是过分热情,但也习惯了北人偶尔会稍微安静下。
吉野北人转过头来,看向他的眼睛里透着一点复杂。似乎是有什么事情要说,川村壱马放下苏打水,一起坐在只能容下两个人的沙发上。
“是有什么事吗?”他开门见山地问。吉野北人喉结上下动了动,最终说出来的话是:“你先吃蛋糕吧。”
似乎是要留一点缓冲余地,于是川村壱马没急着追问,直到最后一点草莓糖浆也被叉子刮干净,没有浪费一丝吉野北人想让他品尝到的甜意。
“被派了新的任务。”吉野北人平静地说。
“然后?”
“在西郊。”
“那个黑帮固定集会赌博的别墅?”
“嗯,是Russian roulette。”
几秒的沉默后,川村壱马再开口似乎发声有些困难:“什么时候?”
“明天凌晨。”
川村壱马张了张嘴,要说什么话,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你不该买草莓蛋糕。”
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车,人出现在被框成方形的天空里,吉野北人看到几片落叶在他头顶飘落,起伏的肩膀似乎是在用力呼吸。
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吉野北人望向声音来源,川村壱马列好的啤酒墙,最上面的一瓶倒了下来。他走过去把易拉罐扶好,心里想着幸好不是玻璃的。
碎掉了就要把本就很小的房车里弄得狼狈无比了,至少不要让川村壱马自己面对这繁杂的打扫。
吉野北人慢慢地把其他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易拉罐列好,列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川村壱马回来了,站在门口没有讲话,只有明显的呼吸声。
初秋的天气还是有些闷热,吉野北人想去把空调打开,被川村壱马拦住了去路。他抬起眼睛看,川村壱马的头发挡住了一部分光线,看不清表情和神态。
“什么时候下的任务?”
“你回来之前,紧急任务,三个小时后就要走了。”
“我们说好不互通的。”川村壱马声音很沉,“嗯,但是这次不一样,是吧。”
“是。”吉野北人说,“我也许就回不来了。”
Russian roulette,俄罗斯轮盘赌。用具是六颗子弹的左轮手枪和参与者的姓名。亡命徒的赌博游戏,死亡率高达50%,谁也不知道下一发是不是就没命。
“荷官是我们的人。”吉野北人缓缓地解释任务重点,“第四发的时候,对方必死。”
“那前面两发。”
“用这个时间去套他的话。”
又是一阵沉默。
再张口的时候川村壱马声音嘶哑:“为什么一定是你?”吉野北人看到他的眼神里难掩的神伤。
“那栋别墅我有经验,只有我接触过目标,但是他不认识我。”
这些都不重要。
吉野北人还说,他是以一个完整的、能经过层层监审的新身份去进行此次暗杀,虽然也是用完就丢,但已经到了杀手本人上赌桌的情况,足以见得目标的重要性。
这也不重要,川村壱马不在意目标的任何信息。
轮盘赌的冲击让他久久不能接受,这太危险了,而此时却要看着吉野北人前去,束手无策。他们不可以拒绝任何任务,可以失败,但是不允许退缩。
狭小的房车内沉默了许久,气氛压抑到冰点,川村壱马终于开口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新身份是什么?”
“一个擅长赌博的街头混子。”
“名字呢,要伪装什么吗?”
“Lucas。不需要刻意,但得遮一下明显的地方。”
川村壱马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泪痣,那过于明显的特点。第一次见面时他讶异对方就这样毫无遮掩,而如今那东西也成了他心口的朱砂痣。
和所有人一样,川村壱马在工作中也有自己不喜欢的部分。他很小就被当成杀手培养,说不上对这行是否喜欢,但他已经熟稔至极,杀人的手法是他生存的本钱。他过于熟练一切流程,可在接下任务到正式进入执行阶段的那段时间,无论或长或短,川村壱马莫名地抗拒。似乎是有种等待已知的事情而自己却完全无计可施的无力感。
比起长战线,川村壱马一直更偏向即时性的任务,有的时候人杀完了脸都没看清他已经迅速撤离,盘算着什么时候能点佣金。
等待吉野北人离开的几个小时内川村壱马强压着从心底往上翻的焦躁,同居的关系没有什么定义和保障,于是他们擅自认为是“情人”,吉野北人嫌俗,但也没有反驳。
看着自己的“情人”安静沉默的做着早已熟练的流程——穿防弹背心、检查物品、在手臂系上定位器,最后一次检查武器是否有走火的危险,然后站在镜子前。他要遮住自己的泪痣。
川村壱马从刚才开始一直坐着,不说话也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慢慢地走进被镜前灯照得几乎透明的吉野北人面前,看着他调遮瑕膏。
此时两个人实在说不上是什么舒适的氛围,压抑又沉默,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下去,房车内像是一个正在缓慢膨胀的气球,挤满了不安的情绪,下一秒就要爆炸。
镜子里可以看到另一个人,但吉野北人闷头调色,没有抬起眼睛看川村壱马一眼,他没有勇气,更害怕看到充满了不舍和低落的眼神自己会退缩。
遮瑕膏调好了,吉野北人深呼吸了一下,一直没动静的人却伸出了手,拿过他手中的刷子。
终于在镜子中实现了对视,玻璃上有一滴干涸的水渍,正好在镜子里川村壱马的脸上,看上去像是一滴永远不会再下落的泪。吉野北人在那眼神里看到的比起哀伤更多的是面无表情,他知道那是川村壱马在强迫自己冷静。
川村壱马撩开他脸侧的头发,厚重的膏体落在眼角的位置,一下下把情人最明显的标记遮到无影无踪。
涂完又端详了一下,自顾自地笑了:“现在是Lucas了。”
吉野北人心里一颤,Lucas是他的假身份,工作生活完全不能混为一谈,可此时这话听得他心中发酸,瞬间产生了复杂的情绪,包含着川村壱马的紧张、安慰,还有无比强烈却又不得不卑微的期待。
他要面对的是赌命局,这样的事实发生在两个人任何一个身上,对另一个人都太过残忍。
吉野北人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又被抿回去,最后说出来只有几个字:
“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川村壱马始终倚着镜架,看上去没有什么力气。吉野北人想伸手扶一下他,纠结了一会还是没有,他更加没有勇气了。
“好。”川村壱马以一个简单的音节回复,随后伸出手轻轻地捧着他的脸,又把这个动作进化成沉默的拥抱。
“让Lucas和你的目标一起死在那里。”他沙哑着开口,“我要吉野北人回来。”
贴着对方的胸膛,吉野北人似乎感受到了两颗心都在沉重地跳动。
“我会调好你爱喝的拿铁,等北人回来。”
又是一记重锤般落在吉野北人心口,让他觉得这个人很可怕,轻而易举地动摇自己本以为难以被任何事物撼动的心。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吉野北人这么告诉自己。于是留下一句“少放糖。”迅速带上东西离开了。
川村壱马低着头,封闭的空间内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但他什么也没做,直到觉得吉野北人应该已经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才抬起头,灯泡刺得他眼睛有些疼,胸口的憋闷感让他迅速打开窗子,像是在逃命一样地大口呼吸。
刽子手从不信命,但这次,川村壱马希望命运能眷顾吉野北人。
【—TBC—】